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向静 小姐:
今日,我有要事诚心相告。
即为,你我这场通文传书,恳请就此告终之事——」
我开始犹豫是否要给静写下告别的信,是从2020年3月3日开始的。那一天,我不是在大正时代的报纸上,而是在现代的电视新闻上,听到了曾无数次由静讲出的,那个疾病的名字。
那是来自首相的发言。发言中宣布进行停课的理由,是以过去的传染病流行时的停课和感染扩大的数据作为参考。网上对此掀起了“为了让停课正当化就只拿得出百年前的数据吗”的批评之声,而我则是在那个百年前颠覆世界的疾病的名字——“西班牙流感”在现代日本被重新提起的新闻响起的瞬间,毫无来由地产生了一种直觉。
现在出现在我们世界中的这个病毒、正在各国不断扩散的新型疾病,恐怕会和那个在静她们的世界里肆意散播的瘟疫一样,也将为我们的世界带来同样的千千万万的死亡。
寿寿小姐的怀疑,正中靶心。她的那番“21世纪的世界中、难道不会有以21世纪的科学也无法阻止的传染病暴发吗”的预测,在我约半年前听到的时候只当那是杞人忧天,自己既没有想为改变未来而做些什么,实际上也什么都没能做到。岁末年初日本刚开始进行报道的时候,我也完全没有将它挂在心上,在与静的书信和手机对话中也一点也没有提过。因为这时的我俩正忙于昂扬欢快的交谈之中,只为填补两人之前被迫分离的空白时光。到了1月下半月,中国的一座城市已遭封城,我却并不上心,以为就和SARS那时一样,不会对日本造成太大影响。2月初邮轮上的疫情成为话题,以及同月末北海道宣布紧急事态宣言的时候,我也没有把这些告诉静。对面的世界眼看终于要渡过西班牙流感的难关,而静也将将克服了后遗症,我本来想着等这边的风波都平息之后,再和她提起这一茬。
3月3日、神户市出现首例感染者的那天,当在新闻中传出“西班牙流感”一词的时候,“那个决定”便浮出脑海;3月11日、WHO宣布大流行的那天,我开始写下告别的信。这是一封和平常不同的,严肃而郑重的信。
「——我必须致上歉意。未免你劳心牵挂,有一事我一直隐瞒至今。即是,在我当下身处的2020年的世界,以现代科学也无法控制、致死率和重症率颇高、达菲也不起效用的新型病毒,已开始广为扩散。此前,由寿寿小姐发觉而得出的最坏的预测,如今已一语成谶——」
不对,现在还没到那个地步。寿寿小姐所预测的最为可怕的情况,是让未来的疾病传到过去之中,让医疗尚未发达的过去的世界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只消再多一个月,哪怕几周之后,这远超我笔下所说的最坏的情况就随时可能发生。
这是我最重要的一条信息,我心想也许用手机拍下视频送过去会比较好。可是,当我对着手机正要念出留言的时候,眼泪就会涌流出来,只好又换成了信。写信的话,就算写的时候自己的心里是一团乱麻,字面上也能伪装起来。刻意用着和平常不同的,简直如同陌生人之间的客套般的礼貌用语,就是为了不让感情倾泻出来。
「——鉴于书写此信时我已佩戴口罩、清洗双手,理论上此信被我附上病毒、传到过去的可能性较小。不过,美赖所在的意大利的城市已被封锁,就如同西班牙流感肆虐神户那时一般,医院已经人满为患,身边熟人似乎也被传染。在日本,感染已开始扩散,东京封城的传言也在世间炒得沸沸扬扬。在我看来,疫情蔓延到我的身边,也只是时间问题——」
和信一起,我把记录了此前经过的报纸新闻一一剪下,将这些剪报放入备好的文件袋中。正好,我做着和把大量西班牙流感的新闻寄给我看的静一模一样的事。在现代的报道里,出现了店里的口罩和消毒酒精被转眼抢购一空的新闻,而这和大正时代西班牙流感横行的时候几乎没什么两样。现在的人类,仍重复着和百年前完全相同的疯狂之举。
「——我最为恐惧之事,即是让静染上病毒。即使目前有传闻说未成年人不会因此致死或发展为重症,但既不知道何时会突发变异,且对静而言,因西班牙流感的后遗症所致损害仍盘踞体内,重症化的可能性也相对较高。而能绝对防止这一可能的方法,只有一个——」
的确,连现代医学都无法控制的传染病一旦来到百年前的世界,必将招致更在西班牙流感之上的灾害。说不定,它甚至可以威胁到文明的存续。不过,这一切还没有发生。所以,还能防止一切发生。有办法,能绝对防止这种可能。只要把“我无意之中成为病毒携带者、通过书桌将病毒传染给静”的可能性,彻底排除就行。
「让我将此桌彻底封闭即可。于我而言,不难设想」
信写到这里,仿佛扣下了扳机,脑海之中与静的种种回忆,一齐向我汹涌袭来。初次邂逅时的惊奇、成为朋友后的每一天的欢乐、被寿寿小姐从中阻挠时的迷茫、得知西班牙流感的那一瞬间的恐慌、两人决定一起改变历史时的昂扬、被美赖步步紧逼时的焦急、静染上西班牙流感时的绝望、病情逐渐好转时的安心、自静远去疗养后望眼欲穿的思念,以及现在、下定决心要告别时的痛苦,所有这一切的感情的丝绪,统统搅成一团乱麻、再也无从松解,就连那些幸福的记忆,也渐渐被涂满悲伤的颜色。
我推倒在书桌上堆积而成的书信之山,从中找出一封信。那封我最开始打开抽屉时所发现的,因旧字体的“恋”而钉住双眼,却没有收件人的信。信上那些我原来只能支离破碎地部分解读的字句,现在读起来已不在话下,而且信里的内容也早由本人向我讲述。
这封信,并不是我当初所想象的情书。
「胆敢挟制年纪尚幼的女学生,口吐所谓长成之后嫁于良家长男为妇、为夫家行忠贞贤淑之徳方为女子至福云云顽固不化的一派胡言,年方十八头脑便已迂腐至此,莫非以为痴呆懵懂到唯唯诺诺愿受如此痞徒所提婚约之女性,仍能存于我大正之世乎!
纵令此般封建陈旧之浑言谬论得行于世,倘若我竟择一游手好闲更恬不知耻之徒作为伴侣,又有何面目告慰遗言谆嘱我务必从心所欲自在而活的先母之灵。如欲令我稍作应允,莫如掣起电杆一根登门来会、至此才见尚存丁点为世间略生文明光亮之勤勉长处,如有一朝我终陷恋情,不论其是男是女,然必将是能与我共瞻未来、一心同筑明日世界之人。惟愿此生与阁下再无半点面会之缘,如是可谓幸甚至哉。
大正六年十一月八日 日向静」
这是一封拒绝亲事的信。据说是受她父亲所托,希望将她许配给旧士族家的公子,虽然不至于马上就要结婚,但还是让她郑重考虑未婚妻的身份、从女校毕业后就嫁入对方家中。歌中唱道“阿姐年十五、出嫁人远去”的《红蜻蜓》[1]的歌词,就是在1921年写成的。在那个时代,无论男女都远比今天的人早婚得多。虽然由静看来是被迫面临的窘境,但这在当时恐怕也绝非什么稀罕的事。
没有写上收件人也是理所当然,由于太过愤怒,静早就把可能要变成自己未婚夫的对象的名字忘得一干二净,她愤然写下书信,然后便拿着它跑到自家父亲面前宣泄怒火,在把父亲驳倒之后,据说这桩亲事也就此告吹。要是收到这封信的话,遭受的精神伤害恐怕无可估量,我甚至为此替对方感到有些幸运。
共瞻未来、一心同筑明日世界之人。
抱歉呀。
就算百年以后,人类还是和大正时代没什么区别,互相争夺着医疗资源、传播着无数的流言蜚语来相互推诿纠缠。静理想中的人类,大概是不太可能找得到了。
另外,像我这种别说未来了,就连现在也疏于关注,因而都无法从过去的历史中学到教训的人,也完全配不上静。
我把最初的这封信重新塞回书桌边角。
接着——
“欸”
——下一个瞬间,我情不自禁为自己的举动叫出声来。
完全是无意识的动作。
就像平时一直做的那样,我把自己的信放进抽屉,然后一把关上。送去的是我宣告分别的信,但我都还没写到最后。本来我想的是,要把至今为止自己对静的所有感谢和思念,有多少算多少地一股脑全部倾泻到纸上,然后在信送去对面的时候,不等对方传来回信,就立即将书桌还到那间宅邸里去的。
可是,我写到一半就给送过去了。这和之前手机因突然收到信息而滑落,偶然被送回过去的那时可不一样。这也不像只是因为习惯而导致的条件反射的动作。刚才发生的一切,虽然是无意之中,但我感觉其中一定掺杂了自己的意志。难道说,是我想阻止自己一口气写完告别的话语、将书桌彻底封印起来的结局吗?
——但是,我现在十分害怕再次打开抽屉。回想美赖用手机向静发去信息的时候,我也曾为静会做出怎样的回复而坐立难安,可事实证明,静本就不是美赖猜想的那种机关算尽的人。
然而,这次是我这一边犯下大错。她会为
我致命的隐瞒而大发怒火吗?还是会为百年后的世界在本质上毫无进步而大失所望呢?要不,就像和美赖针锋相对的时候,或者像是拒绝那桩亲事的时候一样,一番谆谆训诫即将滚滚而来呀?
即便如此,我还是鼓起勇气打开了抽屉,回复的信上所写的内容,却只有单单一句质问。
「和我以书信相通、借助手机交谈,Yiliu姐姐对此已感到厌烦了吗?」
至今为止的满腹踌躇转眼飞散,我一瞬之间便写好答复。
「怎么可能。我想和静一直聊下去,才不想和静分离,想就在一起!」
「太好了。原来Yiliu姐姐的心意与我无异,心中得以释下重负」
「我的心意从来就没有变过呀。可是,这个世界不允许我这样做」
「如此也大可不必烦恼。即便此桌如Shou姐姐所言堪以运送病毒,只需我与Yiliu姐姐隔桌相会时不忘佩戴口罩、漱口洗手,上述疑患即可控制在最小限度之中」
「可是,说到底连这张书桌本身,就是用来运送灾祸的兵器也说不定喔?」
「纵是兵器,使用之道避免正中始作俑者的企图即可。受以枪炮,用以狩猎即可;受以火药,用于工事即可。毕竟,无论罐食、正露丸[2]或手表,原本皆为战争所用之道具。此前,Yiliu姐姐提及的所谓“互联网”,不也是如此事物么」
如此一番话,被一位比互联网诞生还早50年的少女旁征博引,实在令人叹服。
「我们早把能用的方法都用了个遍,而且能放进抽屉里的大小也有限度,我感觉已经没有别的使用这张书桌的方法了吧」
「家祖曾在棺中就寝的传言颇为令人在意,那不也是用盖封闭之物么。或许,那具棺柩也与某一时代相连,而从彼方时代前来的如家祖般的各色人等,也许即是为铺设时间之线路而来。即或如此,那具棺柩实已下落不明,虽已八方找寻,至今也一无所获呀」
「那,看来我们能依靠的,也只有这张书桌了呢」
「是也,但此桌毕竟是已凭未来改写过去的伟大书桌。而以过去改变未来,想必听来要容易许多」
这只是单纯的文字游戏,充其量不过是巧妙的修辞,可是——
「Jing都这样说的话,我觉得就好像真的能做到」
「既然如此,一如Yiliu姐姐为改写我的未来伸出援手之时,Yiliu姐姐既欲改变未来,可否容我一道略尽绵薄之力?」
我坐定在椅子上,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这时的我,正考虑着一件事。面对对方的质问,我的回答没有一丝迷茫。好多天来一个人怀抱的苦恼,只在和静的短短几句交谈之间,便已飞到九霄云外。我仍在考虑的,是不久之前涌上我心头的,一个心愿。
「不要叫什么Yiliu姐姐,我还是想听你叫我Yiliu呀。之前一直这样叫,我总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那么,可否容我同Yiliu一起,携手改变未来?」
「谢谢你。和Jing在一起的话,或许就能做到」
这段对话过去了将近一个月后,2020年4月——某个视频在这个世界传开。
「初次见面,令和时代的各位朋友。这里是一九二〇年、大正九年的日本。在下,是来自兵库县神户市的日向静——」
[1] 红蜻蜓:即《赤とんぼ》,为日本一首经久不衰的民谣歌曲,词由日本著名诗人、歌人三木露风(1889~1964)于1921年8月发表。该歌曲广受欢迎,后世日本音乐家多有对其的致敬创作
[2] 正露丸:为一种主成分为木馏油的非处方药,主要是治疗腹胀腹泻。最早是在战场的日俄战争时日本陆军的军用药品,旧名为“征露丸”(含义为“征讨俄国用的药丸”)。二战结束后“征露丸”被改名为“正露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