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之病发为流行性感冒的特征之一,常见自恶寒战栗始,继而骤发高热。
《流行性感冒 “西班牙流感”大流行记录》内务省卫生局编
我现在焦急不已,握着笔的手抖个不停,喉咙里黏在一起、几乎就快无法呼吸。手上一边写着信,额头上一边渗出汗水,它们从眼角汇入眼中,又变成即将垂落的眼泪,逼迫我连忙用袖口擦去。我一头想着不写得礼貌一点的话对方根本不会看,另一头却急着哪怕早一秒也要赶紧写完,两种想法在心里撕扯,感觉自己就快被扯碎。
「敬呈日向寿寿小姐 已拜读您的来信。我现在十分担心阿静。还请透露阿静目前症状如何。非常抱歉的是,我实在不擅于阅读寿寿小姐您笔下的汉字。劳烦您将回复写为拼音 小栉一琉」
之前我也做过类似的请求,可她并没有理会,所以补上后半句的时候我自知希望渺茫。不过,从她的回复来看,她这次总算是顺了我的心意。
「Zì rìmù shí qǐ biàn késòu bùzhǐ,cǐhòu wòchuáng bùqǐ。Tǐwēn dá sānshíjiǔ dù,quánshēn sìhū bànyǒu suāntòng,běnrén yìshí ménglóng,kǒuzhōng bùshí niànchū yíyǔ。Yǐjīng liánxì yīyuàn,ránér yuànnèi rénmǎnwéihuàn,gù yě wúfǎ sòng qí qíanwǎng zhìliáo」
咳嗽,身体高热,还有关节酸痛。我本来还在祈祷着她只是得了夏季感冒,而现在十之八九可以断定是西班牙流感了。
「请寿寿小姐您也戴上口罩、注意洗手。因为您既有可能被静传染,同时静在罹患流感的状态下一旦被其他细菌二次感染,将会引发肺炎而增加重症化的可能性。另请注意保持室内清洁。我现在马上将数件物资送来」
我有所准备……只不过是最低限度的准备。
用水冲泡就能喝的粉末式运动饮料,果冻饮料,退热贴,市面贩卖的清热剂。我把存放在房间里的以上物资打包起来,一股脑塞进抽屉里。然后再为各自的用法分别写上便签送去。另外还不忘补充,这些充其量也只能通过补充营养和清热降温来缓解症状,事实上并非治疗药物。我实在不能向她夸口,可以就此放心。
「Jìrán zìchēng bǎinián hòu zhī rénshì,jìng lián xiànchéng de liǎngsān yàowù yě wúfǎ tígōng me」
看着对方的来信,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这边的世界有两样东西一直无法送去对面。一个是疫苗,对于未持有医师资格证的我来说确实无能为力。另一个则是抗流感药物。这边的世界确实有提供私人物品进口的网站,所以本来也不是无法入手。虽然五天份量的药就要一万日元,算起来并不便宜,但也不是高不可攀的价格。
然而,静却表示拒绝。由于其价格的原因,相比口罩和海报,药物无法实现对多数人的供应。而如果只为一小部分人准备药物,就不得不在生命之间进行抉择。而且,就算大正时代成功实现药物量产,万一出现病毒变异导致药物失效的情况,到时候诞生的恐怕是百年后的技术也无法抵御的病毒,会造成更加惨烈的感染状况也说不定。
虽然当时的我被巧舌如簧的静一时说服,但心里也一直想着,至少应该为静和她的家人提前备好药物在身边才是。可是,我并不想违背静的信念——当时的我这样想到。
就在上周,我擅自在网上办理了私人进口手续。但是,药物不在发病后48小时[1]内服用的话,便没有相应的效果。而发货的包裹似乎还在海外,现在肯定来不及的。
有什么,还有什么我可以为她们准备的呢。凌晨三点恐怕没有药店还开着,不过那种兼有药品销售的便利店里,就算没有特效药,至少可能会有比我刚送过去的更管用的清热剂卖吧。总而言之,我现在急切地想拿些什么,能帮到她们一点也好。
「没有药物真的很抱歉,我现在去城里寻找,看有无助益之物」
我在书桌中留下这张便签后正要离开房间,才发现房门好像被什么卡住。我浑身全力向门靠去,将门咯吱咯吱地推开的时候——
发现有一个人,像一具尸体般躺在门外。
躺倒在那里的,是美赖。
“你这、怎么啦!?”
我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美赖虽然双眼紧闭,但一看就不是在美梦之中。她的呼吸急促到难受,不时还混有咳喘。我条件反射地蹲下来用手一摸她的额头,体温烫到难以置信。也许,昨天她被静痛批时面色难看的样子,不只是因为精神上受到的伤害吧。我正要拿体温计过来测温,才发现已经送去了大正时代。
“爸爸、妈妈!”
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却没有反应,我才终于想起来,今天双亲一起去外县参加同学会,只留下我俩在家。所以就算我一口气睡到深夜、连晚饭都没吃上,也没有人来叫醒我。
我选择打电话叫来的士,是因为只靠自己一个人,已经无法完全承受眼前发生的一起。百年前的世界里,静徘徊在生死线上;而现在,美赖正瘫倒在地上。接下来的事,我只记得自己在半带狂乱的状态下,让以防万一要求也戴上口罩的司机师傅帮忙,才将美赖弄上的士。而在那之后的一两个小时中,只有的士中美赖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深夜医院的走廊四处昏暗无光、自己推着美赖的轮椅匆忙奔走、护士一看到美赖的脸便大吃一惊等等零散碎片般的记忆,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坐在医生面前的圆椅上,听着他的诊断说明。
“检查结果出来了,可以确定是通常的A型流感[2]。”
“是、是流感吗?”
面前的中年医生像是为了安抚我的情绪一样,语气平淡地答道。
“是的,虽然这个时期比较少见,但也不是没有。为了防止发展成重症,我先开一些抑制病毒增殖的药给你吧。”
虽然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但医院的流程进行得非常流畅,很快——当服务窗口叫到“小栉小姐”时我立马起身,代替在等候处的沙发上躺着的美赖,领取了“那个东西”。
现在我的手中,拿着装有处方单和胶囊的药袋。
只要有这个药,就能缓解正在自己眼前,备受折磨的亲生妹妹的痛苦。
只要有这个药,就可能拯救在百年前的平行世界中濒临死亡,但和自己并无一丝血亲的“妹妹”的生命。
这就是为中学少女所开出的“一人份”的抗流感病毒药·奥司他韦磷酸盐胶囊剂——商品名为,Tamiflu/达菲。
「Yǒuláo sònglái de míngyuē dáfēi zhī yàowù,yǐ ràng shèmèi fúyòng。Suī gāorè réngwèi jiǎntuì,rán shénqíng kànsì lüèyǒu huǎnhé,qìxī fǎngfú yě tōngchàng xǔduō」
「请连续服用五天。由此可防止“病毒”这种毒素增长,应能提前一两日实现退烧。虽然不敢断言,但也能降低因引发肺炎而致死的可能性」
「Búguò,chǔfāngdān shàng suǒwèi “jǐnfáng yìcháng fǎnyìng” yòushì héyì?Mòfeī cǐwù bìngfēi quèzáo ānquán zhī yàowù me」
「大约十年前,因出现数起儿童服用后跳窗死亡的报道,故该药当时禁止儿童使用。但根据后续统计的结论,这并非药物的副作用、而仅是因高热引发的现象,故在去年、即2018年的后半年,该药重新允许儿童使用。这就是当时留下的影响。眼下,该药对静而言是效果最好的药物。在此请务必相信我吧」
「Chú cǐ zhīwaì wǒ běn yě biéwútāfǎ,xiàn wéiyǒu quèxìn yìtú。Rúyǒu wànyī,jíbiàn fēi zuānrù érděng shìjiè bùkě,yě dìngjiāng ná nǐ wènzuì,háiqǐng xīnzhōngyǒushù。Cǐwài,cǐ yào jìshì rúcǐ língdānmiàoyào,hébù wèi wǒděng shìjiè zhī tóngbāo rénrén gōngyìng,jiào zhī zhāngtiē gàoshì huò jìsòng shūběn,qǐfēi gèng yǒu bǎibèi xiàoyòng me」
「如果没有特别资格
,就无法获取该药。另外,如果许多人都使用该药,就可能导致让药物失效的更为强力的流感暴发。静和我之前的所作所为,已是我们经过讨论后得出的最优之策」
「Yuánláirúcǐ。Jìshì zhèbān,shèmèi běn yù jìwǎng sìfāng de gèlèi bāoguǒ wùjiàn,shíxià réng zhìliú jiāzhōng,biàn yóu wǒ dàiwéi ānpái jìsòng ba」
「非常感谢,实在感激不尽。但请千万注意,寿寿小姐也须小心别被他人传染,不要忘记戴口罩、多漱口和勤洗手。为避免从静处感染病毒,就算为照护病患,您也不要长期与她共处一室,才较为安全」
「Shízài yíhàn,géxià zuìhòu yíjù zhōnggào,shù wǒ àináncóngmìng」
“姐姐。”
正忙于和寿寿小姐来往书信的时候,我的身后传来虚弱的声音。
仍然躺倒着的美赖,正呼唤着我。我本打算尽可能小声地写信,看来还是把她吵醒了。原本我已把她抬到她自己的床上休息,但因为她呕吐而弄脏了床,于是又转移到了我的床上。
“抱歉吵醒你了,觉得还好吗?要不要拿点什么过来?”
“对不起。”
她的一只手挡住了双眼,也看不到她的眼睛有没有睁开。似乎意识还很模糊,美赖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像是说着梦话一般,一次又一次地念着“对不起”,然后才断断续续地说出口。
“我没有好好看着姐姐、只是想让姐姐做我想让姐姐做的事、变成我想让姐姐变成的样子。我只是在自我满足罢了。”
我这时想起了静那好长好长的责骂中的一句。
——如阁下因早有此心而以己度人、猜忌我也意图利用Yiliu姐姐满足私欲,在下不知应先敬告您不要滋扰近邻、抑或忠告阁下请勿径自视人作一丘之貉——
看来,这句话就是攻破美赖心防的决定一击。
“你不用道什么歉啦,我才是的,有的是要向你道歉的事呢。也怪我一直没有跟你说清楚,还让美赖你为我这么费心来着。”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我的话,她接着说道——
“读小学的时候、第一次看到舞台上的姐姐的样子……真的好漂亮……”
美赖的话说到一半,最后的声音轻飘飘地消失在半空之中。看样子,她又睡了过去。
看了看放在美赖桌上的、美赖的那一份达菲的余量,我拿起手机,把几十分钟前刚看完的视频又点开来播放。那是被偶然拍摄到然后发到网上疯传,标题为《【糟心注意】深夜医院的暴走医闹怪》的视频。窗口处,年轻的护士和患者的家属之间,正开展着互不相让的对话。
“——有鉴于此,让我们多开一份药实在有些……”
“不走医保也可以,钱我出就是了。我本人可是和妹妹全天二十四小时都在同一个房间里生活的啊。搞不好已经被传染了呀。我随时都有可能病发,让你们多开一人份两人份的药又怎么啦?”
“万一身为姐姐的您也出现发热,到时如您前来就诊,我们就能为您开药了。”
“能送来就诊的就只有我而已。我妹妹已经动不了了,要是我也不能动了,到时不就连医院都来不了了吗?要是有什么万一,是不是可以拿你问罪呀?那可是必须在发病后48小时内服用的药来的喔?”
“如您实在担心健康,那请您现在就接受检查,如果查出流感病毒,我们立即为您开药。”
“我知道的哦,感染初期的话因为病毒含量过低,是无法查出来的吧,就算现在检查不出来,也根本不能证明我没有被传染啊。”
“那请测一下体温,如果确实不是常温的话,我们也可以安排的。”
“好了我懂了,要是还不愿意给我开药,为了确保自己的生命安全,我就把开给我妹妹的5天的药全部喝掉。”
“……请让我们和医生商量一下。但是,我们可能需要联系您的父母,请问也没问题吗?”
“现在肯定是联系不上了,之后敬请随便联系去吧。比起被妹妹牵连染上流感而受罪,这根本都不值一提。”
Youtube的评论区已经肉眼可见地热火朝天:“邪恶到令人想吐”“小小年纪就是个医闹怪、长大了还得了”“有这么个姐姐、当妹妹的惨咯”“这种人怎么可能照看病人啊”“辛苦护士姐姐大晚上还要接待病人……”“病人(意味深)”。
昏暗的灯光和因为从身后拍摄而看不到脸,算是救了我一命。毕竟我就是抱着“如果被人肉出来的话又不得不戴上口罩才敢上街”的思想准备施展的演技。我也是没想到,曾经在舞台上表演歇斯底里的捣乱角色的经验,竟会在这个时候派上用场。
……不过,既然人家已经硬着头皮接受了我的要求,就算没看出“演技”而认定我就是个医闹怪,我也真的无话可说。或许等一切都结束之后,我最好还是向医院送上赔礼点心,或是多行善举积点阴德才行吧。
就在我随手划拉着评论区时,一条“这人、不会是小栉美赖的姐姐来的吧……”的评论跳入眼中,我一瞬间关掉了手机电源。心脏随之骤然紧缩。
没办法呀,在那个时候的那个瞬间,为了确保静和美赖·我这两个妹妹的药物而临时想到的办法,就只有这个了。美赖姑且能依靠现代医疗技术,而就算我做到这个地步,最后到底能不能拯救静的生命,我心里也没底。剩下我还能做的事,也只有祈祷而已。祈祷大正时代的病毒不要变异成让达菲失效的类型,还有,祈祷自己有帮到静和美赖,祈祷寿寿小姐能平安无事。
这时我才想起,刚才和寿寿小姐的对话断在了一半,于是又望向抽屉之中。
「Rú kuàguò cǐfān liúgǎn nánguān,wǒ yǒu zhòngyào shìyí xiàng géxià chuándá,háiqǐng jìguà zàixīn。Cǐshì wèi yǔ shèmèi tòulù,shìguān cǐ zhuō láilì yuánwěi」
寿寿小姐用着无可置疑的语气,说出的这番关于什么重大事项的预告,让我又是大吃一惊,又是被她的气势所压倒。不过,率先涌上我心头的,却是这样的错觉:现在的寿寿小姐,就好像也是我的姐姐。
[1] 发病后48小时:国内治疗甲型和乙型流感的抗病毒药物有三种:奥司他韦、扎那米韦和帕拉米韦,奥司他韦为首选药。无论哪种抗病毒药物,理想的给药时间都是在症状出现48小时内或在接触流感患者48小时内服用,故又被称为“黄金48小时”
[2] A型流感:根据病毒结构和生物学特点,流感病毒分为A型、B型和C型三个型别,而根据中国表述习惯对应称为甲型、乙型和丙型。由甲型流感病毒引起的流感症状则称为甲型流感,常见例如2009年的甲型H1N1病毒引发的“人感染猪流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