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初次见面,我是有幸与阿静通文相谈的小栉一琉,请多指教。疏迟问候,还请海涵。敢问您是阿静的家人、寿寿小姐吗?」
虽然我还不能准确理解对方写来的「诳谝舍妹之奸贼、可是尔辈」字面的含义,但已感受到其中的腾腾杀气,所以我竭尽所能地谨小慎微、毕恭毕敬地写下文字。然而,看到返回的答复时,我才发觉这都是徒劳。
「虽不知操弄何等诡×,对竟以妖×之信使尽花言巧语、妄图染×静的不×之徒,何须自报家门」
……读来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即使好几个字都认不出来,勉强认得的文字也说不定理解有误,但毫无疑问的是,对方正对我警戒万分。
就算解释说这是来自未来的书信,这一位恐怕也不会相信吧。我头痛起来,开始斟酌下笔。
「我想您一定是有何误会。我是长阿静一岁的一名女学生,有幸与她结友、仅是书信之交。如果方便,可否有劳您转告阿静前来交接」
「休想。未露真容便擅闯民宅、该当一×令状得而擒之的豺狼×豹,我日向家岂×容尔×肆×入」
「除书信以外,我并没有任何联系阿静的方式。我深知寿寿小姐无比重视阿静。但我决不会做出任何给您造成困扰之事」
在看不懂对方台词的情况下,我已最大限度地字斟句酌,可由于过于束手束脚,我也渐渐搞不清楚自己的用词到底合适不合适了。
「代先妣之身,×养培育静为淑女之精神,便是我应尽之责。纵使自知×越、亦无可能为教唆良善学子行×人举动之辈,贸贸然大开××之门」
看不懂看不懂看不懂!每当我打开抽屉,写着看不懂的文字的信便不断增加。看到这一堆时,头一句中那个女字旁比字边的字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越”前面那个字看起来就像个“潜”,但多半是别的什么字。要是再这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手机查询,光是解读完估计就要耗到晚上去了。
「非常抱歉,因我无法解读信中您的笔下华丽的书法和艰深的汉字,能否劳烦您换为楷书、写成拼音呢」
「竟厚颜无耻到装痴×傻起来,明明自己便是唆使舍妹走上邪×外道之罪魁祸首」
别说是答应我的请求了,对方甚至都不打算给我辩解的余地。
「请恕我实在无法理解,还请您用更为好懂的方式说明一下」
再次打开抽屉的瞬间,从中却出乎意料地突然飘出甜美的香味。
「休要抵×,此物确×于斯,想必尔心中有数」
那是随着这句话一同送来的东西。
那是个扇形模样,包上了纸张,小麦色的薄薄外皮正轻轻散发着挠动鼻腔的甘甜香气,外皮包裹之中还显露出巧克力酱汁的身影。
从大正时代送来了一份可丽饼。
我的大脑顿时被问号大军的列队冲锋所占领。一时半会儿还在宕机状态的我,脑中突然惊叫“不会吧!?”
之前我给静看到的手机中,有一张我和朋友在文化节上吃可丽饼的照片。她问过我这是什么食物,我就告诉了她材料和做法。之前只当是静或许喜欢甜食,我还特地在这次赠送的物品中准备了点心。难道说她光靠我那粗略到不像话的说明,就用百年前的厨具和材料再现出来了吗?虽然已经冷掉了,可光是看起来的话,它就和这附近摊位上卖的没什么差别。
要说小麦粉……毕竟是在甲午战争之后,那时已经有了日清制粉公司[1],而巧克力的话,到了大正时代好像就有明治制果公司[2]了吧?铁板应该是有的,可打泡器是哪儿来的呢?至少可以断定的是,在我读过的涉及大正时代文化的书籍里,虽然出现过冰棒和焦糖的记载,也绝没有可丽饼的身影。就算说起来也不过是区区甜点,我却感觉历史已经开始剧烈改变。好像最近有部小说,讲的就是把美乃滋和酒曲带到中世纪风格的异世界,结果造成社会变动来着。
我的心里,对现在书桌那一头的时代正发生着什么,越来越感到不安起来。
我连忙确认时间,发现早已超过了和静约好的时点。至今为止的静向来非常守时,现在显然是被寿寿小姐用某种方式所阻碍。难道说,是寿寿小姐把书斋牢牢锁上、把静挡在了门外……不对,静的话不管是撬门还是破窗,感觉她都能轻易做到。那么,就是说在对面的世界里,寿寿小姐亲自把书桌从书斋搬到了别的地方,而静正在苦苦寻找吗。
脑海中闪现出一个点子。不过到底要不要这样做,我一时半会还有些犹豫;但一想到再这样和寿寿小姐来来回回纠缠下去、马上就要到必须离开的时间了,我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我打开了手机上的防身用app,手机开始鸣响巨大音量的警报。再慢一点说不定就要把房屋管理人惊动到赶来现场,我赶紧把爆发凄厉声响的手机丢入抽屉后迅速关上,这才让警报暂息——至少在这个时代里。
闭上双眼,我在脑海中开始畅想:在大正时代那飘荡着静谧气息的宅邸之中,以二十一世纪音响工程学打造的警报声突然响彻全场;刚一打开抽屉就蹦出一个发出未知噪音的四方形的硬板来,被吓得手忙脚乱的女性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停下这声音;就在这时,听见回荡在整间宅邸的响声的少女立即拔腿赶来,用着熟练的手法操作手机关闭声音,然后在便签纸上写下文字——
感觉差不多是时候了,我打开抽屉的瞬间,那熟悉的笔迹所写下的文字跃入双眼。
「多得Yiliu姐姐相助,总算顺利找到书桌了呀。还好这边这一位打从生来,可都未曾听过如此刺耳欲裂的声音呢」
紧张的心一下落地,我的两肩顿时绵软垂下。便签纸一旁放着我的手机,声音已被关闭。明明静也是第一次碰到警报铃声才对,只能说真不愧是她。
「总算被你找到了,真是太好了」
「Shou姐姐想必无法一人搬动书桌,多半是请了女佣们帮忙处置,也未曾想竟会搬到庭院藏匿,想来这回她的火气尤为旺盛了呀」
「可你这不还是能把信送过来吗,看来已经成功说服Shou小姐了吧?」
「非也,其人被响声吓破了胆,头颅正撞庭木,已然昏厥在地」
「啊没事吧?有没有受伤?还有气儿吗?」
我连忙着急地确认伤情,而静那边则是——
「不劳挂心。毕竟此人早已昏迷成性」
——如此毫不客气地答道。我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在宅邸的庭院之中,在藏于树荫之下的书桌一旁,连椅子也没有、只能站在桌前写下书信的少女模样。只是这样的话,倒也不失为一幅气质娴静的画面;然而少女的身旁,还躺着她那位惨遭警铃袭击而昏迷不醒的姐姐大人。
「那还真是抱歉了呀」
「还请不要过于介怀了。关于书信一事,我此前料想迟早会引发注意,不曾想竟会以这般粗暴行径从中妨害,实在是伤透人心呀。今日本欲亲手送上Yiliu姐姐所教授的点心,结果安排都被全盘搅乱,着实令人愤慨」
「你说的难道是可丽饼?那个已经被Shou小姐送过来了哦。虽然她好像很生气呢」
「哎呀,原来如此。起初在家摸索试做之时,她也不过指责我嘴边脏污,一边用手帕擦净一边唠叨不停;自从大量购入小麦粉、顺便借用店铺以来,她便认定我多半是加入何等诈骗团伙,于是从此胡闹不断。Shou姐姐所拿的那份,想必也是从店里购得的了」
「等下、店里有的卖?」
「是也。我有请同级清水同学家的和果子店相助,经店家渠道入手原料,并领受了做鲷鱼烧专用的加工前的铁板,还请到女校的各位同学轮流协助。连那位清水同学,也扬言可要借此把店铺开到东京去呢」
仔细一看,我才发现之前那份可丽饼的包装纸上,从右往左地印着“果铺清水”[3]的字样。
事情居然发展到这个地步,也难怪寿寿小姐止不住要疑神疑鬼了。
我顺手搜了下“可丽饼 历史”,转眼弹出介绍。可丽饼以面向日本人的形态被引进,据说要追溯到1977年原宿的可丽饼专卖店一号店开业的时候。
……我的预感不幸命中。这下是不是糟糕了呀?一口气提前了差不多六十年啊。
改变历史、时间悖论,还有那些我搞不清楚的叫不出名字的情况。会不会我现在走出门外,就发现神户的街景已经变样,甚至连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果也迥然不同了?
好嘞。
总之我的第一反应是尽可能地逃避现实。
「说回来,你可真厉害呀!虽然我还没吃,不过看起来就和现在的没什么区别呢」
「将饼皮做到又薄又不易破的厚度,实在颇费功夫,能蒙赏识,实在荣幸之至呀」
「看来你果然喜欢甜食呢」
「是也。思虑之时若无甜味相伴,必将头痛欲裂,此乃天性使然」
这与其说是什么喜欢甜食,还不如说是头脑运转消耗能量过多、导致葡萄糖摄入不足了呀——我努力压下了吐槽之心。
「
甚至都开起店来了,真厉害。这我可连想都不敢想呢」
「仅是一份售价五钱的生意,盈利之微薄只可谓聊胜于无。不过,Yiliu姐姐与学友开怀共享可丽饼的相片,实在动人无比,而我由此也想亲眼一睹」
「也想看到和朋友们一起吃可丽饼?」
「是也。我无法再等上百年之久啊」
……虽是她轻快写下的简短文字,我却从中感受到了重量。对于这个总是紧盯着未来的女孩而言,那个如何伸手争取也无法触及的百年后的世界,已经是她就算要改变历史也想纳入手中的憧憬的对象。
「那么,为了回应你的心情,请收好这些来自百年后的赠礼」
话一写完,我开始把自己带来的书、音乐播放器和大量的甜点等一一塞进抽屉,将它们送往大正时代。每送去一样,对面就像连珠炮一般,接连不断地送回写满惊叹和赞美的信纸。漫画是「若有此物相伴,清少纳言[4]何须踌躇,定早已跳出佛门也」,音乐播放器是「心中为之狂喜,战国武将幸获火绳枪[5]亦不过如是」,马卡龙是「宛如桃花源中仙木所结之实」,等等等等。
而我这边,则是一并欣赏着静送来的明信片和邮票上美丽的图案,一边把之前寿寿小姐送来的可丽饼塞进嘴里。虽然已经冷掉,尝起来倒是正常的巧克力味,不过鲜奶油的口感还没有完美还原,所以嚼起来就像海绵一样松松垮垮。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很美味。毕竟我已经很久没和朋友在外游玩,从那次文化节以来就再也没吃过可丽饼了。
静向我热心求问、得知改良的手法后,就像在书桌那头长叹了一口气般,送来一张写满遗憾的信纸。
「明明领受了Yiliu姐姐无数精挑细选的宝贵礼品,我却只能报以微不足道的两三琐碎之物,愈显出我薄情寡义一般,实在自惭形秽呀」
「才不会呢,明信片、邮票和可丽饼,哪一样都很棒呀。说起礼物的数量,我之前还有点沉迷在挑选之中,都在反省这回塞得会不会太多了呢」
和静一比,我为自己可怜的词汇量而感到悲哀。光是说些“好可爱”“好厉害”“感觉可以放上ins晒到飞起”这样极为口语的话,却感觉无法将感想如实传达给对方,让我焦急又无奈。
「其实,我原计划再呈上另一件礼物,但却被Shou姐姐擅自放生,是故只得作罢」
「放生?」
「如我再次捉获,到时自将呈献,还请耐心等待了」
「好吧,就让我保持期待咯」
虽然我写是这么写,但她说“捉获”……听起来可不像是乌龟啦鲤鱼啦独角仙之流呀。话说回来,我突然想起她还因为抓蛇而被寿寿小姐教训过一顿。
抱着少许不安,我和她约好下次相会的时间,为今天的书信来往告一段落,然后关上抽屉。
之后,就在收拾着完全变轻的背包,正准备踏上回家之路的时候,我猛然想起自己在寿寿小姐的信上特别在意的那个字,于是打开手机查询起来。盯着手机画面上瞬间弹出的搜索结果,我深吸了一口气。
……看来,等我下次回来这里的时候,有必要向寿寿小姐写去一封谢罪信。虽然静颇为反抗,但我更不想招来寿寿小姐的反感。寿寿小姐只是在保护着她唯一的妹妹,只是在努力尽着她身为姐姐的职责。比起我来,她是一位称职得多得多的姐姐。
一边这样想着,我一边打开了书斋的大门——然后全身突然动弹不得。
因为在大门之后,我血亲的妹妹·小栉美赖,伫立于此。
“辛苦啦~”
这样说着挥动手臂的她,仿佛在玄关迎接家人归来一样,用着坦然的语气,露出纯真的笑容。为什么美赖会在这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在的?一瞬之间,整个大脑的思考回路都像要着火了一样。
“这……这么早啊,今天的工作都搞定了吗?”
从自己口中说出的话,如同电子音朗读一样呆板生硬,已经无法掩饰心中的动摇。
“毕竟就是在节目宣传上出演那么一瞬间而已嘛。说什么光那样就能让收视率增加几个百分点,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呀。不过我因此想到,只要推掉剩下的各种交际后提前赶回来,说不定就能在这里遇到姐姐——哎哟、还是说该叫……‘Yiliu姐姐’才对?”
我浑身寒毛竖立。
“为什么、知道的?”
我不禁脱口而出,慢了寒气一步的羞耻心随即冒出腾腾热气,嘭地一下裹住全身。我赶紧捂住嘴,倒不是为自己说漏嘴而慌乱,而是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重新戴上口罩,所以一时不知道怎样遮住脸才好。
“因为姐姐放在桌里的那些,我都读过了呀。”
一个“那些”,让我都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那些是之前我和静来往的书信。记录着我和静的相遇、关系和秘密,凝结着我们一切的一切的文字的实体、思念的结晶。这个误以为今天藏在背包里的信躲过了美赖双眼的我,真的是个无可救药的大傻瓜。
为什么要擅自读别人的信——这样充满正当性的愤怒言论,都还没等我混乱的脑海整理清楚讲出口,就被对方抢了先手。
“其实我也知道,擅自读了你的信是我不对,可我也没有办法呀。这样真的不行呀,连储蓄都快用光了,却还一直泡在这种地方——这种、连时钟都完全不会走的鬼地方。”
她还是那张找不到一丝恶意的笑容,嘴里却用着容不得质疑的语气。她最后所说的时钟,也不知道只是说这间房里的大座钟,还是说对我话里有话呢。
从呆呆傻站在原地的我的身边穿行而过,妹妹她迈着和这个地方最相适宜的优雅步伐,漫步在书斋之中。一到书桌跟前,她便将手向那秘密的抽屉伸去。
“的确,乍看只是一张老旧的书桌而已呢。说什么把信放进这里就能送到百年以前,真的很难让人马上相信呀。”
美赖若有所思地连连轻轻点头,说出这般话来。干脆就让她不相信才好。就当我和静之间的信全是我自导自演的产物,这样就算让她再怎么被痛到不忍直视,也比我们的秘密被当场揭发要来得好。当我还在脑海中组织着打圆场的话时,随手把抽屉又开又关的美赖,突然转头看向我。
“对啦。姐姐你呀,最好先把这间房好好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喔~”
“什么意思?”
努力把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的我,终于发声问道。
“对喔,我有说明义务的呀,毕竟是我提议的嘛。”
一步一步向我走近的妹妹的表情,就像是为我准备了什么惊喜礼物一样,半带着捉弄的气息,掩盖着心中的喜悦。
“这间宅邸呀,很快就要禁止外人入内了哦~”
[1] 日清制粉公司:该公司前身为创立于1900年的馆林制粉公司,现为日清制粉集团总公司的全资子公司,主要供应大包装小麦粉、麸皮、胚芽等小麦关联产品以及黑麦粉等原材料。日本现有著名企业中“日清”系列包括日清制粉、日清食品、日清oillio等,有观点指出甲午战争(日称:日清战争)后日本企业命名时兴“日清”“日亚”等风潮,或认为其更具国际风范;日清食品的“日清”则据说来自其创始人安藤百福“日々清らかに豊かな味をつくる”的理念
[2] 明治制果公司:该公司前身为成立于1915年的明治制果株式会社,现为集食品药品制造销售一体的大型跨国集团。其异时空同位体,则出现在伴名老师的另一部大正百合科幻《彼岸花》中w
[3] 果铺清水:目前日本确有清水果子舗、果匠Shimizu、清水制果等品牌。其中历史最悠久的清水果子舗诞生于1910年,地点位于香川县三丰市,原为售卖小糖果的点心店,其在神户名店“レーブドゥシェフ”学习西式甜点归来的第三任当家为该店引入神户风味的西式高级蛋糕,并打造其所谓“和洋折衷果子”的混合品类,一直经营至今
[4] 清少纳言:为日本平安时期著名的女作家,与紫式部、和泉式部并称平安时期三大才女,代表作《枕草子》被后世誉为“日本散文鼻祖”。其两度出嫁,婚姻生活并不顺遂,后在其第二任丈夫藤原栋世去世后,其出家为尼,从此过上隐居生活
[5] 火绳枪:为一种以燃烧火绳来点燃枪中火药、击发弹丸的武器,1543年由葡萄牙人漂流到种子岛而将火绳枪传入日本,后八板金兵卫模仿其构造制作出第一把日本制的火绳枪,遂以此地命名为种子岛铳,不久后迅速传遍日本,在日本的战争中得到了较为广泛的应用,如战国大名织田信长迅速组建起由弓箭和火绳枪混合作战的军队,增强了战斗力。但由于较高的制造成本和自身缺陷,其直到战国末期都没有成为战争中的主要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