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煤油灯靠不住的火光无法照亮房间,反而更显阴暗。
橘色的光照着的部分,与光照不到的其他部分的对比强调,本来就已显异样的地下室转变得更加诡异。玻璃管映在墙上的影子,感觉随时要蠕动起来。盘踞床铺和地板缝隙的黑暗。以及蹲着巨大怪物的房间暗处。
少女记者阿妮•凯尔贝尔视线边在这样的室内与手拿着的记事本之间移动,边专注等待该来的时刻到来。一旁站着真打津轻,从他右手提着的鸟笼窥见的是鸦夜端正的侧脸。在他们背后无懈可击地候着的,是捎着宛如枪的武器的驰井静句。
太阳早已西沉,小天窗看得见些微模糊的月夜。尽管本该是整理采访内容打电报回巴黎的时段,但阿妮已做好晚点交稿的心理准备。不能再像戈达事件的时候那样错过绝佳时机。连我们特派员室的长官鲁尔塔比伊也是说“如果要从速度和质量挑一个,当然要挑质量”。不,其实不知道长官会不会这么说就是了。
不久传来下楼梯的声音,三个人影走进房间。
戴着灰色礼帽,人中的胡子两端向上翘起的葛里警官,虽然一脸严肃但眼睛仍然满是惊慌的部下马斯。夹在两者之间被带来的女子,则是收押中的莉娜•兰彻斯特,当然没有遭到粗暴对待的样子,不过脸上看得出明显的疲劳。
“非常抱歉劳驾您了,警官。”
鸦夜说道。葛里警官走到手术台前后转身面对这边,老样子稳重地回以“请别在意”。
“我正在署里的办公桌偷喝热巧克力呢。既然您通知我说‘已经知道真相了’,我不能不跑这一趟。”
“真羡慕您能喝热巧克力。我虽然也想喝喝看,不过徒弟和女仆不肯让我喝。”
“因为会蛀牙。”
“喂!津轻,这是严肃的场合。不准开玩笑。”
“对不起。”
“还有我不会蛀牙。因为马上就复原了。”
“师父是要反驳这一点吗?”
“呵呵呵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
尽管说“不准开玩笑”,两人还是奇怪地互笑。警官不为所动。
“但是小姐,这事情就怪了。真相不是已经大白了吗?凶手也像这样绳之以法了……”
“很遗憾,葛里警官,您的灰色脑细胞没有搞清楚状况。莉娜•兰彻斯特并没有杀害珀里斯•克莱夫。”
被人清楚地指责,矮小的男人谨慎地摸着胡子。
“原来如此,您说希望我带莉娜小姐过来也是因为这样吧。不过假如不是她,那到底是谁杀的?”
“谁都没有杀。”
“意思是,自杀吗?”
“也不是自杀。因为他没死。”
“听起来像是自相矛盾。”
“自相矛盾却是确实存在的事情,世界上多得很呢。先生。”
本身也是荒诞至极的侦探,从鸟笼的缝隙展露微笑。
“其实在那之后,我从怪物老弟那边得到新的证词。他说在他醒来的时候,听到录音的‘完成了!’这句话之后,还听见了‘就是那样’、‘起来了呀’之类各种各样的声音。白天的推理已经显示他没有杀人,所以这证词足以信任。”
“虽说信任,但怪物的证词毕竟……”
“白天我应该已经说过了。怪物也是适用逻辑的——请注意听我说,留声机传出‘完成了!’的声音,是莉娜小姐离开房间后的事。这一点也因为有凡•斯隆这位证人而得到证实。但是在那之后,同一个声音还说了其他的话语。意思就是在莉娜小姐离开房间的时间点,博士依然活着。莉娜小姐在那之后,直到发现尸体都没有进入研究室,所以就逻辑思考来说,她不可能杀人。”
“可是,轮堂小姐……”
“是的,我非常清楚。假如她不是凶手,那留声机的诡计就完全说不通。莉娜小姐离开房间的时候,博士确实没死。但是在那之后,人造人醒来的时候博士还是活着的,当人造人完全清醒后,博士已经变成尸体躺在地板上。”
“这又是个巨大的矛盾呀。”
警官耐着性子说。
“但是警官,在那个房间里,这些矛盾都不是矛盾。重点是头的下落。”
“头?”
“关于头颅的下落,您犯了错。博士的头部并没有被解体然后冲到下水道去。我注意到有个远比这种拐弯抹角的方法更加好懂的隐藏处。”
“哪里?”
“就是这个房间里。头没有消失,也没有被剁成肉末。打从一开始就一直、光明正大地存在于这个房间里。”
警官与马斯环顾了研究室一圈。阿妮也学着那么做,虽然看见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内脏或眼睛,却到处也没瞧见像是人类头部的物体。
“在哪里?”
葛里警官的视线回到鸟笼。
“很不凑巧我没有手指,让我的徒弟来说吧。”
自虐地这么说后,鸦夜喊了声“津轻”。仿佛事前已经受过指示,津轻回应了一声“好的”,迅速伸出左手。
指着人造人的头。
——什么?
在角落听着侦探们交谈的怪物,忍不住回头向后看。
只有脏污的墙壁。再度向前。真打津轻戴着灰色手套的指尖,确实正指向这里。
也就是——他指的是我自己。
“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应当在房里的无头尸体,和集合尸体制造出来的人造人。那么头不就铁定是用来当作人造人的材料了吗?”
鸦夜的声音加强了他的混乱。什么意思?这是在说什么?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并不是二减一等于一,而是零加一等于一。从一开始这个房间里有的头部数量就是一而已,只不过是所在的位置换了。”
“可、可是……”
至今为止始终冷静的警官,这下子也惊慌失措了。
“不可能有这等愚蠢的事……”
“愚蠢归愚蠢,但能证明这一点的证据有好几个。先来看人造人的长相。虽然让人觉得和博士完全不像,但那是因为头发、胡子和眉毛全部剃光,移植了一部分颜色不同的皮肤,缝合的痕迹还造成脸部扭曲变形的缘故。克莱夫博士浓眉,鼻子以下被乱蓬蓬的胡子覆盖。光是把这些全部剃光应当就能看起来像是变了个人,同为蓄胡之人的您应当很容易理解这一点吧,警官。”
“是、是没错……可是——”
“第二个证据就是头。尽管因为身体满是缝线所以不明显,但他的头明显有巨大的缝合痕迹。还有,他的胳臂和肩膀也很巨大,却只有头部奇怪的小,就像是只有该处是直接使用普通人类的头部。而且,凡•斯隆和阿尔伯特•霍斯汀并不知道研究的具体进展情况,所以,应当也不知道未完成的人造人是不是已经准备好头部了。”
仿佛想要逃离什么吵杂进逼的东西,怪物站了起来。不经意往窗边一看,洗脸台的镜子映出自己的脸。
自己满是伤痕的丑陋面容。没有头发的头。小得不协调的头部……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人造人是收集人类尸体各自优秀的部分所制造出来。运动选手的肌肉,意外死亡的年轻人的健康内脏——既然如此,头部使用天才科学家的脑袋岂非理所当然?”
这个,这颗头,是珀里斯•克莱夫的吗?
假如是这样,自己到底……不对,不是的,不可能有这种事。我醒来的时候不是还听到博士的声音吗?所以,我不可能会是博士。我有好好的,用我的耳朵——
我有,用我的耳朵,听到吗?
想起来了。我不知道听到的声音来自何方。在脑海中不断回响。
那是因为那个声音,其实是从我的脑海里听见的吗?
宛如溃堤,记忆开始混浊。该是十分耐痛的头部,涌上难以忍受的隐隐疼痛。视野摇晃,逐渐搞不清楚自己是谁。
身体不稳之时,和莉娜四目相交。圆框眼镜的深处,宛如恐惧至极的小鸟眼睛,正望着这里。那双眼睛曾经在哪里看过。在哪里。是哪里?
“也就是说,莉娜小姐切断博士的头,将其移植到人造人身上。从留声机的博士声音非常自然这一点看来,那应该是博士也同意的行为……应该是说,可以视为博士所主导的犯罪。恐怕,博士与莉娜小姐之间曾经有过这样的交谈吧……”
重叠在侦探发出的声音上,眼前浮现昨晚的研究室——
*
闪电详细地照出因恐惧而发抖的莉娜的表情。
与慢了些响起的雷鸣同时,她微微地动了动嘴巴。像是在低语“我办不到”。
“我办不到,克莱夫博士……这种事情,我没办法做。”
“不,我就是要这么做。”
我始终不罢休,逼近莉娜。
“要让人造人成为终极生物,还欠缺最为重要的脑袋。高质量,而且新鲜的最棒的脑袋……也就是我的脑袋!”
用手指敲敲自己的头。
“只要移植头部,然后照顺序通电。莉娜,你办得到的。不对,是只有你才办得到。只有愿意长年协助我的研究的你才办得到。”
“可、可是……”
“拜托你。这是我最后的任性请求。为了创造出十全十美的人造人,请你帮帮我。”
莉娜的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看着躺在手术台上未完成的人造人。从骨骼到神经,甚至是皮肤,一切都完成了,但脖子以上空无一物。
虽然她应该也对这不协调感到怪异,但移植我的头部这个提议似乎超出意料。美丽的眼睛明显在犹豫。我对于害怕她反对而没能把话说绝感到有些后悔。
但是,都走到这一步了已经不可能停止。
“要、要是切断博士的头,我就会变成杀人犯。”
短暂的沉默之后,莉娜说道。
“是我自己希望被切断的。你什么罪也没有。”
“这我明白……可是,别人不会这么想。假如博士从这世界消失,我一定会因为杀人罪被逮捕。”
“不用担心。我当然也考虑到了这部分。”
胡子覆盖的嘴巴笑得扭曲,我从桌下拿出机器。褐色的小木箱,侧面有把手,上部突出一个颜色黯淡的号角。
“这是留声机。虽是旧型的蜡筒式但音质可以保证,藉着秤锤装置能自动转动把手。你就用这个吧。”
我一个一个仔细地说出,为了她而拟定的犯罪计书。
首先切断头,移植前在洗脸台剃掉我的头发和胡子;皮肤也用架上有的东西将部分替换成其他颜色,在脸上特意加上缝合的伤痕,这么一来就无人认得出是我的脸了。也别忘了适度破坏声带。接着等手术完成,启动留声机再离开研究室。假装成被我赶出去的样子。应该是在上去一楼几秒钟后就能听到我的声音,这让凡•斯隆作证就行。在那个时间点,你的不在场证明就完美了。
不在场证明的安排要是顺利,你就说累了,跟斯隆一起离开玄关大厅。到二楼去待一下,然后再回到地下室,发现我的身体和醒来的人造人。即使是斯隆那样的男人,看到活起来行动的人造人应该也会陷入恐慌吧。你就趁那个机会,破坏证物留声机。
我会事先破坏玄关的钥匙,别人应该会认为是有人从外部入侵杀死我把头带走。什么?杀人的动机?动机当然有,就是我持有的弗兰肯斯坦的手记。那个我今天早上烧掉了。我马上就要超越他,那对我来说已没有必要。但是警方应该会单方面认定是凶手偷走的吧。
“这样一来你就没有嫌疑了。放心吧。”
“可,可是博士,如果那么做,反而会变成大案子……”
“那正是我的目的呀。珀里斯•克莱夫杀人案,将会成为让全世界知道人造人诞生的引爆剂。也许一开始会遭到批判是违反伦理的研究,不过总有一天一定能得到理解。而就是那个时候,我们将会名副其实探究生命的神秘。”
从低着的脸,明白到莉娜正在踌躇。我最后只加上了一句“拜托你”。雨声愈发激烈,背后再度响起雷鸣。
过了一会儿,莉娜像是下定决心抬起脸。
眼睛连眨也没眨,摇摇晃晃地走过我身边,到收纳手术工具的架子前。然后,以颤抖的手拿出切断尸体用的锯子。
“啊……莉娜,谢谢你!”
我打从心底献上感谢。为了表示此言绝无虚假,我主动仰躺在地板上。
“哎呀,别忘了穿上白衣。你的衣服如果沾满血会引人起疑的……对,那件最脏的衣服大概能蒙混过去吧。”
莉娜照我说的那样,穿上因为长年的研究而沾染血迹的白衣。再度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双手紧握锯子,视线向下看着我。
“交付你这么辛苦的工作,我非常抱歉但是你放心吧,我没有死,只是重生而已。头被切断,我这条命就结束了,自我和记忆应该都会消失吧。但是存在本身是不会消失的。我会以人造人的身份转生,持续活下去。”
“人造,人……”
“对——就要创造出终极的生物了。用我们的双手。”
只有一瞬间,我明确地在莉娜的眼睛里看见毫无杂质的纯粹热情。没有探究心的小人物们会畏惧解读为“疯狂”的热情。
她的手停止颤抖。
慢慢地,锯子的刃逼近我。我欣喜无比。咬住事先准备用来堵住嘴巴的布,伸展手脚表示做好万全的准备,直接以呼吸发出笑声。
下次恢复意识时,我应当就成为终极生物的一部分了。然后将以仅剩一点点的自我,对自己如此低语。
醒来吧,醒来吧——
*
“博士的计划其实做得非常好。本来莉娜小姐可以摆脱嫌疑,头的下落也无从调查,案子应当会变成悬案。唯一计算错误的,就是因为下雨院子变得泥浑,变得会留下足迹。因此推理的范围遭到限缩,让人心想凶手可能就在关系人之中,以及产生头消失到哪里去了的谜团。”
在愣住的怪物面前,鸦夜淡淡地继续解说。
“弗兰肯斯坦这个名字,也常常用来当作他制造出来的怪物本身的名字。那可能是因为他制造出来的怪物没有名字吧。那么,珀里斯•克莱夫创造出来的无名人造人,不是也应该称为珀里斯•克莱夫吗……这个无意中的念头成了起点,然后,我愈是思考,愈是觉得除此之外没别的可能了。”
侦探最后以“如何?”询问警官的意见,灰色的绅士从喉咙发出低沉的声音。
“克莱夫博士把自己的头当成人造人的材料?”
“正是如此。”
“难以置信……真是疯了。”
“但是这疯狂的真相,就能解释变成您的推理瓶颈的留声机录音方法,还有断头的理由。”
“正因为脖子断了所以是瓶颈吗?”
“津轻……现在是严肃的场合。”
“对不起。”
“警官,真是失礼了……总而言之,这是我导出来的结论。想要断头的是珀里斯•克莱夫本人,协助他的是莉娜•兰彻斯特。但是严格来说博士没有被杀,甚至也没有死,而是以人造人的头部重生。虽然没有物理证据,但硬要说的话,她的反应就是证据吧。”
鸦夜视线转向莉娜的方向。
她比遭受嫌疑时更加惊慌失措,几乎就要跪地。美丽的脸蛋因悲叹而扭曲,双眼只是茫然望着这里。
“母亲。”
静静地,怪物问道。
“我是,珀里斯•克莱夫的重生吗?”
“……对。”
以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母亲承认。
重生——可是,怪物没有这种自觉。记忆和自我都早已消失。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但也不是珀里斯•克莱夫。
“我,到底是谁?”
“……”
这次,没得到答案。
“制造我是为了什么……”
生命的神秘。科学的结晶。十全十美的生物。
所以又如何?以这样的名目给予尸体生命,是想做什么。这种丑陋的身体,这种巨大过度的身体,不明白自己是谁,没有半个同伴——
“为什么要制造我出来!”
砰!
怪物大叫,拳头重击墙壁。
单是这个动作,天花板便出现裂痕,悬吊着的玻璃管掉到地面,排列在架上的标本全倒。整间房屋发出喀喀声摇晃,涂墙用的灰泥变成碎片倾泻而下。
“房、房子要塌了……”
汗水流过马斯的脸颊。莉娜像是想说什么而嘴唇颤抖。
“不、不是的……我没有,那个意思……”
“总之大家快逃。快点到外面去。”
葛里警官抓住年纪最小的少女记者的胳臂,匆忙往楼梯跑。按着警帽的马斯也跟随在后。
莉娜虽然还看着怪物的方向,但听到马斯喊“快点!”后,胳臂被抓住随即转身,和他们一起爬上楼梯。
怪物心想,这简直就像遭到母亲抛弃。
“吾啊啊啊啊啊啊啊!”
陷入漩涡的感情爆发了。
咆哮。窗户震动。煤油灯的火熄灭只剩月光充满房间。不论再怎么吶喊都喊不够。觉得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可恨,觉得自己的一切皆空虚。想破坏,想破坏,想破坏。房屋也好人也好街道也好,想破坏和自己有关的全部。
“这是人造人的宿命吧。”
少女的声音说道。
“你也憎恨世界吗?怪物老弟。”
墙边还有两个没逃走留下来的人^不对,是三个。
鸟笼中的头颅,拿着鸟笼的男人,以及在背后伺候的女仆。
“津轻。”
“是的,师父。”
“你能阻止这家伙吗?”
“小事一桩。”
轻轻点头后,津轻将鸟笼交给女仆。女子马上走出房间。和怪物两人独处的津轻,往下半蹲,放低身体摆好架式。
强烈的情绪笼罩,怪物以充血的眼睛瞪着津轻。对方也以青色黯淡的眼睛回瞪。仿佛井底般的视线。天花板的挤压。风声。沉默。
短短几秒之后。
重踩。
怪物踏出一步,同时,津轻也往前冲!
两人从房间两端以同样的速度接近,试图在中央的手术台上相撞——但,就在津轻的脚踏上手术台的瞬间,怪物大脚一踢手术台的侧面将台子往前推。几百公斤的石块在人造人面前和空箱子没两样。手术台浮起几公分,飞向墙壁。理所当然津轻的脚也跟着被拖走。
“唔……”
怪物的左手在空中抓住猛力失去平衡的津轻的身体。
砰……咻!
手术台陷入墙壁的声音,和津轻身体被弹飞的声音重叠。
和白天赶苍蝇般的一击天差地远。津轻在墙壁间来回反弹,以上下颠倒的状态落到手术台上。立即毙命?不,还活着。发出“好痛喔”这种非常悠哉的呻吟。单就留在拳头上的手感来说,远远不及怪物愤怒的程度。
“为什么要生下我——!”
一边为憎恨所驱动,对世界大吐怨叹,怪物一边扑向津轻。高举右手,想要连同手术台一起粉碎般狠狠地挥拳——
“在那边问为何啦为什么啦,你这慢吞吞的家伙。”
然而,就在手即将伸直到极限时,对手的身体消失了。因为以脚蹬墙移动了。
“出生这回事呀……”
以好像发出了“咻溜”这种声音的动作滑过手术台上的津轻,钻向怪物胸口。
“怎么可能有意义!”
宛如朝胸膛挖剜的一踢刺了下去。
10
阿妮等人穿过关跑到屋外的期间,也听到地下激烈的声音持续着。可能是家具或墙壁损坏,或是人被打得用力撞上什么东西。
跑到庭院之外,暂旦藏身于快坏掉的围墙后方。探头出来往研究所看,发现震动甚至传到屋顶边缘,整间房子真的随时要倒塌。
“真、真打先生没事吗?”
“天晓得。”
和担心的阿妮相反,鸦夜若无其事地说。
“天、天晓得是什么意思……”
叽叽叽叽叽叽叽!
一行人的眼前,研究所突然崩塌。窗户破裂屋顶掉落,周围遭到厚厚的尘埃包围。当中有个人影仿佛在瓦砾的空隙穿针引线地冲出,接着一个庞然身躯推开瓦砾般地现身。
津轻与人造人。
心想“平安无事!”而松了一口气也只是片刻,津轻重新面向朝他冲来的怪物。踢开身边的瓦砾,自己也开始奔跑。
怪物粗壮的胳臂摆在脸前挡住了瓦砾。津轻趁隙从旁缩短距离,瞄准怪物的脖子施展回旋踢——但踢空作收。因为怪物瞬间弯起身体,而且以几乎有人孔盖大的巨大手掌,抓住津轻毫无防备踢出的脚。
阿妮想起白天他抢走鸟笼时的灵敏,尽管身体巨大却不是只有蛮力。
——连接人类尸体真正优秀的部分制造出来的,人造人。
在空中使劲绷紧脸部的津轻,宛如玩具被重重摔进瓦砾之中。虽然马上跳起,但怪物的追撃随即到来,只能一味防御。每当津轻闪过拳头,房子的瓦砾就像是被巨大割草机压过,破碎飞故。
一边钻过揣攻与粉尘,津轻一边以拚命的表情不断后退……不久,他的背部,撞上分隔邻家的墙壁。
“唔。”
似乎是完全出乎意料,津轻发出愚蠢的声音。无路可逃。这时庞然大物的右拳攻来!
肩膀被打穿的津轻,身体盘旋坠下,一头撞入邻家的窗户。
“唔哦哦哦哦哦!”
伴随咆哮,怪物也打破邻家的墙壁。接着还有物品遭破坏的声音,声音,声音!
虽然视野被遮住,但屋内两人的战斗似乎更加激烈。面对早就毁坏了一半的邻家,阿妮感谢神明这里是到处空房子的鬼城。
“……天呀。”
发出宛如断气的声音,莉娜倒在马路上。马斯虽然抱起她,但她已昏了过去。
“莉娜小姐!警,警官,这该怎么办……警官?”
马斯请求上司的判断,但葛里警官一副根本没听的样子,凝视着巨响大作的邻家。眼睛睁得大大的,甚至连眼角的小皱纹都不见了。
警官喊了声“轮堂小姐”,用来取代回应部下的话语。
“是我多心了吗?那个怪物,刚刚,看起来像是在哭……”
“因为他正在为存在理由而苦恼。嗯,这在年轻人之中十分常见。我以前也是那样子。说是以前,也是约莫九百年前的事了。”
“存在理由怪物,也有那种人类常见的烦恼吗?”
“现、现在没空说这个了啦。”
阿妮慌张地冲到鸟笼面前。
“真打先生这样下去不会输掉吗?”
“我还真希望变成那样。”
“不用担心,那家伙没这么简单就输掉。”冷酷说道的静句,还有轻松断定的鸦夜。
“不论如何那家伙也是怪物。”
“怪、怪物……确实他是有鬼的血统啦”
“我不是说身体,是脑袋。人造人在人类的范围内思考事物,但是津轻不一样,那家伙的思考是脱离人类的。人与非人战斗,获胜的一定是后者。”
“……?”
破坏声瞬间变大,这次从隔壁第二间房屋扬起厚厚的尘土。看来人造人的猛攻穿透邻家,连隔壁都受到波及。
“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时候的事情。”
鸦夜以仿佛从包厢座位观赏无聊歌剧的态度望着眼前的一幕,同时断断续续地道来。
“他受雇于肮脏的杂耍场……”
*
“对了,‘杀鬼者’。”
“用艺名叫我实在夸大,拜托不要。我觉得有点害羞。”
“那么,你的本名是什么?”
“我叫真打津轻。”
“真打?”
明明像是暖场的毛头小伙子却叫做真打,你才夸大吧——一边在静句抱着的布包里面晃动,轮堂鸦夜一边这么想。
从布的缝隙可以看见心情大好步行着的青发男子,以及鸦雀无声的贫民区街道。宛如尸体的月亮底下,毫无情调的、奇怪的夜晚散步道路。
“那好吧。那么津轻。”
“有什么事吗?”
“我有件事情很在意,你变成半人半鬼之后一直待在那杂耍场吗?”
“是呀。刚刚才辞职的。”
正确来说不是“辞职”而是“逃出”。津轻的双手各拎着一个超大的破洞提包。和鸦夜的交易成立后,这个男人立刻收拾行李匆忙离开休息室。得知最受欢迎的艺人不见了,团长的表情本身想必就是精采好戏吧。
“在那里一直用鬼的力量不停杀怪物吗?”
“那个呀,日复一日。”
“你有感觉到混在体内的鬼的浓度还满高的吗?”
“因为是自己的身体。”
“愈是使用力量,愈有可能让鬼吞没身体失去理智……意思就是,寿命会逐渐缩短。
这你本来就知道吗?”
“当然知道。”
“那么,为什么?”
又听到同样的问题,津轻撇嘴。
“‘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你要待在杂耍场?为什么要持续使用力量?你那样下去的话很快就会死了。”
没错。无法理解的地方在这里。
鬼的细胞不论如何就是强悍。一旦混进同一个身体,便会蚕食共存的人类细胞。不久后人会因为和鬼完全同化,而失去身为人类的身心。
明明知道这一点,为何这个男人却到方才为止都没有离开那个剧团?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因为团长对你有恩或是艺人里面有你的情人之类,让你无法离开的原因。但是你现在却这样,跟趁夜逃跑没两样地跟着我们走了。既然是可以这么轻易断绝的阻碍,为什么不更早点断绝?为什么明知是自杀还要继续表演?我不懂。”
“这还真是讲道理的思考方式呢。”
“因为我是九百多岁的老年人,脑袋很古板。”
鸦夜一回嘴,津轻开心地微笑,脸转向静句。
“你呀,伺候这种主人不辛苦吗?”
“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你也是个有趣的人呀。”
“喂,你别戏弄静句……所以,是为什么?”
“当然我也是有我的理由的。”
稍微压低声调,青发男人说道。
“正如你所言,继续那样待在杂耍场的话,我迟早会被鬼吞没失去理智到处大闹,最后被哪里的宪兵开枪打死吧。不过那样很好。因为那就是我期望的。”
“意思就是你想死吗?”
明明讲了一堆要是就这样死去如何如何的话,结果还不是跟我一样想自杀。唉,我们彼此都是这种身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鸦夜这么想。
但是津轻回答“不是的”。
“我的
目的不是死亡。说起来我要是想死,跟你不一样,我只要上吊就好了。”
“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
从缝隙看出去的背景变成了老旧栏杆,微微的流水声也传进耳里。似乎是到了桥上。
一面“咚砰咚”有节奏地踩着木头桥板,津轻一面说道:
“假如我因为力量使用过度遭鬼吞没,那家伙十之八九会在与怪物战斗的兴奋状态中出现吧。也就是正在表演的时候。那个时候在我周围的,是来远远观看‘杀鬼者’,喜欢下贱粗俗恶心血淋淋的观众,还有以他们为营利对象低俗难耐的团长等人。所以被鬼吞没的我最先攻击的就是这群家伙。不知该逃往何处的人们被打进惨叫的漩涡,铁丝网和铁门算不了什么,说到在宪兵赶到城市近郊的小剧场区前我到底能杀多少人,大概不少于四十或五十吧,恐怕观众和团长都能全杀光。以观看怪物之间的互相攻击助兴享乐,自以为只有自己在安全的地方袖手旁观的傻子,将会尝到和舞台上同样的地狱。如何?你不觉得挺有趣的吗?”
“……”
“当我知道自己没多久可活的时候,就觉得反正都要死的话,那我想愉快地死,哪种死法才是最有趣的呢?最后我想到的就是这个。就稍微改革社会这方面的表演来说也是上等货。所以我才故意让团长收留我的。”
——被迫站在死亡深渊时,思考怎么死才有趣,然后将一切赌在那“单次表演”上。这和英雄般赴死的决心明显不同,也脱离了随处可见的复仇故事,该怎么说呢,是太过消极的积极。简直就是让醉意消退的异想天开。
“我想在聚集到更多观众之前不能被吞没,有时候浇自己冰水,不断地敷衍蒙混过去……不过,你说要帮我延续寿命,所以我也打消那个计划了。帮了我大忙呢。”
就像是流过脚边的河水,津轻轻快地道谢。那语气丝毫没有逃过一死而放心的感觉。
——奇怪的家伙。
在布包里隐藏声音,鸦夜低语。
“对你来说,自己的性命也是开玩笑的题材吗?”
“有趣地杀死怪物是我的表演。既然如此,那样子杀死自己不是很合理吗?”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的津轻转动脖子往这边看,青发闪耀,仿佛是替故事作结,露出笑容。
“因为不论如何,我也是怪物嘛。”
*
“那么,真打先生是为了那荒唐的死法,所以一直待在杂耍场了?”
“就是那样。”
鸟笼中的鸦夜点头。
“我活了将近一千年,对世界上大部分的事都能一笑置之,就只有那个时候我脸部僵了。那家伙说笑话让人笑不出来的功夫完完全全是天下第一。脑袋怪怪的,不正经,疯子,无药可救的傻瓜。那种不能叫人类,要叫怪物。用不着跟鬼搞混,他天生就不是人。”
接二连三,措词很过分。
刚刚所述的津轻的行动原理,确实难以理解且带有妖怪的味道;但是就阿妮的眼睛看来,觉得斜眼看着不断毁坏的鬼城还能开心地说出这些话的鸦夜自己,也是十足不正经的存在。
宛如紫色宝石的眼眸,和平常不同地闪闪发亮。那漾满的光芒是对徒弟的深厚信赖的证据吗,或者是其他的什么——
“轮堂小姐,我有件事很在意。”
在旁边听着的警官,开口说道。
“什么事?”
“遭到异形持续侵蚀的真打先生,你说过要延长他的寿命吧?要怎么延长?”
“哦,这件事呀。也没有用什么大不了的方法,只是定期让他吃我身体的一部分而已。”
“身体的……一部分?”
面对吓了一跳的葛里警官,鸦夜投以满足的微笑。
“津轻也反问过我同样的问题。”
*
“对。身体的一部分。这样你的性命就能得救。”
“怎么回事?”
“不死的细胞,不愧是不死,总之就是抵抗力极强。如果你将其摄取进身体,体内作为基础的人类的部分免疫力就会提高。最后,就能延缓鬼化的速度。”
“哦哦,原来如此……不论如何,就是要让我吃吧。”
“我很明白你的感觉。我也没半点让你吃眼睛耳朵脑髓的打算。我会使用没了也没差的部分。
“例如说?”
“最妥当的,就是日常分泌的体液之类的吧。眼泪、鼻水、汗水,或者是……”
*
“唾液。”
这句话让警官更加吃惊,阿妮也瞪大眼睛。
“咦,咦——那个也就是说……”
喀锵!
就在阿妮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路边某户住家的玄关坏了,津轻倒飞了出来。
不,这次应该是说被丢出来的。
津轻边以鞋底煞车边滑过石板上,还以为他会帅气地停在阿妮等人面前,却筋疲力尽般地突然倒地。青发满是尘土,脸上滴滴答答流着赤红色的血。
“……”
“……”
“……轮堂小姐,刚才您说过‘那家伙没这么简单就输掉’吧。”
“我是说过。”
“现在不就输掉了吗!”
“好像是。”
“不是好像是吧!”
“好啦好啦。”
阿妮的焦虑依然没传达给鸦夜。保持自我步调的鸦夜,对津轻说:
“回来啦津轻。状况如何?”
“这看起来是很好的样子吗?”
津轻起身盘腿坐着,将头发搓揉得乱糟糟的。伤害似乎没有外表看来那般严重。擦拭额头的血后,愁眉苦脸地面向刚才冲出来的那栋房子。
房子内部持续传出仿佛整栋建筑在漱口的嘈杂声响,怪物好像还在大闹。
“哎呀,我投降了。力气巨大无比是一回事,但是对痛觉迟钝就麻烦了。用脚扫倒他丢出去,他也是若无其事地站起来。虽然断了他左手的肌腱,但也只是让他动作变缓,没有一丁点的效果。”
“意思就是又打又踢也挡不住他吗?”
“说是挡不住他吗,应该是他停不下来吧。要是不一口气勒断他的脖子的话……”
阿妮试着想像自己勒断怪物脖子的样子。攀爬上庞然身躯的肩膀,手绕住怪物的脖子将他的头部固定在腋下。怪物根本不在意,反而用巨大的手掌抓住自己的头,轻轻松松将人扒开——已经够了,别再想了。
“勒得断吗?”鸦夜问。
“胜算有是有啦,但一个人挺难办的。”
“真是个完全不成熟的没用助手。”
愉快地吐气后,鸦夜呼喊另一名随从。
“静句。”
“是。”
驰井静句简短回应,对阿妮说“暂时麻烦您了”,将鸟笼交给阿妮。单手拿起背上的武器,走到津轻面前。围裙的下襦随风摇曳。
“咦!静句小姐要来帮我吗?太好了!你可是个强大靠山呀。”
“我只是因为有命令所以帮你。老实说,直到你死我都不想出面的。”
“你、你太冷淡了。而且无情……”
滋呼!
怪物从边缘的房屋气势十足地现身,站到艾尔杰大道上。看来愤怒尚未冷却。
阿妮紧紧将鸟笼抱在胸前。津轻脱掉大衣和手套,卷起袖子压低身体摆好架式。静句从围裙的打结处安安静静地拔出像枪的武器。
“那么,我该做什么?”
“我会制造破绽,请静句小姐轻轻往他右手手腕的接缝砍。剩下的由我来。”
只有剥开像是绷带卷起的布条的前端部分,她握住长武器中间一带,摆出前端向下的架式。
“我了解了。”
银色刀刃的前端探出脸,反射月光,一闪露出冷酷的光辉。
墙壁、门板、人的身体,只要挥手就能轻易打碎。只要往上踢,就能毫无抗拒地轻轻飞走。由厚皮和硬质肌肉制造出来的身体不会受伤,即使受伤了也几乎感觉不到疼痛。愈是大闹愈是自觉到怪物和其他生物的不同,对不讲理的创造感到愤怒,空虚感也更强化,为了想要否定那种感觉再度大闹。
停止破坏陌生的空屋,粗暴地使劲扭曲不合尺寸的门框后走到外面。
月光底下看到自己的身体,果然有种粗暴旦非常诡异的感觉。所谓的诡异,就是违反伦理。凡•斯隆的话语浮现脑海。怪物心想“那好吧”。既然说是违反,那就照那样破坏吧。破坏一切,直到心情平静……
突然回神,发现前方挡着一组男女。
变成吊带裤配衬衫的轻装青发男人,以及拿着长武器的女仆模样的女人。
“有够大的呀,就跟相扑力士一样。”
小声含糊地说了些什么后,津轻采取几乎要贴到地面的低姿势,全速往这边冲来。
怪物拿起倒在脚边的厚重门板,没有高举手臂的准备动作就直接投掷出去——没中。门板撞到石板破碎四散。津轻一边左右移动一边接近。
尽管打出右拳,也被轻快的脚步闪开。再度被轻津钻进胸口。在
极近距离四目相交,心想“他想做什么?”的下一秒。
啪叽!
眼前弹出声音。
怎、怎么了?怪物忍不住闭上眼睛。他无从得知这在日本称为“骗猫”,是非常陈腐的奇袭战术。
接下来往前推出的右手手腕传来冰冷的感觉。睁开眼睛,看见面无表情的女仆横越过去。武器的前端附着了紫色的血。手腕的肌肉似乎在一瞬间被削掉。
但是伤口很浅。和肌腱被切断的左手不同,右手还能动。
心想“你这个——”,收回手臂想往女仆的方向伸出时。
同样地重心放在右手,眼前再度变暗。这次不是因为闭眼,而是津轻以使用怪物的粗胳臂的三角跳,覆盖头部造成的。是想勒住脖子吗?
怪物将伸出的右手绕到脖颈。津轻惊险闪过,往前方着地,踩着瞧不起人般的脚步往后退。
“可恶……”
慌慌张张!
但是对方拉开距离的方式太单纯。怪物在与津轻的一来一往中,学到了自己伸出手的长度。还在攻击范围内,只要伸手就打得到。
肩膀使力,打算将津轻打飞到大道边缘,再度狠狠打出右拳——
随即,意识模糊。
11
“为了一口气勒昏这个巨大身躯,有两个必要的条件。意料之外的强大力气,还有勒脖子用的绳子。非常刚好,两者怪物老弟本身都具备了。这么好的机会我可不能放过,就心存感激拿来用了。”
从重新穿上大衣的津轻背后,阿妮战战兢兢地偷看倒地的人造人。虽然看起来像是他在出拳的同时毫无征兆昏过去,但原因一目了然。
从留在右手手腕的伤,连接胳臂的缝合用线伸展出来,在怪物粗粗的脖子上绕了一圈。
津轻制造破绽,静句划开右手的接合处。津轻从那里拉出线——阿妮想起白天怪物撕开自己腹部时,缝合线长得不得了的事情——将线绕在怪物脖子上,接着向后跳开。怪物当然会想攻击津轻,但左手脱臼动不了,这时就会使劲伸长以线和脖子连在一起的右手。
用足以破坏一切的巨大力气,伸长攻击范围大的右手。
“完完全全,是自己勒住自己的脖子。”
胸前抱着的鸟笼里,鸦夜低语。
“就是这样。一般来说,在手伸到极限之前应该就会发现不对劲,但怪物老弟不论如何就是对痛觉迟钝。”
“原来如此……不过,骗猫那招太令人失望了。那种东西竟然行得通。”
“怪物老弟才出生一天呀。我想他应该还不习惯这种奇袭吧。”
“我很不满。”
一旁,重新将刀刃卷上布条的静句说道。
“我的‘太刀影’竟然用在如此愚蠢的战术……”
“既然如此,一开始就由静句小姐一个人去杀应该比较好吧!”
“没错。是去杀你的话。”
“为什么要杀我啦!”
“这个怪物……死了吗?”
在阿妮史后血的地方,葛里警官谨慎地询问。津轻回应“没有”。
“虽然断头是比较好,但看样子没有顺利到那个地步。”
仿佛是对这话语有反应,怪物的眼皮动了一下。
嘴唇流出呻吟,东拼西凑的脸皱着。头转向这边的同时,眼睛微微睁开。
“啊,啊哇哇哇哇哇……”
“冷静点。”
鸦夜止住差点陷入恐慌的阿妮。
“他已经没有斗志了。”
——确实,充血的愤怒看来已经从他的双眼中消退。
怪物突然起身。动了动右手,发现绕在脖子上的线,自己拿开。
“怪物老弟,你感觉如何?”
“糟透了。”
“那真是好极了。”
回以不相称答案的鸦夜。
怪物看着手腕垂下的线,似乎推测出自己为什么昏倒,“呼”地吐了口长长的气,然后对津轻说道:
“你说过,出生是没有意义的对吧?”
“嗯。”
“为什么?”
“就你的立场来说死了才是无意义。既然如此,就跟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一样。”
“无意义吗?”
咀嚼着这干燥无味的词汇,怪物仰望浮现月亮的天空。阿妮确实从那映照出来的侧脸上,看见深谋远虑的科学家的影子。
怪物站了起来。看来几乎没有受到什么伤害。转身背对侦探等人,不发一语迈开脚步。
“你想去哪里?怪物老弟。”
“我不知道……可是,我已经不想待在这里。”
怪物转动脖子,望着自己破坏的鬼城房屋。
“看样子,我应该是不要诞生比较好。我要离开城镇,寻找某个地方等死。”
“等等!”
传来类似惨叫的声音。阿妮回过头去,看见莉娜站了起来。无视马斯想要压制她而呼喊着:
“你别走,你不能走!你的诞生确实有意义。你可以待在这里!跟我在一起……”
“够了,不用勉强了。”
仿佛告诫,怪物打断了莉娜的话语。
“你虽然是我唯一的同伴,内心深处却是害怕我。我一直感觉到这一点。”
阿妮的脑海中,浮现好几个情景。
得知怪物说话的时候,捣住嘴巴的莉娜。要让怪物冷静下来的时候,谨慎地抚摸怪物背部的莉娜。缝合腹部的时候,听到怪物对自己说话而硬挤出笑容的莉娜。对着想要阻止警方逮捕的怪物大喊“不要过来!”的莉娜——
“不、不是的。我没那个意思……”
“我很感谢你替我缝好肚子。托你的福,我也能吃冰淇淋。”
怪物打算重新面向前方。莉娜更加慌张,试图挽留。
“别、别走!等等!等……”
“你看,这就是证据。”
“咦?”
“你不喊我的名字——因为你没替我取名字。”
怪物冷酷地这么说。这是诀别的话语。转身背对茫然的母亲,他再次开始前进。
直到那庞大身躯完全融入夜晚的黑暗,怪物都不曾回头。
12
“哎呀呀,真是刺激的一天。”
将礼帽丢到办公桌上,手杖立在旁边放好,葛里警官深深地坐进椅子。松开领口的领结,摸了摸从紧绷得到解放的迷人双下巴。
警署内的私人房间虽然狭小,奇妙的个性却随处大放光芒。文件架一丝不苟仔细分类到病态的地步,另一方面,墙上的板子则是搜查资料中混杂贴着老旧的大全张邮票与孩童用的世界地图。办公桌的边缘排列着好几个南瓜形状的摆饰,煤气灯的光亮照在上面,宛如不合季节的万圣节。
“还合各位的胃口吗?”
警官询问阿妮等人。坐在凳子上品尝热可可香气逼人甜味的阿妮,老实地回答:“真好喝!”和吃冰淇淋的时候一样,在水桶上由徒弟和女仆扶着的鸦夜也将嘴离开马克杯。
“至高无上。甚至让我想立刻雀跃。”
“师父应该无法雀跃吧。”
“……非常美好。甚至让我想要就这样溺死在巧克力里。”
“师父应该溺水也不会死吧。”
“……好喝。”
结果,是和阿妮同样感想。
“不过,感觉不太好意思。连我也承蒙招待……”
阿妮客气地说,警官马上摇头,和蔼地回应“别这么说”。
“没关系的。经历那样的案子也累了吧。而且,我很高兴能让远道而来的记者朋友品尝这个城镇的名产。如果你也能在报导中传达这美味给巴黎的人们就太令人感激了。请不要有所保留,尽量详细描述。就是呢,例如说,详细到没有位置书写案情相关的部分。”
啊,原来是这样呀。
特意邀请无关的记者到警署内热情款待,似乎是有叮嘱“别将比利时警察的出丑写进报导”的意图。阿妮在内心中对葛里警官的考虑周全赞叹不已。果然不只是个普通的矮小男人。
“但是,这次的案子是个很好的教训。”
一边主动倾斜散发着热气的马克杯,警官一边说道。
“我学到怪物也有人类般的心理状态,或是人类有时也会有怪物般的心理状态。我的灰色脑细胞,看来还有成长的空间。”
“没问题的啦警官。您的人生现在才要开始。”
“现在才要开始?我已经快五十岁啦。”
“我的岁数超过九百六十了。”
“哦,是这样呀。那么我也要向前积极思考了。”
警官笑着,尴尬地抓了抓头。
阿妮喝下最后一口热巧克力。姑旦不论背后的意思,饮料的温暖是真实的,甜味在喉咙扩散。直到两小莳之前还被卷入鬼城的毁灭之中这件事,宛如一场梦。
“结果,人造人到哪里去了呢。”
自言自语,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在那之后,赶来的警察们封锁了艾尔杰大道,莉娜因为案情讯问再度被带走,但葛里警官并未去追怪物的下落。
说起来就算想去追捕他,也没有任何能拘束他的方法。
“天晓得。”鸦夜说道。“总之,看样子他是平安成功脱离母亲了,应该会走出属于他自己的人生吧。就是所谓的幼年期的终结吧。”
“他说要去找等死的地方。”
“那么他会在某个地方随自己的意思死去吧。那也是人生。不论如何,应该是不会再度见到怪物老弟——警官!警官!请等一下!”
中断飘然的口吻,鸦夜突然大喊。
津轻、静句和阿妮还有被喊的警官,所有人同时望向鸟笼。
“怎,怎么了吗?”
“那支手杖……手杖的印记!”
“手杖?”
像是觉得扫兴,警官看了一眼靠在办公桌边的手杖。
可能是因为警官一直握着的缘故,手杖的前端装了突出如喙子的握把。看样子是石头加工过的,边缘刻有“P”的金色印记。
“哦,这根手杖呀。您真是有眼光,这是小橡树制的高级品喔。我有朋友在英国,他向伦敦的老店订制送给我的。这个印记是我的姓氏……”
“一样。”
“咦?”
“字体颜色大小,全都和那家伙的手杖的印记一样”
“什么!”
这次反应过度的是津轻与静句。津轻用力拿起鸟笼,两人的脸凑上前去。
“鸦夜小姐,您说的那家伙……”
“难不成就是那个老头子?”
“对,就是那个老头子。”
“哪个老头子?”
自己也开始步入老年的警官皱起眉头。鸦夜一脸严肃地说:
“就是我们正在找的白痴。警官,您刚说是伦敦的老店吧?”
“嗯,是呀。听说是在伦敦东区的隐藏名店。我记得店名好像是叫做‘爱德华•鸿’还是什么的……”
“伦敦……”
侦探们在找的男人——夺走津轻一半的身体,还有鸦夜脖子以下所有部分的男人。那个男人的手杖上刻有的印记,和警官手杖上的印记是同样的字体。也就是说,那个男人也是在伦敦的同一家店制作手杖吗?
警官说那间是“隐藏的名店”。既然知道那间店,就表示目标男人对伦敦熟门熟路。意即,以伦敦为根据地的可能极高——吧?
正当阿妮动脑筋推测时,另一方面鸦夜只是不发一语,凝视着挂在墙上的世界地图的中心。经度零度的粗线通过的那个都市。仿佛看透了挤在约莫豆子大小的那个点之中的大笨钟、伦敦塔桥或伦敦塔。
“警官!警官!”
这时,一面发出和方才的鸦夜类似的声音,一面开门的马斯闯了进来。一副不在意还有外人在休息的模样,直接冲向办公桌边。
“怎么了马斯?慌慌张张的。”
“我调查了珀里斯•克莱夫的来历,发现有点奇怪的事情……”
马斯将几张文件在桌上散开。
“珀里斯不知在哪里出生,好像用过好几个假名。克莱夫这个姓氏也是假的。到布鲁塞尔来之前,他在安特卫普用的是提西格这个名字。在那之前他在荷兰叫做罗斯本,更早以前是哈德维克……不过,令人在意的是出现在最早的纪录里的名字。”
翻动证明文件或居住纪录之类的,将格外古老的一张交给上司。
葛里警官稍微浏览,念出纪录其上的名字。
“珀里斯……珀里斯•弗兰肯斯坦。”
几秒钟的时间,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只有煤气灯里火焰摇曳的声音变得特别大,笼罩房间。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津轻疑惑地歪着头。
“难道珀里斯•克莱夫博士是弗兰肯斯坦的后裔?”
“可、可是,这是不可能的呀!”阿妮说。“因为,弗兰肯斯坦那个家族已经被怪物消灭了,弗兰肯斯坦自己也被杀了吧?后裔活了下来这回事……”
“不,也许出乎意料是真的。”
恢复冷静的鸦夜说道。
“弗兰肯斯坦,不是有一个活下来的儿子吗?就是他制造出来的人造人呀。”
——人造人。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追着创造主到天涯海角,在前往北极的途中终于杀害了创造主。后来,怪物消失在北极的大海中,生死或消息都不明不白。
“克莱夫博士持有的弗兰肯斯坦手记,据说本来是怪物从弗兰肯斯坦那边带走的。看样子是怪物逃离创造主身边后,运用手记累积了知识。”
应当被怪物带走的东西,在珀里斯•克莱夫手上。
这么说起来,莉娜说过:“他的人造人除了体格外,其余应该是和普通人类一样”。假如也和人类一样具备生殖能力的话。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存、存活下来,在某个地方生下孩子,那个孩子又生下孩子……”
一个世纪后,那后裔制造出新的人造人——不对,不只是制造而已,而是以新的人造人重生,这样一来——
“真好笑。”
鸟笼中的少女仿佛叹息,吐出一句不合宜的话语。
“这个真的是,天大的笑剧。”
13
怪物独自走在朝霞渲染的丘陵地带上。
风一吹,草木沙沙作响,送来与黎明相配的露水香气。从山边露脸的朝日匍匐过大地,草地的绿色变成金黄。
但是怪物没有对这景色感动,也没有停下脚步。只有“想去远方”这个空虚的念头驱动着他的双脚。
夜间虽没注意到,但看到天空从右侧开始泛白后,明白自己似乎正在往北走。北方有什么呢?怪物从残留在深层意识底下的珀里斯•克莱夫的知识,慢慢拉出显眼信息。比利时以北……荷兰,北海,斯堪地那维亚,挪威海……然后是北极。
据说弗兰肯斯坦制造出来的怪物消失在北极的海里。那么自己也以那里为目标吧,怪物模糊地这么想着。如果是冰海就不会影响到任何人,能不被人发现地安静死去。以距离来说超过四千公里。虽是遥远的地方,但幸好这身体不会感到疲惫与疼痛。时间也多得很——
“你,先等一下。”
有个沙哑声音喊住怪物。
转向旁边,看见平缓的山丘上停了一辆厢型马车。
涂黑的车体,前后的车轮边缘镶金。拉车的马匹毛色完美,是辆和这连一户住家也没有的丘陵地带完全不搭调的高级马车。马车前面背对朝阳,三个人影长长地延伸出去。
撑阳伞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的老人。老人背后是一名管家模样、站得直挺挺的红发男人。
尽管可以拿定主意无视对方,还是觉得以行事过度这个层面来说是非常奇妙的组合。而且他们散发出来的,那种仿佛只有他们附近始终是夜晚的气氛,也吸引了怪物的注意。
离开道路,缓缓爬上丘陵。
“听说珀里斯•克莱夫制造出人造人,所以我来瞧瞧……这种程度,竟然敢称为‘终极的生物’,开玩笑也该知所分寸。”
望着逐渐接近的怪物身影,老人不怎么感兴趣地说。
黑色缎面礼帽还有长大衣。非常消瘦又驼背的身体,凹陷的不祥双眼。搁着双手的纯黑拐杖插进地面。
“真的有够丑,令人怀疑制造者的品味。”
老人身边,撑阳伞的女人烦腻地摇头。深褐色长发闪耀,穿着浮现身体曲线的紧身礼服。纯白肌肤,五官怎么看都是十八岁左右,不过那望向这边的眼神,有一种远离人世的淫荡神秘感。宛若,轮堂鸦夜。
“既然要造人,做个更可爱的女孩子明明比较好。”
“我很爱丑的呢。这个不是显然颇有感觉吗?有怪物的风格。”
另一个男人突然从驾驶座探头出来。是个发长及肩的英俊年轻人,下巴前端留着短短的山羊胡。
“我说,你不这么想吗?”
“也是有这种想法就是了。”
被这么一问,红发男人回答了这句话。他看来年纪也并不大,身穿领子是胭脂色的背心,双手放在背后——
等等。
这家伙怎么回事。
一将视线停在那男人身上,怪物立刻往后退一步。
压迫?恐惧?超然?感受到不曾体验过的混沌杀气。不知该怎么形容,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人这么想。唯一能说的,只有即使从怪物的眼睛看来,那个男人也有某种异常。
燃烧般的红色卷发长到眼睛,五官不清楚。但是右边的脸颊上,有一条像是血泪流过的线流畅地经过。和真打津轻非常相似的红色直线。
外表看来是非常普通的人类。比起自己的巨大身躯小得非常多,明显地细瘦,毫无疑问地脆弱。但是怪物的本能,原本身为科学家的冷静判断力,在脑海中死命撞着警钟。如果受到这个男人攻击,只要短短几秒钟内就会皮开肉绽骨头粉碎,回归为沉默的尸体。这是确信的。
怪物察觉到自己的手在冒汗,然后思考。
我现在,是在怕死吗?
明明正在寻找等死的地方,却在怕死——
“不过呀,性能本身看来并没有那么差。”
老人再度开口。
“胳臂和手腕好像受伤了,晚点治好应该就没问题。顺便把脸和骨骼也改造成再稍微顺眼好看一些吧。毕竟这模样要在都市区到处活动,稍微引人注意。”
“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要不要加入我们。”
他紧闭的双唇,扭曲地微笑。
“你无处可去,也无处可活。尽管你忧虑活着这回事,深感世界的蛮横无理,但还没有绝望到渴求死亡。归根究柢,你的烦恼本质只有一个,那就是‘孤独’。”
“……”
“我非常了解你的心情。我以前也曾经孤独。以为不需要同伴,只要有自己的脑袋就什么都做得到……但是,自从我被某个男人从瀑布推下后,想法就变了。”
老人用骨瘦如柴的手抚摸右脚。
“独自一人的组织有极限,我需要同伴。不是单纯的手下,是能够信赖的少数精锐的部下。就像是绝对不会断不会变形,磨得像锐利刀刃一般的同志。拥有怪物等级的强悍的同伴是不可或缺的……例如,像你这样的。”
T字形的拐杖握把朝向怪物。看得见前端的刻有金色的装饰文字“M”。
“我会给孤独的你归属之地与朋友。过来吧,维克多。”
“维克多?”
“这是你的名字。你已经不是无名的人造人,从今天开始你就是维克多。”
——名字。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也无法拥有的名字。莉娜、警方还有侦探他们都没有给我的,我的名字。
维克多。
“你们叫什么名字?该怎么称呼才好?”
接受邀约后,怪物维克多问道。
“卡蜜拉。”
撑阳伞的女人回答。
“阿莱斯特。”驾驶座的男人轻快地报上名字。
“杰克。”
依然维持着端正的姿势,红发男人开口。
最后维克多的视线回到老人身上,老人拄着拐杖起身,像是要握手一般伸出手。
“你就称我为‘教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