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2 密会——颇费时光的欢谈 [CHATTING]

距离约好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我盯着手机上显示的时钟,为增长缓慢的一分一秒而焦躁不已。毕竟,今天可是人家每月一次的宝贵时光。

其实我是想每天都来的,不过一方面对方也有自己的情况,此外没有拍摄邀约的我,也远没有阔绰到能每天都把这里包下。我甚至都有想过,要不干脆只把这张书桌买下来就行。可我拿不准的是,如果真的把这张桌子拿出书斋,它还会有那魔法般的力量吗?此外,我也不想失去这个不用戴口罩也能安然处之的秘密基地。

我把自己写的信放在桌面上展开,确认起所写的内容。

「好久不见,阿静。我对今日已期待多时。

上周周日,我因杂志的企划而去到东京。因为在之前的一次采访里,我回答说自己开始对大正时代的文化产生兴趣,所以才能参与到对当时古迹的主题报道之中。而这都离不开阿静的功劳。

不过,在取材地的范围内,却找不到像这间屋子般、以如此美丽的形态保留旧时风貌的建筑,也找不到像这座城市般、洋溢着跨越时光的独特气息的地方。我想,也许是因为神户[1]的人们,心中那份将美好事物传递给未来的信念无比强烈的缘故吧。这样想来,连我本人也在不觉之中与有荣焉。我能有这般心境,或许是结识了阿静、受到了你的影响吧。 小栉一琉」

平时的我才不会写出这样郑重又恭敬的信来,而什么“与有荣焉”也不过是在课堂学到的词,根本不会用在日常生活中。再次读过之后,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写下的内容。然而一想起收件的对象,代表现代日本人的我、写的文字可不能丢人现眼——如此不合身份的好胜心,顿时涌上心头。

手机上刚一变到十七时,我立即把提前放好信的敞开的抽屉一把关上。然后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将抽屉拉开。

眨眼间,如同魔术上演,其中的信纸摇身一变。

——变作大正时代的少女寄给我的那封信。

「今日贵安,一琉阁下。此前令人呵欠连天的日日夜夜,我都在翘首以盼这密会之时。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此前,当在报上读到女性首次取得机动车驾驶资格的新闻时,我便迫不及待地前去近邻的汐见先生家叨扰,刚拜托完人家让我练习一下驾驶机动车,脸色大变的寿寿[2]姐姐却火速杀到,将我生生数落一通,把我欺压得哑口无言了呀。

家姐可真是墨守成规又爱喋喋不休,就连方才还在絮叨要我快去练琴,我连忙推托下来逃到这间书斋据守,只差少许便无法及时赴约了呢。 日向静」

和我一样,静也是为今日之约而提前写好了信。

在现代将抽屉轻轻一关,里面的东西便会被送去大正时代。

在大正时代将抽屉轻轻一关,里面的东西便会被送到现代。

无论我还是静,都搞不清楚其中的原理。我们不过是在约半年前的那次偶然中,才发现了这个现象。一开始我俩一边互相怀疑,一边通过交替在传送的一笔笺上留言试探对方的身份,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是因这张书桌而引发的跨越时间的奇迹。然后,我们便约定好下一次交换信件的日期,开启了这场通文传书。

从那以后经过数次互通书信,我一点点地开始掌握了情况。

这间书斋原来是这位叫做日向静的少女的父亲名下,她身为外交官的父亲到英国任职而长期在外,而她便借机溜进书斋来看书。而静偶然将“之前那封信”放入的那张书桌,是静已经去世的祖父的遗物,而这书桌似乎是定制产品,但还是不知道来自何处。

读完静的信后,我拿出新的信纸,用自动铅笔在纸上飞速写下简短的文字。

「Shou小姐也是为了Jing你着想才这么说的,你要再让Shou小姐太过操心,可多对不住人家呀」

关上装有这张纸的抽屉,再打开时,我那快笔疾书的下一行,便出现了静写好的回复。

「都怪Shou姐姐自己肝火太旺了呀。打幼时起,我不过是捕蛇或倒立玩耍,种种小事便会被她哎呀呀真是不成体统云云地斥责一通,好似我真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她总摆出欺压新妇的小姑模样对我大发雷霆。真是,还不如让Yiliu做我的姐姐才更好呢」

「也不知道我该不该感到荣幸了。不过,我光是顾好自己就够受的了,可没有当好别人家姐姐的自信呀」

现在我们正用着同一张便签纸,实时地交替写下各自的回复。在这封“短信”之中,我俩互相用拼音字母直呼其名。毕竟比起特地写下“静”“一琉”的汉字,还是这样要有效率得多。简直是世界上速度最快路线最短的交换日记……也不对,说速度最快可有些古怪。为了送达这封信,所费的是令人一听便足以失神的久远时光——整整一个世纪都在传递的路上啊。比起在推特上的聊天,这样可真是速度又慢、内容又短、下笔的手还会累,但我们之间闲聊的速度,却已经无法再快上一点了。

「Yiliu也会嫌弃我这种脱缰牝马般的妹妹吗」

我特地用手机查了查Jing回复里的“牝马”该怎么读,这才答道。

「怎么会,有Jing这样的妹妹在,我肯定每天都能喜笑颜开」

静在高等女校读二年级——放在今天就是中学二年级,年满十四岁。她因为比我小了一岁,所以对我似乎总有些对待年长者的客气;可在好奇心和积极进取的行动力上,她则比我压倒性地强上许多。举例来说,当发现我看不太懂她的书法时,她就配合我的水平在信上用印刷出版物般的宋体回复,减少了我解读的难度。另外,她似乎还对高等女校中裁缝和家务的课程太多、英语和数学的课程太少而大为不满。这还是我人生中头一遭,遇到会抱怨自己上课时间太少的同龄人。

要是换成这个女孩,但凡这书桌的抽屉有能容下一人的大小,她多半会像未来的某个猫型机器人一样,一下子钻到这边的时代来吧。

「可不敢当。若能有幸让Yiliu这样能见于杂志画像上、如此passionate的女性做我的姐姐,想必举家更兴自由之风气,生活从此无拘无束是也」

「哪有这么了不起呀。当今要说杂志可到处都是,再说,我还远没有获得值得自夸的人气呢」

「就是相当了不起呀,还请为之自豪才是。譬如我同年级姓天津的那位同学,她的投稿也忘了是登于《少女画报》还是《少女之友》[3],却好似要昭告天下一般,就在宿舍楼的墙上把那篇文章贴得到处都是」

「在我这边的时代,我可没有这样做的十足勇气呀,这也太丢人了」

特地把自己登上的杂志拿到全校师生面前显摆,到底会有怎样的结局,我连想都不敢想象。我暗暗下定决心,迟早要把所谓“有被痛到”的现代语法灌输给静才行。

「如此这般,那换言之,又可否将杂志上登载的Yiliu的容貌予我一睹呢」

来了!我想着今天说不定就要发展至此,早已提前备好,而如此着想的我更显得自我意识过剩,所以也没好意思主动提出。

我从包中拿出透明文件夹,里面装着从快两年前的那期《Fromteen》中剪出的一篇文章。在那期的秋装饰品穿搭专题中我拍了许多照片,而我这次选的是其中显得自己最成熟的那一页。毕竟是第一次给静送去我的照片展示真容,决不能在第一印象上出什么岔子,历经艰难抉择后,我终于选出手上的这一张。不过,我把上述种种都盖住不提,而是先写了条信息送去。

「在Jing那边的时代,我的发型呀衣服呀看起来恐怕会很怪吧,搞得我有点心虚呢」

「由远在未来的现代看来,我等的衣物才不过是如穴居野人般过时至极吧,故而皆是彼此彼此。再者,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一睹Yiliu姐姐的芳容呀」

一方面她在双方审美观的差异上很诚实地不做否定,另一方面却在不知不觉中把我捧上了“姐姐”的地位,这突如其来的一手挠得我心底酥麻,甚至有那么一瞬让我屏住了呼吸。她呀,在有些地方真是强硬到可怕。

「那好吧。相对地,下次也要给我看Jing你的照片喔」

「那是自然,我即刻便会前往照相馆。反正那也是天津同学的住家所在,Shou姐姐那边想必也能顺利搪塞过去了罢」

「好吧,虽然还是觉得有些丢人,那我现在就发」

我把剪下的杂志附在信上放进抽屉,就在左手要把抽屉关上的那个瞬间,桌面上的手机传来消息提示音,我条件反射般伸出的右手这时出了岔子:由于一时着急,手机从手中滑出、掉进了抽屉。

我虽然脑子里啊地一声叫响,左手却没能立即停下动作。就在手机还掉在里面的时候,抽屉已经被我一把关上。

我这台诞生于二十一世纪的iPhone,跨越百年时光,朝着大正时代的少女飞送而去。

[1] 神户:位于日本西部近畿地方兵库县,为大阪都市圈的重要城市、京阪神(京都·大阪·神户)大都市圈的组成之一

,是兵库县的县厅所在地,日本国际贸易港口城市。1868年,神户成为日本最早开放对外国通商的五个港口之一;开港后其作为西洋文明在日本的窗口,在东西文化交流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而今市区少有林立的高楼大厦,保留了东西合璧的风情

[2] 寿寿:原文为【寿々】,罗马字注音为【suzu】;与之对应,【静】的罗马字注音为【sizu】

[3] 《少女画报》和《少女之友》:《少女画报》为一部日本少女杂志,创刊于1912年、废刊于1942年。其以发掘当时尚未出名的吉屋信子、刊载其代表作《花物语》闻名。后于1942年因政策要求被创刊于1908年的少女杂志《少女之友》合并。《少女之友》也登载有吉屋信子和川端康成《少女的港湾》等著作,后该刊于1955年休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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