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总觉得那三个男生最近在偷偷摸摸搞些什么!」
当我正要上床的时候,同卧室的葵菈对我这么说。
这所孤儿院里并没有要住独间的规矩。让我和葵菈住同一个房间估计是院长采取的措施,毕竟除了和她之外,我就算跟女生也几乎不说话。
先不谈这些。葵菈正在床上摆着腿。灰尘都被她抖起来了,真希望她快停下。我不动声色地把窗户稍稍打开。夜风好舒服。
「偷偷摸摸……秘密?」
「就是那种感觉!他们绝对有问题,但人家就是抓不住他们的小屁股!」
「是尾巴」
「咦,是吗?可是人没有尾巴,所以是屁股!」
葵菈将错就错。不过这说法也不是说不通。
葵菈说,三个男生——天赐、贝特、艾尔好像正在密谋什么,但葵菈问了他们也没讲,觉得自己被疏远了,结果就生气了。经她这么一说,他们三个人最近的确总在鬼鬼祟祟地商量什么。
「……想知道的话,怎么不试试去问艾尔?」
「问过了啦!但是那个艾尔君却说『什么都没有』,不肯告诉人家啦」
「封口了。被天赐和贝特」
「肯定是。但愿别做什么坏事……」
先不谈艾尔,贝特是个十足的坏小子。然后天赐近墨者黑,坏坏的本性也已初显锋芒。不过他们的所作所为都不外乎小孩子恶作剧,不失为可爱的表现。记得前不久他们还偷吃点心被骂过。
但就算这样,这次他们在相互商量。这一点本身就很反常。按照寻常的情况,首先应该是贝特毫无计划直接诉诸行动,然后天赐和艾尔再去帮忙。
「告状吗?向院长」
「那么做他们就太可怜了吧。而且他们说不定忙的是正经事」
葵菈显露她温柔的本性。她虽然遵守规矩和到的,但也绝不一边倒。她并不知道他们的计划内容,不会紧紧觉得可疑就去告状。
我也同意她的意见,目前暂且疑罪从无。
「所以,能不能让希娅你先去查查看?」
「嗯。实在不行,大不了把贝特和天赐绑起来」
「别、别太乱来喔……」
我对葵菈点点头,然后熄了灯。
头放到枕头上,我不经意地思考。我和葵菈所想的应该是同一件事吧。
总之就是——他们不要掖着藏着,我们也想加入。大概碍于男女之别吧,我们没能开诚布公地讲出来。明明我们五个人一起就好了,事到如今还不带我们就太见外了。
(……认认真真地,调查一番吧……)
睡意与决心就像酱汤一样相互交融。
我没有余力去思考明天要如何行动,没多久便睡过去了。
从结论来说,那三个人比我想象中更难缠。
看来他们是铁了心要暗中让那个计划成功,我明明知道他们有事瞒着,却完全掌握不到秘密的全貌。我气急败坏之下果决地冲进他们房间,但因为方法太过激,反倒我被院长训斥了一顿。我回屋之后还被葵菈训了一顿,只能放弃使用这种强硬手段了。
(睡不着)
调查开始已经过去了一周。我最近半夜里睡得很浅。看来有事让我耿耿于怀的时候我就容易睡不着觉。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深夜的黑暗,百无聊赖中甚至能数出天花板上的木眼纹。
「唔唔唔……天赐,那个……脏了……不能吃啦……」
我辗转反侧看向身旁的床铺,只见葵菈正在说梦话。我很好奇她在做着怎样的梦,但去想的话恐怕会更加睡不着觉。
葵菈最近快要放弃调查,转而开始默默守护他们了。我一个孤儿这么说可能不太对劲,葵菈她小小年纪便充满了母性。那是我所没有的气质。
(……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我极力不发出动静,起身离开房间。我不想吵醒葵菈,而且熄灯后(上厕所不算)不能随便在孤儿院里乱转。
这么说来,想呼吸外面的空气是实打实地破坏规矩吧……不过这个时间,大伙应该也都睡着了。我原本就习惯于在自由时间溜出孤儿院,对违反规定其实没什么所谓……虽说和大家相处融洽之后,我就不再经常溜出去就是了。
「呼」
我没被任何人发现,出了孤儿院做了次深呼吸。
我漫不经心地向天空一望,大大的月亮绽放着皓洁的光辉。映着月光,夜色仿佛没那么黑了,有点蓝蓝的感觉。今夜是个蓝色的夜晚。
「……啊…………!」
「……?」
我感觉到后院那边传来像是小孩子说话的声音。
孤儿院的地界被围墙围着。那道围墙小孩子翻不过去,能防范可疑人士进入,同时也能阻止我们逃离,但我有办法越过它。
翻墙的路线之一就在后院,我好奇之下便冲向后院。
「喂,艾尔!树枝挂到衣服了!再不麻利点就麻烦啦!」
「哇哇哇!」
「别乱动,我帮你弄下来」
「天赐君……」
「快走」
「跟上!」
「什……!?」
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艾尔和天赐正在爬树翻越围墙,而且好像非常慌张。墙外面传来的喊声,毫无疑问是贝特的声音。艾尔背着行囊,在天赐的支撑下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逃离……!)
他们走的是我用过的路线。天赐明明应该还知道其他路线,为什么要选择这个路线——不对,那种事根本无所谓。
白天溜出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但现在是大半夜。〈塔下镇〉有些地方治安并不好。再说,大半夜哪儿有治安好的就怪了。一群小孩子到处乱转实在太危险了,真要出什么事可怎么办。
我思考起来。立刻追上去到底能不能赶上?不,赶不上。翻越围墙要花时间,何况我这身睡衣不利于运动。那么,喊大人起来立刻去阻止他们——这想法一冒出来我便摇了摇头。
大半夜逃离孤儿院,这种事要是被院长知道,可不是被骂两句那么简单。最糟糕搞不好会被赶出这里,那样绝对不行。没有他们三个的生活,我想都不敢去想。
果然只能我自己来想办法。我要更加努力地去想。
(换好衣服,全力追上去……!)
艾尔不知从哪儿搞到一个跟身材不合的大背包背在背上,里面似乎塞满了某些东西,势必动作快不起来。而且,天赐和贝特不可能抛下艾尔。这样来看,我应该还能追上,追上去之后马上劝他们回来。
(可是他们去了哪里……!?)
我立刻赶回房间,胡乱地脱下睡衣,换好衣服。
葵菈看上去睡得很沉,现在正发出静静的睡息。我很想找她帮忙,但最后作罢。人被叫醒没办法立刻行动起来,而且我也不想让她不必要地操心。她醒来之后,应该又是正常的一天的开始,所以我一个人行动就好。
接着,我赶往他们三个的房间。漫无目的地去追,我反倒可能会迷路。如果能弄清他们的目的地,我只用全力跑向那边就行了。
(……!这是,课本……!)
他们三个的房间跟我和葵菈的不一样,很脏。脏的应该主要是贝特和天赐,然后我在贝特的床上发现了一本课本。我拿起课本一看,那应该是养成所里所使用的,用来培养〈升降者〉的课本。那东西绝不会配发给孤儿院,想要就只能自己想办法。
贝特为什么会有那种东西?我现在没有余力去深究那种事。
(他们去的地方……难道是〈塔〉……!?)
尽管没有确切证据,但我敢肯定。天赐他们的目标是〈塔〉,他们这些时以来都在为此秘密制定计划。他们保密是肯定的。
自不用说,〈塔〉不是小孩子能进的地方。再说了,不获得〈升降者〉认证就连大人都不能进入。一旦被发现,对他们施以惩罚的人就不是院长了,而是〈管理协会〉。不,这些都先不提,那个地方本身就非常危险,足以致命的危险。
我不知道他们是出于冒险精神还是好奇心,总之那里绝不是脑子一热就能去的地方,他们三个应该也很清楚。而且,他们肯定知道我和葵菈绝对不会同意,所以才把我和葵菈排除在外。
啊,早知如此,我当初哪怕更加胡来一些也应该强行阻止他们这胡闹的计划。是我太没当事回。
我越想越觉得他们鲁莽,越来越生气。
我决定,一发现他们就照他们脸上狠狠揍上去,谁都别想跑。
先揍上一拳,他们肯定才肯好好听我说话。
我把课本往床上一摔,飞奔出去追他们三个。
——纵然在这蓝色的夜晚,那〈塔〉依旧黑漆漆地直贯苍穹。
仰望它的雄姿,我产生本能的恐惧。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不,现在想那种事也无济于事。
(他们……已经进去了吗……?)
不知道他们三个选择的是哪条线路,但在这个小镇的任何地方都能看到这座〈塔〉
,要去那里本身并非难事。我一路盯着那雄姿全力以赴跑到了这里,可是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半夜并不是指定的探索时段,周围也看不到〈升降者〉的身影。
只有那黑漆漆的〈塔〉霍地张着大嘴,等待着人们自己往里送。
(进去找找吗……?)
我不知道这个选择是否正确。反正什么都搞不清楚,大概也只能想到什么就试试看了。
相信他们三个还没到,在入口附近等待;或者假设他们已经进去了,我也进去找人。考虑自身安全应该选择前者,但如果他们已经进去了,那等也是白等。
我究竟该怎么做?我能做的是什么?这些问题还是想也想不明白。
(……进去吧。他们应该没走多深)
他们的计划不可能是正式登塔,顶多只是在里面转转。就算这样,他们赶紧出来固然最好,就算还没到这里,或许也能碰见先进去的我。这么一想,果然不应该在入口傻等,还是进去找更好。得出结论后,我便进到〈塔〉里。
「…………」
广阔空间的前方有一段长长的台阶。记得这里叫做门户大堂,应该是安全地带。然后那大台阶的终点便是〈塔〉真正的入口。这种基础知识,连我都知道。不过现在不是本来的来访时间段,周围依旧空无一人。
仔细想想,这样一来我也成了惩戒对象吧……毕竟不能未经许可进入这里。也罢,反正没人看到也就无所谓了吧。……我这种想法跟他们可谓五十步笑百步。
(我的目标是带他们三个人回去,决不贸然行事)
入口向前是四方形截面的石制通道,由高耸的石墙与石地砖构成。看看这里的围墙,再看看孤儿院那围墙简直不值一提。我玩游戏的时候曾在纸上画过迷宫,不成想竟然是以这种形式身临其境。
我每踏出一步,硬质的脚步声便一遍又一遍地回荡起来,然后仿佛被遥远的某处吸收一般最终消弭。那三个人要是已经先进去了,应该能够听到我的脚步声。我一路发出声音,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我记住了路线,觉得多往前走一些也没有问题。
——然而,这个想法是错误的。
「这、这个声音是什么!?」
我走了一阵子之后,周围忽然像地震一样轰隆作响。我向周围张望,只见石墙有的突出来有的缩回去,竟整体蠕动起来。
石砖地面也开裂破碎,开始摇晃,令我站都站不稳。
(形、形态在改变……!?)
这样的活动感觉就像——把已经做好了的迷宫抹消掉,把里面的结构打散后重新组合。
摇晃不知持续了多久,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我已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在某个房间正中央,呆呆地站着。
「为什……么……?」
我搞不懂了。我本想原路返回,但来时的路根本不存在了,那里只有光秃秃的石壁。
我浑身冷汗直冒。
扎——身后传来就像沙子被咬碎的声音。我马上明白过来,那是有人发出的脚步声,但同时也明白那并不是我所想听到的脚步声。
「啊……」
转过头去,我不禁失声惊叫。喉咙里发出源自绝望的声音。
起初我以为那是个浑身肌肉的半裸老头,但总觉得不对劲。仔细看清楚才发现,那明显不是人类。那是怪物,是妖怪,也就是说,那是栖息在这里的东西——魔物。
一直魔物朝我过来。它右手紧紧握着生锈的刀子。
我发不出声音。要是能喊个一声,说不定就会有人来救我,然而恐惧死死压住了我的声带。
就那么一下,刀子没入我的肚子,然后立刻又拔了出来。鲜红的血液粘在刀子上盖过了锈渍。咚地,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痛……好痛……。啊,呜……不……不要……」
我单手按住伤口,但血像泉水一样往外流。我手脚开始发冷,冷得就像被抛到了天寒地冻的严冬之中,唯独按住伤口的那只手是温暖的。我朝着魔物伸出另一只手,哀求它停下来。但是我发不出声音,而且对方根本就无法沟通。
魔物照着我脸把我踢飞,然后直接骑在我身上。
「放……过我…………」
它立刻以行动给了我答复。刀子又扎了下来,这次是锁骨的下面,魔物把浑身的重量压在我身上,任凭我挣扎都甩不掉。我伸手想去制止,手腕以下的部分被砍飞出去。那就像在玩水,红色的雨点哗哗哗地落下来。魔物的刀子扎下去又拔出来,一门心思地从我身上夺走血液。
好痛。早就不是痛的问题了,但就是好痛。救救我,我不想死。痛啊,好痛,救救我,我好痛。
魔物双手握住刀子,以像是祈祷的姿势朝我扎下来。我胸口被刺穿,骨头被割碎,从背后刺出去刀尖扎在石砖地上。我就像一块被钉在地上的抹布,浑身一片血红。而此时,我的意识变得一片漆黑。
*
「希娅!起来啦,希娅!」
「……!?」
「好痛!」
我猛地起身,结果我的额头和葵菈的额头撞了个正着。把这当做是起床醒来时的酸痛倒也不赖,至少比起那个痛楚……那个……?
「咦……?是、做梦……?」
「呜呜呜,怎么都喊不醒你,人家好担心啊。啊,对啦!知道吗,天赐他们现在被骂得狗血淋头,你也快过来吧!」
「……为、什么?」
我对自己感到疑惑,但葵菈肯定理解成了其他情况。
「那三个人昨天竟然大半夜跑去〈塔〉了!然后被一个叫什么来着,阿布拉?总之就是被那个人救了。但是,总之问题超严重啦!」
葵菈只说了这些便飞奔出了房间。看她那样子,应该是准备维护天赐他们。
但我自己混乱到了极点,梦境和现实混杂得一塌糊涂。如果说平时的日常是水,那么我现在就身处泥水之中。
【哎,麻烦死了……。我现在就给你解释,你别乱动啊……】
「!?」
有声音,是个男人的声音。莫非我现在还在梦里——
【才不是梦。真是个麻烦的小鬼啊……。哎,你就叫这边『法洛斯』吧。丑话说在前头,你已经死了,是这边救了你。所以说,你要乖乖听这边说话。真是麻烦死了……】
那个人(?)自称法洛斯,完全看不到身影。他就像是在我耳朵里说话,又或者声音直接在我脑袋里响起。
【这边有叫做〈俯瞰者〉……就是这么称呼的一群家伙,你记住就行了】
法洛斯不顾我的混乱,接二连三地讲起来。
他碰巧,准确说是随便找上了不是〈升降者〉的我,给了我神奇的力量——被称为〈理外之力〉的〈回〉。当我在〈塔〉中死亡时,〈回〉的力量便会发动,让我回到出发那天的早晨。然而,我只能知道发生过返回,具体的事情一概不记得。另外,故意死亡则能力不会发动,个中隐情一旦泄露给第三者,力量就会丧失。这次说是出于初次使用的解释,于是以复活状态直接迎来了第二天。因此,包括我死的事情在内,一切都是现实。
听完这些后,我脑子被完全占满。
【哎,这也在所难免……再说了,我干嘛选你这样的小鬼啊。虽然我没想要赢,倒也无所谓……但凡是总有个限度呢】
「请问,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知道……麻烦死了。啊,你叫啥名字?】
「……希娅……」
【好了希娅,今后要是遇到什么事,我会常来给你讲的。你把一切都当做现实,好好努力去理解就对了……真是麻烦死了】
至少弄清楚了一件事,法洛斯似乎是相当怕麻烦的性格。
【最简单最简单地来说就是,只要你闭口不提这边的事,你今后在那个该死的〈塔〉里哪怕死上个几亿次都不成问题。你现在记住这一点就够了。反正连你会不会成为〈升降者〉都不知道……真是麻烦死了啊……】
他说的确实不错。我会不会成为〈升降者〉都是未知数。至少现在,那个临死体验(不,不是临死,应该就是死亡)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脑海里。实话说,我不想成为〈升降者〉。
但在那时,我在心中对这份力量产生了唯一的认识。尽管法洛斯所说的话不能从头到尾完全相信,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我都能成为大家的盾牌……不论多少次」
——那就是我最先产生的念头。
不论我怀着怎样的想法,天赐和葵菈如果成为〈升降者〉,我应该也会跟着去当〈升降者〉。我,就是那样的人。
然后到了那时,我所得到的这份力量就能保护大家。
——就用我自己的生命。
但是。
【献身过度反而成了自私啊……还是算了。估计我们会相处很久,多关照哈——希娅】
「…………。我还并没有相信你,不排除这是我的一场梦」
【你真是麻烦得要死啊】
嘴唇好干,我舔了舔嘴唇。
不知何时,我发觉我的口中填满了奇妙的甜美味道。
那甜美是死亡的味道——我今后还会无数次地品尝那份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