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气塞进背包里的,包括收录大量新进画师作品的画集,一套自己现在最沉迷的漫画的单行本合集,装满我喜欢的歌的电池式音乐播放器(为了今天特地买的)、耳机和一大堆干电池,估计静会喜欢的科学入门丛书和图鉴,看起来很衬静那头黑发的樱粉色的发卡,马卡龙,抹茶面包片,薄荷巧克力,千疋屋[1]的果汁软糖,百利滋,红茶混装礼包 etc.,以及为今日准备的信。而我的备用口罩,已经另外装在了背包的侧袋里,这回的我总算不至于重蹈覆辙了吧。
这哪是什么通文传书,分明是要进行物资补给的阵仗,我带上满满当当的背包,沿着公寓楼梯而下。而特意不坐电梯,也是我怕万一碰见熟人,自己一时找不到说法就麻烦了。
等到终于跑到一楼的时候,我已经有些喘上了。而就在我来到入口大堂,得以松下一口气的瞬间——
“要去哪里呀?”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让我的背后猛然一紧。
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美赖已站在了那里。
我一时找不到借口,便试图糊弄过去。
“别来吓我呀,我还以为你已经出发了呢。”
“可能是堵车了吧,接送专车迟迟没来呢。”
美赖平常都是坐电视台安排的接送车前往电视台或拍摄现场。本来我还提防着可别一不小心被美赖发现,所以才错开时间走出家门,结果还是宣告失败。
“那么,你要去哪儿?”
再次面对美赖的问题,我只能尽可能表现得自然一点,装出一副坦坦荡荡的模样答道。
“就去和朋友玩一趟。”
“要带这么一大堆?看来更像是离家出走喔。”
她两眼圆睁,反应颇为夸张地问道。或许她并没有这样的想法,可我总觉得自己像是在被她讯问。
“有很多要和朋友交换的东西嘛,漫画之类的。”
我没有撒谎。这时要是撒了谎,总觉得一定会被她看穿。
“不会是被哪来的野男人蒙骗了吧?没事吧?”
“没事的,才不是那样的啦。”
这句话也不是谎言。至少可以说,眼下把我搞得团团转的那位,才不是什么现代的轻浮大学生之流。
美赖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脸上转又露出一副纯净无瑕的笑容,对我说道。
“说不定要下雨喽,你看你这不还背着这么大个包嘛。路上东西放在车上就好,我们一起坐车走吧~”
之前毕竟刚被她在LINE上追问过,我深知自己现在可不能轻举妄动,可要小心行事。于是我也无法拒绝,只得说着“那好吧、反正机会难得”顺着她的提议,两人一起走下楼梯。
“你肯定呀,又是去那间屋子找人咯?”
“……对的。厉害呀,这你都能猜到。”
“那是当然~”
美赖的胸口朝着我微微一挺,而我则有些心虚地看在眼里。每当我对她有所隐瞒时,总会不自觉地退后一步走在她的后面。
公寓的地下停车场中,接送车已在此停好。
司机为我们打开车门,我在美赖的催促下钻进车中。随后进来的美赖就在我身旁坐下,然后向司机说出目的地。
“请先绕到旧日向宅一趟,之后再去电视台那边。”
司机也没有多问,只回答一句“明白”。我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送完我后美赖她们的行车路线,还真是有大把时间随意挑选啊。
……其实,真的是因为堵车所以才晚点出发的吗?会不会是美赖她早就知道我今天要外出,为了强行让我同行而特意提前安排了接送车呢?就为了自然地借机调查我的情况,所以才做到了这个份上?
就算我的心里满是这样的疑问,却始终没能鼓起开口质问的勇气。
“难得你都上车了,就摘了吧?那个口罩。”
美赖一脸爽朗地说道,我也只好装作平静地回答。
“可是,像等红灯的停车的时候,也可能被别人看见啊。”
“你太多心了吧。一直戴着不摘的话,对皮肤也不好呀,还很憋闷呢。”
她也不管我同意与否,就把她纤细的手指伸到我的耳边,想要取下我的口罩。
一见我支吾着“不要啦”要扭身抗拒,美赖又干脆地收住了手,露出了笑容。
“姐姐你呀,就是爱操心呢。”
是我的错觉吗?听着她在“姐姐”这里强调般的语气,我心中隐隐生出了些罪恶感。
小栉美赖。
她是小我一岁的妹妹,现在读中学二年级。
她认真负责、在校成绩优异,不仅打从小学低年级起便非常自立,而且为了帮助因演员和模特工作而大量缺勤的姐姐,还任劳任怨地帮我带回学习课件和事项通知,那时的她就是这么一个能干的妹妹。而那时光是顾好自己都已手忙脚乱的我,也几乎事事都要依赖于她。尽管如此,她还是会把所有我登上过的杂志全部剪好汇总,所有我出演的戏剧她都会挤在最前排的位子全程见证,总是这样为我默默献身。
在这个以演艺圈为目标的姐姐看来,她大概就是世界上最理想的妹妹——曾经是的。
所属的事务所弱小无力,作为童星也只是出演过几个比龙套略好一点的边缘角色,不过是在远非业界顶流的青少年杂志之中都排不上前列的读者模特,这个发展前途还捉摸不定、自身定位也暧昧不清的我,竟然会糊涂地安于现状,想必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某个拍摄日,专程把我忘带的拍摄用私人物品送到现场来的美赖的身影,钉住了杂志编辑们的双眼。
准确地说,是钉住了杂志编辑、摄影师、化妆师和造型师所有人的眼睛,就在我的拍摄开展的过程中,据说他们个个轮番上阵,都去劝她“要不要试试当一回模特呀”。而对这位因眼前的热情邀请而困惑不已的妹妹,说着“就试一回看看吧、还挺有意思的”,可以说在背后推了她一把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
两个月后,一篇以《亲密姐妹Fashion Check》为噱头的短篇文章,让美赖和我共同登上纸面。
文章反响不错,激发了更多要求美赖继续出镜的声音,而那时的我没有一点嫉妒之心。长得比我更高,借助发型和造型的设计显得颇为成熟的美赖,和我同框时都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姐姐,我只是在这一点上心有不甘。不过,那时的我一听到美赖被夸奖,就好像自己也被夸奖了一般,心里更为她感到自豪。
看来之前的我真的远远低估了妹妹的潜力,如果美赖就这样继续登上杂志、在几年之后便让“小栉美赖”的名字广为闻名,想必直到那时我才会被打击到心灰意冷吧。
然而,一切只不过一年时间。
契机是偶然降临的,一部漫改真人电影的主角参演邀请。
一个只在杂志上出镜过一次的新人,一般来讲是没可能会被选中的。
因原作者任性地不断更换制作人员和演员而筋疲力尽,连经费也即将见底的出版社,只好向自家杂志上正在热卖的模特们发出邀请。绝大多数的这类情况,都会变成无尽痛苦的火坑。他们一开始也来找我打探,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不知怎的,反而是美赖主动提出“我想参加”。
这部作品讲的是在昭和初期,因事故而失去双亲的年幼的少女,被身为围棋棋手的祖父收养的故事。鉴于原作是一部以漫画特有的夸张手法和表现力为支柱的作品,我心知肚明,要是不通演技的外行人参演真人版,现场必将变成地狱级的幼儿园表演会。本来,一开始他们已定好让一个偶像组合的高中生饰演主角,却被原作者以“年龄和角色气质都不符”为由而撤换掉了,据说因此还引发了一些纠纷,所以就连满心憧憬演艺圈的我也犹豫再三。而实际上后来电影上映的时候,牵挂着原作中重要场景的名台词而前来观影的原作粉丝们,据说个个都已做好了“送佛送到西”的觉悟。
作为漫画的真人版,我也不知道那到底算不算取得了成功。无论是助演的配角的演技、美术设计还是演出效果,都远未达到能让人大方地给予赞美的水平。
然而——作为仅为这少女一人所制作的pv,却如同鬼斧神工。
在漫画式的情节中能展现出纯正小学生的活泼可爱,在棋盘前端坐时燃烧着激昂斗志的眼眸则如同少年漫画的主角一般,流泪时的精彩表演更足以让知名女演员为之汗颜,她的表现就仿佛一人分饰三角一样令人惊叹。那个每次都在我出演的戏剧最前排看得感动不已的妹妹居然身怀如此特技,我对此简直一无所知,所以在旁观电影拍摄时的我全程惊讶连连,而实际在大荧幕上看到电影成品时,我已经完全呆坐在了座位上。
那些本想来嘲讽这部预计爆死的作品而前往影院观看的KOL们,见证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学生所发挥出的怪物级的存在感,于是他们用尽一切词藻,将对电影本身的批评和对天才童星的赞美炒上热门。以上的结果,便催生出这样一部掀起宗教狂热般的大热作品。
在那之后,各种综艺新闻节目、电
视广告、短篇电视剧、动画电影客串配音、真人电影、连续剧等出演邀约,纷纷以极快的速度接连不断向美赖涌来。这也一举让她成为在校出勤天数濒临底线、周末基本泡在东京、升上中学时连入学仪式现场都被前来取材的媒体堵得水泄不通的大名人。
就当我还在毫无现实感的状况中迷茫的时候,在这条我从幼儿园起便无比憧憬、一步又一步小心翼翼生怕踏错地攀登至今的道路上,自己已被妹妹全速赶超。
很快,我成了大街小巷上被搭话的对象。
搭话的路人一次也没有问过我“您是小栉一琉吗”,而我被问到“是小栉美赖吗”的次数已在十次以上。而对方抢在被问的我答复之前、率先说出“抱歉我认错人了”的次数,则是前者的两倍之多。我和妹妹像到擦肩而过的瞬间都会被路人认错,我也和妹妹不像到只要对脸细看就会发现确实是认错了。比起知道小栉美赖的人,能认出这个人气微妙的模特姐姐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萌生了“总是被认错真是烦呀”的想法的我,某个冬天里要去人多的街上时开始主动戴上口罩,此后拖到入春也舍不得摘下,当我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变得连夏天出门时不戴口罩也会感到难受。就算家里还有存货,我却只要遇到便利店或药店,就克制不住要狂买口罩。在学校或混熟了的工作室的时候还算好点,毕竟这里的人们还知道我是小栉一琉。可是,我已无法忍受那些明明不认识我的人,却利用我来窥视着我妹妹的幻影。
由于美赖的日程安排塞得越发紧张,于是不少杂志选择从我这边入手,先发表我的采访或写真杂志插图等无足轻重的内容,然后以此为契机才能搭上美赖这条线。就连我一直颇受照顾的《Fromteen》,也感觉他们逐渐把我当成了打包兜售的附属品。就算是在同一个现场、由同一个摄影师拍摄,拍我这边总是三下五除二地飞快搞定,而到了美赖的拍摄则会大量倾注时间和张数。当我已经脱下拍摄用服装换好个人制服的时候,妹妹那边的拍摄却还在陆陆续续地进行之中。
看到等待时间里一直都在戳手机的我,就会有长期共事的工作人员过来,像是照顾我的心情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找我聊天;不止如此,就连这位正处于拍摄紧要关头的美赖,也会特地跑过来跟我说“抱歉让你久等啦!”来自他人的顾虑让我越发觉得难受,逼得我不得不尽可能地逃到无人关注的地方等候。
难得来到这样一个气氛不错的拍摄地点,好想找个地方让我待在那里,就让我一个人安心待着就好。
——就是在这个瞬间,我发现了那个书斋、由此遇到了静。
还不认识美赖的人,在现代的我的身边已经一个都不剩了。而到学校这边,自打美赖出名以来,企图借机前来我家一窥的同年级的同学也随之增加,让我除了老相识的朋友以外越来越不愿意接近他人。想来正是因为这样,我才和大正时代的少女能聊得如此兴高采烈。
连我从穿搭专题中特地只截取出那一页,也是因为在另一页我的人物介绍处,写着“小栉美赖的姐姐”几个大字。
就连被和自己的妹妹几乎同龄的少女捧成“姐姐”时,虽然心中纠结不安、却还是没有严厉制止,想必也是因为——
“姐姐,你的包开了哟。”
美赖突然的一句话让我回过神来。“欸?”我看向背包,才发现包上一个侧袋没有关好,连忙慌张地拉上拉链。
真是好险。那个袋子里装的是为静而写的信。要是被美赖看到,那我可不太好找借口了。
而且,今天为了赶在交换信件前再回味一遍,上次和静以抽屉传递话语的闲聊的信纸,也收在了那个口袋里。上面的白纸黑字可还清楚地写着,来自静的一句句“Yiliu姐姐”的呼唤。
……渐渐地,感觉冷汗正涌流而出。
我意识到,这恐怕是世界上最不能让自己的血亲妹妹看见的东西。
“姐姐,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我都还没坐过接送专车呢,有点紧张而已。”
我和静之间来来往往的书信之中,目前还保留在我手上的部分,向来都照常保管在我房间的书桌之中。我的房间里,也有那种带锁的收纳箱、衣柜里旧衣物之间的缝隙等等,并不缺少这种适合隐藏不可告人之物的地方。不过,一来这些地方早已被口罩占满,再说,它们也不方便存放我手中想要无数次回味的信件。
美赖只是太过热心于照顾姐姐,才不会是那种会借机跑到姐姐房间里搜刮私人用品的妹妹呀。
……虽然每当我发现自己房间里少了什么东西而慌乱时她都能马上找到,每当我外出发现忘带什么东西时她都能马上发现并给我送来,而我一直窝在那间屋子里不出来的事、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调查得这么清楚的。
“姐姐,你要是觉得晕车的话,我就让司机先把车停一下吧?”
“没事的,不是那样的啦。”
“姐姐,你可不要逞强喔。”
和平常没什么两样,这下又搞不清谁才是姐姐了。……话说回来,小学时代暂且不提,自进入中学以来,她平常有过这么“姐姐姐姐”地连连叫我的时候吗?
当接送车终于抵达那间屋前时,我已经疑神疑鬼到胸口都快要堵上了一样。
“好啦,路上小心~姐姐你要注意不可以玩到太夜喔!”
“嗯,美赖你也加油哦。”
听到下车的我做出答复,美赖元气满满地点点头。
看到人在车上还在把手挥个不停的妹妹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视野之中,轻轻叹出一口气的我,心中只涌现出一个念头。
想要见到静。
啊呀、“见”是没可能见得到、但总之就是想赶紧和静说说话,此时这样的心情比被美赖抓到之前的我还要高涨得多。
打开密码锁后拿到屋子的钥匙,我按照惯例进入玄关,不过脚下却多少带着急切。
三下两下地跑上楼梯,我打开书斋大门的双手比平时更为用力,门就这样被我一把推开。那位“脱缰牝马”一样的静每次进入这个房间时,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呢?
因为是坐车过来,我比预定的时间早到了许多。明知这个时候还不可能有信送来,我却不知不觉就顺手打开了抽屉,而在这瞬间,喜悦之情涌上心头。
抽屉里面,已经送来了信——
“咦?”
我不经意间叫出声来,是因为我定睛一看才发现,放在里面的事物压根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那是一张只写上了一句话的,毫不客气也毫不粉饰的一笔笺。
而且,上面的笔迹和平常不同。那是颇为龙飞凤舞、需要我耗费时间进行解读的大正时代书法字体,也就是说,这并不是为了方便我阅读而选择宋体的静的笔迹。
「诳谝舍妹之奸贼、可是尔辈」
由于字体和生僻汉字的缘故,我一时还无法看懂到底写了什么,但光从这字面上,我已产生一种直觉。
现在,相隔百年伫立于书桌那一头的人,并不是静。
而是静的姐姐——日向寿寿。
[1] 千疋屋:千疋屋是日本1843年创立的水果食品品牌,起初只是以廉价为卖点的水果折扣店,后集中销售奢侈水果,并逐步从国外进口优良水果,同时集中全力改善国内水果产出质量。现在,千疋屋被认为是日本奢侈水果及水果制赠品的代表品牌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