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这不是葛野嘛,”漂撇学长用他一贯的满不在乎的口吻一边说着,一边掏出钥匙开门,“你怎么突然来啦?来,快进来吧。”
“啊,太好啦。”葛野的语气也一如既往地活泼,她伸手去拿身边的旅行箱。“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正想走呢。”
“啊,我来拿吧。你怎么随身带着个箱子?去旅行了?”
“……唔,”葛野缩了缩脖子,噘起下嘴唇,她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在昏暗的灯光下,那笑容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其实……我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的意思是——”学长一边摸索着电灯开关一边向葛野转过身来,“莫非,你从雁住家跑出来了?”
葛野点了点头。“啪”一声,灯亮了,明亮的灯光从头顶倾泻下来,葛野脸上的阴影消失了,笑容却依旧不明朗,声音也有些无精打采的。
进门后,踏上玄关便是铺着木地板的厨房(不是那种铺着实木地板的高级厨房)。
“发生什么事了?”学长将葛野的旅行箱放在厨房的地板上,“吵架了?”
葛野沉默不语,如躲避天花板一般地缩着脖子进了厨房,从侧面看,感觉她像只猫一样畏畏缩缩地弓着背。“可以吗?”她向冰箱扬了扬下巴。
“嗯?要啤酒吗?”学长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挥了挥手,“不用客气,随便喝吧。”
“那我可就不客气啦。”葛野卸下背包放在箱子旁边,打开冰箱门。跟平常一样,冷藏室里整齐地摆着一排啤酒。接着,她又轻车熟路地打开了冷冻室,里面冻着一大堆大啤酒杯,就算一大群学生突然造访,这些事先预备好的酒杯也能应付。葛野是来学长家喝酒的常客,自然对这些心知肚明。
杯子被冻得呼呼地往外直冒白气。葛野挑出一个,放在水龙头下冲净并倒上新鲜的啤酒,站在那儿像个汉子似的将其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这个嘛……”她叹了口气,嘴里都是酒味儿,肩膀像泄了劲似的放松下来。“没错儿,就是那么回事儿。”
她这话是回答刚才漂撇学长刚才问她是不是又吵架了那个问题的。葛野和同为安槻大学的学生,一个叫雁住光生的男生在同居,最近两人的关系似乎不太好,两人几次吵架吵得惊天动地,连周围人都不得安宁。而从她这回收拾东西直接走人来看,两人这回是彻底掰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刚刚。不过,倒也不是因为吵架,这回我左思右想,觉得这个人哪哪都讨厌,所以才……”
“跑出来了,对吗?”
“嗯,趁他出门。”
“雁住还不知道这事吧。”我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和两个杯子。
“嗯。但我给他留了个字条,现在大概——”
“你……”学长从我手里接过啤酒,啪的一声拉开了拉环,“不打算再回去了吧。”
葛野又一次重重地点了点头。她噘起嘴唇,不知是要皱眉还是要笑,神情阴晴不定。“……一冲动就跑出来啦,现在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喽。”
她不是本地人,在安槻既没亲戚又没熟人,从男友家跑出来后无处可去,只好来投奔学长了。
“所以你才来投奔我的对吧,哎呀哎呀,帅哥就是不容易呀。”学长摆弄着头巾打趣道。当然,他知道葛野不是为了蹭住才来找他的,葛野自然也知道学长并没有误会她的来意,所以对此也只是一笑了之。简而言之,她是为了找一个能暂时收容自己的女孩才特意来到学长家的。
漂撇学长现在的住处是一栋二层的三居室。房子周围全是荒地和田野,不仅如此,条件还不怎么样,台风稍大点就能把房子连根拔起。因此,虽然这是栋二层小楼,但每个月的房租却十分便宜,甚至有人说学长每个月的房租,跟匠仔那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单间是一个价钱。
学长也老大不小的了,却还没成家立业,至今仍是个学生,他之所以特意租这么大个房子,自然是因为能够毫无顾虑地组织聚会了。他把二楼的房间全部利用上了,据说有一次来喝酒的人数高达五十人。就这样,学长家完全变成了一个供学生们聚会的地方,他常常一本正经地说:“这可是一种沙龙,嗯,说得更讲究点吧,也可以叫这里高级会馆哦。”虽然他给自己起名“波西米亚人”那件事为他带来了许多笑话,但平时屡次造访他家的学生还是络绎不绝。对于像葛野一样急着找个栖身之处的人来说,这里确实是个珍贵的“沙龙”吧。
“葛野,你的运气可真好。”每次有人拜托学长帮忙,特别是女孩子,他就显得特别高兴,这回也不例外。学长兴高采烈地一口气喝光一罐啤酒后,把大酒杯和尚未开封的苏格兰威士忌并排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实际上,”他从冷冻室里拿出制冰碗,将里面的冰倒进冰桶后说道,“正好,明天瑠瑠就回来了。”
啊,原来如此。瑠瑠家很宽敞,刚好可以让葛野去她那住。
“瑠瑠是……”葛野歪着头问道。
“就是那个叫木下瑠留的姑娘。她是英文系的二年级学生,应该和我们一起喝过酒的。就是那个个子小小的戴着眼镜的姑娘。”我向她解释道。
“木下……啊,是她啊。”
“对,就是她。你找到房子之前,可以先去她那里暂住。”
我本以为她听了这话会高兴,可没想到,她的神情顿时黯淡了下来。“呃……”
“嗯?怎么了?”
“没,她会让我去借住吗?”
“咦?”正打算新开一瓶威士忌的学长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与我对视一眼。
“这话怎么说?”
“我觉得,她好像挺讨厌我的。”
“讨厌?瑠瑠讨厌你?为什么?”
“唔——怎么说呢,是说我们的价值观不太一样,还是说我们彼此间气场不合呢。”
“喂喂,你怎么会那么想啊。你们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儿吗,你和瑠瑠?”
“不是我讨厌她,是她讨厌我……我总有这种感觉。”
“是不是你们聊不来?”
“不不,不是这样的。说起来我跟那个叫木下的姑娘,还没说过话呢。”
“那你怎么知道她讨厌你,总之先去请她帮忙试试看,要是对方不愿意的话直接拒绝就好了。”
“但是边见学长去问她的话,她就是想拒绝也不好拒绝了。那样的话,对方就太可怜了。”葛野平时叫他“边见学长”。刚才在“I·L”抨击匠仔记性差的时候我也提到了,她平时不总跟我们在一起玩,从这个角度来说,这个叫法让人感觉有些距离感。
她此时穿着高腰牛仔裤,两手拿着喝了一半的啤酒和大啤酒杯,走到厨房旁边的和式房间里的被炉前(因为现在是夏天,所以学长把被撤走了),像男人一样盘腿坐了下来。她的四肢修长伸展,常常让身材矮小的我暗自羡慕,齐耳短发再配上小麦色的肌肤,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帅气野性的气息。据说她曾在初高中里学过柔道,已达黑带段位。她还长着一双漂亮的双眼皮眼睛,眼里散发着妖艳和桀骜不驯的光。葛野的全名叫牟下津葛野,私底下大家叫她葛野,在校园里虽然不像高千那么出名,但在女生之间还是相当受欢迎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说她对你有成见,能举个例子吗?”
“那倒没有,但是感觉她有很强的精神洁癖。”
啊,我有些明白葛野的意思了。就是她不仅坚决不和男人同居,而且对这样的其他女性也持偏见,葛野担心的大概就是这事吧。
不知道学长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想的,他微微侧头,将刚刚打开的还在噗噗冒泡的威士忌倒进啤酒杯中,接着说道:“瑠瑠有没有精神洁癖我不知道,但是至少她不是那种矫情做作的女生。”
“这样啊……可能真正在矫情的人,是我吧。”葛野叹息道。看样子,比起瑠瑠的道德观什么的,她似乎对自己跟雁住同居的事情感到懊悔。这么说来,跟以往那个乐观活泼的她不同,葛野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发牢骚,这其实是在委婉地表达对过去自己所作所为的嫌弃吧。
学长张开嘴还想说些什么时,玄关的门开了。
“那个……”从门口传来了匠仔的声音,他怯生生地往里看了一眼。
“啊,怎么这么慢。你站在那儿做什么,快进来。”
“啊,不,那个……”匠仔朝他背后瞄了一眼,“有位叫牟下津的同学过来吗?”
咦?我们都倍感意外地面面相觑。正如她本人刚刚所说,葛野是瞒着雁住离家出走的,所以可以预想,雁住知道后肯定会不顾一切地追她回去。事后听人说,他把葛野可能去投奔的女性好友们(据说那些姑娘无一例外地遭遇了不愉快的经历)找了个遍,但是谁也不知道葛野到底去哪儿了。之后,他想到葛野为了找个临时的落脚之处可能会来找漂撇学长,便匆匆赶来,途中偶然碰见了刚从“I·L”过来的匠仔。匠仔在他的逼问下,只好一头雾水地来找我们问话——当然,这是之后匠仔才告诉我们的。
当时我们谁都
没能马上反应过来,不过,稍迟点儿我便想到了可能是雁住来了,与此同时,葛野也回过神来,“欸”地叫出声来,这引起了守在屋外的雁住的注意。
我们这边还没反应过来,匠仔突然“哇呀”地怪叫了一声,有个人冲了进来将他撞到了一边,果然是雁住,之前跟葛野同居的男人。
雁住的身材魁梧结实,据说曾是他们高中的足球运动员,他带着一副银框眼镜,相貌端正,整个人看上去有些不和谐。坦白地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觉得他是个大帅哥,正经花痴过一阵子,还说过什么,果然还是个子高高的走运动风的葛野看起来跟他更配,好可惜啊之类的话。实际上,他平时也是个待人接物很有礼貌的好青年——应该是。
“欸?喂!”匠仔一下子被雁住撞出去老远,直接跌到了门口,目睹了这突发的一幕,连漂撇学长也慌了神。“等、等一下,雁……喂!”
雁住像没听见似的,毫不客气地闯进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向葛野扑了过来。
“你这个贱人!”他整个身子几乎悬空,一只手粗鲁地抓住葛野的前襟,另一只手高高扬起,作势要打。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并非用巴掌,而是攥紧了拳头。
“喂……喂!”本想扶匠仔起来的学长见状慌忙插在两人中间。
千钧一发。
雁住挥出去的拳头落在了学长的鼻尖上。若是当时学长晚了一步,那一拳打在葛野脸上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还想跑?”雁住全然不把赶来劝架的学长放在眼里,使劲儿抓住了惊叫逃跑的葛野,力气大得简直要把她的衣服扯破,他又一次扬起了拳头。
两个人的身体如同雪崩般轰然倒向了被炉。桌上放着的喝了一半的罐装啤酒和杯子翻了个个儿,里面的啤酒洒了一地。
“你给我住手!”学长从背后死死按住雁住扬起的胳膊,鼻血都流到了嘴角,神情之严峻可能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到,这回是动真格了。雁住终于停下了动作。
“冷静,雁住。冷静点儿——听见了吗,雁住,喂!”
雁住好像根本就没听到,他看都不看学长一眼,乱打乱踢着想要挣脱。
混乱中,他一个扫堂腿把学长放倒了,不过,与其说他是刻意为之,不如说是侥幸击中学长。两个人摞在一起往地上倒去,震得桌子都飞到了空中。餐具柜里塞得满满的盘子碟子被撞得叮咣乱响,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雁住一跃而起,不顾身体磕在桌子上的剧痛,再次向葛野扑过来。冰桶被他一带,整个儿翻了过来,里面的冰如同瀑布一般嘎啦嘎啦地弹落在地板上。
“你、你住手!”被雁住压倒在地的学长仿佛受了伤,起身慢了一拍。
一声尖叫,是我发出的。我看到了向葛野扑过来的雁住的眼神——一股从未见过的凶光从他眼里射出……太可怕了。那眼神,让我感觉自己简直身处犯罪现场,不由得想要报警,可是,电话被雁住挡住了。
怎、怎么办……正在我不知所措之时,雁住甩开学长,又向葛野袭来。
从葛野的口中,迸发出了一声比我刚才还要凄厉的尖叫,与此同时,匠仔扑向了他的后背,拼命地想将他扯离葛野身边,但这一切都是徒劳,二人的体形差太多了。
此时的雁住完全不顾匠仔的阻拦,只一味扑向葛野。这并不是因为匠仔力气小,雁住不将他放在眼里,而是跟刚才学长的情况一样,雁住的眼里根本没有他的存在,完全没有。他太执着于葛野了,以至于无视了周围的一切,说句不好听的,他那时简直疯了。
雁住再次扬起拳头对准葛野挥下去,他的胳膊肘直接打在了匠仔的侧腹上。匠仔呻吟一声瘫倒在地。
“住手!够了,快住手!”太恐怖了,我被吓得哭泣不止。再这样下去,葛野会被打得遍体鳞伤,弄不好还可能被失去理智的雁住杀掉……在这种巨大的恐惧下,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冲了出去,死死地抱住了雁住。
“你给我住手!住手!”
虽说我在胡乱中抓住了他的手腕,但我们二人的力量简直有云泥之别。我感到自己在被他抡起后扔到了地上,锁骨的内侧像是被什么给挖出来了一般,巨大的冲击力让我两眼直冒金星。
一瞬间,我好像直接晕过去了。破裂之声。怒吼。悲鸣。这些声音混在一起远远地传来。混沌席卷了一切,我完全不知道都发生了什么。
“……你没事吧?”一个声音传来,我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匠仔的脸。他自己也尚未完全从刚才那一击中缓过来,面部扭曲着,看上去有点滑稽。
我想站起来,却连一下也动弹不得,周围又安静了下来。定睛一看,只见漂撇学长扭着雁住的胳膊反拧到背后,像骑马一样将他死死按在地上。从晃晃悠悠的电灯和空中飞舞的尘埃中尚还可以看出二人刚才厮打的痕迹。
葛野此时缩在房间的一角,双手抱着肩膀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她眼神呆滞,像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似的。
“喂,你,”学长气喘吁吁地说道,“冷静点儿了吧,雁住!这回能好好说话了不?”
“疼……”雁住被摁在地上喘着粗气,他呻吟道,“放……放开我。”
“还闹不闹了?”
“啊、疼、疼,骨头要断了。”
“你还闹不闹了,啊?能不能站起来好好说话?不能的话你就一直这么待着吧。”
“一直?嘁!”雁住像听了个笑话似的露出了嘲笑的口吻,“是今晚上,还是以后你都要这么摁着我?”
“哈哈,你要跟我比耐力是吧,嗯?”学长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毫不客气地说道。雁住像是领会到了这一点,加上他终于明白学长这个对手不可小觑,生生将笑意憋了回去。
“知……道了。我不闹了。”
“你保证?”
“我保证……疼!”
“那好。”学长松开手,小心翼翼地慢慢站起身来。
雁住也慢慢地站起来。他多少恢复些理智了,我心想——大错特错。刚才他只冲着葛野去,现在的目标又变成学长了。看样子,他似乎对自己的臂力特别有自信,但刚才却败在了学长手下,被他紧紧地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这对雁住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因此,他暂时放弃葛野,转而进攻学长。
雁住一边揉着吃痛的身体,一边缓缓站起身来。突然,他飞起一脚踢向学长的小腹,不愧是原足球运动员,这一脚的动作干净利索。
可学长似看穿了他的企图般瞬间做出了回应。他一手护住胯间,一边绷紧腹肌稳稳地接住了这沉重的一脚,身子纹丝不动。
“喂喂,雁住!”学长略略皱眉,却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不以为然道,“你这可不行啊,跟刚才说好的可不一样。”
若是常人,挨了这一脚踢后肯定都说不出话来了,学长果然顽强过人。但是,雁住可就没这份闲心了,他整个人战斗欲旺盛,拳脚并用地不断向学长袭来。
而学长这边呢,虽然对方攻势猛烈,他却见招拆招,不让雁住伤害到自己丝毫。他始终微笑着,并没有还手的意思。与学长的气定神闲相对,雁住脸上的焦躁和歇斯底里一览无余。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干什么呢,你们这些人?”与此同时,雁住的动作如同被定格般地停了下来。
包括我在内,所有人的视线都极其缓慢地移向了玄关。高千伫立在门口,她身后跟着溪湖。
高千换下了刚才在“I·L”穿的连衣裤,换上了一件黑色背心和修身牛仔裤,打扮得跟季节有些格格不入。她双手叉腰,缓缓地走进厨房。
“发生了什么?怎么弄成这样?”高千冷冷地发问道。
瘆人——我脑海里瞬间闪过这个词,高千的声音像把一闪而过的利刃,空气仿佛都被其撕裂开来。她狠狠地瞥了雁住一眼,眼里寒意凛然,好久没见过这样的高千了。那眼神让我想起了初见她时的情形,浑身上下散发着冷酷犀利气质的高千此刻就站在我们面前。
雁住像是被高千的气场威慑住了,向学长挥起的拳头倏然落下了。他似是对自己刚才的行为感到羞愧,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开口的时机,神色尴尬。
不过,这也难怪,在现在的高千面前,没几个人敢随便说话。不知道这个比喻是否恰当,但现在张嘴,无异于毫无防备地对毒蛇伸出手去,万一被咬可就什么都完了。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纵是溪湖,也没见过高千这副模样,她被吓呆了,一动不动地站在玄关上暗自祈祷着。实际上只有几秒的寂静此刻感觉格外漫长,像是会持续到永远似的。比起刚才的骚动,此刻的静默让人更难受,屋里静得可怕,连远处传来的蛙鸣之声都清晰可闻。学长家周围全是田野,连农家也没有,要是在普通的居民区里,我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来,邻居早该报警了。从这个角度看,还多亏了这场骚乱发生在学长家——这是我后来才想到的。
“发生了什么?什么也没发生。”学长率先打破了沉默。这也很自然,能解高千之“毒”的人,只有他了
。
“如你所见。我来给你解释一下都发生了什么吧。”
“好啊。”高千面朝着学长不动,用余光看了雁住一眼。“那,请你来解释一下吧。他和——”
此时我有些同情雁住了。要是我的话,可绝对不想被她看上这一眼,正暗自想着,高千又将视线转移到了葛野身上。
“她——”
葛野整个人猛地抽搐了起来,嘴唇和手直哆嗦——高千的“毒”瞬间就游走遍了她的全身。
“为什么、为什么呀?!”一直到刚才都处于茫然自失中的葛野此时崩溃般地大叫了出来。“为什么呀,为什么我偏偏要遇上这种事呀?我到底是做了什么孽,都做了些什么呀!”她大声地哭叫着。
葛野绷紧的神经中似乎放松下来了,与此同时,我也能动了。
“你没事吧?没受伤吧?”我向她问道。听了这话,葛野一把抱住我,紧紧地搂着不放,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慰。
“跟你们无关,”雁住也终于开口了,“这跟你们无关,是我们二人之间的问题。”他声音嘶哑都说道。
“是啊,太好了,幸好跟我们无关。”高千语气稍有缓和,一丝微笑浮现在脸上。而这正是她的可怕之处,表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和她交往不深的人,是无法领会到这一点的。
“你的意思就是,你跟我们没什么好说的,是吧?”
“对,我就是这意思。”
“那你还在这磨蹭什么啊。”高千眯起眼睛盯住雁住,向玄关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她不用说话就准确地传达了自己的意思——赶紧从这里滚出去。
“喂……”雁住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他看起来在生自己的气,对示弱的自己感到气愤不已。我一时间竟不知道他在对谁说这句话。
“听到了吧,走啊。”我目瞪口呆,终于明白了他说话的对象。他在催葛野,好像在命令她站起来快跟他回家一般……我简直要气疯了,难以置信。他把自己刚才的胡作非为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喂,说你呢,喂。葛野,赶紧站起来跟我走。”
“……这算什么啊,”葛野的声音有些颤抖,不过停止了哭泣,“你说什么呢,跟你去哪儿啊,你要我跟你去哪儿啊!”
“你胡说些什么呢。过来啊。我叫你快过来。都是因为你才弄成这样的。”
“别开玩笑了,”葛野激动地站起身来,“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做了什么啊?”
“别像个小孩儿似的。差不多得了,真是的,你总是这样。算了,快过来吧。”
“你说什么呢?”葛野被他气得笑了出来,说话语调都高了八度,“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我都说算了。这次我原谅你了,只有这一次,来吧。”
“什么啊,”葛野双手抱在胸前调整着呼吸,她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命令谁呢?原谅我了?”
“我都说了,”雁住像是烦了,“你够了!你想说什么一会儿再跟我说,现在快点儿起来跟我走!”
“你有病吧?”跟焦躁的雁住不同,葛野逐渐冷静了下来,她冷笑道,“好好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什么吧,都快把警察给找来了。还说什么‘原谅你了’,这话应该学长来说才对吧。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你还理直气壮起来了!”
“够了。你别啰唆了,快点儿跟我回去。”
“我不!”
“你说什么?!”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吧!”
“喂,你这——”
“结束了,我们结束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别再缠着我。”
“你别闹了,我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你快滚!”葛野又提高了声调,极其不快地说道,“滚出去,快滚!”
雁住的眼神瞬间又变得凶狠起来,径直向葛野走过来,一副要上前扭住她的架势。见状,漂撇学长立刻冲过去要拦他,这时,高千发话了。“雁住,走之前——”她的声音充满了满不在乎的意味,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好收拾一下残局吧,知道了?别总像个小孩儿似的。”
雁住的动作顿时停下了。比起刚才高千出现的时候,他这次的反应更具戏剧性,甚至有些不协调。
他狠狠地瞪着高千,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扭头朝玄关走去。从刚才就在门口双手合十一动不动地祈祷着的溪湖,见状急忙闪向一边。
雁住走到门口提起鞋,就在我以为他要出去的时候,他做出了一件令大家目瞪口呆的事——雁住赤着脚迅速地冲进厨房,使出全身的力气将溪湖的箱子踢飞了。箱子撞上了收纳柜的门,发出了刺耳的撞击声,里面的衣服撒了一地,门也被撞瘪了。这强大的破坏力足可以杀死一个人,哎呀……
怎么说呢,我们大家——至少是我,都没觉得特别惊讶,只是对他这个人感到心寒。他看都不看我们一眼,迅速地消失在黑夜中。
“你——”
葛野一愣,迅速反应过来。她发出了一声尖叫。她大概是想说“你干什么”,但是,此刻人已经走了。
高千不慌不忙地拦住了要冲出去追雁住的葛野,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好像在称赞她干得漂亮似的。
“算了吧,让他去。”
“……欸?”葛野有些狼狈,她略带胆怯地抬头看着高千。
“像那种只会过河拆桥的男人,就随他去吧。”
“但是……但是他……”
“这样他就会忘记你了,彻底地、忘得一干二净,对不对?”
听高千的口气,她好像早就知道了这一切都是葛野跟雁住分手导致的。不过,从房间的惨状和二人的对话,也不难得出这个结论。
“忘了我……就凭那个?那也太简单了。”
“你不信?来,我给你看看证据,小漂——”
“干吗啊。”学长正在扶正被弄歪的头巾,不满地对高千道。
“莫非你把他打惨了?”
“你看看我的脸,好好看看,”学长探出脸给我们看,鼻血还没干,流到了脸上,“一下就看出来谁被打惨了吧?”
“他说得对。那种男人,你不让他把怨恨发泄出来,他一辈子都会缠着你不放的。”
我终于明白了高千的意思,豁然开朗。葛野虽还存有疑惑,但眼里的怯意已经没有了。
“反正我赢了——先让他这么认为吧。这也可以让我们这边的损失降到最小。这次他肆无忌惮地大闹了一番,现在肯定很激动,他这一激动就把葛野给忘了,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真的吗?”匠仔质疑道,“我觉得这么说有些低估他的幼稚了。”
“原来如此。好不容易有男生这边的意见,可不能不听呢。不过说实话,匠仔,你觉得我过低估计他了吗?”
“……不不,”匠仔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深有同感。没人比高千更痛恨男人的蛮横和自以为是,但匠仔在明明知道这一点的前提下还对她产生质疑,这有些让人纳闷。
“但是,高千来之前,学长可把他给硬摁在地上了,虽说这也是情势所迫,但对他来说这可是奇耻大辱啊。”
匠仔道出了我的心声。正如他所说,这事可能会埋下祸根,一种不安涌上心头。但是,高千摇头道:“但是,那之后他不是把小漂给打惨了嘛,所以不会有事的。至少对他而言是这样,对吧?”
望着高千十分肯定的样子,我虽还心存疑虑,但也无法辩驳——没人比她更有说服力了。她的意思是,贸贸然地叫警察来,反而有可能招致雁住的怨恨,到时候更麻烦。
“以后,可能还会有别的姑娘碰上这种事,但至少那个人不会是葛野了。”
“原来如此。”匠仔小声嘟囔着点了点头。我却有些迷惑了,别人不说,至少匠仔不会这么简单地答应了事啊——突然,我意识到了,原来是这么回事。高千并非对此事的彻底解决深信不疑,只是通过这番对话让现在还情绪激动的葛野安心而已。匠仔也正是因为领悟到了这一点,才乖乖地闭嘴接受了高千这番理论。不,难道匠仔从一开始就知道高千的用意,所以才故意跟她唱反调的?通过让高千反驳自己这种方式,让她的话更有说服力?这样的话,就是两个人彼此默契有加,唱了一出双簧戏——也许是我想多了,但这种念头如幽灵一般地缠住我不放,我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我不知道……”葛野身心俱疲地呆坐在地上自言自语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啊,我做了什么让他那么生气啊……”
她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一般。突然,葛野猛地回过神,站起身来道:“对不起……都是因为我事情才会变成这样,连累了学长和大家,对不起。”
葛野似乎恢复了一点神智,意识到必须得好好收拾下这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屋子才行,看来高千的良苦用心起了作用。
高千温和地搂住葛野的肩膀,让她坐回到了褥子上。“不用啦,你会伤到自己的。你现在还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样完全平静下来呢,坐
着吧。”
听了高千的话,我才意识到屋子的惨状。玻璃碎片落了厨房一地,像是混乱中被打碎的大啤酒杯的。虽然现场没有血迹,但学长和雁住在打斗的过程中,两人都可能受了重伤。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再定睛一看,卧室和厨房也是一片狼藉,被打翻的啤酒渗进了榻榻米中,染得地上一片深黄,恐怕这榻榻米以后是不能用了。食用冰化掉后在地板上发起了洪水。但最糟的是,漂撇学长最喜欢的威士忌翻倒了,里面大部分的液体都洒了出来。啊,实在是太惨了!
匠仔拿来了垃圾袋,小心翼翼地将玻璃碎片一一拾起,大家见状也纷纷上前帮忙收拾。溪湖和我分别拿来了抹布擦起了榻榻米和地板,漂撇学长用吸尘器把细小的玻璃渣子吸起来。“但是,葛野运气真好,哦不,是我们大家的运气好。幸好是‘不抵抗主义’的小漂在这儿。”高千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说道。
是啊,确实如此。单看臂力,强人有的是,但像学长这样打不还手就能把事态平息下来的人可是不多。而且,他在满地玻璃碎片的情况下,还能把对方制服并使双方都毫发无损,真是太厉害了,我由衷地赞叹道。
“不抵抗主义?”他本人却对这种说法抗议道,“喂,我说高千,你可饶了我吧。谁知道那么厉害的东西哟。实在是事出突然,我这边都慌了神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是这样吗,但是看上去可一点不像。
“算了,怎样都无所谓,”高千沾湿了一张面纸,擦去学长脸上的鼻血,“结果是好的。”
“结果是好的……吗?”学长拾起捡起空了的酒瓶,忧伤地说道,“结果是好的吧。”
“这都是你小漂的功劳啊,”高千难得地嬉笑着,用掌心啪啪地拍打着他的脸,“真的,你真靠谱。”
“是吗?”学长脸上的不快一扫而光,噗的一下大笑起来,“哈哈,你说我靠谱,真的吗?”
高千这么直白地夸人的时候可不多,学长高兴得简直要蹦着走,刚刚因为失去自己心爱的威士忌的悲伤现在一扫而空,他兴高采烈地收拾着屋子,就连动作都灵巧了许多。
“是啊。多亏你住这么破的房子,就是塌了没法住了,也没什么损失,对吧?多好……”
“哈哈,就是。嗯,就是这么回事,这么破的房子,真是太——欸?”
放在平时,二人的对话肯定会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但这回大家却没这个心情。但是多亏了这两个人,气氛确实缓和了许多,这么说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匠仔就称高千和学长为“最佳搭档”了,确实就是这样。
“喂,小羽……”呆呆地坐在一旁的葛野向我叫道。她不叫我“小兔”,而是“小羽”,这么叫的朋友很多,以前我自己也对这个叫法比较耳熟。“我真不明白,真不明白。我对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吗?”不知道葛野是不是还在担心什么,刚刚浮现了一丝笑容的葛野转瞬又愁云满面。也许她还在为给大家带来麻烦而惭愧着。
“我都不记得了,莫非是我无意中……”
“别太介意这事啦,”高千一边将散落一地的衣物叠好放回箱子中,一边插话道,“而且,就算介意也没什么用,越想越没头绪。”
“没头绪?为什么?”
“因为葛野你肯定什么都没做。”
“啊……”
“从刚才的情形来看,你根本没和他商量就自己跑出来了,对吧?”
“嗯,我只给他留了个简单的字条,说我们已经结束了什么的,把钥匙也放在旁边了。”
“这次你下决心跟他分手,有没有什么诱因呢?”
“……嗯,也没什么诱因,只是平时对他不满已久,这次爆发了而已。”
“不满?比如说呢?”
“怎么说呢,他那个人啊,特别的不成熟。”葛野说着,像是想起了刚才高千与匠仔的对话,恍然大悟道,“对,就是特别不成熟,他只对我这样,在外人面前完全看不出来,甚至给人感觉很靠谱,成熟而有魅力。”
“不成熟,比如说大男子主义什么的吗?”
“对。平时一副家务就该你做的态度,这种感觉太明显了,让我感到很不快。我一抱怨,他就跟我道歉,过后依旧故我行。我也尝试着跟他沟通过,每次他都找借口躲开,不是说我太忙,就是说我明天要早起现在要睡了什么的。要说忙的话,我也一样啊。他每次都这样,我实在心灰意冷了。”
原来如此,葛野早就想分手了。只是雁住还没意识到这一点,所以在他看来,此事突然而且莫名其妙,说不定他还一个劲儿地认为是葛野单方面地背叛他了呢。虽说如此,这次他的暴力行为也有些非同寻常。
“这么问可能不太好,但是葛野,他之前打过你吗?”
“这倒没有,但是他一生气给人感觉非常可怕。”
“你在恋爱中期待的是一种平等的男女关系,而他却是在找老妈一样。你们之间存在分歧,住在一起肯定会有诸多矛盾。所以,其实葛野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哦,就这么点事。至于他闹不闹什么的,你根本不必介意。对吧,正如雁住所说,跟咱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葛野点了点头,一种迷惑不解的神情浮现在脸上。也许她自己都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听话了,但是在我们看来,这一点都不奇怪,她已经完全被高千给迷住了。旁观者清。这跟其他人面对高千是一个反应——比如我。
她双眼发亮地抬头望着高千,刚才的胆怯荡然无存,不如说她领悟到了刚才的“毒药”正是拯救自己的“良药”。正如我刚才所说,葛野在女生中人缘很好,但从未听说过她对同性有兴趣,至少到刚才并没有。大概她自己也没想到会被高千迷住吧,现在她的感觉是一样的——有了高千在,还要男人做什么……
“好啦,”高千回身将玄关的门带上,环视了一圈大致恢复原样的房间说道,“让我们忘掉不快,尽情喝吧。”
“就是就是。开喝吧。”
“那你做点什么给我们吃吧,正好扫扫刚才的晦气。”高千说着递给学长一个塑料袋。刚才的骚乱让大家谁都没注意到,高千和溪湖在来的路上买了吃的。不过也难怪,毕竟学长家除了啤酒没什么别的食物。
“啊,好啊,正好饿了。”
嘁,学长真是的,明明刚刚在店里把剩下的意面一扫而光了嘛,现在又喊饿。
“想吃点肉,牛排怎么样?”他明知道就快半夜了,还说得这么满不在乎。但这正中大家下怀,匠仔一开始做菜,室内的气氛就完全改变了,烤肉的香气四溢,每个人的心情都随之放松,往常的其乐融融又回来了。食物的力量真是不可小觑,我再次感叹道。
趁着牛排还没好,六个人围坐在被炉前,桌上放着牛肉片卷奶酪和小山一样的沙拉,碟子盘子堆得快要掉到地上。大家共同举杯,将里面的啤酒一饮而尽。
“啊,但是……”学长迅速地将啤酒兑了水,神秘兮兮地说,“人活着就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啊。”
话一说出口,他突然意识到这样让气氛再次陷入不愉快,慌忙截住了话头,压低声音道:“我之前一直都没告诉过你们,其实啊,我见过鬼呢。”
什么啊,这么突然,大家私下里交换了个苦笑,但有一个人的反应确有些激烈了。
“呃、呃呃……”是匠仔在说话,“等、等等,学长……”
“怎么啦,匠仔?”
“开、开玩笑吧,这是……”
“什么嘛,你看我像在看玩笑吗?”
“不、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匠仔简直要哭出来了,他好像特别怕听鬼故事,吓得直发抖。对不起了匠仔,想来想去,这是此时调节气氛的最佳话题了。
溪湖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她兴致勃勃地催促学长道:“漂学长,鬼长什么样儿啊?”这时她第一次这么叫学长,不用说,自然是受到了高千的影响,但她克制着自己没再加个“小”字。
溪湖果然在模仿高千,她换了一件粉色吊带背心,下身配一条白色紧身牛仔裤,头发整个别在一起,露出一段纤细洁白的脖颈。男士们若是看到了这个场面,一定按捺不住了,貌美如花的溪湖殷勤侍奉的对象,竟然是个女子——让他们耐不住性子的原因又增加了一条。
“是个老太太的鬼魂。”
“咦,然后呢然后呢?它是不是没有脚?”
妈呀,匠仔惨叫一声堵住耳朵,又意犹未尽似的紧紧闭上眼睛。
“不,我记得有脚。唔,确实有脚。它就那么伫立在房檐下,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这边看,眼神里充满怨恨。”
“别说了!”匠仔捂着耳朵背过身子大叫道,“太恐怖了,别说了!喂,学——长!”
“瞧你那点出息。夏天可正是讲鬼故事的好时候。”学长硬是把匠仔的手掰开,强迫他转过身来。“听我说嘛。没那么吓人啦。”
“已、已经很吓人了。”
“但是,小漂,”高千也恶作剧般地从旁堵住匠仔的嘴,“你怎么知道那就是鬼啊?”
“因为老太太早就不在人世了呀。”
哇啊啊,匠仔被高千堵着嘴,发出一声了沉闷的哀号,他说什么听不太清楚,不过听起来确实很凄凉。
“那个老太太是什么人?死后还来看你——是你的亲戚还是?”
“不,我完全不认识她,之前从未见过。这还是我小学时的事,三年级还是四年级来着?虽然我至今都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家就在我上学那条路上,家里似乎只有她自己。不过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了。啊,并不是她来找我,而是我去了她家。”
“去她家?你不是说从来没见过她么?”
“唉,这之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和我的一个朋友,他叫前通。”
“前通?这名字真怪。”
“他本名是前田义信。”
“……那为什么叫他前通?”
“对啊,为什么来着?”
“真不靠谱,这外号是你取的吧?”
“是吧。不知道啊。”
看来学长爱给人瞎起外号这个恶趣味从以前就有了。尽管如此,他自己都忘了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了。真令人头疼啊。
“为什么叫他前通来着?唔——唔——想不起来了,毕竟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唉,算了,总之我和这个叫前通的曾经潜入到婆婆家里去。”
“潜入?莫非你们是擅自进去的?”
“嗯,这个嘛,因为我们以为那肯定是间空房子。不,更准确地说,当时那里实际上已经是间空房了。这么解释可能有点麻烦,就是说,是在她死后不久,原本就只有一个人住的家自然就空下来了。”
“本来应该已经去世了的人,却站在屋檐底下。”刚才一口菜都没吃的溪湖此刻像是忽然来了兴致,她抓起一把薯片咔嚓咔嚓地嚼着。
“对。但我们起初毫不知情。只是觉得好玩想进去一探究竟。我俩当时毕竟还是孩子,好奇心旺盛。那是间老房子,外观看上去像是间抹了灰泥的仓库,院子里杂草丛生,阴气森森。”
“那样的话可能真有鬼怪出没呢。”我和溪湖一样来了劲儿,兴致勃勃地说着,“接着你们觉得好玩儿就悄悄进去了?”
“对对,但是啊,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栋房子好像另有隐情呢。”学长一边像挥指挥棒似的挥舞着筷子,一边用手抓起个牛肉卷送进嘴里。“啊,真好吃。”他又抓了两三个送进嘴里大嚼特嚼。
“……隐情?”我和溪湖面面相觑道,“什么隐情?”
“很多年后,我上初中时,这栋空房子易主,新主人拆除了原来的房子。工人们从地底下发现了人骨。”
“人骨?就是人的骨头吗?”
“是的,没错。”
哎呀,溪湖发出了一声尖叫,脸上的表情却是笑嘻嘻的。与她相对,匠仔吓得快哭出来了,他猛地堵住了耳朵。高千见状简直要笑疯了,她代替学长使劲儿把匠仔的手掰开,逼他听下去。
“当时事情已经过了四五十年,骨头经风化都碎得不成样子了,但确是人骨无疑。但为何会被埋在地下呢,这事至今仍是个谜。别说老太太是谁了,就连她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总之,在这样的房子闹鬼,可一点都不奇怪。”
“但你见鬼的时候还是小学生吧,应该对此一无所知啊。”
“是,但是当我听说挖出人骨的时候就恍然大悟了。当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见鬼的时候是晚上?”看学长吃得那么香,高千的食欲也被勾起来了,她夹起一个牛肉卷放进嘴里。
学长得意扬扬地望着对牛肉卷赞不绝口的高千,身子向后一仰。“不不,实际上,那时候还是白天。因为是放学时分,所以说是傍晚可能更准确,我记得那时候天还很亮呢。”
“鬼会在白天出来吗?”什么都学着高千的溪湖这回也不例外,她用筷子夹了一个牛肉卷放入口中。“真好吃啊。”她连声赞叹。
“奇怪,鬼一般不都是晚上才出来吗?”
“但它就在白天出来了。”学长不服气似的又将两个牛肉卷塞进嘴里,“真可怕啊。我光以为那是栋空房子就潜进去了,没想到屋檐下还站着个人……跟人一模一样。它一头乱蓬蓬的白发,那样子跟早上刚起床似的一般老太太可不一样。”
“后来呢?”就连最近体重猛增的我也终于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将筷子伸向了牛肉卷。太、太好吃了,这可惨了。我的食欲被大大地激发出来,不断将手伸向桌上更多的好吃的——啊,匠仔这个大笨蛋,是想让我吃成一头猪吗。
“我当即惊慌失措起来,‘哇’一声大叫了出来,和前通一溜烟儿地各自逃命。那个老太太有种异常的压迫感。她像是注意到了我们的目光,踉踉跄跄地就朝这边飘过来,目光幽怨地盯着我们不放。”
“那个——我刚才突然想到,”酒精让我放松了自制力,我又将手伸向盘子,“那个老太太是不是还没有过世啊。”
啊,牛肉卷只剩下两个了,我正想着,葛野就将其中的一个夹起,不过,她并未马上吃掉,而是用迷惑不解的神情定定地盯住它,看上去她似乎是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出去的。突然,她意识到了大家都将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了,便“噗”的一声吹了口气,一口将牛肉卷塞进嘴里。
“哇,这个真要命。”她一脸幸福,塞满牛肉卷的嘴不停蠕动着,“唉,算了,今晚上就喝个痛快。”
就是嘛,现在可不是计算卡路里的时候,我和溪湖齐声附和,引得大家哈哈大笑。那笑声不是硬挤出来的,而是发自内心的,气氛终于又回到了以往聚会时那样,嗯,食物的力量真伟大。
“实际上,我后来也想过这种可能性。刚才我也说了,当时是白天,我们虽然被吓坏了,但是怎么想鬼魂也不会在白天出没。那不过是住在家里的人罢了,我跟前通这么说过,当时他认同了我的看法,但是后来……”学长话音刚落,匠仔就呻吟了一声起身欲逃,他这回是真要逃走,但高千毫不留情地抓住他的后脖颈把他拽了回来。
“不、不,盘子里没东西了……”匠仔指着只剩下一个牛肉卷的盘子说道,“我、我再去做、做点什么过来。嗯。”
“你说什么呢。吃的还剩这么多呢,快坐下。”高千自然是在开玩笑,但口气和态度听起来却格外地严厉与辛辣,不熟悉她的人看了,还以为她在欺负匠仔呢。
“我本来试图说服自己那不是幽灵,但总觉得有些不能释怀,也许是因为印象太深刻了吧。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跟谁聊到了那栋房子,并问那栋房子里是不是住着一个老太太。那人告诉我,确实有个老太太,但是已经过世了。”
“谁说的呀?”
“谁来着?这话是谁说的来着?嗯,反正不是前通吧。”
学长陷入了沉思,他一脸苦恼,拼命地回忆着。
“总之——”他像放弃了似的耸耸肩,“那人说那栋房子里确实住着一个老太太,但是已经死了。那样的话,那我们看见的就不是幽灵了,她死在我和前通遇见她之后——一般人都会这么想吧?不过,我又往下问了问,才知道老太太死在我们潜入她家之前。”
“他说的是真的吗?”
匠仔新拌好的海鲜沙拉一端上桌,大家的筷子就齐齐伸向盘子。里面满满地盛着莴苣、芹菜和从超市买来的各种刺身,拌上匠仔加了柚子皮的自制调味汁,望之令人食欲大增。
“不会有错的。因为如果他确实所言不虚,那我和前通就真的见鬼了。所以我特意多确认了几遍日期,具体到几月几号我忘了,但确实是这样。”
“你看见的也可能是别家的老太太啊。”
“我也想过这种可能性,我们看见的是可能是老太太的亲戚或者朋友,有事来她家串门,碰巧被我们给遇上了。但后来,我又否定了这种想法。”
“就是说你们看到的就是那个老太太?”
“是啊。前通看到了她的遗像,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看见的,总之他就是看到了。那天站在房檐下的就是她。”
“还有一种可能性——”我抓起芹菜放在嘴里咔哧咔哧地嚼着,“那个老太太实际上还有个双胞胎姐姐或者妹妹,刚好被你们给看见了。”
学长好像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他抱起膀子歪头沉思着,嘴里还不时喃喃自语。终于,他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说道:“不……我觉得不是。我不敢断言,但是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那么前通应该也会知道。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到那张遗照的,但当时应该不只有他一个人在场。啊,我想起来了,老太太是孤身一人,连葬礼都是在町内会办的。前通当时一定是跟赶来吊唁的亲戚一起参加了葬礼,所以才看到了那张遗照。要是老太太有个双胞胎姐妹的话,一定当场就传开了。这事自然而然也能传到前通耳朵里,对吧?”
“但可能刚好前田就不知道这事呢。”
“唉,反正也有这种可能性吧。但是,这么一来就没意思了,一点都不刺激。”
“就算不是双胞胎,一旦谜底揭晓,就会给人一种也不过如此的感觉,怎
么说都不刺激了。”
“那,”学长略带不满地说道,“高千你的意思就是我们看到的并不是鬼喽?”
“对,我觉得你们遇见的就是老太太本人,那时候还活着——仅此而已。”
“但是,前通说那时候她确实已经死了啊,你怎么解释这事?”
“首先,我觉得你的朋友在撒谎。”
“撒谎……前通吗?”
“因为你自己并未亲眼看见那张遗照啊,一直以来只有前田一个人说你们遇到的就是那个老太太。”
原来如此,就是说学长他们遇见的其实是别人,谜题就这么解开了。
“但是,为什么前通要撒这种谎呢?”
“他可能想小小地恶作剧一下吧,因为说见鬼的话会比较刺激。”
漂撇学长再次抱起了胳膊,他努力搜索着儿时的记忆,不时挠挠自己的邋遢胡子。
“但是,我记得他当时说这话的神情是极为害怕的,一点都不像是装出来的。现在他怎样我不知道,至少当时,他没那个本事。”
“他自己肯定也没想说谎吧。他是发自内心地害怕。”
“嗯?这话是什么意思?”
“当时,他觉得把你们看见的当成鬼比较有趣,带着点恶作剧的意思跟你撒了这个谎。但他说着说着却当真了,真以为你们俩看见的就是鬼。要是他在清醒状态下撒谎可能轻易就被你识破了,但要是他也分不清现实和虚构呢?所以,你们俩见鬼这件事就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中,成了事实。换句话说,就是小孩子们身上常常有的‘中二病’——是不是这样呢?”
“唔……”
听罢,学长沉思了一会儿,像是无法反驳高千的“无鬼论”,终于赞同似的点了点头。突然,一个声音响起——
“也不一定吧。”说话的是匠仔,刚才的胆怯神情一扫而空。也许是因为话题从鬼故事转为了揭秘吧?
“前田并非在说谎。”
“那你也觉得学长他们是真看见鬼了?”
“不,不是。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撒谎的不是前田,而是另有其人。”
“另有其人?”学长“咦”一声,送到嘴边的杯子又放下了。“喂喂,匠仔,你的意思是说我在编故事喽。我发誓,刚才说的都是真——”
“不不,我不是在说学长。”
“那是谁?我没撒谎,前田没撒谎,也没别人了。”
“有啊,就是那个刚刚学长没想起名字的人。就是那个跟你们说,你们两个那天看到的老太太已经死了的那个人。他也算一个。”
学长眼神有些游离,不知道他有没有理解匠仔的话,反正他的反应比平常要迟钝。我甚至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喝醉了。
“就是说,小漂他们见到老太太的那天她还活着。”高千替学长说道,“但是,有人却骗他们说老太太已经死了,这事才成了个鬼故事。明白了吧,小漂?”
学长猛地吞了一口兑了水的酒,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但是,这样一来,就又有两种可能性了。一种是这个人跟小漂他们撒谎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死了,另一种是老太太还活着。你觉得是哪种呢,小漂?”
“嗯?有区别吗?”
“肯定有啊。要是老太太还活着,他还故意撒这么个谎,要是哪天小漂他们碰巧遇上了她,不就露馅了嘛。要是那时候老太太已经去世了的话就好说了,不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大。所以那个人为什么要对小漂他们撒谎呢?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么说确实有一定道理……不过,现在也无从知道了吧。”
“是吗,放弃的有些早呢。”
高千双手托腮,探出身子靠在被炉上。溪湖和葛野如痴如醉地看着她。
我们四个——漂撇学长、高千、匠仔和我——一喝到高兴,就会对这种奇奇怪怪的谜题,七嘴八舌地讨论到天亮。但葛野和溪湖显然还没习惯这种“余兴节目”。话题还没到鬼故事,她俩应该就丧失兴趣了,不过,因为很少见高千对什么这么感兴趣,出于对她的好奇心,两个人还是耐着性子听下去。
“那人是在你们见到老太太之后才撒的谎,对吧?”
“当然了,之前就听说了的话,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突然,学长住了口,一种不安的神情浮现在他脸上,他再次眼神空茫地望着远方,不断地擦拭着并未弄湿的嘴角。
“那大概是多长时间之后的事情?很久之后,还是马上就听说了?问得不太清楚,抱歉。”
“马上吧……我记得距我们见鬼并不久……等等。对了,就是在那第二天,学校不上课。”
“不上课,就是说你们应该不是在周六潜入老太太家里的。你刚才不是说是在放学后嘛,要是傍晚的话,那应该就是在工作日了。”
“不,就是在周六。我想起来了,那时候一周只有一天休息,我上完周六的半天课后,就去朋友家吃午饭。”
“前田家吗?”
“不是不是,嗯……是小哲家。”
“小哲是谁?”
“不记得他姓什么了……唔,名字也忘了。好像是叫哲也吧。”
“真不靠谱。你们关系很好吧?”
“也没有。虽然是一个班的,可因为关系没那么好,所以才没记住他的名字。咦?我们那天为什么要去人家吃饭来着?”学长说着将手伸向了威士忌,突然,他停了下来。“我想起来了。小哲因为患了感冒几天都没能来上学,所以我和前通就约着周六一起去看他。那时候他已经快好了,说是周一就可以回去上学。小哲平时朋友不多,更没什么人来他家玩。所以他妈妈那天见了我们特别高兴,就留我们在他家吃了午饭,好像吃的是咖喱,也吃了一些点心什么的,下午就在小哲家陪他玩,一直到傍晚我们才回家。对了对了,当时小哲家有很多我和前通见都没见过的玩具。”
“是个有钱人家吧。”
“是啊,好像小哲的父亲因为工作的原因总是要搬家,每次搬家小哲就得跟着转学,加上他又是独生子,所以没什么好朋友。我们特意去看他,他和他妈妈一定觉得很开心吧。”
“他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好像是做电动缝纫机的销售。”
电动缝纫机这个词,听起来有种年头久远的感觉。当然了,现在也有这种东西。
“当时,电动缝纫机在主妇层中大受欢迎,好像小哲的父亲因此赚了不少钱。不过,他在我们小学毕业的时候跟着他爸爸转到外省的学校去了。那之后不久,就听说他爸爸工作的那家公司倒闭了。”学长完全陷入回忆中去,双目望着远方,“从那之后,我就再没听说小哲一家的消息了,也不知道现在他怎么样了。”
“咳咳,先说声不好意思,在你追忆往昔的时候打断你,不过该回到正题了。那天,你们从小哲家里出来之后,在回家的路上潜入了老太太的家,对吧。”
“嗯。就是我们一直走的那条路。其实,之前我们就注意到那栋房子了,它总是给人一种奇怪的,甚至毛骨悚然的感觉,每次上下学路过那里,我们总是刻意压低声音,一边说着‘这肯定是栋鬼屋’,一边飞快地从它旁边通过。不过从未想过要进去看看,但是那天为何一时兴起……”
突然,他停住了话头,定定地望着空中。终于,他缓缓地开了口,紧张的表情松弛下来,换上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
“……为什么进去了呢?”
“到底为什么啊?”
“我刚才的思路一直是乱的,逻辑都颠倒了。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我想起来了,完全想起来了。”
“你别光顾着自己明白,好好整理一下思路,也讲给我们听听。”
“那天,我们在小哲家里玩的时候,提到了那栋房子。‘那肯定是栋鬼屋’,我和前通跟他说,但是小哲却告诉我们,那里是住着人的,并非鬼屋。”
“小哲告诉你们的?”
学长眼神空洞、目光游离,他机械地点了点头。“嗯,是的。就是他告诉我们的,当时我和前通都表示难以置信,因为那栋房子看起来没一点人气。他看我们不信就说‘因为那个老太太是一个人住,平时也不轻易出家门’……”
“他倒是很了解嘛。”
“嗯,他挺了解的。就连老太太已经死了这事也……”
咦?大家不约而同地发出了质疑声。
“怎么说?”
“就是……就是,”学长像呼吸不畅似的,五官都挤到了一块儿,他挣扎着说,“小哲是这么说的,‘那栋房子里住着一个独居的老太太,但是,昨天刚刚去世……’”
“但你不是说……”
这样说来,学长他们是在见到老太太之前听说她已经去世的消息的,而不是之后。学长仿佛察觉到了大家无声的反驳,略带恼火地狂摆着手否认,那样子活脱脱一个坏了的汽车雨刷。
“等等、等下,我自己也乱了。是怎么回事来着……”他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头来,之后频频点头,好像在说给自己听。
“嗯,对,就是这样。小哲说完独居的老太太昨天已经死了后,我和前田就突发奇想,想在回家的路上潜进她家院子看看。我们想着独居的婆婆去世后,那栋房子里不就没人了嘛,这种草率的好奇心也在作祟。”
“但是,你们却在那里碰上了她,而且她还活着。”
“对对,吓得我俩魂飞魄散,真以为见鬼了,一溜烟地逃回了家。第二天一整天都心有余悸。周一去上学的时候,小哲也来了,我们就给他讲了见鬼的经历。等一下,莫非他在骗我们……”
“他怎么说?”
“他很震惊,看上去比我们还要害怕。不,我认为他并不是在演戏,而是真的惊慌失措。小哲是个很老实的孩子,比前通还没出息,所以他应该不会说谎。而且他当时真的特别害怕,反复说那个老太太在上周五就去世了,应该不会错什么的。所以从这点来说,我和前通确实见鬼了。”
“你确定那个小哲没在说谎吗?”
学长点了点头。他直接将杯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连水都没掺。
“这样的话,问题就变成了对小哲撒谎的人是谁,而且,那个人为什么要对小哲说谎。”
“那个,我想到了一点……”溪湖怯生生地插话道,“会不会是那个人根本没想对小哲撒谎。说得更清楚些,那个人,或者是那群人,私下里说老太太已经去世了,但小哲却碰巧听到了他们的谈话,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呢。”
“但是——”葛野提出了异议,她似乎受到了场上气氛的感染,自己也开始动脑思考了。“但那不是很奇怪吗?谎是撒给别人听的,但对方根本不知道小哲在场,还撒这个谎干什么。还是说,那些人知道他在偷听,所以故意撒了个谎。”
“他并非对着小哲撒谎吧。假设当时有A和B两个人在场,A出于某种原因要对B撒谎,只是小哲恰好听到了,然后他又告诉了漂撇学长,应该是这么个过程。”
“那A为什么要对B撒谎呢,很快就会露馅的吧。”
“也许他们二人都是小孩,单纯为了好玩而撒谎呢?”
“不会——”学长果断否认道,“这个不可能。”
“欸?为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和前通为什么周六去小哲家,因为——”
“因为小哲感冒接连几天不能来上学。”高千接话道,“你们去探病。”
“对,就是这样。就是说小哲从周五到周日一直在家休息,而且,除了我和前通,他也没有可以一起玩的小伙伴。所以说,如果老太太死于周五这事真的是小哲偷听来的,那么当事人A和B是——”
“小哲的父母,对吧?”本来是自己挑起的话头,却在大家的议论下出现了新的进展,溪湖像是有些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小哲是独生子女,所以这话不可能是他的兄弟或者姐妹说的。应该是他父母说到老太太刚刚去世这事时,他偶然听到了。然后周六又转述给了我们。”
“但是学长,他父母为什么要说谎呢?而且,到底是谁对谁撒了谎呢?”
“不,也许谁都没有说谎的意思。”
“但事实上他们就是说了谎,但你却说本人没这个意思,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也许,这事是个误会。”
“欸?误会?”
“就是他父母——先不管是怎么回事——误以为老太太已经死了。而且,二人偶然提起这事后不久,老太太就真的死了,所以他们两个谁都没注意到自己的错误——事情是不是这样的呢?”
“说得简单,但实际上真会发生这种事吗?那不过是个独居的老人而已,又不是自己的亲戚,谁会去操心她到底怎样呢。”
“这只是我的想象,但小哲的父亲不是电动缝纫机的推销员嘛,也许他上门推销的时候去过老太太的家里,然后……”
“误认为老太太已经死了是吧,但那样的话,他应该马上报警才对呀。”
“也许出于某些原因他不能叫警察来。”
“怎么说?”
“就是说,小哲的父亲因为某种原因把老太太杀掉了……”
“荒唐,怎么可能发生那种事。”高千坚决地摇了摇头,不顾一旁因为惊讶而双手掩口的溪湖。
“欸……”
“说起来,老太太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倒没听说。”
“无论她是怎么死的,如果涉及他杀,那就是一起刑事案件了。那样的话警方马上就会干预到其中,小漂和前田君也不会不知道这事了,对吧?”
啊,学长突然发狂般地大叫了一声,腰上像装了只弹簧似的猛地跳了起来,紧接着发出了一串刺耳的大笑声,仿佛在嘲笑自己……这么简单的道理,直到现在才明白。
“对呀。哈哈,就是这么回事。也许是心脏麻痹呢。”
“欸?”
“老太太的死因呀。她可能是因为心脏麻痹或者心肌梗塞之类突然死亡的。”
溪湖惊呆了:“你怎么知道呀?”
“这个嘛……”学长一脸兴奋地站在那里,眼睛滴溜溜地看了大家一圈,“能不能让我大胆想象一下?”
“当然可以。”高千安抚着激动的学长,让他坐回原位,“反正事到如今,真相也不得而知了。”
高千刚才对泄气的学长出言责怪,现在又好言相劝,但即使如此,她也并没给人前后矛盾的感觉。反而让人觉得她在创造让学长发言的环境,进而鼓励他说出推论。
“当时,小哲的父亲到老太太家推销缝纫机,但不巧的是,老太太突然心脏病发作倒地不起,而他父亲在惊慌中既没叫救护车,也没报警。理由有很多,比如他担心自己上门推销时顾客却猝死,这事要是让媒体知道了会给公司带来麻烦,自己的处境也会很尴尬。而考虑到自己马上就要升迁至本部,在这种敏感时期,一定要离这种不吉之事远远的才行。反正老人也是独居,发生点儿什么也没人知道,所以他什么都没做,飞也似的逃出了那栋房子。但也许是良心上过意不去,所以他回家后便对妻子道出了一切——这就是那个周五发生的事情。”
“但这样一来就变成老太太在周五去世了,那学长在周六见到的又是谁呢?”
“不,恐怕老太太在周五的时候并未死去。就是说,虽然她因心脏病突发而倒地不起,但其实只是陷入了一种假死状态,一整天后就恢复了意识,于是她踉踉跄跄地走到家门口,却正好遇到了闯进来的前通和我。但她的意识恢复只是一时的回光返照,在我们惊叫着逃跑后,她没多久就过世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应该是这样的吧。”
“欸,这么说的话,”溪湖很不服气,“有点太‘结果主义’了。”
“唔,这倒也是。”学长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也有点底气不足。“但是……但是,从她当时踉跄的脚步和呆滞的眼神来看,这事绝对非同寻常。她当时就像徘徊在生死之间,那一头乱糟糟的白头发,也许是摔倒后弄的。当然,我没什么确凿的证据……不过,这东西不可靠。
“什么东西呀?”
“人的记忆呀。我到现在才想起来还有个人叫小哲。当时因为跟前通一起遇到了老太太,所以现在还能想起他来,但却把提供给我们消息的小哲完全忘在了脑后,为什么呢……”
“这个嘛……”匠仔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递给学长。他像和学长心意相通,知道这时候一罐啤酒对于学长放松心情是多么重要。
“这个嘛,我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欸……你明白什么了?”
“学长讲到现在,故事细节已经非常清晰了,但逻辑上却十分混乱,我说得对吧。”
“对,就是这样。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那么,为什么学长在逻辑混乱的情况下,还能记得那件事呢?当然,人都有记错的时候,但就这回的‘见鬼’事件来说,学长本应记得很清楚才对,但实际上前后却出现很大矛盾。我觉得,这里面有人为加工的痕迹。”
“人为加工?”
“就是说,记忆被有意篡改了。”
“有意篡改?”学长惊讶地张大了嘴。“篡改……谁改的?”
“当然是学长你自己了。这是学长的记忆,别人想改也改不了啊。”
篡改记忆——本来是在说见鬼的,没想到却扯到这上面来了,学长双眼圆瞪——不仅是他,连葛野和溪湖都惊呆了。
“可、可是,你……”
“当然,这不过是我的想象。但是刚才学长说,小哲的父亲因为一个意外还是什么的错手杀了老太太,但这种说法马上就被高千彻底否定了。那个时候,学长应该大大地松了口气吧。”
“唔……我有吗?”
听匠仔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那时候学长确实高兴得有些过头了,他爆发出一阵狂野的笑声,直接跳起来了。现在想想,与其说他是在嘲笑自己的愚蠢,还不如说他解开了多年的心结。
高千似乎和匠仔的想法如出一辙,她缓缓地朝学长点了点头。学长被她这样子
所吸引,也应和道:“是啊……好像还真是这样。”
“我也是推测,我觉得那时候学长可能还小,出于一点孩子气的想法,认为是小哲的父亲把老太太杀害了。”
“我吗?可是,确实有这个印象……”
“这就是潜意识搞的鬼了。要是自己遇见的不是老太太的鬼魂的话,那么小哲就是在撒谎,但他又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撒谎的孩子,所以可能是谁提供给了他虚假的消息。但小哲因为身体不好一直在家休养,所以那个人只能是他的父亲……就这样,学长不断地往下想,最后得出了曾是销售的小哲父亲在上门推销时杀害了老太太,学长凭借模糊的印象在潜意识中做出了这样的推理。”
“这……”学长小声嘀咕道,“也太离谱了。”不过看样子,他并未坚决否认匠仔的说法。
“但是,这毕竟是好友的父亲,所以你一定不愿相信吧。”
生而为人,谁都会遇到心酸事。但既然活着,就必须每次都战胜困难勇往直前。但是,因为过去实在太不堪回首,所以人有时也会选择忘记关键的部分(顺便说一句,我在学习心理学)。就是说,通过暗示自己从未经历过此事来消除心灵的痛苦。这是一种自欺欺人,表现为拒绝承认亲身经历。或者像学长这次,虽然没走极端,但却通过扭曲前后逻辑关系减轻心理负担。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这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
“所以,学长将小哲这件事深埋在心底,在脑海中刻上了见鬼的印象。那就是鬼魂,正因为学长对此深信不疑,才会在酒席上把它当鬼故事讲给大家听——不过,我也不能完全肯定事实就是如此。”匠仔沉着地阐述着自己的观点,跟刚才如孩子般吓坏了的他判若两人。当然,事实如何没人知道。正如匠仔所言,他也没有证据。
但学长却恍然大悟似的频频点头。突然,他如闻天籁般地抬起头,小声嘀咕道:“对了,难道说……”
“什么?”
“我刚刚突然想到了。我没有任何证据,完全是个假设而已——就是,老太太心脏病犯了的理由。”
“理由?”我往学长空了的杯子里又倒了些啤酒,“但是学长,还不知道老太太到底是不是心脏病发作呢。为什么……”
“我确实不敢确定。但老太太也许受到了什么刺激才诱发了心脏病。”
“什么刺激呀?”
“也许是因为看到了上门推销的小哲父亲的脸……”
“为什么仅仅看到他的脸就会受刺激啊?小哲的父亲长得很与众不同吗?”
“唔……我倒是没亲眼见过,不过他可能长得很像……”
“像谁?”
“挖出的人骨的主人……”
一瞬间,四下鸦雀无声,连田里的蛙鸣都消失了。
“这么说吧,挖出的人骨的身份和死因已经无从知晓,但既然是被埋在地下,那就很有可能是一件凶杀案。”
“凶杀案……那凶手呢?”
“也许就是那个老太太,她在几十年前杀害了一名男子,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才将尸体埋在地下……埋了几十年。”
溪湖和葛野交换了一个不知道是害怕还是佩服的表情。
“当然,这件凶杀案已经过了时效,但老太太并未忘记那名男子。要是此时有个跟死者长得很像的推销员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话——”
我突然眼前浮现出了老太太因受惊过度而晕倒在地的场景。
“小哲的父亲可能是当场验了婆婆的脉或者什么的,反正这之后他确信老太太已经死了。之后的事情就是我和前通见鬼的经过。就是说——”
学长刚才光顾着说话,杯中啤酒的泡沫已经完全消失。他端起杯子将其一饮而尽。
“就是说,见鬼的不是我和前通,而是那个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