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少女看着最后一片叶子,说当它掉落后,自己的生命也将走到尽头。花颖不明白她的心情。
树木和人类的生命不可能相连。花颖觉得少女真是异想天开,由于之后的故事再也没有看进脑袋里,他完全不记得少女得救了吗?画家最后怎么样了?
然而,现在比起理智上的理解,花颖从身体上感受到少女的心情。
「当那棵树的叶子全部掉落后,我是不是就能离开这张病床了呢?」
「恕我直言,因为各式各样的因素,叶子掉落所需的时间与您复原所需的天数是变动无法确定的。双方达到一致的几率非常低。」
花颖将放在枕头上的脖子转向另一侧,在口罩下呻吟。鼻子阻塞,咳一咳发出声音有助于呼吸。
面对眼前终于能呼吸的花颖,衣更月态度冷峻,看不出一丝丝的慈爱。至少在感冒的时候温柔一点没关系吧?因为身体的热度而渗出的泪水,让花颖隐约有种悲哀的错觉,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
「衣更月,我不是想把那颗树当沙漏。而是将毫无变化的病状、仿佛时间停止的家里、抛下我时间继续往前走的外头世界……那股寂寞转化为恐惧。」
衣更月略微看了下手中的沙漏,在手边倒转后,将沙漏放回桌上。花颖将手伸向床头柜却摸不到装卫生纸的木盒。衣更月拿起木盒放到花颖枕边。
花颖的鼻子就像塞了一颗皮球般,太阳穴受到压迫,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好几天了。
「我希望这份像是会永远持续下去的痛苦能有结束的一天。必须给时间一种肉眼能看到的界线。」
「给时间画界线……吗?」
「你应该也有一、两次这种经验吧?」
花颖擤出鼻涕,将手伸向床外,松开握着卫生纸的手指。垃圾桶应该就正好放在正下方了。
衣更月没有捡起卫生纸,花颖知道自己成功将卫生纸丢进垃圾桶里了。衣更月拿的不是平日的茶具,他取出一个日式茶杯大的马克杯,并且不像平常一样先温杯,而是直接将液体倒入杯内。
「换成我身边的事物,是指给红茶茶叶舒展开来后,持续变深的水色一个适当的终点吗?」
「没错。」
「我会用沙漏代为计算。」
「嗯?」
又回到否定的结论了。在花颖的脑袋无法顺利运转时,衣更月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扶起花颖的上半身。花颖一靠向夹在背后的枕头,衣更月便呈上马克杯。
「这是乌丸家家传的柠檬水。请摄取水分。」
「啊啊,就是有含矿物质还是电解质的那个啊。就算我说很酸不喜欢,每次感冒妈妈都会泡这个要我喝。」
一靠近马克杯,热气便温暖了花颖的鼻头,泪水再度渗出眼眶。热气和酸味会松弛泪腺,真是太糟糕了。
「探病的礼物即将送达。需要我拿明细过来吗?」
「只要讲名字给我听就好。」
柠檬水渗入花颖干涸的喉咙。那是宛如运动饮料、柠檬、梅子与蜂蜜溶在一起,难以一口形容的味道。
衣更月不看笔记之类的东西,一个接一个背诵送礼者的姓名:
「久丞壹叶小姐、斋姬长十老爷同赖长少爷。接着是——」
衣更月口中跑出了各式各样的人名,从听了可以浮现脸孔的名字到与乌丸家往来花颖只知道名字的对象。就算只是形式上问候,有人挂念自己还是值得感谢。
「然后是赤目少爷希望拜访。虽然我已经传达您因为感冒而卧病在床,但赤目少爷表示既然如此就更应该前来探病。」
「嗯……要是传染给他就不好意思了。」
「失礼了。」
衣更月趁花颖犹豫地放下马克杯之际,替换花颖额头上的退热贴。新的退热贴冰冰凉凉的十分舒服,头痛似乎退了几分。
花颖很介意上周在芽雏川家的宴会上,看起来没有精神的赤目。再加上心中对于把赤目列为嫌犯一事带着罪恶感。
「中午过后,睡过午觉是一天里状况最好的时候。你跟他说如果那段时间他可以的话就来吧。」
「我知道了。」
衣更月收下马克杯,将手放在花颖身后撤掉枕头。花颖再次钻入被窝,发热的眼皮包覆着眼球,泪水舒缓了身体的疼痛。
2
睽违数日的茶室感觉像在窥探花颖一样,空气十分陌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就连沙发坐起来都有些硬。
不过,茶室的打扫却是无微不至。不论是卫生纸、水还是糖罐,全都放在花颖触手可及之处,平常没有的垃圾桶则放在沙发后面。感受得出来衣更月与贴身随从兼仆役长峻的用心。
房里的加湿空气净化器激活除菌模式,花颖自己也戴着口罩,他们采取最高标准的预防对策以免将感冒传染给客人。
「赤目少爷来了。」
衣更月通报后没多久,赤目便探出头来。
「呦,花颖。你病得真严重耶。」
「赤目先生,你不要离我太近,要是传染给你就不好了。」
「叫我刻弥就好了。不过既然你是病人,就不跟你计较了。」
赤目用自顾自的理由擅自原谅了花颖,将身子坐进跟花颖拉开距离的沙发里。
「你在船上的时候在外面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吧?」
「……回家后,可能是精神还很紧绷睡不着,所以我就开始看书,然后不知不觉就早上了。」
途中,花颖虽然觉得有些寒意,但因为太投入书中情节而不太在意,结果在天亮时,便觉得喉咙有异物感。
「是睡觉之后发生的事,这样衣更月也没辙了。」
赤目笑道。衣更月向赤目回以礼貌的眼神,将咖啡放在边桌上。
「不过,多亏你帮忙。要是警方介入的话,可能连宾客都要被带去询问案情。」
「只是说些话还好吧?」
「相关人士是还好啦。但你试试看明明不相干却要被迫失去行动自由…………
…………」
赤目话说到一半,仿佛时间停止般半张着嘴,只留下无声的话语。中央暖气暖和了静下来的房间。赤目拿起咖啡杯,感受潜入鼻间的香气后,啜了一口,接着悠悠哉哉地将咖啡放回边桌上。
「对了,我上上周超惨的。」
「咦?后续呢?」
赤目还没说被迫失去行动自由之后会怎么样。但是——
「别急。真的很惨,你要有心理准备喔。」
赤目很明显是故意误会花颖的意思。
花颖放弃纠正赤目,随赤目高兴吧。
「好啊。」
赤目仿佛看穿花颖偷偷在口罩下翘嘴巴的样子,笑了开来。
「花颖少爷,那我先告退了。」
「衣更月留下来比较好吧?花颖要是昏倒我什么都没办法做喔。对吧?」
就算问自己对不对,花颖也无可奈何。如果赤目不介意,衣更月留下来对花颖比较有帮助。无论如何,花颖现在的状态光是要起身走路就需要很大的决心。
「你留下来。不然我也不能帮赤目先生倒咖啡。」
「是。」
衣更月站在房间的角落后,准备俱全的赤目开始道来:
「最近,赤目本家开始把我们店当成敌人了。他们一直以来都瞧不起我们店,觉得反正也做不久,不过结果似乎有些超越了他们的想像。」
赤目讲起家人会如此严厉,大概是因为他们长期以来疏远赤目的缘故吧。听说,赤目初期开店的资金是祖母以成年礼金的形式赞助的。就是花颖在船上看到的那位女士。
花颖隐隐对现实社会的严峻与亮丽外表间的落差感到不安,拉紧了披风的两端。
「虽然这么说不好听,但你的成功对『赤目家』而言不是很有利吗?」
「有利有弊。」
「弊?」
家族刻意疏远的赤目,若事业成功或许会令大家有些尴尬,但花颖很难想像周围的评价和实质上的利益会带来什么损害。赤目用一句话打消了花颖的疑惑。
「赤目本家也有投资点心业。」
花颖懂了。
「然后,因为旁边的人也知道家里一直都很不客气地跟我保持距离,所以我的业绩比较好会令他们很难堪。我倒是想吐槽说孩子都不小了,拒绝被孩子超越的父母才更难看。」
要是说了的话,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吧。
「我这样吐槽以后,他们就陷入沉默,气氛超级沉重的。」
「你说了呀……」
虽然赤目笑得好不开心,但光是想像那个场景,花颖的胃便隐隐作痛。花颖这几天固态食物只能吃苹果而已,他希望赤目可以再多顾虑自己一些。
「就算只是表面,我爸也想表现出双方是合作关系的样子。所以,他要我们两边的干部到对方的店里去交换研习。」
「干部是指你吗?」
「嗯,我是头头啦。」
重新听对方这么说,花颖再次确定了赤目的能干。
赤目不像花颖从父亲手中继承整个家,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自己从零开始累积起来的功绩。
「我们过去一星期,那边过来一星期,双方学习彼此的技术,互相切磋——就是一场做给外界看的秀。」
「你为什么这么不情愿呢?」
「我爸一脸运气好的话想让赤目家和经销店家当起元祖店,取代我们店的样子,但两边卖的东西完全不一样,根本就不可能啊。大概就像抹茶蛋糕和抹茶一样吧。不对,应该是抹茶附的落雁和果子。」
似像非像。
「真是微妙的比喻呢。」
「消费者对自己的舌头很诚实。就算别家店的客人会被骗,我也不担心我们家的客人会被抢走。」
花颖常常很羡慕赤目的自信。虽然赤目说自己对甜食没有特别兴趣,但就连没什么来往对象的花颖,都听过传闻说他对点心材料与味道的坚持非常彻底。
赤目喝了一口咖啡,两手包着咖啡杯说:
「我先把派出去研习的干部叫TA。」
这是赤目刻弥拼音的各第一个字母,完全感受不到本人想隐藏的意思。
「这样听起来反而很怪耶。」
「那就叫他青目吧。」
因为赤目无论如何坚持要用假名,花颖便妥协只要是国语就好。要是将人名一一代换成听不惯的缩写,感冒的花颖会越听脑袋空间越小。
「那位『青目先生』有多惨呢?」
「他被解雇了。」
「……咦?」
花颖重新拉回声音的记忆。由于鼻塞,耳朵也怪怪的,所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将其他正常的单字听成严重的单字了。
看着眨着眼睛,拚命想听到正确答案的花颖,赤目用别的词汇重新说一遍:
「他被解除Entremets•AKAME的干部职位了。」
就算换个说法,内容还是一样。
3
衣更月重泡咖啡的动作漫长得令人讨厌。
(赤目先生在船上之所以没精神是因为……)
花颖连回个话都办不到。
遭到自己从零开始打造的店驱赶、被夺走容身之处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
船上遇见赤目时,他说他要陪祖母好拓展店里的客源。不管那是为了不让花颖发现异状的谎言也好,还是遭解职后仍然为店里尽心尽力也罢,一想到赤目的心情,花颖就心痛地想蹲下来。
「抱歉,我什么都不知道。」
「别那么阴沉啦。」
赤目苦笑着挥挥手。
「我没有打算拜托花颖投资还是关说,所以衣更月大可放心。」
「感谢您如此设想。」
这时候应该要否定啊,花颖心想。然而,处理乌丸家家计相关问题是执事的工作。赤目也是了解体谅这点,衣更月才能尽可能地表达感谢。
花颖总是比赤目和衣更月还迟钝。
「虽然你现在感冒很不好意思,但陪我说说话吧。」
「当然!」
全身使劲的花颖一开始咳嗽,衣更月马上蹲到他身旁递上开水与毛巾。
「别逞强啊,花颖。你可以边睡边听没关系。」
「我没事。」
花颖只拿起毛巾压在口罩上,调整呼吸。
赤目客气地笑了。
※
交换研习开始后,被派去对方点心店的青目,得到一个只有研习期间限定的副店长头衔。
副店长既不像店长一样握有实权,也不像甜点主厨一样受到员工信赖,只是为了「有协助业务」这个事实的装饰,实际上地位比新进员工还低,可以说是那家店开了一个不存在的打工职。
点心店的员工都受过良好训练,没有人欺负青目。对他的态度近乎小心翼翼也是没办法的事。要员工面对跟赤目家有关的人不紧张才是强人所难。
青目被分派的工作是筛面粉。
甜点主厨仔细教导青目筛面粉的方法,将各种商品需要的份量表贴在工作台上。青目一天的工作量就算扣除掉早上已经准备好的份,不习惯的人做起来还是免不了会肌肉酸痛。
「这不是可以用机器吗?」
「我们公司的方针是,正因为了解制作者的辛劳,所以更重视人才,也能对商品抱持自信。」
「很没效率呢。」
就算对方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自大了,甜点主厨还是强忍着,要求青目理解:
「我们对原料的坚持不同于一般店家。从味道、安全、到进货商的透明性,大家对能制作出让客人打从心底享受的商品都带着骄傲。我觉得你可以先从触碰原料开始感受一下这件事。」
听到甜点主厨热心的说明,青目也接受了筛面粉这项工作。
店里平安无事运转,第二天员工们也渐渐不介意青目的存在了。
事后想想,最早发现问题的,是店里最年轻的员工。
点心店允许他将「半成品」当成员工餐带回家。那是用小面包——也就是所谓的海绵蛋糕边以及挤花袋内剩下的一点点奶油特别做的点心。由于不是商品,严禁分给他人,但由于年轻员工当初进公司的动机是热爱甜食,所以他带回家的「半成品」从不会留到隔天早上。
「感谢今天的恩惠,我要开动了!」
年轻员工在蛋糕前双手阖十,一边转着深夜的综艺节目,一边如往常地用意大利面汤匙大口挖着蛋糕。
『这就是现在大家都在讨论的猪背脂山拉面~』
新人偶像对着比碗还要高出一倍的猪背脂油块发出惊奇的声音。
「嗯?」
最年轻的员工也同时发出沉吟。
他咬咬蛋糕吞下腹中,歪着头,再挖一匙,收起汤匙。年轻员工一出马,普通大小的蛋糕只要两口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哇啊,碰不到面~这么大块的油,全部溶化不是会从碗里溢出来吗?』
「嗯……边看别的食物边吃蛋糕,会混杂不一样的味道。」
他自言自语地将频道转成音乐节目,直接倒向床铺睡觉。
第四天。
在前台负责贩售的女员工中午时伫立在点心店的后门前。
由于店里不准员工穿制服出去吃饭,所以大多数员工会在休息室里吃外卖或是自己带的便当。因此,当店长一看到女员工时只觉得她很可疑。
「要去外面吃饭的话,换好衣服再出去。」
「很抱歉,不是这样的。」
女员工本着在前台工作的习惯,先向店长道歉后,探头探脑地打量四周。
「有客人来打招呼。」
「如果是私事,请在工作时间以外处理。」
「不,是关于店里的蛋糕。」
看着女员工一副有口难言、穿着高跟鞋的脚跟紧踩在红砖上的样子,店长终于发现事情并不单纯。
「是客诉吗?」
女员工配合放低声量的店长,也再压低声音说:
「是一位经常光顾的年长女性。我按照研习时学的内容,不以年龄和外貌对客人带有偏见,即使是常客,也要像面对第一次来的客人一样保持适当的距离。就算是赤目本家的人也不会有特别待遇。」
宛如被尖锐的针刺了一下般,店长微微皱眉。女员工的一句话,意外地将虽然大家表面上都很服从,心中却对突然出现的副店长有所戒备的事实呈现出来。
当事人没有注意到自己说溜嘴,继续说明:
「女客人说的还不到客诉那么强烈。不过,她说昨天买的蛋糕吃起来感觉跟平常的味道不太一样。」
「具体来说?」
「她没有说好吃或难吃,而是说『稍微有点变了』。」
女员工重现客人的说辞,再补上一句:「她是笑笑地说。」
「所以,我犹豫要不要跟主厨说打算先跟店长……在里面说的话别人会听到,所以我想在这边等店长准备去开会前过来,真的很抱歉。」
「不会,不会……谢谢你跟我说。」
店长一边感谢女员工,脸色却像白纸一样苍白。
他是老板雇用的店长,除了分配为店里的主管以外,跟其他的员工没有什么两样。点心的味道变质、客人流失、营业额下降的话,马上会有人取代他的位置。大部份离开的客人都不会再回流,更改人事能解决问题还算好的。
「好,回店里去吧。我开完会回来就跟主厨谈谈看。」
「谢谢,麻烦您了。」
女员工深深低头,打开后门。门内洋溢着香甜。
「事情严重了。」
店长想直直踏出步伐,却撞到隔壁大楼的墙壁,几次修正路线后,在大马路上招了出租车。
要说这几天厨房里有什么变化,只有青目开始筛面粉这件事而已。
※
「好神奇……筛面粉的方式会影响味道到这种程度吗?」
花颖在口罩下喝水,发炎的喉咙在开水通过后得到疗愈。
「比起问我,你问衣更月得到的回答会比较公平吧?」
「
衣更月。」
赤目这么一说,花颖仰望沙发后方。衣更月宛如铜像般无声无息地伫立,但一听到花颖呼唤,眼珠便转向自己,微微颔首。
「通常,过筛的面粉烤过后口感会比较好。不均匀的面粉会让成品烤得不平均,因此制作点心时都要筛面粉。不过,如果是烤面包的话,有许多做法不会过筛面粉。」
「也就是说要看做的是什么啰?」
「正是如此。」
花颖越来越不能理解了。
「赤目先生,举行研习的店只有卖做法细腻的蛋糕吗?」
「从糕点到特色是综合随意的饼干,应有尽有。是日本人最喜欢的店家类型。」
「全部的味道都……变差了吗?」
「花颖,你虽然感冒,脑袋还是很灵活嘛。」
赤目嘲弄似地夸奖花颖。
要是赤目在料理方面破坏性地不中用,造成店里庞大的伤害,事情还比较简单。但是他没有说味道变差了,他说的是「改变」。
「赤目先生,店里发生什么事了?」
听见花颖战战兢兢地询问,赤目的脸上失去了笑容。
※
开完会后回到店里的店长,跟甜点主厨商量起这件事。
掌管厨房的甜点主厨一脸晴天霹雳,马上叫最年轻的员工过来。最常吃这间店蛋糕的人,非他莫属。
最年轻的员工被问起蛋糕的味道后提到:
「这么说来,前天我在家吃员工蛋糕的时候,有觉得怪怪的。我以为是边吃蛋糕边看电视上的拉面特辑舌头才会搞错。」
「昨天呢?」
「昨天……怎么说呢?我不太确定,也有可能是那天的心情不一样。」
遭到店里最高层的两人质询,最年轻的员工也一脸不敢妄言的样子。随着考虑越为慎重,他的答案也越来越暧昧模糊。
「店长,我从店里拿一个蛋糕过来。」
「这样好。」
「咦?可以吃商品吗!」
现场只有最年轻的员工眼睛闪闪发亮。店长和甜点主厨紧闭休息室的房门,把畅销的巧克力蛋糕放在最年轻员工的面前,吞了一口口水看着他。
「我要开动了。」
最年轻员工像在家里一样双手阖十,唰唰唰地用叉子切着蛋糕。尽管叉子又小又短,也不能阻止他对甜点的爱。最年轻员工仅花了几秒的时间便清空蛋糕,接着确定地点头说:
「我觉得不一样。虽然无法特别指出来是哪里不同,该说是整体的份量感还是口感呢?」
店长从脸到脖子都变得一片苍白。
甜点主厨用食指挖了另一块蛋糕的奶油舔了舔,闭上眼睛反复咀嚼味道,似乎感受不到最年轻员工说的不同。他接着用叉子刮下蛋糕本体吃了一口,眉间有如峡湾般刻下皱纹。
「我不会做出这种味道的蛋糕。」
拍板定案了。
「主厨,厨房最近的分配工作有异动吗?」
「没有。为了不让大家养成坏习惯,犯下预期外的缺失,我都会彻底确认大家的工作顺序。还是——」
甜点主厨要专注聆听的最年轻员工不要对外多嘴,让他离开房间,重新坐回店长的面前说:
「不要让『他』负责面粉了吧?说到变化,第一个就是他。」
「我也这么想。明天开始让他去更安全的地方。」
「请他准备水果吧。去草莓蒂不会影响蛋糕味道。」
店长与甜点主厨的决定在隔天运行。
早班组制作第一批蛋糕,在进入完成阶段时,后发组和销售员开始上班,青目也在这段时间出勤。
甜点主厨悄悄地将一块蛋糕带到休息室里,将最年轻的员工叫来。有了昨天的事,最年轻员工虽然不能肆无忌惮地开心,但甜点的魅力似乎仍然凌驾了不安。他一脸好心情地解决蛋糕,宣布令人哀伤的结果。
「果然还是有哪里不一样。」
「都这样了还是不行吗?」
甜点主厨陷入绝望。被视为人为因素的青目已经跟制作过程没有关系了,他那时候甚至还没来店里。甜点主厨最害怕的是自己才是那个人为因素。如果不知不觉间手艺变钝了,连味觉都出问题的话,他的甜点师生涯就完了。
最年轻员工看着一脸苍白的甜点主厨,似乎也发现事情的严重性。他用叉子将留在盘子上的奶油集中刮起来,仔细地品尝。
「奶油跟平常一样。怎么说呢……是蛋糕整体的感觉。像被下了魔法般让整体味道改变的那种调调……」
「魔法?」
「啊,那种样子。」
最年轻员工修正了先前随便的口气。现在重点不是口气。甜点主厨拉开椅子,想要探出身。
「怎么样,蛋糕?」
甜点主厨脱下帽子向来看情况的店长摇头。
「不行。」
「没办法,我先联系总公司,申请今天临时休店吧。不快点找出原因,要是有客人去了诊所,就会危及这间店的存亡了。」
店长沉痛的发言令休息室充满了沉重的空气。
「不过,有得到一条线索。他说味道奇怪就像魔法一样。」
「咦!」
「你说魔法?」
甜点主厨将焦点转向自己后,最年轻员工宛如被蛇盯住的青蛙迅速后退。再加上店长的追击,可以说是前有狼后有虎。
最年轻员工的额头上冒出汗水,愁苦的面容宛如蛋糕的甜味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拚命解释:
「是印象,一种比喻。是像那种黑魔法吗?蛋糕整体给人一种全部不一样的感觉,但是光吃奶油的话,味道跟以前一样。」
「就是这个……!」
店长因睡眠不足而肿起来的眼皮,睁得如铜铃一般大。
「在制作的每个步骤试味道,找出原因。」
「对啊,这样好。你分辨得出来蛋糕每个部分的味道吗?」
甜点主厨对最年轻员工的问题,隐含托付的期待。
「我做!平日让我带剩余蛋糕的恩情,我会在这里发挥。」
「恩情是用报答的,成果才是发挥。不过,大家都很佩服你对甜点的喜爱,拜托你了。」
「是!」
这一刻,店里最年长的甜点主厨与最年轻的员工缔结了紧密的羁绊。在一旁看着的店长也一副想拍手的态势,眼眶湿润。
「我来联系总公司,申请临时休店。请主厨以下的所有工作人员,马上一起负责找出原因。」
「是!」
两人异口同声地答道,返回厨房。
几十分钟后,事情有了突然的变化。厨房尚未开始烤海绵蛋糕,店长便满脸通红地冲进来。
「主厨,你马上过来。」
任谁看来,店长的样子都很明显地不对劲。甜点主厨跟在店长身后,来到了休息室旁的办公室。
办公室是店长处理工作以及结算的房间,厨房的人很少进去,除非受总公司表扬的时候或是被开除的时候。
甜点主厨一脸紧张,紧紧关上隔音房门。
「店长,总公司说什么了吗?」
「总公司准许我们临时休店。我甚至还跟老板仔细地传达了事情的经过,他们判断不要勉强开店。」
「太好了。」
「唔……」
店长坐在黑色皮椅上,将视线转向笔记型电脑,脸色并不好看。
「其实,总公司提出条件要我在休店期间完成期中结算。一方面是要确认这件事对营业额的影响,一方面也是目前给我的处罚吧。但是不合。」
「您是觉得处罚太轻了吗?」
「不是,主厨,是帐面的收支不合啊……」
※
「等等,感觉不是很好。」
花颖将咳嗽压在喉咙里。每当身体随着咳嗽的震动晃动时,脑袋也随着用力摇晃。体内的热块似乎在膨胀。
衣更月发现花颖的状况后,将手放在花颖的肩上。
赤目摊开双手指尖相对,右手往上移说:
「店长整理一周的数据后,发现了问题,帐目收支不合。」
「为什么……」
花颖身体的重心摇摇晃晃,他已经渐渐不知道该往哪里动才能将身体直直撑起。仿佛纤长的黄花龙芽草经风吹拂,前后左右缓缓描绘出曲线一样。
「店长试着改变综合参数中的天数,确定预算与实际收支出现问题是在四天前。刚好就是蛋糕味道改变的那一天。花颖——」
赤目如野兽般锐利的视线紧紧盯着花颖。
花颖眼中的色相歪曲,熟悉的房间仿佛被拉入异次元里般,脖子也像是麻痹般地僵硬,只有缩成一团的心脏不断加快脉动。
「如果你是店长,会怎么做?」
花颖的身体终于倒下了,要不是有衣更月的支撑,差点就要滑落到地上。
4
花颖将上半身靠在堆栈的抱枕上仰着头,缩起被放上沙发的膝盖。他的额头和脖子上贴着退热贴,虽然冰冰凉凉的很舒服,但黏在身上的异样柔软触感也令他想逃离。
「花颖少爷,我拿冰枕过来了。」
衣更月用比低吟还轻的声音报告,在花颖的头下放入包着毛巾的不冻凝胶。
好凉。花颖吐了一口气。他可以想像冷气从后脑勺侵入发热的脑袋中心,消除疼痛根源的景象。
「赤目先生呢?」
「赤目少爷在别间用茶。虽然他表示要回府,但我说必须先问过您的意思,便多事地请他留步了。」
「嗯。」
「这样好」还是「做得好」,花颖脑袋中散乱浮现的每个辞汇,都无法化作声音。他现在连保持眼皮睁开都觉得麻烦,震动声带跟打起精神起立需要同等的能量。
「我没事。」
没事,这个词很棒。感觉只要出声,就能自然而然发出这两个音。
「帮我开窗。」
花颖边听衣更月移动的声音,一面注意自己的呼吸。胸腔混合了外面的空气,蔓延在体内的灰尘感觉全都一扫而空。
「我没事。」
这次花颖是说给自己听的。傍晚发烧容易复发。
「『青目先生』来到店里后,蛋糕的味道变了。会不会是本来就对店里不满、一直想改变的内部员工拿『青目先生』当挡箭牌做的事呢?」
「……有这种可能。」
「这样的话,帐面为什么会不对呢?」
天花板的纹路令花颖的头脑纷乱,他放松视线焦点,将目光停留在半空中。
衣更月移动,影子落在花颖的额头上。
「能推测出来的是,趁机让别人顶罪的随机犯、一时冲动的窃盗犯,也有可能是某人对『青目少爷』怀有恶意,在店里引起各种问题,企图陷害『青目少爷』。」
「呵呵,衣更月,你想到很多恶劣的事啊。」
花颖不自觉地绽放笑容,当他意识到自己在笑的时候,愈发觉得可笑了。
为了维持生命而运转体力,花颖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事。
在游轮上被指出自己没有注意到的可能性时,花颖因为自身的不成熟和没有想到那一层的焦躁、以及衣更月顾虑自己有所保留,心情十分复杂。
但是,当没了多余的力气,站在清澈的上空排除混乱的感情后,最后留在花颖内心的,是一个没有任何问题、大大张着嘴巴吃惊的自己。就跟儿时听到凤告诉自己新事物,兴起无限感叹的小花颖一样。
「呵呵。」
「花颖少爷……」
头脑无法顺利运转,好笑的心情占据花颖的内心。
「我不讨厌你的这种地方。我知道你虽然想得到人类的恶意,却不是会那么做的人。我不准你介意喔。」
「是。」
「好。」
话语一出声,记忆就像碰到柏油路的雪花般融化消失。由于残存下来的心情并不差,因此花颖说的应该不是违心之论吧。
花颖大概是带着笑容睡着的。
再次睁开眼睛时,太阳西斜,房间笼罩在一片深紫色中。
花颖的意识清晰了几分,鼻子也通了。
「如果我是店长……」
花颖拉开毛毯起身,拿起边桌上的摇铃。黄铜的重量令花颖感受到现实的真实感。
「我得听赤目先生说才行。」
花颖答应要陪赤目说话。他们还没谈完。
摇铃一响,不到几秒钟的时间,衣更月便打开房门,打开茶室的灯光。
「花颖少爷,您醒了。」
「赤目先生呢?」
「在本人强烈的要求下,赤目少爷正在看雪仓做菜。」
「我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没想到竟然听客人说话说到一半就睡着了。」
「…………」
「怎么了?」
「没事。」
衣更月捡起落在地板上的毛毯。不知道是不是花颖的错觉,虽然五感现在可能还很迟钝,但身体却十分轻盈。
「现在是留下他还不会失礼的时间吧?」
「要不要邀请赤目少爷吃晚餐呢?虽然不建议感冒的您与他同桌,但距离准备晚餐还有一些时间。」
「唔嗯。」
「赤目少爷刚才对法式焦糖奶油酥很有兴趣的样子。何不请他在餐后享用?」
「好主意。雪仓的法式焦糖奶油酥可是人间美味。」
花颖也从小就很喜欢吃法式焦糖奶油酥。
「我现在吃是不是还太早呢?」
花颖将手掌放在胃附近。直到今天早上,他连啃苹果都觉得难过。虽说状况有好一些,但要是得意忘形,晚上又会再发烧。
衣更月将室内鞋放在花颖脚边。羊毛斜纹软呢的室内鞋和花颖先前穿的图案不一样。仔细一看,茶室内细心地换气,花颖用的冰枕和针织外套都换上新的了。
「雪仓说如果您可以吃一口的话或许可以帮助病情回复,也准备了您的份。」
面对众人的关心,今天的花颖感觉比平常更开心。这是为什么呢?
「我或许作了场好梦。」
所以内心才会很坦率。
「真是太好了。」
衣更月今天也难得坦率地同意花颖的话。
5
赤目在衣更月前去找他十分钟后回到茶室。
「花颖,你脸色变好了。」
「是吗?」
「你没看自己的脸色吗?」
赤目以嘲笑的口气隐藏担心的表情。
「刚才话说到一半不好意思。」
「我说你可以睡啊。」
「你跟睡着的我说了后续发展吗?」
「现在才要说。」
赤目在单人沙发上落坐。
「那就听我说啰。」
赤目修长的手指描绘着木制扶手的边缘,一齐伸向扶手前端。
「第五天,店里开始追查原因。首先是蛋糕的味道。」
「怎么做?」
「让各个员工待在负责的岗位,要他们制作几种代表性的蛋糕。」
「排除掉『青目先生』。」
「青目?啊,对对对。另外也去掉了甜点主厨。他负责监看全场。」
赤目想起自己取的假名,敲了一下拳头。
如果忘记的话,干脆回到本名就好了嘛。花颖虽然这么想,但因为是自己让赤目想起来的,已经来不及了。花颖决定乖乖听后续发展。
「制作上没有任何问题,吃起来却不是本来的味道。」
「那就跟『青目先生』没有关系啰?」
花颖松了一口气,口罩下的表情舒缓开来。本来,只是换人筛面粉应该不可能让味道产生多大的改变。
「喜欢甜食的员工说海绵蛋糕的味道有点奇怪。大家一试吃,虽然有人没感觉,但也有几个人说口感不同或是味道不一样。」
「『青目先生』今天没有筛面粉。」
「没错。如果制作没问题,就只能追溯原料了。看是不是进货有误还是厂商品质明显下降。店里的员工全员出动确认,结果,甜点主厨找到了。」
赤目夹带一声叹息,抬头看着天花板一隅。
「魔法的真面目原来是面粉。」
「面粉是小麦磨成的粉吗?」
「没错。你有听过高筋、中筋、低筋面粉吗?」
「那是什么粉?」
「面粉。」
「意思是面粉分成三个种类吗?」
花颖以为在石臼里磨好小麦就会变成面粉这一种东西。光是知道面粉有三种对他而言就已经是新大陆了,赤目却摇头说:
「高筋面粉是由硬质小麦做的,低筋面粉则是软质小麦,其中的蛋白质含量和性质都不一样。中筋面粉就跟名字一样,性质位在两者之间。分得更细的话,光是低筋面粉根据蛋白质含量和等级就有区分了。全部加在一起,面粉的种类不下一百种。」
「一百!」
花颖的认知太随便了。
「你好清楚喔……」
平常花颖看到的赤目不是在开玩笑就是在嘲弄自己,因此不禁为他意想不到的那份热情折服。
「味道变化的原因在低筋面粉。蛋白质含量大概有百分之六到百分之十的间距,不同点心适合不同的百分比。然而,主厨发现所有的低筋面粉都被换掉了。」
「为什么?我想不到换面粉的理由。」
「你觉得是为什么?」
问题被丢回来了。花颖隔着口罩捏着鼻子,一按住穴道,阻塞的鼻子马上变得通畅,氧气通过的大脑似乎也跟着清晰。
「是和业者勾结吗?便宜买进劣质的面粉,私吞差额一类的。」
「面粉本身的品质并不差,不如说,是最高级的面粉。」
「嗯……那是不是有员工认定用那种面粉比较好,就擅自更改了店里的采购?」
「方向对了。」
赤目竖起食指,嘴角上扬。
「咦?方向对了吗?要是被发现就会变回原来的面粉,一个不小心还会被炒——」
说到一半,花颖吞下了后面的字句。
赤目不是说过了吗?
有一个人。
赤
目将手腕放在扶手上靠着椅背,脖子看起来因为不安而缩了起来。然而,他的表情却无所畏惧,将花颖推进不安的深渊。
「所以,他被开除了。」
「『青目先生』?」
赤目的眼神沉稳地看着花颖,像是在说:「那还用说?」
「第一天——」
花颖因为赤目没有起伏的声音不禁震了一下。还没做好心理准备的身体,下意识地抗拒着。
「青目筛面粉的时候,发现低筋面粉的原料小麦有两个产地。他去研习的那家店应该是对原料很坚持,比起价格更注重味道、安全以及符合人道的贸易才对。青目很愤怒,认为这是刻意欺瞒重要的顾客。」
时间抛下花颖,擅自前进。
树叶落下。
「店里打烊后,青目假装忘记东西和店长借了钥匙。再怎么以赤目家为后盾,店长当时也应该一起跟去才对。」
树叶落下。
「青目联系业者,请他们在甜点主厨上班前将可以说是最高级的纯国产面粉送过来,那是自己的店也使用的面粉。然后,他换掉了店里的低筋面粉。」
不论花颖接不接受,时间仍然前进。
当叶子落尽时,结束的时刻即将来临。
「业者改变请款,帐目才会和预算有所出入。总有一天会被发现。但是,青目相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事。他认为当真相揭开时,顾客的声音会证明自己是对的。」
即将结束。
「现实是,当揭开事实后,青目失去了干部的职位。」
「赤目先生……」
「花颖,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赤目真挚的视线将花颖缝在沙发上。
不能动弹。花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对。
※
「我做错什么了吗?」
在员工们的注视下,青目甩开店长想带他去办公室的手,露出傲慢的笑容。
「你们的商品主打味道、安全和透明性吧?不使用雇用非法童工采收的原料,只要是跟产品相关的工作人员,就算是最上游也要支付正当的报酬。你们的作风不是很了不起吗?但是,这间店用的面粉实在很难说是最好的。」
青目忿忿不平地皱起眉头,瞪着排列在料理台上的海绵蛋糕。
「我希望材料符合这间店标榜的品质标准,也就是改善错误。虽然会有客人离开,但只要重新巩固更多客人就好。比起欺骗消费者以获得名声,做正确的事比较重要吧?喂,甜点控,我错了吗?」
「那个……我觉得……」
最年轻的员工词穷地缩起身子。他会退缩地答不上来,是因为青目的话也有道理。好几名员工气愤地瞪着青目,但剩下的人都跟最年轻员工一样移开了视线低下头来。
「剩下的话到办公室再说。老板马上要过来了。」
「我只是做正确的事而已。」
遭店长抓着手腕的青目像是诅咒般,对厨房丢下他的愤怒。
※
失去店面、失去容身之处,对赤目而言,花颖或许是最后一片叶子。要是花颖拒绝他的话,他这次可能就真的无处可去了。
「不行啊,赤目先生。」
花颖拿卫生纸擤了擤鼻水,重新换上新的口罩,将氧气送入大脑中。他必须好好运转脑袋,回答赤目的问题才行。
「想要做正确的事,就一定要用正确的方法。」
「如果错误的环境阻碍正确方法的话,尽力做出成果让对方认同也是一条路。」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更应该要先改正那个环境。」
花颖知道赤目锐利的眼神正完全映照着自己。
花颖的脑袋发热,他很想将一道道思考像糖果一样黏在一起。他必须将自己的意思传达给赤目。单纯的否定会将他推得远远的。
「衣更月,冰。」
花颖越过身后伸出手,衣更月立刻将冰袋放到花颖手中。花颖将冰袋放在脖子后。
「常有人说『讲了也不会少一块肉』对吧?觉得不行的话,对方只要拒绝就好。」
「是有这种说法。」
「我不喜欢那些勉强为难爸爸的人。就算凤扮黑脸拒绝他们,爸爸还是会因为无法完成对方的期待而一脸抱歉的样子。虽然那些被拒绝的人摆出原谅父亲的嘴脸,但在我眼中,只觉得他们是伤害爸爸的人。」
罪恶感跟头脑中的理性生长在不同的地方,它们会在心上扎根。
「停止自己思考,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想要结果,连小孩子都办得到。」
「花颖,你很敢说嘛。」
赤目挑衅的笑容压制住花颖,令他有些退缩。然而,花颖挥下冰袋,利用反作用力将上半身推向前方说:
「我就是要说!」
「!」
「店里会用本来的面粉一定有他们的理由。如果期望正确的变化,就应该确认事实,了解来龙去脉,把握现在的状况后再来谈未来。根据对方的状况,搜集对方也有利的条件后提出建议,这才是大人的做法吧?」
花颖握紧拳头,冰冷的指尖失去了知觉。
对赤目而言,花颖或许是最后一片叶子。如果他想依赖自己延续错误的思考,那花颖就用这双手摘掉那片叶子。
「『青目先生』的想法或许是正确的,但方法错了。」
只会流逝的时间就交给沙漏,他们可以将沙漏倒转好几次,再加上树叶就好。
花颖手中的冰块融化。
「说得对呢。」
「……咦?」
赤目同意得太过干脆,令花颖措手不及。他已经做好赤目会反驳的觉悟,正拚全力维持思考运作好理解赤目的话。
赤目伸出修长的双腿,将脑袋靠在沙发背上,身体几乎成为一直线地伸展开来。
「店里用的低筋面粉有三种,是为了配合混合的兰姆酒和枫糖浆特别挑选产地的面粉。不是什么都是国产的就好。他像个门外汉一样,误把肤浅的知识当智能了。」
「咦,赤目先生?」
「进口路线也仔细检查过,选的当然是公平贸易的产品。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要在完全不想去的芽雏川宴会上露脸啊?」
「赤目先生,你说的是自己的店吧?」
「对啊。」
花颖在抱怨的浪涛里抓到空隙提问后,刚刚只看得到下巴的赤目才抬起头,花颖好不容易看到他的眼睛。
「你店里的面粉?但是,你不可能到你自己的店去研习。」
「是啊。」
这是怎么回事?
衣更月从一脸茫然的花颖手中拿开冰袋,迅速撕掉他头上的退热贴,再放上新的冰袋。
花颖自己压住冰袋,忍不住站起身说:
「『青目先生』是谁?」
「老爸店里的店长。」
「你刚刚说他被解除Entremets•AKAME的干部职位对吧?」
「副店长啊。」
赤目一脸若无其事,泰然自若地回答。
「我以为是你去令尊的店里研习……」
「我一开始就说老爸的店卖的是落雁和果子了啊。」
「你是有说……但我以为那是比喻。」
花颖膝盖无力,跌落似地坐进沙发。
赤目沮丧的样子,大概也是为了让花颖误会的陷阱吧。
看着掉入疑惑漩涡里的花颖,赤目无语地回了他一个洋洋得意的表情。
被骗了。不,赤目从头到尾没有说过青目就是赤目,是花颖擅自这么认定。花颖的指尖随着脉搏跳动而发热,耳朵也充满热意,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甘心还是难为情。
花颖心想干脆向谁求助好了,衣更月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离开房间。他在门前行的礼既优雅又讽刺。
「那﹑那你在船上为什么那么没有精神?」
「因为被迫限制行动自由,我只是守规矩而已。奶奶要是不高兴会很麻烦。」
赤目突然摆出冷淡的表情。
「你怕奶奶吗?」
「正确解答。她既古板又沉默,明明只说了一,却要你理解到十,对别人和自己都很严格,是那种就算得罪别人,还会说对方很可怜的老顽固。」
赤目以轻浮的笑容滔滔不绝枚举的抱怨中,没有嫌恶的语气。
「啊,你喜欢奶奶。」
花颖才这么想,嘴巴就同时说了出来。
赤目沉默。花颖赶紧闭上嘴巴,赤目转向另一边说:
「……没有。」一脸不高兴地含糊其辞。
「打扰了。要不要喝一杯香槟当餐前酒呢?」
衣更月推着餐车回到茶室。香槟瓶放在冰桶中冰镇,水晶灯的光线集中在托盘上一双高脚杯里。
「我也有吗?」
「我为您准备了柠檬水。」
花颖一时兴起想喝碳酸饮料的心情迅速消失。
「这是一九九六年的Henri Giraud。」
「不愧是乌丸家的执事,拿了好东西呢。」
细长的玻璃杯盛满
澄澈的香槟,细微的气泡消失在水面上。
「花颖少爷是这杯。」
「!」
心中想像马克杯画面的花颖,瞪大眼睛看着衣更月的手。
注入玻璃杯里的新月色液体中,冒着碳酸气泡。
「我用碳酸水制作了柠檬水。」
「唔——不错喔。」
花颖稍微虚张声势地装作一副没兴趣的样子,将手放上玻璃杯弯曲的杯脚。
那么,要敬什么呢?花颖想到了。
「赤目先生,恭喜你平安无事。」
「感冒快点好吧,花颖。」
碳酸水、柠檬和散发淡淡香气的梅子酸,舒服地渗透进花颖的喉咙里。
※ ※ ※
赤目抵达店里时,厨房是一片热闹的战场。
「老板!」
店长和甜点主厨最先发现了一脸冷淡、内心闪过讽刺想法的赤目,两人立正站好。女销售员泪眼汪汪地肩并着肩,几名员工看着「青目」,其他几个人则向赤目投以惊讶的眼神。
赤目插腰仰望天花板,宛如将吸进的空气毫不保留全部吐出来似地看着下方。他的一举一动都令店里兴起微微的波澜。
「泽鹰,把那家伙拖到办公室。」
「……知道了。」
泽鹰以高大的身躯压迫「青目」,将他拉进办公室。
「你留下来,让全体员工从头学一遍我们家的低筋面粉。」
「好的!」
另一个娇小的泽鹰将手放在眼镜边,行了个举手礼。
赤目一翻动大衣的衣摆,店长和甜点主厨便一副要跟来的模样,他瞪了一眼将两人留在厨房,走进办公室。
重视机能的办公室绝不算宽敞。房间里有桌子、书架,墙边则收着两张朴素的椅子。赤目将一张椅子摆在桌前,自己则坐进店长的黑皮椅。
皮椅过去虽然不错,但皮革的缝线脱落,坐下时轴心似乎松开,有种年久失修的感觉。要他们修理一下吧,整顿工作环境也是老板的责任。
在这之前,先处理眼前的事。
赤目交叉双臂,眯起眼睛看着「青目」。泽鹰让「青目」坐在椅子上,他试图将大腿靠在狭窄椅面的边角上,好不容易才坐定。做了那么大胆的事,却是个怕事的男人。
「喂。」
「……!」
赤目等着「青目」看向自己,在四目相交的一瞬间,以天生锐利的视线捕捉「青目」的眼睛。
「不正当的方法会令受惠者产生罪恶感。想做正确的事,就给我用正当的方法。没本事正面赢过别人的家伙,就算用无聊的小手段一时领先,别人也不痛不痒。」
「青目」嘴唇发紫,牙根发出微微的声响。
「就算这次只是一时的,却会出现继承我意志的人。最后笑的人会是我。」
「我以为你是正义使者,原来是第二代第三代魔王啊。」
除了无言以对,也做些反应吧。赤目一叹气,「青目」像是要抗议般,眼光中重新出现不可一世的敌意。赤目把手放在脖子上,左右靠了靠。
「继承意志?你只不过是没有毅力贯彻到底,才想强迫别人好乐得轻松吧?」
「什么……!」
看着气得下唇发抖的「青目」,赤目完全不留斟酌的余地。他从皮椅上起身,走向门口。
当赤目经过「青目」身旁的一瞬间,对方一脸憎恨地回头。
泽鹰想压下「青目」的肩膀,但是对付这种家伙不需要用力。赤目迅速地把手放在「青目」拱起的肩膀上,在他耳边低语:
「你就一个人对着墙壁乱吠吧,魔法师。」
「青目」早已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赤目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返身转动门把。
「你才是蔑视传统的独裁者!被家族孤立,只能倚靠成就。根本没有人会真心认同你!」
厚重的隔音门以物理的方式阻隔了怨忿的吼叫声。
原本只是顺道去探病,却意外地待了很久。在别人家的厨房学到很多东西。那是个技术与味觉的宝库,在自己的天地里独自完成进化。
赤目叫来泽鹰兄妹,让妹妹开着自己的车回家,让哥哥开赤目搭过来的老爷车。
赤目来时听的法国摇滚乐习惯性地填补车中的寂静。窗外流泄的景色沉入睡眠的深渊,平静而安稳。
「Jem’enfous我不在乎」
他跟着唱道,没有特定的对象。
赤目映照在车窗上的嘴角,不在乎地勾成一弯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