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魔塔挑战者之痕 第一章 恰逢倒春寒

〈塔〉的二阶层完全不同于石制构造的一阶层,是植物郁郁葱葱的环境。生长毫无规律的树木,没有正经维护过的兽道,还有潜藏着魔物的茂密草丛,稍稍偏离主路就有遇难的危险。这个楼层的环境,就算称之为森林或者山中都毫无问题,也正是这里阻挡突破一阶层的〈升降者〉们继续跃进。突破一阶层的公会已不足整体的一半,但能够突破二阶层的公会就更少了。

「希娅!魔物去你那边了!」

男子朝后方大喊。他身袭黑色外套,半张脸藏在围巾之下,未经大理的黑发被汗水贴在额头上,紧握的拳头已沾满泥和血。

这个男人所属公会〈无名〉,名叫黑谷。他拳头一挥,砸碎了眼前张开大嘴的大蛇脑袋。可是还有另一只大蛇钻过他的身边,他来不及阻拦。

『小姑娘!快准备构术!蛇朝你过去啦!』

「…………」

在天蓝色的头发上,像是老鼠的生物——白原叫喊道。然而对象少女——希娅的翡翠色眼眸却依旧盯着空无一物的半空,眼里没有敌人。照这样下去别说发起攻击了,恐怕连躲都躲不开。

「嘁……」

黑谷即刻旋踝,压低重心疾驰而去。

蛇形魔物『塔蝰』是二阶层常见的物种,其长度大约常人身高两倍,胴体比胳膊要粗,即便只是面对它都会被其庞大体型所震慑。另外它爬行速度相当快,粗大的牙齿中还含有毒液,威胁度至少不是一阶层的魔物所能比拟的。在它面前只顾发呆的话,就只有死路一条。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要被吃啦!要被吃啦!』

「真让人、不省心……!」

那张开的血盆大口足以把希娅的脑袋轻轻松松整个吞下,白原就更不用说了。但在此时,黑谷千钧一发之际单手抓住塔蝰的尾巴,紧接着顺势用脚把它结结实实地踩在地上。他凭借与生俱来的怪力像甩绳子一样把大蛇抡了起来,重重地砸在附近的树干上,毫不放过魔物畏惧的破绽一跃而起,一脚踢下去。这打桩般的一脚,一击粉碎了塔蝰的头部。

『得、得救啦……大哥』

「喂」

干掉了刚才那一只,魔物即已全灭,只留下名为〈恩惠〉的掉落报酬。

但黑谷看都不看一眼那些〈恩惠〉,对宠物白原说的话也置之不理,站到希娅面前狠狠瞪过去。

「闹够了没」

「……对不、起」

「想死的话去找个我看不到的地方自己去死,别把别人卷进来」

「对不……起」

『大哥,这种话还是别说啦,现在正在探索啊』

「……那你来说」

『都说了,别把麻烦事一股脑全抛给咱啊』

希娅就像是不会说话了一样,只顾低声念着对不起对不起,黑谷轻轻按住眉心,重重地叹了口气。

(原因——确实很显然)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就连黑谷和白原也看得明明白白。

希娅所在的公会〈同温圈〉,除了希娅之外原本还有另一个成员,那个人是名叫天赐的〈升降者〉。他们曾经以共同探索的形式,与黑谷和白原联合讨伐了一阶层异变元凶的魔物。

到此为止都还没问题,可之后天赐立刻退出了公会。黑谷和白原问过希娅,但希娅什么都没有回答,也不知道天赐现在在哪儿。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希娅状态低落就是从那之后。她构术总是脱靶,面临攻击时也不能自如地去回避。虽然现在她背着背包,负责管理探索道具,但事实上管理工作也很差劲,反倒还不如黑谷自己来做。

黑谷并未明说,但希娅明显已经成了累赘。

(真麻烦……)

白原说,希娅遇到的貌似是男女之间的问题,也就是所谓的痴情纠葛。可是在黑谷看来,希娅和天赐并不像那种关系。他向白原表达简介,结果被鄙视『所以才说处男啊』。(后来让老鼠见识到了什么叫地狱)

天赐和希娅二人之间应该存在着某种根深蒂固的纠葛,可是——

(就没办法解决一下吗……)

——看样子还没办法从希娅嘴里问出来。

「对不起……。继续,前进吧……」

「算了,今天的探索到此为止」

「才刚刚开始,我还……」

「等你状态恢复一点再说那种漂亮话。就刚才那一轮战斗,你以为我总共救了你几次」

黑谷是极为特殊的〈升降者〉,战斗方式独一无二。他不佩戴防具,仅凭徒手战斗,然而二阶层的魔物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希娅现在之所以能够四肢健全地站在这里,全靠强大无比的黑谷在一直援护。

「…………八次」

「是七次」

『不,应该是九次。咱战斗的时候基本没事干,数得很清楚』

黑谷无言地捏紧白原,恨不得直接把它捏成肉酱。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就这样,本次探索提前告终。

〈同温圈〉和〈无名〉的前途迷雾重重,漆黑一片,甚至连二阶层楼层1的探索都无法正常进行。

最关键的是,谁都看得清清楚楚——希娅的心早已在崩溃的边缘。

*

「啊……」

返回门户大堂,来到〈同温圈〉的公会之家门口时,希娅轻轻一叫。公会之家的门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皮袋。

「又来了吗……」

『要说殷勤也算殷勤……』

希娅猛地把那个皮袋抓起来,匆匆忙忙地进入公会之家。黑谷和白原本想送她回去之后就返回旅店,但他们预料到这之后的发展,便静静地跟着走进公会之家。在玄关,希娅打开袋子,看过了里面的小小字条。

「……」

黑谷和白原从后面偷偷看了眼字条的内容。他们尽管笃定还是老样子,但还是忍不住期盼上面会出现激励希娅的话语,然而——

『不要去〈塔〉……还是一样啊……』

事与愿违。正如白原念出来的那样,字条上只有那么一句话。尽管上面没写寄信人,但会给希娅寄信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天赐。

不知为什么,天赐自从离开后便定期会把钱连带警告信一样的东西送到公会之家。

黑谷最开始看到这个情况时,觉得像是生活援助。

「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每当希娅读了信之后都会哭得一塌糊涂。当然,那绝不是源自感激的泪水。

(白户——帮帮我吧)

这信同样是将希娅的精神逼至绝境的原因之一。然而〈塔下镇〉这么大,根本不知道天赐是从哪里送来的信,因此也没有时间去找他追究。

黑谷像在祈祷一样,脑海中浮现出正在远方等待者自己的恋人。也不怪白原总笑话黑谷是处男,黑谷确实很不擅长应对女性,何况那个女性还在哭,这就更让他束手无策了。

因此,黑谷把头上的白原一把抓住,扔到了希娅头上。

「拜托你了」

『诶诶……。又来啊……』

所以安慰希娅就成了白原的专属任务。唯独在这种时候,黑谷十分感激这位唧唧喳喳会讲人话的动物搭档。

『呃,希娅姑娘,咱们别在大门口哭哭啼啼,让人看到多不好啊?这个时候,咱们先吃点好吃的——』

希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拖着就像伤病员的脚步,东倒西歪地走进公会之家里面。黑谷默默地跟在后面。

希娅回到自己的卧室,钻进被窝,抱着枕头又哭起来。

「……呜…………呜呜……」

「你就没有再靠谱点的话来安慰吗」

『大哥……!信不信咱啃你小手指!!』

窝在房间里哭也不算像话,再说根本就不是想不想话的问题。

黑谷听着希娅时不时抽噎的声音,深深叹了口气之后抽出房间里的椅子坐了下去。尽管他可以不管希娅直接会旅店,可他敌不过对同伴重情重义的天性,基本无法置之不理。

因为今天早早提前结束了探索,回到〈塔下镇〉的时候本来还是大白天。结果希娅后来继续哭了下去,一直哭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

『好像哭累了睡着了』

「是吗」

白原轻拍希娅的脑袋,回到黑谷头上。他说的没错,希娅正发出静静的睡息。睡着总比哭得稀里哗啦强多了。

黑谷小心翼翼不发出动静,从椅子上起身,离开了希娅的卧室。

『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别问我」

回旅店的路上,黑谷被白原这么问,便粗鲁地顶了回去。

『唔……算了,先吃个饭,然后回旅店吧』

「嗯」

夕阳西下,酒馆里开始亮起灯光。只不过,现在好像起雾了,视野就像被薄纱笼罩着一样,略有些不鲜明。

这时白原的胡子突然动了起来,感知到了什么。

『唔……?大、大哥!快看——』

「……是天赐吗」

黑谷看到天赐从薄雾另一边朝自己走来。

乱糟糟的焦糖色头发遮住了他的脸,再加上蒙蒙的雾,没法看清他的表情。他携带着双剑、标囊、断剑以及鲜木杖,装备多到过剩。黑谷走到天赐跟前,故意拦住他的去路。

「…………黑谷,你闪开」

「好久不见——虽然倒也没隔那么久,还是这样说一句吧」

『天赐小哥突然离开之后,咱们这边就出大事啦。虽然咱不知道你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你就没想过回来吗?』

「……希娅她,还在和你们一起吗?」

「是的。不过她完全派不上用场」

「……那样也好。我就好心奉劝你一句,别和希娅组队,让她一个人呆着」

『你、你这还算人话吗!』

白原发出抗议,但天赐全然没有在意。他目光昏沉,就像眼眸之上贴着泥潭底层的污泥。黑谷的眼神也可谓是死透了,但和现在的天赐一比反而显得生机焕发。

天赐没有理会静静捏紧了拳头的黑谷,接着往下讲

「你的目的是拯救被病痛折磨的恋人,所以你必须登上〈塔〉的高层。既然希娅碍手碍脚……你就应该把她扔下,我说的不对吗?」

「一点不错。我正在和这只老鼠商量该拿你那边的希娅怎么办。你说得对,以我的目的来说,希娅就是负担。不久我就会放弃共同探索」

『大哥!你连人心都没了吗……!』

「那就——」

现在的希娅何止是派不上用场,简直是碍手碍脚,黑谷和她联手可以说一点价值都没有。天赐的说法在黑谷看来都很有道理。

以希娅现在的状态,让她一个人呆着恐怕就再也振作不起来了。只要对着那颗已经脆弱到极限的心再来句拒绝,天赐就得偿所愿了。

「但那是后面的事。至少现在,我绝对不会照你说的去做。我会让希娅振作起来,然后再一次让你和希娅好好谈谈」

但黑谷却执意拒绝了天赐的意见。道理和理念变成分立的两极,纯粹的矜持与烦躁的情绪逼着黑谷得出结论。

「……这就是你的回答吗?哈,看来你脑子很不好使啊」

天赐嘲笑道,黑谷一言不发继续紧逼。

然后,他一把抓起天赐的衣襟,把天赐拉到自己面前,犹如低吼一般对她说

「如果说让女人哭泣也无动于衷就算学聪明的话,我宁可不要」

「你还是帅的一塌糊涂啊。我可学不来」

「你就是个让人瞧不起的木头」

「随你怎么说。如果只是哭一哭就能让她不再去〈塔〉的话,那真是赚到了。你说你到底懂我什么?你只管考虑自己的目的就够了,别插手我和希娅的事」

天赐粗暴地挥开黑谷的手,准备直接从黑谷身旁走过去。

黑谷看了不看,把天赐叫住

「天赐」

「什么事啊」

「——我要让你小子得到报应」

黑谷用平静的,却又燃烧着怒火的声音警告天赐。

没有吓唬他,不是开玩笑,可以说是预告,是一定会实现的预告。

「让女人哭泣的报应?那还真是可怕啊……我会小心你的」

天赐就连这种狠话都置以嘲笑,扬长而去。他毅然去往雾的另一头,将投来的一切统统拒绝。

不久,当天赐的气息消失时,黑谷深深吸了口气,把脚抬到极限,奋力地原地砸了下去。

轰地,一声似是雷击的轰鸣。旁边的人肯定不会觉得这是跺脚的声音。

『大哥……』

「……走了」

来往的人们诧异地看着黑谷。

但黑谷完全不在意,继续向雾的前头走去。

*

黑谷与白原没有租用公会之家,是以在面向旅行者的便宜旅馆中持续留宿的形式在〈塔下镇〉中停留。他们随便在外面吃完了晚餐后,暂且回到房间。

『话又说回来,这样真的好吗,大哥?』

「你指什么」

『当然是指你刚才对天赐小哥说的话。又是要让希娅姑娘振作起来,又是要让天赐小哥得到报应……大哥为什么撂下那番充满男子气概的话,就连咱都一清二楚』

「…………」

这个房间里只摆着破破烂烂的橱柜和床,然后还有一张书桌。黑谷点亮屋里的油灯,把外套和围巾随手扔到床上,然后面对书桌。

这个时候,白原重提刚才的对话。

『但是天赐小哥讲的也有道理。咱们不是来这里做好人的,一切都是为了白户小妹。你说是吧?』

「没错」

『心情真是复杂。咱知道大哥你是跟咱想象中一样的性情中人,但咱们真的应该别去管希娅姑娘。天赐小哥那番话说来绝情,但听过那番话后,咱头脑中冷静的部分还是告诉咱,那么做才是对的』

黑谷和白原与天赐和希娅并没有打过多久的交道,终归只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联手,现在也不过只是继续维持协作状态。压不住劲头对天赐撂下那番话倒也不算什么,但白原还是担心他们会偏离原本的目的。

黑谷取出羊皮纸和笔,接着又取出墨水,同时回答自己的搭档

「很简单,通过上次的战斗让我清楚认识到,我要单独登上那个〈塔〉的高层非常困难。凭我的常识与思维,去那里无疑就是送死。所以,我需要同伴」

『万分同意。大哥能有这样的思维,咱也就相对放心了』

「即便在我来看,希娅和天赐都很优秀。虽说我并不是很了解其他〈升降者〉……不过我甚至认为,这种时候相比起抛弃他们,还是挽回他们更加明智」

『真心话呢?』

「我气死了,两个人都把我气死了」

『就知道。咱也有同感啦……不过怀着这种想法,今后会很不好办啦,大哥』

「估计是吧。所以,我现在想让其他人来帮我判断」

黑谷在滔滔不绝说着的同时,笔尖也在纸上跃动。他这并不是第一次送信。毋宁说,黑谷回旅店要么就是为了自我锻炼,要么就是为了睡觉,不然就是像这样写信。当然,要寄给人的人早就决定好了。

『问白户姑娘吗?喂喂喂……为了照顾其他女人而要稍稍耽误本来的目的,这种事你要傻里傻气地直接告诉她?咱要是白户姑娘肯定要咒死你』

「白户才不是那样的女人,但她要是让我收手,那我就听她的。到时候他们的问题留给他们自己解决算了」

『原来是这样。爱是盲目的,也该是雪亮的——罢了,大哥和姑娘之间的事情也轮不到咱说三道四。要顺带乞求增援吗?』

「没必要」

黑谷简洁地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总结完,然后慢慢打开窗户。他拿起收在屋里的哨子,用力一吹。那声音尖锐得得令人头痛,高得过分,绝对已经超出人类听觉范畴。白原独自全力捂住耳朵。

等了片刻,一个振翅声向他们靠近。只见一只猛禽扑打着双翼落在窗框上——那是一只鹰。鹰尖锐的一叫,如同瞪视一般盯着黑谷和白原。

『发自本能地颤抖不住啊……咱的种族毕竟是猛禽的食物……』

「风斩的话,与其吃你肯定宁可选择绝食吧」

『你要这么说也不能当做没听见啊』

鹰的名字叫做风斩,是黑谷——不,是他的同伴饲养的鹰。运送书信往往会选择用鸽子,但鸽子容易在路途中遭遇其他鸟类袭击。鹰就没有那方面的担忧,而且脑子非常聪明,不会把信送错。风斩的双翼将黑谷与身在远方的白户连接起来,是黑谷心灵的生命线。

黑谷把卷起来的羊皮纸塞进装在风斩脚上的小筒中,紧紧地盖上赶在,然后用指腹抚摸了一下风斩的脖子。

「拜托了」

风斩尖锐地叫了一声,然后从窗框上腾飞而去。不出几天,白户的回信应该就会送到。黑谷打算在那之前先准备一些奖励给风斩。

『信也寄出去了,今天就先休——』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息吧——白原话音未落,房外(大概是楼下)传来尖锐无比的惨叫声。白原大吃一惊,浑身炸了毛。

「那我就熄灯了」

『无、无视吗!?还是耳背!?』

「外面的事我才不管」

黑谷在床上一躺,坚持事不关己的态度。他并不是什么事都会去凑热闹的性格,准备就这样直接睡过去——

「客客客客、客人!救救我啊!」

嗙的一声,房门被粗鲁地打开,连门都没敲。

黑谷忿恨地坐起来,向来访者——旅店老板娘瞪过去。

「这个旅店的卖点是妨碍客人睡觉吗」

『满脸苍白,出什么事啦?』

「尸尸尸……尸体!有尸体!」

「是吗,找别人吧」

「别这么说啊!我家店里现在只有你一位客人住宿啊!求你了,我给你住宿费算便宜点,过来帮帮忙好不好!?」

『只是便宜点?要是免了就好了呢』

「那、那免就免吧!」

看到老鼠说话都没有惊讶,看来老板娘吓得不轻。黑谷无可奈何地迈着全然没有干劲的脚步,离开房间。继续视而不见的话,任她唧唧喳喳还是没法睡觉。住宿费的事情其实根本无所谓。

「发生了什么,简洁点讲」

「那个,是这样的」

黑谷一问,老板娘便结结巴巴不得要领地开始讲。

她说,这个旅店的一楼是大众酒馆。黑谷有时会在下面喝酒,所以知道这件事。问题在于今天来的两名〈升降者〉客人,他们突然大打出手。

老板娘当时在厨房,其他员工好像也没看清楚,好像一名男性突然袭击另一名男性,然后扭打起来。

「最后都死了,是吗」

「撒酒疯打架倒也不算稀罕事……可是一下子死两个人,还是饶了我吧……」

「于是,我该怎么做」

「啊,麻烦客人把尸体搬出去就行了。我家店里的员工都是年轻女孩,能指望的男士就只有客人您了……」

让打架的人两败俱伤是不错的解决方法,但最后双双丧命的确是最糟糕的结局。先不谈当事人怎样,餐饮店里发生纠纷闹出人命,外面的人听说了免不了会膈应。再说了,她怎么也不考虑下被差遣搬尸体的客人的心情?黑谷在心里抱怨。

「其他客人都逃走了。不好意思,麻烦搬到后面去吧。我去联系〈管理协会〉了,这边就拜托了!」

「行」

说完,老板年就带员工出去了。酒馆里就只剩下两具尸体,然后就是黑谷和白原。尸体身上被盖上了破布,血淡淡地渗到布上。黑谷没有丝毫犹豫,把布解开。

『大哥,你就不会抗拒吗?』

「你觉得会吗」

『不,完全不会』

黑谷对人的尸体早已见惯不怪,身都看到能够打哈欠。老板娘肯定不会知道这件事,不过那这层意义上来说,黑谷可谓是合适人员。

『不过,这座城镇的尸体处理工作也是那啥〈管理协会〉去办的呢。就没有领主或者长官治理城镇吗?』

「鬼知道,也不感兴趣。不论于好于坏,〈塔〉和〈升降者〉就是这座城镇的特征。管理〈塔〉和〈升降者〉的组织握有权限也很正常。不久之前我还宰过几个宵小之徒——」

黑谷在不久前的探索结束时(击破荆棘魔人那时)收拾过被唤作〈爬子〉的强盗。善后工作估计也是〈管理协会〉去做的。在这座城镇里,杀与被杀的性命交换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在老板娘那样的一般群众看来或许不是那么回事,但〈升降者〉时刻与丧命的危险相伴。

不过,黑谷所在意的地方不在于此。

他感觉脑子里就像扎进了一根刺,感到有阵转瞬即逝的头疼。

「——老鼠,我为什么跟〈爬子〉打起来」

『啥?那还不是因为,咱们探索结束后就被那帮家伙袭击了吧?不论对手还是大哥都不会无缘无故去袭击别人。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什么,你说的确实没错」

『大哥你真怪,难道看到尸体吓坏了?』

「怎么可能」

也许是累了。黑谷让自己接受,并仔细检查尸体。

两名死者都是男性,一高一矮,死后和和睦睦地倒在一起。黑谷保险起见确认了脉搏,这二人的确都已经没命了。

『矮的被利器刺中多次……高的脖子被折断了,哎呀呀』

矮个男子全身被利器刺伤,致命伤应该是心脏上的那一下。凶器是沾满鲜血的短剑,就滚落在旁边。

相反,高个子的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但脖子扭向匪夷所思的方向。

看来他们打得一塌糊涂,甚至都没有别人上去劝阻。

「……这没搞反吗?」

黑谷呆呆地看着那两具尸体,不经意间嘀咕起来。

『嗯?大哥,发现什么了吗?』

「没,就是有些想不通。从肌肉量和体格来看,大个的折断对方脖子,而小个的用武器连刺才合理,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

体格劣势的小个子折断了大个子的脖子,而大个子却刻意用利器刺伤小个子的对手。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打的,但怎么看都不对劲。不过双方都已经死了,再说这些可能也没用了——

『会不会只是这个小个子像大哥你这样精通徒手战斗呢?』

「也说不定。……这轮不到我去在意」

『但如果另有真凶,就应该趁现在好好推理呢』

「起码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死者是两名多少经受过历练的〈升降者〉,要是有能力在几乎同时以不同方式且不被任何人察觉干掉对手,那家伙肯定不是人」

『这没跑了。除了大哥肯定没戏』

白原若无其事地不把自己的主人当人看,不过黑谷没往心里去。

黑谷认为,就算真的存在疑点,那也应该由其他人去查个究竟。他粗鲁地分别抓住两具尸体的脚,在地上一路拖行到后门搬了出去。

『咱姑且提个建议,对待尸体应该更注意一些吧……』

「素不相识的人的尸体不过是肉块罢了」

但黑谷还带还是把尸体并排摆在一起,并把二人张开的眼睛合上,又用染血的破布把他们盖住。后面的事情应该可以交给老板娘了。

「……回屋吧」

『祈祷能够安然入眠吧』

白原在黑谷头上搓着双手,拜起来。这大概是白原自己的追悼方式,但黑谷毫不关心,回屋去了。

夜晚起的雾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浓雾,笼罩〈塔下镇〉。

*

那是小时候的事情。有天希娅感冒了。为了防止传染给孤儿院的其他小孩子,她大度被转移到了其他房间,而且院长严令她病好之前极力减少与外界接触,不要随便离开屋子。

「……」

她身体又烫又沉,嘴里干巴巴,有种几号箱床在一点点移动的神奇感觉。她本想把这难熬的感受睡过去,可是她才刚醒没多久,睡意不会立刻到来。于是,她脑子昏昏沉沉,无所事事地盯着天花板。

好安静,就连动动身子的衣服摩擦声都显得特别大。她强行闭上眼睛,结果更小的时候的记忆就像放故事一样浮现在眼皮下面。

(那个时候,妈妈……)

她身子不算好也不算弱,并不是从来没有患过感冒。过去卧病在床的时候,总是妈妈来照顾她。那时的妈妈比平时还要温柔,她也就尽情地去撒娇。正因为这样,希娅并不讨厌感冒。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所得到的深深的爱,对她稚嫩的心而言就是一种幸福。

「妈妈……我好想你……」

希娅嘀咕出来,但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她现在有得到最基本的照顾,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人给自己念故事,没有人摸自己的脑袋,也没有人陪自己一起睡。

她原本发誓不会输给这种寂寞的伤感,但虚弱的身体侵蚀了她的心。她明知没有意义,还是忍不住去想爸爸妈妈。一旦去回忆,就想见到他们,想得不得了……明明自己的容身之处只有这里,明明自己已经遭到了抛弃。

「……、……」

泪水一旦决堤便再也止不住。希娅抽噎着哭了起来。

她心想,就这样继续哭下去,最后就能睡着吧。

「希娅!咱们来玩啦!」

嗙地一声,房门突然被奋力打开。希娅大吃一惊,吓得坐了起来。

「小、小葵菈!不能大声喊啦……!」

「希娅是病人啊……」

「嘿,希娅!你还好吗?好就怪了呢!」

根本用不着去看他们是谁,突然到来的是葵菈、艾尔还有天赐和贝特。原则上小孩子不能进入这个房间,但他们好像没管那种规矩。希娅含着泪,愣愣地注视着他们。

「为、什么……?」

「人家是复杂照顾希娅的人!至于大伙嘛……算是帮忙跑腿?」

只见四个人手里分别抱着一些东西。葵菈似乎提的是水桶,她把水桶放在附近的桌子上,拿干净的布在里面打湿,拧干。

「人家要开始给希娅擦身子了,男生们一边去!」

天赐他们没有抱怨,老实地转向后面。艾尔也转了过去,这才让希娅想起来他也是男生。不给希娅说话的机会,葵菈麻利地脱掉希娅的衣服,开始给她擦身子。身体出过汗,汗干了后黏糊糊的,被湿布擦拭后非常舒服。

葵菈很讨院长的喜欢,所以才得到批准这么做吧。其他三个人估计是只是跟着葵菈,不过希娅能看到他们的脸就已经非常开心了。

「……!脸也擦擦吧!」

「哇噗」

不知葵菈看到希娅的脸后发现了什么,二话不说把布按了上去。

她顺势给希娅换好了衣服,希娅舒畅了一些,再次面对四个人。

「那个——」

「我觉得小希娅可能会觉得寂寞,就拿了基本有趣的书……」

希娅不知该怎么开口,吞吞吐吐,结果艾尔抢先把怀里抱着的几本书放在了桌上。在这群小孩子里,爱好读书的只

有艾尔和希娅。身体要是恢复一些,就能拿来看看排解无聊了吧。这样的选择挺有艾尔的风格。

「本大爷拿来了漂亮的石头!这可是稀有货色,看了之后肯定能打起精神!」

「石头……」

贝特把石头拿给希娅看了看,然后放在桌上。那石头红红的,亮晶晶,只有指尖那么大。后来查到,那其实是〈构术师〉使用的宝石的碎片,但当时希娅看到后只露出难以描述的表情。她并不是不开心,那的确是贝特会做出的选择。贝特本人看上去也很满意。

「我……那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就拿来了椅子」

「椅子……?」

「嗯」

天赐把抱来的椅子放在床边,在上面做了下去。希娅不懂他什么意思,他的行为比贝特还要莫名其妙。希娅觉得,换做是平时的自己应该就会注意到吧。不清楚天赐也没有料到希娅会感到困惑,总之他接着往下说

「我觉得,感冒的时候比平常更寂寞,所以我就在这里,陪你到早晨」

「可是这么做的话……院长会……」

「无所谓,顶多被骂一顿」

天赐大概也知道,人在感冒的时候会特别依恋他人,没人陪在身边会感到痛苦。这大概是并不精明的他所能想到的主意吧。当然,这么做可能会被传染,院长肯定不会同意,但他好像无所谓。

「咱们还要去洗澡,帮忙打扫卫生还有做饭,待会儿见喔!」

「我要去偷吃!」

「还有其他什么需要尽管提喔……?」

说完,三人便离开了房间。房间里只剩下希娅还有天赐。

天赐看了眼希娅后,面朝着一边嘀咕道

「……我觉得,想哭的时候哭出来就好了。我,不会介意的」

「…………嗯」

希娅再一次静静地流下了泪水。

只不过这次的绝不是源自寂寞或者痛苦,而是能够确信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能够坚信大家都陪伴在自己身边而流出的,幸福的泪水。

天赐静静地握住她的手。希娅,也回握住那只手。

*

「……啊」

希娅醒了过来,而此时已日上三竿。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以那亮度称之为朝阳未免显得太强了些。时间已过正午。以〈升降者〉而言,除非是休整日,否则决不能容忍睡到这么晚。

(梦……)

放眼周围空无一人,没有书,没有石头碎片,也没有那把椅子。这里是现实。

希娅试图把思绪从脑中驱散,一遍又一遍摇头,然后用屋里的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

(……好惨的样子)

她心中不禁自言自语。眼睛周围哭得又红又肿,嘴唇干得毛毛糙糙,头发乱七八糟,就像被大风刮过一样。

好一个风华正茂的自己。这副模样还怎么出门。

希娅目光从镜子上移开。

「希娅,你醒了?我在楼下等你,你打理好了就下来」

『慢慢来没关系』

门外传来黑谷淡漠的声音,跟着还有白原的关怀。他们出发探索前的集合地点就定在这间公会之家,看来他们很早之前就到了这里,一直等待希娅起床。

希娅本想回应,然而喉咙里头就像被盖上了盖子,发不出声音。

看来喉咙也干得特别厉害。

然而黑谷根本就不等希娅回答,只听到离开的脚步声。

(对不起……)

没有任何人看着她,她却低下头,重重地在床边坐下。

她其实很清楚,自己给他们添了不小的麻烦。而且,黑谷有着必须登〈塔〉的理由,希娅却拖住了他的后腿。这是言语上的道歉根本无法弥补的罪孽。

但就算这样,希娅依旧仿佛有种错觉,感觉自己的手脚就像冻住了一样懂不起来。或许更贴切地说,自己的身体原本就是一座冰雕,只是偶尔在意志刺激下动一动罢了。

(我,不是靠自己活着,而一直是被养活的)

他们是青梅竹马,是同伴,是家人,也是希娅的一切。对于不善交际的希娅来说,这份牵绊正是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也是让自己肉体动起来的食粮。

她想看到葵菈对自己笑,想要得到阿布拉杰的夸奖,想看到艾尔的微笑,想看到贝特的努力——还想让天赐陪在身边。

只要满足这么简单的要求,希娅便十分幸福。所以,希娅一路努力了过来。

(但是……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对于天赐背负的隐情,〈同温圈〉中只有希娅最理解。因为唯独希娅早于他变成了那个样子。

正因如此,希娅早已理解珍视之物一去不返的痛楚。

因此,希娅当时下定决心,一定要保护幸存下来的剩下两个人——葵菈和天赐。

她曾断定,只要能一直保住他们的性命就够了。

可结果却是,她的判断把天赐的心逼到了崩溃。等到天赐离开之后,希娅才发觉,自己应该保护的不是性命,而是内心。她早该将自己所怀的秘密和盘托出,去支撑心灵变得脆弱却依然振作起来的天赐身边。

她本不该采取那种卑鄙的做法,站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守望他。

(天赐肯定不会回来了。因为他有理由不得不离开我)

希娅知道他那〈理外之力〉的内容,而且也知道他被强加的使命——要在所有人前头登上〈塔〉的尽头,凭自己的力量让吞噬掉的人们回归。

那天,希娅第一次与葵菈一起进行探索并身陷绝境,被赶来的天赐救了下来。当天晚上,希娅听到天赐房里传出的声音,于是知道了实情。

那一定是超常存在——〈俯瞰者〉耶利哥在唆使天赐。

然而希娅明明知道,却没有行动。

(为了让大家……复活)

所以天赐现在为了不让最后仅存的一人——希娅被卷进去,正拒绝一切独自行动。

希娅也明白,他那么做其实是出于温柔。正因为他不愿再失去任何人,所以选择了诀别。

(我,没有资格……没有资格陪在他身边。我什么都没做,怎么可能有那个资格。我必须,继续接受惩罚)

定期送来的钱和信是天赐的关照,为了保证希娅什么都不用做也能生存下去。〈升降者〉的营生只有登〈塔〉,无非是以性命做抵押去征战危险的〈塔〉,从中带回战利品来添补生活,跟农民种地、渔民打渔没有本质区别。只要能够通过其他方式获得生活所需,农民也用不着下地,渔民也用不着出海,这个道理同样可以套在〈升降者〉身上。

希娅所接受的惩罚,就是老实接受天赐那名为拒绝的温柔,并接受他离开。这么做才算是对天赐赎罪。

(所以……我……)

必须放弃消极怠慢的登〈塔〉探索,应该把自己关起来一个人活下去。

这么做是为了天赐,同时也是为了黑谷和白原。

如果有朝一日天赐实现了他的目标,一切都能够恢复如初,他一定会回来接自己。她只能怀揣着那份期望活下去。

希娅缓缓从床上起身。

所有一切都必须清算干净。

一想到这里,她便感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丑陋得令人作呕。

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灌满全身的惩罚似乎能成为她的几分原动力。

「……起的可真晚」

『一定是累坏了。把睡觉饱是很重要的啦』

在餐厅里,坐在椅子上翘着腿的黑谷静静地说道。在他头上,白原对希娅表示关心。希娅动作僵硬地稍稍低下头。

「对不、起……今天的,探索」

「无所谓,推迟个一两天不碍什么事。行了,你坐下」

『上了二阶层后,魔物也变得棘手了。少了姑娘你很吃紧呢』

希娅来到黑谷对面,慢吞吞地在椅子上坐下去。再次面对黑谷后,如沉淀般堆积起来的罪恶感顿时扩散开来,让希娅整个脑子变得浑浊。希娅自然而然地移开了目光。

「那个——」

「我今天过来是为了和你谈谈,探索之类就别管了」

「……。那正好,我也有话,要对你们说」

「是吗,那你先说」

『不用着急啦』

希娅感受到,这一人加一只的组合有着强韧的内心。

他们都很沉着,黑谷有着与他年龄相符的老成,白原(不知道以动物来说算多少岁)则自始至终都是壮年男子的口吻。

他们的心一定很坚强,是那种任凭狂风暴雨摧残依然百折不挠勇于去面对的强韧。天赐和希娅都不具备被那样的强韧,要说与他们相近的人,应该只有阿布拉杰。源自经验支撑的强韧,深深扎根于他身心之上。

正因他们是那样的人,希娅能毫不矫饰,清清楚楚地表述自己的意向

「我希望……结束共同探索。你们,不需要我」

「……」

「我觉得……我多半还是别去那里……别去〈塔〉比较好。天赐希望我那么做,而且我也浑身使不上力气。继续这样下去,我只会拖〈

无名〉的后腿」

『姑娘……』

希娅认为,这即便从客观上来看也是个妥当的判断。

黑谷和白原本来就不和她在一个同公会,联手只是出于双方的利益。如果是在同一个公会,稍微添一些麻烦应该还情有可原,但事实并不是那样。双方之间存在的,终归只有协助关系,既然维持关系下去只会增加不利,只是联手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黑谷一声不吭地听取希娅的发言。希娅还在继续表述她的根据。

「如果需要其他同伴……我会设法去找。在其他公会一定能找到,比我更优秀的〈升降者〉。黑谷你很强,想招你的公会一定不少」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平静地生活」

『金钱方面——啊,有天赐小哥的那个啊。确实生活不成问题呢』

「是的。实在是承蒙两位照顾。如果没有你们,我们肯定无法打倒荆棘魔人。但是,今后还请忘了我,继续前进吧。不过如果探索之外的事情,有什么需要帮忙,到时候请马上告诉我,我愿意出一份力」

尽一点绵薄之力应该会被允许吧……这是希娅的妥协方式。

黑谷的眼神没有变,依旧锐利无比。从最开始,他的目光就像要把希娅射穿一样一直紧紧盯着希娅。

「……。你的意思我听懂了。既然都说到那个份上,我现在也没道理再阻拦」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是啊。那么你就当做赔礼,听我讲讲」

「咦?」

黑谷静静地这样说道,换了只腿翘起来。希娅猜测黑谷大概想呛她一句,便稍稍挺起弯下的腰背。

「我,不太擅长讲自己的事情——……总之最先声明一下,我度过的这一生完全不像样」

「人生……」

『大哥要讲自己的事情了,就好好听着吧』

白原都这么说了,希娅便默默地点了点头。她无意打断黑谷。

「翻垃圾堆找吃的,在坭坑里舔水喝,有余力就找机会偷东西……这就是我过去的生存方式」

「孤儿——」

「算是吧。我连父母长什么样都不认识。既然采取了那样的生存方式,必然就只能自食其力。又没钱又没本事的小孩子能那样活下去就是极限了。不过,随着活过的年岁越来越长,身体越来越大,积累的暴力也就越来越厉害。就像你知道的」

黑谷伸出胳膊。他用那对满是伤痕与疮疤的拳头痛击外敌,不知砸碎过多少骨头,吞噬过多少血肉。希娅从他的拳头上便不难看出他所走过的生涯。那是寻常人生中不可能得到的,也不应该留下的,只属于他的证明。

「过了很久,我抛弃了我出生的故乡。毕竟我对那里也没有什么感情。之后我开始满世界流浪,通过当别人的临时保镖来过活。我作为临时的棋子似乎还有些价值」

「对于伤人……你没感觉吗?」

「谁知道呢。我从来没有闹着玩去打别人。但我毕竟选择了那样的生存方式,无时无刻不在招惹仇恨。有次我太笨,把事情给搞砸了,结果被人像垃圾一样仍在路旁。照那时的情况,等下去必死无疑」

身而为人总会有某些联系,并不会像魔物那样被杀死后直接消失。你把人打翻在地,事情又会被别的人知道,然后久而久之转变成仇怨,最终又返还到自己身上。那时的黑谷遭受到了报应,看来是命悬一线。

「但我幸运地活下来了。铺垫讲得有点长了……一个叫白户的女人心血来潮之下救了我」

「心血来潮……」

「没错,就是心血来潮。她曾亲口说过,如果那天是个阴云天就对我见死不救了」

「那天天气,很好吗?」

「反了,那天下着瓢泼大雨。也罢——总之这条命是碰巧捡回来的。后来白户出发旅行,我便以护卫的身份和她同行。当然我没收钱」

一提到白户这个名字,黑谷的表情立刻灿烂起来。可能他时刻紧绷着神经,身上一直缭绕着蜇人的气场,而现在就连那种感觉都消失了。

黑谷就像一个纯粹地思念着心爱之人的青年,接着往下讲

「最开始只有我们两个人旅行,途中发生过许多事,同伴也变多了。这个世界很辽阔,我们觉得就算花一辈子也看不完」

『啊,顺带一提,咱和大哥也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为什么带上白原……?」

「跟主题无关的事情我就不讲了」

『真过分……』

「和白户一起的旅程就是我人生中最充实,最丰富多彩的时光。即便现在我也渴望着继续体验那样的时光,直至生命终点。但人生并不会简简单单地充满幸福。你也知道,白户患不治之症,病倒了」

『那病的症状是从手脚末端开始逐渐干枯,连叫什么病都不知道,看过的所有医生都举手投降了。不过唯独一件事非常确定,白户姑娘用不了多久就会干枯而死』

「她的命就好比风中残烛」

黑谷对如此描述意中人并不感到抵触。希娅虽然对此感到疑惑,但这样的态度似乎恰恰反映黑谷对现状的认识,以及在此之上所做的觉悟。这么一想也就合情合理了。

因为时刻暴露在演变成那种结局的威胁之下,所以他才能保持强韧的心,所以他才能够一往无前。这个男人就连无限喷涌的恐惧都转换成了力量。

「那个〈塔〉是我最后的希望。就算是不靠谱的传言,只要还有希望我就会奋力一搏。只要能让他得救,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到底是……为什么?」

希娅明明知道答案,却还是问了出来。她渴望听到明确的话语。

「——因为我深爱着白户,所以我要登〈塔〉。对我来说,从头至尾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当初刚认识你们的时候就说过了。

黑谷以此作结。

有样东西深深扎在他灵魂深处,那就是凡事一旦咬定就绝不动摇的信念。

而现在,黑谷的双眼不是看着远在天边的白户,而是紧盯着近在眼前的希娅——

「你又怎样呢,希娅。你为什么挑战那个地方」

——他以透着明确意志的口吻,问了过去。

「我——」

希娅吞吞吐吐。这并不是因为害羞或是什么心理上的抗拒。

为什么要去〈塔〉?她对此并没有根本性的理由。仅仅只是这样。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知道了」

不,准确说她有过理由,只是……现在已经失去了。

『听这口气,过去应该是有理由的吧』

「……我想,是的。我本来……只要能陪在大家身边就心满意足了。大家对那里怀着梦想,去挑战,那我只要能添一份力就足够了。我自己……没什么想法」

然而光那样恐怕显得太没主见了,希娅也懒得被他们指指点点,表面上便随便拿赚钱当幌子。

她并非由衷渴望赚大钱,但她也确实认为手头宽裕就能让生活更加轻松。因此,那个说法并没有撒谎,同伴们也从未怀疑过。

大家对〈塔〉怀着各自的向往,可唯独希娅自己没有。既然这样,倒不如索性就像艾尔那样,明明白白讲『想为大家帮上忙』就好了。希娅觉得自己不论做什么都半吊子,肤浅,想来自己弄成现在这样一定是咎由自取。

「大家……?是指天赐吗?」

「…………嗯」

黑谷的认识中,〈同温圈〉的成员只有希娅和天赐。之前还和葵菈一起登〈塔〉挑战的事情,他不论如何也不可能意识到。用『大家』来指代退出的天赐显得不太对劲,但希娅点点头糊弄过去。

「总之就是——你一无所有」

「……是的」

『大哥,开口要委婉一点啊……』

「委婉了又怎样,事实明摆着,掩饰没有任何作用。希娅是因为同伴要登〈塔〉挑战,所以才一起去而已。不过是依赖着对方罢了」

被说得斩钉截铁,希娅忍不住低下头。那是铁一样的事实,她无法反驳。

依赖。没错,就是依赖。大家都说她是同伴里最沉着冷静,成熟豁达的那个,然而实际上却错得离谱。她之所以看上去沉着冷静,不过是极端的不擅长表现自己罢了。表现出豁达的态度,也只是因为那样能够更轻松地留在其他人身旁。

希娅觉得,自己这种人应该被称作寄生虫才合适。她只会依赖天赐和葵菈,没有半点自己的主见,就是个大寄生虫。

「……你说的,一点没错。我就是,那样的人。我一直以来……都只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从来没有,主动和谁拉近关系」

希娅当初之所以和天赐他们拉近关系,纯粹是因为天赐发现了希娅。在那之后,她和生性热心的葵菈待在一起,于是得以保全自己的立场。

葵菈和贝特是开心果,艾尔擅长照顾人,天赐有当队长的潜质,希娅觉得自己跟他们比起来一无是处。她眼眶中再次冒出淡淡的泪光。

「…………为什么…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这种人」

希娅艰难地嘀咕了几声,同时大颗的眼泪掉下来,落在腿上握紧的拳头上破碎四散。

那个时候——希娅受到致命伤的时候,如果保护天赐的人不是葵菈而是自己,肯定不会演变成现在的局面。葵菈绝对不会让天赐孤单,她有能力和天赐相依相偎。应该活下去的是葵菈,应该去死的是希娅自己才对。

而黑谷露出诧异的表情,并不明白希娅为什么说出那种话。

「……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动不动就哭了,但我还是很在意。你的泪水算什么?」

「…………」

希娅在黑谷和白原面前已经不知道哭过多少次。不过,希娅对于黑谷的提问却什么都答不上来。因为,她本以为黑谷和白原早就理解了。

「是因为被天赐抛弃感到悲伤吗?你那没资格哭。你最开始就说过,你会照那家伙的意思去做。既然含泪接受了对方的要求,继续哭就没道理了。我说错了吗?」

『大哥啊,姑娘她伤得很深,在伤口上刨根问底就……』

白原出言规劝,但黑谷没有住嘴。他的双眼依然紧盯着希娅,释放出不允许希娅逃避的强大迫力。

「但你却还在流泪,就表示你心里还在某种纠葛在暗暗燃烧,不对吧?」

「这……」

「如果你真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连自己的内心都去欺骗的话,那你就真的无药可救了。你就继续摆着天下一切都对不起你似的委屈表情,哭到死为止好了。那样的话,天赐那家伙或许还会伸手去帮你。不过换作我是那家伙——没可能的」

是因为缺乏魅力吧——希娅用昏昏沉沉的脑袋这样想。

黑谷声音低沉,说的话却振聋发聩。那尖锐的话语不是传到耳朵里,仿佛直接刺穿鼓膜扎进脑子。

「——昨晚我见到天赐了」

「……!?你、你们说了什么!?他还好吗!?」

『喔噢,反应真激烈』

希娅脸色大变,连抬了起来。她动作实在太猛,连黑谷都有些吃惊。

但黑谷立刻镇定下来,接着往下讲。希娅就像要咬上去一样竖起耳朵。

「我们碰巧擦肩而过,就聊了两三句。他看上去挺健康的」

「还有没有什么……别的?」

「他劝我不要和你联手。看来他相当不想让你接近那里」

「…………」

『至于咱们的答复,你就别在意了』

「这本来就没什么好惊讶的吧。你的意愿就是满足他的要求,事情已经很显然了。还是说,你期盼着我安慰你?」

「并没有……」

希娅说了谎,其实她期待过,希望天赐说的是『我对她不放心,就劳你照顾了』之类的话。希娅的甜美幻想已然化作泡影。

「这就对了,否则你说的话就是谎话连篇。说不定你就是在撒谎」

「我、我没有!我是为了他……」

「这话刚才听到了,不需要说第二遍」

黑谷这样说道,随即起身。他狠狠地瞪着埋着头的希娅,说

「你的意见,我暂且保留答复。明天我会再来这里问你一遍,到时候你如果还是不改变主意,那就照你意思散了吧」

「为什么……要保留?」

「因为我认为现在应该给你一些思考的时间。哭得再伤心喊再大声也推翻不了现实,所以我会继续前进。但你呢?你到底会怎样?」

『姑娘你和哭泣一点都不搭,下次就和大哥一起练习笑容吧。泪水蒙了眼睛可是什么好处都捞不着的啦』

「——希娅,你可以更任性一些。……走了」

黑谷带着白原转身离开了公会之家。他们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后面要怎么办全看希娅。不论希娅考虑的结果是什么,〈无名〉都会接受。

而另一边,希娅依然一声不吭,目送一人加一只的背影离开。

她所承受的惩罚,在他们眼中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希娅现在怎么想也不会明白。

*

希娅回到房间,钻到床上阖上眼。睡过去就好,至少睡着的时候什么都不用去想。然而身体却有违于想法,没有睡眠需求。想来也很正常,毕竟醒来之后还没过多长时间。即便如此,她还是想把脑子里汹涌碰撞的思绪驱赶出去,紧紧地闭上眼睛,可恨睡意就是迟迟不来。

(我……)

到底,想做什么呢。

希娅对自己抛出这样的提问。公会之家现在没有别人,除了自己再没有交谈的对象。经过与黑谷之间的一番问答,希娅重新思考起来。

(……不再去〈塔〉了吗……)

那是天赐的要求,也是希娅该做的事。

希娅心里很清楚,也想通了,接受了——撒了谎。

(……那不是撒谎,才不是撒谎。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

就像在诅咒,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就该是那样,必须是那样。

然而,有人正窥视着希娅的内心。那目光就像黑谷那样,能把人射穿,但那人不是黑谷。那人是谁?根本不需要问。盘踞在希娅内心之中的,只有希娅自己。

正因为谁都无法闯进那里,所以才能隐瞒下去。而封住内心的薄冰被黑谷的话语缓缓溶化,里面的那个自己一点一点渗透出来。

——我该做的,我想做的,不是那种事。

(我明明就知道……)

希娅认为自己应该做的就是赎罪,也只能赎罪。

自己就应该接受一切,放弃念想,点头顺从,移开目光,堵住耳朵,静静等待。

那就等于是杀死自己吧。

但同时……用赎罪或是杀死自己来形容那种事,又是为什么呢?

那是因为,不用激烈的表述强行按捺下去,自己就忍受不住。

(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算什么啊!)

明明没有任何人责骂,希娅却像个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用手死死地捂住耳朵。她觉得,自己不该再继续向下去了。

【怎么又抽抽搭搭的啊……你可真是麻烦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耳朵深处响彻脑髓。希娅两手松开耳朵。

不,那个声音并不算多熟悉,因为即便希娅主动呼唤,他也很少回应,就连他是否真的时刻在自己身旁都不确定。一年到头都不一定说上一次话的他,这次突然主动过来搭腔。希娅把这种情况归结于他对一切都觉得麻烦的性格,另外自从发生天赐那次事情后他就一次都没出现过。总之,能不能相信是他都还不清楚。

「法洛斯……」

——〈俯瞰者〉之一,法洛斯。选中希娅的存在于此时此地现身。

【话说,你把『回』放弃了呢。我来就是对这件事做个解释。真是麻烦】

法洛斯不忘在句尾补上口癖。

「……我没喊你,给我消失」

【哎,别这么说。毕竟相处了那么久……虽说我们对彼此都不感兴趣】

他们会挑选一个人类,赋予〈理外之力〉,并期盼那个人第一个踏破〈塔〉顶。但别说是希娅了,就连法洛斯在最开始都对那个目的表示根本无所谓,完全不在意。这也是二人相处多年,关系却极为淡薄的原因之一。

【丑话说在前头,我不把〈回〉再给你一次,也没义务做到那个地步。另外告诉你,其他家伙也不能对你赋予力量。用完的棋子好像就是那样。哎,我没把你当成过棋子就是了……麻烦死了……】

「…………」

【但念在你我的交情,我向你保证,你今后依旧不受〈础〉记忆改变的影响。不过能防止的只有记忆改变,被吞噬还是照常】

一旦被吞噬,希娅的能力就会归天赐所有。但希娅根本就无法和天赐一起行动,法洛斯做的保证没有意义。因此,希娅也并没有回答。

「我……已经」

【不去那里了?我偶尔会观察你,所以基本知道】

「那你就……别再管我了……」

【你这是保守性的自暴自弃,你真的那么在乎自己?】

「……我又,不在乎」

【我也不觉得。你的〈回〉本来就用得极端自私。因为自己不会死,所以脑子里只想要保护同伴。但你那样献身做得太过头了,结果眼里容不下别的东西。因果循环,结果你就弄成了现在这局面】

「…………」

【话是这样,但我原以为这是你的优点。但现在又怎样呢?〈回〉没了,不能再为别人去死了,所以就把自己关起来?】

「不是的!」

希娅大喊否认。要是让她给自己的命和同伴的命排序,她一定会把自己的命放在最后,这跟有没有〈回〉没半点关系。

但面对希娅的否认,法洛斯却予以否定。

【麻烦死了。从现状看就是那样。假设你现在拥有〈回〉,你还会像以前那么做吗?】

「……这……天赐他,不希望再有任何人死掉……」

【现在就拿起别人当挡箭牌了吗?亏你一直随随便便就不要命】

「那你说……那你说啊!我要怎么做才对!?我不想再继续伤天赐的心了!!你明明什么都不懂,不要大言不惭!!」

希娅吼得喉咙都痛起来。黑谷也好,法洛斯也罢,说话的口气都像是看透了希娅内心似的。那种内心法被对方看透的感觉并不好受。

尤其对骗子来说,那感觉糟糕透顶。

【谁去懂你,麻烦死了。我说希娅,你想怎么做?】

「……什么怎么做」

【算了,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总之我再提醒你一句。那个叫天赐的家伙撑不了多久了】

「……咦?」

希娅没能立刻理解法洛斯这番话是指什么,但稍稍想想就知道那是指天赐的性命。

【〈础〉的拥有者,身心损耗都很可怕。算了,那种事就不细说了,你知道了也没用……总之如果不能好好驾驭的话,一下就走到头了。那个力量和你的〈回〉不一样,根据用法不同,甚至能让人变成怪物。但是,人可不适合去当怪物呢】

所以,最后会完蛋——这说的应该是身心吧……法洛斯的话另有深意。可是,希娅并没有余力去仔细推敲。她该去思考的,就是天赐本身。

「我……该怎么做才好?」

【麻烦死了。不都说过了吗?无能为力。〈础〉和〈回〉不一样,丧失能力的条件只有一个,那就是拥有者彻底死亡。但是拥有者自己也很清楚这件事吧。不想死也能避免完全死透,但他们会为了强化自己而轻易去死。这话讲出来真是莫名其妙】

想想就知道,这也很正常。天赐会不断死亡来强化自己的能力,不顾一切地前往〈塔〉的高层。他和希娅不一样,就算死掉也会保留此前的全部记忆。光从这点来说,对心灵的负担肯定相当大。

【算了,只要不去〈塔〉就没有问题】

法洛斯提出一个解决方案,但希娅默默地摇摇头。

天赐做出了巨大牺牲才迈出脚步,所以他绝不止步。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家。

「我……。可是,那种事……大家绝对,不会原谅……」

【这又是说什么,讲清楚啊,麻烦死了】

「…………。我,必须支持他才行……」

这才是希娅的真心话。说出「支持」这个字眼是因为听了法洛斯这番话,但希娅的实际想法其实更加简单。她的心愿,其实谁都看得一清二楚。

——想陪在天赐身边。

希娅从头至尾都是那么想的。可是,她之前死皮赖脸地苟活下来,还把天赐的心逼到绝境,她觉得自己还奢望那种事实在想得太美了。希娅自己都不能容忍自己那么去想,天赐和已经失去的同伴们也更加不可能容忍。

所以,希娅扼杀自己的心,将感情按捺下去。她知道自己只要开口就是谎言。

【是吗,那你就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做吧。真是个麻烦的小鬼】

「我怎么能那样……」

【我才不管什么原谅不原谅。再说了,就算你的同伴们知道你有〈回〉的力量,也不会同意把你当肉盾顶在最前面吧。但你就是那么做了。为什么?因为你本来就根本不管他们同不同意。纠结于自己根本无所谓的事情,简直蠢死了】

「…………可是,天赐一定还会说的。他会,决绝我」

【那是他的自由,跟你有什么关系。哎,真是麻烦死了。我该走了】

法洛斯显得很无语。希娅觉得,他和那个耶利哥比起来,感情要丰富的多,或和朔对人的理解更深把。本来应该能够跟他更好相处……但现在能力都已经丧失了,想那种事也无济于事。

【希娅。你愿意为了那家伙去死吗?想死就去死好了。你从一开始就是个惹人恼火的小鬼,就算有所成长,那种方面还是完全没变。走了】

噗呲,响起像是线断掉的声音,法洛斯大概已经自行离开了。

希娅再次陷入孤独,这是发觉自己浑身是汗。虽说对方不是人类,但她还是坦明了自己的真心。除此之外,她还听了许多,也讲了不少,看来积累的疲劳比想象中更重……明明是一副动都动不起来,丢人现眼的身体。

(我……想要怎么做……吗……)

被黑谷问过,也被法洛斯问过,希娅重新在头脑中回味。

她想陪在天赐身边。那是无比自私的欲望。要把那个欲望贯彻到底,会得到原谅吗?能被原谅就怪了,这是肯定的。

(但是……天赐这样下去的话……)

总有一天,肯定会垮掉。法洛斯没有撒谎,他不会做那种麻烦的事。既然这样,真正不该登〈塔〉挑战的人其实是天赐才对。可就算直接对天赐这么说,天赐也不会同意的。因为他那么做是为了大家。

(大家……。葵菈、贝特、阿布拉杰大叔……)

为了大家,天赐孤身犯险。

(——而且还,把我撇开)

这话说得实在是自相矛盾。现在的情况就跟那时候的感觉一样,当初天赐他们三个人也是瞒着自己和葵菈偷偷去了〈塔〉。为什么不让自己也加入进去?因为孩子气——因为当初还是小孩子,所以才那样去想。

(但是现在……竟然还是同样的想法,太蠢了)

明知道很蠢,确为什么还要那么想?希娅发觉,有股意想不到的感情已经在自己内心萌芽。浑身的血液就像煮沸了一样,巡游四肢。

既然真心实意地为了大家——

(那么完全可以……借助我的力量啊。那样机会才更大啊)

天赐因为不愿继续失去,所以把希娅推得远远。那么做可以理解。

但他要是认真达成目的,就应该把希娅消耗掉。就算希娅性命不保,到时候用〈础〉吸收掉就行了,大不了直接背负着希娅继续前进。在那之前,心情之类的问题都应该先放一边,和希娅齐心协力才更加合理。

希娅知道何种想法是自说自话,但天赐也同样自说自话。

(我要好好地……再谈谈。要怎么做,至少也要谈完再决定)

他们二人的交情并不浅,打交道的时间占了活过的半辈子。最关键的是,他们之间的问题还关系到他们所珍视的大家,这样殊途而行真的好吗?

(不好……。虽然不好……但天赐根本不听我说……)

希娅的那个青梅竹马又自卑又自闭。抛开这部分,他其实和希娅很像。但是,天赐总是更加清楚地注视着全局,能够察觉他热的感受,并未大伙全力以赴。他是个善于发现的人。

只不过他有时不听人说话,特别固执,撬开他的嘴比撬艾尔和贝特都难。但是,希娅知道应该怎样对付那种家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希娅发出她有生以来最大的吼叫。

她攥紧拳头,收紧丹田,颤动喉咙,嘶吼出去。一提嗓门大就想到了贝特,不过希娅现在有点明白他为什么嗓门大了。喊过之后,心情有种说不出的畅快,所以贝特才总爱大吼吧。

希娅嘶吼着,一头把脑门重重砸在房间的墙上,完全没有控制力道。她觉得自己也没多铁头,然而墙上的木纹竟然裂开了。与此同时,滚烫的东西从额头上流了下来。她再次认识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

这种自残行为没有意义,但她不论如何都想驱散一下。

(我一定会下地狱,非下地狱不可。但现在就原谅我吧——大家)

她用手心把血擦掉。当血全部流干的时候,希娅终于死掉了。已经回不来了。她变成单纯的肉块,走到终点。但是,这本来才正常。

命只有一条,所以没有谁不在拼命前行。黑谷就是最好的例子。

如果还有下次,而且逼不得已要往前走的话,那么那条路所通向的地方肯定是地狱。

既然这样,干脆就在路的前面跟他相见吧。

希娅这样心想。

*

「…………」

『打扰啦』

第二天,黑谷和白原照之前说的来到公会之家。

到头来希娅在那之后一觉也没睡,也没有包扎伤口。她眼睛挂着浓浓的黑眼圈,就像是抹了墨。她头发也乱糟糟,而且乌红的血沾得满脸都是。见到她那个样子,黑谷和白原难免大吃一惊。

「……就不问发生什么了」

『姑娘啊,你这是打过强盗啊……』

「没关系,希望别问」

『连嗓子都哑了……』

「…………」

希娅的声音就像患感冒时那样,应该喊过头造成的。白原露出更加担心的神色,但黑谷听到希娅的声音后却两眼微微张大。

「我要问的问题就跟昨天一样,就一件事。希娅,你——」

「我!」

希娅大叫出来,打断黑谷。这样只会毫无意义地让喉

咙更痛,但她根本不在意。希娅已经给他们造成了麻烦,所以至少要把自己的意志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们。

她吸了口气,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让黑谷,白原,还有自己都听见。

「——我想把天赐暴揍一顿!!」

「………………。……啥?」

『这……呃……』

「那个混蛋说什么都听不进去!!所以,先暴揍一顿再说!!揍完再跟他讲!!我不知道后面要怎样……!!我现在,想不了那么多……!!」

这就是希娅的心声,已然难以掩饰的真心。

因为她知道面对那种不愿听人说话的人该怎么做。

——先给他一下,然后他就会好好去听了。

所以要揍天赐,揍完好好谈谈。希娅现在想做的几只有这些。

呼、呼……希娅喘着粗气,肩头上下起伏。明明只讲了两句话,却让她格外疲惫,但是——她也得到了数倍于想象的清爽。

『哎,这是不是脑袋撞坏了啊……大哥?』

「…………呵」

『大哥?你咋了?』

黑谷垂下脸,双膝下弯,一只手重重地撑在桌板上,另一只手捂住肚子,动作就像肚子痛。

「……呵…………呵呵呵……哈哈哈……」

「诶」

『不会吧』

——黑谷笑起来,笑得憋不住了一样。不止希娅,就连白原都没见过主人笑成那样。就算是笑,这个男人最多也就只能微笑。

然而现在,他却笑得浑身发抖,恨不得人仰马翻。

「抱、抱歉……。你的回答……实在没想到。暴揍一顿吗,还有这招啊。真不错,非常不错……呵呵呵哈……!」

『笑得真惨』

「那个,我……没开玩笑」

「我知道……开玩笑我就不会笑了。啊,不行了……肚子好痛。如果我不是有了白原,刚才那番话就让我迷上你了吧」

希娅的想法何止传递过去了,甚至好像还用力过猛。黑谷笑得眼泪都出来,接受了希娅的回答。但是,希娅对黑谷刚才说的话却冷冷回应

「……那就难办了。你完全不是我的菜」

此言一出,黑谷最终还是笑得双手捧腹,倒在地上——

『——于是希娅姑娘,你真的考虑清楚要和我们一起去吗?』

「就为了把天赐揍一顿……呵呵,这需要去〈塔〉吗?」

「我要一起去,请让我去。天赐泡在〈塔〉里,不在〈塔〉里就见不到他——不让他知道我坚持登〈塔〉挑战,他恐怕不会明白我是认真的」

「说到这里,那家伙就算牙齿断掉也能自己治好呢。那正好」

『大哥,你性格是不是变了一点?』

白原真的很担心,黑谷笑过头后是不是不正常了。

但黑谷大概差不多冷静下来了,从怀里取出一张纸。

「……这是?」

「公会成员的相关文件」

「…………?」

现在需要那东西吗?希娅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公会〈无名〉已经在今天早上注销了。从现在起,我和老鼠加入〈同温圈〉。这样就告一段落了」

『已经没办法反悔了,所以只能加入你们了』

「噫……!?为、为什么」

他们的行动太过跳跃,希娅大吃一惊。她不明白有什么必要注销公会。

黑谷将已经填写了部分的文件交给希娅,说

「我们之前只是局外人,但对你们的事情牵扯太深了。所以,我和老鼠决定以自己的方式做个了断」

『总之就是,咱们已经不是外人了,而是姑娘的同伴,是战友了啦』

「……这,可以吗……?」

「我要做的事情没有变,变的不过是形式。但就算这样,想做还是会做个彻底」

如果自己选择放弃,那他们打算怎么办呢?

希娅想过那样坏心眼的情况,但她知道他们是相信自己一定会这样选择,所以才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希娅把递到受伤的文件紧紧抱在怀里,然后深深低下头。她没理由拒绝。

「请多多,关照——」

「把脸抬起来,你该做的不是这种事」

『是握手啦,姑娘』

经这么一说,希娅把脸抬起——然后重新与黑谷相互握手。

黑谷微微一笑,把手松开,然后直接把张得大大的手掌伸向希娅。

「…………?」

「打过来,希娅」

「打过来……?」

「用拳头。你不会闹着玩去打别人,是要认真去揍那家伙对吧?那么就让我来教你怎样认真去揍人」

被这么一说,希娅心领神会,点了下头后把自己的拳头全力打在黑谷的手心。那速度慢得简直蚊子都能停上去,威力小到恨不得让人打哈欠。这很正常,毕竟希娅是后卫,从来没有直接攻击过别人。她几乎不知道怎样打人。

「————很火热。我喜欢这拳头」

但热情似乎传达给了黑谷。黑谷直直地注视希娅翡翠色的双眸。

她的四肢已不再冰冷,血液已经被对天赐的感情和愤怒煮沸,正在全身循环。她已不再迷茫,选择前进。她要变得像他们一样强,这最终是为了自己。

心中的薄冰被那热量缓缓融化。

(天赐,你给我等着。我绝对要追上你……狠狠揍你)

希娅下定决心的双眸,前所未有地焕发着生机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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