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子……为什么……”
漂撇学长茫然地喃喃说道,跌坐于等候室的沙发上。
听说他先前在<三瓶>喝酒,但醉意似乎已然全消;只见他的表情在不足的光源下,犹如粘土塑像般地不自然。平时精力充沛的他,如今仿佛说句话便会耗尽所有力气。
高千默默地以手臂环着他的肩膀,轻轻握住他的手;但漂撇学长毫无反应,眼睛不知望向何方,连眨也不眨一下。
小兔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人。听说她之前和漂撇学长在一起喝酒,但那张脸孔苍白的教人难以相信她刚喝过酒。也因此,一喝醉就变得和兔子一样红的大眼活像肿了起来,教人看着便发疼。
鸭哥正在这间急救医院中接受治疗。他的伤势有多重,究竟有无希望获救,我们完全不知道,只能静待治疗结束。
“为什么……?”
学长仍一脸空洞地自言自语,高千轻拍他的脸颊。终于,他的眼中出现了生气;他犹如直到现在才发现高千与我的存在,环顾四周。
“——那小子呢……?”
学长回过神来,连忙起身,他想起鸭哥的情况,再也坐不住了。
高千将他推回沙发上,力道看起来强得教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又或许只是学长没了力气而已。
“冷静点,佑辅。”这当然是她头一次以名字称呼学长。“冷静点,听我说。你今天见过鴫田老师吗?”
“咦?见他……什么?”
学长有好一阵子无法理解问题的意义,但在高千的注视下,他慢慢恢复冷静,声音也变得正常一些。他开始说明。
今天(就日期上而言,已经是昨天)中午,漂撇学长接到鸭哥的电话,说是有事想和他商量,约他晚上八点在<三瓶>见面;具体上要谈什么事,学长并没问,便答应了。
然而,过了九点,又到了十点,鸭哥依然未现身于<三瓶>;打了好几次电话到他家,却都是电话答录,漂撇学长一面担心他发生意外,一面干等到午夜零时过后。中途,学长嫌独自喝酒无聊,才把闲着没事的小兔叫到<三瓶>来。
另一方面,当时人在现场的高千和我则是主动告知警方我们与鸭哥相识,并接受问案。起先是个制服警官问话,半途不知何故,出现了几个貌似便衣刑警的男人,要求我们再次说明;托他们的福,我们直到凌晨一点过后才回到漂撇学长家,将刚从<三瓶>回来、打算再喝一摊的漂撇学长及小兔塞进车里,前来这间急救医院。
“——是这样啊!和你约好八点在<三瓶>碰面,却……”
“对,那小子却没出现。我虽然担心,没想到……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老师完全没提过要商量什么吗?”
“完全没有。不,我也没想太多,以为铁定是关于婚礼的事,所以没多问。”
“是啊!这个时期要商量的,也只有这件事了——”
“可是,又有点奇怪。”
“什么意思?”
“昨晚他和绘理不是来过我家吗?那时候该讨论的就已经全讨论完了,但是——”
“也许他是想起什么之前忘了说的事。”
“嗯,或许吧!这么一提……联络他家人了吗?”
“警方应该会联络。我们已经就我们所知,将老师的事全告诉警方了。”
不过,我记得鸭哥的父母是住在县境一带,就算开车赶来,也得要五、六个小时才能抵达安槻市内,今晚是来不了了。
“绘理呢?”
“我正要提这件事,我们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
外人听来或许觉得怪异,因为我们是透过漂撇学长这根“柱子”交游,要和某人碰面时,到学长家去就成了;因此虽是朋友,却往往不知彼此的联络方式。
“早说嘛!”
学长奔向等候室中的电话,拿起话筒后,却浑身僵硬,该怎么对绘理说?在拨号前,他已为之语塞。
“给我,”高千从旁抢过话筒。“我来打。”
“高千……”
“让一个连话都讲不好的人打电话,只会造成混乱而已。”
“对不起。”
对漂撇学长而言,高千的毒舌在这种时刻显得最为神圣;只见他犹如伏地膜拜似地往后退开。
然而——
“……不在。”
“不在?”
“是电话答录。”
“咦?绘理在这种时间会跑到哪里去?”
等候室的时钟指针已指向凌晨两点。
“一定不是出门,是在睡觉。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叫她。”
“拜托你了。”
“佑辅。”
“什,什么事?”
“你要振作一点。”
高千用拳头打了学长的胸口一下;到此为止还是平时的她,但之后便不一样了。她以双手包住学长的脸庞,并在他的颧骨边一吻。
换作平时的学长,肯定欣喜若狂;不过现在的他却只是露出略为困惑的表情。
事实上,毕竟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也犹如彷徨于梦中一般,只是朦朦胧胧地旁观;就连小兔也没有余力大惊小怪。这件“大事”要等好一阵子以后才会被炒作,而诚如高千本人所承认,她此时并非处于“一般”状态。
容我再次重复,这次的高千从开始到最后都很“怪异”。平时的她冷酷得让人觉得冰柱做成的美杜莎还要来得可爱些,现在却对我们格外温柔;若要打个比方——没错,便宛如“慈母”一般。
“一志一定会没事的。”
“嗯……对啊!没错。”
虽然强自振作,但高千一离开医院,漂撇学长便如失去精神支柱似地,再次陷入虚脱状态,坐在沙发上抱着脑袋,一动不动。
这和他平时的浮躁状态落差太大,让我有种误入坟场的错觉;不,夜半医院里不明不暗的冷清走廊,比坟场还要可怕许多。
“匠,匠仔……”小兔似乎也有相同感受,终于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为什么,鸭、鸭哥会做这种事……”
“这种事……?”我的脑袋并末正常运作,竟反问这种再明白不过的问题。“这种事……什么事?”
“为什么他要做这种傻事?今后他还得让绘理幸福,为什么,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好过分,好过分……好过分。”
“你说的傻事——是指自杀?”
“对啊!他是自杀吧?”
“呃,是没错……”
我不懂自己在说什么,也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不管听什么都像杂音,看什么都像杂讯。
小兔也一样,虽然和我对话,却根本不管我的存在,只是一面忍着呜咽,一面以手背擦拭满溢脸颊的泪水。
高千,快点回来……
此时的我比夜晚哭着说不敢独自上厕所的幼稚园小孩还不如,高千不在,便不知如何是好。
若是独自留在等候室,顶多觉得恐怖、不安;但现在有异于平时的“僵尸”状态漂撇学长,与同样异于平时的“失魂落魄”状态小兔同在,反而更让我苦于孤独与恐怖。
“——抱歉。”
背后突然传来这道声音,害我吓得险些跌到油地毡上。回头一看,两个身穿西装的男人正看着我们。
“请问你们是鴫田一志先生的亲友吗?”
听了这句话,漂撇学长立刻“复活”,从沙发上站起。小兔似乎也受他的气势感染,眼眸恢复了生气。
“……对。”
“刚才谢谢你的合作——”
较年轻的男人对着回答的我点了点头。仔细一看,原来是方才来到<御影居>的刑警之一,我记得他姓佐伯。
“我重新自我介绍。我是安槻警署的佐伯,而这一位是——”
他介绍了身旁的人。这个人是我初次见到,是个头发斑白、眼皮沉重的半老男人。
“我是县警宇田川,你就是匠先生?不好意思,能劳烦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吗?”
要我再度接受问案,老实说,体力已到达了界限;但既是警方的要求,无可奈何。反抗公权力与重复相同的说明,哪个耗体力,根本无须比较。
从鸭哥与我们的关系,到高千和我人在现场的缘由,以及他即将结婚等方才在现场说明过的事项,我又再度一五一十地道来。漂撇学长也覆述了刚才对高千与我说明的内容,小兔则是加以补充。
听完后,佐伯刑警转向漂撇学长。
“——这么说来,你和鴫田先生约好要见面?”
“对,我们约好在大学附近的居酒屋<三瓶>见面,时间是八点。”
“不过鴫田先生却没出现?”
“对,也没联络我,我打电话到他家,又一直是电话答录……我正担心,这小子——”学长指着我。“就来通知我了。”
“你和这位小姐是在几点离开<三瓶>的?”
“十二点过后。”
“之前一直待在店里?”
“对。”
“羽迫小姐——没错吧?”佐伯刑警这会儿转向小兔
。“你是几点被边见先生叫到店里去的?”
“呃,九点半——不,应该已经快十点了。”
“之后你一直和边见先生待在店里?”
“对。”
“后来,你和边见先生一起到他家去?”
“是的,对。”
“能告诉我<三瓶>的电话号码吗?”
他大概是想向店员求证学长与小兔所说的话吧!换句话说,这是种不着痕迹的不在场证明调查?我才这么想着,佐伯刑警便问道:
“鴫田先生可有与人结怨?”
我们三人不禁面面相觑。警方问这种问题,莫非认为是他杀未遂?
“不……没有,”漂撇学长似乎尚未从打击中完全振作起来,说话有些结巴。“没有结怨。呃,我想应该没有。”
我隐约察觉,学长结巴,是因为他情急之下隐瞒了某件事。
“听说鴫田先生是大学老师,从你们身为学生的角度看来,他在职场上可有什么纠纷?”
“应该没有,他的个性很温和稳重。”
“女性关系上的纠纷呢?”
“不,他是现代罕见的道德主义者,连未婚妻要在他家过夜,他都不答应;他说结婚前不能逾矩。”
“哦!”
“这么死脑筋的人,怎么会有女性关系上的纠纷?”
“说到未婚妻,听说鴫田先生这个月二十四日要结婚;他的未婚妻叫什么名字?”
事情演变成如此,看来婚礼得无限期延后了;一思及此,漂撇学长活像含着满嘴辣椒似地说道。
“……弦本绘理。”
“职业是?”
“呃,该怎么说呢?她没有固定职业,只打一些临时工,算是新娘修业中——”
“请告诉我她的联络方式。”
佐伯刑警抄下了绘理的住址与电话号码,又问:
“对了,鴫田先生和那位小姐是相亲结婚吗?”
“不,应该算是恋爱吧?”漂撇学长一时间没想到刑警如此询问的意图,出奇爽快地回答,“我一直以为他一定会相亲结婚,没想到却是绘理喜欢上他——”
这话我是头一次听到。我一直以为是鸭哥爱上绘理,因此颇为意外。
“你们和弦本绘理小姐也很熟吗?”
“毕竟在今年三月前,都还在同一所大学读书嘛!”
“那你们很了解她啰?”
“嗯,还算了解。”
“她以前是否曾和其他男性交往?”
专家就是专家,就算我们闭口不提,他们仍旧滴水不漏地探问这些可能性。
“呃……”漂撇学长也明白照实说较好,便放弃隐瞒。“倒也不是没有。”
“是谁?”
“是一个叫东山良秀的男人。”
“他是什么来历?”
“和弦本一样,今年三月刚从安槻大学毕业,现在在本地的贸易公司工作。”
“请告诉我他的联络方式。”
说件无关紧要的事,自方才起,佐伯刑警一手包办了发问及抄写工作;宇田川刑警既不说话也不做事,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谈话。
“那位东山先生从前曾和弦本绘理小姐有过亲密的交往,对吧?”
“对,好像是。”
“换句话说,他们曾处于恋爱关系?”
“嗯,应该是。”
“他们的感情可有好到论及婚嫁的地步?”
“这个我就不——”
“他们两人为何分手?”
“这个我也不清楚……得问当事人才知道。”
“原来如此。”
“呃,刑警先生。”漂撇学长终于忍不住询问:“警方觉得那小子——鴫田一志不是自杀,而是差点被杀吗?”
此时,保持沉默的宇田川刑警初次开了口。
“那栋公寓过去也曾发生过两次跳楼案,你知道吗?”
“对,说来也是偶然,去年此村华苗小姐跳楼时,我们也在现场。要超商店员报警的就是我——”
严格说来小兔并不在场,此时也还不知道五年前发生的那件事。
“还真是奇妙的缘分啊!”不知道宇田川刑警这话有几分真心,只见他一脸木然地说:“该不会五年前住在附近的高中生跳楼时,你们也在场吧?”
“不,那件事与我们完全——”
“原来如此,其实五年前的案子是我负责的。”
“哦!”
“当时疑点很多,但最后还是判断为自杀。毕竟死者正值精神不稳定的年龄,或许有什么大人无法理解的烦恼。但去年及今年却接连发生了相似案件;第二次或许还可说是偶然,但到了第三次就教人不得不怀疑了。我无法说得更白,总之就是这么回事,懂了吗?”
“非常懂。”
“不过……”我忍不住插嘴,“鴫田老师既没穿鞋,也没戴眼镜——”
“对,”佐伯刑警回答。“没错。”
“他的鞋子和眼镜去了哪里?”
佐伯刑警以动作征求宇田川刑警的同意之后,才回答:
“放在<御影居>的安全梯,最上层的楼梯间。鞋子排放得很整齐,眼镜也叠得好好的,放在鞋子上头。”
简直和五年前及去年的案子如出一辙嘛……虽然我这么想,却说不出口,我有种感觉,一旦说出口,这便会具现化为某种诅咒。
“这样的话,呃,自杀未遂的可能性不是比较高吗——”
“话说在前头,我们并没说过这是他杀未遂。”
是吗?我一时间有些混乱,但仔细一想,严密的口头说法并无多大意义;警方显然是以他杀未遂为前提进行调查。
“那遗书呢?”
“现场没找到。”
和五年前及去年的案件越来越像了……佐伯刑警犹如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补上了这一句。
“说不定是在鴫田先生家中。”
“不过,他怎么会自杀……”
“什么?你的意思是,鴫田先生没理由自杀吗?”
“对。毕竟如我刚才所说,他就要举行婚礼了,而且也没听他提过有什么烦恼。”
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两个刑警都露出当然的表情;他们果然怀疑是他杀未遂?
“……这么一提,”方才见到的光景突然强烈地浮现于我的脑中。“那个‘礼物’呢?”
“‘礼物’?”
我正要问里头是什么,高千却回来了;这倒无妨,问题是她是孤身一人,不见绘理的身影。
“绘理呢?”
“她……”高千调整呼吸,没看两个刑警一眼。“不在。”
“不在?什么意思?不在?”
“就是她不在家里。我按了好几次电铃都没回应,现在是非常时刻,我就向管理人说明原委,请他代为开门,没想到屋里根本没人在。”
“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啊?偏偏选在这种时候。”
“小漂,你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见学长已大致“复活”,高千也恢复了平时的称呼法。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没监控绘理的生活。”
“那小兔呢?你知不知道她可能去哪个朋友家过夜?”
“呃,这么一提,有几个学妹……”
“是吗?好,”漂撇学长喷着口水插嘴。“告诉我电话号码,我打打看。”
“你在说什么?这种时间耶!由男人打电话去吵醒人家,不妥吧?我和小兔来打,你在这里等着。”
他们三人丢下似乎有话想说的两个刑警,紧抱住电话不放;小兔念号码,高千拨号,漂撇学长则在背后竖起耳朵倾听。
“——那位小姐……”佐伯刑警悄悄靠近没事可做的我。“就是刚才在现场说明情况的那一位?”
“对。”他似乎是在说高千。“就是她。”
“——长得挺漂亮的。”
佐伯刑警想说却忍住的这句话,却被年长的宇田川干脆地抢白,教人看了觉得好笑。
高千与小兔连打了好几通电话,但全数落空。
“不在,到处都找不到。”小兔又开始抽噎,“想得到的我都说了,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哎呦!真是的!”在两人身后干着急的漂撇学长猛抓头发。“后天要当新娘的大姑娘家,跑到哪里去夜游啦?”
“是明天,”高千莫名冷静地订正漂撇学长的感叹。“婚礼是明天举行。”
“明天……对哦!”学长现在才想起日期已经变为二十三日,再度垂下肩膀,教人忍不住担心他是否又要变回“僵尸”状态。“对喔……就是明天了。”
“打扰一下,”佐伯刑警介入。“你们找不到弦本绘理小姐吗?”
“对。她不在公寓,也不在朋友家,到底去了哪……”
“你们是否忘了什么?”
“啊?什么意思?”
“或许她在未婚夫家过夜。”
“不,不可能。我之前已经打过好几次电话到鴫田他家去了,都没人接;再说,鴫田应该没给她家里钥匙,他说结婚前不能让新
娘进新居——”
“原来如此,这么一提,这话你刚才也说过。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哪种可能?”
“前男友家。”
“等一下!”学长的声音响彻了夜晚的医院,他连忙缩起脖子,压低音量。“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她跑到东山家过夜?”
“事到如今,只有这种可能了,不是吗?”
“怎么可能!她明天就要和鴫田举行婚礼了耶!”
“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怀念起旧情人啊!”
“不可能的。”
“这种事,旁人无法断定吧?”
“可以断定。假如她对东山有所留恋,一开始就不会分手了。再说,刚才我也说过,起先是她疯狂爱上鴫田的,怎么可能到现在又——”
“……欸!”高千一面侧眼看着学长与刑警交谈,一面伸手搭住我的肩膀。“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哪句话?”
“起先是绘理疯狂爱上鴫田老师——真的吗?”
“好像是,我也是刚才才听说的,还觉得有点意外——”
“总之,先向东山先生打听看看如何?”佐伯刑警如此建议,“不必问他弦本小姐是否在他家过夜,只须说弦本小姐下落不明,问他知不知道可能去了哪里即可,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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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亮时分,我们才接获通知,得知鸭哥总算留住了一条命。
他能获救,全托那台搬家小货车的福。事后得知,原来是<御影居>里有个女性住户被可疑男子纠缠,心生恐惧,便打算混在众多欣赏彩灯的观光客中偷偷搬家;鸭哥坠落时,那台小货车正好停在正下方,车篷发挥了肉垫功效。
只不过,鸭哥从车蓬掉落道路之际撞伤了头部,因此意识尚未恢复。
在泛白的朝露之中,我们决定暂且离开医院。坐在车上时,漂撇学长突然以莫名沉重的声音说道。
“匠仔。”
“什么事?”
“你觉得是谁?是谁想杀小鸭——”
鸭哥保住一命,让我松了口气;紧张的丝弦一断,睡意便悄悄地溜进彻夜未眠的脑袋中。然而,这句话却让我完全清醒过来。
“慢、慢着,学长……”我从助手座上转过头来,望着后座。“你该不会认为这是杀人未遂吧?”
“当然啊!”
“可是,你也听到刑警先生说了什么吧?鸭哥的鞋子和眼镜整整齐齐地摆在最上层的楼梯间——”
“蠢蛋,那种东西要造假还不简单?再说,他们也说过没发现遗书啊!”
“他们是说现场没找到。”
“去小鸭家一样找不到,因为一开始就没有遗书这种东西。小鸭根本没理由寻死,你想想,他就要和绘理结婚了耶!正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啊!好端端地干嘛自杀?他是差点被人杀了!一定是。你看那些刑警,还不是在这个前提之下查案?”
“不过他杀和自杀一样缺乏动机。”高千一面操纵方向盘,一面冷静地指摘。“有人会想杀鴫田老师吗?”
“我是不愿这么想啦——”
漂撇学长支支吾吾,但高千立刻会意过来。
“——你是说大和?”
“我也不想怀疑他,可是对他来说,是小鸭抢了绘理,说不定他因此怀恨在心——”
“话说回来,”与学长并肩坐在后座的小兔歪了歪脑袋。“刚才讲电话时,大和的样子如何?”
在佐伯刑警的催促之下,漂撇学长最后还是打了电话到大和家;想当然耳,大和虽然在家,却说他完全不知绘理去了哪里。
“样子?”
“就是他听说鸭哥出事以后,有什么反应?”
“当然很惊讶啊!不过,说不定那是在演戏。搞不好在接到我的电话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小鸭跳楼的事了——”
“慢着。”高千声明在先。“在怀疑大和之前,还有个问题得先想想。”
“什么问题?”
“不管是自杀未遂或是他杀未遂,这是偶然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
“昨天匠仔说明过了吧?五年前的高中生和去年的此村小姐之事。”
“喂喂喂,高千。你在说什么啊?你该不会要说过去那些案件和小鸭有关吧?”
“我们该朝有关的方向想才对。假如只有两次,或许可勉强称为偶然;但到了第三次,就教人不得不怀疑了。”
方才高千不在时,宇田川刑警也说过这番话,如今她竟做出相同的指摘——发觉这件事后,漂撇学长闭上了原欲反驳的嘴,开始思索。
“慢着,这么说来——”思及这句话所能归纳出的当然结论,我有点慌张。“这么说来,高千,难道你要撤回自己刚才下的结论?你说五年前的鸟越久作与去年的此村华苗都是自杀,而且还各自加以解释;现在你要推翻这个看法?”
“对。很遗憾,现在不得不这么做。毕竟三个案件的共通点实在太多了。”
“嗯。”漂撇学长盘起手臂并点头。“这倒是。”
“三人都是从<御影居>最上层跳楼,鞋子、衣服、眼镜等私人物品都整齐地摆放于楼梯间,都没找到遗书。以鸭哥的情况来说,或许之后会找到;但若没找到——”
“就成了重大的共通点……?”
“至于跳楼日期,高中生和华苗小姐都是平安夜,鴫田老师则是二十二日,并不相同;不过三人都在十二月。”
“的确。”
“还有,最大的共通点就是三人都还在人生最幸福的时期自杀。鸟越刚考上难考的海圣学园,而华苗小姐与鴫田老师都是婚期在即。”
“没错,他们没道理自杀。”频频附和高千的漂撇学长似乎认定这看法错不了,以拳头敲了下膝盖。“至少小鸭绝对不会自杀,说不定那两人也是被人杀害的。”
“就是这个!”
“咦?”
“我说,这就是怀疑大和之前必须思考的问题。假如三个案子都是伪装成自杀的杀人案,那么凶手是个别存在呢?还是同一个凶手——”
“同一个凶手……?”
学长一惊之下,猛然抓住驾驶座椅背,车身因他的劲道而摇晃。
“你觉得呢?”
“不——判断材料太多,现在还说不准,不过,不可能吧?他们三人之间应该没有任何关连啊!”
“说不定是不特定杀人。”
“不——”或许是彻夜未眠的疲劳所致,学长已无力惊讶,只是瞪大眼睛,一味低喃,“可是,你……可能吗?”
“也许凶手基于某种理由,执着于将人从<御影居>最上层推落的行为;不管对方是谁,只要有机会便下手。”
“……不会吧!”小兔忆起了方才我在医院提起的话题,骇然地扭曲脸孔。“然后每次都在‘牺牲者’身边供奉‘礼物’——?”
“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去年华苗小姐的情况是还没调查,但至少五年前久作的‘礼物’是他本人买的。”
“鸭哥呢?那个掉在一旁的‘礼物’是他自己买的吗?还是某人……”
之后,我们曾向佐伯刑警等人问起“礼物”之事,却被敷衍过去。毕竟是重要证物,也难怪他们如此。
“说到机会,让我想起来了。”我改变话题。“鸭哥跑到<御影居>去干嘛?”
“这确实也是个问题。”
“仔细一想,五年前的鸟越久作也一样;我们一直以自杀为前提来想,所以不觉得奇怪;但如果他也是被人所杀,那他又是为了什么理由到<御影居>去的?”
“不得而知。目前在‘被害者’之中,知道前往现场的理由的,只有第二个人——此村华苗小姐。”
“——会不会是……”小兔也渐新受高千的想法影响,犹如感到一阵恶寒似地耸了耸肩。“凶手叫他们去的……?”
“或许吧!”
“可是,会是谁?”漂撇学长虽然认同这个可能性,却又不愿过早断言。“我也说过很多次,小鸭和我八点有约;他没联络我一声,会去和谁见面?”
“谁知道?总之——”高千将车停进停车场,拉起手煞车。“我们最好睡一下。”
“也对。”
下车一看,昨晚下的雪果然没能堆积起来,如雨停时一样,只留下融化后的痕迹。
“今后的事情我们改天再讨论吧!”
“好——啊!高千。”
漂撇学长叫住欲在停车场前分别的她。
“什么事?”
“刚才谢谢你。”
见了学长伸出的手,高千露出豪迈的笑容,并伸手回握。
“沮丧的小漂,我最讨厌。”
“已经没事啦!如你所见,我复活了。啊!对了,这么一提,高千亲了我耶!哇哈哈!”
或许是至今才产生了真实感吧,学长的眼角与鼻下猛烈下垂,仿佛所有重力都
集中在上头一般;若论五官松垮的剧烈程度,只怕连特殊化妆也无法到达这种境地。用欣喜若狂四字形容,还嫌不够贴切。
“哎呀?你在说什么啊?”其实我也料到了一半,高千与漂撇学长一样,已经完全恢复回“平时的她”,态度冷淡。“我完全听不懂。”
“又来了、又来了,高千,你真是的,不必害羞嘛!也不想想你和我是什么交情,对吧?对吧?好,在睡觉之前先来个晚安之吻——”
漂撇学长闭起眼睛,神色陶醉地伸出脸颊,但高千却以直要打掉整个脑袋的劲道撩倒他,又顺势送上一记扫腿,让他跌得四脚朝天,仿佛这世上根本没有手下留情这种概念。
“哇!好悲惨。”
小兔瞪大了眼。
“好痛!”
当事人漂撇学长虽然趴在地上挣扎着,脸上表情却是莫名欣喜,见了一如往常的他,我总算有了真实感——鸭哥是真的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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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与高千、漂撇学长及小兔道别,回到自己的公寓后,一落了单,鸭哥险些丧命的事实又重新伴随着恐怖逼近而来。虽然我害怕自己作恶梦,却还是姑且躺下。
睡不着。我想喝啤酒,但要在早晨的阳光下喝酒,又教我有些心虚。当然,若是拉上窗帘,光线便进不来,但早晨的气息依然存在。
我忍住对酒精的渴望,横卧于地铺上;各种思绪在我彻夜末眠的冰冷脑袋中打转。
鸭哥真的是险些被杀吗?若是如此,果真如漂撇学长所担心的一般,是大和为了与绘理之间的三角关系而下手的吗?或是如高千所言,是不特定杀人的牺牲者?
虽然无法断定,但我认为漂撇学长的说法较为可能。不得不怀疑大和,令我遗憾;但既然有了鸭哥为何到<御影居>去的问题,便教我无法不怀疑是熟人所为。
鸭哥与漂撇学长有约在先,不太可能因陌生人要求见面,便悠悠哉哉地前去相会;然而,若要求见面的是大和,且声称不会耽搁太多时间的话,鸭哥应该会先搁下漂撇学长,去见大和。这么说来,果然是……
我一面做着令人不快的想像,一面坠入了浅眠之中;果不其然,我作了个可怕的梦。
梦中的我身在楼梯间的平台上,有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真是了无新意的恶梦——我还记得自己曾如此愤慨着。
*
正当我坠落之际,便被自己的惨叫声吵醒了;我有种将恶梦的残渣带入现实世界的不快感。
看了看时钟,还没到中午;时间上姑且不论,感觉上实在称不上摄取了充足的睡眠。我原想再度睡下,却觉得自己又会作恶梦,便离开了被窝。
我正要外出用餐时,有人敲门。
“来了。”
“——喂!”
漂撇学长走了进来。他似乎已摄取足以恢复平时体力的睡眠,显得神清气爽。
“出门啦!”
“咦?怎么了?突然之间要去哪里?”
“那两个人又来了。”
“那两个人——”
“刑警啦!刑警!”
公寓外,佐伯刑警、宇田川刑警正和高千及小兔一同等候着。
见了高千的模样,我有些困惑;因为她已恢复平时的装扮——不像衣服的奇特服装,以及露出双腿的及膝裤裙——只不过颜色依旧是黑色。扣除这一点,便是平时的高千;看来她仍不打算脱去“丧服”。
“抱歉,在你休息时打扰。”可想而知,佐伯刑警八成没睡,但却丝毫感觉不出来。“既然各位都到齐了,我想请教一下,哪位曾去过鴫田一志先生家中?”
“我常去。”
漂撇学长回答,我和高千尚未去过鸭哥的新居,他搬出那个地板塌陷的公寓后,曾在别的公寓住了一阵子;后来与绘理的婚期将近,才买下了四房两厅的大厦房屋。
“那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
“我们打算调查鴫田先生家,能请你到场观看吗?”
“到场观看?”
“简单地说,你平时已看惯了他家,因此我们想藉由你的眼睛来确认有无异常之处。当然,请你们也一起来。”他依序注视高千、小兔及我。“由不同的立场来看,说不定会有新发现。”
两位刑警坐上了便衣警车,我们四人则是坐上了漂撇学长开的车,前往鸭哥的新居。
那是座十二层高的分售大厦,四周插着实地参观会的宣传旗帜,看来房屋似乎尚未售完。这么一提,鸭哥曾说过他会选择这座大厦,便是因为价格降了不少。
鸭哥家位于一楼角落,就常理而言,新婚夫妇似乎用不着四房两厅;但鸭哥为了他的藏书,必须预留这些一空间才够。
佐伯刑警按下了电子式的玄关对讲机。“哪位?”一道女声传来。“是我。”他只答了这么一句,喀喳!开锁声便随之响起。
一○一号室中的是一个年轻女人,经介绍后,得知她姓七濑,似乎也是个刑警。她的体格壮硕,予人中性感觉。
佐伯刑警方才的口气像是现在才要开始调查鸭哥家,其实他们大致上早已调查完毕。当然,这是因为他们一开始便以他杀未遂为前提(应该是在宇田川刑警的主导之下),在搜索遗书的同时展开初步调查之故。
“有发现遗书吗?”
宇田川刑警对着如此询问的高千摇了摇头。
“——我想请教一下。”
佐伯刑警带领我们前往玄关附近的西式房间,放眼望去,房里全塞满了书。排成数列的书架与书架之间,仅仅留了条单人勉强可通行的通道。
“鴫田先生似乎很喜欢书,但我看了以后,发现同一本书往往有两册,多的时候甚至有十几册;这是为什么?”
我恍然大悟。方才佐伯刑警说他期待熟悉之人看了屋内情况,能有所发现;其实他是为了解开这类疑问,才带我们前来的。
漂撇学长代表众人说明了鸭哥的“嗜好”。为了保存用多买一本、集齐不同版本的每一刷……对于佐伯刑警而言,这似乎是无法理解的世界;只见他语带保留地微微歪了歪脑袋。
“恕我这么形容,这个嗜好还真是可怕啊!尤其是这个——”
佐伯刑警所指的书架上,摆着上百册同样的书籍;那是十年前卖了数百万本,位居畅销排行榜第一名的知名恋爱小说。鸭哥是这个作家的书迷,这部小说又一再增刷,印了一百五十刷以上;要将这本书的不同版本全数集齐,自然会有一百五十册以上。在鸭哥为数众多的收藏品之中,这是数量最为庞大的一作。
“还有——”不知几时之间,佐伯刑警戴上了白包手套;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新书。“这个是?”
他打开书,其中夹着一张淡绿色纸片,上头印有以红线绘制而成的圣诞树。是圣诞彩。前天我们在漂撇学长家看到的是奶油色,看来票券颜色似乎因年而异;奶油色是今年的,淡绿色则是去年的。
“如你所见,他拿来当书签用。”
“书签?”
“就像我刚才说明的,他有这种嗜好,所以在旧书店买书的机会变得很多。”
“那倒是,要收集不同版本,全买新书得花不少钱。”
“可是旧书通常没有书签,他又是不替每本藏书夹上书签就不甘心的人,所以连没中的彩券都不丢,拿来当成书签使用。”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去年平安夜,漂撇学长与鸭哥之间的谜样对话是何意义,我总算明白了。
“这么一提,这是去年的嘛!”佐伯刑警似乎也买过圣彩,语气显得感触良多。“话说回来,就算是嗜好,积了这么多书很难整理吧!一般人往往会趁着结婚之际,把这类收藏品处理掉;但鴫田先生婚后似乎打算继续从事这个嗜好?”
“当然啊!毕竟是个地板塌了也学不乖的傢伙嘛!”
“地板塌了?”
“以前他住在木造公寓时,地板曾被书本压穿。”
“哦!还真是壮烈啊!”
“那时碰巧我们——现在这群人里只有我——也在场,真的是个相当惊人的体验。”
“请等一下。”宇田川刑警插嘴,“你说‘我们’,表示当时在鴫田先生家中的,除了你以外还有别人啰?”
“对。”
“是谁?”
“鴫田的未婚妻弦本——不过当时还没订婚,还有……”
“还有?”
“昨晚也提过的东山良秀。”
“当时的状况如何?能描述得更详细一点吗?地板又是什么时候塌的?”
我不清楚是什么让宇田川刑警如此感兴趣,或许他认为绘理、鸭哥与大和的三角关系导火线便隐藏在这件事之中吧!说来当刑警也挺辛苦的,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不能放过。
“去年的平安夜。”
“这么说来——是在碰上此村华苗小姐跳楼的那一天?”
“对,说来凑巧。当晚我们和他们两个——”他比了比高千和我。“约好一起喝酒,约定的时间是五点;我们为了对奖,便提前一小时在岛田从前住的木造公寓集合。”
“对奖?哦!这个彩券的奖啊!”
“我们四个人都有买。中午开始开奖,那时中奖号码刚公布,我们满怀希望地对奖,但最后一张都没中。”
“地板就是当时塌的?”
“对。说得更仔细一点,当时大家先从我买的彩券开始对,但是全部没中;再来对大和——不是,东山买的,一样是大家一起对,但还是没中,所以接下来又对绘理的,依旧全军覆没;最后我们便开始对起鴫田的,就在那个时候——”
“地板塌了?”
“对,咚一声塌了。”
“想必你们很惊讶吧!”
“该怎么说咧?人在这种时候,真的会做出奇怪的反应。当时我们很清楚地板塌了,却缺乏真实感,完全没想到要惊慌,只顾着对奖。”
“哦!真了不起。”
“当然,地板都塌了,彩券自然也散了一地;我们把彩券捡起来,继续对奖,发现有一张只和头奖差一号,还说:‘真可惜,要是这张中了,就有钱赔偿地板了!’等失望完了,才开始手忙脚乱。现在这么一说,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
“当时有没有发生什么问题?当然,地板塌陷本身就是个大问题,我的意思是,有没有因为这件事情和其他住户发生纠纷——”
“不,那倒没有。或许是因为当时是平安夜傍晚吧,其他住户都不在家,也没人来围观;就连房东,还是我们去通知以后,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房东没听见声音吗?”
“他虽然住在同一区,不过不同栋,所以没听见。”
“那他的反应呢?”
“他看来一脸哀怨,说:‘我之前不是警告过你了吗?’他没我们想像中的生气,不过应该是忍着没发作吧!”
“后来呢?”
“因为这样鴫田没办法睡觉,所以我们把屋内大致整理一下,让他先到我家避难;至于眼前需要的衣物用品,则是用我的车载走。”
“然后呢?”
“当时已经超过约定时间,我以为这两个人早回家了;不过我们总得吃饭,所以还是去了店里一趟。”
“哪家店?”
“哪才在医院时我也提过,就是大学附近的居酒屋<三瓶>。”
“你去了之后呢?”
“那时已经十一点左右,这两个人却还在等;我们坐下来喝了几杯以后,决定一起到我家去。难得的圣诞节嘛!我们就先去
“当晚你们六人可有发生过争执?”
“不,没有——对吧?”
“完全没有。”学长征求我的赞同,我如此回答:“气氛非常和乐,当然,鴫田老师因为地板塌陷、彩券没中,又刚和女友分手,所以感觉上有点沮丧——”
“这么说来,鴫田先生与弦本小姐订婚之前,曾和别的女性交往?”
“咦?嗯……”
被佐伯刑警这么一插口,我开始后悔自己是否说了不该说的话,但为时已晚。
“那是谁?”
还是别胡乱隐瞒为宜。
“一位名叫药部裕子的小姐,在安槻大学当行政人员。”
“那位小姐为何和鴫田先生分手?”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详情我们也不清楚,好像是为了那小子的‘嗜好’,彼此意见不合。”漂撇学长代我回答。“药部小姐的观念比较实际,认为现在是电子出版时代,纸本书籍只是占位置而已。不,实际上她怎么说,我不知道;总之就是做了这类意思的批判,和鴫田争论起来。”
这话我又是头一次听说。话说回来,漂撇学长真不愧是安槻大学的“地头蛇”;嘴上谦称自己不清楚,却又对各种人物的情况了如指掌,令我不胜佩服。
“所以他们就吵架了?”
“嗯,应该是,真的只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这件事成了导火线,导致他们分手;换句话说,他们是吵架分手的。”
“嗯……”漂撇学长明白刑警在想什么,露出不快的表情,“算是吧!”
“药部小姐的联络方式是?”
“抱歉,这得请你去问校方——”
“我明白了。”
佐伯刑警显然巴不得马上去找药部小姐。当然,他们要找的不只药部小姐,应该还有绘理与大和。
“对了,回到刚才的话题——”这会儿是宇田川刑警走过来,“能请你们看一下这个吗?”
他也戴着白手套,手上拿的即是方才的畅销恋爱小说,“鴫田收藏品”中的霸主。
他先打开版权页,让我们看清楚上头所印的“七二刷”三字;接着又从封底啪啦啪啦地往封面翻页。
“——你们可有发现什么?”
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这一问,我们只是不约而同地露出迷惘之色;然而——
“——没有书签。”
高千却带着会意的表情,如此说道。
“没错,没有书签,其他书全夹了书签,只有这本什么也没有。”
“可是,说不定只是老师碰巧忘了夹——”
“其实这本书并不是在这个房间里找到的,而是掉在鴫田一志先生昨晚倒地之处。”
“咦?”
换句话说,这就是“礼物”的内容物,这出人意表的物品教我大吃一惊,却又完全想不出它所代表的意义,只能因惑不已。
“我们查过鴫田先生的书架,这本小说的确只少了七十二刷。假如他收集了全部版本,那么这个‘礼物’应该是取自这个房间,错不了。”
这回宇田川刑警拿出了
“近来并没有人见过疑似鴫田一志的人物在
“请等一下。”高千打断他。“你认为准备这个‘礼物’的,是鴫田老师本人?”
“有这个可能,所以才在调查。会这么想,是因为包装方式粗糙,显然出自外行人之手;还有如各位所见,包装纸有点老旧。所以,包装的不是店家,而是他自己——这么解释应无不妥。不过,倘若他并未持有这种包装纸,我们就必须讨论他人所为的可能性,如何?各位可知道他有没有这类东西?”
“或许有。”思索片刻后,漂撇学长略带迟疑地低声说道:“其实去年我们交换过礼物——”他简单说明当时的状况。“——或许是当时拆下的包装祇。从鴫田拿没中的彩券当书签的习惯也可以知道,他是个很会废物利用的人;所以他在我家拆完礼物后,很可能将包装纸及缎带花带回保存,以便日后派上用场。当然,我无法断定就是了。”
“原来如此。对了,高瀬小姐——”宇田川刑警浮现了见面以来的首次微笑,“听<御影居>的管理人说,你在寻找此村华苗小姐的‘礼物’受赠者?”
“对,不过东西不在我手上。我找到了真正的受赠者,已经交给他了。”
佐伯刑警询问来马卓也的联络方式并抄下,接着又对她浮现略微僵硬的礼貌性微笑。
“——我不是在责备你,不过关于这类物品,下次能请你先找我们商量吗?高瀬小姐。”
“对不起,我一直以为华苗小姐是单纯的自杀,没有任何问题,才这么做的。”
“对,当然,我懂。去年平安夜,她的‘礼物’会落到你们手上,也不是你们故意造成的。”
我总觉得佐伯刑警似乎在替高千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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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不太爽。”
与刑警们分别,离开鸭哥的新居后,漂撇学长一面操纵方向盘,一面低声说道。
“什么事让你不爽?”
“还用问?高千,警方根本认为小鸭是因为感情纠纷而被谋杀的嘛!”
“说不定事实就是如此啊!”
“咦?喂!”漂撇学长惊讶地转向助手座上的高千。“要是这样,嫌犯就是大和或药部小姐了耶!”
“咦?”与我同坐于后座的小兔出声。“大和就算了,药部小姐干嘛杀鸭哥?”
“你想想,那小子发了喜帖给药部小姐耶!一般人会干这种事吗?那小子不食人间烟火,所以有时候会干出这种让人不敢相信的事。”
“那你的意思是,药部小姐因为鸭哥这种没神经的行为而生气,所以想杀了他……?”
“有这种可能。你们想想,高千刚才说也许是不特定杀人,但怎么可能啊!小鸭是自己走去<御影居>的,一定是有人找他去嘛!那会是谁?熟到让他觉得可以先把和我的约会摆
到一边的人,比如药部小姐或大和——”
漂撇学长的想法果然和我一样——正当我如此想着,高千说道:
“又或者是绘理。”
“绘理?”漂撇学长又再度惊讶地转向高千;这倒无妨,我只希望他别忘记自己正在开车。“为、为什么?为何绘理要杀小鸭?”
“这我不知道,或许是事到临头,她突然不想结婚了。”
“怎么可能!”
“还有,说不定她和药部小姐一样,曾为了鴫田老师的‘嗜好’问题和他发生争执。毕竟结了婚就得住在一起,对绘理而言,占据大半个家的收藏品应该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可是,就为了这种事——”
“当然,我并不认为会为了这种事起杀意,但有可能成为两人产生隔阂的导火线啊!”
“就算是这样,哪会突然演变成杀人啊!更何况,依绘理的个性,会干这么不经大脑的事吗?”
“这么说来,果然——”见高千沉默下来,小兔焦急地插嘴,,“是大和做的?”
“或许是吧……但为何到现在才下手?大和是在今年年初和绘理分手的耶!”
消息果然灵通。佩服不已的我,决定将长久以来的疑问说出口,
“欸,学长,大和跟绘理为什么分手啊?”
“我不清楚。”
“咦?”小兔大吃一惊,发出了近似惨叫的声音。“原、原来学长也有不知道的事?”
“我曾不着痕迹地分别问过大和跟绘理,但他们两个都说没什么理由,看来似乎不是因为吵架之类的原因而分手。唉!毕竟是男女之间的事,或许只是因为彼此厌烦了吧!”
“假如小漂的看法是正确的——”高千再度开口。“那鴫田老师根本不算是横刀夺爱啊!换句话说,大和没道理怨恨老师。”
“或许是吧!但也可能是大和在分手后仍旧忘不了绘理,要求复合,绘理却不理他,所以他就突然对小鸭产生敌意。”
“总而言之,得看看大和、绘理及药部小姐三人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要不要直接去问问看?”
“今天还是别问了,过一阵子再问比较好,那两个刑警铁定会找他们问案,要是撞上了,岂不尴尬?”
“撞上了岂不尴尬”这话,真不像是高千会说的。我便罢了,高千哪会惧怕区区刑警?当然,她应该是有其他顾虑吧!
“那该怎么办?”
“我有个想法,小漂,能替我调查一下吗?”
“好!”高千口中意外地出现具体指示,令漂撇学长格外带劲;向来以行动积极见长的他,此时的心境可说是如鱼得水,“调查什么?”
“调查绘理。”
“绘理?可是,你不是说这一阵子别去找她比较好吗?”
“不必找本人,在她的周遭打听就行了。”
“周遭……要打听哪些事?”
“小漂刚才在医院不也说过?是绘理疯狂爱上鴫田老师的。”
“对啊!”
“这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我也是。
“是吗?”
“我非常意外。”
我也是。
“那倒是,我一开始知道时也很意外。”
“不光是如此,绘理竟然放弃在故乡找好的工作,选择留在安槻。我从前一直以为是鸭哥爱上绘理,说服她别回故乡的;但事实上,却是她出于自己百分之百的意志,牺牲自己的将来留在安槻。”
“仔细一想,真是纯真的爱情耶!”
“你在说什么啊?小兔。”高千对小兔说话,语气鲜少如此严厉。“别说那种乐天的梦话。”
“咦?”
“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我觉得世上偶尔也会发生这种媲美连续剧的爱情故事啊!”
“这我承认,但去年绘理和大和交往时,也怀着共度将来的愿景;可是她当时并未因此放弃就业,而是打算谈一阵子远距离恋爱——他们是这么说的吧?”
“啊……对,这么一提……”
小兔总算明白高千想说什么。
“绘理喜欢上鴫田老师——这件事本身没有问题。不过,其实我真的很不想用这种比较两个男人的说法——与大和交往时觉得远距离恋爱即可的绘理,为何会为了鴫田老师下这么大的决心?问题就在这里,对吧?怎么想都不自然啊!”
“这么一说,的确有理。不过,为什么?为什么绘理会——”
“对啊!”漂撇学长也一脸不解。高千,你这意见是出于什么具体的看法吗?”
“可以这么说。假如以鴫田老师并非自杀,而是差点被杀为前提,便能导出一个自然的假说。”
“你的意思是……”
“绘理是因为某种原因,被迫留在安槻的——这就是我的看法。”
换句话说,是鸭哥强迫她……高千暗示的就是此事?
鸭哥为了得到绘理,便抓住她的把柄威胁她留在安槻,与自己结婚;绘理虽然一度屈服于胁迫,但终究无法忍耐下去,决心杀了威胁者鸭哥。
漂撇学长似乎也有着相同的联想,从后照镜中可以看见他一脸苍白,喉结上下移动。
“换、换句话说……”但他终究无法将这个假设说出口,转而说道:“……这么一提,前天你们来我家谈起过去发生的两件跳楼案时,他们两个都在场;小鸭——还有绘理。”
或许绘理便是听了说明,才动起犯案念头——这即是漂撇学长的言下之意。模仿两件离奇自杀案的特征来杀害鸭哥,便可避过旁人的耳目——
不,慢着,不可能——我又转了个念头。然而,具体上是哪里不可能,我并不明白。或许是因为熟人牵涉其中之故,我的脑袋似乎拒绝正常运转。
“总之,你不着痕迹地向绘理周遭的人打听一下,看她是真的单纯为了鴫田老师而留在安槻,或是另有隐情——”
“好。这么一提,‘礼物’的事要怎么办?不用查吗?”
“七十二刷的问题?这个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咦?真的吗?”见高千如此淡然,漂撇学长似乎心生不安。“那你打算怎么做?J
“我和匠仔一起走别条路子。”
“咦?你又要带匠仔去啊?我本来还想叫他这次来帮我的忙耶!”
“有什么关系?他当我的助手好不容易当出心得来了,不用再换了。”
对于一直和高千共同行动的我而言,实在很怀疑她真的需要助手吗?不过漂撇学长似乎急着展开行动,立刻就接受了这个说法。
“好,那我就和小兔一起啦!”
“咦?”小兔抗议。“我想和高千一起去!”
“喂!你讲这什么话啊?小兔,你对我有什么不满?”
“啊!哪有啦!啊哈哈!我没别的意思啦!真的。别说这个了,高千。”她硬是改变话题蒙混过去。“别条路子是什么啊?可不可先透露一点点就好?”
“我想回归原点试试看——反正我本来就打算找一天去问问的。”
“原点?”
“五年前的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