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变成怪物,就未曾在夜晚睡过觉。然而却头一次,觉得昨晚做了一个梦。
我变成怪物去了学校,撞见了同班的女生,我们交换了一个密会的约定,莫名其妙。几周之后,包括我变成怪物这件事,或许都会成为一个梦。
原来如此,如果这样想的话,一切比较符合逻辑。
即便如此,做这样的梦,一定是我哪根神经搭错了。变成怪物什么的,还和那个叫矢野的家伙……
我明明是下定决心要往这个方向想了。然而,当我经过那个果真坏掉的小狗屋时,我意识到这世上没有人能为我的心情辩解。
“哟,安达!”
我后背被鞋箱狠狠地敲了一下。虽然我知道是谁,但还是故作惊讶地回过了头。
“早上好。啊,你换发型了?”
“嘿嘿嘿,被男生留意到发型变化可没什么值得高兴的。”话虽如此,笠井仍然高兴地露出了一排牙齿,像踏阶梯一样踩着地面穿上了室内鞋。笠井的个子比我矮一大截,所以我能立刻能注意到发型的变化。但我可不吝啬对他的称赞。我正想着,准备跨上台阶,却从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笠井,我要把你烫的头发拉直哦。”
我们随着身后传来的威胁声转过头去,只见眉头紧蹙的保健室老师站在那里。她名叫能登。
“不是剃光,而是拉直?”
笠井开玩笑说,不管被哪个老师批评他也会坚持这个发型,能登便说着“惩罚如果不能带来反省,那也没什么意义”,从我们面前消失了。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被能登知道了我半夜侵入校园,不知道会被说什么。回过神来,笠井已经上了楼梯,我赶紧追过去。
“安达,你看能登看入神了?原来你喜欢老太婆?”
“去你的。她有那么老了?”
“三十多了吧。”
来到三楼,发现走廊非常热闹。虽说今年,我们成了老师口中的应届考生,然而我们还没有那个意识。
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一步,两步。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朝向我们的教室。教室门口,学生进进出出,像是蚂蚁归巢又离去。
这时,有人朝这边走来,我和笠井一起挥了挥手。
紧接着,我的余光瞟到另一个人,后背忽然一阵紧张感来袭。从教室里出来的她,挥了挥手里的抹布,面带皎洁的笑容,朝这边走来。
矢野砂月看到了我们,面不改色地张开了口说,“早上好,唔! ”
一个重音留在“wu”上的奇怪招呼。我看也没看声音传来的方向,直到和她擦肩而过之后,才松了一口气,抚了抚胸口。
我在走廊上便听到了教室内的骚动,走进教室的笠井和大家打了个招呼,其他人纷纷回应。走在他身后的我,借着他的精神抖擞也打个招呼,进了教室。还好今天笠井换了发型,就在大家开他的发型的玩笑时,我装作一脸若无其事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委身于眼前这片热闹的景致。
我将昨晚忘了带回去的数学教科书从柜子移到抽屉里。其实我也可以趁这个时间把作业做掉。但又不想被同学笑话是书呆子,所以打算老实交代说忘了做。
这样一来,早晨这段光阴便成了闲暇,我刷了刷手机,和刚进教室的同学打打招呼,随便聊聊打发时间。同桌这个露着虎牙笑的工藤和我从高一起就是好友,这段时间度过得倒也很愉快。
过了一阵之后,只见矢野拿着一块抹布,晃晃悠悠地回来了。抹布似乎没被拧干,水滴四处滴落在教室地板上,周围的同学都避之不及。我正在疑惑她要用这么湿的抹布擦哪里,却只见她走到自己的课桌前,开始擦起自己的桌子。这是我视线一角可见的光景。从我位于最后一排的座位,移动象棋棋盘上两格左右的距离是矢野的座位。虽然我看不到她的课桌上被写了什么,但能大概猜到。
不知是仔细擦过桌子后就满足了,还是说决定放弃,她又拿起抹布摇摇晃晃地往教室前方走去。路过堵在前面的笠井时,她用一副无所谓他人怎么想的语气说了一句“发型、变了呀”,笑容让人背脊发凉。当然,大家都不出所料地没有搭理她。而矢野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对于他人的置之不理没有任何反应,出了教室。
矢野刚走出教室,教室里便传来一阵咂舌声。这一连串的反应都在我的意料之中。如果要在意可能没个完,我正好无事可做,往厕所的方向走。来到走廊,我往矢野背影的反方向走去。矢野现在应该是去厕所洗抹布了,虽然她去的那个厕所比较近,但我可不想撞到她被叫住。她手中有我的把柄,所以我也不会去多嘴昨晚的事情,但还是怕麻烦。
我在洗手间也不知为何如此仔细地洗完手,来到走廊,恰好遇到了绿川双叶。
有着像是明星或者动漫角色一般名字的她,手捧一本书,挺直身子,摇晃着头发,一脸冷漠地往这边一瞥。一大早就迎接了两个极端的女孩的洗礼,我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但我不能让她察觉,于是摆出我惯有的笑脸,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
“嗯。”
她似笑非笑地咧开嘴角,轻轻应了一声。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仿佛下一秒就能忘了遇到我这件事,她转身往教室走去。
她和那个总是一险微笑、声音洪亮,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的矢野完全相反。我不由得追寻她的背影,这个背影和总是微微猫着背的矢野的不同,挺得笔直。
她一进教室,教室门边的好几个人都大声和她打招呼说“早上好”。她打包一起回了声“嗯”,一语不发地来到了自己的座位。到了座位上,附近的女生又问她,“双叶,又去图书室啦?”面对这个提问,她也只回了一声“嗯”。完全没有想和对方说话的打算。但即便如此,对方仍然没有丝毫觉得她讨厌,若无其事和别的同学开始聊天。
和矢野一样不会察言观色的她,却受到和矢野完全相反的待遇。其中,当然有各种各样的理由。
就在我和座位旁边的工藤用无聊的对话打发时间的时候,视线的一角又出现了矢野的身影。她来到她那个谁也不会靠近的座位上,一脸笑容地晃着脚。
上课铃声终于敲响,班主任小池进来打招呼。课外活动和室内课程都一如既往地顺利进行,既定事项,比较轻松。
第一堂语文课随便走神,第二堂数学课报告老师说把作业忘在了家里。被老师说了句“真是罕见”。其实并非如此。我只是忘了做作业。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情。我接受完老师说的明天给她看的指示,回到自己的课桌旁。
结束完第三节地理课,接下来是并非轻松的课程,体育。动身去更衣室之前,女孩子们在矢野面前兴奋地用划剪刀石头布来推脱着什么。对了,今天女生的人数是偶数。体育老师总是以为女生人数是奇数,所以两人一组做伸展运动时,矢野被剩下是个偶然。大人总是容易忘记自己学生时代的事情。
我们其实总是怀着远比大人们所能设想的残酷的心情活着。换好衣服往体育馆走去,玩了一会儿躲避球,老师吹响了集合的口哨。整队后,分组做完伸展运动,然后直接以这样的配对开始练习排球。我一边看着体育部的家伙们大展身手一边协助他们,然后在不知不觉间得分。
男女生将运动馆一分为二。就在我和笠井击掌时,往女生那边瞥了一眼,运动时总是扎起马尾的绿川接过井口传来的球,在她的身影的对面,我看到了矢野面对天花板躺下的身影。鼻孔插着白色的东西,似乎是留了鼻血。明明还有在一旁看热闹的女生,却没有任何人靠近她。
“小安,在偷看谁呢?要我帮你去搭讪吗?”
笠井一脸坏笑,我若无其事地回了句“没有”,回到了室内体育场。
我回来后,被老师提醒的笠井才回来。笠井似乎也在看谁。原来如此,自己心怀不轨在偷看别人,所以才会那样揣测我。
“辛苦、了!”
下课后,矢野像跟其他女生打招呼一样和我们打招呼,鼻子里塞着的纸巾上印出了血。当然没有人会给她回应。矢野一颠一颠地晃着她小小的身体走在我们前面。我在内心深处祈祷她千万别提起昨晚的事情,她完全有可能不解风情。
但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她并没有说这个。
只是,不懂察言观色、对旁人熟视无睹的人,总是能以各种各样方式给周围的人添麻烦。
我尽量不去看那个小小的背影,和周围的人聊着天。忽然,矢野似乎蹲了下去。直到她到了跟前我才注意到。我吓得赶紧想躲却没躲开,不小心踢到了她的右脚。平衡能力太弱的她“哇”地叫着倒在了地。我不由自主地转身,只见沾着血的纸巾在獗着屁股的她面前落下。
矢野一脸惊恐地看着我。而我什么都没有说。
我一言不发,若无其事地和笠井他们继续聊天。他们早就接受了这样的我。
虽然身后传来“吓死我、了!”的声音,我仍然没有回头。当我继续装作没事地跟着别的男生涌人更衣室时,肩膀被一只厚重的手用力拍了一下。是棒球部
的元田。我们并无过节。
“你真行啊,用脚踢她。”
他一边笑一边说,声音洪亮,估计走廊上所有人都听见了。我皱起眉头,一边脱掉运动服一边回答说,“明明是忽然在我面前蹲下的人不对。”元田嘘了一个口哨。
换掉衣服,我忽然觉得肚子饿了。自从能变身后,我常常觉得饥饿。接下来是午休时间。我们学校不发放午餐,所以午休的铃声一响起来,大家就争先恐后地往食堂跑去。我也跟着人流来到食堂,用饭票买了乌冬面和炸猪排盖饭。
笠井在斜对面,买好一碗拉面正准备吃,看见我坐下来,他露齿一笑。
“安达君,吃这么多会变胖子的。”
咯咯直笑的他毫无恶意,我嘴里叼着一块猪排,回了句“烦死了”。
他凭借这无瑕的笑容风靡全校。男女通吃。在食堂吃饭的同班同学在我们的餐桌上围成一团后,笠井忽然唐突地问:
“话说,安达君知道吗?”
“知道什么?”
“听说最近晚上有怪物出没。”
我的筷子咚地掉了下来。
“欸,怪物?”
或许是我的惊讶表现得太笨拙,大家都笑了起来。
“嗯,有人看见了。据说哪怕在夜里也能感知到它体型庞大,我本以为是胡说八道,但好几个人都说了同样的话,怪物有很多个眼睛,还有很多只脚,想想就心里发毛。”
“这副模样还体型庞大?真可怕。”
我我总算体会到了“食之无味”一词的含义。将沾满酱汁的猪排送到嘴边,虽然看上去很好吃,但陷在笠井说的这番话里,我什么味道都没吃出来。
“怎么办,去找找看?”
“不是半夜嘛,我要睡觉呢。”
“什么嘛,真不给力——安达君,你也太老实了——”对于这个曾经教人半夜潜人女朋友家中的笠井来说,以“要睡觉”这种理由来拒绝,就是老实。看来我得想个和他的夜生活八字不合的理由。但我忽然想到,就算是被他看到,他也未必能知道是我。我得注意别让他看到我翻自己的柜子。
但没想到这样的流言蜚语会在同学中传开。
“笠井别这样了,人家安达君和你不一样!”
这句发言引来一阵哄笑。接着一个女生赞同说,“就是嘛,你最好和人家安达君保持点距离!”再次引来了哄堂大笑。大家虽然叫着安达君、安达君,但是都看着笠井。我也顺势朝着笠井笑。
“烦死了烦死了——我吃饱了,去踢球吧!”
笠井像是要挥走大家的玩笑一般站起来,看着正在挠头的我。我不由自主地一点头,笠井立刻看向别的男生,开始确保去踢球的人数。女生们看着匆匆忙忙往嘴里塞剩下的午餐的男生们,像刚才一样笑着说,“每天踢球都不会腻啊?”
我们抱着沉重的肚子,剩下三十分钟的午休时间全部花在了足球上。说实话,我并不擅长踢足球,被分配做助手正好,什么都不用考虑。人各有各的使命和位置。相互之间需要这样的理解。
然而,那家伙却不明白这点。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那晚的事情,内心不由得有些烦闷,对飞来的球丝毫没有注意。不小心撞到了牛高马大的篮球队队员,毫无心理准备的我摔倒在地。
“安达君,怎么了?哇,手肘,流血了!”
比赛还在进行中,笠井却独自向我跑来。我看了一眼,手肘的确是破皮了。“我带你去医务室吧?”笠井说。就在他热切的关怀声中,足球飞进了球门。
“没事,又不是小孩子。但我还是去消个毒吧。”
笠井抬头看了一眼,接了一句“是吗”。
“原来如此,安达君,你是想去见小能才故意受伤的吧!那我可不能跟着去当电灯泡! ”
看着一脸笑嘻嘻的他,我丢去一句“才不是”,他一边嘀咕着“‘又不是小孩子’原来是这个意思哦”,一边往大家进球的地方跑去。
之后跟大家解释的事情就交给他了。我放心地离开操场,向教学楼跑去。
正如我刚才宣称的那样,我来医务室让能登帮我消毒。一敲门,立刻有了回应。我喜欢医务室的门打开的那一刻传来的气味。并非喜欢消毒水的气味,而是喜欢那种像是玩捉迷藏时,进人安全地带后的安心感。
医务室里没有别的学生,能登似乎在看书。桌上放着文库本书籍。《人间失格》。虽然我没看过,但有可能是讲一到晚上就会变成怪物的小说。
“不好意思,我的手臂擦破皮了,想消消毒。”
“好的好的,好久不见了,安达君。”
能登不生气的时候,会在学生的名字后面加上“君”或者“桑”。“我们早上见过了。”
“我是说在这里见面。”
我坐到圆凳子上,能登便立刻为我消好了毒。因为是擦伤,所以不用创可贴。
我向她道谢,然后正准备推门出去,她却用一声“等等”叫住了我。
“最近怎么样?”
“怎么样……没什么不一样啊。”
我总不可能跟她说,最近我一到了晚上就变成怪物吧。如果说了,可能立刻就要开始心理治疗了。
“反正离午休时间结束还早,不如在这里休息一下?没有勉强自己吧?”
“…不用了,朋友还在等我。”
我向她道谢,然后出了医务室。心跳比往常快了一些。
能登虽然教训学生的时候口吻严历,却是个细心照顾人的老师。虽然有不少学生觉得她很啰唆,我却不这么觉得。所以我并不是因为讨厌她才拒绝了她的提议,而是有别的原因。
我担心能登和矢野一样,因为某种原因,已经注意到了我的真面目。
但仔细想想,这不太可能。我之所以会这样担心,或许还是因为昨晚的事情。
再加上受了伤的事情,我对矢野莫名来气。
所以这是自作自受。放学后,总是和我一起出学校的笠井在教室里闲聊,于是我也加入他们。因为错开了其他人放学的时间,我看到了棒球部的元田他们在矢野的鞋柜前嘻嘻哈哈捣鼓着什么。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自作自受。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