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潜伏在现代人身边,何时发生都不足为奇的悲剧排名第一名。储存着许多重要的个人信息和无数珍贵的回忆,这样一台手机却不小心丢失——全日本每天恐怕要发生几百上千起,此类平凡到早已司空见惯的意外事件。
然而,把自己的手机“送往”大正几年的时代,能把丢失手机做到这个地步的人,世界上恐怕就只得我小栉一琉一个了吧。
我就在脑海的某个角落里陷入这样的胡思乱想之中,试图逃避占据了自己头脑绝大部分的焦躁不安。
就算急忙拉开抽屉,其中的手机也已消失不见。我就像小孩子摆弄玩具一样反复不停开合着抽屉,却丝毫不见手机出现。
不过,我总算等到了写着静的新留言的便签,于是我紧压着焦急的心情和狂跳的心脏,双眼扫向纸上的文字。
「宝贵的相片已顺利送达。未来的西式服装,就如同琼苞玉瓣般轻飘又亮丽,可真是一套气质华美的衣饰呀。而身着该等衣装的Yiliu姐姐,时显凛然决然、时如弱柳扶风,既可端庄典雅、也能清丽动人,身姿虽千变万化,却哪种都无比相宜。光是看在眼里,足令我胸中激动难抑」
静看到的明明应该是从《Fromteen》穿搭专题中特意剪出的那张照片,所以我本该马上就注意到她话中奇怪的地方。可我也是,面对涌来的夸奖竟一时有些飘飘然(这词还是静教我的说法),就像没看到她的问题发言一样接着写道。
「Jing那边有没有收到一个四四方方的、扁平的机器一样的东西?」
「请尽管放心,此物也已顺利送达。不过,我有一事相求,还请稍等我十五分钟便好」
「十五分钟?为什么?」
我连稍作修饰的余裕都没有,就急着把脑子里的话如实写下。
然而,却并没有得到答复。
即使在现代不小心摔一下就弄坏的情况也不少见的这种精密机械,此时却落在一个胸中好奇心的气球就快胀爆的百年前的少女手中,眼下的状况让我不禁更加提心吊胆。说到底,我也拿不准究竟还不还得回来呢。在过去的世界里发现了手机,会不会引发什么时间悖论之类的难搞的麻烦来呀。
焦急不已的我,只能在夕阳已沉的房间中来来回回地打转。还有几分钟才到啊,我正想确认时间而反射式地去摸手机,才反应过来又是徒劳。而转头朝着大座钟望去,它仍和初次见面时一个模样,所有的指针都冻结在空中。我只得从包中拿出装着下午茶的宝特瓶,赶紧润一润干渴的喉咙。
就在我变本加厉地一遍又一遍把抽屉打开又关上、关上又打开,想着差不多也该催促一下、正要拿出新的便签纸时,终于,“暂时保管”之物被送还了回来。
我刚要松一口气,马上又绷紧神经。把静送来的信先放在一旁,我赶紧拿起iPhone,检查有没有弄坏了哪里。就在忙着这样那样的操作之时,我突然停住了手指,一时说不出话来。
照片变多了。
我一张一张确认起多的那些照片。
原来那是大正时代的黄昏时分,静跑遍她的家里,在各处拍下的照片。
打开的衣柜里,收纳着似乎是她父亲所穿的外套。
厨房里放着可以装下一人份餐具的箱子——那是我在历史资料集上见过的餐食箱[1]。里面分上下两层,上层放着冰块,下层则放入瓶罐和蔬菜,这样的构造就像是在电冰箱发明之前,用冰进行保鲜的冷藏室了。
这里,是所谓的土间[2]吧?灶炉下面正烧着柴火,盖上盖子的汤锅中飘出丝丝热气。虽然不知道里面煮的是什么,却总感觉能闻到锅中的香味。
玄关处堆放的尽是木屐、草屐和绑脚草鞋[3],其中只见得一双皮鞋。
照片中还有屋外的模样,廊前院里摆放着水盆和洗衣板,那口在百年后的今天已被掩埋的小池里,尚有鲤鱼游动。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人物的照片。
那是在放在榻榻米上的古琴一旁,回首看向镜头的身穿和服的女性。就算没有提示,我光从她那冰霜般的眼睛和脸上难以亲近的表情,便一眼认出:这是静的信里无数次出现过的,大她两岁的姐姐·寿寿。
然后,是最后一张照片。
上面拍下的,是与我通文的少女,初次展现的容颜。
她穿着尽显女学生明丽活泼兼端庄文雅的袴裙,睁着仿佛要看遍世间万物、闪耀着对未知的无限憧憬的大眼睛,这些都符合我之前的想象。
话虽如此,照片中有一点,却已超出我的想象力两倍都不止。
身处那个别说移动电话、就连拨盘式电话机都不知有没有进入寻常百姓家,电话接线员作为职业还受人热捧的时代的这位少女,正拿着iPhone进行自拍。
靓眼眨动,两指在旁比出横向V字手。
这可是大正时代的女学生。
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把目光移向了静写来的信。
「我以Yiliu姐姐为榜样,参照百年后的规矩冒昧模仿了一番,不知正确与否呀」
「我的照片,你看到了?」
我并不是在问“是否看了从杂志中剪下的照片”。我可从没在摄影师面前摆出过这么肆无忌惮的pose,私下里的我也不是这个气质。那只是有一回在校园文化节上,情绪高涨的我和朋友一起摆出姿势拍了一次,硬要说的话,在手机相册的深处确实有这么一张的存在。
即使是在这个触摸屏和滑动触控的概念已经普及的时代,也还是存在初次上手智能手机就被搞得晕头转向的人;而相当于我的曾曾曾祖母一辈的遥远过去的人,只是以主页面上“照片”和“相机”的图标为线索,光靠直觉就把手机熟练使用起来。说白了,这就是天才吧。要是那个时代有服务器和光纤,她怕不是已经玩起Youtube和推特了呢。
……我顿感不妙。书桌对面的那一位,也许才不是什么单纯憧憬未来、满心幻想的闺中少女,而是将来势必要大干一番、了不得的一位奇女子——大正摩登社会所孕育出的先锋派中二女子。
「如此小小一块板,竟能变作照相机,其中还能储藏几百张相片,简直如同手采飞虹般的奇迹呀。换作是我,誓要把神户的大街小巷、非也、是把全世界的大街小巷统统封存在这相片之中。如我有幸能拍下驻足在塞纳河岸边的Yiliu姐姐的倩影,必将力压诸位画师的妙笔,铸就名留青史的一张如画美图呀」
静笔下的话也不知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但毫无疑问都让我害臊不已。
「这个叫“手机”,是一种把笔记本、照相机、电话、收音机、图书馆和,呃、和赌场都打包装在一起的道具哦。要说便利那确实是提供了很多便利,但也有大量的人成天只知道玩手机,甚至因此把自己的人生都荒废掉了呢」
「哎呀,看来无论在什么时代,器物的价值都取决于使用者自己呀。那便借手机之力,来续上投豕以珠、对兔献祝[4]的下一句熟语吧」
硬让我等上十五分钟的时候,我还想着到时多少得给她点脸色才行;而这样的念头,在和静一来一回的交流中转眼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在这之后,我们之间围绕互相展示的照片,继续着漫无边际的闲聊。拍摄穿搭专题时搞得筋疲力尽的那一回,文化节上游玩恐怖咖啡店的那一回,想拿餐食箱里的冰块做冰棒结果让蔬菜都坏掉的那一回,被寿姐追得四处逃窜的那一回,等等等等。
「是不是只要放得进这桌子的抽屉里,就什么都能传送呢」
「既是如此,在下次敬呈尺素之前,我可要提前选好赠予Yiliu姐姐的物件才行」
「那,虽然准备不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也让我好好想想,下次也给Jing送上一份礼物呢」
到了时限,定好下次相会的日期后完成本次交流的便签,这一次留在了我这边。于是我把这张便签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装有杂志剪页的文件袋中。
整理着衣物回想起来,我才发觉光是今天一天自己向静跨近的距离,就比最近几个月都来得更多。就在这一天之中,被捧成了姐姐、展示了自己的真容、也看到了对方的容貌。而自己的手机里的内容要是被别人看到,就算那人是自己的家人,也会让我不寒而栗;但换成是静的话,我却心甘情愿让她看到。
走过玄关的时候,对着那个已经变得空荡荡的地方,我却在一瞬间产生错觉,仿佛就如静的照片中的景象,眼前浮现出鞋靴并排而放的模样。
走到庭院时,室外已迎来春夜的微微凉意。心里涌出跃动的情绪,如果还是小学生的话,我肯定已经连蹦带跳地欢腾起来。把门锁上后将钥匙放回邮筒,我正想着再看看静拍的照片而掏出手机,这才注意到LINE上收到了新消息。这回总算不会是出自大正时代的少女的手笔了。原来,那是之前让我不小心将手机掉入抽屉的那则消息,来自我的家人。
听说你又到那间屋子拍照去了
真的吗?
明明我一直向家人保密,难
道是事务所那边走漏了风声吗?还是说是房屋管理人那边,找我的监护人对质过了?
等下,不要慌张。我不过是因为拍照的事务,偶然遇到一间作为工作室“环境舒适”的老房子,于是才沉浸其中罢了。仅此而已。说到底,花的都是我自己赚来的钱,谁发现了都没道理说三道四才是。
为了恢复平静,我拿出宝特瓶,想把下午茶一口灌下——
然后夸张地洒落一片。因为我都忘了自己已经重新带上了口罩。
我匆忙掏出手帕擦拭被茶沾湿的衣物。还好,这边的受害情况还算轻微;可问题是,我的口罩已经夸张地湿成了一片。
我把口罩摘下,又在包里找寻,才发现这是我最后一只口罩了。
没事的,比起早上或傍晚,现在的我更不容易被人看清长相,只要这样冲到车站坐上电车回家,肯定不会那么容易被人发现。到了最坏的情况,那就打车回家、不过也挺花钱的……心里还在自言自语地劝慰着,我的双脚却朝着“能买到口罩的地方”匆匆赶去。以不引人注目的范围内最快的速度,我从两旁排满旧时建筑的坡道上一路跑下,就在我跑到快喘不过气的时候,终于抵达一家便利店。店里的照明就像游戏里的回复点一样闪耀着亮光,随着自动门的开启,店里温暖的空气扑面迎来。
就算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我朝着早已烂熟于心的卫生用品区奔去,一把掳走店里的所有库存——七套五只装的口罩。终于可以放心了,我这样想到,两肩顿时卸下劲来。
这片刻的松懈犯了大忌。
我无意中向旁边瞥了一眼,在杂志区中摆放的某本演艺圈八卦杂志的封面上,一不小心和那露出微笑的熟悉的面孔对上了眼神。我就像当场被冻结一般,双脚瘫软到动弹不得。
不过,我的运气不错。一位五十来岁的阿姨拿起那本杂志放入购物篮里,终于让那张封面从我的眼中消失。
我赶紧一刻不停地跑向收银台,脚步踏出不自然的巨大声响。
结账的时候,为了不让店员看到我的脸,我竭尽所能地把头埋下。扫码枪的滴声、结算金额的说明,我沉默地任由这些无所谓的杂音流过,然后像是抢夺一般从店员手里抓过装有口罩的袋子,正准备就这样赶紧出门。
“你忘了拿找零喔!”
抢在店员之前向我搭话的,是之前把杂志放入篮子里的那位阿姨。看来她就排在我的后面。
“非、非常感谢!”
我焦急地从店员那里接过零钱,向阿姨轻轻点头致谢。
这样一来,那位阿姨看到了我的脸,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一样,顿时瞪大了双眼,高声叫道。
“我说,小姑娘,难道你是、小栉——”
“您认错了!”
我只说出这几个字,连忙转过身去。
小跑着逃出便利店后,我连脚步也没停下,就拼命地把刚买的口罩往脸上盖去。这只口罩对我来说,如同氧气瓶一般重要。
我终于能喘上一口气了。刚才就像困在水底即将溺死一样,现在总算是一息尚存。
然而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仍是那本杂志封面上招摇过市般的文字。
《恋ATO》达成三连冠! “收视率的女王”·小栉美赖 最新独家专访!
[1] 餐食箱:即【箱膳(はこぜん)】,为日本饮食文化中的传统用具,平时放餐具,吃饭时用盖子当小饭桌的木箱,也是用于放菜的箱子。在江户时代被广为流传,后直到20世纪30年代,日本民众才从各自用【箱膳】吃饭逐渐转变为统一在桌上用餐。期间,【箱膳】被视为日本的“平民的饭桌”
[2] 土间:日本传统民家的室内空间分为高于地面并铺设板材的地板【床(ゆか)】,以及与地面同高的区域【土间(どま)】,传统的【土间】往往为室内的泥地或铺上三合土,其与屋外相连,一般作为厨房或农业劳务的场所;其在现代日本住宅中已极为少见,或被作为玄关的附属空间
[3] 草屐和绑脚草鞋:草屐【草履(ぞうり)】是日式传统鞋具,鞋表面和木屐一样装有夹脚带;绑脚草鞋【草鞋(わらじ)】特点为通过草带绑住脚腕使鞋紧贴脚底,一般搭配足袋袜穿着,相传为奈良时代从中国传入日本
[4] 投豕以珠和对兔献祝:即【豚に真珠、 兔に祭文】,日本此类熟语还有【犬に论语/猫に小判/牛に経文/马の耳に念仏】等,均为“对牛弹琴”的意思;【豚に真珠】来自《新约圣经》 马太福音 7章6 “不要把圣物给狗,也不要把你们的珍珠丢在猪前,恐怕它践踏了珍珠,转过来咬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