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常常有人说他像在扮装。
就是这样,尽管是自己的事,他也这么觉得。
「夏原,还没到吗?」
驾驶座后方响起不满的声音。夏原偷瞄一眼手表,隔了四分钟,第十七次的发问。这是连甲子园名校都会脸色发白的强力轮替。小孩子很不擅长等待移动的时间。
「快到了。」
「你已经是第二十一次这样说了!」
「唉呀。」
看样子夏原数错了。
「也就是说,小少爷您问这个问题也是第二十一次了呢。真是不屈不挠,很……珍惜物品的好孩子。」
夏原在待转时,看准了一辆轻型汽车与小卡车间的空隙,话尾因此随便接了一句。
「夏原!你在嘲笑主人吗?」
后座传来安全带突然拉紧卡住的声音。
「我是称赞您啊。」
这句话好像太多余了。
身后的沉默改为焦躁传了过来。夏原的神经太粗到不懂畏缩,要演出害怕的样子又错过了时机。
「小少爷,不能踢前面的座椅喔。这是电影院的要求。」
「什么电影院?我的脚根本碰不到前面的椅子!」
狂妄的口气陈述着哀伤的事实,夏原不禁爆笑出声。
「你在笑什么!」
「没事没事,你看,快到了,赖长小少爷。」
保险起见打开的卫星导航也显示出导航结束。
眼前是附有防盗栏杆的长长外墙和气派的欧式大门。从门扉的铁格子缝隙看去,是一座树林染上秋色的美丽庭园。房屋大概是建在相当里面的地方,从大门这里连屋顶的影子都看不到。
宅邸外围令人感受到古色古香的历史,另一方面却在门前特别醒目的地方设有一台监视器。大门内外侧恐怕还设了另外两台隐藏监视器。
人如其门。
对方是外表好看,其实却滴水不漏保护自己的类型。
「乌丸家本家到了。」
夏原停好车,忍住一个呵欠。
2
就连夏原一眼都能看出来,乌丸家是比自己侍奉的斋姬家还要古老高贵的家族。
宽阔的庭园必须靠车子移动,宅邸则有如文化资产一般,尽管如此,屋里却没有那种炫耀似地强逼来者看美术品的夸大。
走在走廊上,感受到的是生活在这里的舒适以及时间的宁静流转。
他们抵达的茶室散发有如时光倒流般的怀旧氛围,然而,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房里连一张沙发、摇铃的一条绳子都是不易获得的珍稀。
在日常生活中以消耗为前提的物品上花钱,代表乌丸家充分的财力,并且证明他们的价值观不是以物品或金钱为中心。
如果是夏原的话,不会对总有一天会坏的物品下重本,就算买了也会舍不得拿出来,只会放在一旁观看。大概就像是不会拆掉雨伞把手上的塑料包装,用到它坏掉自然破损为止的人一样。
「不要东张西望啦。」
「……我有那样吗?」
赖长对看着空气发呆的夏原,煞有其事地皱起稚嫩的眉毛说:
「你的眼珠子在动。」
赖长虽然还在念幼稚园,眼睛却非常锐利。
「不好意思。因为这里有很多很贵——不是,很珍贵的东西,一不小心就……」
「这……这样啊……」
赖长将膝上的手提包拉近身边。
夏原是希望能快点交给对方打道回府,但却不能如此。
听到门把的金属声后,赖长用力地抬起视线。夏原也整顿好心情与姿势,准备迎接主人出场。
「赖长,欢迎欢迎。」
「你好,花颖哥!」
赖长从沙发上跳下来打招呼。夏原没想到赖长有这么值得称许的一面,瞪圆了眼睛。由于他平常总是一副半睡半醒的眼神,因此赖长似乎也注意到夏原的表情。希望他在回家前会忘记这件事。
(话虽如此,好年轻啊。)
夏原偷偷看着花颖。
那是脸上还残留着稚嫩气息的少年。身上穿的所有衣物都是高级品,一举一动都十分优雅,那份自然应该是因为从小就将这些视为理所当然养育而成的缘故吧。但是,他绝对太年轻了。夏原也知道乌丸家新主人的年纪,但实际见到面后,与其惊讶不如说更令人不安。
「今天有点热对吧?」
「对!我在学校做体操的时候流了汗,还洗澡了。」
「嗯,我也是光看书就渴得不得了。衣更月,有柳橙汁吗?」
直到花颖呼唤,夏原才发现有人站在那边。难以形容,对方没有任何气息,连衣服摩擦声都听不到,夏原的五感刚才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
「有的。」
对花颖恭敬低头的,是一名宛如画像的执事。
常常有人说他像在扮装。就是这样,尽管是自己的事,夏原也这么觉得。
执事这个职业形式上的规定多如繁星。前方有一个标准模版,一步步学习,接近标准的过程就像演戏一样。如果夏原是男仆的话,还有穿制服的义务,那真的就会是扮装了吧?他没有自信自己能胜任。
然而,乌丸家唤作衣更月的执事,感觉连燕尾服都能穿得像平常的便服一样合身,就是传说中的the执事,very执事。他的动作优美熟练,声音既不张扬也不会太小。
当唤作衣更月的执事为波西米亚的高脚杯注入柳橙汁时,夏原才发现,他的五官里带着异国的色彩。这么一想,对方高挑的体型与奶茶色的头发也就说得过去了。毕竟这是一个不太能接受染发的职业。
「失礼了。」
衣更月在边桌上放上橡木杯垫,不偏不倚地将玻璃杯放在杯垫正中央。
赖长像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别人家的执事般,没有道谢或是慰劳,只是点个头,不安地盯着花颖。
看见花颖将玻璃杯靠近嘴边,赖长也将手提包放到地上,喝下柳橙汁,吐出一口放心的气息。
(原来如此。)
夏原本以为天气的话题是打开谈话的惯用手法,但看来是为了给赖长柳橙汁的体贴。就算拿咖啡或红茶给赖长,他也无法开心得喝。
夏原了解赖长为什么想来乌丸家的理由了。
夏原弯身向赖长建议:
「小少爷,那件事早一点说比较好。」
「我知道。」
赖长恢复紧张,面对花颖。
「花颖哥,我在电话里说的那件事……」
「嗯。」
花颖喝完果汁,将玻璃杯拿到旁边的同时,衣更月伸出托盘收下杯子,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看到花颖空下双手后,赖长抱起地上的手提包奔向花颖。
那是个比国小学生书包大一圈,以黄布制成的箱型包。只有一边的侧面设有网子,可以从中窥见包包里铺着蓝色的布。
赖长伸直身体,举起手提包。
花颖离开沙发,蹲在地上,把脸靠近包包有网子的那一边。
几秒后——
「喵~」
手提包里响起一声冷淡的猫叫。
赖长担心地以仰望的视线偷偷觑着花颖。花颖看向网子里面,勾起唇角说:
「很漂亮的纯白猫咪。」
「很像蒲公英的毛吧?」
「嗯。它叫什么名字?」
大概是很意外赖长没有回答,花颖抬起脸。赖长稚嫩的表情藏不住不满,声音明显僵硬地说:
「爷爷说名字要让养的人取才可以。」
这是很有品德的顾虑。然而,小孩子不像大人一样能够切割感情。
「它被丢在爷爷公司前面,我原本想养,但是爸爸过敏,养在家里他好像会很不舒服的样子,所以……」
赖长像是在说服自己似地,一字一句说着,上扬的眉毛渐渐难过地垂了下来。
「我们大家正在找愿意养它的人,所以只要一小段时间就好!」
看着紧紧握住针织外套衣摆、深切拜托自己的赖长,花颖以眼神向衣更月示意,让他从小小的手中接下手提包。
「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它到你找到人收下它为止,我答应你。」
「嗯。可是,这个家里有很多很贵的东西吧?夏原刚刚说的。」
「小少爷。」
不能逾矩多嘴。夏原慌慌张张地闭上嘴巴。赖长这种说法,不就像在说夏原刚刚东张西望在打量评估乌丸家吗?
果然,衣更月射来了冰冷的视线。
拜令人困扰的天真无邪之赐,赖长还不了解状况,夏原回给他一道僵硬的笑容。窗外传来小鸟的叫声,夏原想跟鸟儿们一起飞走。
「夏原,把需要的东西交给他们。」
「我去车上拿下来。」
夏原向花颖行礼后,花颖稍微思考一下才想到夏原行礼的意图,出声呼喊衣更月。
「请你帮他的忙。之后,请他在你那里喝茶。我想跟赖长稍微聊一聊。」
虽然说不上年轻聪明,但是个满不错的主人嘛。
「麻烦你了——衣更月执事?」
夏原故意以探询的口吻搭话,衣更月却笑也不笑,在门口行了一礼,带夏原和小猫咪离开了茶室。
3
要教养动物,必须要有用惯的道具。
说到小猫咪,首先是床。赖长买给小猫咪的是巨蛋型的猫屋。宛如藏身在小巧雪屋里的睡床,外形是颗橘色的南瓜。
厕所也是不可或缺的。盒子里铺上了除臭垫以及满满的猫砂。
水盆、餐盘、猫咪喜欢的玩具。猫抓板、午睡用毛巾和小鱼点心。甚至还有具护毛效果的沐浴乳与按摩刷。
「全部就是这些了吗?」
「我看看,对。应该。」
「…………」
无言的压力实在太恐怖了。夏原没办法,当他一边一一计算物品,一边漫无目的地确认搬进走廊里的行李时——
「衣更月执事,猫咪已经拿来了吗?」
一道充满活力的声音从后门飞奔而至,在看到夏原的瞬间紧急刹车。
来者的外貌虽然怎么看都像个大学生,但面对夏原这样一个陌生人的态度却比较接近社会人士。他巧妙地隐藏了怀疑的心情,另一方面,或许是无意识吧,微微和夏原拉开距离的脚却表现出他的真心。夏原很喜欢对方的这种小粗心。
「夏原执事,他是贴身侍从兼仆役长雪仓峻。」
「我是峻,你好。」
是个笑容也很健康的年轻人。
「我叫夏原伸幸,是斋姬家的执事。」
「请多多指教。」
「你好。」
峻看着回答的夏原,一脸意外。夏原还在犹豫要不要装作没看见,峻敏锐地发现那瞬间,自己解释:
「说到执事,我只认识衣更月执事和凤执事,所以,呃……」
他似乎无法找出恰当的词汇。
「感觉我很随便?」
「不!我不是——」
夏原一眯起眼睛盯着峻,他的脸色便一寸寸地变差。
「——完全……没有这样想……非常抱歉!」
「执事『也有』各式各样的类型。猫咪,可以拜托你吗?」
「是!」
峻收下手提包,从侧面的网子看向里面。
「哇啊,好可爱,全身雪白又软绵绵的耶。」
「峻,要注意不能让它进入厨房。在花颖少爷要求之前,先把它放在烤面包室里。那边现在只有放烟熏用的木屑。」
「我知道了。我把这边的东西也搬过去。」
「拜托你了。」
峻收下衣更月的指示,俐落地将行李堆在一起,似乎不用夏原动手的样子。
「请往客厅移步。花颖少爷命我请你喝杯茶。」
「太好了,我开了好久的车已经筋疲力尽了。」
「这样啊。」
一句话。
这个叫衣更月的执事一点也不讨喜。虽然说的一口类似主播的标准正确国语,但是声音却排除了蕴含感情的抑扬顿挫。
衣更月打开靠近后门的门扉。
希望喝茶时光不要如坐针毡就好。
夏原带着祈祷般的心情走入门内。
那是间大约一坪半的小房间。桌角已经磨圆的桌子坐镇在房间中央,配置的架子上一丝不苟整齐排列着研磨剂等消耗品和急救箱。
门板后并列着铃铛,每副铃铛的大小都不尽相同。铃铛下各自钉着铜牌,上面刻着代表各个房间的英文本母。在这里工作,无论主人何时呼唤,都能够马上赶过去吧。
衣更月穿过桌子旁,打开位于架子对面的门扉。
与这里相连的空间是执事的客厅。
客厅约有两坪宽,木头地板上铺着比房间小两圈的地毯,上面准备了简单的桌椅,仿佛在等待夏原来临似地,位于上座的椅子拉开一半,朝向自己。
「请坐那。」
夏原在衣更月的邀请下拉开窗边的椅子后,看到进来的门扉旁摆了好几张照片。
黑白照片里并肩而立的是身穿西装的男性与一袭洋装戴着帽子的女性。接着,如同跟着照相技术进步似地,渐渐鲜明的画面里,映照了好几个家族。最新的照片中,年幼的男孩在父母中间露出有如太阳般的笑容。
「我准备了咖啡和红茶。」
「啊,那我要红茶。」
夏原随意回答,视线再度转回照片上。
「那是乌丸家的家族照。」
「可以感受到历史的气息耶。没有管家吗?」
不论哪张照片都没有类似的人物身影。
衣更月将水瓶的水倒进电热水壶,按下开关说:
「佣人不会和主人一起照相。」
「……好冷淡喔。」
夏原收回对照片的兴趣,弯身坐下。
衣更月在煮好的开水里放入茶叶,倒转沙漏后,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瓶子。似乎是糖渍柑橘类果干的小点心。
「主从的分界没有温度和感情介入的余地。」
「意外地好无情喔。不管是专任执事还是主人。」
瞬间,衣更月修长的手指停了下来。
衣更月的反应——他有反应这件事本身令夏原惊恐不已。夏原并不迟钝,而只要一根手指就能令人感到恶寒的衣更月也是如此。
「唉,我没有否定的意思。因为我是派遣的执事才会这样说。」
夏原举起空空的双手慌张地辩解。
现代的执事除了由家庭直接雇用外,还有其他拥有主人的方法。他们可以登录人力仲介公司,接受训练,委托满足主从双方需求的人资专员。
通过人力仲介公司,雇主可以详细设置执事的能力、容貌、薪水等要求,如果不满意派遣过来的执事,可以跟仲介公司表达不满以及要求变更。仲介公司事先审查过执事的背景与品行应该也是吸引雇主的魅力之一。
另一方面,执事也一样,在仲介公司的系统下,也比较容易寻找符合自己工作时间与内容、薪资条件的主人。如果工作条件出现问题,也可以通过公司要求改善。
主从中间通过仲介公司协调可以更轻松,就算无法修复双方的关系,彼此重新再找一个登录对象就好。
然而,由于有很多短期雇用的情况,也有人一年服务好几个雇主,因此就算有商业上的诚意,也很难有超越工作以上的忠诚。
「我还以为主人对专任执事会更像家人一点。」
「是吗?」
夏原原本希望坦诚相对好解除衣更月的戒心。衣更月只是简短回应,看着沙漏落下最后一粒沙。他为热水温过的茶杯倒入红茶以及将茶拿给夏原时,对夏原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关心。
「你一副早就知道的表情呢。」
「这是执事的职责。」
衣更月的回答才是既没有温度也没有感情。
衣更月排除人类极为自然感情的冷淡模样,就像是甩开一个极为普通的人类一样。让人产生一种衣更月所看到的世界终究跟别人不一样、对夏原不屑一顾的错觉。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吗?)
如果连几天前突然决定拜访的客人的雇用型态都要调查,并视为执事的工作,那么夏原接获招待进入宅邸后评估家具价值的行为,就像扮家家酒一样。实际上,或许在衣更月眼中,夏原只是个扮成执事的普通人。
「有必要做到那样吗?」
夏原将柑橘类的外皮放入口中,将舌尖感受到的微微苦涩怪罪到点心上。
坐在对面的衣更月拿着茶杯盯着夏原。虽然以执事而言自己没有一点胜过对方,但如果单纯把他看成比自己还小的男人,就一点也不可怕了。
夏原靠在椅背上,轻松地接下衣更月锐利的视线。
「调查主人的交友对象,只要走错一步就是违法吧?而且还不是主人下的命令。如果我告你的话,你的主人会了不起地讲些什么为了这个家等等的话,毫不留恋地抛弃你喔?」
保护主家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在法庭上不能保护执事。
若是以违法的方式取得个人数据,就是侵犯隐私权,若是以利益为目的操作情报则是诈欺罪;不当的雇用行为,符合不当劳动行为及权力滥用;以物理性的方式排除碍事的人则适用伤害罪。现在已经不是马车跑在街上的时代了。
「侍奉多年,一个不小心就会落得明明比所有人都还要了解家里的事,最后却只留下薪资明细纪录的窘境,连张合照都没有。」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执事并不是家庭成员。」
「就算没办法拥有自己的家庭也是吗?」
夏原边说边感觉自己脸上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执事不能结婚。自由时间微乎其微,几乎没有假日。不管是餐点、衣服还是飞机座位,都比主人还要低个一到两级。我不认为这种差别待遇用传统或是规矩为由就能带过去。」
「夏原执事……」
衣更月以糖夹夹起点心放到自己茶杯的盘子上,拿出怀纸。他右手拿起点心,左手拿着怀纸当碟子,优雅地品尝点心后,再
度开口:
「所属的公司似乎使用了非常跨时代的系统呢。我也希望能去上一次课看看。」
夏原忍不住笑出声。
「别开玩笑了。你来的话应该是老师吧?」
「谢谢。不过,我还有很多不足之处。」
仿佛画中执事的衣更月竟然还有不足?夏原希望他只是谦虚。一想到上一代执事真的比他还优秀,难得的红茶也变得索然无味了。
衣更月将怀纸对折,放到杯碟旁说:
「这个时代是靠宅邸外的第三者保护执事的权利吗?我想都没有想过。」
「你没想过?」
夏原喝下红茶,听见喉咙里响起不平顺的声音。
衣更月身为执事的那股清高该不会是因为无知吧?在封闭的宅邸里接受执事教育,在脑海里灌输绝对的价值观。
就像一只不知道宅邸外世界的小猫咪。
夏原突然觉得衣更月的完美变得不完全又危险,不安的心情让他在椅子上动了动身体。脚下夹到了西装边缘,夏原勉强抽出西装,袖子撑了开来。
(这个家……这个执事……没问题吧?)
恐惧瞬间涌上夏原的心头,他朝肩膀使力,压抑全身的颤抖。
有人在房间外敲门。
「请进。」
对应衣更月的邀请,门扉打开,峻探出脸孔说:
「衣更月执事,我们烤了苹果南瓜派。」
感觉就像有人打开了黄泉通往人间的大门一样,房里的气氛一瞬间变得轻盈,让夏原想起外头明亮的世界。
「那就端到茶室吧。我来准备银餐具。」
衣更月站起来,夏原也趁势从位子上起身说:
「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呢。在送出去前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啊,好的。厨房在西边的门打开进去。」
峻回到走廊上。虽然从房间里看不到,但他应该是指着厨房的方向吧。夏原经过执事的工作间,在门口回过头。
「衣更月执事。」
衣更月姿势端正的西装姿态将白手套衬托得更为显眼。
「我也是执事喔。」
听到夏原的话,衣更月吸了一口气说:
「我知道。」
「……那就好。」
夏原不去理会胸口的那股烦闷,听话地离开了。
事情发生在十分钟后。
夏原在烤面包室里逗完小猫后回到相邻的厨房,正当他努力地关上连接两间房间那道不太好关的门扇时,带着阴森气息的女性从走廊拿着盘子进来了。她是厨师雪仓。
紧接着,峻从通向屋外的后门摘了薄荷叶回来,接着是带着银餐具的衣更月现身在厨房里。
「妈妈,桐山先生分一些给我们了喔。」
「洗一洗拿来做装饰吧。」
雪仓从峻手中收下薄荷叶,浸泡在盛着水的碗里。她阖起双掌说:
「我以万圣节为基础,试着做了带有秋天风情的点心。方便的话,请夏原执事尝过之后再离开吧。」
雪仓驼着背看着地板喃喃低语的样子,令人想起了一整年都下着雨的恐怖电影世界,但她说的内容却十分明朗,不知道是不是夏原多心,觉得雪仓连语尾都是飞扬的。
「我们把点心烤成一个圆,漂亮得让人舍不得切下去喔。」
峻捏住餐罩把手上的圆圈,掀起金属制的餐罩。
「苹果南瓜派!」
峻高兴的笑容瞬间冻结。
雪仓睁大了眼睛。
衣更月投以冷淡的视线。
盘子上什么都没有。唯有几许散落的派皮碎片,将它之前确实存在的残酷现实摆在众人眼前。
小猫咪在隔壁的密室里天真地叫了一声。
4
「派逃走了!」
不知所措到极点的峻抱着脑袋。
「冷静点,峻。有可能是滚到哪里去了。」
「做成圆形反而造成反效果吗!」
「是因为我烤成圆形的关系!」
安慰儿子的雪仓虽然乍看之下很冷静,但目光游移,说的话也是支离破碎。
事情变麻烦了。
「……要跟花颖少爷他们报告吗?」
夏原询问后,衣更月异常沉着,以白布擦拭银器的表面说:
「雪仓太太,你能准备替代的点心吗?」
「我有冰起来的奶油杯子蛋糕和杏仁奶冻。」
「那就端那些出去吧。」
衣更月的指示就像指挥家挥舞指挥棒一样,让不知所措的峻和雪仓正常动作。
工作后台的事件就这样隐藏起来了吗?
「嗯,只不过是一个派,不用让主人操不必要的心对吧?」
「重要的不是派,是我们这些身处宅邸的佣人。」
「我不明白你说的意思。」
夏原倾首表示疑惑,衣更月准备好茶叶后,将视线转回夏原身上。
「确保宅邸的安全是执事的基本工作。如果派遗失的经过跟宅邸或佣人的问题有关,就必须改善。」
「意思是如果宅邸没问题,把小偷和派丢着不管也没关系吗?这样符合伦理道德吗?」
「这并不违反执事的道德标准。」
衣更月的结论下得太过迅速,令夏原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雪仓两人俐落地准备更改后的茶点,餐车推出去了。送衣更月离开后,雪仓和峻表示很抱歉造成夏原的困扰,一次又一次地道歉。
接着,峻从后门出去带回一个十分强壮的男人,衣更月也回到了厨房。
衣更月看了厨房里的四人一眼,确认餐罩和空盘,将它们恢复成发现时的状态。
看样子,终于要开工之类的了。
「那么,我想听听大家的说辞。夏原执事请坐。」
「不……这很难吧?」
全场的人都像证人席的证人一样站着,夏原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舒舒服服坐着。夏原婉拒后,衣更月一脸不以为意,转向正前方。
「请雪仓太太先告诉我派不见前后,做了些什么。」
「好。」
雪仓双手紧握在胸前,背驼得更深了。她有如自言自语般地开始小声说:
「我听说今天预计有访客要来,所以做早餐时一起做了派皮。因为烤好派皮后,要让夹心奶油融入需要花点时间。」
「派是什么时候烤好的?」
「两点四十分。因为我看计时器时也一起看了时钟,所以很确定。」
那是衣更月和夏原在执事客厅喝茶的时候。
「派烤好后,因为放在烤箱里会继续加热,所以我拿出来放到桌上。希望花颖少爷可以吃到派最美味的状态。」
「那是你最后一次看到派吗?」
雪仓朝衣更月点头,但由于她没有抬头,深深低头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听不清楚。
「我去餐具室拿客人用的盘子,大约总共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我拿盘子回来后,派就不见了。」
「谢谢。接着是峻,麻烦你了。」
「好……好的!」
峻一脸紧张地弹起身,因为膝盖重击到桌子闷哼了一声。他忍住几乎要蹲下去的冲动,泪眼汪汪地回答衣更月:
「因为今天早上衣服比较早洗完,所以我就去帮妈妈的忙。洗洗餐具,捣烂南瓜等等。派烤出来感觉非常好吃,然后我就去找您报告。因为妈妈叫我去拿薄荷叶,所以我去找桐山先生请他分一些给我们。」
「你来叫我之后就没有再回厨房了吧?」
衣更月一板一眼地确认。峻将一头时尚的发型摇乱了地回答:
「对。我从您的房间直接走后玄关,回程是从厨房后门回来的。门我有确实上锁,庭院里除了桐山先生以外没有看到任何人。」
峻卷起衬衫衣摆,露出垂在工作裤腰际的钥匙串。他带的是只有工作上需要用到的门的钥匙吧。粗略看来,不到十把。
「我一直待在庭院里。峻过来后,我就摘温室的薄荷叶给他。」
名为桐山的强壮男子证词十分简洁。
三人语毕,雪仓和峻忧愁地相视而望。
没有任何促进事情进展的情报。厨房虽然有一段时间没有人,但是所有宅邸的出入口都有上锁,想闯进来必须有钥匙。
「派有多大?」
桐山皱起脸向雪仓问道。
「我用的是直径二十公分的模具。」
「以十分钟左右吃到肚子里而言,是有点太大了。」
桐山自言自语地盯着夏原。他诚实的眼神直接而不客气,如果视线有实质分量的话,夏原的脸一定已经穿开一个洞了。
夏原慌张地从桐山身上悄悄移开视线说:
「呃——我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刚才几乎都和衣更月执事在一起。」
「麻烦你说明一下。」
衣更月不容分说的态度是更胜桐山眼神的铜墙铁壁。尽管他绝对不是采取高压,甚至还有些低姿态,但夏原却看不出自己有逃脱的可能。
夏原偷偷看了眼时钟,长针指向三点十五分。虽然上
面沾了怎么擦也擦不掉的油渍,但看得出来这家人很珍惜地使用这座金色字体的模拟时钟。再过十五分钟,赖长就会说要回家,茶室便会呼唤衣更月和夏原了吧。
夏原随便地抓抓头,决定背叛他们的企盼与期待。
「我到执事先生的客厅喝茶后,贴身随从过来,接着我到厨房拜见派。因为厨房没有半个人在,我觉得随便掀开盖子看派很没礼貌,所以就去烤面包室看看猫咪的状况。以上。」
不出所料,峻的表情充满失望之色。
「你这样看我,我也没办法呀。」
「不好意思……可是,没有注意到什么吗?像是人影还是声音之类的。」
夏原无法忽视峻的追问。因为他感受到桐山眉间累积的焦躁、雪仓如幽灵画的气息以及衣更月无言的恐怖。
「这么说来,在大家出声前我『好像』有听见一个声响。」
「在厨房吗?」
「可能是我太敏感了,不要太期待啦。」
夏原虽然事先打了预防针,但峻的双眼已经闪闪发亮。
「也就是说,派消失是在夏原执事进去烤面包室,妈妈或衣更月执事来厨房前的这段时间啰。」
「我比衣更月执事早回来。这样的话,小偷花了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吧?」
推测出来的犯案时间又更短了。
「五分钟内有可能猜对后门密码,或是打开厨房对外门的锁拿着派逃走吗?」
雪仓也和低吟的峻一起陷入思考。
正当桐山准备张开沉重的嘴巴时,衣更月快了一步抬起头,看着门口的方向说:
「花颖少爷在叫我们了。夏原执事,我们过去吧。」
「啊?」
夏原完全没有听到呼唤的铃声。即便是现在再怎么凝神倾听,也只听到秒针滴答滴答刻划时间流动的声音。
「请大家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
「咦,这样好吗?」
反问的峻一脸期望落空的神情。雪仓和桐山虽然也无法马上行动,但年长的两人还是比峻更快接受衣更月的判断,行礼离开。看到他们回到各自工作的模样,峻也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夏原执事。」
衣更月在门口呼喊夏原。
看样子,审查并没有结束。
夏原一点也不着急,吐出累积在胸口的气息后,拖拖拉拉地离开了厨房。
5
乌丸家后台的走廊沿着外围走廊、穿过了墙壁内侧。
走廊只有一个转角,正中间有道弯向南方、非常短的走廊。小小的门扉就藏身在廊柱后面。
就算没有衣更月的身高,也必须全力缩着身体才能通过走廊。或许是因为走廊本身位于玄关大厅楼梯正下方的缘故,天花板越来越低,几乎要碰到终点。
夏原觉得自己的思绪,跟迅速变窄变暗的走廊一样,来到尽头。
(他从刚刚的话知道了什么事吗?那家伙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衣更月在门前整理自己的衣裳。
夏原完全停下沉重的步伐。
「你说只要没有妨碍到这个家就会放过小偷是真的吗?」
「怎么了吗?」
衣更月只有脖子转向自己,半边脸庞对着走廊昏暗的灯光。
「反过来说,只要阻碍这个家,就算是好人你也会『对付』他们吧?」
「的确会这样。」
衣更月回答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温度。
优雅驾驭剪裁良好的西装,一举一动都无懈可击,完美地完成工作。这个男人从此将一辈子奉献给工作,只要一偏离职责的道路就会遭到唾骂。即使那条路是违法的。
夏原的心情非常苦涩。
原因他早已知道。
「衣更月执事。」
「是。」
衣更月回应。没有表情的脸孔看起来渐渐像毫无防备的模样。
夏原收起虚浮的笑容,在电灯下窥视着立在暗处的衣更月。
「关于刚刚的话题,有兴趣的话,你要不要真的来我们公司上课?」
「外面的人也可以参加课程吗?」
「不行,要以登录会员的身分。」
不论是谁,都不该被束缚在封闭的环境里。
「这样……」
衣更月话说到一半停住。
不应该把痛苦误认为是一种努力。随着痛苦,人们可能会产生自己确实在努力的心情。但是,那不过是想利用痛苦感受自我牺牲罢了。因为自己在内心深处某个地方,误以为只要有牺牲就会有回报。
执事的工作是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完成被赋予的任务,是正当的行为。
两人之间横亘着长长的沉默。伫立在黑暗中的衣更月背过脸,他好不容易远离了照耀他半边身体的灯光,全身轮廓融入影子之中。
「就是因为这样……」
夏原大步靠近衣更月抓住他的手臂,将衣更月拉到灯光下。
「你不知道被雇主利用的典型案例吗?不懂得怀疑环境的异常,而是想办法让自己适应环境。越是会自我牺牲的家伙,越会陷入恶劣的情况,无法自拔。」
「也有这样的人呢。」
「你以为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就能欺骗自己吗?很遗憾,我说的就是你现在的状况。」
夏原的手指陷入衣更月的手臂里。
传达出去吧。衣更月现在还能回头。
「执事的权利也应该受到保障。我不知道你的前辈多有荣誉感,但即使对那些无法顺应时代变迁的老屁股乖乖听话,也只会毁了你的未来而已。」
「…………」
夏原感觉有道静电劈啪一声地从脸颊上流过,他的肌肉萎缩,手指松了开来。一瞬间,衣更月甩开夏原的手。
夏原倒吸一口气。
衣更月有感情。
虽然没有明显显露在表情上,但怒火在衣更月微微张开的双脚角度、过分柔软的姿势、如雕刻般的脸色以及瞪着夏原的双眸里沸腾。
另一方面,他用比冰块还冷的声音,冻结夏原的鼓膜。
「这样好吗?」
「……什么好吗?」
夏原严阵以待,拚命思考衣更月话中的意思。他只确定衣更月不是在问可不可以接受公司的课程。
衣更月跨步向前。
夏原似乎是不自觉地后退。脚跟撞到门扉对面的墙壁,他已经无路可逃。
「夏原执事。」
「干嘛?衣更月先生、执事。」
夏原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叫衣更月的。他的脑袋已经没有余力想这些事了。
在不到一公尺的距离内,衣更月却感觉遥远得令人生厌。
「从厨房拿走派的人是你吧?」
夏原虽然迟钝却想尽办法运转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看着好不容易回话的夏原,衣更月再次淡淡地提问:
「你去厨房看派,为什么结果却没看呢?」
「我说过了吧?因为没有人在。」
「对,你说:『我觉得随便掀开盖子看派很没礼貌。』这世界上不可能有人不拿起餐罩就知道里面的内容。」
夏原正想回说那只是个形容,接着他重新思考,觉得勉强否定这件事令破绽变得更大并非上策。
一露出苦笑便牵动了脸上的肌肉,仿佛连动般,夏原沉重的脑袋也开始运作。
「没错,我其实看到了。我掀开餐罩,看了派之后才去烤面包室。」
「真的吗?」
「都说是真的了。派就像他们说的一样是个漂亮的圆形,有三道切口,从缝隙里可以看到南瓜泥和苹果块。是看起来非常好吃的黄褐色。」
讲实话比较容易修补小破洞。
「小偷是在我进入烤面包室后,才过来带走派的吧。」
「不对,这样不合逻辑。」
衣更月笃定的口吻挑动着夏原的神经。夏原抬起下巴,以惊讶的眼神死命地看着衣更月。
「哪里不合逻辑?」
「因为除了小偷以外,其他人都不可能为派盖上餐罩。」
风自缝隙中灌入走廊,从脚底夺走夏原的体温。一股寒气窜上他的背脊。
「我想你从本人口中也听到了,我们家的厨师雪仓对派的成品状态有多执着。」
「她是有说,那又如何?」
「雪仓如果要用餐罩,应该会选可以让水蒸气发散的网状餐罩。」
如果将温热的料理放入密闭容器内,闷起来的热气会变成水滴附着在餐罩内,非常不适合盖在追求酥脆口感的料理上。
「照你的说法,会变成小偷在你来厨房前把派盖上餐罩,接着暂时离开躲起来,等你移动到烤面包室后再把派拿走。非常不合理。」
「……我中计了吗?」
夏原扭曲着脸颊瞪着衣更月。
因为衣更月怀疑他是否真的看过派,因此夏原不小心说出了派的形状。事到如今,如果说他到厨房的时候派已经被偷走了又会前后矛盾。已经无法回头了。
「你
一开始就问需不需要向花颖少爷他们报告。不是犯人根本不会担心这种事。」
看样子,因为事发的第一句话,衣更月对夏原就有所戒备了。
夏原在脑海里将状况、证据与证词像扑克牌般排列,寻找能够重新相连的逻辑。只要没有破绽,即使不是真相也无所谓。
入侵者、内贼、意外、自然现象,他尝试了各种可能性。
(不行。)
夏原感觉全身除了大脑都失去了力量,渐渐屈服。身体和心因为明白落败而放弃。他已经无法弥补这个破绽了。做越多伪证只会加重罪刑。
「我知道了,我举双手投降。我会说出真相。」
夏原如自己说的话,举高双手缩着肩膀说:
「派看起来实在太好吃了,当我下意识地抓一口来吃的时候,听到了脚步声。所以我赶快抓了派,把餐罩盖到空盘上。我把派藏在烤面包室的炉灶里,打算找机会再把它拿回来。」
他在无法湮灭证据的情况下走投无路,藏东西的地方是临时起意,证词也是即时捏造的。说他有隐瞒一切的自信也是虚张声势。
虽然做好觉悟,但他一方面想着运气好的话可以逃过一劫,一方面听到衣更月说要放过小偷却又怒火中烧,实在莫可奈何。
夏原将手贴在额头上压着自己的头,靠在背后的墙上。
「我可以当成你是因为选择法律而非迂腐的传统,才会追究我这个小偷吧?」
这会让他觉得虽然输了比赛,却赢了人生。
衣更月垂下视线收起脚跟,郑重地鞠躬说:
「我做了幼稚不成熟的举动。」
「你是说找出小偷很幼稚?」
「你有你认为正确的道路,我有我要走的路。」
「啊,这件事啊。」
看样子夏原那句贬低前人的发言扣下了衣更月的情绪扳机。夏原似乎说得太过头了。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件事。
「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收回那句话喔。我实在不觉得为了别人而磨损自己、遭到抛弃的人生是幸福的。」
「虽然是我多管闲事,但就算是亲人,用自己的标准来评断对方幸或不幸,并不适当吧?」
「!」
夏原不敢置信地睁圆了眼睛。
他小看了执事搜集情报的能力。
「你调查了我的来历吗?」
「你的经历十分有趣呢。从法律界转任执事的人并不多。」
太惊人了。
夏原知道执事会事先调查跟主人相关的人。不过,目标大部分是直接创建人际关系的对象,以今天的场合而言就是赖长。很少人会连佣人都调查,因为确认佣人的身分是雇主的责任。
再怎么优秀的执事,顶多循线找到派遣夏原的管理公司就满意了。要登录在管理公司里,必须事先接受严格的审查。登录在案的事实等于就是这个人足以信任的证据。
夏原是登录制的管理公司所派遣的执事。
这以外的情报都是多余的。然而,衣更月现在说的就是那些多余的事。那是连审查夏原的管理公司都不知道的个人情报。
「令尊过去是宅邸专任的执事吧?」
「真受不了。」
夏原没有意图地从嘴角溢出笑容。既不是挖苦也不是疲惫的笑容。
「你应该也发现我转职的理由了吧?」
衣更月低头代替回答。
※ ※ ※
夏原的父亲是个工作做不长久的人。
父亲每次就任新工作不到一年,就会和上司起摩擦而遭到开除。在夏原眼中,父亲就是个没有毅力的男人,令他十分厌恶。因此,夏原想从事一份有着绝对不会动摇事物的工作,他选择了检察官。
夏原学生时期日以继夜地念书,隶属检察署后,为了案件搜证而四处奔走。这份工作十分有价值,他和同事也相处得很融洽。当他学会避开冲突和法官、律师、警察、证人接触、运作的方法后,工作更加忙碌了。
遵循法律,行正确之举,持续当一名检察官,将夏原从对父亲怀抱的焦躁郁闷中解放。
夏原不知道。
所谓的父母,是在小孩诞生后才成为父母。夏原的父母就像跟夏原的出生同时诞生一样。一直以来只将他们视为「父母」的夏原,从来没想过去了解他们还没成为父母时的事。
他听到那些事时,是在为父亲守夜的夜晚。
「爸爸啊,以前是执事。」
母亲边洗茶杯边说出的话,令夏原手上的抹布差点掉下来。
他从来没听过这件事。
这是父亲生前闭口不提的过去。
「他一直在一个古老的家庭服务,粉身碎骨地工作喔。可是啊,因为决定和我结婚,就不能再继续当执事了。」
「为什么……」
「他说大家希望执事未婚,因为担心执事一旦有了家庭,比起主人一家,会更优先考虑家人。爸爸一提出辞呈就被批成叛徒了,之后是因为遭到主人故意为难,才会不得不一直换工作。」
看着母亲说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夏原有了强烈的反抗心。
母亲的话鲜明唤起了夏原从小对父母累积的焦虑不耐,同时,对于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却疏远父亲的羞愧也满溢而出,若不拚尽全力压制这股情绪,感觉就要被吞没了。
「这是侵犯人权,告他们的话,百分之百会胜诉。」
「伸幸,这个世界上还是有法律到不了的地方喔。」
母亲释怀的话语里隐约渗着悲伤。
夏原太愚蠢了。仔细观察,母亲眉眼间浮现的忧愁,看得出来是遭到蹂躏的人独有的伤痕。夏原在原告、被告以及跟判决有关的人们身上看到过好几次。
受到伤害后的伤痕,在经过一段时间疗愈后会变硬,让他们的心更加坚强。
夏原对即使遭到解雇却仍然保持笑容的父亲感到不满,移开了目光。
父亲的笑容是内心坚强的温柔也是顽固。
「不管遭遇什么事,爸爸都对执事的工作感到骄傲。所以,我希望你一定要理解。」
夏原怒火中烧。
不把执事当成人的主人家、落后时代的习惯、不被遵守的法律以及法律保护不了的世界。
这么多的不合理是要他理解什么?
夏原的愤怒在他的心里刻下了扭曲的形状,伤痕没有愈合。
※ ※ ※
夏原投给衣更月一个笑容,感觉内心似乎空荡荡的。那道笑容比衣更月的不苟言笑更糟糕。那是跟执事扮装一样,只是肌肉描着笑容的形状制造出来的假货。
「感觉就算告主人家获得胜诉父亲也不会开心,我转换跑道想说试着做做看或许就懂了,结果完全无法理解。」
夏原不懂父亲或是衣更月,牺牲自己对主人效忠的心情。
他把父亲的影子重叠在极为相似的衣更月身上,认为只要让衣更月认同遵从法律、适应现代的执事存在方式,就能反驳他们的那种生存方式,自己不懂他们的心情也是理所当然。
「我这是迁怒。抱歉,衣更月。」
在衣更月眼中,只会模仿的夏原跟他们看起来应该不一样吧?
今天是最后的执事游戏了。
夏原松开领带结,抽掉衣领下的领带。
「请帮我跟小少爷他们说一声。」
「你真不好对付呢。」
「啊?」
夏原皱起眉心散发出威胁的气息。然而,衣更月只是态度悠哉地眨了一次眼。
「一开始你看起来对工作没什么热情,虽然投降了三次,却还是有隐瞒的事情。我对你的用心良苦深表敬意。」
这么说的衣更月脸上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丝敬意。硬要分类的话,最接近的情绪应该是「受够了」。真巧,夏原也有同样的心情。
「主人不是在叫我们了吗?」
「你说:『我觉得随便掀开盖子看派很没礼貌。』」
「这句话刚刚说过了吧?」
「简直就像在跟大家说苹果南瓜派在那之前一直存在一样。」
(啊,这个家伙真的很讨厌。)
夏原以大拇指与中指夹着太阳穴,手掌盖在眉眼上。
「你很自然地把情报丢出来,给大家先入为主的观念。让大家认为派被拿走是在你进去烤面包室之后。这么一来,有个对象可以被排除嫌疑。」
「……谁啊?」
「猫咪。」
「你在说什么?」
「你看到猫咪咬了派,然后彻彻底底隐瞒这件事对吧?」
衣更月毫不留情地撬开了秘密的盒子。
夏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抱着头蹲在走廊上。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难以见人。
「烤面包室长年没使用,门很不好开关。你关门时没有很费力吗?」
的确,夏原在关烤面包室的房门时费了不少功夫。夏原对衣更月仿佛看到一切经过的说法打了道冷颤。
「猫的失态就是斋姬家的失态。不仅如此,被吩咐不能让猫咪进厨房的峻也得要负责。」
「我知道。我知道了,所以你不要再说了。」
「你为了斋姬家和乌丸家,帮猫咪顶罪对吧?」
「特别说出来以后……好丢脸。」
夏原蹲在走廊上,把脸埋藏在双臂中。他耳朵发热,背后渗出了汗水。
他没多想就行动了。夏原认为在那个状况下,把自己变成小偷是最简单的方法。两家的不愉快如果闹大,猫咪恐怕会遭到处分,赖长的心中也会留下很深的伤痛。事情麻烦也要有个限度。
「那就是理解。」
「……什么理解?」
夏原抬头仰望有如天花板耸立的衣更月。逆光下,看不清楚衣更月的表情。
「即使雇用型态或习惯上的选择增加了,过去和现在的信念并没有什么不同吧?」
夏原将手撑在墙上后,感受到一股冷意。一起身,衣更月的声音更靠近了。
「我用我的方法保护我的主人,令尊以自己的信念保护主人、保护家人。这跟你用你的方法保护猫咪并没有什么不同。虽然我不得不说,连别家的佣人都一起包庇的想法有些太天真了。」
「不会吧?」
宛如初次看《青鸟》时一头雾水的心情,令夏原哑口无言。
「就是这样吗?」
有比法律和权利还想要守护的事物。有能力守护就是父亲的骄傲。
「这么简单的道理……?」
「不好意思。」
衣更月从夏原手中取出垂下的领带。夏原几乎没有使力的指尖,毫无抵抗地任衣更月抽走领带。衣更月立起夏原的衣领,将领带绕过脖子,整理以双单结打成的领结。
「我认为你也是一名正确的执事。」
衬衫的钮扣被扣到最上面,夏原因为束缚感伸长脖子后,背脊也一起打直,宛如照镜子般与眼前的执事有了相同的面貌。
「看来呼唤的铃声真的响了,我们过去吧。」
衣更月转身。夏原发现衣更月在厨房说听到铃声只是为了让大家解散而随口说说后,身躯震动了一下。以工作为优先,一脸若无其事地欺骗同事。可怕的执事。
正因为如此,他也有事拜托对方。
「诶,你可以照这样把我一个人当成小偷就好吗?你也要尊重我的做法吧?」
夏原双手插在口袋里等待回应。衣更月头也不回地说:
「我已经确认宅邸的安全了。抓小偷和赶小偷不是我的工作。」
衣更月冷淡地回答后,弯身走进暗门。
铰链流畅地滑动,门就要关上。
「天真的是谁啊?」
夏原伸手抓住门板,不自觉的失笑化为愉快的笑声回荡在楼梯下。
6
大概是点心吃得很饱的关系吧,茶室里的赖长昏昏欲睡,似乎连从沙发上站起来都做不到。赖长一站起来膝盖便软趴趴的,想抬头脑袋又超过了顶点继续向后仰,小小的手十分温暖。
「抱歉,不小心勉强他留太久了。」
「应该是因为从幼稚园到这里都没午睡的关系。很抱歉,今天就先告辞了。」
「等他醒来,帮我跟他打声招呼。」
「好的。」
夏原向花颖回以一礼,背起赖长离开了茶室。
「请小心。」
「谢谢。」
和衣更月简单道别后,夏原步出玄关。在走向车子的短暂途中,一阵凉风袭来,赖长在夏原的肩上蹭了蹭额头。
「唔——」
「小少爷,回家啰。」
「嗯——」
回答的赖长半梦半醒。
夏原达成当执事的目的了。虽然或许很难再回去当检察官,但如果是律师,只要有执照,应该就可以找到愿意雇用自己的事务所吧。遵循法律、正确声明权利是夏原心目中聪明的生存方式。
保护委托人、为委托人奔走也不坏。那不就像是在保护他们的自由与幸福吗?
就像父亲曾经为夏原他们、为家人做的一样。
「小少爷,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再雇用我喔。」
夏原才在玩笑中夹着笑意,睡得迷迷糊糊的小手便紧紧抓住他的西装。
背上传来的体温十分温暖,那股热意一路传到了夏原的眼睛。
※ ※ ※
衣更月现在正深陷自我厌恶中。
衣更月跟夏原说「为主人着想的心是执事的根本」,他也真的这么认为。但是,如果问他做不做得到,衣更月只能说谎。
他办不到。
衣更月在接受前任执事——凤教导的时候,乌丸家的主人也还是前一任的真一郎。突然跟他说从今天起主人换人当了,他也很困扰。更何况,衣更月之前从来没看过花颖。
凤应该是从花颖小时候就抱着总有一天这个孩子会变成主人的想法,一路看着他成长的吧。衣更月没有心理准备的时间,他的忠诚是对真一郎报恩,不可能对初次见面的花颖产生同样的心情。
老实说,衣更月很羡慕夏原。
夏原接受管理公司的派遣,不知不觉中对赖长产生忠诚。
虽然夏原的态度有欠诚意,但本质却是执事。根据衣更月的调查,夏原的父亲似乎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执事。
中世纪,在执事还是很普遍的职业的时代,贵族间有个传统是将自己的孩子送到地位更高的家族里当佣人,目的是为了让孩子学习礼规与社会经验。
夏原的父亲也仿照此一传统,进入了本家——榊家。他十分优秀,随着成长,不久便被拔擢为执事。他就像榊家的儿子一样,对家中内情知之甚详的他要离职,对榊家而言,不管在实质生活上还是心情上一定都是很大的打击。
然而,据说实际上在职场上妨碍夏原父亲的不是榊家,而是分家夏原家,也就是他的老家。由于这是从现任榊家执事听来的内容,对方或许多少有些偏袒、抬举榊家,但是夏原家似乎是害怕惹本家不高兴而不停纠缠夏原的父亲想说服他回去当执事。有时候也会波及到公司。
短期间内有好几次转职经验的男人,难免会受到别人猜忌。当次数增加,年龄也增长后,再找新工作就变得更加困难了。
听说,榊家的主人曾经跟现任执事提起,夏原的父亲即使这样也没有回去当执事,是因为他不能在无法以主人为第一优先的状态下侍奉榊家,这种所谓执事的骄傲。夏原的父亲应该是下定决心,无论遭遇什么困难都不会放开家人的手吧。
衣更月不是憎恶花颖,他也承认花颖是自己的主人。
然而,他无法把花颖当成真一郎。
他行动时虽然可以将主人视为第一顺位,但如果说把主人放在心中第一顺位的心情是当执事的条件,衣更月是比夏原还要不成熟的菜鸟。
(工作是工作。他可以在职务上把主人视为第一。)
空虚的忠诚。
(还好凤总管没看到我这个样子。)
衣更月对自己摇摇头,因为凤不在而松了一口气实在太肤浅了。如果问他希望凤在还是不在,答案一定是希望他在这里。
凤之前又是怎么样呢?他从一开始就能将真一郎摆在第一顺位吗?
衣更月打开茶室的房门,前进的脚步停在门口。
花颖还留在房里。
「很抱歉。」
衣更月以为一定已经没有人在房里而疏于敲门,这是他的失态。
花颖指着自己附近的地板。衣更月移动到他指示的位置后,花颖又上下挥了挥手掌。
「衣更月,弯身。」
「是。」
花颖说的话,大概每两天会有一次没头没脑的。
衣更月遵从命令屈身后,花颖在他肩上披上外套,头上戴了某样东西,感觉应该是礼帽或是毛毡帽。
花颖小心翼翼地放开手,不让帽子脱落。他陷入沙发的抱枕中,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衣更月,然后满意地点头说:
「好,像扮装一样啰。」
衣更月生平第一次受到这种侮辱。
他忍住眼底深处激荡的晕眩,微微低下头。
「虽然有种微妙的不搭……嗯?怎么了?」
「花颖少爷,如果您希望我休息,请不用顾虑直接说出来就好。」
「休息?」
「您是在说我只不过是在模仿执事,暗示要解雇我吧?」
花颖还仔细地帮衣更月披上帽子与外套,让他现在马上就能出去。
听见衣更月的话后,花颖以比平常还短的间隔眨了眨眼,在第五次的时候,气势汹汹地站起身说:
「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难得的万圣节什么都不做太无聊了,至少在心意上庆祝一下秋天的丰收。」
「是这样吗?我失礼了。」
真是太让人混淆了。
衣更月暗自为自己成功维持面无表情而松了口气,将空的玻璃杯放上托盘。
「要为您重新泡一杯茶吗?」
玻璃瓶里的柳橙汁不到一半,已经不冰了。冰桶里的冰也几乎融化,只剩几块薄冰浮在水面上。
花颖没有回答,不满意地
抬头看着衣更月。
「你不说『不给糖就捣蛋』吗?」
「只要是您给的,不管是糖果还是捣蛋我都没有意见。」
「这样就不是万圣节了吧?」
花颖在沙发上弹着身体,像小孩子似地抗议。和赖长聊天后,花颖的精神年龄会不会太靠近对方了?虽然设身处地体贴对方很好,但这个主人的体贴频率频繁到令他无言以对。
「您不介意的话,请用。」
衣更月摘下礼帽,脱掉外套摊开来。
花颖明白衣更月的意图后,露出了无惧的笑容,从沙发上起身背向衣更月。衣更月在花颖的肩上披上对他来说过长的外套。戴上礼帽后,花颖向前伸出右掌,有如流氓老大般挡在衣更月面前说:
「Trick or Treat!」
花颖的模样让人不禁想问他是不是还打算征服全世界。
衣更月觉得烦恼不已的自己非常蠢。
「请收下。」
衣更月从西装口袋取出凝固蜂蜜的糖果与柑橘糖。这是摄取糖分以及对过敏也很有用的糖果。自从凤给自己以后,他总是带几颗在身上。
「没办法。今天就先这样饶了你吧。」
花颖收下糖果,有些害羞地笑了起来。
虽然知道花颖指的是万圣节的事,但得到饶恕还是让衣更月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