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谜亭论处 约见未婚妻事件

1

“——现在我们已经结婚了,”这天,平冢总一郎好不容易不用当班,过午时分,对妻子由起子说道,“假设一下要是我们没有结婚,原因是,哦,对了,原因是订婚期间你变心了。然后——”

“说什么呢,”正看着摊在和室被炉上众多参考文献的由起子抬起头来.摘下无框眼镜奇怪地看着坐在旁边客厅沙发上的丈夫,“你该不会是想说我们提前进入七年之痒了吧?”

“不是。我是说假设一下,有些事我实在想不明白。”

“这样啊,什么事儿?”

“怎么说呢,可以说是女性的思考方式问题吧。想听听你对这一问题的看法——”

“该不会是,”注意力刚回到成堆文献的由起子忽然又抬起头来,再次摘下已经戴好的眼镜,“工作上的事?”

“嗯,算是吧。”

由起子猛地跳出被炉,小跑着来到客厅,在丈夫旁边轻快地坐了下来.由起子原姓羽迫,大家取其谐音,送她外号“小兔”。①人如其名,她滴溜溜地眨着兔眼般独一无二的眼睛望着总一郎,满眼期待。

①日语中羽迫渡音为“hasako”,小兔读音为“usako”,比较相似。

她目前就读于研究生院心理学科,非常喜欢听刑警丈夫讲自己工作上的事。而且越复杂的犯罪案件她越感兴趣。起初总一郎以为她正在写的博士论文想以一些罪犯心理作为参考,但最近觉得她这么做纯粹是出于兴趣罢了。

“说来听听,说来听听。尽量详细点儿。对了,我沏杯茶去。”

“不过,”能让长在被炉里的妻子站起来的也只有案件了,总一郎一边苦笑着,一边透过玻璃窗看着这个季节照进阳台的稍纵即逝的午后阳光,“事先声明啊,可能会和你期待的不一样,抱歉。”

“好了好了,说说看。”由起子把热水壶里的热水倒入小茶壶,连同茶杯、腌萝卜等茶点一同摆在沙发前的咖啡桌上,又坐回到丈夫旁边,“快快,再从头说一遍。什么来着?让我想想。是说假设我们没结婚吧?原因是订婚期间我变了心——然后呢?”

“然后事情就跳到了两年之后,我和别的女人订婚了。这时,两年间毫无联系的你联系了我,说好久没见了想见见。我问你有什么事儿,你想让我和我未婚妻见一个男人,希望我们能抽点时间。可能是你也找到了新的结婚对象了吧。尽管我有些诧异你为什么要把他介绍给我和我的未婚妻,但还是答应了,和未婚妻去了约定地点。可约定时间已到,你和你同伴却没有一点要出现的意思。怎么等都不见人来,最后被放了鸽子。不可思议的是第二天晚报上登了一条令人震惊的报道,报道说发现了你的尸体,而且还发现了同行男子的尸体,称这多半是殉情事件。可如果你一开始就打算殉情的话,为什么要两个人一起见我和我未婚妻呢?”

“你不明白该女性殉情真意何在,想听听我的意见,对吧?这下我知道事情原委了,就不要再假设了,说说殉情事件本身吧。”

“九月三十日晚上十点,在本市郊外附近河岸停着的私家车里发现了一对男女尸体。某个上班族居民下班回家途中发现自家附近停着一辆陌生私家车,仔细一看发现车况有些奇怪。排气口连着橡胶软管,穿过车窗拉进了车里。而且车窗缝隙都用胶带一类的东西紧紧地贴上了。往车内一看,副驾驶席和驾驶席上一男一女贴紧坐着,或者说是倒着,一动不动。有人殉情了,该职员立刻报了警。”

“这两个人真的是死于气体中毒吗?死亡推定时间是什么时候?”

“死因为气体中毒。发现时两人都已死亡数小时。推定死亡时间为九月三十日下午四点到六点。不过,男子头部有被殴打的痕迹,应该是死前被人打的。车后座上扔着的啤酒瓶可能就是凶器,瓶上留有男子的血痕和女子的指纹。”

“用啤酒瓶打的,也就是说?”

“简言之,这应该是一桩强行殉情案。男子本没打算殉情的。果然发现,该男子甚至在此之前从未见过这名女子。”

“欸?也就是说他是被这名想自杀的女子强迫的?”嚼着腌萝卜的由起子皱起眉来,说道,“这也太惨了吧。”

“确实。女子打昏男子,并将他拖到副驾驶席上,然后用橡胶软管和胶带为殉情做准备。她自己服了安眠药,也许是想死得安然些吧。警方也从瓶里残留的啤酒中检测出了安眠药。当然,女子体内也检测出了啤酒。女子用未开盖的啤酒瓶打晕了男子,做好一切准备后,将瓶中啤酒一饮而尽。”

“二人的身份都查明了吗?”

“查明了,两人都带着驾照。女的叫广田明子,二十六岁。男的叫富田静行,二十岁。次日,也就是十月一日的晚报上刊登了发现两人尸体的报道。一名男子主动联系警察,说看过了这篇报道。他叫佐藤哲郎,三十岁。”

“佐藤——是何许人也?”

“他在市内开了一家私人医院。他询问发现的尸体是否真是广田明子。他说自己和广田约了昨天下午见面,可她一直没有露面,之后便没有任何联系。所以才想了解一下具体情况。”

“佐藤医生和广田明子是什么关系?”

“海圣学园的学长和学妹,不过他们在海圣读书期间一次面都没见过。他们相识于大学时期。不过两人不在同一个学校,佐藤上的是医大,明子上的是女子大学。两人的大学都在东京,东京会定期举行海圣学园学生同窗会,或者说是老乡聚会。他俩是在聚会上认识的。”

“关系有多近呢?”

“一度还订了婚。两人大学毕业后开始都留在了东京。男的在大学附属医院当医生,女的是自由作家。”

“唔?自由作家——”

“虽说是自由作家,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作品。两人交往几年后就订了婚。佐藤哲郎的父亲在老家安槻经营私人医院,为继承父业而上京求学的佐藤决定以同明子结婚为契机回归故里,正式开启私人医院医生之旅。谁知眼看就要结婚典礼——”

“明子却突然变了心,接下来一定是这样的。不过,为什么?是跟别的男人好了吗?”

“不是。好像是说不想离开东京。”

“不想离开东京?为什么?她自己本来不也是安槻人吗?”

“是啊,父母也都在安槻。明子好像并不讨厌和佐藤结婚,只是割舍不下她的作家梦。”

由起子轻声嘟囔道:“啊——原来如此,”后面的四个字却被脆生生的嚼腌萝卜干声盖过了,“然后呢?”

“佐藤十分震惊。他逼问明子为什么双方早就互送了订婚彩礼,婚礼会场也预订好了,事到如今却说这种话。明子则一脸坦然地说其实可以不必取消婚礼,只要暂时生活在东京就好了。”

“可从佐藤医生的角度来看,就算对方这么说了,也很难平静地说什么‘啊,这样啊’吧。”

“那是自然。‘当初求婚时就说了结婚后要继承父业,你不也同意了吗,怎么又变卦了?’佐藤尽可能保持冷静,却依旧掩不住心里的怒气。”

“明子怎么说?”

“父亲还活着,不必这么着急,再等一阵子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一旦继承了老家医院,一辈子都会被绑在那里。最起码新婚期间我们两个在东京生活不也挺好吗?不,应该是我们有权利在东京生活——她坚持己见,毫不让步。”

“哦——还真是强硬啊。”

“估计很难放弃吧。最后甚至还说了什么我是和你个人结婚,而不是和你们家家业结婚,也不想和你们家家业结婚。还扬言说就算真结了婚也不在安槻住,要只身到东京工作。事已至此,佐藤心头也早已怒火中烧。佐藤说刚一结婚,也没什么特别原因,怎么能分居两地呢!面子上多不好看。明子则说说我的事业不是什么特别原因,简直是对我的侮辱。两人完全决裂。说起来好像还是佐藤先爱慕明子的,但他说幻想完全破灭了,再也无法和这种一点都看不清现实的女人交往下去了。””最后还是解除了婚约。”

“退订了婚礼会场,还忍辱告知受邀参加婚宴的宾客们婚事取消了。这便是两年前的事。后来明子留在了东京,佐藤回老家继承了父业。”

“对明子来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想放弃自己的事业吧。不过老实说明子的写作才能究竟如何呢?”

“老实说,不太理想。”

“唉——”可能是想象到了明子付出牺牲之惨重,由起子一脸感同身受的痛苦表情,“嗯——具体说说到底有多不理想。”

“据说完全差得提都不值一提。说是有位海圣的老毕业生在东京一家出版社做编辑,他也经常在东京的老乡会上露面。说起来她应该是认识了这位编辑才想到要当自由作家的。可能本来就有这种爱好,或者说对写文章感兴趣,再加上又遇到了真正的编辑,就觉得自己也有具体可行的机会了吧。”

“那位编辑说她完全不行吗?”

“她积极上前自荐,编辑就随口敷衍了一句有空到编辑部来玩之类的客套话,谁知她竟然真拿着稿

件去了。可是读过后发现不论从内容来看还是从文笔来看,都是一篇根本拿不出手的东西。可她却单方面觉得自己通过短评、随笔积累了不少成绩,终于要成为一名出色的写实作家了。她对此深信不疑,自顾自地情绪高涨。”

“还真是挺棘手的。”

“总之就是个以自我为中心,或者说是个完全不听别人意见的人。都说了这个不行,她却根本听不进去。可工作又不会自己找上门,于是编辑试探性地问她作为备选方案,如果你想从事媒体相关工作的话,有位作家正好在找助手、资料收集员,要不我介绍给你?准知她一下子怒了,说无论如何都要以自己的名义工作。”

“这倒也是。”

“本想帮她看清现实,可她反而出口伤人,说什么正因为你只是个区区平头编辑,才接不到什么像样的活儿。”

“还真是口不择言。那位编辑一定很生气吧。”

“据说都要气炸了。这女人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连一个字都还没出版过呢。跟这种看不清现实的女人扯上关系准没好事。后来凡是需要跟她打交道,编辑都会找各种借口回避。”

“看不清现实……啊。”由起子一反常态,意味深长地重复着这句话,“没想到这位编辑居然说了和佐藤医生一样的感想。”

“的确如此。所以自由作家不过是明子自封的头衔罢了,相当于没有任何实质性工作。我们也跟她父母确认过了,父母说这两年来她一直靠家里寄的生活费和打工过活。”

“两年间明子和佐藤一直都没有联系对吧?”

“那是自然。对佐藤来说明子可是让自己蒙受奇耻大辱的人,没理由主动联系她。明子这边也不好主动联系佐藤,再怎么说也……可今年九月二十九日佐藤却突然接到明子打来的电话,电话里说她在东京,明天要坐飞机去安槻,能见见吗?”

“佐藤医生一定大吃一惊吧?”

“相当吃惊。因为不知道明子有何用意。她好像在电话里突然跟佐藤说听说你订婚了,恭喜啊。明明两年毫无联系,怎么偏偏在这件事上消息如此灵通,佐藤不禁心生猜疑。”

“更何况她还说想请新未婚妻也一起来,就越发令人怀疑了。这位未婚妻也是,真的就爽快答应了一起去见明子吗?”

“勉强答应吧。佐藤一开始也说了要想见面的话我单独去就好了,可抵不住明子过于热切而卑微的请求,只好答应了下来。佐藤便跟未婚妻入野浩美说能不能空点时间出来,前任未婚妻好像想给我们介绍她现在的男朋友。我知道这会让你不愉快,但能不能稍稍陪我去一下?”

“嗯——这是明子的原话吗?说想把现在的男朋友介绍给他们?”

“我想想,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说‘想让你们见一个男人’。啊,对了对了,还说见了一定对你有好处之类的话。”

“对你有好处……”

“佐藤说自己也记不太清楚了,但确实再三说了类似的话。”

2

“后来呢?”

“飞机次日,也就是九月三十日正午时分抵达安槻机场,他们约好了三点左右在市内一家餐厅见。‘不好意思,你能帮我预约一下吗?’明子拜托道。佐藤虽然觉得这女人还是那么任性强硬,心里很不痛快,但还是照她说的预约好了餐厅。”

“这些你们应该也都证实过了对吧?”

“嗯。三点整时,店里确实来了两个人,应该就是佐藤和入野浩美。他们两个就那么一直干等到七点。”

“欸!七点?从三点开始?够有耐心的。”

“佐藤说其实他们心里无比想回去,但如果对方晚到却发现人不在,又不知道会怎么责难他们。”

“他一定也被弄了不少次,才如此小心慎重吧。”

“佐藤和入野浩美一直等到七点,却还不见明子和男朋友的踪影。两人想着都已经等了四个小时,就算她真要怪罪也怪不到自己头上来,这才离开了餐厅。还是个就知道捉弄人的麻烦女人啊,佐藤厌恶极了。没想到第二天却看到了晚报上的那篇报道。于是便急忙联系了警察。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以上是这名女子的情况。还有呢,那个死了的男子——富田静行是什么来路?”

“他从县立安槻工业高中辍学不久后就在一家弹子房做住宿佣工,但因与客人起了争执而被辞退,最近无固定职业。”

“是说他今年二十岁来着吧,与客人起了争执?怎么回事儿?”

“一位平时没怎么见过的客人好像喝醉了吧,拍着弹子机台子大吵大闹,富田见状上前警告,不料对方胡搅蛮缠。富田就狠狠揍了他一顿。”

“这样啊,这么说来,富田是个急性子喽?”

“好像是。而且打架打惯了,或者说爱打架更恰当些。他把那位客人的肚子揍了个够,对方好像一下手都没还。”

“怪不得会被炒鱿鱼。”

“富田生前最后一次被人目击是九月三十日下午一点左右。富田有位在电器商店上班的朋友,姓今冈。他径自跑到店里问今冈借钱,被今冈拒绝了。今冈问他借钱做什么,他居然回答说近一个月没去泡泡浴,整个人都快疯了。今冈于是劝他说想美人在怀的话就去工作啊,谁知富田生了气,一脚踢飞了店里的展示空调,扬长而去。”

“空调啊,这么一说,今年九月末的秋老虎还真是挺厉害的。他之后去了哪里?”

“晚上十点发现尸体之前的行踪尚不明确。”

“明子和富田静行生前有什么关系吗?”

“问题就在于此。我们询问了两人各自的亲戚和朋友,没找到任何迹象。出身学校不同,家人、亲戚和朋友之间也没什么交集。不知这么说合不合适,他们完全像生活在两个世界。总之就我们调查的情况来看,没有任何接触。正如刚才所说,在此之前富田应该没见过明子,也没跟她说过话。”

“感觉像他这种男人,如果有陌生女人,比如广田明子约他说‘小哥,不玩玩儿吗’的话,他一定想都不想就会跟着去。”

“我们也这么想过。再来回顾一遍明子九月三十日的行踪。正午时分从东京抵达安槻机场。她搭乘的航班客户名单里也有广田明子这个名字。坐机场大巴到达市内。之后,偷了某主妇停在超市停车场、没拔钥匙的车——”

“偷车?难不成气体自杀时坐的那辆车就是——”

“就是那辆失窃的车。”

“可她为什么要偷车呢?”

“可能是需要代步工具吧。”

“放着公交、电车不坐?”

“大概因为没钱吧。有迹象表明她现在好像相当为钱所困。她钱包里也没有信用卡之类的,只剩些零钱——”

“好奇怪啊。”

“欸?哪儿奇怪了?”

“你想啊,从东京到安槻,穷人怎么会坐飞机呢?要省钱的话一般都会选择陆路交通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总一郎眨了眨眼,仿佛在说你指出的这一点我没想到,“但反过来也可能正是因为买了机票所以才没钱了,所以不得不节约——”

“就算真是这样,那为什么从机场到市内要坐机场巴士呢?如果非要偷车的话,为何不在机场附近就偷一辆呢?”

本打算闲来无事随便聊聊打发时间的总一郎也终于抱着胳膊苦想起来。

“明子确实是坐机场大巴去的市内吗?”

“司机记得她的长相。而且那趟车的出发时间和飞机到达时间也吻合。”

“刚才提到的主妇私家车大约是几点被盗的?”

“那位太太应该是下午一点左右发现车被盗了。综合大巴到市内所需时间来看,明子可能一到市内就偷了车。”

“我还是有些想不通。要说大巴车票钱不算什么大钱,倒也可能确实如此……可明子就没有托熟人开车来接她吗?”

“非但没托人来接,甚至没告诉任何亲友自己回了安槻,包括父母,只联系了刚才提到的佐藤。”

“按理说所有钱都用来买机票和坐机场大巴了倒也说得通,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盗车自然是犯罪。可就算再怎么需要代步工具,我也不觉得她居然会走投无路到这步田地。”

“盗车恐怕是为了确保有个殉情之所吧,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也就相当于所谓的‘棺材’,如果这么说可以的话。钱包里只剩下些零钱是因为买了很多东西把钱用光了。这么一想,接在排气口的橡胶软管啊胶带啊什么的,应该都是她买的。”

“这么说她一开始就打算回安槻寻死,一定连返程的路费都没有——她身上肯定没有返程机票什么的吧?”

“没有。原来是一开始就做好了思想准备啊。可能是想落叶归根吧。”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会给前未婚夫打电话,说想见一见呢……?而且还不是单独见面,还叫他带上现任未婚妻——”

“所以我才问你她真意何在嘛。你怎么看?一定不止临死之前想再看一眼前未婚夫这么简单吧。”

“事实是她还没能见到佐藤就死了

。不过我觉得至少二十九号那天,明子还是真打算见佐藤的。不然就不会叫他预订餐厅了。如果一点儿都不想见的话,应该不会叫他做这种事吧。”

“还是这么想比较妥当。也就是说,明子确实是因为想见佐藤和他的未婚妻才回了安槻。可眼看要见面了,却改了主意……到底是什么让她改了主意?”

“问题的关键在于她在电话里跟佐藤说想让他见一个男人。那个男人究竟哪儿去了?”

“完全不清楚。我们查了该航班的乘客名单,并未查到有人跟她同行。问了机场工作人员,也说没看到她有同伴。”

“这不可疑吗?”

“非常可疑。想来想去我都觉得也许一开始压根就没有这么个人。”

“欸?那她说想让佐藤见的是……”

“我想明子会不会打算到了安槻再当场‘调集’一个这样的人。”

“啊?‘调集’……是指?”

“也许听上去有些不可思议,但富田静行其实是明子‘调集’来的——”

“等等,你是说根本就没有什么想介绍给佐藤的男人,明子打电话时就打算到了安槻现找一个假男友?”

“可以这么说。我觉得有可能。恐怕正如你刚才所说,明子使出美人计引他上钩。”

“可为什么,明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都说了实在理解不了她这么做真意何在了嘛。不过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除此之外实在想不到其他缘由。她估计是打算临死之前在佐藤和未婚妻面前最后虚张一次声势,说自己也找到新恋人了吧。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调集’来的男人却是个不懂如此细腻剧情的货色。见佐藤之前,为了统-口径,她打算全方位‘指导’富田。怎料约定时间迫在眉睫,富田却一点都不上心,满脑子净想着尽快把明子弄到手。不停地催明子这种闹剧趁早算了,赶紧开房去,事情毫无进展。可事到如今也没有时间和心情再去‘调集’别人,烦躁无比的明子想着反正早晚都要伪装殉情,决定忍痛割爱不见佐藤直接寻死——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就算事情经过真是这样,也还是有漏洞的。”

“什么漏洞?”

“明子和佐藤约好了下午三点见。就意味着她必须在短短两三个小时之内从机场到达市内,并找到合适的假扮男友。这也太赶了吧,,怎么可能确保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富田这种闲人呢?既然如此,她为何不约佐藤晚上见,或是干脆第二天见?”

“约晚上或者第二天见的话,就必须找个地方过夜了。不要忘了她没钱这一事实。而且,如果这一假设成立的话,她一开始就打算杀掉‘调集’来的男子。她可能也担心太过精挑细选会产生感情,难以下手吧。”

“这是你自己的意见,还是警察的统一意见?”

“两者都有。”

“这么说案子已经解决了?判定是明子将陌生男子卷入其中的一场强行殉情?”

“当然啦。如果案子还在调查中的话怎么可能如此轻松详细地跟你说这么多呢?”

“也是哦。可我总觉得还是有些难以释怀。明子可能确实走投无路,不得不当场‘调集’人。可这也不能说明一开始就没有人和她同行啊。”

“此话怎讲?”

“也许明子给佐藤打电话时,还是有人跟她一起去安槻的。”

“那你倒是说说这个人后来为什么没去?”

“他可能临上飞机之前决定还是不去了。也可能上了飞机,但一到安槻机场就下落不明了。”

这也太荒唐了吧,总一郎刚要断然否定,却又突然觉得也并非毫无道理。“你是说因此明子才不得不匆忙‘凋集’别人?”

“是不是这个原因暂且不提,明子身边就真没有男人吗?”

“也不是没有。可这和本案有什么关系吗?反正我觉得毫无关系。”

“别管有没有关系,你就告诉我吧。谁啊?”

“尾岛忠雄,二十八岁。和佐藤的婚约取消后,明子好像一直和他同居,直到半年前。”

“这个男人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失踪了。”

“失踪……?这又是为什么?”

“尾岛原本从事证券工作,挪用了客户存款。多半是有预谋的,私吞巨款后逃之夭夭了。毕竟同居过,所以好像一段时间内一直有受害者上门辱骂明子。当然,明子又没跟他结婚,也没有法律责任,她实在觉得很烦,无奈之下就搬了家。”

“男子失踪后,明子有没有可能暗中联系他呢?”

“这就不好说了。电视剧里是会联系的,但现实中不太可能吧。有可能知道尾岛藏身之处的人就只有她了,据说连警察都盯了她好一阵子了呢。”

“哎哎,总一郎,你知道我最在意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最在意什么啊?”

“明子对佐藤说的那句——见见他一定对你有好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话有那么重要吗?”

“不知道。不过,就算是伪装,给前未婚夫介绍新恋人时真会说这种话吗?”

“措辞确实有些奇怪,但从佐藤的角度来看,他可是一次都不想再见到明子。明子也应该深知这一点,因此为说服佐藤才下意识地这么说了吧。”

“对你有好处……虽然措辞笼统,但意思应该不会错。也就是说见面对佐藤有什么益处。”

“对了,据说明子还补充了这么一句,大概是:‘也许现在有些勉强,但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

“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

3

“——哎,总一郎,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假如不是强行殉情。”

“不是强行殉情是什么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两人死于他杀。你想想看,这种伪装也是可能的吧。先让明子喝下事先掺了安眠药的啤酒,将其昏迷,然后再从别处‘调集’富田静行。故意让他看到在车里熟睡着的明子,抛出可以将这位美女拥入怀中的诱饵分散富田注意力,再乘隙用啤酒瓶将他打晕。之后擦掉留在瓶上的指纹,用神志不清的明子之手握握瓶子,留下指纹,并把瓶子扔在后座。再开车将他们载到郊外荒无人烟的河边。给排气口接上橡胶软管,再贴好窗户缝,然后就可以开着引擎起身离开了——经过这一系列步骤后,他杀说也是完全成立的吧。”

“可犯人是准呢?谁有杀害明子的动机呢?就算真有人想杀明子,按你的假设,居然连毫不相干的富田静行都杀了。犯人有必要这么做吗?为杀明子而伪装成自杀,这一点我理解。但真是这样的话,应该只杀她一个人就够了,对吧。牵扯一个不相干的人进来只会多费事,徒增风险,没有必要。”

“总一郎啊,你忘了明子应该是带着某身份不明的男子一起到安槻的了吗。警方从佐藤口中得知有男子跟明子同行,就会调查该男子何许人也,目前的行踪如何。犯人正是想阻止警方调查。”

“你是说和明子同行的男人可能就是犯人……”

“或者说犯人不想让佐藤见到这个男人更为妥当。”

“嗯?”总一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由起子此言何意,抹了把脸,顿了一下,“你说什么?”

“明子想让佐藤见一个人,对吧。可对犯人来说他们两个一见面就完了。说到这儿,我就要强调一下明子从东京打电话给佐藤,执意要求他带上未婚妻入野浩美这一事实。”

“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两年前,广田明子没能放弃自由作家之梦,亲手毁了她和佐藤的婚约。但她的作家梦却充满坎坷。再加上经历过和尾岛这种烂男人同居的悲剧后,我想她应该已经对生活身心俱疲了。这样一来,她就很懊恼两年前的自己。毕竟佐藤是个自己经营私人医院的全科医生。自己居然亲手葬送了优雅稳定的生活,简直就是放过了一条大鱼。可事到如今,即便明子脸皮有多厚也没脸求佐藤重修旧好了。而且听说佐藤已经有了新结婚对象,一般人都会觉得完全没戏,就此死心。我想,明子应该也死心了。没想到她却在东京偶遇了入野浩美的前男友,真是造化弄人。”

“前男友,然后呢?”

“佐藤不是那种有保守洁癖,觉得结婚对象必须是处女的类型吗?如果入野小姐之前跟别人交往过的话,他们的婚约势必会告吹。这样一来,自己就又有机会了,明子这样期待着——”

“喂喂。虽然不知道佐藤是不是那种追求极端纯粹主义价值观的人,可即使真是如此,明子自己不也在东京和尾岛同居了吗?按理说如果人野浩美不行的话,她自己也没门儿啊。”

“话虽如此,可她还是决定厚着脸皮隐瞒此事。在这种事情上,女人还是很可怕的。明明在某种意义上自己也一样是个浪荡女人,却还打算卖人情阻止佐藤和浪荡女人结婚。这样一来,也就不难理解她那句‘也许现在有些勉强,但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是什么意思了。”

“还算说得通,然后呢?”

“另一方面,入野浩美很怀疑佐藤前未

婚妻为何执意要求自己同去。莫非……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便先到机场一探究竟,结果发现前男友居然跟明子一起来了。”

“你该不会是想说入野浩美讲明事情来龙去脉,赶走了前男友,然后又把明子连同她那不知从哪儿‘调集’来的富田一起杀掉了吧?”

“当然,我正要这么说。”

“可明子二人死亡推定时间段内,入野浩美和佐藤在餐厅啊,这一点已经证实过了。”

“可这个不在场证明不过是错觉而已。”

“欸……错觉?”

“对,你想想看,明子和富田死于四点到六点,但并不意味着伪装工作非要在这个时间段内做,倒不如说是在此之前就伪装好了。从犯人接好橡胶软管打开引擎到两人窒息而死应该还要几个小时。为此,犯人连油都事先加满了。假设入野浩美两点或者两点半左右就伪装好了的话,完全有可能三点之前到达指定餐厅。”

“原来如此,确实。”

“对吧对吧。”

“不过入野浩美不可能是犯人。”

“欸?为什么?”

“因为她不会开车。”

“真的吗?”

“佐藤也说去餐厅途中还开车到她家接了她。确认此事时我们了解到入野浩美确实没有驾照。虽然你的伪装他杀说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正如你刚才所说的顺序,按理说不会开车的人是无法作案的。”

“什么嘛,这样一来,那句‘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是什么意思啊?”

“该不会,嗯——明子想从东京带来的人该不会是尾岛忠雄吧?”

“此话怎讲?”

“你看啊,尾岛不是私吞巨款逃之夭夭了嘛。万一明子知道其身藏何处,打算让他到安槻避一避,所以想请佐藤帮忙——这样假设怎么样?”

“不错。也就是说尾岛中途变心,杀了明子和本该和她一起去见佐藤的替身富田。这个暂且不提,如何解释‘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这句话呢?”

“帮忙窝藏尾岛的话一定会给很多礼金啊,我的老公——可这也说不通,”说着说着由起子自己也不太能接受,刚一脱口就立刻自我否定了,“佐藤再怎么说也是个医生。虽说尾岛搞到一笔巨款,但一个逃亡之人能拿出的钱应该也很有限。佐藤才不会为这么点小钱心动呢。”

由起子陷入一阵沉默,双眼呆滞,仿佛游离到了另一个次元。总一郎想再来杯茶,便蹑手蹑脚地站起身来,尽量不打扰到她。他自己洗好小茶壶,换了新茶叶。

“——我有个想法,可能有些奇怪,可以说吗?”

“什么想法?”

“两年前与佐藤解除婚约,真的只是因为明子太过任性吗?就没有什么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比如?”

“比如佐藤有了别的女人之类的——”

“这倒真没听人说起过,应该没有吧。我觉得婚约之昕以解除就是因为明子任性取闹,坚持想留在东京。就连明子父母也同意这一点。为说服女儿,明子母亲更是泪流满面苦苦相劝:‘这么好的姻缘,一辈子只有一次。想当作家简直是痴人说梦,你难道打算就这样任性地自毁前程吗?’可明子依旧顽固不听劝。最后连父母都放弃了。我当面跟明子母亲聊过,她说自己没少为此哭过,女儿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就不应该让她上什么东京的大学。”

“女儿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是什么意思?是说女儿之前明明不是这种固执强硬的人吗?”

“在明子父母的印象里,女儿好像是那种不太会主张自我的性格。”

“欸——?这还真是意外。和目前听到的情况完全相反嘛。”

“说她是那种不会一意孤行的类型。委曲求全也好,喜欢抱大腿也好,总之她绝对不会独自和别人对抗,倒是经常会附和别人。”

“附和别人,比如?”

“比如不管班上的小霸王怎么欺负她,她都不会单独反抗。不过一旦班上女生们群起而攻之谴责小霸王时,她也会精明地加入其中一起谴责。可以说是狐假虎威吧,她是那种小孩们起争执时如果老师站在自己一边,就会瞬间强硬起来的类型。”

“这么说,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她来东京之后成长了不少。且不说是否合理,但她坚持了自己想在东京工作这一主张。”

“原来还可以这么想,不过明子父母怕是不会赞同。”

“这么问可能有些唐突,佐藤真的没有动机吗?”

“动机……你是指杀明子的动机?”

“其实细想起来明子想见佐藤也好,想让他见一个人也好,以及叫他务必带上新未婚妻一起来,甚至最后说的那句对你有好处,都只是佐藤一人之言,没有经其他人证实过对吧?”

“这么说倒也确实。不过没有任何理由怀疑他的证词。”

“怎么没有?也许明子确实是三十号坐飞机来的安槻,但二十九号从东京给佐藤打了电话,约了三十号下午三点见之类的有可能都是假的。都是在认可佐藤本人的陈述这一大前提下才成立的。”

“可他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呢?假设他真有不为人知的动机想杀明子,并且确实杀了她,可之后他为何非要说什么其实我和她约好了要见面之类的,什么都不说不就好了吗?且不说伪装成了自杀也好,还是什么伪装都没做一看就是他杀也好,我没想到有人会因为明子死了就怀疑到佐藤身上来。即便佐藤真有重提两年前旧事的倾向,也没有人会觉得这就是他杀死明子的动机。”

“你这样想想看。明子和某男子因气体中毒而死,看上去像是殉情,但她和这个男子实在毫无关系。心头自然会浮现出这样的疑虑——殉情该不会是伪装出来的吧?如果这时有人站了出来,主张说其实明子约好了会带一个男人来见他,会怎么样?不就能姑且证实那名男子的存在了吗?因此佐藤才不惜冒险主动说出他和明子的关系以及约好了当天见面的事情。”

“喂喂,这样一来,整件事情就颠倒了。如果为使富田的存在合乎逻辑而不得不事后主动报告的话,一开始就没必要把这个陌生人也牵扯进来。只杀明子一个人就好了。然后佯装不知——”

“嗯——看来这才是整个案子的重点。”

“重点?此话怎讲?”

“迄今为止,我们是以富田不过是受明子牵连的局外人为前提的。不过,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富田不是局外人的话呢?“

“不是局外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也就是说犯人不仅有杀明子的动机,还有杀富田的动机。”

“你是说——”大概是感觉到了这一想法的现实可能性,总一郎瞬间满脸进入职业状态的表情,“不过你这么想有什么根据吗?”

“先前不是提到富田狂揍了客人一顿所以被一直工作的弹子房解雇,而那位客人是个平时不常见的客人吗?也就是说对方不怎么经常玩弹球,就想着该不会是佐藤吧——”

“你该不会是想说被狂揍一顿的佐藤为了报仇雪恨,就杀了富田?”

“不要这么一脸惊讶嘛——他可是一下手都没还,任由富田打了个够对吧?我觉得性格执拗的人想着要复仇也很正常。”

“那杀明子的动机是?佐藤可能确实因为两年前的事对明子怀恨在心,可他不都已经有新未婚妻了嘛。事到如今,不管怎么说都不会因为这件事就想杀了她吧。”

“具体动机还不太清楚。不过,我觉得佐藤该不会是被明子勒索了吧?”

4

“勒索?你是说佐藤有什么把柄在明子手里?”

“对。明子可能确实从东京给佐藤打了电话。不过不是二十九号,而是更早之前。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通电话才是整个事件的开端。听好了,明子企图威胁佐藤,虽然还不知道具体把柄是什么。她瞅准佐藤刚订婚这一时机,也是因为‘不想在未婚妻和她家人面前暴露的话就按我说的做’这一威胁很有效。她还说自己九月三十号要去安槻,叫佐藤准备好多少多少钱。与其被人捏着把柄纠缠一辈子,不如干脆干掉她,佐藤下定决心要杀了明子,顺便连之前在弹子房打过他的富田一起干掉。于是精心制定了伪装出明子‘现场调集’男人强行殉情的计划,静待这一天的到来。三十日,明子从机场坐大巴到达市内,与佐藤会合。佐藤乘机在啤酒里下了安眠药,偷车载着明子。然后以她昏睡的肉体为诱饵将富田引入车中,并乘隙用啤酒瓶将其打晕。恐怕他已经事先把自己的车停在了河边的案发现场。在失窃车内做好殉情伪装之后,就开着自己的车去接入野浩美。然后两人一起等了根本就不可能来的明子他们四个小时,制造不在场证明——情况大概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明子为钱所困,只要有适当把柄就可能会勒索原未婚夫佐藤。有意思。不过遗憾的是这不可能。”

“你是说——佐藤不在场证明成立?”

“三十号,为挤出时间三点见明子,佐藤从上午开始就特别忙。据说患者多得连午饭都顾不得吃。他从早上到下午两点四十左

右一直在医院,护士啦患者啦,很多人都可以作证。”

“什么嘛,这样啊。”

“不过你刚才假设中指出的一点很有意思。我们理所当然地认定富田静行不过是受了牵连而已,但你指出事情真是这样吗?当然是以他杀为前提的。我们确实先人为主地认为如果是他杀的话,犯人的目标一定是明子,富田不过是个受牵连的局外人。相反地,如果——”

“相反……也就是说犯人的真实目的是杀了富田,反倒是明子受了牵连?”

“只是有多大可能的问题。但这真的可能吗?”

“——我突然想到,”可能是大脑需要咖啡因的刺激吧,由起子站起身,摆弄起咖啡壶来,“偷车的该不会不是明子而是富田吧?比如说没钱去泡泡浴,所以就打算一边倒卖车一边骗路过的女性上钩?”

“很有可能。说是他自己确实没有车。那就假设车是富田偷的。他顺利搞到车后做了什么呢?”

“他盯上了刚下机场大巴的明子。明子正思索着该怎么到和佐藤约好的餐厅。走着去太远,可又没钱打车。于是富田便开车跟了上去——小姐,看你好像遇到麻烦了,要我开车送你吗?”

“对明子来说,这简直就是及时雨。当然富田并非出于好心,只是看中了她的身体——”

“富田一边开着车,一边不露声色地劝明子喝下了饮料,也就是啤酒。当然,里边掺了安眠药。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搞到这种东西的,说不定他是这种手段的惯犯,经常下安眠药让女人反抗不得,然后动手动脚。”

“这样的话,他平常随身携带安眠药也没什么不自然。”

“富田把昏睡的明子载到了荒无人烟的河边。就在他停下车正要下手时,犯人出现了。”

“犯人是谁?”

“犯人是谁先往后放放。犯人用啤酒瓶打昏了富田。事先声明一点,我觉得犯人并没有跟踪富田,只是碰巧当时也开车路过附近。犯人偶遇富田,看穿了他想对昏迷女人下手的把戏,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就趁机杀了他——””等等。犯人连毫不相干的明子也一起杀掉,是打算嫁祸于她吗?”

“那是自然。伪装成明子强迫富田殉情的样子。”

“可是,照你刚才说的,犯人是偶遇富田才追到河边的对吧?也就是说决定杀富田是一时冲动,而不是预谋已久?”

“当然了。”

“喂喂,那你倒是说说犯人究竟是什么时候准备好橡胶软管和胶带的?时间上倒也不是不允许,只是从犯罪心理来看,应该不会如此慢条斯理。犯人又算不准富田和女人什么时候会醒。”

“当然不可能特意去买。犯人之所以想到伪装气体中毒殉情,是因为当时他车里恰好有橡胶软管和胶带。”

“欸……你是说恰好有?”总一郎犹豫了几秒该不该说,最后还是说了,“这也有点太理想主义了吧?”

“是吗?可如果犯人是电器商店的呢?”

“电器商店……你是说——”

“卖电器的也有不少外勤工作,送货途中看到富田开着车,副驾驶还坐着个女人,一点都不奇怪啊。刚刚也说了今年九月的秋老虎很厉害,空调应该还很畅销吧。而且富田到店里要钱的时候不是还一脚踢飞了空调样品吗?”

“你说今冈?”总一郎被出人意料的事态发展惊得目瞪口呆,“你是说犯人是今冈?”

“电器店的轻卡送货车里不是经常备着各种装配电器用的道具吗。里边有扎空调排水口用的胶带呀,橡胶软管之类的也毫不稀奇吧。”

“今冈用这些——”

“这么想不是说得通吗。只是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动机。如果富田总是敲诈今冈的话,可能会有严重的金钱纠纷。”

“可这样一来——明子从东京带来的男子的存在又该如何解释?”

“我想既然明子都来了安槻,还是认为那个男人也一起来了比较自然。至少还是来了的。如果他临时变卦不一起去的话,明子也应该不会出现在安槻。”

“这倒也是。那这个男人到底哪儿去了?”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而已,他们可能因为什么鸡毛蒜皮吵了一架。不知道男人是否立刻返回了东京,总之,两人一到安槻就决裂了。我认为富田就是恰巧撞见他们不欢而散才跟明子搭的讪。”

“原来如此,”总一郎抱着胳膊陷入沉思,又从假日温和丈夫变回了刑警,“……原来如此。”

“该不会——”丈夫虽然嘴上反复嘀咕着“原来如此”,但表情仍有些疑惑,由起子见状不安起来,“你该不会跟我说今冈也有不在场证明吧?”

“虽然我没有亲自调查,但三十号下午富田走后,今冈好像立刻就去送货了,直到傍晚。而且还是跟店里两个同事开了两辆车一起送的。”

“啊,还是不行。”与灰心丧气的总一郎不同,由起子居然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从某种意义上来看简直可以说是毫无坚持,“再怎么说他同事也不可能是共犯。”

“即使同事再怎么专注于空调、冰箱等家电的配送,他也绝对没时间背着同事偷偷做伪装。”

“那这个假设也不成立喽,”

“其实还是个挺不错的设想。、”

“承蒙安慰,感谢感谢。”

“并不是想安慰你才这么说的。”

总一郎突然朝阳台看去。窗外日暮迟迟,像渐渐渗开的水彩画。难得的休息日就要结束了。

“果然——他杀还是说不通啊。明子的真实想法确实有些难以理解,但说到底还是一桩强行殉情案啊。她虚荣心极强,怕是很难满足于普通的死法吧。”

“可我还是很在意……”

“在意什么?”

“佐藤。”

“可他有不在场——”

“我知道……”

可能是觉得差不多该准备晚饭了,由起子起身围上花边围裙朝厨房走去。总一郎也顺势移到餐桌旁。

“我也知道他有不在场证明,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刚才说假设佐藤就是犯人的话,不太明白他杀明子的动机是什么。可现在好像觉得有些懂了,再有一步的话。”

“想到什么特别之处了吗?”

“两年前的决裂。”

“你是说决裂的问题出在佐藤身上,而不是因为明子任性?可刚刚不是说了那个假设也说不通嘛——”

“也不见得。我想了一下,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佐藤想跟明子分手,却又不自己主动说,而是引导她主动放弃婚约的话,其实还是很容易的不是吗?”

5

“不太懂你的意思……”

“事情很简单。明子最初为什么执意要留在东京?”

“想成功吧,作为一名自由作家。”

“刚才说明子二十六岁来着对吧。你算算看,一般二十六的话,应该已经大学毕业,并且又在东京生活了四年了——”

“嗯,确实。她应该没复读过也没留过级。”

“结婚之前,哪怕至少毕业两年之内,她应该是奋斗过的,为了能在写作这个行当里混口饭吃。”

“按理说应该是。”

“都奋斗了两年,她难道真意识不到自己没有才能?编辑委婉归委婉,可还是做了否定回应。就算再怎么迟钝也能察觉到吧。”

“当然察觉得到了。可即使如此她都不想轻易放弃啊。反而想着自己才努力了两年而已,再坚持坚持或许就能出人头地了——放不下她的作家梦。”

“你再仔细想想。佐藤求婚时就表明婚后要继承父业,明子不也接受了吗?至少答应求婚时,她应该放弃了当自由作家,也放弃了留在东京,选择在老家做私人医院全科医生的太太。双方甚至都互送了彩礼。可她却突然改变主意,甚至不惜打破婚约,让佐藤和自己父母蒙羞。这也太突然了——你不觉得吗?喂,你不觉得奇怪吗?”

“当然奇怪了,超级奇怪。不过毕竟是一直迷恋的职业——”

“迷恋——过的职业?果真如此吗?”

“什么意思?”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觉得吗?”

“什么事?”

“虽说在农村,但嫁给私人医院全科医生绝对有不小的吸引力。不,何止是有不小吸引力,简直可以说是一个令人目眩的巨大诱惑。可她却不惜反悔曾经的决定,甚至打破婚约,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可能有突发事件大大扭转了她的未来——你不觉得吗?”

“突发事件……你是指遇到什么成为自由作家的绝佳机会之类吗?”

“嗯。不过到头来还是一场空。看来所谓的机会其实只是个‘骗局’。”

“骗局……”

“这就是我刚想到的假设。也就是说佐藤一度决心要娶明子的,却又突然变了心。不知是有了别的女人,还是因为厌倦了明子本人,总之他想中止婚约,却又开不了口。于是便给明子设下陷阱。他冒充出版社编辑给明子打电话,主动提出要给她介绍工作。并且一个劲地强调这是一次可以让她华丽出道的绝佳良机,

动摇明子。佐藤确信这样一来明子肯定会主动说果然还是想留在东京。不出佐藤所料,她果真提出想留在东京,最后这桩婚事只能走向破灭——所有原因都归结为明子的任性。也就是说佐藤不但不会被迫究任何责任,甚至还能博得旁人同情。”

“你是说……虽然早已无济于事,但明子终于发觉自己被算计了?”

“正是。明子因为某些契机才终于得知一切都是佐藤的所作所勾。她决心复仇,发誓一定要当着入野浩美的面揭穿这个不惜采取如此卑劣手段的渣男。为此,她特意回到安槻。没想到佐藤很快看穿了她的意图,捷足先登将其灭口——我本来这么假设来着。”

“可佐藤有不在场证明,铁证如山,所以你才打消了这个念头,没说出来。”

“是的。不过重新这么一梳理,我更加觉得这就是动机。仔细想想,就算佐藤没冒充编辑,真正的编辑也可以给明子下同样的套啊。”

“真正的……编辑?”

“就是东京老乡会上认识的那位编辑,明子正是认识了他才想当自由作家的。叫什么来着?”

“好像姓——挂川。”

“你再跟我详细说说这个挂川。”

“其实我也不太了解他。毕竟对方住在东京,而且只是打电话问了问以备参考。只知道他在海圣学同时和佐藤同级……”

“不知道他和佐藤关系如何吗?是非常要好还是关系不和?”

“这个不太知道,只知道两人好像同班过。”

“接下来都是我毫无根据的猜想,挂川可能一直关注着佐藤,或者说一直心存自卑,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介区区编辑,而对方却是前途稳定的私人医院全科医生。暗地里一直嫉妒着佐藤,想报复他——这样一来便有‘动机’浮出水面。不过不是杀人动机,而是给明子下套的动机。”

“也就是说……挂川是想下套报复佐藤?”

“正是。得知广田明子和佐藤的婚约后,挂川想到了一个以她为诱饵,消除不如佐藤的自卑心理的好办法。办法很简单,就是我刚才说的主动跟明子提帮她出道。挂川应该以出道为诱饵,和明子有过多次亲密接触。他一定变态地觉得偷偷跟佐藤未婚妻同床是一件很有优越感的事。”

“从挂川的角度来看,他可能只是轻率地觉得这样既能消除对佐藤的自卑,还有美女在怀,一举两得。没想到明子居然和佐藤解除了婚约。‘该不会……’挂川慌了起来。”

“他一定也为无法应付明子苦恼过吧。但好歹也有帮人写写杂文、代代笔之类的工作,总算敷衍过了两年。”

“嗯。这样看来,说她连一个字都还没出版过是挂川撒谎喽?”

“我觉得没以明子的名义出版倒是真的。不过比起两年没工作一直拖着,还是有什么活儿敷衍一下比较自然。”

“原来如此。”

“尽管明子本人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但还是继续编织着自己的美梦。她内心其实已经隐约察觉到自己被挂川骗了,但又心存侥幸,觉得也许做着做着就能遇到真正的机会,一直忍着。可到头来,向往中的东京生活并没能满足她的自尊心。她以某事为契机,决心要回安槻就证明了这一点。”

“契机就是佐藤和入野浩美的婚约吧。”

“明子再次深切体会到自己究竟放过多大一条鱼。本来坐在佐藤妻子位置上的应该是我……这么一想,她越发坐立不安。”

“该不会……”由起子每说一句话都点头同意的总一郎突然皱起眉来,“她该不会是想把佐藤从入野浩美身边夺回来吧?”

“还真被你说中了。明子可是跟佐藤这么说过——对你一定有好处。也许现在有些勉强,但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

“这……可是……”

“也就是说能让你幸福的终归还是我广田明子,而不是入野浩美。我想她可能是在这一自信心的驱使下才下意识地这么说了吧。”

“可是……”如果一切如你所说,我还真是理解不了明子的精神构造,总一郎心想,“总觉得把这称为自信也太轻易了,只能说受到了强烈冲击。不过这再怎么看都很离谱。”

“明子当然也知道这么做有多离谱,只是一想到自己才是那个有权利当佐藤夫人的人,就很难放弃。不过,即便是明子,也没法独自一人当着佐藤和他未婚妻的面说什么先来后到,还我佐藤太太位子之类的话。”

“那是自然啊。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啊,我知道了,所以她才想带挂川一起去?”

“嗯。想介绍给佐藤的人,应该就是挂川吧。自己是被挂川欺骗的受害者,取消婚约的闹剧并非出自本意——明子多半打算这么说吧。”

“可就算她这么说了,入野浩美也不可能说着‘这样啊,我知道了’放弃未婚妻的身份。佐藤当然也不会选她,而是选入野浩美啊。她难道就不明白吗?”

“明子当然也明白不会有什么剧情大反转,她还没有缺乏常识、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不过,她本人也是两年前取消婚约闹剧中的受害者。不说清楚这一点的话怕是怒气难消吧。”

“也就是说,比起期待事态反转,明子安排这次四方会谈的主要目的在于报复欺骗了自己的挂川,让他当众出丑?”

“嗯,差不多吧。”

“但他有必要因为这么点事儿就杀了明子吗?承认自己无心的恶作剧给别人添了麻烦确实不太体面。可也不至于杀人啊。”

“可能是因为明子说了如果不能一举扭转局面的话就让挂川当场负责吧。”

“负责?也就是——”

“让他娶明子。假设被步步紧逼的挂川已经有了家室的话——”

“不,他应该还是单身。”

“可能是有婚约在身吧,而且是那种难以拒绝的婚约。”

“真是这样的话,对挂川来说,明子无疑是一颗定时炸弹。只能在跟她一起回安槻见佐藤之前先将其灭口了。”

“当然,明子没有返程机票也是他一手操纵的。快要自杀的人还带着返程机票的话也太不自然了。因此,他花言巧语地骗明子说他会安排好返程机票,根本就没让她预订。”

“明子身上只有些零钱,该不会也是因为挂川拿走了钱,以强调落魄穷写手这一夸张形象吧……等等,可明子应该是一个人坐的飞机啊?”

“那也说得通呀,因为挂川有必要找借口先行一步回到安槻。”

“为什么?”

“为了掌握富田的行踪呀。”

“也就是说……在弹子房被打的客人是——”

“就是当时碰巧回乡探亲的挂川,当然是平时不常见的客人喽。下定决心杀明子灭口的挂川决定干脆趁此机会连当时打他的那个人也一起干掉。反正佐藤已经知道明子会带个男人一起来,连富田一起杀掉,让他做自己的替身,完全可以伪装成一场强行殉情——挂川预测道。然后就实行了这一灭口、报仇一举两得的计划。”

“这么说,偷车的也是……”

“当然是他干的了。为了更好地伪装成是明子偷的,他甚至在偷车前留足了飞机落地、乘机场巴士所需要的时间。”

“原来如此……不,可这也……”

总一郎忽然想到,如果妻子的假设成立的话,广田明子这个女人可能一辈子都没能摆脱她父母心头所描绘的那种性格。

“好东西”都在自己不“属于”的地方——这一价值观可能一直都支配着她。她精明地加入了谴责小霸王的团体可能并不是想狐假虎威,而是期待着这个团体里会有什么自己没有的“好东西”吧——总一郎莫名地这么觉得。

明子也许临死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正因如此,她才随大流地时而觉得“好东西”在东京这片土地,时而觉得在作家这个职业,时而又觉得在全科医生夫人这一身份,四处摇摆不定,眼花缭乱。一直受只有自己错过了而别人正在享受的“幸福”这一强迫性思维驱使着——

等等,“好东西”也分我一点,有福同享,不要只顾自己幸福……

不要撇下我不管……她是这样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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