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小升初时的事了。
匠仔娓娓道来。
我家附近住着一名中年男子,他可是那一带的名人。怎么个有名法儿?这个嘛,可就是多重意义上的了。
对了,暂且叫他铃木吧,这不是他的真名。他的姓氏很少见,我想你八成没听过。但我之所以把他的真名隐去,是因为接下来的内容有损其名誉,当然,也会给我和我的家人蒙上阴影。
我刚才也说了,他是这一带的名人。不过大家都不直呼其名,而是叫他“作家先生”。他平时似乎靠写些东西为生,但不知道发表过哪些作品,好像是小说,又好像是随笔类的,我完全不了解。不,我本来就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不是作家,也许他实际上是做别的工作的吧。总之,大家都叫他“作家先生”。
这个铃木,当时已经年逾四十了,跟我父亲差不多年纪,却整天在街上闲逛,这在我们那儿可谓奇观。当然,平时我在学校里待着,只能听说一些他的传闻,而一到了寒暑假,就常常能在街上见到他的身影。书店、超市、咖啡馆……他经常是什么都不买,只是无所事事地闲逛而已。据说他一年到头都是这种状态。不仅是我,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怪大叔。
铃木单身,平时和老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他母亲当时大概都有八十岁了吧。老太太看上去性格爽快潇洒,还有些孩子气,但据大人们说,她其实罪孽深重。不过,这大概是在很多层面上讲的吧。
据说铃木家从前是做酱油生意的,家里有自己的仓库。当时我们家还在租房住,所以当时我觉得他家大业大。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不过是个近似工厂的地方。家里平时只有铃木和老太太两个人住,据说从前还住着学徒和帮佣,但打我记事以来,这里就只剩下这对母子了。
我刚才说了,这位铃木婆婆的性格十分豪爽,有人说她身上流淌着旧华族[1]的血,具体情况不得而知,但她似乎来头不小。但究竟为何这样一位大家闺秀会下嫁于商人之家,这件事至今仍是个谜。
也许是因为两家背景截然不同的缘故,年轻的铃木婆婆可在婆家吃了不少苦。丈夫那边双亲健在、姐妹众多,为了照顾家族生意,大家平时都住在一起。铃木婆婆每天夹在中间度日如年。另一方面,作为家族继承人的媳妇,不仅要料理好家务,还要帮忙照看生意。由于业务不熟练,她常常犯错,每天忙得头晕目眩。但是,即使因过度劳累而病倒,也没人来同情她。大家充其量只会说,这旧华族的大小姐就是不知生活艰辛才会这样软弱,真令人头疼啊,把生意交给她能行吗之类的话。当然,这些都只是传闻,实际情况我也不清楚,但感觉是婆家仗着人多欺负她一个。
在这种环境下,奶奶年纪轻轻就患上了抑郁症。听说她曾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幼子一度徘徊在海边,试图带着孩子一起寻死。那时候的辛酸和怨恨,对她日后人格的形成有着很大影响。
说起来,铃木婆婆可谓受到了公婆和小姑们的严格训练。也许她的婆婆不光出于恶意才苛待她,因为她毕竟是家里的儿媳,但一想到自己作古后需要有人来掌管这份家业,她就必须硬下心肠。不过,那家人也有可能单单出于恶意而欺负她,这外人就不得而知了。也许连她本人都不明白究竟是为什么。但是,站在铃木婆婆的角度上来看,她绝不会想到婆婆和小姑们是为了历练她而故意这么做的,她只会觉得那苛待太过严酷,以至于自己因此患上了抑郁症。也许当时她们确实没有恶意,但总而言之,相对于她个人的幸福,她们还是将家族的生意放在了第一位。
家族长盛不衰。正因为对此推崇之至,她们才能打着“爱”的旗号心安理得地苛待一个甘愿牺牲自己、嫁到陌生人家做媳妇的女子,这也是她们在自欺欺人。
在当时的铃木婆婆看来,铃木家才是最可恨的。据说她曾公然宣称,早晚有天要彻底毁掉这个家。等自己的儿子,也就是铃木,等他长大了,她就毫不犹豫地处理掉房子和土地,搬到别的地方住。小姑们听了这话暴跳如雷,这可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怎容你胡作非为。哼,我才不管呢,活该!她对此只是不屑。
据说铃木婆婆年轻时,趁着一次偶然的机会,曾对闺中密友透漏过这段往事。
但是……
但是。
匠仔的音调突然变得极度痛苦。
人啊,不让他人尝尝自己吃过的苦头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我一人有此遭遇就够了,不想让他人重蹈覆辙——人绝对不会这么想,绝不。他只会觉得不公平——为什么只有我要吃这样的苦,不,我要让别人也尝尝这滋味。
就算在亲子之间也没有例外。
父母常常会说,我不想让孩子吃同样的苦。而我常常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真心话。可能他们是认真的吧,因为在说这种话的时候,父母总是一本正经地,丝毫看不出撒谎的痕迹。至少,这在主观上是可信的。但从理性出发,我觉得那就是撒谎,说得好听一点,是巧妙的自欺欺人。若非如此,为何“最近的年轻人——”这句话流传已久呢?
他们说完“最近的年轻人——”又会说什么呢?——“不知天高地厚”。再跟上一句的话,就该说“跟我可不一样”了。
总而言之,人总是认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辛苦的。这跟代沟无关,无论是年轻人还是老人,都觉得“别人”比“自己”快乐,准确地说,一厢情愿地认为“别人”比“自己”快乐,这就是人。而嫉妒比自己年轻的人,这才是人之常情。因为年轻人能够尽情挥霍自己正逐渐失去的东西,无须怀揣任何感恩之心。老一辈的人只会这么看待我们。
这种嫉妒不只在外人之间存在,就算在亲子之间也是如此。不,不如说在亲子之间,这种情感才更加强烈、这种情况才更加普遍。
如果父母真心为子女着想,他们绝不会说“最近的年轻人啊——”这种陈词滥调。这种话的潜台词其实是“我年轻的时候可吃了不少苦,你受点罪又如何”。主观上,无论我如何对父母深信不疑,但这才是现实。
恐怕铃木婆婆也是如此。她年轻的时候也一定发誓不让儿子走她的老路。只要有机会,就要赶紧离开这个家。当时,她一定是真心实意这么想的。
最后,铃木家还是破产了。她的丈夫转行成了一名普通的上班族。公婆和小姑们相继离世,她终于不用困守在铃木家,她解放了。只要她想,随时可以处置剩余的家产,开始新的人生。
但是……匠仔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但是,一直盼望着铃木家衰败的她突然对这里产生了一种执念,这是我的家,她心想,所以必须让儿子来继承家业,当然,儿媳妇也要跟我们住在一起。她开始对着儿子喋喋不休。
为何铃木婆婆会执着于这个老旧破败、家业凋零且居住环境又恶劣的家呢?
那是为了让儿子继承家业,儿子也必须继承家业,才能吃和自己一样的苦。准确地说,才能让他吃自己吃过的苦。年轻时,公婆和小姑们仗着人多势众,对她百般欺侮,迫使她将全部的青春都奉献给了这个家。
往好里说,铃木婆婆是不甘于自己付出的一切全都成为泡影,在这个意义上她的所作所为都可以理解。但是,若说她在被迫牺牲了一切后仍感到幸福,这个是绝对不可能的,她只会觉得自己是不幸的。
但是,她却要用自己对铃木家的执着,让儿子重蹈覆辙。无论从哪方面来想,她都应该尽快处置掉这个家以开始新的人生。就算跟婆婆同住是不得已,也没有哪个女性会想嫁过来,因为这个家老旧、空旷,且无一丝温情。光是打扫就已经很费劲了,就算拼命地美化装饰它,其外观还是很糟糕,很难称之为舒适。再一听说要跟婆婆一起生活,大多数女性都会面露难色。这种心情铃木婆婆应该最了解,但是,她还是选择了一条让自己和儿子都陷入不幸的不归路。
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因为她不甘心,她这一生饱尝了生活的辛酸苦辣,因此一定要让儿子也知道这滋味才行。总而言之,就是让儿子也不幸。不过,也许铃木婆婆主观上是希望儿子幸福的,那份感情是真挚的。但就她的所作所为来看,比起儿子的幸福,铃木婆婆将自己的怨恨之情放在了第一位。
所以铃木一直单身。据说他换过很多工作,但无论他想在哪里上班,都会被母亲半强制着回老家和她一起住,因此在职业的选择上也相当不自由。就算他为了工作搬出去住了,母亲也会雷打不动地送来干净的衣服和食物,长此以往,自然会招致周围好奇的目光和闲话。最终他也会因为在当地待不下去而回老家。渐渐地,他对这种轮回感到厌烦,干脆选了个能在家里工作的职业。在这种情况下,他既无法谈恋爱,更别说结婚了,就连相亲也没人给他介绍。
嗯?你问我对铃木的印象吗?
虽然身处那种环境中,他却并不给人阴郁之感,当然他的内心世界如何我不得而知,但平常在路上相遇的时候,他总会和蔼地跟我打招呼,并无厌烦之色,对待小孩子
也是礼貌有加。也许因为母亲一直帮着料理生活,铃木总是打扮得干净利落,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说话还带着一股风趣幽默劲儿。他还借过我书看,说起来,美国著名剧作家爱德华·阿尔比的《谁害怕弗吉尼亚·沃尔夫》就是从他那儿借过来的,那是我第一次读这本书。
欸?你不知道这书吗?它就是白井老师一喝醉就挂在嘴边的书。对,就是伊丽莎白·泰勒主演的那部电影的原作。我第一次读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不过,当时也只是读着玩,并不知道这本书到底在讲什么。
因此,我对铃木还挺有好感的。当时的我并没觉得他的单身有大人嘴里说的那么怪异。就是现在,我也没觉得那是特别奇怪的事。
但是……
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铃木家里住进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他的妻子——我知道这事的时候,还小吃了一惊。
而他妻子就是……
匠仔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他的妻子就是……那个美也子夫人。”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在说谁。
“美也子夫人——”高千也迷惑不解,她抓住匠仔的手腕直盯着他的眼睛,“你是说,你的母亲?”
注释:
[1]日本明治维新至二战结束之间存在的贵族阶层,华族分为公爵、侯爵、伯爵、子爵、男爵五个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