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感灾殃尚未息◆各自生命诚可惜◆不知口罩何处弃◆市民早忘前鉴 口罩仅余两三◆泱泱文明国土 岂容送命之徒
《神户新闻》一九二〇年二月三日(速水融[1]《侵袭日本的西班牙流感 人类与病毒的第一次世界战争》摘录)
从停在公寓地下停车场的的士上下车后,我让司机师傅帮忙,把后备箱里的推车拿了出来。
从印刷厂入手的大量的瓦楞纸箱,被放上提前备好的载货台上,再被推到电梯口前。虽然选择快递寄送到家的话要省事不少,但对于送往大正时代的需求而言,这样免不了会晚个一两天。而只是这点差别,现在也是人命关天。
流感只会在秋冬之际流行——这样的常识和历史资料,此时此刻,正被书桌那一边1919年6月的世界中发生的一切所否定。
明明有两部电梯,但哪一部都卡在楼上,迟迟没有下来。实在压不住心中焦躁的我,开始毫无意义地狂按电梯按钮,才终于等来了一部。门徐徐打开——刚要放下心来的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电梯里是两个陌生男子,他们正要往外搬运的,是我无比熟悉的书桌。
“是、是在干什么呀,拿这张桌!?”
我嘴里脱口而出。回想起来,面对正从自家公寓里往外搬家具的可疑男子,选择不管不顾地当面质问是非常危险的举动,但因睡眠不足和疲劳所致,我心中的愤怒还是抢先恐惧一步爆发而出。
其中一人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只是不慌不忙地答道。
“不好意思,我们不是什么可疑人士,而是受桌子的主人所托。”
“主人?是谁说的?这明明是我的桌子啊。”
“哎,可是,这张桌子是小栉小姐的——”
另一个人话说到一半,第二部电梯也到了。从电梯中走出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妹妹。
“唉哟……我都特意选好你不在的时候,结果还是被发现了呀~”
一看到我便在嘴上嘟嘟囔囔的美赖,向那两人说道。
“实在抱歉,请把桌子先放在这里,两位先回货车稍等一下好吗?我们现在需要交涉一下。”
两人离开现场往停车场深处走去。我俩就杵在电梯门口,把书桌夹在中间互不相让。对着不知在手机上点戳着什么的美赖,我开口质问。
“你打算拿到哪里去?该说是,你到底想做什么?”
“就是拿回那间宅邸去呀。我说这张桌子很应景、建议用在拍摄布景里,导演就同意了,正在有请AD们帮忙搬运中。”
“为什么……要擅自做这种事?你明明也清楚,没有这张书桌的话,我会很为难的啊?”
“我就是太清楚了啊。一天天地,课也全翘了,就知道和古时候的人一直一直地说个不停,简直和被恶灵附身没什么两样。最近更是连觉都没好好睡过了。看看你眼睛下面,好大一对黑眼圈呐。”
“可没办法呀。现在,那边可是出大事了啊……每天,都有好多人死掉了呀!”
流行性感冒……西班牙流感的第一波流行退去之后,佩戴口罩的人渐渐减少。自然,到了五月份几乎找不到还在戴口罩的人,我们也以为这样没问题。毕竟,我们以为只须在下一个冬天到来之前,做好抵御本将发生的再度流行的准备即可。而病毒竟会在温暖的时期通过扩散发生变异,这种事完全在我们的预想之外。
五月初的时候,就算小孩得了感冒,学校也不会再全校停课。就算有谁一直在咳个不停,工厂和电话交换所也不会再立刻封锁。没有一个人戴着口罩,满载着海量乘客的电车照常运转不停。所以当扩散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静每天焦急传来的报纸上的惹眼标题,逐渐变成了《流行性感冒猖獗》《全村惨死》《棺材紧缺》等过激的内容。而这些文字,是在本已躲过的1918年的那一回,以及本将躲过的1919年冬天的那场灾难中,才会出现的形容。
当时的首相原敬[2]也因这次肺炎而死。而在我这边的历史里,他在18年的秋天得过西班牙流感而获得免疫,在之后的流行中都逃过一劫。
这最为可怕的病毒,已经迫近到静的周遭——果铺清水的一位女性常客,在工作的电话交换所被感染,最后患肺炎而死。而静女校的同学本来以为只是缺勤,结果第二天就传来死亡的消息。但两边还都无法立即安排葬礼,因为连火葬场的预约都被排满,她们的遗体甚至来不及焚烧。
而在这边的世界,因为我拿了太多的稻一钱青铜币过来,导致兑换价格开始下跌,为此我只好拜托静再拿其他收益率较低的硬币或邮票来,所以在钱款上也不敢保证周全。
这所有的事实,我都想对着身在事外的美赖一股脑地倾吐出来,可脑袋已经昏昏沉沉,连想说的话都整理不好。这时,美赖却非常从容地娓娓道来。
“我都知道的哦,那边的时代正发生着什么。因为姐姐你的信啊报纸啊,压根儿连藏都不藏的嘛。你那些纸箱里,肯定又是什么预防感冒的海报来的吧?”
“那你为什么还——”
“因为还泡在这些东西里的时候,姐姐你自己的人生却已经被搞得乱七八糟了啊。”
向我投来了责备的目光,美赖继续说道。
“居然连续两次拒绝了《Fromteen》的工作,你在想什么啊?明明已经都接不到什么工作了呀。你打小以来的梦想,不是要进入演艺圈、出演大河剧吗?因为什么百年前的古老社会的这般那般被摆弄得团团转,就这样一步步亲手毁掉自己的未来,你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你管不着——这样的话即将出口,我试图找到别的说法,却找不到任何平和的表达。我已经没有那个精力,再特地去寻找了。
“这是我的事,和美赖你没关系吧。美赖才是,不要管我什么事,开开心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就好了吗。就像拿走那部电影的主演的时候一样——”
我这时想起的,是原本来找我打探、在我犹豫不决时美赖主动提出主演,让我们姐妹俩的命运发生180度的转变,作为美赖出道作的那部电影。我之前从来没有向她表露过不满,事到如今却把这种话讲了出来,连我都觉得自己性格扭曲。然而,美赖当即向我怼回来的话却是——
“那种一眼就知道是低成本雷作的电影、我怎么可能会同意拿来当姐姐的出道作啊!”
如此100%超出预想的话,让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我特地让电视台选在旧日向宅拍摄,也是同样的道理。‘相关人士以外谢绝入内’的意思,就是‘相关人士即可入内’,是参演人员的话就可以随意进出了呀。我都已经提前交涉好了,只等姐姐一句想出演电视剧的话,就能把姐姐安插到演员阵容里了。作为电视台的周年纪念剧,剧本老师和摄制组都是一流水平,拿来当作出道的舞台,实在再合适不过了啊。然而某人却单单把桌子拉出来抱回家,还自绝于本职的模特工作,怎么什么都要和人家反着来啊!”
美赖绕过书桌向我走来,她的双眼像是发烧了一般,目光滚烫地紧盯着我不放。一步一退的我,最后被逼到了墙边。
“明明我才是从好久好久以前,就一直在为姐姐着想的啊。”
在我的正前方,她这样振振说道。在我的背后,传来的是水泥墙的冰冷。
“那个女生对着姐姐又吹又捧,不过就是想知道百年后的科技啊社会啊文化啊这些而已啊。只要是个百年后的人,哪管还是不是姐姐你,她还不都是一样哄嘛。那种家伙、那些早就死了多少年的人的社会的这样那样,怎么可能有资格放上天平,和活在当下的姐姐的梦想比个高低呢?”
人生的大半时间都在同一屋檐下相伴的妹妹,竟然怀有陌生人一般让我无法理解的感情,她散发着身为汇聚一亿两千万日本人关注的女星的暴力级的存在感,在强迫我目不转睛的最近距离呼吸不停。
美赖突然移开视线,一把打开书桌的抽屉,将里面的书信唰嚓一声捏皱成一团。
“你干什么!”
“那么,阁下这边有什么反对意见?”
她的这句“阁下”,并不是对我,而是对着她的手机说的。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把这一段都录了音。然后,她将自己的手机塞入抽屉之中。
接着,美赖轻快地转过身来坐在书桌上面,脸上亮起潮红,一面露出微笑。
“对方会怎么回复呢,真是令人期待呀,姐姐!”
在她简直带着几分疯狂的笑容面前,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傻傻地呆站在原地。美赖把她的信息强行送往了大正时代,瞄准的是书桌对面想必还在焦急等候我联络的静。就算我这时再去打开抽屉也来不及了,而且——
——那个女生对着姐姐又吹又捧,不过就是想知道百年后的科技啊社会啊文化啊这些而已啊。只要是个百年后的人,哪管还是不是姐姐你,她还不都是一样哄嘛——
这句话,就像一把尖刀一般戳进我的胸口,如同有血从中哗哗涌出
,心中被剧痛折磨不断。其实这种可能性,我之前也不是完全没有想过。毕竟我至今能给到静的东西,也都是些只要是个现代人就可以提供的寻常事物而已。
好想戴上口罩,戴上保护自己的口罩。阔别多月的念头,再度涌上心头。
美赖坐在桌上反反复复地开合抽屉,等到对面送来的东西终于出现的时候,她才高兴地跳下桌来。
对面送来的是静的手机。一见对方是录了视频来进行答复的,美赖甚至嘴角露出了笑意,同时按下了播放键。
然而——
“初次拜见,幸会美赖小姐。阁下光辉事迹,有幸不时从Yiliu姐姐处听闻一二——相传身为演艺名伶闻名遐迩,巡游四方舞台无不众星捧月,活跃之势更令成人汗颜云云。然则对家人通文传书一事向来厌憎有加,更行窥人私隐好比淫贼之举,实不知应谓之正合童龄的捣蛋成性,或言之稚拙至极的憨态可爱,或谓之尚不辨昆仲至亲亦有礼数、仍是娇纵一孩提乎……话说回来、稍等、是有何事相谈来的?啊呀是了,是所谓‘我乃诳骗Yiliu姐姐一心只为谋取未来技术之徒’、这套略显离奇古怪卑鄙龌龊俗不可耐痴心妄想的说辞来着。真真只可谓失礼自乘之以失礼、失礼于我之前、更失礼于Yiliu姐姐,归根结底、在下徘徊于人生歧途之时、若无Yiliu姐姐伸出救援之手,我又怎会如此企盼未来、如此醉心于平成时代,与其诬我贪图未来百万珍宝、毋宁道我只因对Yiliu姐姐心向往之、才冒昧呈上书信,如此单纯至极之事实、竟有人以小人之心浅薄臆测、不以为耻更反以为荣,说到底如仅为窥知未来、我何不花言巧语招引博士大臣前来笔谈,倘若美赖小姐虽与Yiliu姐姐同栖一寓、仍对Yiliu姐姐所具引力疏于揣量、一心只图机关算尽,恕我实难体谅悲情,容我为阁下道一句深感同情、还请节哀顺变,此外再无赘言可叙、为您由衷遗憾,而阁下无从言传心声、竟以关照之名横加阻挠,屡屡阻挠终是徒劳,竟又对百余年前一豆蔻小女燃起冲天妒火,如此实在、等下……以阁下世间用语,即所谓‘有被痛到’对否?再而兼之,如阁下因早有此心而以己度人、猜忌我也意图利用Yiliu姐姐满足私欲,在下不知应先敬告您不要滋扰近邻、抑或忠告阁下请勿径自视人作一丘之貉,以下所言在下自知僭越,然而阁下不过是血脉相通、竟意图独占令姐、自以为对我与Yiliu姐姐之情交有权置喙,大可谓之洋相百出加以愚昧至极、想必亦不为过,再要就此多费口舌、在下也好美赖小姐也罢、实属尽皆空耗人生,故在此明言相告、我想尽快与Yiliu姐姐交谈,但也不知冥顽不灵堪与我家长姐不分轩轾的美赖小姐能听进几分?”
手机中播放的,是大正时代的少女嘴中蹦出连珠炮般的话语的景象。而她自始至终,都是一副笑容满面加青筋暴起的,之前我从未见到过的表情。
现在的静,怒火冲天。
面对这连绵不绝的怒骂,我惊讶到大脑过热停机,不由地和自己被寿寿小姐倾泄怒火的时候相比,甚至产生了“果然是亲姐妹呀”这种完全不看现在场合的感想。不过这话要是给静听到的话,她大概会马上摆出一脸的嫌恶吧,我不禁又如此暗想。
不对,先不说这个。
在一开始的部分就彻底呆住只能听任责骂的美赖,脸色渐渐变得难看,终于等到静的话说完后,她就像久坐站起时猛然头晕了一样,身体有些踉跄起来。
“等下、你没事吧?”
她刚才还挂在脸上的游刃有余的表情,现在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美赖竟会如此经不起打击,这我真是连想都没想过。难道是静的哪句话,给了她致命一击吗?
看到她脚下开始摇摇晃晃、几乎就要摔倒,我连忙过去撑住她的肩膀。而她——
“……已经、够了……那个、随你怎样吧。”
——嘴里有气无力地说着,手上指向书桌。
之后,她拖着有些病恹恹的双腿,朝着AD在内等候的货车的方向离去。
“哎呀……自己仿佛是被寿寿姐姐的出窍生灵附身一般,倾吐的尽是些辱骂之词呀。想必场面相当不堪入目吧?但是一听到有伤Yiliu姐姐的话语,我就按捺不住地气血上涌……”
“才没有,要是没有静帮我说出来的话,我这边都不知道会说出些什么来呀。”
我用手机和静简短说完,开始试图把书桌搬回自己的房间。结果我一个人实在无能为力,请了公寓的管理人来帮手才终于搞定。
在对刚才发生的一切细细讨论之前,我和静率先开始进行的,是已经晚于计划的物资转移。包括新的海报、非接触式消毒液按压器的设计图、2009年新型流感暴发时各国发明的防疫产品的资料……在没有疫苗和特效药的情况下,这已是我们再三犹豫和妥协之下的最大努力。连续多天夜以继日地用书桌输送用来阻止西班牙流感蔓延的物资,导致自己睡眠不足,当终于完成今天的事务后,我已经累得快要瘫倒在地。
「这次收集到的就是这些了哦」
「感激不尽。我会加急安排,尽快将其运用到这边的时代。虽然我很想再多聊几句,但今日Yiliu姐姐的笔迹已经相当潦乱,想必身体非常疲惫了吧?请先安排休憩一下可好」
「抱歉、那、我先睡会儿」
刚把那张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的便签送去对面,我便一头栽进床里。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窗户外面已经变得一片漆黑。一看时钟,是凌晨两点。
一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肚子便开始咕咕叫起来,不过多亏了小睡的这一会儿,脑袋一下子清醒了不少。而直到这时,之前那一幕里静的口中说出的台词,才一点点地将她的温热传入我的心里,让我的胸中生出强烈的冲动。等到下次,我必须好好地向静道谢才行。
要谢的是,否定了美赖的那些话,拯救了无助的我;要谢的是,说出不是为了未来的事物、而是被“小栉一琉”这个人所吸引才会互通书信,我真的好高兴——谢谢你。
我一边在脑海里整理着道谢的话语,一边想着说不定在我睡着的时候对面也许会发来联络,便随手打开了抽屉。
抽屉一开,果然出现了一张便签。
然而,上面所写的文字虽然颇为眼熟,却并不是静的笔迹。那是出自静的那个无比溺爱她的亲姐笔下,让我难以辨认的字迹。但唯独这一回,那短短的一句让我马上理解了其中的含义。
「静 罹患流行性感冒 请求联络 日向寿々」
——在原来的历史中夺走静的生命的致死病魔,迟了半年时间,抵达静的所在。
[1] 速水融:1929-2019,日本经济学家,任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名誉教授、庆应义塾大学名誉教授、丽泽大学名誉教授,主攻历史人口学、日本经济史,为日本学界引入历史人口学而知名,2009年获日本政府颁发文化勋章
[2] 原敬:1856—1921,日本政治家,日本第19任首相(内阁总理大臣)。打破萨长藩阀政治,成为日本第一位平民出身的首相,组织日本第一次的政党内阁,执政期间广受国民欢迎,后在任内被暗杀,成为自1885年内阁制建立以来首位被暗杀的现职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