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七日是琉琉的生日,她本名叫木下琉留。大家本来的意思是给她庆生,才办了这么个聚会。当然了,这不过是个借口,重点在于大家能聚在一块儿开怀畅饮。组织者——以主持聚会为己任的漂撇学长,平时就爱煞有介事地找各种理由张罗聚会,正好这回赶上琉琉过生日,他当然要好好利用一番了。
二十五号,学长第一次把他的计划告诉我们。
“学长,不好意思——”我把刚刚擦好的盘子放回餐具柜后对他摇了摇头。“学长,这次可能不行了。”
“嗯?你说什么……”
漂撇学长正狼吞虎咽地扒拉着匠仔做的金枪鱼意大利面,听罢“啪”的一声把叉子扔在桌子上,他越过柜台向我探出身来,嘴角还沾着金枪鱼屑。
啊,好脏啊,真是的——这个人太不讲究啦。
“你说什么呢……什么行不行的,喂,给点面子嘛兔纸。”
我叫羽迫由纪子,一般大家叫我小兔。上到给我起名的父母——不知他们是宠爱我呢,还是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下到眼前的这位嘴里塞满意大利面的不讲究学长,大家都这么叫我。但是,我可没给自己起名叫兔纸,而且我吃东西的时候尽量不说话。顺便说句,据说我一喝醉就两眼通红,但肤色却能保持白皙,两者相对比衬得我简直像一只兔子,所以才给我取了这么个绰号。但我其实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跟兔子有什么相似之处,不过是学长拿我名字开的玩笑罢了,他一天到晚就爱插科打诨。不过,我长了一张娃娃脸和矮小身材,所以经常有人会误以为我是中学生,甚至是小学生,也容易被联想成喜爱小动物的那类人。咳,这种事情嘛,无所谓的。
“因为,琉琉她——”我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接过匠仔洗好的盘子,用抹布擦干净上面的水,“琉琉她已经回家了哦。”
“什么?她已经回去了吗?”
其实学长根本没必要那么惊讶,因为大学早已放暑假了。不过,也不怪他有这样的反应,因为就算是家就在本地,也很少有人在暑假循规蹈矩地往家跑。大家一般都是趁着暑假打工赚钱,或者是跟朋友去旅行什么的,很少有人会和家人待在一块。实际上,跟琉琉一样同为本地人的我,直到现在还在学校周边闲逛。
“喂喂,这下可怎么办哪。我可没听说过这码事。”
“当然喽。琉琉可没必要把自己的行程一一报告给你,你说是吧,匠仔?”我向匠仔征求意见道,他从刚才就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刷盘子。
“嗯,那是当然啦。对,你说得对。”匠仔频频点头,嘴里发出附和的声音,突然,他侧过头来说道,“……不过,你们在说谁呀?琉琉是谁?”
满面愁云、双手托腮坐在柜台旁的漂撇学长,听了这话一下子就从柜台上滑了下来。他那新款的红色包头巾瞬间卡在了他的手掌上,顺着手腕向胳膊上窜去。匠仔瞪大眼睛惊讶地望着他,好像在说这个神经病是谁。
“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是呀,你怎么会不认识琉琉呢?”就连我也惊呆了,“匠仔,你不认识琉琉么?她不是已经来这里吃过很多次饭了么?就是和高千、溪湖她们一起的那个呀。”
“而且——”学长一边将窜上来的头巾重新戴回去,一边说道,“而且她不是已经跟我们一起去喝过好几次酒了么,在“三瓶”和‘花茶屋’。”
“是……这样的么?”
面对着学长和我从柜台两侧的双面夹击,匠仔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看样子他是真的感到迷惑不解。这点倒是很符合他的平时的风格。
他的本名叫匠千晓,大家平时叫他匠仔。我们同为安槻大学的三年级学生,但他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像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给人老气横秋的感觉,看上去像个老爷爷似的。不、不仅是外表,他的内心应该就是个老爷爷。说好听点这是无欲无求,说得难听点就是缺乏朝气。从他那与年龄不相称的洒脱来看,简直可以和学校里的老教授一起被叫作仙人了。
事实上,这个人也的确过着和仙人一样的生活。有一次大家突发奇想,一窝蜂地拥到匠仔家玩。那是木头和灰浆混合起来搭建的一间屋子,只有六张榻榻米那么大,屋里没有洗澡间,厕所是公用的,但若仅止于此,只能说是家境贫寒。更可怕的是家里几乎什么也没有,房间正中放着一张乱糟糟的床和一张可折叠的矮脚餐桌,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这并不是我夸张或是故意用什么修辞手法,而是真的——什么都没有。他夏天也不用电风扇,冬天就在膝上盖张毛毯保暖度日,简直简朴到了极点。
看到这里有人可能会纳闷:他应该很缺钱吧?这个嘛,匠仔看起来确实不像有钱人。他用奖学金来支付国立大学的学费,而生活费全靠自己同时打几份工来赚取。虽然不知道其父母到底是做什么的,但在经济上应该不宽裕。
但他却不是个穷光蛋。他经常和漂撇学长两个人搭伙出去喝酒,而后者现在正贪婪地吸溜着最后一根金枪鱼意大利面。我逐渐发现他们两人的酒量都不小,这日复一日累计下来的酒钱也不是个小数字了。还不如把那钱省下来改善一下生活质量呢,这么想的应该绝对不只有我一个吧。
“我说匠仔,你去买辆自行车怎么样?那东西也不贵,你省下几天酒钱,就能买辆好的二手车了哟。”
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对他这种自由散漫的生活方式耿耿于怀,虽然知道这是多管闲事,我还是这么向他提议过。因为他的性格如此,别说小轿车了,他连驾照都没有。虽说如此,至少应该有辆自行车吧,这样不仅可以扩大活动范围,也能让学生生活更加丰富多彩。是吧?我说错了吗?
“不,你说得一点儿没错。”当时匠仔这么回答道。
“那你去买一辆呗?”
“不、不行。”
“欸?为什么?”
“因为讨厌。”
“嗯?”
“说实在的,不仅是自行车,别的也一样,我就是不想让自己拥有那么多东西。”
“不想拥有那么多东西?为什么?”
“因为每拥有一样东西,就多一份责任,对吧。”
“责任?”为什么他会突然提到这么一个词呢。“什么责任呢?”我追问道。
“就是管理自己的所有物的责任啊。比如,你买了辆自行车,它肯定有时会爆胎吧。”
“这倒是。”
“然后你就得去修理它。”
“那当然啦。”
“但我很讨厌那样。”
“为什么?”
“因为很麻烦。”
他一脸严肃地说出了这番话,我则顿感头痛。“那、那个——”
“自行车确实有其便利之处,但是你必须保证能有地方能停放它,对吧?”
“这倒是,不过那又怎样?”
“说是方便的代价好像有点过,但总之要停放它就不得不占据一定的空间。可能偶尔还会在不注意的情况下停到了不该停的地方,总之给别人添麻烦的可能性大大提升。要是因为自己的自行车占道而导致急救车过不去,致使本来可以得救的病人死亡的话怎么办呢?到时候不是连后悔都来不及了吗?”
天啊,怎么扯到这么远了,不过就是辆自行车嘛,这小子竟能扯出这么多话来。
“可能是这个例子过于极端了,但是管理物品的责任,大体来说就是如此。拥有物品这一行为意味着自己肩负的责任和风险不断地向外部世界扩大。对吧。你想想看,光是身体带来的责任,就已经让人吃不消了,所以就没必要再因喜好而增添管理物品的责任了吧。对吧?对吧?”
总之,他的意思就是从一事知万事。虽然不知道他在阐述这种“哲学”时有多认真,但光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没在开玩笑。真是个异类。这就是所谓的“无欲无求”吗?我不这么认为。
其实我觉得匠仔并不喜欢把事情解释得很复杂,只是对接触外界这件事本身有种抵触情绪吧。换言之就是一种自省型的性格——不,不能这么简单地下结论。他与人交往并无障碍,也并非一味地装成厌世的人。从这个角度说,他和一般的那些用达观来显示自己高人一等的年轻人不同——不过,也许是我想多了吧。
“嗯……这个嘛——”他拼命地回想琉琉的样子,喂喂,她可是总跟我们在一起的玩伴哦,用得着这么绞尽脑汁地去想么?果然这个人就是个怪人吧?
“啊,就是那个短发高个子,总是穿着运动服的?”
“那是葛野。”漂撇学长和我异口同声地说道,声音在店内回响着。这是一家在大学门前开的店,叫“I·L”,学生们经常三五成群地来这聚会,匠仔就在这里打工。
现在是晚上九点多,打烊后店里就没有其他的客人了。柜台周围的灯都关上了,气氛稍与平时不同,有种地下酒吧的感觉。老板夫妇已经回家了,之后就只等着值班的匠仔锁好门窗。
像今天这样,我有时会免费帮匠仔清洗餐具,就当是感谢他平时通融朋友们在打烊后进店吃小吃的恩情。当然,
我还可以进到柜台里偷偷按照自己喜欢的菜谱配菜。店主夫妇的性格颇为不拘小节,加上他们主要挣学生的钱,因此大方地默认了我的行为。
“啊,我知道了。”他信心满满地答道,“就是那个棕色长头发的——”
“不是,那是溪湖。”学长和我再次断然否定,匠仔向后缩了一下。
“那、那就是那个戴无框眼镜的小个子?”
这回总算对了。漂撇学长和我,像联动机器似的一齐缓慢而庄重地,点了两回头。
“啊……原来如此。就是她啊,她就是琉琉?”
“不然呢,匠仔?”漂撇学长夸张地举起双手仰面朝天。“我说你这人,把三个姑娘的脸和名字都弄混了吧,喂!”
“也不是完全对不上啦。”
哎呀,我也跟着学长一起仰面朝天,“我看你就是混个面熟,实际上谁是谁根本不知道吧。”
“才、才没有呢。”
“是吗?那你说说溪湖叫什么,说全名。”
“呃……叫溪湖吧?”
“我说的是全名。溪湖是哪两个汉字?”
“是……惠子?”
啊,真是的。“不是——”
“那就是喜庆的庆。”
“不是,不是啦。算了!你没救啦!”
“喂!我说,别这样嘛。”他还想强词夺理,“我们不是最近才和她们熟络起来的嘛,以前也没怎么一起喝过酒呀。”
“说什么呢。葛野可是从好久之前就常常跟我们在一块喝酒了哦。”
“啊……是这样吗?”
“是呗。”话虽如此,但葛野确实没和我们在一起玩耍得那么频繁。不过,同为三年级学生,我不至于连她的脸和名字都对不上。倒是和琉琉以及溪湖在四月份左右相识,迄今已经过了三个月。她们好歹也是最近常在一起喝酒的同伴,应该早就记住大家的名字才对。
“真是的。简直难以置信。”学长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叹气道。“要是平常人也就罢了,这三个姑娘每个人都那么可爱而有魅力。是吧,小兔。”
“就是!喂、喂……”也许是被学长的态度所感染,我也觉得匠仔有些过分,两只手轮番啪啪地打在匠仔的肩上。“她们可都是今年的‘安大小姐’的候选人呀!”
“干得好小兔!再多给他几下!匠仔哟,你奇怪哟!你真是不一般哟!”
“就是就是!啊,对了、对了,匠仔你一定……”
眼里只有高千吧……我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虽说我自己也感到迷惑,但心情就是无法释怀。要是放在不久之前,我肯定会不假思索地借机好好嘲弄他们二人一番,但过了这个寒假,我心下却突然生出些许忌惮之意,这种玩笑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匠仔‘一定’什么呀小兔?”学长向我逼问道。
“嗯,他那么爱喝酒,肯定是对女孩子没什么兴趣啦!还是酒对他更——重要。”我瞎扯了几句搪塞过去。
“啊,可以这么说吧。”
啊?学长,你就这么轻易地点头称是了?这样好嘛?!
“这家伙,可真奇怪。”
这个嘛,学长所言不虚。不过要我说,匠仔和学长都够奇特。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奇特的人才和奇特之人交朋友——这么说好像太过分了,但这个漂撇学长的奇特程度可跟匠仔不相上下。明明大家同为安槻大学的学生,但是没人知道他到底几年级、专业是什么。以前曾有传言说漂撇学长的爱好就是不停地留级和休学,到现在已经赖在大学八年了。但这是我还在一年级的时候听说的,若此事当真,今年已经是学长在校的第十个年头了。喂喂,这不太可能吧,大学不是有个什么修学规程嘛,对学习年限应该是有规定的吧。说来惭愧,我自己虽然是安槻大学的学生,可是对这方面却不甚了解,就算留级和休学都算进去,应该也没到十年吧。还是说,他现在已经是一名硕士了呢?
不知道,我虽在校园里认识学长和另一个好朋友,但除了知道他比我们大,其余的一无所知。他很会照顾学弟学妹,平时超级爱组织聚会,对于他,我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啊,还有一点就是,他总跟匠仔黏在一块儿,几乎每天晚上两个人都结伴喝酒。
“啊,真愁人啊。”漂撇学长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最重要的琉琉不在,计划没办法实施了。”
“那有什么关系?”我擦完所有盘子,摘下围裙走出了柜台。“这次喝酒就不算琉琉了吧。非要二十七号去不可的话,找个别的理由呗。”
“这可不行。唯独这次缺她不行。”
“这话又是怎么说?”
“因为我跟白井教授已经约好了呀。”
“跟白井老师,约好了?”
“教授也是琉琉的粉丝吧。”
琉琉在大学的男性教授中很有人气,简直是他们的偶像。特别是白井教授,因为琉琉刚刚选择了他的英国文学专业而十分娇惯她。
“这本就是教授直接对我提出的。”
“他是指为琉琉办生日宴会吗?白井老师第一个提的吧?”
“是啊。他说二十七号好像是木下的生日,正好——”
“欸?老师对琉琉的生日是哪天都这么清楚啊。”
“那是自然,作为她的粉丝,当然要掌握这种关键信息。要是我的话,从偶像的生日到星座、血型,全部都能闭着眼睛说出来。”
“我倒觉得重点不在那儿。”
导师竟与追星族一样,对学生的个人信息掌握到如此程度(当然我认为白井老师没有其他意思),该怎么评价这事呢。
“总之,白井老师就把这事儿全权委托给我办了。”
这是漂撇前辈的另一个奇特之处,他怎么看都不像是努力学习的好孩子,还是个爱玩的怪人,为何教授们就这么喜爱他呢。他和安槻大学的另一个学长,两人在夜里提着红灯笼推杯换盏的场景被人看到,从此这事就在校园里广为流传,任谁都能煞有介事地讲上一段。也有人说他被学校里某位爱喝酒的大人物器重,因此才不肯放他离开学校。他的这些“光辉事迹”被大家半开玩笑似的口耳相传,最后,无论是教工还是学生都叫他“大叔杀手边见”。
顺便说一句,漂撇学长本名边见佑辅。我和匠仔绰号大致都是从本名衍生出来的,只有学长是例外。漂撇,为什么他得到这么个放屁声般的绰号呢?据周围的同学说,这是他们对他的小小报复。因为漂撇学长不仅爱组织聚会,还爱给人取外号。他完全不顾对方的心情,想起什么就起什么,常常搅得周围鸡犬不宁。
这样的学长,怎么可能唯独不给自己起外号呢?他早就想好了,那就是“漂鸟”。各位别笑,他自己非常喜欢这个名字,平时也总说自己特别喜欢在国外漂泊,所以才总是留级和休学。他确实定期从学校里消失一段时间,有人说他去环游东南亚了,但我们谁都没有收到过他的纪念品或看到过他的旅游照片。当然,谁也都没有他没去旅行的证据。学长行踪不定这一点,是他另一个奇异之处。总之他厚着脸皮自称旅行家,爱自由散漫,还让大家叫他“漂鸟”,一副通晓一切、无法无天的张狂样儿。
他的这番言论引起了大家的一番嘲笑。“什么漂鸟啊”“估计是‘漂边见鸟’读错了吧!”
“哦,原来如此啊,把他的姓‘边见’编进去叫‘漂边见鸟’如何?”
“好主意!”
“真棒!”
就这样,大家很快达成了共识,不久后,“漂边见鸟”这个绰号就在学生中传开了。最后,大家索性进一步省略,直接叫他“漂撇”了。一直忍气吞声被他取各种各样绰号的学生们总算报了一箭之仇,而他从此就得了“漂撇”这个绰号。哈哈,每次提到这件事我都要大笑一番。
尽管如此,他也并未气馁,一直坚称自己是旅行家。这回也不例外,他用满怀激情的演讲口气说道:“教授对琉琉的到来可是十分期待呢,少了她,就算我们剩下的人都聚齐了,也只能说是画龙点睛——”
“什么?画龙点睛?”我瞪圆了双眼反问道。
“学长,应该是画龙而未点睛吧?”匠仔不顾我惊讶的神情,认真地纠正他。
“啊,对,校张大人,啊,疼,咬舌头了。总之就是那么回事,小兔,你说是吧?”
“欸?怎么问上我了?说的好像是我的错……”
“不是好像,就是你的错。就因为你没有及时向我汇报琉琉回家这件事,才会弄成这样……”
“过分!你太不讲理啦!”
正在我气得捶胸顿足之时,门铃叮地响了起来。“不好意思,我们已经打烊了——”我条件反射般地向门口喊了一句,却突然住了口。也许因为身处咖啡店里,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一个场景:若往牛奶里加水,其颜色和味道会变淡,但外观在整体上不会有太大变化,但若向咖啡中倒等量的牛奶的话就不同了,杯中会戏剧般地呈现出一个迥异的世界。牛奶会被渲染上咖啡的棕色,却不会完全失去其本来的纯白,而是有所保留,从而形成一
种崭新的和谐之感。在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有一种人,她一出现,就能让你感到一种强烈的存在感,而这存在感让你不由得跟随其规则处事,而她却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来者高千身上就有这样的人格魅力,而这种魅力,我每次想要形容都深深感到语言的无力。溪湖跟在她后面,一个留着飘逸的栗色头发的女孩。
“呀,大家都在呀。”高千随意地抬手跟学长和我打了个招呼,而我偷偷看了下匠仔的反应,最近这都形成习惯了。每次这两个人说话的时候,我都想看清他们分别是什么表情,但无论是匠仔还是高千,都跟对方没什么特别的眼神交流,我虽然对此心知肚明,可还是忍不住去看。
“呀——高千”,也许是为了掩饰心中的复杂情绪吧,我有些夸张地装作发怒状向高千控诉道,“正好!你来给我评评理,这个学长呀,说了些特不讲理的话呢!”
“不讲理?这人不一直都这样么?”高千用余光扫了漂撇学长一眼,然后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脸,我的脸刚才一下子涨红了。
我用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拉到胸前,做出非常后悔和不情愿的样子。“是呗,就是呢。学长平时就是个不讲理的人,但是、但是,今晚更甚。”
“好好好,我听你说,稍等一下啊。怎么了,都这个时间了。”高千将肩上的黑色小挎包放在柜台上,坐在了漂撇学长旁边。“这个时间还待在这可真少见,让我好一顿找,以为你们不是在‘三瓶’就是在‘花茶屋’呢。”
“我倒是想赶快去喝一杯来着。没想到在这儿竟一言不合啦。”学长用演讲的口气说道。突然,他放下挥过来的胳膊,眼光在高千和溪湖身上来回移动。“喂,高千。”
“嗯?”高千重新交叉了修长的双腿,一边把头发梳上去一边向学长这边转过来。她旁边的溪湖则轻轻地将下巴靠在其肩头紧挨着她。不,应该说她们二人形成了一幅画。两个落落大方的美女依偎在一起,这情景可谓引人入胜。今晚高千身着一件漂亮的灰色长裤套装,上身配一件黑色宽领口衬衣,给人感觉十分中性。与之相对,她旁边的溪湖则穿着一条浅绿色连衣裙,看上去女人味十足,她们二人十分自然地手挽着手,怎么看都像一对合拍的情侣。而且,这还是一对各方面条件都很好的情侣,这点十分难得啊,我不由得沉醉于大叔似的感慨中去了。
“你之前都去哪儿啦?”
“去哪儿?去了趟市中心那儿。”
“去干吗?”
“干吗……约会啦!约会!”
溪湖听了这话,先是疑惑地眨了眨眼,但很快就反应过来,嘻嘻哈哈地笑弯了腰。
“啊?你和溪湖?约会?”
顺便说一句,除了漂撇学长,敢对高千这么说话的人寥寥无几,是说命好呢,还是说不太了解她呢,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
“当然啦,不然还有谁?”
“我说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啦。”
“哟!高千和校花溪湖,大家的女神,真是令人眼红啊……”
“我说高千,你可不能哄骗单纯的小姑娘啊,还穿这么娘的舞男似的衣服。”漂撇学长聒噪地打断了我的起哄。
“我唯独不想被你这么不靠谱的人教训哦,小漂。”
敢这么简略着叫漂撇学长为小漂的,偌大个校园里也只有高千这么一个人了。
“认识个女孩子马上就把人家哄得团团转的是谁呀?”
“可不是我,就算哄了人家也不相信我,我倒是想骗,就是骗不了啊。”学长忽然正色道。这两个人总是像夫妻似的拌嘴吵架,把气氛弄得火药味十足,所以常常被人误认为他俩是情侣。不过这种误会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他俩的步调实在太一致,就算在一旁听他们说话,也不会让人感觉腻烦。更何况高千自称讨厌男人,基本上不跟漂撇学长和匠仔之外的男性来往,就更加深了旁人对他俩是恋人这种印象。
“哎哟哎哟,”高千以手托腮将目光移向了匠仔,“这话说得可太谦虚了,跟匠仔说的似的。”
“嗯,”学长双手捂脸,像找着什么似的东张西望,“真的吗?这可糟了,我还没有隐居的意思呢。”
这话说得,好像匠仔活得跟个隐居的老头子似的,不过,实际上他活得跟老头子也没什么区别。
“好,这样吧溪湖,明天怎么样,跟我去约会吧?别管高千了,跟我一起看电影去吧。”
“对了”,高千一边把越过自己向溪湖凑过来的学长的脸毫不留情地推回去,一边向匠仔微笑道,“说实话,我们还没吃晚饭呢,你帮我们做点吧。当然,你要是都收拾好了的话就不用了。”
“喂,匠仔,给她做个刚才的金枪鱼意面。”学长在一旁胡乱地发号施令。“我也要吃,那个太好吃了。”
“不好意思,金枪鱼已经没有了。”我略带怒气地做了个鬼脸向他说道,“最后那点都被学长你吃啦……”
“唉……我看看,意面还有一些,可以做番茄酱或者辣椒的,”匠仔伸头检查了一下冰箱里的存货说道,“每种大概还有一人份的,怎么办?”
“怎么办呢?”溪湖向高千发问道,边带点恶作剧似的笑意边说,“不然两样都做,然后平分怎么样?”
“好主意,那拜托你啦。”高千对匠仔说道。溪湖则痴痴地望着她的侧脸,活脱脱一个陶醉在梦乡中的少女模样。
“喂喂,溪湖呀,你都买什么啦?”我向她手中提着的纸袋中探到。
“欸?啊,你看这个……”她掏出了一件乳白色的高领无袖女式背心。
“之前高濑不是穿过一件黑色的嘛?我觉得特别漂亮,一直想要一件一样的,今天她就带我去买喽。”
高濑指的就是高千。看上去她为能和高千能买到同款的衣服而感到十分开心,话虽如此,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和高千一下子熟络起来了呢。
“嗯……蛮适合你呢”,我望着面前高兴地展示着新衣服的长谷川溪湖,不禁有些迟疑。
我之前就知道溪湖很崇拜高千,从刚开学时认识她开始,她就经常把“真是羡慕由纪你啊,能跟高濑做朋友,一起聊天一起玩,真好啊!”这样的话挂在嘴边,一副很羡慕我的样子。不过她来参加漂撇学长组织的聚会,还是今年四月份的事。那时候我们同被卷入一件新生遇害事件中,曾去警察那里协助调查,但与这次的故事无关,详情有机会再说明。
溪湖是美少女型的。说得更明白些,她是那种男生眼里的“清纯派”女生。刚才学长用“纯洁少女”来形容她,这大概是男生对她的共识。不过,要是让我来说,绝不会用“清纯派”这个词,这个概念只有在男生那里才行得通。这跟护士或酒吧的兔女郎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无视了女性的人格而单纯将其看作一种机器,是一种角色扮演。当然,和其他外表清秀、性格温和的女孩一样,溪湖到底是不是“清纯派”,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不过,这样说好像她实际上性格恶劣似的,走这样的极端也没有必要。可能是我想多了吧。不过,这世上的男人不是把女生分到“清纯派”,就是把她们归为“恶女派”。但实际上,大部分的姑娘都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优缺点均有的,这明明很普通,可要男性接受“普通”却好像很困难。这个概念很难理解么,真是奇怪。
不管怎么说,清秀的美少女溪湖红透校内外,从这个角度来说就是自然而然了。我并不是恭维才叫她校花的,只是她为何一定要博得同性的喜爱呢,这就有些荒唐了。虽说这与我无关,只是个人的性取向问题。但关于溪湖,我确实有一个疑问始终无法释怀,她真的喜欢女生么,我偶尔会感到疑惑。
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我没办法解释清楚,但我对她的印象是——自律性很强。是说她特意告诫自己不能喜欢男人呢,还是说她有一种奇妙的殉道态度呢,反正这两点都从她身上显现出来。这与单纯地对男性抱有厌恶感或排斥不同,事实上,她面对异性并未显现出条件反射似的回避,也就是说她并非是异性恐惧症患者。不如说其实溪湖对于自己这种硬要避开男性而对同性示好的行为十分羞愧,好像她是碍于某种宗教式的信念而固执地必须喜爱同性似的。
重点是,她喜爱的对象是高千。校园里盛传高千的魅力之大,就连同性都能被其俘获,所以我认为,溪湖有可能受舆论影响才将目标锁定在高千身上。说得具体点,就是溪湖原本不喜欢同性,只是出于某种原因(具体是什么暂且不论)必须对男性敬而远之,或者至少要明确地表现出这种态度。但因为这并非其本意,加上她也不想在学校里,特别是会和男生们发生一些不必要的误解和纷争。正当她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高千的出现让她欣喜若狂——对呀,若是对这个人产生感情,就算是同性之情,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可思议。所以,与高千的交往成为她远离男性的一个绝佳的借口,这才是溪湖的真实想法吧。
当然刚刚也说了,这不过是我的想象,并没有确凿的证据。至少她对高千的崇拜并不假
,积极二字都不足以形容她的劲头,每每和高千在一起走,她那个幸福劲儿活脱脱一个恋爱中的少女。
虽说我刚刚惊异于二人不知从何时开始的热络,但看上去应该怪我自己对此观察得不够仔细了。最近,她们二人在校园里貌似已经是“公认的情侣”了。本来校园里就有传言说高千是女同性恋者,所以就算溪湖与她形影不离,大家都不会觉得奇怪。非但如此,众人还对此抱有一种温和宽容的态度,给予二人祝福。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安槻大学的风气有多开放,很大程度上在于高千非凡的个人魅力。
高千全名高濑千帆。她的眼睛微微发蓝,目光炯炯有神,加上那纤细高挑的身材,很难用语言穷尽其魅力所在。这么说吧,无论单看她身上的哪一部分,都能唤起人强烈的爱欲。虽然我非常不喜欢这种露骨的说法,但每次见她,我都会深深地感觉到她的完美无瑕。
完美?不,高千身上只缺一种东西,那就是撒娇。俗话说“男要勇,女要娇”,但正如之前我对“清纯派”一词的意见,这不过是男权社会强加给女性的一种“角色扮演”,并非女性自身的意愿,斗胆说一句,这是对男人性骚扰的纵容。因此,男人总是暗中威胁女人要学会撒娇争宠,不然就是缺乏魅力,而缺乏魅力的女人没男人疼,最后就变成剩女了哦。当然,撒娇这一行为本身并没有错,但被他人强制要求的话,就沦为谄媚了。虽然“女要娇”这种说法可能稍显过时,但女人的任务就是向男人献媚这一思想和风气仍甚嚣尘上。
高千一直是大家眼里的“斗士”。虽然她常常波澜不惊、态度沉着,但她身上充满一种看不见的紧迫感,让人觉得她是个为了不随波逐流,可以不惜一战的人。这是她面对男权社会的一种反抗,正因为自己是女人,所以才要单方面地将自己客体化来保持自身的独立性。这无疑也是一种面对世俗的怒气,真心认为对男人笑一笑毋宁死的坚决。若不小心对男人展露笑意,便会立刻被扣上“治愈系机器人”的帽子,不管自己想不想,都会被人认为存在的意义单单是抚慰男人的心灵,这样一来就会被拽入封建制度中去,沦为其一部分了,而高千大概也是用实际行动表明坚决不被同化的意志吧。因此,若按照刚才的“清纯派”和“恶女派”来分类,高千毫无疑问地会被归为第二类。当然,拘泥于这种不长脑子似的二元论只限于男人之间(或是男权社会),而高千只想保持人格的独立而已,却得到了“不可爱”“死板”“长得虽美却不想交往的女性”这种片面的评价。所以我想,大概只有女人才能理解她魅力的真正所在吧。
不过最近,她的态度在发生慢慢变化。刚入学的她很极端,在反对男权社会的规则之前,她对人际关系全盘否定,神经绷得紧紧的、全身带刺,谁若不小心碰她一下就会被刺出血来,而现在的态度则比以前缓和许多。当然,高千给人的印象还是“斗士”,但不同于以前那种否定一切的偏激,而是选择性地和对方建立友好关系,就是说,她的态度变积极了。这种积极的改变是从她加入漂撇学长的小团体开始的(其实更应该说是学长拉她进来的),那时只有一点苗头,而其真正的变化则发生在她寒假回家探亲之后。不过,她不是一个人,她和他在一起。
啊,顺便说一句,给她取“高千”这个外号的,不是别人,正是漂撇学长。这事要是换了别人,她绝对无法容忍。但对方可是比她大的学长,无论她怎么抗议都是白费劲儿,所以与其说她欣然接受,不如说她是放弃抵抗了。
“啊,这衣服好看,真好看。”我捏了捏无袖背心的肩部,“这颜色这么漂亮,肯定很适合溪湖你啦。”
“欸?你真这么认为?我太开心了。”
“真好啊——你可以跟高千一起去买衣服,还买同款的。我就不同了,我、我……呜呜,”我做出用手擦眼角泪滴的样子,“我在这里当免费劳动力帮人家洗碗,到头来,还受到坏心眼儿学长的欺负。”
“欸?喂小兔,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你可不能说人家坏话啊。”
“啊,抱歉抱歉,”学长没怎么样,匠仔倒先慌了神,“难得你来帮忙,真不好意思,嗯,那个、那个……”匠仔一边将食指搭在嘴唇上,一边拿出了一个香槟酒瓶,里面装满了我最爱的柚子果露。“那个,我请客。”
“哇!谢谢呢。”我用一种十分嫌弃似的语调故作撒娇态,紧接着话锋一转,语气凶恶地对学长道,“喂!”我撞了撞他的肩。“给我让个座。”
“欸,干什么嘛。你想坐这?坐那边去”,学长指了指溪湖旁边。
“我不,我偏要坐这儿,我要挨着高千。”
“啊?”也许是被我的气势所压倒,学长极不情愿地站起身来,看看高千身旁的我,又看看溪湖,长长地叹了口气。“……布鲁图[1]——你也背叛我吗?”
“什么背叛你啊,”我一把搂住高千的胳膊,“我认识高千,可比溪湖早多了,所以嘛——”
认识高千……啊,那是大约一年半之前的事了。认识高千和匠仔还不到两年呢。意识到这点,我有点受打击。不,好像不是打击。应该说是感慨吧。
“啊,是这样吗?这么说,我和由起是对手了。糟糕。”溪湖也不肯服输似的靠在了高千肩上。也许因为她来参加这个聚会的时间还不长,她不像其他人一样叫我小兔,而是由起。“但是,我是绝不会把高千让给你的哦,只有她不行。”
“欸,一起买衣服怎么了,我呀,还跟高千一起泡过澡呢。”
“为什么,大家眼中只有你!”漂撇学长也插了一脚进来,现场一片混乱。他满脸怨气地指着高千道,“到底是为什么,她们眼中只有你!啊?而且净是些漂亮姑娘,狡猾,高千,你太狡猾啦!我明明比你帅那么多。”
这句话听上去很傻,但其“品德”却从中可见一斑。因为漂撇学长绝不会从我们三个的性别这个角度来反击,不会说“明明你们都是女人”这样的话,反倒将高千作为竞争对手认真地与其较量,从某种角度说,学长很公平,也很伟大。所以,虽说他的性格有些不靠谱,但学生们却都很佩服他。“我也需要爱啊。浑蛋,谁好心分给我一点吧。”
“那——这个给你。”我把刚刚自己系着的花边小围裙递给学长。
“这是什么意思?”
“当然是要你帮忙收拾啦。一会儿还有脏盘子什么的,学长你不会是想把任务交给匠仔一个人吧。”
“欸——”学长一边不满地嘟囔着一边老老实实地接过围裙系上后走入柜台的另一侧,那样子很呆萌。但之后叫道:“喂,匠仔,跟她们要深夜加班费。”这话实在可恶。
“深夜加班费?”匠仔也是,不过开个玩笑,他竟当真了。“可我们店里没这个制度啊。”
“要什么都行,这么惯着都把她们惯出毛病来了。这事就不用跟店长报告了。”
“要收我们钱的话,也该连刚才学长的那份儿一起收了。”
“我就不用交了。”学长说着挽起袖子来,“我待会儿把你们用过的碗洗了,就当是两清啦。”
“欸,这么说的话我也不用交了。”
“喂,小兔,刚才的话题说到哪儿了?”高千接过匠仔递来的叉子在空中画了个圈后反握住,越过柜台做出个刺向学长的动作。“他说什么胡话欺负你啦?”
“啊,对了对了。唉!高千,你来评评理。学长他太过分啦。他说琉琉这么着急回家都是我的错。”
“琉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这样,我和学长轮流把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就是白井老师趁这次琉琉过生日,拜托学长组织聚会的事。
“原来如此。不过话说回来,这样也不错啊,”高千用叉子叉了一块辣椒送到嘴边,“这次不算她也行,改天聚会的时候再带上她如何?”
“看吧看吧,果然高千也跟我一个想法吧。”
“琉琉不在的时候我们也跟白井老师喝过许多次酒啦。好好跟老师说明情况,他会理解的。”
“但是,这回情况比较特殊……”漂撇学长双臂抱在胸前,犹豫不决地来回走着。
“特殊?怎么特殊了?”
“其实,那天教授要在自己家里设宴款待。”
语惊四座。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安排,本来以为聚会准在“三瓶”或者“花茶屋”办呢。
“老师家里?在市区内吗?”
“嗯,是的。”匠仔回答高千道。
“你知道他家在哪里?”
“嗯,之前去过一次。”
“欸——”高千抬起眼睛瞧了他一会儿,终于不耐烦似的说道,“他家在哪儿呀?”
“欸?啊,不。”匠仔说到一半没了自信,“去年的长假,老师开车带我去的,还在闲扯的时候就到了,所以我完全不记得路线了。”
“好的好的,我真是个傻瓜。”高千略带讽刺地说道,“竟然问匠仔这么难的问题。”
“虽说在市区内,但是也靠近郊区了。”漂撇学长像个孩子似的得意地插了一句。“虽然
我没去过,但我不看地图也知道在哪儿。开车的话,大概要三十分钟吧。”
“先不说这个,小漂,教授家能容下我们这么一大帮人吗?”
“啊,这个嘛,既然教授都那么说了……”学长像是确认般地望向匠仔。匠仔点了点头,好像在说“我早就知道了哦”似的,重重地点了好几次头。
“他好像刚刚重新装修过房子。”
“啊,是吗?这我倒没听说。”匠仔抬起头露出迷惑的表情。
“听说就是最近的事。亮点在书库。”
“书库?”
“可不是巧克力啊。”[2]谁都没想到那儿去。
“也不是巧克力巴菲哦。”
都说了,谁都没往那上面想。
“是书库,而且是独栋建的超大书库。据说教授把自己心爱的藏书都放进去了。”
“说起来,去年教授确实说过差不多该建一个了这类的话。”匠仔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道。他的嘴角少见地浮现出了一抹微笑。据他说,去年去教授家里拜访的时候,大部分藏书都未经整理就被放在了一个个纸箱中堆起来,因此匠仔还没来得及仔细观赏。刚刚学长说新书库是亮点,但我们中间除了匠仔大概没人会把观赏教授的藏书当作单纯的乐趣了吧。
刚才我介绍了匠仔的一些“仙人”般的特质,但他唯一的爱好大概就是读书了吧。总之,大家都说不是见他在读书,就是见他在喝酒,他爱读书就到如此程度。不过他的偏好有些奇怪,他爱读西尔维娅·普拉斯和约翰·贝尔曼这类生性阴暗的作家的作品。前者有伪装自杀癖,后来真的自杀身亡了,后者酷爱喝酒,最后也因自杀而名声大噪。这种诗人我光是听一听其事迹就想远远躲开了,但匠仔却在这点上与白井老师的爱好不谋而合。
总之,白井老师不仅喜欢琉琉,也很喜欢匠仔。在他眼里,琉琉是英美文学讲座的偶像,而匠仔却像是追随他多年的徒弟。一年级时,匠仔曾选修他的初级英语会话,两人一见面便觉意气相投,感情非同一般。自不必说,匠仔的毕业论文指导教师自然是白井老师了。但是,迄今为止受邀去教授家做客的,大概只有匠仔一人。据说,上课时二人常常会出现以下对话:老师忘记作家和文章名时,便会向匠仔道:“匠君,那个叫什么来着?”放到一般人头上,他们可能会委婉地表明自己不知道。“那个,艾略特在序文中提到的约瑟夫·康拉德的作品名是——”而匠仔则毫不犹豫地说:“是《黑暗之心》吧,老师?”
“哦!就是那个!”教授喜不自胜地继续往下讲,只剩下一堆目瞪口呆的学生们。我虽未亲眼所见,但那画面却一下子浮现在脑海中。
二人的友谊极深,甚至有传言说教授欲将匠仔培养成自己的继承人。不过,匠仔刚刚升入三年级,说这个还为时尚早。但教授似乎希望匠仔毕业后继续攻读他的研究生,再做他的助教、发表论文,逐渐接他的班成为英国文学专业的一名教授。虽然这只是酒后之言,但看他每醉必提的架势,这也未必是单纯的玩笑话,他极有可能是认真的。暂且不说这个计划将来能不能实现,白井教授对匠仔的喜爱之情是任谁都无法否认的,应该说他们是忘年交。不过,我倒是能理解教授对匠仔的偏爱,这年头,能和自己在专业方面,而且还是相当偏僻的领域(可能只有我这么想)旗鼓相当的人可不多。
“但教授其实是想带琉琉参观新书库。”学长向匠仔泼冷水,“要是不带她的话,我们一窝蜂地拥去他家不好吧。”
“是吗,”高千用餐巾轻轻地擦了下嘴角,“老师真的会介意琉琉到底去不去吗?”
“老师为了掩饰他的失望,肯定在嘴上说没事什么的,但心里会想,琉琉在哪里呢,怎么净是你们这帮人来,shii酱,真悲哀,唉算了算了——他自己在心里闹别扭呢。”
“shii酱又是谁啊?”
“要是因为这事,明年匠仔的毕业论文不合格可怎么办啊?”
“为什么?就因为这次聚会没带琉琉来?太傻了吧。就算匠仔没有通过答辩,也轮不到你操心吧,小漂?不过,暂且不说这跟他明年毕业到底有没有关系,大家好不容易聚一次,琉琉能来就最好了。”
“就是!对吧?对吧?”学长得意地看了我一眼。“果然高千跟我一个想法吧?”我不理他的挑衅,兀自默默地喝着柚子果露。
“对了,琉琉的老家在哪儿来着?是在本地吧。离这儿远吗?”
“嗯……开车去的话大概不到一小时吧。”我边舔勺子边说。
“什么嘛,”高千扫兴似的说道,“那样的话,你去把琉琉请回来不就得了嘛。”
“对啊,就是嘛。”溪湖卷起一些番茄意面,“木下知道高千来的话,肯定也会兴高采烈地过来了。她对高千的狂热可不逊色于我。”
啊呀——我迷惑地望着开怀大笑的溪湖。难道是我想多了?溪湖对高千的迷恋也许只是出于单纯的追星心理。就是说,她只要接近名人就心满意足了。虽然高千只是个学生,算不上什么家喻户晓的人物,但她的大名确实响彻校内校外,就算说她是演员或者模特都有人相信。
“反正,我们总归是要住在教授家里的。虽然我不该这么一厢情愿,但照以往的经验来说,我们总是喝着喝着天就亮了。”
“就是就是,这样一来就没什么问题了。”学长真是的,总觉得一切都是我不好。
“但是,琉琉应该出不来。至少现在出不来。”
“欸?为什么?”
“我也不太清楚详细情况,但好像她是不得已才回去的。”
“为什么呀?”
“具体不太清楚,不过琉琉本打算留在这打工直到盂兰盆节,因为一些事才匆忙赶回去的。”
“那我可得好好问问你。”学长用手里的洗涤剂瓶子轻抚下颌,“是不是因为她的家人生病了?或是发生了什么意外……”
“我觉得应该不是。怎么说呢,比起担心,我现在更加感觉迷惑不解。”
“你在说什么呢,我还是没听懂。”
“就在她回家之前吧,她住的那所离学校不远的公寓大楼,好像出了点怪事,会不会和那件事有关呢?”
“怪事?什么怪事?”
“都说了……”我刚想说我不知道,一个声音意外地响了起来。
“难道说……”匠仔侧头探了过来,“是那件事?”
“欸?”我吃了一惊,“匠仔,你从琉琉那儿听说了什么吗?”
“其实我也不太知道具体情况。嗯……那是上个月的事吧?她来这儿说了些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嗯。然后我就给了她些建议——这么说有些夸张了,但从结果看就是这么回事。”
“等会儿,等一会儿——”漂撇学长用满是泡沫的手抓住匠仔的肩膀,把他扳向自己,“为什么是你给琉琉建议?啊?你明明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
“嗯?那又是怎么回事?”高千问道,于是我又将匠仔把三个姑娘的名字和脸弄混了的事跟她讲了一遍。
“你都不相信吧”,高千听完后对着嗤嗤发笑的溪湖说,“不过,你也不用太介意,这事放在匠仔身上可一点都不稀奇呢。”
“欸——这话有点伤人呢。”溪湖带点戏弄的眼光看着匠仔道,“但是你肯定一下子就记住高濑的名字了吧?”
高千听了这话,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望着溪湖的眼神,她解释道,“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知道都发生了什么吗?”
“欸……发生什么了?”
“他睡着了哟。”
“啊……”
“我们俩就这么坐着面对面喝酒。因为是初次见面,所以彼此都不说话,接着他就喝得烂醉睡着了。五个小时后才醒的他,终于想起来问我的名字。”
“这种事就别提了吧。”看到溪湖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自己,匠仔脸涨得通红,身子不自然地扭来扭去。“那时候,高千也是——”
这段往事我倒没听说过,本想再追问下去,但高千却迅速地打断了他向学长发问道,“哎呀,就算不知道琉琉叫什么,但是毕竟彼此见过,当个倾听者还是可以的,对吧,匠仔。”
“虽说如此,我还是难以接受。”
“不过嘛,还真有点意外。就算匠仔对不上脸和名字,但像琉琉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是匠仔的菜吧。”高千轻描淡写地说。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僵硬了。虽说这种反应毫无道理,可整个人就是僵在那里。
“嗯,这倒是。”匠仔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可真诚实。
“欸?是这样吗?”漂撇学长瞪圆了眼睛,看了看匠仔,又看了看高千。
“哎呀,小漂,你没注意到吗?”
“这么说你早知道了?”
“因为琉琉不是跟那个药部小姐很像嘛。”药部小姐——药部裕子吗。她是安槻大学的女办事员,马上就要结婚了。她的订婚之路可谓曲折复杂,我们也多少受了点牵连,但跟这回的事也毫无关系,那
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啊,这么说来,两个人都戴眼镜呢。莫非是因为这个?”
欸?难道说,匠仔是“眼镜控”?
“这也有可能。怎么说呢,戴眼镜姑娘的有种知性而朴素的感觉,虽然算不上时髦女性,但却别有一种可爱之感,是吧,匠仔?”
“哦哦,原来如此。但是,为什么高千你这么了解啊?”学长的眼光在微微点头的匠仔和高千之间来回移动。
“这是匠仔自己说的哟。”
“啊,什么嘛,原来如此。”学长扫兴似的耸了耸肩,我却全无心情。匠仔把喜欢的女生类型都告诉了高千——我觉得十分不可思议。不,比起不可思议,我甚至觉得有些不能原谅。因为——
“可是……”溪湖喝了口水说道,“可是,明明是匠仔喜欢的类型,他却连人家的脸和名字都没对上。”
“哈哈,实际上,就是这样。”直到现在匠仔还对同龄的溪湖用着敬语。而且,看上去他对弄错了琉琉名字这件事毫不在意。
“你为什么不问问人家呢?”
“啊,也没什么原因。反正以后就慢慢知道了。”
“唉,算了,无所谓了。”平时说话永远不在点上的漂撇学长这回急吼吼地打断了匠仔的话,“现在我们说得是琉琉。琉琉找你商量什么事了?”
“刚才小兔不是说了嘛,公寓里发生了起奇怪的事。据说停车场出口的门被小石子儿卡住了。”
“什么?石子儿?”
根据匠仔的述说,那天他和琉琉对话的情景再次浮现出来。那是六月份最后的那个星期六。午餐时间结束后,琉琉独自来到了“I·L”。她平时都是跟教育学部的女生们一起行动的,很少见她一个人来。
“欢迎光临。”
当然,匠仔这时候还不知道进来的女孩子叫什么,或者说他没记住,但知道她是最近新加入大家的几个姑娘之一,所以便殷勤地拿来了冰水和毛巾,放在她面前的柜台上。
正如刚刚高千所说,琉琉这个人,说好听了是朴素,说难听了就是老土。她绝非长得丑,只是因为懒于打扮,所以虽说正值妙龄,却还是一副土里土气的样子。但她本人却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卑,反而活蹦乱跳的,让人感觉很亲切(高千绝无这种亲切之感)。若是故意说她坏话,她就是那种让男人们觉得毫无心机、轻易就能驾驭的小姑娘(可能实际上并非如此)。
无论如何,匠仔会喜欢这样的类型让我感觉有点幻灭,也许可以说他的审美很保守吧,但是给人感觉像个大叔。就琉琉个人来说,我觉得她确实是个朴实的好姑娘,但还是有些不能释怀——唉,算了算了。还是先讲故事吧。
当时店里只有三个男学生,他们从早上要了杯咖啡后就一直黏在店里蹭漫画读,匠仔正好有空,便隔着柜台跟琉琉闲聊起来。这时,从厨房后门传来了一阵咔嚓咔嚓的转动门把手的声音,但因为门是锁着的,来人没能打开,接着便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匠仔一开门,来人就冲了进来,大叫着“烟!我忘了拿烟”。他是“I·L”的店长,平时酷爱玩弹珠。店里只要一闲下来,他就立即把它丢给匠仔和其他在这儿打工的姑娘们,自己飞也似的冲向游戏厅。那天也像往常一样,午餐时间一过就跑出去玩弹珠了,因为忘带了香烟和打火机才赶回来取。
“你小子有点可疑啊。”店长笑着对匠仔说。“没事锁什么门呢,肯定是你在偷懒。再不开门我就要从正门绕进来了。”
“欸?你带钥匙了……吧?”
“什么呀,你瞧——”店长向收款台扬了扬下巴,一串钥匙被丢在下面。
“这有点太马虎了吧?”
“唉,别介意别介意。这门不用时时刻刻都锁着。”
“唔,我果然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店长走后,在一旁默默听着二人对话的琉琉开口道:“果然——真有出门不带钥匙的人。”
“嗯?啊,是的。”也许是因为记不住人家名字而感到心虚,匠仔对比他小的琉琉也用着敬语。“也许是因为他觉得随身带着钥匙,或是每次都要用钥匙开关门什么的太麻烦了,我也摸不清他们的心思。”
“无论外出时间有多短我都会把门锁好。”
“就应该这么做,没错。”
在可爱的女孩子面前,匠仔也乖乖地败下阵来。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匠仔的家从没上过锁,因为就算小偷进了家门,也没什么好偷的。但是,对自己家毫不在意的匠仔,身为员工,对店里的事情还是很上心的。
“但是,我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最近,就是新年那会儿吧,我都到家门口了却发现没带钥匙,可我明明记得出门的时候带着的。糟了,肯定是掉在哪儿了……我当时特别着急。”
“那可不得了,然后呢?”
“那时哥哥和我同住,他便帮我开了门,第二天,不知道谁捡到我的钥匙送到管理员那里,他便交还给我了。”
“啊,没丢是最好了。”
“就算平时注意保管了,有时都会发生这种失误,更别说把钥匙乱丢了,肯定不行啊。”
“就是就是,嗯。”
“但是,我住的那栋大楼里,就有这样的人呢。出去倒垃圾的时候,不带钥匙就走了。”
“啊?”
“这种行为真是讨厌呢。”
“讨厌?怎么说?”
琉琉现在大学附近的一栋公寓楼里住,这是她家自己买的房子。她的父亲在省里首屈一指的大型医院当医生,以前在大学附近的医院工作,每天要开车上下班。后来,琉琉的哥哥进入安槻大学后,他爸爸就直接在这里买了房子。一方面是为了哥哥上学,另一方面,这里离医院近,爸爸上下班也方便,一家人本打算干脆搬过来住算了,但是刚买完房子不久,爸爸就接到了调令,调到了离家里比较近的综合医院上班,于是哥哥就一个人在新房里住下了。结果琉琉也考上了安槻大学,兄妹俩就开始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今年春天,哥哥顺利从大学毕业后回到老家工作,于是琉琉现在就一个人住在这间公寓里。
(漂撇学长听了这话,欢呼道,“哈哈,下次大家可以一起去玩啦,她家那么大可得好好热闹一番!”喂喂,学长,你可别把她家和你家相提并论哦,那好歹是女孩子的家。)
这栋公寓——五月公寓,有门禁,琉琉平常都从大楼正门出入,只有在垃圾回收日时才会从停车场的后门走,那儿距离回收站比较近。问题就出在这个后门上。这扇门平时只能从里面打开,想从外面进来的话必须使用钥匙开门。
今年年初,琉琉注意到了一件可疑的事。周一、周三和周四是垃圾回收日,平时爱睡懒觉的琉琉特意起了个大早,七点半就出门了。按照小区的规定,居民必须在八点之前出来丢垃圾。这时,有些不讲究的人在头天晚上就会把垃圾放在外面,而琉琉生性认真,每次都会特意早起倒垃圾。
(哦,对,这种一本正经的类型说不定就是匠仔的菜,他自己就是个特别讲规矩的人,甚至有些不知变通,所以才会被与自己性格相近的人所吸引吧?)
琉琉收拾完毕出来倒垃圾的时候大概是七点四十左右。时间上虽然掐得不是那么准确,但每回基本都差不多。这天,她突然发现后门的门框下边夹着成年人拇指盖大小的石子儿,乍一看这门好像完全关上了,实际上却留出了一条小缝。换句话说,外面的人不用钥匙开门也进得来。
“我想,咦,还能这么干。最初发现它的时候,我以为是谁早上出门忘带了钥匙,匆忙之间才出此下策,所以并未十分留意。那人又没带钥匙,进不来的话太可怜了,我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琉琉如此说道。但从这以后,每到垃圾回收日早上的七点四十分,琉琉出门的时候都会看到它,而且每回都是相似的形状和大小。
“我当时怀疑这是刚刚搬来的住户干的,因为之前都没人干过这种事。”
于是,琉琉每回再看见石子儿就会把它踢开。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公寓的前后门都是考虑到防盗这一因素才设计成这样的。而且这里的住户也是因为这点才买的房子,像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夸张地说是侵犯了住户们的权利。
“所以我跟管理员反映过,要他提醒一下新搬来的住户,这种欠考虑的行为会给其他人带来麻烦,但是……”
管理员告诉琉琉,最近没人新搬过来。她虽有些意外,但这事无论是谁做的,从结果看都一样,所以她又拜托管理员,让他提醒所有住户注意。但是,三个月过去了(到她和匠仔说这事的时候),情况依然没有任何改善。每到垃圾回收日,石子儿就会准时地出现在后门处。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谁干的,但是这事总归给大家带来了麻烦,你不觉得吗?太大意了。可能他觉得白天没关系吧……”
“原来如此。但是……”匠仔附和道,歪了歪头,“有点奇怪。”
“奇怪?怎么了?”
“就是说啊”,为了掩饰自己记不起他人名字的窘态,匠仔一本
正经地用双手抱在胸前。“每次你看到那石子儿,都会把它弄走吧?”
“嗯,对。”
“就是说,当时门完全锁上了。但是,这之后不知道谁用了什么办法又回到了大楼里面吧。”
“啊,这个嘛……”听匠仔这么一说,琉琉也意识到问题所在,她迷惑不解地说道,“也许是他的家人帮着开的门吧?他绕到大楼正门用可视对讲机叫来了家人帮他解开门禁。”
“但他每回都这么做,家人不会觉得烦吗。换句话说,他改掉了之前的坏习惯,自己带好钥匙再出门。可既然带了钥匙,就没必要再用小石子儿卡住门了。”
“没准儿他生性懒惰呢?就算带了钥匙,也觉得用它开门很麻烦。从口袋里掏出来再放回去太费劲儿了,还是用石子儿卡住门比较方便。”
“但是,那个门是停车场的后门吧。每次都要在那附近找一块形状和大小都差不多的石子儿,可不容易啊。你说呢?”
琉琉一下子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匠仔。
“你每次都怎么处理石子儿呢?是把它扔在那儿还是?”
“不,我去倒垃圾的时候顺便把它扔出去了……”
“然后呢?”
匠仔被学长一催,支支吾吾道,“唔,她只说了这些……”
我每次都把石子儿扔到外面——琉琉说完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她也许在沉思着什么吧,所以我也没再说什么。”
“唔……匠仔说得对,这事有蹊跷。就是说,不知道是谁,为了卡住停车场的后门,每回都特意准备差不多形状和薄厚的小石子儿。”
对,就是这么回事。
“而且,那个人明知道自己回来之前小石子儿就会被人弄走,却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一行为。不过,不惜大费周章做到这步的人,真会觉得带钥匙很麻烦吗?这确实很令人费解。”
“就是说——”高千从匠仔手中接过热气腾腾的咖啡,“只有在垃圾回收日才会有人用小石子儿卡住门,他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呢?”
“噢,且慢!莫非不只局限于垃圾回收日?因为琉琉只在那几天见过。但实际上,那个人在别的日子也这么做,她没注意到而已。”
“原来如此。但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什么嘛。”高千抬起头来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啊,匠仔从琉琉那里得到的信息就那么一点点。”
“啊,等一下。这么说来——”匠仔挠了挠头说,“她还说了一件事。”
“什么嘛,匠仔,你舍不得把知道的全说出来吗?”
“不,我并没有舍不得。”
匠仔继续说下去——琉琉想了一会儿,又嘟囔道:
“细细想来,不带钥匙就出门,确实挺奇怪的。因为这样一来,他不是连自己家门都没法锁了吗?”
“但是,感觉她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是在自言自语。”
“仅此而已吗?”
“嗯……是的。”
“真的?琉琉一共就说了这么多吗?”
在学长的穷追不舍下,匠仔像没自信似的缩了缩脖子。“应该……就这么多了。”
“但是,光知道这些还是不够呀。刚才也说了,他为了不带钥匙就能出门倒垃圾,这个理由本身就很牵强。说不定,他是带着钥匙出门的呢?”
“嗯?”高千把杯子放回咖啡盘里,“这也不一定哟。”
“怎么说?”
“家里有人的话,他不带钥匙出门也没什么不妥呀,也不用担心自己家上没上锁。”
“话虽如此,但这样一来,他每次都要麻烦家人给自己解开门禁了,没必要每次都费这个劲儿,他自己随身带着钥匙不就解决了吗?”
“那可不一定。”
“喂喂,别故弄玄虚呀,高千。你到底想说什么?”
“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放石子儿的那个人不是故意不带钥匙的,而是他本来就没有。”
“你是说,他是公寓之外的人。”
“是的。”
“那就更奇怪了。因为他要在后门卡石子儿的话,必须先进入公寓内部,对吧?没有大楼钥匙的话,他怎么开门呢?”
“门禁并不是万能的。外人真想进来的话,方法有的是。比如,趁着楼里的住户开门的时候跟着混进来什么的。”
“话是这么说,可他每次都能赶上有人进出吗?”
“趁着早上这个时间段的话还是有可能的。早上是住户们进出的高峰期,大人要上班,小孩子要上学,他就趁机跟着溜进来了。”
“但是,他每次都用这个办法进来的话,为什么还要特意在后门卡上块小石子呢?既然已经出去了,为什么还非要再进来一次,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吗?”
“唉,以现在的信息量还推断不出那么多。这是公寓外的人所为——这本来就是我们的一个假设嘛。”
“这倒也是。总之,详情只能去问琉琉了——喂,小兔。”学长转过身来对我说,“你给琉琉打个电话试试。”
“我说,大家是不是有点本末倒置了?”我把空了的香槟酒杯还给匠仔后说,“我们现在应该考虑的问题,是琉琉到底能不能来参加聚会吧?”
“因为如果她真是因为这件事才更改计划提前回家的话,我们只有弄清楚事情的经过,才能知道她到底能不能来吧。”
“欸——怎么会呢,大家想多了吧?”我无奈地说道,为什么大家的思维都这么跳跃呢。
“唉,算了算了,给琉琉打个电话吧。”
“但是,都已经这么晚了。”马上就快晚上十点了,“这样会打扰她家人的休息吧。”
“她怎么也不会现在就睡的,这才刚入夜嘛。”
这不过是学长个人的想法而已,实际上好多人在这个时间已经睡下了。不过,溪湖也觉得十点的话还不算太晚,我只好用店里的电话往她家打了一个。
“喂——”幸好是琉琉过来接的电话。
“你好,我是羽迫。”
“啊,你好你好。”琉琉比我想象的还要热情。
“这么晚还给你打电话真不好意思。”我松了口气,“睡了吗?”
“没有,没关系的,有什么事吗?”
就这样,我跟她讲了一下兼带着为她庆生的“探访白井教授宅之旅”(学长擅自起的名字)。
“啊,好的,我去我去。我太开心了。”
琉琉的声音更欢快了。
“没、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正好。”
“正好是什么意思?”
“说实话,我也觉得该回去了。”琉琉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但是,好不容易回家一次,却无缘无故地就回去了,父亲那边肯定会不高兴的。我正愁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啊,原来如此啊。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白井老师邀请我的话,父亲也能理解。”
这就是百思不如一试,我边想边放下了电话。听闻琉琉会在明天中午回来这个消息后,大家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下来,互相打量着。
“什么嘛。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么说,之前石子儿那件事圆满解决了。”
“但她又不一定是因为这件事才回家的。”
“那倒也是——唉,无所谓了,之后再向她本人确认一下吧。好了,这下教授不用失望了,之前我还担心呢。啊,放心了,之后就是招募参加本次“探访白井教授宅之旅”的人。”
“等会儿等会儿,小漂,”高千提醒他道,“你到底想找多少人过来啊?”
“嗯……我还没决定。不过,总归是越多越好吧。”
“说什么呢,老师家又不是宾馆。何况要是去过夜的话,我们这边自然应该有个人数限制。现在这儿的人就有五个了,加上这次的主角琉琉一共是六个。去人家做客的话,我觉得这个人数已经有点多了。”
“但是教授可说了,人越多越好。”
“这是自然的。哪个做主人的会冒冒失失地跟客人说有人数限制什么的啊。”
“是吗,了解啦。那就我们六个呗。”
“小漂,为了慎重起见我先说一句,你可得先跟老师打好招呼,说我们这次有六个人要去哦。”
“知道了知道了。高千你啊,简直像我老妈一样啰唆。”
“因为某人就是个小孩儿。”
“总之,就这么决定了。”学长摘下围裙说道,“差不多该往那儿走了,去喝酒吗?”
溪湖用探寻的眼光看着高千,“高濑,之后怎么办?”
“嗯?去呗。我先回去一趟,之后再去你那儿。”
“啊?什么?”学长追问道,“为什么要特意回去一趟啊?”
“反正要喝到早上不是么?我去换个能在外过夜的衣服回来。而且,刚才是谁说我现在穿得跟个小白脸似的来着?”高千说着站起身来。
“啊,我并……”
溪湖像个影子似的紧紧跟着高千,看上去她打算一会儿跟着高千来学长家。
“大伙儿,一会儿见。”
“知道了。”
高千和溪湖走后,漂撇学长向匠仔招了招手。
“那我和小兔先过去了。”
放在平时的话,我一定会向学长建议等着匠仔一起走,但今天我却改变了主意。我留他一个人在餐馆里收拾和锁门,和学长先出发了。
“喂,学长。”
我向边哼歌边走的学长小声发问道。
“嗯?怎么啦?”
“我想问你点儿事情。”
“到底怎么啦?弄得这么正式。”
“……刚才的事,学长怎么想?”
“刚才的——什么事啊?”
“就是说琉琉是匠仔的菜什么的。”
“这我也不知道啊。”
“总觉得……有点难以释怀呢。”
“为什么?”
“学长相信吗?”
“信不信的,每个人的兴趣爱好都不同啊。琉琉那么可爱,匠仔喜欢她也没什么不能理解。而且,她确实和药部小姐很像。”
“药部小姐……这跟她无关吧。”我的语气突然尖锐起来,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学长也停住了脚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喂喂,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因为……”
“你在纠结些什么啊?”
“因为……还不是因为学长你嘛。”
“嗯?因为我?”
“就是你让高千带匠仔一起回家的。”
长久的沉默,来得很突然。
终于,学长“啊”的一声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我也紧随其后。
这个寒假,高千回老家了。她平时就算放长假也不回去,一直待在安槻。这次好像是有些事让她不得不回去,详细情况我也不知道,重要的是,她不是自己一个人回去的。
她带上了匠仔。这是高千自己的意思,但当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好像有什么决定性的东西,就此改变了。
“学长你也这么认为吧?”
“喂喂,”学长苦笑道,“怎么感觉话题偏了,我到底认为什么啊?”
“就是那两个人嘛……”
“你说高千和匠仔吗?”
“他们俩肯定……肯定是那样吧。”
学长不发一言。
“他们俩已经……”
学长依旧沉默,只是一味向前走着。我追了上去。
“还是说……我想多了?”
“……唉,”学长终于开口道,“是什么呢?”
“……学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也许是你想的那样,也许是你想多了。为什么你觉得我就一定知道呢?”
“因为……你为什么建议高千带匠仔回老家啊?”
“因为匠仔看起来很闲啊。”
我不禁大跌眼镜。“喂,我说学长,我可是认真地在跟你说这事……”
“我也没在开玩笑哦。那时候,高千肩上的担子确实过于沉重了,所以我才跟她说,需要帮忙的话带着匠仔,就这么点事。要是当时我有时间的话,我就自己陪她去了。”
“学长……和高千?”
“是呀。”
“那你为什么没陪她去?”
“因为我没像匠仔那么闲。”
骗人——我脱口而出。确实,我并没有证据反驳他。可是……
“学长一定是有要事在身吧。连陪高千办事的权利都让给匠仔了。”
“权利?喂喂,干吗弄那么夸张啊?我说小兔,本来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高千需不需要援军。没准儿她本想一个人回去的。不,放在平时的话,还是她自己一个人感觉更自然。对吧?”
我一时语塞。是啊,确如学长所说,高千平时性格十分独立要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绝不把他人卷进去。可是……
可是她却特意……
“请你务必过来一趟——要是她当时这么说的话,我一定二话不说就过去了。但她却什么都没说。所以我向她建议,万一有什么事的话身边还是有个人帮忙比较好。匠仔最闲,不如拜托他。那时候匠仔刚好在一旁呼呼大睡,所以高千就听从了我的建议,就这么点儿事。”
“……那就是说,她当时带谁去都行喽。”我知道我这是话里有话,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至少学长是这么想的,换个人去也行。”
“啊,对,我就是这么想的。”学长的语气——只有语气跟往常一样,吊儿郎当的,“但是呢,高千究竟是什么想法,我就不得而知喽。”
一瞬间,我的血液都凝固了,呆立在那里动也不能动。我直勾勾地盯着学长的侧脸,一步也没法向前走。
“怎么啦?”
可能我已经把不能说的秘密给说出去了,悔恨的疑虑慢慢涌上心头,最终变成了确信不疑。我感到浑身有些发热。
“……对不起。”我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喂喂。”学长露出一丝苦笑,又马上回到了平时略带娘气的表情。
“我说你到底怎么啦?今晚上你可有点反常哦。”
“就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的声音都带了哭腔,“就是,琉琉她……”
“傻不傻啊。你真以为男生就一定有喜欢的类型?这东西就跟天气似的呢。”
“……天气?”
“就像大家见面用天气打招呼一样,你仔细想想,自己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
“我吗?我的话……”
“说起来,以前我们在一块儿喝酒的时候你好像说过,喜欢个子高的男生。”
我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学长竟连这种傻话都记着。确实,有一次我喝多了,曾经滔滔不绝地对大家讲起我喜欢的类型,还说什么我喜欢个子高的有男人气概的,咱们当中根本没有这种人之类的。当时我虽然意识不很清楚,但感觉也是相当认真地在说这话,不过,条件这种东西确实一点意义也没有。想到这儿我的脸红得快要烧起来了。哎呀,太不好意思了!再想想这种丢脸事儿我就要羞愧地大叫起来了。学长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不再往下说了。
“我跟你说吧,是这么回事。谁都不会去刻意思索自己喜欢的类型。多无聊啊。人啊,都是复杂的动物。只要喜欢上了,就什么都无所谓了,谁还会特意去想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啊。有的话,那人一定是个傻瓜。”
我无言以对。“……也许我,就是那个傻子吧。”
“你别想太多啦。人就是想得越多越想不开。不过,你想纠结就纠结吧。”学长说罢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终于迈开了步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什么事?”
“就是高千——她回家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啊?”
“这个嘛。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匠仔到底是怎么……”
“不知道啊。”
“学长你不介意这事吗?”
“当然介意了,特别特别介意。”
“是吗?”我破涕为笑,终于可以反驳他了,“但是从学长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唉,这么说就太伤人了。我也是有好奇心的哟,但是,我不会贸贸然地去问他们,他们想告诉我的话,就算我不问,他们有一天也会跟我说的。”
“有一天……哪一天呢?”
但是,我们最终也不知道高千回家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至少在这个故事中不会提到。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十年后。”
“十年后……十年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说起来,大家——不,高千,还会在安槻吗?
“可能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吧。”
“……连溪湖也不甚了解吧。”
“啊?”
“抱歉,突然聊起了溪湖。不过你不这么认为吗?关于她的性取向问题。”
“你说她对高千?唉,这我就更不知道了。不过,她确实对高千心怀好感吧。”
“就是。但是那种好感到底是哪类的好感呢?有时候我觉得那不过是单纯的崇拜之情,所以才会像小孩子一样对着高千撒娇,但有时又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真是令人匪夷所思。”我本想说有时候感觉二人表现得像一对女同性恋似的,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因为那样会把事情搞复杂。但至于她是否讨厌男人,看起来又实在不像,要是发展成这种辩论般的对话,就不好收场了。
“她嘛,可能是认真的吧。每次看见她,都感觉她好像离不开高千了。”
“就是嘛——真替她担心。”
“我说小兔,你到底因为什么这么担心呀?”
“因为,如果真是那样的话——”
要真是那样的话,溪湖早晚会失恋的——我并未把这句话说出口。但一种异样的感觉却忽然涌上心头。然后我突然——
很难过。
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这是为什么呢。
学长默默地走着,像是在等我说下一句话。此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耸了耸肩,用打趣的口吻说道,“
唉,年轻人嘛。我刚才都说了,想纠结就尽情地纠结吧——咦?”
他突然停下脚步,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从这里已经可以看见学长的家了。玄关前停着学长的白色二手轿车,那旁边伫立着一个苗条优雅的女子。她背着个大大的背包,身旁放着一个旅行箱,那样子就像个刚从海外旅行回来的旅人。仿佛是注意到了我们渐渐靠近的身影,她对着这边高高地挥起手来。
那是葛野。
注释:
[1]古罗马政治家,曾受恺撒重用,后成为暗杀他的主谋。此处原句出自莎士比亚悲剧《尤利乌斯·恺撒》,该剧描写从布鲁图和卡西乌暗杀恺撒直到二人被安东尼所灭的过程。此处为恺撒目睹心腹手下联合敌人策划暗杀自己时所发出的感慨。
[2]日语中的“书库”一词和法语外来语“巧克力”的发音很相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