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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路谘商室 WAHOO!智囊团1
标题:「女儿吵著要买乐器」
网路代号/小千妈
我有个高二的女儿。
希望有人能给我一些意见。
女儿参加管乐社,吵著要买新的乐器。
她想买长笛,我问多少钱,居然要二十万圆左右!
我理解她热心参与社团活动,但她搬出「我只剩下让乐器升级一条路」这种话,实在说服不了人。我总觉得,她只是想用冲的逃避撞墙期。
我该买给她吗?
还是该劝她忍耐?
P. S.
二十万圆对我们家来说是一大笔钱。
我自暴自弃地想过,乾脆彩色影印二十万圆钞票,浮水印换成武田铁矢2,拿给女儿去买长笛,当成学习社会经验算了。我这样跟女儿商量,她哭著说:「印假钞是犯罪,会上头条新闻的!」
看著回答蜂拥而至的电脑画面,我浑身虚脱。
星期六早上九点到傍晚五点的社团活动结束,我待在即将染上暮色的校舍电脑室。由于社团活动前还有晨练,我简直是精疲力尽。
「啊,不难想像。」坐在椅子上撑著脸颊,喀嚓喀嚓地按压滑鼠的,是昨天深夜发现家母投稿的上条春太。放在键盘上的左手拇指和小指长著法国号茧,看起来很痛。
窗影拉得长长的室内,笼罩著有些倦怠的时间,听到的声音非常细微。滑鼠的按压声,喀嚓喀嚓、喀嚓喀嚓……
我站在春太背后,上身前弯,苦涩地看著网友的各种回答:「你们母女一起进军搞笑圈应该不错」、「请先一起做个深呼吸,冷静下来」。
「我懂你的心情。」春太从椅子上站起,背著附背带的法国号盒继续道:「不过你长笛才吹不到两年,换乐器太快了吧?」
关机的电脑画面瞬间绽放光彩,伴随「噗吱」一声,被吸入黑海般的萤幕。春太的话听起来像在责备:「你吹得太烂,却怪乐器不够好?」管乐社众人也异口同声地说:「小千要努力的是别的地方吧?换长笛太浪费了。」当务之急,一是练习、二是练习、三、四仍是练习,最后依然只有练习。跨越练习的门槛,等待我的是更辛苦的练习。
「继疯狂练习后,是疯狂特训吗?」
我瘪著嘴嘀咕。让我埋怨一下吧,就算是我,人生路上多少也会激起一些涟漪。
「唔,退让一百步,如果你高中毕业后会继续吹,就另当别论。」
「我会继续吹。」
我重新背好长笛盒,追上准备关门窗的春太。
来到走廊,他歪著头,目不转睛地看著我。「可是……」
「可是什么?」
「愈是初学者,或者说愈是凡夫俗子,往往愈想要高级货。」
「我本来就是凡夫俗子!」
我本来就是凡夫俗子子子子子子……!丢脸的吶喊声化为回音,响彻傍晚的校舍。春太厌烦地摀住耳朵,步下楼梯。
「现在这只长笛不好吗?音色很亮,听起来十分明朗,我满喜欢的。」
我连忙跟著下楼,冲得太快,差点跌倒。「也、也不是不好,只是……」
我肩上的长笛,是请奶奶买给我的高中入学礼,是入门基本款。管乐社里,自备乐器的社员约只占一半,我算是相当幸运,所以一直很珍惜。然而,或许是夏季大赛的高峰期间吹得太凶,右手无名指的Fis键弹簧和笛头软木塞都磨损了,我决定送修。相信长笛肯定会焕然一新,让我更爱不释手。
不料,上周与藤咲高中管乐社的联合练习,却改变我的想法。
藤咲高中管乐社历史悠久,自创社以来,曾十一次打入东海五县仅有三校入围的普门馆大赛,规模与南高截然不同。联合练习开始前,我好奇藤咲二年级女生的长笛,要春太拿全新的乐器专用超细纤维清洁布当诱饵,请对方让我试吹一下。要和女生进行交涉时,春太总是超乎期待地活跃。
理所当然,起初不太习惯,断音有些模糊,在出借长笛的女生提心吊胆守望下,我调整呼吸,试著愈往高音,愈减少吹气的量。如今回想,这或许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
刚加入社团时,我的耳朵甚至分辨不出双簧管和低音管的差异,程度低到不行,如今可不一样。吹过她的长笛,我不禁觉得自己的长笛声音有所「不足」。只是,不晓得这是我进步的证明,或者纯粹是「外国的月亮比较圆」的心态。
我到底为什么烦恼不已?就让我来说个清楚吧。我极度渴望让自己的长笛水准更上层楼,在这种状态下,我为时已晚——不,恰巧亲身体验到不同的乐器,吹出来的声音居然差这么多。甚至涌现一股奇妙的错觉,认为乐器能提升演奏者的实力。虽然吹双簧管的成岛告诫我「少天真了,从五万圆升级到二十万圆的长笛,也不会有戏剧性的转变」——
从此以后,市内便流传著有个可怜的女高中生,逛遍乐器行试吹根本买不起的长笛。
一想起就忍不住叹气。将电脑室的钥匙归还职员室,我们像双人步哨般垂头丧气地走向楼梯口。正值制服换季的过渡期,我穿著西装外套,底下仍是短袖上衣。比较凉爽舒适,也可享受到外套的触感。
见春太没前往停车场,我疑惑地问:
「咦,你今天不是骑自行车来的?」
「嗯。煞车线断裂,我搭公车。」
「哦……」
「你也搭公车吧?」
「呃,是啦……」
除了长笛以外,自行车也使用过度,只得送去修理。平常我骑得太粗鲁才会坏掉,总觉得就算没撞到人,哪天也可能撞上野猫。提到野猫,我想起完全无关的事。还没上小学时,我瞒著母亲拿牛奶喂流浪猫。一天,那只小猫一路跟著我回家,不管抱回原地多少次,都会跟来家里。
啊~啊。
都怪我年纪小不懂事乱喂,那只小猫……
我摇摇头,仰望天空。南高近海,夕阳西下后,天色迟迟不转暗,容易让人赖在校园不回家。漫长一天累积的疲累,彷佛逐渐融入朦胧的黄昏余晖中。
管乐社成员早就拋下我们回家。走出大门,经过第一个斑马线时,春太侧身问:「公车站不是在这边吗?」
「我想去个地方,拜。」
我挥挥手道别,穿过岔路,钻进小巷,爬上一段平缓的坡道,背后传来脚步声。我一停步,对方跟著停下。我假装在找东西,提心吊胆地回头一看,竟是春太。
「我也一起去。」
「咦?」
「你要去的地方。」春太扬起一边眉毛,「你要和谁碰面,还是有什么约定吗?」
「没有。」
「那我陪你。很晚了,我送你回家。」
我不停眨眼,回望春太。「我从来不害怕走夜路。」
「可是你刚刚吓到了吧?」
一语戳到痛处,我嘴巴噘得像章鱼,不想吭声。
「别闹别扭。」春太从制服口袋掏出手机,举高给我看。「其实,网路代号『小千妈』传简讯邀我吃晚饭。」
春太明明是高中生,却在外独居,过著自炊的生活,晚上偶尔会来我家蹭饭。现在似乎是跳过我,直接获得邀请。
「看来你不知道,今天的晚餐是姜烧猪肉,搭配卡通《漫画日本民间故事》3里出现的那种盛得高高的白饭。」
「哦……」
「担心宝贝女儿一个人走夜路,是天经地义的父母心啊。」
妈,谢谢你。我在内心道谢,然后问:「那你有什么目的?」
「经过努力不懈地谈判,我以明天的便当和一公升自制优格为报酬,接下保镳的任务。」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寄生穗村家的青梅竹马。所以,他才会喊住本来要和成岛她们一起回家的我,匆匆把我拉去电脑教室吗?
我快步前进,发出「嘘、嘘」声,挥手驱赶。
「起码周末该回你家吧。」
「我才不要,会卷入姊姊她们的酒宴。」
春太立即反驳,死缠烂打地追上来。
三个年纪与春太相差甚远的姊姊,对他的人格形成有著复杂的影响,也是导致他对女性绝望的原因。目前大姊在东京都内独居,二姊和三姊住在家里,据说每个月的酒钱超过十万圆。附带一提,春太父母的工作常需出差,难得在家。
「出社会的姊姊们替你出房租和生活费,偶尔回去帮忙倒个酒也不会少块肉吧?」
「问题是……她们在常去的居酒屋认识山边教练,会邀她来开什么『居家品红酒女子会』。」
容我先介绍一下山边教练。她是草壁老师恩师的孙女,曾被誉为天才钢琴少女,如今却以口风琴手的身分出现在我们面前,是个相当奇特的人。
我不由得想像起今晚的酒宴。虽然不太清楚详情,但绝不会是优雅的品酒会,搞不好会一路喝到早上。
「你就那么排斥吗?」
「我听到山边教练兴奋地说『今晚上条家将化为战场』,而且姊姊她们喝到一半会脱到剩内衣裤。啊,受不
了,女人的裸体真恶心!」
春太完全没发现,他的最后一句害我浑身发毛。
脚下的路变成下坡,为了一口气拉开距离,我愈走愈快。不料,春太突然抓住我的胳臂,一把将我扳过身。「欸,等等……」面对难得强势的春太,我一阵慌乱。突然间,前方巷道窜出一辆没开灯的自行车,看到我们也不煞车,疾驰离去。
春太松开手。我臭著脸,放慢脚步。
走到一半,春太的肚子叫了起来,我从书包挖出奶油面包递给他:「拿去。」他打开袋子,掰一半还我。
「不要,社团结束后我就刷牙了。」
「那我先收著。」像是料到会有什么发展,春太的侧脸咧嘴一笑,把剩下的奶油面包塞进法国号盒的杂物袋。
我要去的乐器行位在商店街边缘。自从附近的大型购物商城开张后,商店街许多行号纷纷歇业。那是一栋改建老车库而成的大楼,玻璃帷幕的二楼展示著各种吉他。店名以片假名写著「仓泽乐器行」。
地点冷僻、外观寒酸,店门又在二楼,对生客来说,进入门槛有点高。
「吉他专门店?你什么社的啊?」
「三楼也有卖长笛和萨克斯风啦!有人告诉我,这家中古乐器的品项很丰富,是行家才知道的好地方,我三不五时就会来瞧瞧。」
是喔?春太佩服地望著三层高的车库大楼。春太是上高中才搬回来,约莫没能掌握街上的每一个角落。我们居住的静冈县聚集许多大型乐器厂商,作为当地产业,自然有不少贩卖中古管乐器的商店。光是市内,大大小小加起来就有八家。
原来你还没死心啊?我感受到春太教人刺痛的眼神。
「终于……得避开绝对会遇到熟人的店啦?」
「讨厌,不要讲出来!」
我羞得双手摀住脸。不管大伙说什么,我都想试吹长笛到满意为止嘛,让我试一下会怎样?
春太身体一晃,朝地面大叹一口气。「最后,流落到这里吗?」
「每家店员都露出慈爱的眼神,暗示『下次和爸妈一起来吧』,教人难堪得不得了……」
「怎么不早点开口跟爸妈讨?」
我放开摀住脸的双手,瞪大眼反驳:「我讨啦,结局就是你看到的『WAHOO!智囊团』骚动。」
「看来是不可能买给你。」
「我这么想要,四处寻寻觅觅,你不觉得差不多该让活得如此认真努力的女高中生,遇上一把中古出清的好长笛了吗?」
「出清品?依穗村家的财政状况,即使是瑕疵品或长期库存品,恐怕还是买不起。除非是遭到诅咒的乐器,否则没办法吧。」
「诅咒……」春太居然说到这种地步,我整个人傻住。
「来历可疑的乐器传说,古今中外到处都有。不过,仅限于弦乐器。」
最后一句引起我的兴趣:「弦乐器?为什么?」
「你没在电影或动画中看过吗?咒术师会拿弓当下咒的道具。这是狩猎文化的遗绪,而弓是弦乐器的起源。就是这个由来。」
哦,搞什么,原来是这样啊。
「你要失望了,长笛没有弦。」
春太露出打心底受不了的表情:「我是在比喻,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迟钝地发现是在亏我,顿时意气消沉:「我是真的很烦恼好吗?」
「为这种事烦恼,只是浪费时间。」
「那是什么话!」我终于动怒。「算了,我自己的事,只有我清楚。」
「你晓得『傍目八目』这个成语吗?」
「咦,没听过。」
「是来自围棋的成语。意思是旁观者清,旁人比对奕的当事人更冷静,可看出八步以后的棋路。」
「所以呢?我是吹管乐,又不是下棋。」
「心理学的实验也证明,一个人对自我的认识,远远比不上别人的观察。」
春太装模作样地说,智力不足以继续反驳的我,只能气呼呼地踩他的脚。
「听著,这家店的老板随和又健谈,我去逛过好几次,他总是热情地欢迎我。要是你没礼貌,我饶不了你。」
「乐器行本来就应该欢迎客人逛。」
「这里不一样!」
我率先冲上狭窄的楼梯,站在灯光流泻的玻璃门前。不好,都怪春太,害我紧张起来。我在掌心写三次「草壁」吞下去4。
可是汉字笔画太多,还没写完,春太已追上来推开玻璃门。电子音门铃响起,乐器行独特的漆味刺激鼻腔。
天花板角落的小型喇叭,播放著小号吹奏的抒情爵士乐。
「店里放音乐会妨碍试奏耶。」
春太确定店内无人后挑剔地说,我真想要他滚出去。才不告诉他店里设有隔音试奏室。
话说回来……
我环顾四周。咦,年约五十、穿西装系黑围裙的店长,不是通常都会在吗?店内散发出这个时段特有的空虚氛围。里面的楼梯通往三楼,慎重起见,我上去一探究竟,应该守著展示中古乐器楼层的店长太太也不在。明明是营业时间,怎么会唱空城计?
我沮丧地回到二楼,春太无奈地叹口气:
「或许今天只有一个人看店,凑巧去上厕所。」
「我刚瞄过一眼,厕所是暗的。」
「那么,使出绝招吧。念出山边教练教我们的咒语就行。」
「什么咒语?」
山边教练经营一家专卖口风琴的「山边键盘堂」。春太把手围在嘴边,以响彻店内的声量大喊:
「不好意思,我们是JASRAC5的人。店内播放的音乐是市面上卖的CD,对不对?」
我一头雾水,但据说自营业的人听到这番话,都会惊慌失措地冲出来,是真的吗?没想到是真的。楼上传来「磅」一声,铁门粗鲁地打开,伴随著彷佛慌张喊著「不得了啦」的脚步声。
「喂喂喂喂,店里放的CD是我们自己录音的!」
非常适合留长发和小胡子的店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来。一看到穿制服的我们,他无力地趴倒在柜台上,虚脱地说:「欢迎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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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支撑一家乐器行,应该租下五层的大楼,一楼卖电吉他、电贝斯、效果器、音箱;二楼卖合成器、混音器;三楼卖鼓、打击乐器,及音乐相关杂志;四楼卖铜管和木管乐器;五楼卖中古乐器,这样的配置最好。啊,这完全是理想状况,我们没办法实现。」
为了掩饰刚才的窘态,店长口沫横飞地拚命遮掩,似乎忘记我预约试奏。他的脸色颇糟,大叹好几次气,彷佛要把体内的气吐光,教人不禁担心发生什么事?
「老板不是会热情地欢迎你吗?」
旁边的春太低声咕哝,我用手肘撞他。重新将长笛盒抱到胸前,我抬眼瞅著老板:「那个……」
「啊,对了,穗村同学有预约吧?」
老板忽然想起般露出笑容。
这家乐器行是由一对夫妇经营。太太以前是长笛和短笛的职业演奏家,在自家开设私人教室,每星期教授两堂课。店长领我们上楼。三楼一半的空间是出租用和中古管乐器的卖场。
往里走是修理室,店长打开铁门。
「老婆忙著准备发表会,拋下店面不顾,这几天只有我留守。」
霉臭扑鼻而来,害我倒弹三尺。虽然待在学校的音乐准备室已有点习惯,但弥漫修理室的气味更胜一筹。室内摆满像贝壳一样打开的乐器盒、变成绿色的小号、拆开的长号,几乎没地方落脚。
「业务范围挺大的……」春太注意到管乐器上附的铁丝和纸标,「是附近国中的吗?」
「个人委托也满多的。客人把鲜少使用的乐器送来调整,但保养状况都很差。」
使用过程中不可避免会泛黑,不过从发霉的情况,便看得出物主的性格和对乐器的不重视。我切身感受到形同遭到丢弃的管乐器的怨恨,或者说,犹如怨念的腐臭。
老板发出「嘿咻」一声,挪开乐器。「抱歉刚才那么慌张。门铃有点故障,在楼上没听见。今天你要试奏的长笛,再一下就能调整好。」
难不成是摆在这里的东西?我忍不住担心。
「卖场有椅子,你们能不能先在那边坐坐?」
奇妙的是,修理室的味道闻了一阵,渐渐没什么感觉。用隔板分开的一区放著工作桌,店长坐上折叠椅,继续作业。看到快组合完成的长笛散发高雅的银光,我松一口气。
「啊,呃,我可以帮忙。」
「不能麻烦客人做这种事。」
也对。老板以镊子夹起毡片,为按钮进行最后的调整。那谨慎的工作态度,让我感受到一股强烈的压力,不晓得自己能不能成为好顾客。
「小千的可疑举动,看著真有趣。」春太走近,在我耳边细语。
「你很吵耶。」
「那是初次脱手的中古品吗?」
「嗯。因为有刮痕,得调降价格,但这点刮痕根本不算什么。」
最后,我和春太一起留下参观老板的处理过程。虽然担心会造
成妨碍,但老板似乎颇乐在其中,逐一为我们介绍零件。我们听得愈专注,他说得愈起劲,我渐渐被他的直率吸引。
「我女儿上小学五年级时,暑假的自由研究选的是拆解长笛。」
「确实是个好主题。」春太探头盯著长笛。
「我们禁止她玩电动游戏,没想到她明明是女孩,竟迷上做模型,甚至玩起长笛。真的不能小看模型,不仅能训练孩子变得手巧,也会发现按部就班的重要性。」
「小千做过模型吗?」
「才没有呢。」我摇摇手。
「一般女孩果然不会想玩模型。」店长转向我,压得折叠椅嘎吱作响。「对了,我有个问题。你有自己的长笛,也十分珍惜,为什么想换?」
突然问我购买动机,我顿时不知所措。「什、什么为、为什么?」
「我看过不少购买多支长笛的客人,但你不一样。或许我能提供一些建议。」
「这这这这、这个理由挺复杂的……」
要我解释,可能会讲到天荒地老,春太帮忙浓缩成一句:
「她要参加合奏。睽违四年,南高要再次出赛。」
老板瞪大眼,恍然大悟般状似拍手,然后指向我,以手势询问:你要参赛?我用力点头回应。
全日本管乐合奏比赛,会在每年一月举行预赛。在去年之前,我们都没报名,今年在山边教练的鼓励下决定参赛。演奏时间五分钟,以三人到八人为限,南高报名两组:新社长马伦率领的木管五重奏,及一年级生后藤率领的长号四重奏。在打击乐较有利的合奏比赛中,两组的编制可说都属于激战区。
附带一提,木管五重奏的编制为长笛、单簧管、双簧管、法国号,低音管则由马伦的上低音萨克斯风取代。当然,包含春太在内,参赛成员的技术都足以担纲独奏,只有我领的是凡人认证标章。凡人还好,甚至有人形容我是开发中国家。哼,没想到南高管乐社内居然分成先进国家和开发中国家。尽管我有自知之明,但难道没更像样一点的说法吗?
负责双簧管的成岛,还吐出教人哑口无言的话:
「为什么呢?穗村无法立刻拿出成果,但有时又会突然如有神助。啊,真是奇妙。」
依我的情况,技术必须经过一番熟成。说得像发酵食品,却是事实,没办法。应该也是有这种例子的。全国烦恼著无法突破瓶颈的国高中生,一定会大大赞同。
因此,我需要一个能在有限时间内进步的契机,不管是什么都好。倘若乐器能促使演奏者更上一层楼,我想投入这条路。
老板垂下眉毛,思索该怎么对我说。
「距离比赛只剩不到四个月吧?」
「啊,对。」
「用熟悉的长笛练习就好啦。」
太直接了。「我有啊。」我急忙从书包取出世界垒球联盟理事宇津木妙子写的名著《努力必有回报》。
「从书名可清楚看出你前进的方向。」
「老板你懂!」
交谈过程中,老板仍没停下手,不到五分钟后,他便说「完成,让你久等了」,将刚组好的长笛递给我。
我恭敬地接下,小心翼翼地拿好,立刻向春太炫耀:
「这是限量款,几乎全新,只要六万圆多一点。」
「跟你原本的不是没什么差?」
「才~不~一~样~!首先,这是限量款,让人觉得能做出超~越~极~限~的演奏!」
「嗳、嗳,」老板居中调解,「要不要直接在这里试吹,别去试奏室了?」
我们移动到中古乐器卖场,老板关掉店内的音乐,我随即进行调音。
轻吹几次长音后,我试吹起暗记的分部谱,霍尔斯特(Gustav Theodore Holst)的第一号组曲的一部分。草壁老师推荐这首曲子,给高中才学管乐的学生。我摆好指头,总之先吹气,没想到发出扎实的低音Do。大致吹完,将长笛轻轻移开下唇,忍不住瞪大眼:
「果然不一样!就是这款,这就是我在寻找的!假如是这款长笛,一定能打破眼前的障碍!」
春太和店长在稍远处窃窃私语。
(听到她那些贫乏的词汇,老板有什么看法?)
(我来猜猜,她是你们社团的开心果吧?)
(当然。跟表面装傻、心机毕露的女生天差地远。她是比起炫耀,更会选择自爆的沟通高手。)
春太大步走近,搭上我的肩:
「欸,高音很悠扬,不过你平常用的长笛,低音的轮廓更清楚。」
这番评语与我的感想完全相反,我顿时退缩。原来吹的人和听的人感受差这么多?「外、外行人就是这样,伤脑筋。」
「外行人代表的小千,你的话太好笑。反正你也买不起吧?」春太的口吻像在教训赖在玩具店前不走的小学生。「你现在用的长笛就够好了,请老板帮忙保养一下吧。」
「这样比较好。」老板也走上前。「国高中生用的管乐器,只要音准正确就行,而且喜欢自己的乐器、珍惜使用,才会进步。」
「不要,不要!我绝对不接受那种抽象的建议。」
「撞墙期严重到这种地步,真有看头……」
春太喃喃自语。老板双手交抱,点点头:
「那么,给你一点具体的建议吧。依我观察,你习惯用力按住音孔。大概是你平常用的长笛反射板移位,右手的键又全松了,才会养成这种习惯。只要调整一下,就会改善许多。」
「她本来是体育社团的,很难注意到这类纤细的变化。」春太解释。
「本来是体育社团的吗?」老板一脸意外。
「她国中时是女排社强校的自由球员。」
「原来如此,这样我就懂了。」
「好不容易摆脱没日没夜练到中暑昏倒的生活,又投入管乐社,简直像困在疯狂的地下迷宫里。」
你们未免太口无遮拦,尤其是春太!既然如此,我绝不空手而归,于是小心翼翼抱著长笛,走到中古卖场。
「小千,你在干么?」
「我气到了,搞不好能挖出别的宝。」
「你还不死心啊。」
「不要管我!」
凡事从不全力以赴、总是高高在上地冷眼旁观的春太,才不可能懂我走投无路的心情。只要得到喜欢的乐器,一定能吹得更好。原本不会吹的曲子,也一定能成功驾驭。
老板快步走来,从放特价品的玻璃柜取出一支老旧的长笛。以为他要给我看,没想到他迅速撕下标价,匆匆拿进里面的器材室。
「呃,不好意思,那是……?」我靠上去问。
「这有点……」
「纯银的?」
我第一次见到实物。春太也越过我的肩膀窥望。
「哇,全新的要五十万圆以上吧?」
再近前一看,我大吃一惊。散发银光的头部管和主管布满美丽的花纹,像万花筒的世界般规则,似乎是藤蔓的图案。好、好可爱……
老板感觉不太想给我看,一脸不情愿地回答:
「德国制的。虽然不是大厂,不过富有研究精神,风评颇佳。这款音色不错,而且充满玩心。国内应该只进两支。」
「只有两支?」我倏地抬起头。
「稀罕不一定好。」
「老板是推荐,还是不推荐?」春太问。
老板避不作答:「德国产品重视合理性,多半是闭键、曲列式和E键的组合……」
「这样啊。我看过有雕刻的小号,但没这么华丽。」春太似乎察觉什么,观察著主管的花纹,立刻敬而远之,接著望向我。
我看得十分入神。
「欸,春太,你觉得世上有一见钟情这种事吗?」
「小千,你品味真糟!」
「我觉得有耶。有有有,绝对有。」
「没办法啦。凭穗村家的经济状况,根本买不起。」
我一把推开反对的春太,梦游般走近老板:
「可以让我试吹吗?拜托,吹长音就好。」
唔……老板目光落在纯银长笛上,停顿一拍,陷入沉思。那不像是生意人的眼神,而是由衷喜欢接触乐器的人。
「虽然需要比刚刚那支吹得重一些,不过熟悉后,音色相当不错。这一款可吹出稳重的声音。」
老板递给我,「喏,你吹吹看吧。」
我从书包取出瓶装水喝几口,充分滋润乾涸的喉咙黏膜后,将长笛抵在下唇。不出所料,一开始吹不太出声音。我想起与藤咲高中联合练习的经验,调整呼吸,再次挑战。好不容易吹出的音色非常冶艳,尾骨涌来难以言喻的情感。啊,这就是令人起鸡皮疙瘩的瞬间!
「哈……呼……刚才……厚重的高墙……转眼……消失了……」
店长和春太在一旁悄声交头接耳。
(这样的女孩,希望每家都摆一个呢。家电量贩店有没有卖?)
(性能令人感动。)
我兴奋得双颊发烫,甚至听不见两人的对话,兀自问店长:
「这支多少
钱?」
「抱歉、抱歉,这把不能标价。」
「骗人,我刚才瞄到你撕掉特价标签。」
「那是……呃……」老板的目光左右游移,显得十分狼狈。「那么,你能严肃听我说吗?」
「好。」
「不会笑我?」
「不会。」
然而,老板仍犹豫著要不要说,最后认命般开口:
「其实,这是一支受到诅咒的长笛。」
3
哇哈哈哈哈!春太笑得东倒西歪。不久后,笑声变成连听都没听过的怪声:「哈……噫……哗……嘿……噗咕噗咕……」
「该说是不出所料还是怎样,也只能笑了。」老板手指插进发际,语带自嘲。
「呃……」我蹙眉摆出正经八百的表情。「老板提到诅咒,难不成有人死掉?」
「不不不,没那么恐怖。只是,情况古怪又奇特,不晓得你们会不会相信。这样你们还是要听吗?」
老板的说明简要如下:
第一任主人是日本的业余音乐家。她留下意义深远的一句「这支长笛有不可思议的魅力」,毅然卖出。
↓
第二任主人是音乐大学的学生。她得到这支长笛后,与从小认识的姊妹淘发生一场几乎绝交的大争吵,觉得很不吉利,连忙脱手。
↓
第三任主人是平凡的主妇。获得这支长笛,不仅是每次练习,连演奏会上台都莫名腹泻,十分苦恼。只能包纸尿布或放弃长笛,她选择后者。
↓
第四任主人是高三男生。得到这把长笛后,脚的小趾踹到家具的次数增加,最后搞到骨折。压力累积过大,没考上音大而重考,于是卖掉长笛。
↓
第五任主人是私立国中的二年级女生。吹这支长笛时被拍下的照片中,她双眼翻白,整张脸像只吉娃娃,自信全失,还遭单恋的对象嘲笑,因此放弃长笛。
↓
第六任主人是五十多岁的男子。拥有这支长笛后,每晚梦见宝贝独生女带来潦倒的乐团成员说想结婚;每天早上丢垃圾都晚一步,没赶上时间。他请教认识的算命师,对方指出原因在于最近新买的乐器,只好依依不舍地卖掉。
「有够小家子气的诅咒!」
春太捧腹大笑,沉浸在小趾踹到家具的恐惧中的我赫然回神。
「小千,还是不要吧。如果你变成这支长笛的主人,可能会受到诅咒,只要吹到三的倍数Mi和Ra,就会变成白痴。」
我拧住春太的耳朵,恐吓他再继续乱吵,就没晚饭吃。
「唉……」老板重重叹气,「坦白讲,历代主人全是这家店的顾客,实在教人沮丧。不过,与其说是诅咒,更接近不合理的现象或运气不佳。我价格降得很低,希望有人来破除这支长笛的霉运……」
「老板……」
「什么?」
「请务必将这个重责大任交给我。」
老板从围裙口袋掏出揉成一团的标签摊开。看到超过十万圆的金额,我的喉咙咕噜一响。我抱著一丝希望,用手机传简讯给母亲,马上收到回覆:「武田铁矢和河村隆一6浮水印的钞票可以吗?/小千妈」
春太不理会兀自慌乱的我,出声:「别再说了吧。」见他歪著头,露骨地皱起鼻子,老板苦笑:
「你的男朋友似乎压根不信。」
「我姓上条,才不是她的男朋友。」春太一脸严肃地订正。「即使退让一百步,真的有受诅咒的乐器,通常也会是弦乐器。要是连长笛都会受诅咒,不就会有受诅咒的响板、受诅咒的铃鼓,甚至是受诅咒的哨子,包山包海了吗?」
「原来你是在怀疑这一点。」老板佩服地点点头。「毕竟从神话时代,弓弦就是广为人知的诅咒道具。啊,对了,你们是高中生,所以是在讲述日本史的《日本书纪》里学到的吧。是第一卷的天照大御神那边吗?」
老板一顿,突然变了个人般开朗地说:
「哈哈哈,别看我这样,以前我在补习班打过工。我同时打很多工,是在补习班认识老婆的。喏,坠入爱河的人,不是都会比喻成遭爱神的箭射中心房吗?那也是源自一种咒术,射出箭的就是弓弦。」
为何会用箭射中爱心的图案?总算解开我长年以来的疑惑。瞄过「橱柜里发现印刷机玩具/小千妈」的简讯,我收起手机问:
「只有弦乐器才会受诅咒吗?」
「意外地,全世界都有受诅咒的乐器传说,但依我所知,全是弦乐器。最有名的,是直到一五五九年都真实存在的切利尼(Benvenuto Cellini)的小提琴。还有电影以此为题材,应该不少人知道。每个演奏者都陷入不幸的小提琴传说,传遍欧洲大陆。」
我第一次听闻。「你说真实存在,那么……」
「没人能断定。传说本身有各种版本,或许是将有关小提琴的不幸故事汇集而成。实际上,好几个名人刚好都牵涉其中,真相犹如罗生门。」
春太从刚才就毫无兴趣地泛泪忍住哈欠,老板望向他,眼神别有深意。
「对了,上条同学。」
「什么?」
「说点能刺激你好奇心的事吧,这支长笛也有弦。」
春太眨眨眼,「咦,怎么可能?」
「仔细瞧瞧上面雕刻的线条。」
我注视手上的纯银长笛,春太凑过来。头部管和主管刻著花纹,但凝目细看,每一条粗线都由四条极细的线构成。
「这些线条吗?换个观点,也可说是模仿低音提琴的弦……」春太露出无法释然的表情。
「确实,小提琴类是四弦。」老板补充。
「老板指的是这个吗?」
「可惜,差得远。」
「咦?」
「这不是两、三下就能参透的。除非成为长笛的主人,否则看不出玄机。原本在德国当地就有奇妙的传闻。」
春太纳闷地回望老板。接著,他拿起我手中的长笛,仔细观察纯银的笛身。「所以,老板知道答案?」
「知道。历代主人都异口同声这么说,我本来半信半疑,但经老婆提示,我总算发现。」
「到底是什么?」
春太一问,老板扶著下巴,作势沉思。
「给个提示,里头似乎有机关。」
「似乎?」
「说得这么模糊,其实是我还没有确切的证据。毕竟这家公司富有玩心,也不是官方宣传的规格。」
「那第一任主人评论的『不可思议的魅力』是……」
「约莫就是指这个机关。我只看过一次的弦,并不危险,也不是什么吓人的装置。」
究竟是怎样的弦?我专注聆听两人交谈,制服口袋忽然传来震动。调成静音的手机收到简讯:「印刷机玩具壤了,真可惜。/小千妈」。这位母亲究竟要玩到什么时候?我忍不住气恼。
我仰望天花板,然后闭上眼,维持相同的姿势,等待决心慢慢凝聚。
「我决定了。」
「咦!」春太回头。
「我要当这支长笛的主人。」
「欸,咦?」
「我要拿零用钱,及压岁钱的存款,分期付款买下。」
春太和老板面面相觑。很快地,春太拍拍胸膛,示意「交给我」,将纯银长笛递给店长,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前后摇晃:
「哈啰?小千,你还正常吗?听到我们刚才的谈话没?」
「嗯,我都听到了。可是,乐器是无辜的。」
春太怔住,转头看老板。老板叹一口气:
「如果是以你父母的名义,也不是不能分期付款……这么一来,就是你每个月还钱给父母。」
「那、那也没关系。」
「真的没办法说服你放弃呢。」
老板双手交抱,沉默片刻,瞥窗户一眼。窗外一片漆黑。那眼神像是在评估,侧脸也像在后悔不小心说太多。我忽然想起夏季大赛时,遇到一个态度很差,却能不著痕迹为人设想的大人。
「零用钱和存款,最好更珍惜著使用。」
「可是……」
「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我也认为钱应该用在属于自己的世界,有些事必须自己付出金钱才能获得。毕竟情感丰富的青少年时期,一辈子只有一次。」
「既然如此……」
「但这超出你能负担的限度。虽然我觉得,现在的你应该能够说服父母。」
这次换我沉默。制服口袋第四次震动,是母亲传来的简讯。时机巧到彷佛猜中此刻的状况,我有些激动,忍不住期待。「妈怀著断肠之痛向单身外派的小千爸商量!⋯⋯骗你的、骗你的~明明没那个意思,你就别勉强啦~♪/小千妈」
我「啪」一声阖上手机,以布满血丝的双眼向老板倾诉:
「现在的我还有比长笛更重要的东西吗?」
「有啊,很多。」
「咦?」
「当我败给你的热忱吧。若不介意是短期,就借给你。要请你办个租借手续,但这支长
笛来历特别,所以免费借你。不过,期限是平常的一半,两周如何?可以比较纯银长笛丰富的音色,和初学者用的平衡性良好易吹的长笛音色,我觉得是不错的机会。」
「真的吗!」我顿时满面欣喜。居然可以免费吹到饱!身体擅自反应,蹦蹦跳跳起来。「好开心,太开心了!」
「喂,小千……」传来柔声的劝阻,是春太。老板微微耸肩,虚脱般吐出叹息:「这也算是一种促销活动。」
「居然免费出租……真的不要紧吗?」春太问。
「其实,我有点感兴趣。」
「感兴趣?」
「嗯。不只是音乐,任何一个领域都一样,愈是职业高手,愈容易在专精的领域犯错。她还在半路上,看著这样的年轻人,让我颇期待。」
「恕我反驳,我觉得老板是过度评价了。」
「技术全部足以独挑大梁的合奏比赛成员中有她,我认为是有意义的。」
「老板是说烤肉定律吗?不是吃肉接著吃蔬菜,而是享受烤肉的五人定义。直接说结论就是,烤肉需要一个像笨机器人一样的傻大个。」
说到这种地步,我几乎要怀疑春太是以朋友的身分在告诫、责备轻易就想依赖乐器的我。
老板放声大笑,「究竟结果会如何?我想去看看明年一月的预赛了。」
春太哑口无言地望向我,间隔几拍才开口:「真是的,你就会像这样拉拢人,我都没半个同伴。」
他单手搔乱头发,转向老板:「呃,可以回到刚刚的诅咒话题吗?」
「发生在长笛主人身上的神秘——古怪的不幸事件吗?」
「对。对于这类诅咒的传说,我一向抱持疑问。」
「什么疑问?」
「这次的案例也一样,老板怎会晓得那些主人的遭遇?每一任主人都那么大嘴巴吗?」
「原来如此。《中古货营业法》规定,收购中古乐器时,必须向物主本人进行确认。我会尽可能闲聊,打听背景资讯,当成维修的参考。出售的理由也是其中之一,而且不同的使用方法和习惯,会影响长笛的状态。」
「所以,老板是直接听本人说的?」
「当然。」老板点点头。「我不会告诉高中生捕风捉影的不负责任传闻。」
春太弯起食指抵住鼻头,挑衅地望著老板。
「像老板这样的人,对天真的小千说什么『诅咒』,不算不负责任吗?」
「问题就在这里。」
「咦?」
「诅咒、倒楣这种说法很不确实,没有科学根据,我的看法和你一样。然而,我却用了这些字眼。是什么让我这么做?我强烈感觉到,诅咒的真相隐藏在其中。」
「诅咒的真相?」
春太露出意外的表情。
「对。追根究柢,这支长笛的诅咒究竟是什么?我认为应该有可用逻辑解释,或是我忽略的细节。抱歉讲得这么复杂。」
「不会……」
「要是担心,我不会强迫她租下。」
春太望向我,我学捕手拍打手套表示:诅咒?放马过来!
老板露齿一笑:
「稍微订正上条同学刚刚的话,时间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同伴。不过,既然有毒舌但脑袋异常灵光的他陪在身边,应该不会有事。」
接著,老板向我招手,打开三楼卖场的大柜子抽屉,取出硬盒,放入湿度调节剂和防止银器变色的纸。老板建议可用稀释五倍的消毒酒精进行保养,并为我备注在乐谱背面。
望向店里的时钟,将近晚上八点。我接过纯银长笛,再三道谢。
「这是我的名片,有什么问题就联络我。」
「借走要卖的商品,真的太不好意思了。」
春太按住我的脑袋,要我道歉。这回就忍耐一下吧。
「哈哈哈,别在意。我一直想卖给对诅咒一笑置之,认为那只是迷信的人。唔,就像工作资历和人生经验丰富的女性。最好是会说『或许可以治便秘,借我吧』的类型。」
要是有这样的女生,我还真想见见……「那我们差不多该走了。」我瞄身旁一眼,发现春太仰望上方,手掌抵著下巴。
「我似乎认识这种人……」
「咦,骗人!你有这种朋友吗?」
「诅咒这点小事,对方会拿来当下酒菜。」
「下酒菜?太可靠了,以毒攻毒!」
注意到话题转往奇怪的方向,我揪住春太的制服一扯:快回家吧!
4
〈诅咒长笛主人的履历——最新版〉
第七任临时主人,是高二的管乐社女生,穗村千夏。得到长笛后约十多天,旋即遭逢下列不幸:
①早上睡过头,拿洗面乳刷牙,痛苦欲绝。
②嘴巴同一个地方破了三个洞,痛到快昏倒。
③忘记带便当的筷子,拆开老师给的卫生筷时,被袋子里附的牙签刺到手。
④上体育课时,遭篮球迎面击中,送往保健室。
⑤发生④的惨剧后,躺在保健室的床上,觉得自己的生命线看起来有点短,深陷不安,广发简讯昭告亲友。←最新状况。
「跟平常的小千没两样啊。」
春太在保健室目瞪口呆地说,我依然穿著体育服,想慢慢从床上爬起。一只手制止我,是和春太一起来的成岛。她的胳臂十分纤细,力气却大得让人意外。
「今天社团活动你最好休息。」
成岛亮出手表,已是放学后的时间。体育课是午休结束的第五节,所以我不小心——或者说浑然不觉,在保健室睡掉第六节课。床边的书包和折好的制服,是刚才同学替我拿来的。
我四周隔著帘子的床上憋住一个大哈欠,弯起食指拭去眼角渗出的泪水。
「最近穗村是不是累积太多疲劳?」
看著成岛徵询春太的意见,我心想:啊,这就是所谓的「傍目八目」。要是她直接问我,我一定会立刻回答:我没事!
「有风声说,她上课都在打瞌睡。大概是得到纯银长笛的隔天开始吧。」春太应道。你跟风互通消息喔?
「那支租来的德国长笛?」
「对。据说受到诅咒,你听了哈哈大笑的那支长笛。」
「不能怪我忍不住……」
成岛乌溜溜的瞳眸觑我一眼,表情带著抱歉。
「依小千的个性,她八成回家后会吹到很晚。可以吹到纯银长笛的机会,也只有现在了。」
「在家练习到很晚?会吵到邻居吧?」
我拉起被单遮住一半脸,插进两人的对话:「在我妈的车里吹⋯⋯」车子可当成简易隔音室。
成岛转向我:「真的吗?」
「真的。注意到时,我每天都吹到凌晨两点多……」
「我的天啊。」
这时,有人敲保健室的拉门,我和成岛一僵。有人进来,在隔帘外活动的影子静静呼唤:「里面是穗村同学吗?」听到那令人怦然心动的嗓音,我应一声「是」,撑起上半身,并藏起禁止带来学校的手机。
拉开隔帘走进来的,是管乐社的顾问草壁老师。格纹衬衫配领带,还有黑框眼镜都极适合他。没想到居然能在社团活动前见到老师,我开心得坐不住。
草壁老师轮流看著春太和成岛,「里面传来话声,我以为是谁,原来是上条同学和成岛同学。」
「老师怎么会来?」成岛问。
「我在职员室听级任导师提起,过来看看。」草壁老师的视线移向在床上缩得小小的我。「你还好吗?」
「呃,那个……呃……」
雀跃的心情顿时萎靡。管乐社每天都在校舍留到很晚,搞不好身为顾问的老师,在职员室被追究责任了。
成岛轻扯草壁老师的袖子,附耳低语。老师瞪大双眼,叹一口气:「原来是这样。」成岛到底是怎么说的?我做好挨骂的心理准备。
我和成岛对望。她吃吃一笑,用力往我的背一拍,离开保健室。
草壁老师在床边的折叠椅坐下,一手掩住脸,全身微微摇晃,彷佛在克制从丹田涌起的咯咯笑意。
「我没生气。实在很有你的作风,简直像拿到新玩具的小孩。」
我的耳朵发烫,「对、对不起。」
草壁老师抬起头,「跟老师约定,以后不会在家里练习。」
「咦?」
「拜托。之前我提过,社团活动或许很重要,但毕业后的前途更重要。希望你多看看各种领域的书,好好用功。」
一阵沉默。
保健室的空调马达声在远处作响。
「好的⋯⋯」
听著老师的话,我觉得有些寂寞。他大可和其他老师一样严令「不准在家练习」,却说「拜托」。我似乎窥见曾背负成为国际指挥大师期望的老师,尚未完全遭教职渗透的阴暗面。
虽然想乐观地相信,但有时我会强烈感到不安,草壁老师似乎就要离开学校。尽管是可笑的预感,不过最近我益发投入练习,只是想挽留老师。
「我对那支长笛很好奇。」
草壁老师的话声静静传来,我不由得应道:「长笛?」
「嗯。有花纹的长笛相当罕见,真琴参加伦敦的乐团时看过一次。」
真琴是山边教练的名字,山边真琴。
「那么罕见吗?」
「我来解说一下吧。你今天也带来学校了吗?」
「啊,对。因为是借来的,锁在音乐准备室的置物柜。」我探出上身,从书包底层掏出小钥匙。
这么一提……我瞥向从草壁老师进保健室后,就一语不发的春太。不出所料,他紧张万分。就算是平常的社团活动,他那不愿引起老师猜疑,却又挖空心思设法黏住老师的模样,简直是我的恶梦。
春太突然一动,一把抢过钥匙。
「我也非常好奇,能不能一起听?我去拿长笛。」
由于成岛离开,春太无论如何都需要一个继续赖在保健室的藉口。拉门猛力关上,春太奔驰而去。
不愿让老师和我独处,以春太难以置信的速度,冲向校舍四楼的音乐准备室,再回到一楼的保健室。只见他腋下夹著长笛硬盒,气喘如牛。
「谢、谢谢。不、不必这么赶也没关系啊……」草壁老师狼狈接下,取出拆解后的纯银长笛。银光闪闪的头部管和主管上,形状相同的花纹规则并排。
「那像不像蔓藤花纹?」
「会吗?」草壁老师调整镜框,神情严肃地观察。
我和春太也用力伸长脖子,大饱难得的眼福。
「你们脸靠太近了。」
啊,对不起。我们恢复原本的姿势,草壁老师解释:
「除了音色,纯银长笛还有其他的特性。虽然是一种感觉,但纯银和钢琴琴键难得使用的象牙一样,会产生适度的磨擦。许多职业长笛演奏家都喜欢那种磨擦感,有些铜管演奏者也会特地将嘴唇接触的部分镀银。」
这样啊。我点点头,对仍有许多未知事物的世界微微涌出好奇心。
「还有一点。纯银的光反射率高,看起来亮白生辉。然而,若是疏忽保养,会与空气中的硫磺成分结合,逐渐泛黑,变成暗灰色。」
春太理解得很快:「换句话说,平常不会在纯银的乐器上雕刻吗?」
「没错。即使如此,还是要雕刻,表示有设计以外的目的。」
草壁老师望向我。我回溯记忆,尽量详细转述仓泽乐器行老板告诉我的事。
「原来如此,受诅咒的长笛啊……」
「老师不会笑吗?」
听完我说的诡异内容,草壁老师甚至没流露一丝困惑。
「相不相信暂且不论,我很感兴趣。比方,老板提到的『诅咒的真相』。依你的叙述,老板似乎不是迷信的人。」
这么说来,仓泽乐器行的老板提过,他可能漏掉一些可用逻辑解释的事。草壁老师接著道:
「何况,这支长笛的诅咒,究竟是什么?」
「咦……不是有隐藏的弦,会让每一个主人都变得不幸吗?」
「你看到那隐藏的弦了吗?」
「看到了。」
春太露出「我怎么没听说」的表情,于是我举起纯银的长笛主管。一移动,花纹便跟著扭曲。
「哪边?」春太一脸诧异。
「记得是这里。」我指向一处。
「没有啊⋯⋯」
「咦?真奇怪。有时看得到,有时看不到。」我变换拿长笛的角度。
「我也没看到,是怎样的形状?」
草壁老师拿出记事本和原子笔递给我,我打开空白页,画了个「☽」的记号。
「弦月形状?」春太说。
「也可看成弓弦。」草壁老师补充。
「其他还有这样的记号,散布在各种地方。」
我加上「☉」和「♆」的记号。草壁老师和春太蹙起眉,歪著头。原来他们也有不知道的事啊,我有些沉浸在优越感中。
「其实,我在超商翻杂志时,在占卜专栏看过类似的记号。」
我告诉两人这些是什么记号。
「原来是占星术的天文符号吗?」草壁老师十分惊讶。「看到这叉子般的三叉长枪形状,我忽然想到,第一个是月亮,第二个是太阳,最后一个是海王星。既然有太阳和海王星,或许还隐藏著中间的行星。」
「没错、没错,我觉得可能有冥王星的『♇』,或许找到幸运的木星『♃』,就会遇上幸运的事……」
春太接过话:「难怪你会沉迷到熬夜。」
「对啊……」我羞愧得双手摀住脸。这是练习期间的秘密乐趣。
春太凑近纯银长笛的主管,凝目细看。花纹的粗线,是以极细的四条线束构成,也有一些变换角度就会浮现的波浪线条。
「我完全看不出来,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
「只要成为这支长笛的主人,实际接触就会知道。」
「真的吗?」
「你这么一问,我也没自信了。」
春太沉默片刻,转向草壁老师:「除了视觉上的错觉以外,这种现象还有不同的称呼,对不对?」
「原来你记得啊,我只在夏季大赛演奏柴可夫斯基第六号交响曲《悲怆》时,稍微提过而已。」
「那是什么?」
当时我只能勉强跟上大家的演奏,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你们演奏的是第一乐章,不过,最有趣的地方在最终乐章的开头。最终乐章的开头,不管哪一个分部的谱,都找不到主旋律,然而,听众却能找到明确的主旋律。」
像变魔术一样。春太小声告诉我:
「我们一直用到东海大赛的乐谱,也纳入第四乐章的特徵。」
「咦,主旋律不是成岛的双簧管吗?」我悄声回应。
「除了独奏以外,双簧管都是副旋律。其实是音高和音色相同的分部,透过编曲,演奏出主旋律的各个部分。长笛分部不也是这样吗?」
我倒退几步,彷佛遭到看不见的空气推压。我猛烈地反省,当时我真的整颗心绷得紧紧的,根本没看见周围情况。我想起夏季大赛遇到的自由记者曾说:「实际上最大的关键,是顾问草壁信二郎写的乐谱。凭著那份乐谱,你们才能勉强填补与其他参赛学校之间的落差。」如今我总算明白那段话真正的意义。
草壁老师告诉我:「这叫『完形崩坏』。生活中充满五花八门的声音,像是电视机、音乐、小孩的玩闹声、汽车行驶声等等。我们可从这些声音的大杂烩里听出特定的音,抽出有意义的讯息。原本这是指视觉资讯方面引发的现象,举个例子……内心恐惧时,连墙壁上的污垢都会看成人脸。月球殒石坑上有人脸、人面鱼、灵异照片等,也相当于这种现象。」
我目不转睛地看著纯银长笛的主管。听完老师的话,我发现复杂的花纹就像视觉陷阱画。
「穗村同学看到的天文符号是不是真的存在,我直接去问厂商吧。真琴会说德语,在德国也有朋友。」
山边教练居然会说德语,我十分意外。
「全世界想成为音乐家的年轻人,都会前往德国读音乐大学,真琴也是其中之一。」草壁老师的袖口露出手表,「日本和德国的时差是七小时。请她今天下午六点左右打电话刚好。」
「咦,今天就要帮我们问吗?」
「愈快愈好。」草壁老师不知为何急著下结论。「刚才我不是提到,真琴在伦敦看过一次相同的长笛吗?假如我听闻的事是真的,这支长笛恐怕已为穗村同学带来不太好的影响。」
我在床上不停眨眼,望向手中的纯银长笛。
不好的影响……
跟历代主人遭遇的奇妙不幸有关吗?
连成岛和草壁老师都劝阻,于是我乖乖休息,没参加社团活动。
但我没立刻回家,占据保健室的病床,不知不觉睡著。醒来时已是晚上七点多,我从床上弹起,茫然望著漆黑的窗外,察觉自己严重睡眠不足。
出入口的拉门,传来一阵敲门声。
「请进。」我应道,发现是春太一个人。社团活动似乎已结束,他背著看起来不怎么沉重的书包。
「小千,你起来了?」
我穿著体育服,「唰」一声拉上围著床的隔帘。
「我要换衣服,不准偷看。」
「谁要偷看啊!」
噢,也对。我应一声,坐在床上换回制服。
隔帘另一头的影子说:「诅咒的长笛有新进展。接下来,我要和草壁老师回家。」
「骗人,要去老师家?」我探出围帘。
「不,是我家。山边教练从傍晚就泡在我家。」
「山边教练?为什么?」
「简要地说,傍晚草壁老师打电话给山边教练,不晓得为什么是姊姊接的。老师陷入混乱,发现山边教练在我家喝酒。山边教练总算接听后,老师耐心说明来龙去脉,山边教练回答:『好,我打国际电话去德国询问,不过你下班来一趟。』你要不
要来观摩大人怎么喝酒,累积社会经验?」
我需要一点时间整理思绪。换衣服费了我一番工夫,拉炼卡到裙子的收边线。
「好啊。要去接喝得烂醉的山边教练吗?」
「虽然她那副德行,好歹是老师恩师的孙女。还不到七点,她们就喝光五合7日本酒和三瓶红酒。」
我大概可以想像那异常的光景。
「上上周不是才喝过,又喝?」
「我实在不敢告诉老师,今天是每月的第二个星期五,所以是举行『巴克斯之宴』的日子。」
「巴克斯?」
我在电视上听过这个西洋名字,记得是啤酒广告。脑海掠过身上裹著白布、十分适合花圈头冠的神明形象。巴克斯似乎是罗马神话里的酒神……
春太的脸彷佛罩上厌烦的阴影。
「是笨蛋与人渣8聚集,烂透的日子。」
巴克斯之宴不是笨蛋与人渣的聚会,是上条家每个月举办一次,感谢酒神巴克斯,并淑女地品酒的宴会。据说在上条家,动不动就会找理由酒聚,好比上上周的「居家品红酒女子会」。
我想起那酒豪三姊妹,感觉长笛受诅咒的真相破解任务,似乎正朝意外的方向发展,不禁咽下一口口水。
「难、难不成你的姊姊,打算把我一起拖下水?」
「不不不,幸好今天只有南风姊在家。她特地请有薪假,回来与山边教练共饮。她从之前就非常期待。」
以俳句的夏季季语「南风」为名,她是上条家的长女,任职于东京都内的建筑事务所。今年八月,春太遭房东赶出公寓时,她来拜访学校,结识草壁老师。
接著,春太吐出令人惊愕的话:
「山边教练和南风姊真的把诅咒的长笛传说当下酒菜,五分钟就解开真相,还嫌谜题太简单。」
春太深深叹息,说著「真是有够讨厌」,往折叠椅一坐。
5
路灯下,上条家浮现在黑暗中。草壁老师、春太和我来到大门口。
地点在闲静的住宅区一隅,是运用木纹特色设计的双层透天厝。迷你玫瑰盆栽并排在大门到玄关的通道两侧,外观反映出姊妹的非凡品味。停车场停著我看过的白色跑车,是南风姊的爱车,本田CIVIC TYPE R。今年夏天,我搭过这辆车,体验何谓「飙车」。
草壁老师望向客厅的照明。
「真琴视力减退后,酒量增加不少。」
我和春太默默看著草壁老师。
「上条同学。」
「啊,是。」
「抱歉给你家添麻烦了。」
「这、这是哪里的话……」
春太摇摇头,走到玄关,急忙想开锁。「等一下。」我跟上去。锵!咚!屋内传来拿东西用力敲桌的声响,我们浑身一颤。咦,这是什么声响?家里发生什么事?
「王八蛋,母音a段开头的单字根本没一个好的。Power spot(能量景点)、Power stone(能量石)、Minus ion(负离子)、Macrobiotic(长寿饮食)。最近流行的Pancake(松饼)也一样9。然后,还有……kawaii(好可爱)、daisuki(最喜欢)、sasugadesu(太佩服),我都快吐了。」
传来熟悉的话声,是南风姊。
「说得好!」
这回是山边教练的话声。「让我为褪下虚荣铠甲的南风小姐吹奏一首,请欣赏……小泉今日子的〈温柔的雨〉。」
口风琴克拉比耶塔(Clavietta)的乐声高亢地响起,流泻出从尖锐的渐强音开始的旋律。
接著,是南风姊走调的歌声:
温柔的雨~滴落我心头的空隙~
轻轻地~打湿我疲倦的背~
这就是笨蛋与人渣的聚会——不不不,巴克斯之宴吗?我硬生生咽下口水。「里、里里里面的人,没事吧?」我紧张地咕哝,旁边的春太没反应。我纳闷地望去,发现他惨白著脸颤抖。这里也有个快不行的人。光是面对长女就一败涂地,要是三姊妹到齐,他会变成怎样?
对方有两人,我们有三人。可能是数目上占优势,春太毅然抬头,奋勇打开玄关的门。
「姊,适可而止,会吵到邻居!」
上条家苦命的么儿脱下鞋子,冲进家中。歌声停歇,换成粗鲁踹东西和墙壁的震动声。我提心吊胆地窥看,只见春太瘫平在客厅前的走廊上。
南风姊一身橄榄色系长裤套装配砂糖粉红衬衫,叉开脚站在春太旁边。她的脸蛋小巧,八头身,宛如美女模特儿范本,五官和春太有些相似。今年她应该是二十八岁,单单放下一头长发就明艳动人。
「挡路。」
南风姊踹开春太。
为了援救春太,我急忙脱鞋进屋:「呃,我是穗村,来、来找山边教练……」南风姊露出温柔的微笑:
「哦,是小千啊。还没吃饭吧?我打电话跟伯母说一声,你留下吃个便饭再走吧。喂,春太,立刻去买碳水化合物。」
南风姊从套装口袋掏出整齐折成三折的万圆钞票,往地上一扔。目睹这一幕,便能明白春太痛恨女性的理由。
「咦,这不是穗村吗?」
注意到骚动的山边教练,从客厅探出头。那短到接近男生头的褐发,相当有特色。即使在屋内,头上也系著黄丝巾。她把克拉比耶塔口风琴夹在腋下,吁一口气,背靠在走廊墙上。
「我听说了。那支受诅咒的口笛在你身上吗?」
「长笛我带来了。」
我委婉订正山边教练的口误。
「我一定能帮上你的忙。」
「真的吗?」
「受诅咒的大海螺……这玩意颇棘手。」
「是长笛啦。」
「抱歉、抱歉,等一下。」大概是神智有些不清,山边教练按住太阳穴。「不是受诅咒的……汽笛?」
「是长笛!」
我尖声抗议。山边教练和南风姊都喝醉了,但两人都老于世故,看不出她们的真心话或本性,不管说什么或做什么,都能把人耍得团团转。像我这样的小角色,她们根本就当成孩童玩。
玄关传来声响。山边教练转头,警戒地说「一点玩笑都开不得的老古板来了」,南风姊顺著她的目光望去。
「我是管乐社顾问草壁,抱歉在夜里打扰。」
我内心涌起一股冲动,恨不得躲到老师背后。
「大概是兑冰红酒喝太多,我们的胃也惨遭诅咒。」
南风姊和山边教练肩并著肩,垂头丧气地坐在客厅的北欧风矮桌旁,对面的草壁老师不禁抱住头。
桌上喝光的日本酒空瓶七零八落,就算她们真的拿长笛的诅咒传说当下酒菜,是否真的五分钟就识破真相,也变得可疑万分。我的嘴巴似乎不小心泄漏心声。
「你说可疑?」山边教练反问。
「不不不不不!怎么说,呃……」我坐在草壁老师旁边,紧紧抱住怀里的纯银长笛硬盒。
「穗村的担心不无道理。如同你们看到的,我们两个老废物,不晓得能不能派上用场……」
「事到如今,说这是什么话?」
演变成这种状况,只能等出去采买的春太回来。希望他好好发挥上条家沙包的本领。
「喂⋯⋯」南风姊皱起眉,口气依然不让须眉。
看看看,终于来了。「什、什么?」我提心吊胆地应声。
「从刚才起,少女的眼神就教人不舒服。」
「哪、哪里,没有的事。」
「坦白讲,我好羡慕年轻的小千……」南风姊双手交握抵著额头,垂下脸吸吸鼻子,彷佛随时都会啜泣起来。
「呃,那个,我……」
「嘴唇和大脑都平滑没有半点皱纹。你会像不晓得哪来的无脑饶舌歌手,吐出『梦想不是拿来说的,而是拿来实现』的屁话,对吧?」
「南风姊真是差劲透顶的大人。」
「要是有人问你现在状况如何,即使撒谎,你还是会回答『太赞了!』不是吗?」
「我哪会那么白痴?」
「真意外。」南风姊夸张地笑,一手拄著脸颊。「你怎么不太有精神?我知道了,肚子很饿吧?来人啊,赏这位姑娘一碗热腾腾的饭。」
「抗议,别以为每一个青少年都饥肠辘辘。我才意外哩!」
「呵呵,就像春太说的。管乐的本领没长进,吐槽的工夫倒是又升一级。」
「哇啊啊!」
草壁老师不理会我和南风姊没营养的对话,总算抬起头,问一脸事不关己的山边教练:
「真琴,你联络德国的厂商后,对方怎么回答?」
草壁老师眼镜底下的锐利目光一瞪,山边教练搔著脸回应:
「我瞭解长笛的秘密了,那对穗村还太早。」
「咦,知道了吗?」我不理会又往杯里倒满日本酒的南风姊,倾身向前。
草壁老师看了看手表。「上条同学似乎也想知道,等他回来吧。」
原来老师记得春太在保健室的请求……我著迷地望著善良的老师侧脸。
「听到受诅咒的乐器,就会想起切利尼的小提琴。」
山边教练搓揉著刘海咕哝,我忍不住问:
「那个传说的结局是什么?」
「一场慈善演奏会解开诅咒。透过为穷人演奏,小提琴摆脱诅咒。杀害一堆人的小提琴,最后像绘本一样,迎接方便主义的美好结局。」
听到这番话,草壁老师接著开口:「你的归纳根本是在撩拨听众的不安。古今东西,每一个关于诅咒的传说都是这么收尾。」
「是吗?」
我打心底惊讶,南风姊冷笑著自嘲:
「说穿了,诅咒不过是拼凑起来的故事。跟能量景点、能量石的传闻一样。」然后,她不屑地补一句:「退票还钱!」
「呃,这人在都市遇到什么挫折吗?」
我悄声问山边教练,她默默摇头,约莫是不可触碰的伤痕。南风姊坏心眼地望向我:
「小千,你就是想依靠别的法宝抄捷径才不行。你等于是想花钱掩饰不成熟的自己,和宗教、灵异、相亲联谊没两样。」她又不屑地补一句:「啐,教人恶心。」
「现在是在找我碴吗?」
「像小千这种笨拙的丫头,只有练习一条路。」南风姊继续道。
「我每天都在练习,拚命练习,练习到快死了。」我撇开脸,噘著嘴反驳。
另一方面,草壁老师和山边教练小声讨论著管乐指导和编曲的事,毫无遭诅咒牵连的危机感。这样可以吗!
「我回来了。」万众期待的春太提著超商袋子出现在客厅门口。他放下限时特卖的咸面包和饭团,拉开我旁边的椅子坐下,感觉有些虚脱。
「脑袋一冷静下来,我想出诅咒的真相和受到诅咒的是谁了。」
「咚」一声,他的额头撞上桌面趴倒。
我差点放过春太刚刚的话。
……受到诅咒的是谁?
为什么会这样说?受到诅咒的不是第一任至第六任的主人和我吗?意思是这七个人中,有人受到诅咒、有人没受到诅咒吗?
我拚命翻找记忆的书页,重新回想仓泽乐器行老板告诉我的第一任主人的遭遇。
(第一任主人是日本的业余女音乐家。她留下意义深远的一句:「这支长笛有不可思议的魅力」,毅然卖出。)
至少就我得知的资讯,她应该没受到诅咒……
思绪漫无边际地空转。我忍不住坐正,望向上条家客厅里的每一个人。长笛受诅咒的真相即将揭晓。
「如同信二郎的推测,长笛上有两个机关。」山边教练托著脸颊,像是喝太多反胃般「呜」一声,掩住嘴巴。「请南风小姐确认比较快。」
咦,马上把问题丢给别人?为什么是南风姊?
草壁老师正在组合放在盒里的纯银长笛。老师将长笛交给春太,春太再交给南风姊。
「南风姊醉了吧?」我有些呕气,南风姊应道:「刚才只是随手逗弄一下有趣的东西罢了。」那就是我,对吧?
她拿笔型手电筒照射长笛,凑上前细看。「材质是银吧?反射率在金属里是最高的。」她不断变换角度,有模有样地观察。笔型手电筒看起来很正式,似乎是职业人士用的工具。
这引起草壁老师的兴趣:「你平常都随身携带吗?」
「发生大地震后,我觉得带著比较方便。工作上也用得著,拿来检查外墙装饰材料的反射程度恰恰好。」南风姊眯著眼,我想起她是一级建筑师。「雕刻是菱形和叶纹的重复,和波斯地毯的涡纹图案十分相似。由于经过曲面加工,指头细微的动作和光线的不规则反射,导致花纹彷佛在动。」
啃著鲑鱼饭团的春太插话:「南风姊,你怎么想?」
「什么怎么想?」
「很久以前,你不是提过诅咒的房屋吗?」
「你目前住的公寓吗?那真是杰作。」
「不是啦。」
「哦,那个啊。你是指位在都心的成屋,结构扭曲的房子吧?」
虽然脑袋有点混乱,我还是伸手拿梅子饭团。「扭曲?」
「在缺陷住宅中颇常见。比方,支撑屋顶的木材是用地板铺剩的拼凑而成,或地板下支撑房屋的水泥基座是墙砖堆成。这类歪曲累积起来,有些会在住户毫无自觉的情况下,影响视觉或三半规管。视觉真的很容易遭到欺瞒。」
我眨著眼认真聆听,却愈来愈难理解。即使想虚心求教,也不是能请对方解释的氛围。
「有的花纹会让人陷入催眠或兴奋状态。以数学来说,就是平面镶嵌或密铺;依心理学的观点,就是心理学花纹——几何学花纹。」
「哦……」
「复杂的细节略过不提,直接说山边小姐向德国厂商询问的结果吧。」
「请开门见山。」
「小千吹了十天左右的长笛,上面的花纹是以赌场的地毯为蓝本。」
我差点「噗」地喷出饭粒。
「赌场?」
听到实在无法置若罔闻的单字,我不由得发出怪叫。我想起在电视上看过的、摆满华丽的吃角子老虎机和轮盘赌桌的场景。坐在我旁边的春太也颇为惊讶:「咦,原来是这样吗?」
「赌场的地毯,是心理学家和设计师精密计算制作出的万花筒图案。这些容易联想到非日常的华丽图案,是为了刺激肾上腺素分泌,让客人陷入兴奋状态,无法入眠。」
我有经验——我差点脱口而出。
「听说,这种图案会应用在民生用品上,但乐器是头一次看到。」南风姊转动著纯银长笛,兀自佩服。「乐器不能涂成五颜六色,才透过雕刻设计图案,并活用银的反射特性,试图重现吗?」
「那不是太危险了吗!」
我差点要拍桌。
「厂商负责人说为了避免危险,刻意选择没有色素的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山边教练耸耸肩,不当一回事地继续道:「赌场具备三个能够让赌客忘记时间的环境要素:霓虹灯、喧嚣、无窗。要是这支长笛有相同作用,也要看人。」
「咦,看人?」
「我特别问过厂商,怎样的人容易受到视觉暗示和催眠的影响。」
「恳请指点。」
「容易相信别人、经常不安、缺乏坚定意志的人。」
听起来彷佛在说最近的自己,我的胸口阵阵抽痛。
「类似提升初学者干劲的推进装置吗?」春太这么比喻,山边教练点点头表示「唔,接近吧」。「对于遭遇撞墙期的演奏者可能有效,不过,毕竟是骗小孩的机关,只是算你走运的程度。」
我转头望向草壁老师,他深深叹息。
「这类产品有段时期大量出现在海外,如今已停止制造。」
呜呜呜,我忍不住颓丧,像缩进壳里的乌龟般蜷成一团。我满喜欢这支纯银长笛,总觉得无地自容,没脸正视。
南风姊举杯喝酒:「那是富有研究精神和玩心的厂商出产的长笛吧?」
「我、我是这么听说的。」
「真的做出这种东西,不是很风雅吗?」
「就、就是啊。」
「跟物品的邂逅也十分重要。」
「是、是的。」
「穗村,你从沮丧中振作起来的速度真是无与伦比。」山边教练不知是佩服还是叹息,滔滔不绝:「另一个机关比较有趣,是仓泽乐器行的老板认为有弦的根据。」
草壁老师兴味盎然:「是隐藏在长笛花纹里的天文符号吗?」
「对。接下来的内容有点复杂,穗村和上条随便听听就好。这支长笛是在银底上又镀银,雕刻的部分就是刻在银底。等于是在赌场地毯图案上又雕上天文符号,但镀了银,只有天文符号不见。」
我听不懂,但没插话。
「然后,镀银看似完全包覆底下的金属,其实透过电子显微镜观察,有细微的洞孔。这叫多孔构造,有些人感觉得到洞孔带来的适度磨擦,相当受欢迎。」
我想起草壁老师提过类似的事。
「可是,在使用过程中,手汗会渗入底下的金属,造成泛黑,而镀银本身也会渐渐脱落。换句话说,随著时间过去,天文符号的一部分会隐约浮现。依照明的光线和角度调整,会若隐若现,如同信二郎指出的,近似完形崩坏。然后,在三、四年一次的维修中重新镀银,恢复原状,如此周而复始。」
难以形容的呻吟声笼罩客厅。当然,是草壁老师和南风姊,我和春太都呆掉了。
沉思半晌,草壁老师开口:
「那么,为何穗村同学看得到,我和上条同学看不到?」
「看得到天文符号的角度,是演奏者的嘴放在唇片上的角度。」
「原来是这样。」
草壁老师恍然大悟。春太想开口,又吞回去。但他似乎还是很好奇,问山边教练:
「为何要隐藏天文符号的刻纹?」
「有一首大家都听过的曲子,〈向星星许愿〉(When You Wish upon a
Star)。」
山边教练提起完全不同的话题,我马上想到:啊,是迪士尼动画《木偶奇遇记》的曲子。我用长笛吹过,所以也能用Do Re Mi唱出旋律。不过,只有一开始的几节。
草壁老师以食指推推眼镜,开口:
「歌词翻译过来,是『当你对著星星许愿,不论你是谁,内心怀抱的愿望,都能够成真』,对吧?」
「对。」山边教练点点头。「之前在特教学校举办石井由香里10的作品朗读会,有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字——星星只是由物质构成,月亮表面为沙尘湮没,火星是旋风盘旋的锈红荒野。但纵然明白这些,面对星星美丽的光辉,我们仍会领略到神秘的感动与敬畏。」
两人闭上眼,进行著只有他们才懂的诗意对话。
这是什么感觉……?
他们以前究竟是怎样的关系?难不成学生时代是男女朋友?我不由得猜想,顿时心情烦乱。
山边教练接下来的话也令人印象深刻:
「等你们长大,有机会出国旅游,应该会看到寺院、教堂或清真寺。许多人聚集在一起,进行祈祷,深深低头,哭泣或欢笑。祈祷虽然具有宗教上的意义,但祈祷的心意,不是特定宗教的信徒才拥有,而是普遍存在人们心中。自古以来,人类就不断向太阳、月亮和星星献上祈祷。」
我转头注视纯银的长笛:
「这是为了祈祷制作的吗?」
「没错。不分人种,唯有在反覆练习、熟悉这支长笛后,才会需要祈祷。」
「祈祷什么?」
「古今东西,演奏者只会为一件事祈祷。还是演奏家时的我和信二郎也不例外。」
山边教练靠著椅背,双手交抱在胸前,朝草壁老师努了努下巴。
草壁老师会意,回答:
「祈祷不会在正式上场时失误。」
我当场一愣。
春太也不禁屏息后仰。
「不单是音乐,任何一个领域都一样,一个人愈是成为职业行家,愈容易在专精的领域犯错。」仓泽乐器行老板的话在脑中响起,眼前的情况实在太出人意料,我差点没滑落椅子。
「那个⋯⋯呃,我以为是更伟大的祈祷……」
「哈哈,吓到了吗?其实都是这样的。」
好久没看到草壁老师欢快的笑容,我忍不住脸红,有一点开心:原来老师他们也会害怕失手。不,不只是一点,我的脑袋充满欢喜。
「小千,你干嘛一脸娇羞地怪笑?」身旁的春太问。
「咦?没有啦,在想明天起要好好加油……」
「是喔?」
春太彷佛在观察珍禽异兽,但我才不在乎。
山边教练皱起鼻子微笑:
「怎么?还觉得这支笛子可怕吗?」
我摇摇头,南风姊隔著桌子把纯银长笛还给我。富有研究精神和玩心的厂商推出的产品……我望向相处十天的搭档,回想起来,免费租下这支长笛时,还气势十足地说过「乐器是无辜的」。
「问题应该是出在第一个机关。」草壁老师低语。
「虽然厂商大概没恶意。」山边教练双手放上后脑勺。「不少职业演奏家失去自信,厂商约莫是想帮助他们,才采用这种设计。况且,不是完全重现赌场的地毯。这点程度就会造成影响,拉斯维加斯和摩洛哥的旅客健康全都要亮红灯,实际上并没有这种情形。跟仓泽乐器行的历任纯银长笛主人的不幸连结在一起,感觉太粗暴。」
「对,至少第一任主人没提到遭遇不幸。」
原来草壁老师也发现这一点,我默默回望他。
「第二任主人的女学生,和好友发生几乎绝交的大争吵,认为长笛不吉利,决定脱手,对吧?物品只是物品,我觉得归咎于长笛太牵强……第三任主人的主妇,或许是不巧吃到脏东西;第四任主人的高中生可能是粗枝大叶、念书不够认真;第五任的国中女生令人同情,但应该是过度沉浸于演奏,不小心露出平常不会有的表情。为了吹出乐器的声音,往往会过度使用平常用不到的表情肌,没办法。要是刚换新长笛,更容易出现这种情况。剩下的第六任中年男子……这个嘛……推测是离不开孩子的父母的被害妄想……」
「如同真琴提过的,怎么解释都成。」
「欸,穗村,第一个说这支长笛受到诅咒的是谁?」
突然这么一问,我拚命挖掘记忆。
(诅咒、倒楣这种说法很不确实,没有科学根据。这一点我的看法和你一样。然而,我却用了这些字眼。)
我想起来了,「应该是老板。」
「历任主人中,或许有人在卖掉时,为了尽量提高收购价格,利用诅咒的说法来讨价还价。仓泽乐器行的老板不是提过,收购长笛前,一定会和卖家聊聊吗?我认为重点就在这里。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老板仍向上条坦白历任主人的遭遇,想必十分健谈。可能是他给下一任主人先入为主的观念。」
草壁老师点点头,做出结论:
「不合理的现象和霉运,都源于记忆。人们做出什么举动时,往往会和碰巧发生的坏事连结在一起记住。这就是诅咒的真相。」
我瞪大双眼,深深吸气。
「草壁老师、山边教练和南风姊……都好厉害。」
「厉害?」草壁老师发出疑问。
「因为你们无所不知。」
约莫是心理作用,但穷于回答的草壁老师脸上似乎龙罩一层阴霾。他垂下目光,思索怎么回答:
「不是知晓许多事就了不起。这个社会没那么简单,能凭半吊子的知识闯荡。」
「咦?」
「穗村同学维持原状就好。」
我无法完全理解草壁老师的话,再度脸红。
「怎么会……我还是很尊敬老师们。」
我坐立难安,急忙拆卸纯银长笛,收进硬盒。我翻找书包,掏出仓泽乐器行的老板名片,从椅子站起。
「得打电话给老板才行!」
「咦,现在吗?」一直沉默的春太愣住。
「现在还是营业时间,早点告诉他比较好。」
「小千,等一下。」春太出声制止,我不理会,拿著手机步出客厅,靠在走廊墙上,按下仓泽乐器行的电话号码。
与萌生感情的长笛道别教人寂寞,但可以撕下它身上不名誉的诅咒标签,实在开心。
向星星许愿——
多么美妙的机关!我迫不及待想亲口告诉老板。
电话另一头不停传来嘟嘟声响。我想像老板是否和上次一样,关在三楼的修理室工作?
嘟噜噜噜,嘟噜噜噜,嘟噜噜噜,嘟噜噜噜,嘟噜噜噜……
没人接。我纳闷不已,把手机从耳畔拿开,检查显示画面。拨号超过一分钟,没切换到答录机,所以我继续等。这段期间,我伸长脖子窥望客厅。
嗯?四人小小声地在客厅争论著。怎么回事?我把手机换边听,竖起耳朵。由于一边耳朵不停接收到嘟噜噜噜声,得非常专心才能听见他们说什么。
传来春太无法释怀的话声:
「我想趁现在弄个清楚,拿诅咒的长笛当下酒菜,五分钟就破解真相的是谁?」
「是我。」南风姊回答。「虽然我对音乐是门外汉。」
「是山边教练打电话给德国的厂商之前,还是之后?」
「当然是之前。」
「果然……」
咦,怎么回事?我努力竖起耳朵。
接著,草壁老师轻声插话:
「抱歉。其实在保健室时,我也隐约察觉。依她的描述,除了历任主人遇到怪事以外,显然还发生不合理的现象。」
「怎么这样?既然知道,就应该告诉小千啊。」
南风姊语带责备,草壁老师陷入沉默。
山边教练叹气:
「嗳,穗村很天真,又是好女孩,随便吓唬她未免太可怜。」
「山边教练发现了吗?」春太问。
「当然。诅咒这玩意,就是不幸的事都集中在一处才会成立。」
山边教练回答。此时,南风姊和春太开始对话:
「喂,春太,趁现在赶快下结论吧。」
「是啊。仓泽乐器行的老板说『历代主人全是这家店的顾客,实在教人沮丧』,这段话相当重要。」
「市内贩卖中古乐器的店有几家?」
「八家。我听小千说的,确实没错。」
「那估少一点,除了这八家以外,再加入『卖给市外顾客的乐器行』和『放上网拍』两个选项吧。等于是十面的骰子,连续甩出同一面六次的机率。」
「嗯,只到第六任主人。」
欸,咦?等一下。讨厌,这些人在说什么?我内心七上八下,像忍者般躲在墙边,耳朵竖得更高。
我听见计算机的敲打声。很快地声音停歇,南风姊终于说出真相:
「机率是百万分之一。不管卖出多少次,最后都会回到仓泽乐器行,这就是诅咒的真相。跟不管怎么丢弃都
会回来的娃娃怪谈一样。如果有人受到诅咒,那不是纯银长笛的历任主人,而是仓泽乐器行的老板。」
什么么么么么!
我猛然冲进客厅。众人都吓一跳,我差点弄掉手机,一阵慌乱。手机扩音器终于传出今天似乎也疲累至极的可怜老板声音:「抱歉让您久等,仓泽乐器行……」天啊,怎么办?我盯著半空。
咦,我是不是有过类似的经验?
我想起年幼不懂事,擅自喂食牛奶,某天一路跟著我返家,不管抱回原地多少次都会跟来的小猫。
♪
揭开诅咒单纯的真相后,这件事也差不多接近尾声。
隔天傍晚,仓泽乐器行的三楼卖场传出「原来如此」的感叹。我去归还长笛,老板请我享用刚泡好的滤布手冲咖啡。
「其实,我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抓不到究竟是什么?附在长笛上的怪东西终于被驱走。」
「附在长笛上的怪东西?」
我坐在卖场的椅子上拿起杯子,由于很烫,沾湿嘴唇似地啜饮著。
老板有些困惑地喝著咖啡:
「我居然对自己做生意的方法一点疑问也没有。长笛会回到我的手上,并不是巧合,而是我自己招来的。」
自己招来的——我又想起那时的小猫。
老板鼓起脸颊吹一口气,拿著杯子的手指滑过杯缘。
「听了请别生气,原本我是希望和你做收购生意。中古乐器行的竞争算是一种当铺业。好的商品,每一家中古乐器行都想经手愈多次愈好。所以都会以维修为由,勤快地联络物主。因为《中古货营业法》的关系,我们拥有物主的个资,如果物主想出售时,我们就能提议收购。而物主只要信赖我们,想要的时候还是可以再买回去,所以愿意卖给我们。」
我半是目瞪口呆地望向架上的乐器盒,「原来是这样……」
「纯银雕刻的长笛相当罕见,但音色很棒吧?」
这么说来,老板虽然撕下标价,却让我试吹。
老板唇畔浮现微笑,接著说:
「借给你是对的决定。托你的福,我瞭解花纹的秘密,还有隐藏的天文符号的意义。许愿长笛,这样形容或许老套,不过这个机关真是太棒了。或许不晓得的只有我,另一个物主早就发现。」
「另一个物主?」
「之前提过,这款长笛国内只进两支。另一支大概四、五年前,应该是一名被誉为天才长笛少年的高中生拥有,名字我忘了。不过,这是个每年都会有新的天才出现的严苛世界啦。」
「严苛的世界……」
想起今年春天,明明比别人更努力三、四倍,春太却说我只是「这种程度」。
当你对著星星许愿,不论你是谁,内心怀抱的愿望,都能够成真。
我回想起草壁老师翻译的歌词。
当时,老师并不是在说什么天真的事。即使努力,仍不保证梦想会实现。尽管如此,还是比对手更努力、持续努力到遍体鳞伤的人,有时伤害他人、自己也历经痛苦,在最后的最后仰赖的事物——
「对了,你打算怎么办?」
「咦?」我梦醒似地抬头。「怎么办?」
「如果你要买,我就替你保留。可以给你打个折。」
原来是这件事。「在家庭会议上提案遭到驳回。」
哈哈,毫无希望呢,老板耸耸肩。「这个世界没那么容易。」
「一点都不容易啊。」我模仿老板的语气,「我放弃了。」
「即使放弃,也是你自己摸索出来的、很棒的答案。」
我仰望天花板,深吸一口气。「其实我非常舍不得,不过没办法说服父母,表示我的心意不够。」
「这样啊……」老板眼角含笑。「那么,给你一个更深入的建议,以免留下遗憾。」隔一拍呼吸后,老板原本随性的语气有些变化。「好的乐器,能带给演奏者自信。但现在的你,需要的是不安。只有胆小鬼才会进步,这是高中的恩师告诉我的话。」
我眨著眼专注聆听。短暂的沉默后,老板补充:
「希望你能在毕业前想通。」
我的胸口慢慢热起来,「好、好的。」
「其实,我到现在都还想不太通。」
「什么啦。」
「别生气。如果你不买那支长笛,我有个想法,你愿意听听吗?」
「咦,什么?」
我双手捧著杯子抬起头,老板告诉我:
「我打算转卖给足以信赖的同行。留在这家店,那支长笛好像因为我沾上晦气。我会祈祷你们在新的土地,孕育出新的故事。」
♫
最后,附记一段插曲。
中古买卖的纪录里还有尚未明朗的事,但在后来揭晓。
至于儿时我喂的小猫现在怎么了,或许有人会好奇。实际上,它居然坚强地找到归宿,好好长大了11。
1 影射日本YAHOO!提供的服务「YAHOO!知惠袋」,类似台湾的「YAHOO!知识」。
2 武田铁矢(一九四九~),日本演员、歌手。电视剧《三年B班金八老师》、《一○一次求婚》等为代表作。
3 まんが日本昔ばなし,日本一九七五年开始播放的电视卡通节目,搜罗日本各地的民间传说故事。
4 日本俗信,在掌心写三次「人」吞下去,即可解除紧张。
5 正式名称为「社团法人日本音乐著作权协会」,管理日本各种音乐的著作权。由于垄断,并无限上纲式地索求各种音乐使用费,备受诟病。
6 河村隆一,日本音乐家,乐团「月之海」的主唱。
7 日本传统容积单位,常用来计算日本酒,一合约为一.八公升。
8 笨蛋(バカ,baka)与人渣(カス,kasu)合起来,与巴克斯(バッカス,bakkasu)发音相近。
9 以上的外来语单字以日语发音时,第一个音的母音皆为a。
10 石井ゆかり,日本占星术师,作家。
11 请参考《退出游戏》五十七页第一行,某管乐社员说的话:「是哦,不知道我家的猫能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