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名叫高木海斗。过去曾被誉为神童,现为某升学高中的高三生。
「明明从明天开始放暑假耶,还要每天去补习班参加暑期讲座,真讨厌。」
放学钟声响起,教室瞬间变得吵闹。同学们纷纷开始准备回家,坐我隔壁的隆也垂下肩膀叹气。他嘴上说著「真讨厌」但他的音色中没有丝毫焦急。高中最后一个暑假开始,感觉他也有点雀跃。
「就快大考了,这也没办法啊。」
我边回以敷衍微笑,从抽屉拿出课本塞进书包里。我想快点回家,我不太喜欢学校。
「你成绩很好但没补习对吧,想要推荐入学吗?」
「就是那种感觉。」
「真好──平常就乖乖念书的人真轻松。」
隆也双手交握摆在后脑勺,身体往后仰。我边陪笑边站起身。
「我只有考前念书,每次只是刚好考到我临时抱佛脚的范围啦。」
「听你在说。」
「真的啦。」
随意应和后,想要快点离开教室。如果不赶快离开,就会发展成「暑假找个时间大家一起聚一聚吧」的状况。真心希望放过我。虽然不讨厌隆也,但我不想把难得的假期浪费在人际往来上。
明明这样想,没想到讲台上的老师突然喊我:
「高木,美术老师找你,要你放学后到美术教室一趟。听说你想要考美术大学啊。你成绩这么好,我觉得有点可惜……但人生就是要挑战,老师会替你加油喔。」
老师用力握紧右拳,露出相当诚挚的微笑。完美表现出把学生的事情当自己的事,为学生著想的老师形象。对度过叛逆期,且因近在眼前的大考而不安的高三学生来说,是令人放心的存在。
但我只觉得厌烦。只要把我平时的成绩照实写在成绩单上就好,我不期待他做出这以上的事情。
「好,谢谢老师。」
我努力忍下想咋舌的心情,点头致意。我这才想起来,这么说来,前阵子交出去的毕业出路调查表上,我才第一次写上这个。在这之前,我都随意写上符合自己成绩的文科大学。
隆也似乎也听到老师说的话,他睁大眼睛看著我像有话要说。我眼角感受著他的视线,迅速离开教室。
一抵达美术教室,教室里有三个女学生围著石膏像摆好画架,正在画纸上素描。肯定是美术社成员吧,三人的画纸都布满铅黑,已经进入收尾阶段了。
我在离她们一段距离的教室角落坐下,女性美术老师接著走出准备室,在桌子另一端坐下,互相打招呼之后,她开口说:
「高木同学,你艺术选修也不是选择美术对吧。你要考美术大学,具体来说已经决定要考哪间大学了吗?」
听见铅笔规则刷过画纸的沙沙声,这个声音让我感到很舒服。至少比老师讲大考的话题舒服上好几倍。
「是的,我的第一志愿是东京美术大学的油画学系。」
听见我的答案,老师食指搔搔脸颊苦笑:
「东美大……那可是私立美术大学数一数二难考的学校耶。我听说你的成绩很优秀,你不是为了考普通大学而念书的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打算呢?那边的学费相当贵,你有跟父母商量过吗?」
老师连珠炮似地不停提问,她似乎相当困惑。这也是难怪,至今完全没展现任何迹象的学生,突然在高三暑假前夕说这种事情嘛。
「我从国中开始到绘画教室学画画,那位老师的母校是东京美术大学。老师强烈推荐我去那里,我的父母也同意了。」
「这样啊,那你为什么没有选修美术呢?」
这间高中有艺术选修科目,得从美术、音乐、书法中选择一个科目来上。大多数的学生都选择功课轻松的音乐,把时间花在准备大考上。顺带一提,我选修书法。因为音乐课太多认识的人让我觉得很烦,不选美术是因为我不想在学校里画画。
「这个嘛……我在绘画教室已经画很多了,所以在学校里不想要思考画画的事情。」
「你那么常去吗?」
「是的,从国二开始每天去,平日四小时,假日八小时左右。」
说完后,老师惊讶大喊「什么」,正在画素描的学生们对此反应转过头来看。老师要她们别在意继续画画后,端正姿势清清喉咙。
「……你花这么多时间啊,那也是在那边准备考试对吧。你可以早点告诉我啊,我或许也能帮上你的忙。」
「是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我恭敬低头,还以为这样就结束了,但老师大叹一口气后又继续问:
「你有参加过比赛吗?」
我对「比赛」这个单字起反应,心口旁的肌肉绷起来。
「这个……」
「如果你很尊敬绘画教室的老师,让那位老师仔细指导你也很好,但偶尔接受不同人的评论对你的进步也是必要……」
「我没有打算参加比赛。」
我打断老师的话,自己也知道手心开始出汗。
她手肘撑在桌面,上半身往前倾。
「如果你不介意,下次可以拿来给我看吗?素描画或其他什么都可以,我们的美术社也会举办作品评论会,偶尔让其他人看看比较好喔。可以得到不同角度的建议,现在正在素描的那些学生也是要考美术大学。同为学校里想考美术大学的人,或许可以得到不同的激励。」
「不,不用了,我不喜欢和其他人比较。」
我明确拒绝后,老师惊讶地扬起眉。我有点不安是否让老师不开心了。这个人明明是好意邀请我,我却不小心强硬拒绝了。
「……非常感谢您邀请我,但我有在准备考试,所以没有问题。我暑假也预定要密集训练了。」
我扬起嘴角,意识提高音调尽量圆滑一点说话,老师似乎有话要说,但我在她开口前先离开美术教室。
只要一提到比赛,我就会不小心感情用事。
我不想被外人干涉。
因此,我不可以太过社交,也不能太过内向。不被喜欢也不被讨厌,这就是远离所有人的秘诀。
走著走著,上衣口袋中的手机震动。是隆也传来的讯息。
『我都不知道你想要考美大耶』、『你平常连涂鸦也不画啊』、『你也说一声嘛』
画面迅速显示简短句子,我边感到麻烦也还是打上回应。
「对不起」、「我找不到机会」、「而且很害臊啊」
『你将来要当画家?』、『替我签名』
「美术大学不等于画家啦」
『原来不是啊』、『但画家也给人一种不是怪人就没办法当的感觉』
「我不是怪人?」
『海斗是THE有常识的人』、『下次替我画肖像画吧』、『我会拿来当头贴』
我不知道该如何拒绝这个要求,原本一句接一句有来有往的对话也出现了空白。
老实说,我绝对不想画肖像画。好不容易在高中没有让朋友看过我的画过到今天耶。
几秒后,原本在半空中徘徊的手指落在液晶萤幕上。
「下次有机会吧」
我没有看回应,把手机收回口袋中。
所有事情都让我感到厌烦。
如果要我替现在的心情加上颜色画在画布上,我会选择什么颜色呢?
大概是稍微带著蓝色的灯黑色吧。不,肯定更加复杂。或许更接近群青与凡戴克棕混合出的颜色。如果是小学时的我,肯定可以创造出无人能超越的完美颜色。
让我再重申一次,我过去曾被誉为神童。
第一次握画笔是我小学一年级,在美劳课上绘制的「刷牙运动推广海报」获得了市的最优秀奖。
身为富裕家庭独生子而备受宠爱的我,人生第一次得奖获得父母盛大庆祝。我还清楚记得父母兴奋说著我以后要当画家的开心表情。在那之后,只要与绘画相关,不管多任性的要求父母都会答应我。
但那绝非我的父母夸张宠小孩,当时我的画和身边的小朋友相比明显鹤立鸡群,会如此认为也是没有办法的。
大胆的构图、用色、选定题材的观察能力。更重要的是,我相当执著画下每个细节,也有确实完成画作的耐力。
虽然不是很多人知道,在小学生的绘画比赛中担任评审的,不是画家或美术相关人士,而是从地区的小学里选出的老师们。要获得他们的好评相当简单,技巧高低根本不是太大的问题,只要拥有孩童独特的观点,努力作画就好了。当然,当时的我根本没思考过那种事情,只是无意识地具体呈现出来。
很不可思议的,只要获得身边人的好评就会认真起来。得到他人「这孩子很会画画」印象的我,休息时间和放学后都把时间花在画画上,也因此练就出技巧。
拥有高超技巧与卓越品味的我,在小六之前横扫大大小小比赛的我,在升上国中的同时进入绘画教室,也在那遇到出乎意料外的事情,并立刻离开那个绘画教室。
自那之后我不再参加任何比赛,也开始向同龄朋友隐瞒我在画画的事情。
我离开美术教室离开学校,转乘电车抵达从国二开始学画到现在的「秋山绘画教室」。
和第一间马上就离开的教室不同,我在这第二间教室持续学画学了四年半,几乎每天都泡在这里。站在静静伫立于都内喧嚣中的古旧大楼内的一室前,从书包中拿出备份钥匙开锁。一打开门,油彩臭气窜进鼻腔,闷热感缠绕肌肤。我画的好几幅风景画、写实画就立在玄关、走廊、画室等室内的各个角落。
我一如往常准备好画布,在椅子上坐下。抓起构图用的铅笔,眼前既没有当主题的东西,也完全没有构想。只是呆呆举起右手看著全白的画面。
以前只要这样做,我想画的东西就会一个接一个冒出来,右手也会自己动起来。画过在宇宙彼方绽放的樱花,也画过几百头羊在空中奔驰的景色。但不知何时开始,我变得只能画出亲眼所见的东西。
过了几十分钟,我的脑海中仍然没浮现任何东西。反正今天也会和平常一样,随意画个静物素描后结束这一天吧。
「『认为自己能做到的人就一定能做到,认为自己做不到的人就一定做不到,这是一个不容质疑的法则。』这是毕卡索说过的话。」
这声音吓得我身体一跳,一转过头,秋山老师双手环胸才刚叹完一口气。别说脚步声,我连他开门的声音也没发现。
「今天又是连一条线也画不出来吗?」
所有毛发长度皆相同的天然卷,只看剪影就像爆炸头。一脸胡渣,身穿皱巴巴白色衬衫的样子,完全就是对自己仪容打扮漫不经心的中年人。
「秋山老师,不好意思。」
「我不是想听你道歉。」
「你今天不是要工作吗?」
「我在这里会打扰你吗?」
秋山老师露出诧异的表情。
「没有那种事。」
他是这间绘画教室的讲师,顺带一提,学生只有我一个。他的本业是贩售画作给有钱人,也就是所谓的画商,趁闲暇经营这个绘画教室。他一周顶多只会露面一、两次,这里已经变成我专属的画室了。四十岁单身,常有引用画家名言的习惯。
「要参加大赛的作品,你再不画就来不及了喔。」
「报名截止日是八月底吧,今天开始放暑假,赶得及的。最糟拿之前画的风景画也行。」
「你以为那个风景画有办法在天下的『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中获胜?连佳作都办不到吧。」
「是吗?我觉得我画得还挺不错的耶。」
「只是不错而已吧。只是比例完美,每片拼图正确,花时间仔细画出来的东西而已。」
「你这是在夸奖我吧。」
「并没有夸奖你。」
秋山老师皱起眉头。
一般来说,正确和仔细都是夸奖人的用语。但在艺术的世界中,这无法成为武器。
更别说在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通称「大赛」这个不问专业非专业,十六岁到三十岁的所有人都能报名参加,是能让年轻人鲤鱼跃龙门的二次元艺术大赛了。
「总之,如果你的作品无法得到佳作,那肯定没办法拿到东美大的推荐入学。现在的你连一般入学考都很难过关吧。听好了,放入你的灵魂。『没有感情的作品不是艺术』。这是……」
「是塞尚说的话对吧。」
「啧,没错。」
被我说对后,秋山老师很不服气地咋舌。
我想就读的东京美术大学油画学系,正如美术老师所说,是日本私立美术大学最难考的科系。应届考上的学生,每年两、三百人中也顶多十人,录取率随随便便就低于五%。正如字面所示,是个只允许天才入学的窄门。
想要跨过这道门,就需要压倒性高超技巧,以及独一无二的个性。像我这样,只懂如实作画的无能秀才很难入门。
所以我才会以推荐入学为目标,但我国中之后没有任何美术比赛的得奖纪录。正如秋山老师所说,我想要得到推荐入学的名额,就需要有震撼性的结果,至少也得是个让人感觉将来大有可为的作品。
因此,我立下在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中获得前三十名作品的「佳作」的具体目标。
当然,如果能拿到被评选为最优秀作品的「首奖」、「次奖」或是等同于第三名的「评审特别奖」更好,但这只能说是过分奢望了。
顺带一提,秋山老师虽然重考三次,但确实是东美大的毕业生。
「如果不行,我就乖乖去念普通大学。把画画当兴趣也很好。」
我盯著雪白的画布低语。
画画很开心,最棒就是只要有道具,从头到尾都能独力完成这一点。不需要他人干涉或帮忙。
所以「完成的同时即结束」也可以,但只要参加比赛,就需要面对他人的观赏、评价。只要意识到这点,我的手就会立刻动弹不得。
「不,你得去念东美大。」
秋山老师抓住画布上半部,发出细细嘎吱声。我抬头一看,只见秋山老师表情恐怖地俯视我。
「到哪都能画画啊。」
「我在入学前也这样想。而你和我很像。你肯定可以在东美大找到你画中不足的东西。」
「不足的东西?」
「对艺术家来说最必要的东西,只要有这个,你应该能成为名留后世的画家。」
「哈哈,那怎么可能。」
我忍不住嗤鼻一笑,但秋山老师眼神有力地看著我,那不是在说玩笑话的表情。
「……你太看重我了,我只是个凡人。」
我知道自己没有才华。
艺术家,就是不被身边的人左右,能够贯彻自己,拥有强韧精神的人。我认为,那才是真正的才华。如果我也有那份才华,国一时就不会伤得那么重,现在也能大大方方选择美术当艺术选修课了。
「而且,现在的我没有你口中艺术家最必要的东西,你认为我的画有办法在大赛中得到佳作吗?」
当我问出这狡猾的问题后,秋山老师别开眼,嘴角随之扭曲。
「那是……」
「第一点,我不喜欢为了得奖而画画。你不是总是要我画我打从心底真正想画的东西吗?」
「你这小子还真啰嗦,什么都这样讲道理思考就是你最大的缺点。听好了,『艺术作品不是为了摆设在房里,而是为了斗争的武器。』」
「这句话是谁说的?」
「毕卡索。画出来的画就要为了自己利用到极限,这才是艺术家的正确姿态。听好了,你是个该成为画家的人。为此,你要拿出自己的最高杰作参加比赛。」
「如果办得到,我也想这样做。但是,我办不到。」
我咬紧下唇,如果画得出来我当然也想画。画匠想要创造出好作品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万一我真的能进入东美大念书,可以成为专业画家靠画画过生活,那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一个人窝在深山里的画室,从早画到晚,这超棒的啊。但我已经不是孩子了,当然不可能认真冀望这种没有现实感的梦想。
秋山老师「唉」的叹了一口气,随意把手插入西装裤的后口袋中。
「你还是一样闷在自己的象牙塔中,但是,我已经做好准备要让你解放自己的情绪了。」
接著再次抽出手,右手抓著一张纸,看得出来那是一张机票。
「我八月初工作有事要去冲绳一趟,你放暑假对吧,跟我一起来。」
「……什么?冲、冲绳?」
我无法理解,用愚蠢的语气重复他的话。
「你那无聊的风景画,或许在与平常不同的环境中,可以奇迹似地拥有感情。」
这说词太过分了。
「但我爸妈……」
「我已经联络好了,说是准备考试的一环。」
我的双亲非常信任从以前就相当照顾我的秋山老师,如果是为了考试,也不会反对吧。
「再怎么说也太赶了吧。」
「那你要和先前一样,只闷在这间房里独自画画吗?你接下来的人生,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找藉口对自己说办不到,一路逃避下去吗?」
秋山老师皱起眉头,低头俯视我挑衅我。他肯定是想要故意惹怒我,试图引出我的反骨精神。大概想让我说出「那我就画给你看」吧。
我还没幼稚到会中这种没大脑的招数。但我也很好奇,为什么秋山老师给我如此高的评价。
现在还对已经不再是神童的我高度期待,想要回应他的期待是种本能,特别是,这是照顾我好多年的恩师的期待。
或许即便到了冲绳一趟,我仍然没办法画出精采的作品。如果那样,就连至今看重我的秋山老师也会终于耗尽耐心吧。
但是──
或许会有什么改变。我有这种预感。
我说著「我明白了」后点点头。
*
八月一日,我和秋山老师一起前往冲绳的离岛。那是比日本最南边的波照间岛稍微北方的小岛,志嘉良岛。从羽田机场飞到那霸机场,接著再转乘飞机到石垣岛。又从石垣岛搭乘每天五趟
来回的高速船一小时才终于抵达志嘉良岛,抵达时已经超过晚上八点了。
「令人意外的不怎么热耶。」
这是我晚上踏上志嘉良岛后的感想。湿润的海风很舒服,比我想像的还要凉爽,东京的夜晚更加炎热令人窒息。脸色苍白的秋山老师手摀著嘴巴回我:
「……太阳下山之后都是这样吧,气温似乎是东京比较高……恶。」
秋山老师一搭上高速船立刻晕船了。他一直待在甲板上吹风,吸饱水气的爆炸头分量只有平时的一半。
「还好吗?住一晚再走比较好吧?」
「不行,如果今天不回石垣岛,我工作就来不及了。别担心我,你只要专注在自己身上就好。」
秋山老师表情虚弱说完后,脚步不稳地又搭上刚刚才下的船,他是特地带我来这座岛上。如果只是要画画,我觉得在冲绳本岛上也可以,但他认为「既然都要去冲绳了,那去保留大自然的偏远地区比较好」,所以才选了这个岛。
志嘉良岛是冲绳几个有人岛中人口最少的岛。全岛只有三百五十人左右,其中超过五成是六十五岁以上的老年人,也就是被称为极限聚落的小岛。别说超商了,连交通号志和自动贩卖机都没有。
「海斗,你知道民宿位置吗?」
「知道,我已经输入APP里了。」
「画材明天会送到,有什么事就打电话给我,也别忘了一天要画一张素描。」
秋山老师说完后,汽笛声响起。他不小心「咿」地尖叫一声,双手抓住扶手。高速船似乎要出港了。
我的画材全部用邮寄的,所以行李只有一个装换洗衣物的背包。
目送边吐白烟边消失在黑暗大海那头的船离去,船离开后相当宁静,只听见海浪声。空无一人的乘船处彷佛与世界切分开来,这或许是我生平第一次体验如此安静的夜晚。
感谢明明会晕船,还在百忙之中陪我到这里的秋山老师,我思考著从明天起该怎么在这个岛上度过。
从今天八月一日起到二十日,我要在这个岛上住二十天。目的是绘制参加大赛用的油画。
明天收到画材后,立刻就得出门寻找要画风景画的地点。越能展现冲绳风情的地点越好。希望可以是美丽的海湾、罕见植物群生的密林,或是如梦似幻的洞窟。因为我只能如实描绘出亲眼所见的东西。
为了与在想像中创作,并且可以在画布上描绘出想像的天才们对战,我要拿主题本身的罕见特质当成画作个性来与之对抗。这趟旅行的目的就在这边,所以地点选择最为重要。
走过售票窗口走出外面,港口立著一尊古旧铜像。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鱼尾的女性坐在铜像基座上。
──是人鱼。
大小和我的身高相仿,表面涂料斑驳。没有动漫角色那般的可爱,拥有真实人类会有的头身比例,相当有真实感。基座上老式字体刻著「欧里透里(注1)」,放在飞机座位后方网袋中的手册上,有介绍冲绳方言的单元。我只有随意翻阅所以只隐隐约约记得,这是「欢迎光临」的方言。这有点恐怖的铜像与字体,完全没有受到欢迎的感觉。
离开港口后,整备完善的水泥地消失,变成被踩得硬实的泥土地。路宽只能供一辆轻型汽车行驶,左右被大小不同的石头堆积起来的石墙包围。
叶尖尖锐的阿檀树(注2)突出在石墙上端,艳红色的朱槿在脚边盛开。充满南岛风情的感觉让我觉得很新鲜。
可见几栋红砖瓦屋顶的建筑物,每栋都是平房,不见二楼以上的建筑,电线杆等间隔排列。我边想著「天空很辽阔就是这种意思吧」边抬头看天空,在那之后忍不住赞叹:
「哇啊!」
令人震撼的星空。
无数的光点塞满我的视线,在东京能看见一等星已经很厉害了,而这个志嘉良岛上有数也数不尽的星星闪烁著。
我一直以为夜空是黑色的。但不知是因为空气清新,还是因为星光强烈,这片夜空看起来像带有青蓝的靛蓝色。就算同为夜空,看起来也不同。
我停下脚步呆呆眺望天空一段时间,密集的白点中,一道直线从右至左划过,立刻消失了。我是在另外一道直线划过时才惊觉那是流星。
生平第一次看见流星。在我目送五道理所当然划过天际的流星消逝后,这才回过神来,在泥土地上再次迈开脚步。
彷佛电影场景的民家几乎都没了灯光。虽然才刚过晚上八点,但似乎因为高龄者居多,或许已经睡了吧。才这样想著,就看见漫不经心把窗户全打开的人家。也能听见三线琴的乐声。
我四处张望,为了确认地图软体低头看手机画面。尽情欣赏星空后,感觉液晶萤幕的人工光芒相当冰冷,我忍不住关掉画面。反正只有一条路,应该不会迷路。
大约走五分钟后,从民家的缝隙中看见海岸。对当地人来说,台风或下雨水量增加时可能很辛苦吧,但我好羡慕在住宅区里可以理所当然看见大海这点。不管是流星、朱槿还是民家间突然出现的沙滩,一切都让我感到新鲜。
我稍微远离地图的路线,绕到夜间的海滩去。或许才刚到就能找到好风景了。
穿著运动鞋踩沙滩,传来砂砾摩擦的声音。边环视周遭边沿著海岸走。这不是整备完善的海水浴场,而是最天然的沙滩。四处散落被打上岸的漂流木。
从哪里传来歌声,似乎有人在哼歌。
才这样想,就看见一个下半部长年被海浪磨削的倒三角大岩石,发现有个少女独自坐在岩石上抬头看夜空哼歌。
不及肩的短发,湿润贴在肌肤上的水湿白色T恤和短裤。天色昏暗我也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但伫立于非日常幻想空间的她,彷佛非现世之人,而是想像中的生物。没错,例如:
「……人鱼。」
我无意识说出心中所思,她比港口那个恐怖的铜像更像人鱼。
「……谁?」
岩石上的人鱼对我的声音起反应停止哼歌,转过头来看我继续问问题:
「观光客?来干嘛?为什么?」
她从脚到头打量我一圈后环视周遭,确认周围没有任何人。
「那、那个,是的,我是来观光的,搭船来的。」
我结结巴巴回答后,她从有我身高大的大岩石上轻巧一跃而下,用几乎感觉不到重量的声音著地,赤脚用力在沙滩上沙沙奔跑,在我面前停下。
我不喜欢人际交往,所以也没打算积极与当地人来往。我明明打算尽快找到作画地点,赶紧完成大赛用的画作啊。
要是别绕到沙滩来就好了,心中有点后悔。
「欸!你从哪来的?」
从刚刚充满神秘感的氛围一变,她语调开朗地问我。很亲人地歪过脖子,探头看我的脸。
「那、那个,东京的……」
「喔──东京?是都市人耶!」
她张大嘴,做出上半身往后仰的反应。感觉她并非刻意,而是下意识如此做。
她身高大概不满一百六十公分,身材纤细。水湿的肌肤反射星光淡淡发光。
「你也是高中生?我高三!大概和你差不多吧!」
她如此发问,眯起自己琥珀色的眼睛。明明和陌生人说话,却比平常还不紧张。她淡淡的笑容中给我彷佛旧识的安心感。
「对,我也高三。」
「单身旅行?家族旅行?」
「单身……不对,中途还和老师一起。」
「老师?学校的?为什么?」
她身体朝我靠近,贴在额头上的湿润浏海摆动。大大的眼睛像好奇心聚合物,瞳孔也张得很大。
我在脑海中组织著该怎么说明我来志嘉良岛的经纬。我不想对首次见面的人说我是来这里画画的,就算再也不会和她见面也不愿意。
我努力思考该怎么蒙混过去时,看见视线下方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哇、哇啊!」
她站在沙滩上的裸足旁,有只蓝黑线条的蛇,用几乎感觉不出其与沙子摩擦的缓慢动作移动著。
我只有在动物园里看过蛇,我全身起鸡皮疙瘩,就快要软脚了。
「咦?什么?」
她似乎没有发现蛇,被我的大声惊呼吓到。
我瞬间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往身边拉。
「危险!」
「哇哇!」
她边用单脚维持平衡,脚步不稳地到我身后。
这条蛇全长约五十公分,粗约直径三公分吧。蓝黑线条模样,有光泽的蛇鳞闪闪发光。一看就觉得是很危险的颜色,我总之吓得心脏都快停了。
「啊!是黄唇青斑海蛇!」
她从快要软脚的我身后探出头来看著蛇大叫。放开我的手,朝蛇身边跑过去。
「真少见!这附近几乎都是阔带青斑海蛇耶!」
海蛇?我在脑中重复。悠游于热带到亚热带地区大海的蛇,那不是出现在电视上,而是就在面前。
她把手搭在大腿上直盯著海蛇看。此时,海蛇停下动作,警戒著从上而下俯视著它的人类,迅速吞吐蛇
信。
对我来说,光是野生蛇已是未知的猛兽了。但她用彷佛看见野猫的天真表情盯著蛇看,光表情都让我无法理解,没想到她接著做出更令人惊讶的行动。
「吓!」
短裤底下的纤细裸足,突然往海蛇身上踩上去。
「咦、咦咦咦?」
我吓到大喊,但她若无其事。被踩在地上的蛇高速甩动头尾挣扎,她抓住海蛇的尾巴往后拉。
一直拉到蛇头距离裸足只有大拇指左右的长度后,她边用拇指紧紧压住蛇头,把蛇抓起来。
「啊哈哈!我抓到了!」
她眯起眼睛大笑,把蛇头转往我的方向。
海蛇蓝色的头和白色下颚分别被上下紧紧压住无法张嘴,充满怨恨的眼神瞪著我。蓝黑线条的身体缠住她的手臂,情感上似乎还在试图抵抗。
「黄唇青斑果然很棒!你不觉得这颜色超漂亮超可爱的吗?你要不要摸摸看?」
漂亮?如果把蛇、尖牙、蛇毒等全部的要素抽掉只单看颜色,那确实也不是不能说不漂亮。
「……不、不用!不用了!」
但蛇就是蛇。我努力从喉咙挤出声音,费尽千辛万苦摇头。
「没长胆的,明明很舒服耶!」
她陶醉看著海蛇的表面。彷佛在捏小猫肉球般,戳著海蛇的肚子。这句话是冲绳方言吗?从她的态度推测,应该是在说胆小鬼或懦弱的意思吧。
「那、那个没有毒吗?感觉就是有毒的颜色耶。」
我问完后,她张大嘴「啊哈哈」大笑著说:
「只有牙齿有毒啦。」
「果然有毒。」
「只要不被咬到就没事啦。」
「但应该很危险吧……」
这么说来,以前在电视节目上看过,在冲绳只要抓到黄绿龟壳花就可以拿去公所换钱。抓蛇这件事情本身应该很稀松平常吧。
「你常常抓蛇吗?」
「海蛇比较少,黄绿龟壳花倒是很习惯!」
「黄绿龟壳花也有毒吧,你不会怕吗?」
「不会怕啊,但海蛇的毒性是龟壳花的三十倍,所以我有小心。」
「三十倍!那被咬到会死人吧。」
她嘲笑著惊慌失措的我。
「不在三十分钟内到医院打血清就会死。但志嘉良岛的小诊所里没有血清,得从石垣岛叫急救直升机来,一来一往三十分钟就过了,不管怎样都会死掉。啊哈哈!」
她右手中的海蛇没有放弃脱逃,蛇尾不停拍打她的上臂。如果她所言不假,现在她只要稍微手滑被蛇咬到就会死掉。
「还、还真亏你笑得出来耶……那值得你冒那种风险去摸吗?」
她秒答「嗯」且轻轻点头,走到海浪边蹲下身。
接著轻轻把海蛇放到沙滩上,海蛇一副「我受够了」的感觉,蛇行逃回大海去。
她直盯著目送海蛇远去,抱膝小声说:
「我现在,想去做所有这个瞬间想做的事。为了不让自己后悔。不管会不会被海蛇咬,反正迟早都会死啊。」
和平稳海浪声相同的细小音量,她蹲下身卷曲后背的身影,又从刚刚那活泼又天真的印象,转回坐在岩石上时的神秘氛围。
人类迟早有天会死,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如果是学校同学认真说出这种顿悟似的台词大概会惹人发笑,但出自她口中有种无可言喻的说服力。大概因为我亲眼看见她实际只因为好奇心而豪不畏惧地抓海蛇吧,感受到她是认真如此想。
明明是我发问,我却不知该回什么,她转过头来有点害臊地皱起眉笑著站起身。
「……说笑的啦!哎呀,对东京的高中生来说,会觉得我就是个乡下小丫头对吧?喔呵呵,还真是失礼了。」
她右手摀住嘴巴,作戏般地轻轻歪头。
「没、没这种事……」
太多事情震撼著我,我想不出适当回答。她突然拉近和我的距离,双手包住我的右手:
「欸欸,你要待到什么时候?我们交个朋友吧!」
「咦?」
心脏猛力一跳。她的脸孔本身也很可爱,惹人怜爱的表情和亲人缩短距离的方法,不管到哪都会成为众所喜爱的人物吧。闻到混杂海水气味的柑橘香气,让我不禁害臊起来。我知道血液正逐渐往我脸上集中,如果是白天,肯定会被发现我满脸通红吧。现在是晚上真是太好了。
「我是伊是名风乃!你呢?」
「我是……海斗,高木海斗。」
「海斗!嗯,请多指教。」
「伊是名是怎么写」、「立刻就直呼名字不加称谓吗?」等等,总之得做出的反应有很多,但承受风乃这份朝气,或该说纯真,就是某种活生生能量的东西后,我自始至终只是相当狼狈。
风乃提议要带我去我预定住宿的民宿。我拒绝了,但她说著「我和那里的奶奶很要好,包在我身上。」强行引领我前进。风乃跑进石墙两侧装饰有冲绳石狮的红屋瓦古民家里。
「登美奶奶!嗨待!」
我追上去时,她正好与这安静小岛相当不符地活力十足打招呼。
「是风乃呀,怎么了吗?」
走到玄关来的,是一位弯著腰的白发老奶奶。
「海斗啊,说他要住在南风庄,所以我就带他来了!」
「海斗?……啊,是预约住宿的高木海斗吗?」
「对对对!海斗,登美奶奶做的菜超~级好吃的喔!请多指教啰!」
她替我回答,还顺便帮我介绍登美奶奶。感觉风乃用著我至今认识的人的两倍速度活著。
「请多多指教。」
我一鞠躬后,登美奶奶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真有礼貌,真不愧是内地的孩子。比起来,风乃你又整身湿了,还赤脚到处跑……哪里像还没出嫁的女孩啊。」
「这、这是因为我跑进海里啊,我也是可以很有规矩的耶!」
「哪里有?老是没个定性。」
「才没有!」
风乃鼓起脸颊,登美奶奶柔柔微笑摸摸风乃的头。
「风乃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快点去洗澡吧。」
「……嗯,好啦。」
刚刚明明还气噗噗地闹别扭,突然变成一只装模作样的猫咪般乖巧点点头。她们看起来不是亲属,但彷佛像有血缘关系的祖母和孙女。
风乃转过头,走出玄关,是打算回自己的家吗?
「她还没要回家喔,我们的浴室在外面。她大概会吃完饭再走,得准备她的份才行。」
「啊,原来是这样啊。」
彷佛读出我的心声。还是说,或许是谁都看得出来我依依不舍看著她吧。如果是这样就太丢脸了。
「我带你去房间,行李只有这些吗?」
「啊,其他行李用邮寄的,预定明天上午会寄到。」
登美奶奶轻轻点头后迈开脚步,我也脱鞋进屋。有好几间用纸拉门隔间的榻榻米房间,其中一间摆著漂亮的神龛。这是我第一次住民宿,和饭店或旅馆完全不同,就是比较宽敞的一般人家。
「只有你一个吗?我听说从石垣岛搭船来的有两个人,一个大男人和一个高中生。」
登美奶奶边走在走廊上边问,那是在说秋山老师。
「啊,对,另外一个人明天还有工作,所以马上就折返回石垣岛了。」
虽然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会知道搭船的人数,但这么小一个岛,或许有外人来是一件相当罕见的事情吧。
「这样啊……你要待到二十号对吧。」
「对,现在放暑假。」
「暑假啊,真不错呢。但是你不和朋友出去玩没关系吗?」
「大家都要补习,很忙。」
「内地的孩子还真辛苦。」
「风乃同学也是高三对吧,应该也要准备大考吧?」
我没想太多,相当自然地提问,登美奶奶看著前方沉默,她的手腕摆在弯曲的腰上,每走一步,小小的背影就会左右摇摆。
登美奶奶打开走廊底端房间的纸拉门后,冷气从房内流泄而出。
「这里就是你的房间。不只这个房间,其他房间你都可以随意使用,反正也没有其他客人。」
感觉似乎被她扯开话题了,但我又想,这属于个人隐私,也不是能透过他人口中得知的事情。
二﹒二五坪的和室正中央已经铺好被褥,房间角落有矮桌及和室椅,旁边还有老旧的绿色电风扇。感觉相同老旧,很有年纪的方正冷气机已经打开电源,舒服地替我汗湿的身体降温。登美奶奶似乎事先把房间弄凉等我来。
我把背包摆在和室椅旁,重新郑重鞠躬。
「接下来二十天,还请您多多关照。」
「你不用太客气,就把我当自己姥姥,什么事情都可以对我说。」
虽然表情严肃,但她是个温柔的人真是太好了。我第一次在陌生的土地住二十天,其实内心相当紧张。
过一阵子晚餐准备好了,我前往起居室。桌上摆著好几盘装满食物的盘子,洗好澡
的风乃也坐在那边。毛巾挂在脖子上,头发还微湿。这洗澡速度在女生里算快的吧。但我无法想像她安静不动的样子,也感觉这很合情合理。
「今晚是大餐喔,全都多亏海斗的福!谢谢你来!」
风乃咧嘴笑著抬头看我,双手各握著一根筷子的样子,彷佛等不及吃饭的小朋友。
登美奶奶准备了桌子都快摆不下的菜肴,正如风乃所言相当豪华。
大盘子装著覆盖融化起司的塔可饭,热气带著柴鱼高汤香气的冲绳排骨面,冲绳炒苦瓜,以及搭配味噌酱的海葡萄等乡土料理。还有不知道放什么肉的汤和软嫩Q弹的带骨肉。
「好、好丰盛。」
我被吓了一大跳,在风乃斜对面的坐垫上坐下。登美奶奶在我面前放下饭碗,里面装著炊饭。
「会煮太多了吗?但你们正值成长期,应该没问题吧。夭鬼的风乃也在,应该马上就会吃光了吧。我会替你们准备再来一碗。」
「哪有!我才没有夭鬼!我可是很恬静的耶。」
满脸笑容闻著食物香气的风乃,慌慌张张摇头。我不懂「夭鬼」是什么意思,登美奶奶告诉我「就是贪吃鬼的意思」。
「真是的!我要开动了!」
风乃有点闹别扭地开动。但吃下一口的瞬间眉间皱褶立刻消失,满脸笑容地不停舞动筷子。两颊塞满食物的样子彷佛小动物一般令人莞尔。
「细嚼慢咽,可别哽住了啊。」
「哈姆、哈姆,嗯……好好吃!」
她明明讨厌人家说她夭鬼,但她似乎早已忘记这档事,专注地吃晚餐。正如她宣示她要做想做的事情一般,她现在只热衷在吃饭上头。
而我也在吃了一口后,无意识地脱口而出:「……好好吃。」
「登美奶奶做的冲绳黑糖卤肉可是世界第一,再怎么说可是放了一晚入味呢!」
风乃彷佛自己的功劳般相当骄傲。
乍看之下像东坡肉的冲绳黑糖卤肉这道料理,由猪皮、油脂、瘦肉三层组成,卤汁完全渗入肉中,焦糖色泽闪闪发亮。软嫩得用筷子就能切开,放入口中瞬间融化,只留下热呼呼的肉汁和甜咸味。一转眼消失无踪,令人感到悲伤。
虽然这样说,看著眼前满脸笑容品尝食物的风乃,其他每道料理也感觉相当美味。一转眼,桌上只剩下盘子,甚至还又再来一碗饭。
「呼~吃饱了吃饱了!登美奶奶,感谢你的款待!」
吃完后,风乃边倒在榻榻米上边拍拍自己的肚子。
「风乃,发困前先回家去。」
「好喔!欸,海斗你明天起预定要干嘛啊?」
风乃坐起上半身,冲势十足地手撑桌子上半身往前倾。
我差点把「总之明天早上收到行李后,要去找作画的地点」说出口,还是止住了。面对不和他人之间建立高墙,且毫不客气踏入人心的风乃,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说溜嘴。
──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在画画。
已经不会再发生国中时相同的事情了,我理智上很清楚,那是彼此都是小孩才引发的不幸意外。即使如此,我还是很抗拒让同龄的人知道这件事。
但是,无情的登美奶奶直说出口:
「我听说他是要去画画,如果有需要的东西尽管开口喔。」
我在内心咋舌的同时,风乃惊声大叫:「什么!只是为了画画来旅行!超正式的耶!你想当画家吗?话说回来,你该不会已经是职业级的了吧?」
她的大眼闪闪发亮。
大概是秋山老师告诉登美奶奶的吧。画油画会弄脏手和衣服,确实得先和住宿的地方说一声。但我不想要让风乃知道。
「也不是那样啦,因为我得要参加一个比赛,所以画画的老师才带我来这里。」
边感受风乃隔著桌子带来的压力,我连忙否认。
「那样也还是很厉害啊!你要画什么?」
「我只会画风景画。」
「是喔!你看上志嘉良岛的风景,让我夸奖一下你的品味!」
风乃笑弯眼,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喜悦。
「已经决定好地点了吗?」
「不,还没……」
「那我带你参观志嘉良岛!我知道非常多好地点喔!」
「带我参观?」
「而且我非常喜欢这个岛,所以我也希望你可以喜欢上这里!」
「不,我……」
我瞬间想要拒绝,但她紧紧握住我的右手。
「你不用客气!我们一起加油吧!」
为了洗净油彩颜料而使用的洗剂让我的手变得相当粗糙,和我的手不同,风乃的手水润又柔软。但她也太随便和人肢体接触了吧,我紧张到胃都缩起来了。
手被风乃握著,我朝登美奶奶拋去求救视线。但登美奶奶只是露出有点伤脑筋、有点傻眼的复杂表情叹了一口气:
「……海斗,可以请你陪风乃吗?」
就这样,我被逼进了无法拒绝的气氛中。
有当地人领我参观确实很棒,或许也会带我去观光客不可能知道的地点。但是我觉得太常和风乃待在一起会很危险。我想和他人之间筑起高墙,而她会毫不在意地跨进来。
「不行,这样不好意思,风乃同学应该也很忙吧。」
「不,别担心!我超闲!因为我没有事情可以做。可以帮上海斗反而让我很开心!你得在哪时之前画完啊?」
「我基本上预定住到二十号,在那之前。」
高三暑假很闲,这真的可能吗?
「那正好,二十号开始就是盂兰盆节,在那之前绝对要画出好画喔!」
「不用不用,真的没有关系,不用理我。」
「我说没关系啦!那肯定就是我的任务。」
风乃从正面注视著我,仍然紧紧握住我的手。老实说,我感觉无法拒绝。她比我至今认识的任何人都还要强势。她为什么会这么坚持呢?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耶,我丝毫无法理解。
「……好不好,拜托你。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风乃眉角下垂,嘴唇也抿成一线。刚刚还那样活泼,转眼间变成相当落寞的颤抖音调。这种反差真的太狡诈了。
我叹了一口气后点点头:
「我明白了,那么,因为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画画的样子,所以只请你带我去找地点。听起来好像在利用你,这样也可以吗?」
「当然没有问题!」
「画完成之后也不会给你看喔。」
「嗯,谢谢你!」
我觉得这条件很过分,但风乃似乎不在意,立刻绽放笑颜。
「然后啊,你说话可以轻松点,喊我也不用加称谓啦!我们同年耶。」
「但、但是……」
不加称谓直呼今天才认识的女生的名字,这难度也太高了吧。
「如果不愿意,我就不带你参观。」
「没关系,不带我参观也无所谓。」
「快点,快喊!」
风乃双手环胸,表情恐怖地抬起下颚。从上而下俯视的看人方法很有压迫感,虽然不恐怖,但让我感到很新鲜,原来她也会有这种表情啊。
「那……风乃,请多关照。」
我结结巴巴说完后,她很满足地站起身。
「嗯,请多关照!我明天早上再来!登美奶奶明天见!」
不等我们回应,她乒乒乓乓地跑走了。
大门立刻传来「咖当」关上门的声音,彷佛台风过境,一瞬间变得好安静。
登美奶奶开始堆叠空盘子收拾桌子,我说著「我也来帮忙」后起身。
「帮大忙了。」
「不会,这只是点小事。」
「我不是说帮忙整理,是谢谢你愿意和风乃当好朋友。」
「我们也还没有变成好朋友啦。」
「或许是那样没错,但看见风乃好像很开心,这让我比什么都感到高兴。」
洗著碗盘的登美奶奶的声音充满真诚,不丰厚的脸颊柔软地往上扬。
「她和你感情相当好呢,吃东西也毫不客气,从以前就是那样吗?」
「这个岛上小孩很少,所以大家从小就很疼爱她。结果就养成一个小夭鬼了。」
所有岛民都是家人的感觉啊,有种很乡下的感觉。喜欢的人或许会很喜欢,但从小就被大家知悉一切让我感到有点拘束。
「真的很不好意思,请你陪她到她满足为止。」
「喔,我明白了。」
我明明是客人耶,怎么好像有被强迫照顾她孙子的感觉啊。一想到明天之后要和才刚认识的女生独处就让我胃痛,但不知为何,无法忘怀风乃握住我右手时的温度。
那天晚上,秋山老师打电话给我。确认我平安抵达民宿,也叮咛我要和父母联络之后,提起大赛的事情。
『找到好地方了吗?』
「还是晚上,我也没办法说什么。啊,星星很漂亮。」
『这样啊,请当地人带你参观最好,但你很不擅长这类事情对吧。』
「你真没礼貌,我已经和人约好明
天要带我参观了。」
我一答完,手机那头秋山老师的声音,转为好奇心十足的语调。
『喔,你已经认识新朋友了啊?』
「对。」
『怎样的人?』
「当地人。」
『听你这种说法,该不会是女生吧?』
怎么会这么敏锐,真不愧认识我四年半。
「是,嗯,就是这样。」
『还真有你的耶,恋爱很重要喔。「恋爱与艺术相同,全心投入,其中正有美好之处。」这是冈本太郎说过的话。』
「不对不对,讲太远了啦。才不是那样。」
『不,你的态度很可疑。感觉和平常不一样。处男小朋友有过度想要隐瞒自己有在意女生的倾向。』
「你对高中生说什么啊。」
『海斗,我懂你的心情,但你要好好画画啊。当你对女人神魂颠倒之时,其他的参赛者……不对,反过来说,身为教育者的我应该要说「想画画随时都能画」然后推你一把……』
我在此挂断电话。其实更早挂断也没有关系,但为了感谢他特地带我到志嘉良岛来,我才陪他多聊了一下。
我也照著秋山老师的嘱咐打电话给父母,也收到隆也传来的讯息,但我懒得理,未读就直接睡了。
醒来时已是早晨,蝉鸣总之很吵。把毛巾被盖过头就能忍受蝉声,但这又变得太热,结果我放弃睡回笼觉。
透过窗户射进来的朝阳很刺眼,我拉起汗湿黏在身上,令人感到不适的衬衫领口搧了搧,用力打开窗户。彷佛用力转了音量纽一圈,蝉鸣变得更加大声,感觉扑面而来的夏季热气缠绕我的身体。
万里无云的晴空。明明不是直射日光,阳光却强烈到连眼睑内侧都痛起来了。当我呆呆眺望外面时,终于真实感觉我人在志嘉良岛上。
我走到起居室时,只见登美奶奶坐在座垫上边喝茶边看电视。
「早安。」
「早安,早饭已经做好了喔。」
登美奶奶立刻起身,感觉我好像在催促她,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
「啊,请别忙。」
「你不用这么在意,你可是客人呢。」
她这样说著,敲著自己的腰往厨房走去。
总之我在桌子前的坐垫上坐下,呆呆看著电视。新闻正好要从运动新闻变成早上的占卜单元。我心里想著「这种离岛也和东京播放相同节目啊」这相当没礼貌的事情时,登美奶奶端著托盘回来了。
红皮的烤鱼、白米饭和汤,还有几片渍菜,是很简单的早餐。
「谢谢你,我开动了。」
双手合十后握起筷子。老实说,比起鱼,我更喜欢吃肉。最喜欢的早餐是维也纳香肠和火腿蛋,烤鱼顶多在肚子饿时才会吃,但登美奶奶做的冲绳乡土料理让人一口接一口。
红色的烤鱼,不是我家偶尔会出现的红鲷。筷子一刺下去,鱼皮「噗哧」一声弹破渗出肉汁来。鱼肉是白肉且柔软,清爽的薄盐味。从外表看起来,我还以为味道会更复杂,却是很优雅平淡的味道。
「这是什么鱼?」
我一问,登美奶奶在托盘旁摆上装有金黄色茶水的杯子,杯里的冰块哐啷作响。
「双带鳞鳍乌尾鮗,今天早上才刚捕获。」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鱼。但话说回来,我对鱼也没有特别了解。边想边喝了一口茶。是冲绳香片茶,清爽的茉莉花香窜过鼻腔,和双带鳞鳍乌尾鮗的咸味很搭,让我每天早上都想吃这个。
「很好吃。」
登美奶奶说著「这样啊」,平淡地把我的感想当耳边风。
在那之后我沉默地继续吃,电视声、咀嚼声、蝉鸣声,偶尔还会有冰块在香片茶里裂开的高声响起。
不觉得沉默很尴尬,反而觉得舒服。说到乡下地方的老人家,就给人很爱照顾人,没拜托他也会又做这个又做那个的印象。但登美奶奶似乎不是那类的人。
如果我是期待能和当地人交流的观光客,应该会感觉不太满足吧,但我正期待如此的对待。烦人的人际交往在学校里已经够我受了。
吃完早餐后,我呆呆地看著电视。登美奶奶说我可以转台,我就随意按遥控器的按键。
几乎都显示「此频道无法观看」,勉强可以看的频道只有四个。而且其中一个新闻节目还打上「本节目为七月二日播出的内容」的字幕,正好是距今一个月前的日期。
节目内容是有几位岛民在台风引发的风暴潮中丧命。
我没什么看进脑袋中,在心中吐嘈「新闻不是即时有意义吗?」后轻轻放下遥控器。
过了一会儿,门铃声响起。登美奶奶打算起身,我伸出掌心制止她,肯定是我的画材送到了。
打开门,比我高一个头,年龄大概超过二十五岁的大哥哥站在门外。他看著我的脸皱起眉头,双手抱著纸箱走过我身边,把纸箱放在玄关。
「这是你的东西?你在这里干嘛?」
大哥哥脱下帽子,用衣袖擦拭额头汗水,一头偏红棕发,颜色不太均匀,与其说是染的,或许更接近被日晒晒到变色吧。眉毛很细,眉尾画出刚硬的锐角。他身穿货运公司的水蓝色制服,但钮扣解开了三颗,没有好好穿好。外表给人不良少年小哥的印象。
「啊,是的。那个,我昨天开始住在这边。」
我畏怯著他给人的压迫感回答,他接著用力挑眉:
「啥?住在这边?为什么……」
「嗨待!大地哥哥,工作辛苦了!」
下一秒,彷佛要打断他的话,有张脸从他宽大的后背旁冒出来。是风乃。她今天也是T恤搭配短裤的轻松打扮。因为大哥哥的恐怖态度而畏缩的我,听到这开朗的声音让我打从心底松了一口气。
「海斗,昨天以来不见!有睡好吗?」
「啊啊,嗯,早安。」
我回答风乃后,大哥哥又皱起眉头俯视我。
「风乃,你认识这家伙?」
「嗯,我们昨天开始变成朋友了。这是海斗。这个人是大地哥哥,你们两个也要好好相处喔。」
「请、请多指……」
「什么?开什么玩笑?」
当我想点头致意时,大地先生用威吓的语气怒吼。好恐怖。他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啊?
「大地,这是我认识的人,你别这样吓他。」
登美奶奶现身,大地先生像有话要对登美奶奶说而深吸一口气,但又不说了。取而代之凑近我耳边,低声对我说:
「你这家伙,要是对风乃出手我就毙了你。」
明明是盛夏的冲绳,我却感觉全身冰透。过度恐惧让我鸡皮疙瘩从脚尖一路往头顶爬升。
大地先生除了在玄关放下纸箱外,还把扁平的大型物品立在车库中,接著请登美奶奶盖章后离开。
我在这段时间全身僵硬站著,风乃用力拍拍我的背。
「啊哈哈!海斗你没事吧?」
有事。单纯因为被恐怖的人威胁而发抖,而且说起来,我本来就不擅长应付他人带著恶意瞪我的眼神。
「那个人为什么要那么生气啊?」
「他没有生气,你误会了啦。」
「不对不对,再怎样也没办法全盘否认他没有生气吧?」
「别担心别担心!他不会真的毙了你!大地哥哥很温柔的。」
那叫温柔?
「要是对风乃出手」就是指发展成男女关系吧?
为什么要特地警告我这种事情呢?
「他该不会是你的男友吧?」
我说完后,她捧腹大笑。
「啊──哈、哈!别开玩笑了!绝对不可能!」
「那是你亲哥哥之类的?」
风乃笑到上气不接下气地摇头,既不是情侣也没有血缘关系。但她说过岛上的人就像全岛都是家人一样,肯定是哥哥生气阻止我对妹妹出手的感觉吧。风乃与他人毫无距离感,我大概可以理解他以家人的视线担心风乃的心情。
「下次再见到要怎么办啊。」
「你就笑著对他打招呼说『嗨赛!』就好了啊!」
「不是不是,那不行吧!如果被他看见我和你在一起……」
「我做我想做的事情。就算被大地哥哥阻止,我也不会不来找你!」
「他或许会允许你这么做吧,但我会被他打得落花流水。」
登美奶奶安抚踌躇不前的我。
「别担心,别看大地那样,他很认真,没有太严重的事情,他不可能对你动手。」
那叫认真?完全就是不良少年耶。
「完全看不出来耶。」
我仍然相当狐疑,风乃拍拍我的肩膀。
「是真的,大地哥哥是青年会的团长,如果你有烦恼可以去找他商量喔!他肯定可以帮上忙。」
「青年会?」
「嗯,岛上的活动都是青年会主办。另外,这个岛上很多老人家,所以他们也会帮忙换灯泡或是帮忙搬重物。大家都很依赖大地哥哥喔。」
「是这样啊。」
「现在只是因为快到盂兰
盆节精神紧张而已。对冲绳人来说,盂兰盆节是最重要的活动。长辈还会说『就算过年不回来,盂兰盆节也一定要回来』喔。」
「这样啊,我知道了啦。」
我回以像接受又像无法接受这个说词的冷淡回应。我对当地人没有兴趣,而且就算天翻地覆了我也不可能去拜托大地先生。
我把东西拿进房里,扁平的东西直接摆在车库里。就这样,我边害怕著大地先生,以「已经约好要请风乃带我参观小岛」的名义,和风乃一起出门。
外头艳阳高照,热得只是站著就汗如雨下。
冲绳的气温似乎比东京低,因为离海比较近,也没有阻挡海风吹入的山脉。也就是说虽然日照强烈,但有海风降温。
根据今天气象预报,东京气温三十七度,冲绳只有三十三度。但若要论是否为舒适的天气,又绝非如此。
「好热……」
我现在独自站在距离南风庄徒步一分钟的小商店「伊波商店」的玻璃门前。
额头上的汗水流入眼中,我边擦拭边低头看自己倒映在地面上的圆圆影子。强烈的日照让影子颜色很深,可以清楚看见轮廓。有风也是热风,更重要的是灼热太阳把这一切一笔勾销。这算是什么修行啊。
「让你久等了!风乃姊姊恩赐你冰凉的冰棒!」
玻璃门打开,风乃拿著两支水蓝色冰棒走出来。这种时候冰棒吃起来肯定很美味吧。我佩服想著,她还真意外地贴心呢。
「谢谢你,多少钱?我没带钱包出来,待会再给你。」
「不用,反正免费给我的。」
「免费?」
「岛上所有人,只要我拜托,什么事情都会答应我!」
风乃朝我递出冰棒,我恭敬地接下。
「这不是商品吗?」
「是商品!志嘉良岛上的人真的都好温柔喔。」
只要拜托什么事情都答应,这也疼她疼过头了吧。
「你父母该不会是村长之类的吧?」
「嗯?不是喔,只是普通的渔夫。」
谜团越来越深了。肯定只是单纯和大家感情很好而已。
「那么,我们得要去寻找作画地点才行。你有期望怎样的地方比较好吗?」
风乃边啃冰棒边问我,我稍微思考后回答:
「我想要找尽量完整保留大自然的地方,很少人出入的地方之类的。」
为了多少让画作更有个性,这样的地点比较好。
「这个嘛……」
什么问题都秒速回答的风乃难得踌躇。
「没有吗?」
「……有,有是有,但对海斗来说有点危险,所以我很犹豫。」
「是很危险的地点吗?沼泽之类的?」
「不是,那对岛民来说是很神圣的场所,如果靠近那边……被大地哥哥扁一顿就能解决还算好的感觉。」
脑海浮现那张恐怖的脸。
「那我们别去那边了吧。」
「不!我想要带你去,走吧!」
「但那是禁止进入的地点吧?」
「外人禁止啦,但有我一起勉强过关!」
「真的不用勉强没关系。」
「但要向你介绍志嘉良岛,绝对希望你可以去看看那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去!」
风乃如此说完后迈开脚步,我只好跟上去。
那是岛民的神圣领域,禁止外人进入的场所。
喜欢这类神秘事物的人应该会很兴奋,但对我来说,如果最后没办法把那个地方画成画也没有意义。再怎么说,没经过允许把岛民珍视的风景画出来拿去参加比赛也太欠缺常识了,我心想去看了也没用,但风乃一旦决定要做就绝不退让。
途中和几位岛民擦身而过,全都是老年人,风乃精神充沛地说著「嗨待!」打招呼。
顺带一提,风乃常挂在口中的这句话是冲绳方言,男性用「嗨赛」,女性用「嗨待」,是兼具「早安、午安、晚上好」这三个意思的万能招呼语。
岛民们绝对都会在看著风乃微笑后,看见我吓了一跳,接著皱眉露出嫌恶表情。这个反应与其说让我感到不愉快,更让我感到困惑,但也逐渐习惯。和大地先生给人的威吓感相比还能忍受。
「海斗,对不起,大家都不太喜欢外人。海斗皮肤白皙,一脸看起来就是内地人,所以马上就知道你是观光客。」
风乃相当不好意思地苦笑,我尽可能语调开朗地回答:
「我不在意啦。」
「特别是今年观光客少,所以很醒目。」
「确实完全没有耶。」
说起八月的冲绳离岛,给人有许多观光客的印象。但我来到岛上后,还没见到任何一个观光客。来岛上的高速船上也只有我和秋山老师两个乘客,还真是罕见呢。
「嗯,但某种意义上也是很幸运啦!你因此可以独占我耶!」
风乃边倒退走路边歪头对我笑。
「如果还有其他观光客,你应该就不会想要理我了吧。」
「就是这么一回事!」
风乃开朗肯定后,转身面向前方。
确实如昨晚秋山老师所说,要我自己去请当地人带我参观,我绝对办不到。我不想和其他人往来的心情,绝对胜过我想画出好作品的心情。如果没有风乃,我应该会跟无头苍蝇一样在炙热的太阳底下四处乱走吧。
「话说回来,我们现在要去的神圣场所,具体来说是怎样的地方啊?」
我大步迈进,和风乃并肩而行,她表情相当认真地回答:
「是个叫『御岳』,神明降临的地方。冲绳本岛和其他离岛上,每个聚落都有几个这样的地方,有些地区念作On或是Wa,志嘉良岛是念作Utaki。」
「类似是冲绳的神社吗?」
「很相近,但不是建筑物。有些地方有岩石做成的祠堂或祭坛。志嘉良岛上的御岳是跟高塔很像的高大岩石,那周遭的自然景观几乎没有受到人为破坏,敬请期待!」
「但那边禁止进入,要是被发现,我会被扁对吧?」
风乃没有回我,只是眯眼微笑。她天真无邪的笑容,有著无可言喻的魄力。
「还是别去了。」
我停下脚步和风乃抓住我的手腕几乎同时。风乃宣言她无论何时都要做所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她那份强烈的意志,在她抱著必死觉悟徒手抓起海蛇时已经获得证明。
我放弃挣扎,只能任她强行拖著我走。
大约走了十分钟,走到被踏得平实的泥土路尽头,眼前变成树木茂盛的森林。
「接下来,你要小心别和我走散。要是被人看见你单独在这里可就糟了。」
风乃一脸认真地说著,四处张望环伺四周。
这是片榕树森林,细枝相互交缠形成的特殊树干密集,这些又聚集成块,彷佛好几个巨人张开双手一般。安静得几乎不自然,不知为何,这片森林听不见蝉鸣。因为树叶在上方重重交叠,阻挡艳阳照射,森林里气温低且空气潮湿。
地上长满高及腰间的杂草,在我犹豫著真的要走进这种地方吗?之时,风乃毫不踌躇地踏进去。我也害怕地跟在后面走。
因为风乃很习惯在森林里行走,很快就拉开和我的距离,但她有礼貌地停下来等我。当我努力追上她后,她会对我微笑彷佛表示我很棒,像被母亲夸奖的感觉让我很难为情。
「平常真的不会有人来吧,完全没有人走过的痕迹。」
我边喘气边说,风乃用著比平常更小的音量回答:
「我也只有偶尔会来,基本上不会有人来。」
「这样啊。」
「但听说几十年会有一次,全岛民都会聚集到御岳来。」
「那什么啊?」
「我也不太清楚。」
风乃没转过头来直接回答,真不愧是神圣的场所,她的话也变少了。
但话说回来,在我看来只是相同景色不停绵延下去,风乃却毫不踌躇地前进,真是不可思议。
「你是怎么判断方向?」
我一问,风乃停下脚步把食指抵在嘴上。
「……浪潮声,没听见吗?」
我把双手立在耳边,什么也没听见。我摇摇头,她嘲笑我「你还太嫩了」,这难度对都市长大的室内派来说太高了。
就这样走了二十分左右,原本只有绿与褐的前方景色开始出现蓝。
不一会儿走到森林尽头,眼前一片晴朗的蓝天。乾涩的风吹来,从植物的气味转变成大海的气味。远方可见白色飞鸟列队滑过蓝天。
地面是凹凸不平的岩石,五公尺前方是断崖。我听见海浪打在岩石上的声音,崖下大概是大海吧,感觉有点高度。
「海斗,你有带手机吗?」
「嗯。」
风乃边问边伸出手,我从口袋中拿出手机递给她。
她要拿来干嘛啊?在我疑惑不解时,风乃把手机放在地上。
「怎么了吗?」
风乃没有回答,无言地咧嘴一笑,抓住我的左手。
「走吧!」
「咦?去哪?」
说完后,风乃突然开始奔跑。
我身体往前倾失去平衡,拚命摆动我几乎要绊倒的双脚。
「咦,不是啊,风乃!危……什么!」
接著,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就这样跑过岩石,跳下断崖。
「呜哇啊啊啊啊啊!」
「呀────!」
听见我惊声尖叫,风乃则是相当愉悦地大叫。
经过几秒降落的时间,身体感受打在海面上的强烈冲击,我的听觉失灵。汗湿且发热的全身被海水包裹。
就这样不停往下沉,越往下水温也越低,很是冰冷。
我瞬间重覆握紧右手再放开的动作,确认手是否正常,有没有受伤。做出从崖上往海里跳这种危险举动,如果我的右手骨折,我就不能画画了,要是那样就糟了。
右手没有异常让我安心了一下,接下来才理解她把我的手机放在那边是因为要跳进海里啊。
我没拿衣服来换耶,怎么办。
一身湿的回到民宿,不知道登美奶奶会说什么。
但话说回来,还挺深的耶。
没问题吗?我能确实回到陆地吗?
我闭著眼睛,脑海中闪过无数想法,身体无止尽往下沉。
该不会就这样溺死了吧。
我越来越不安、害怕。
在这之中,我唯一能依赖的只有风乃抓住我左手的手心温度。
接著终于停止下沉,并慢慢往上浮。
我在水中慢慢张开眼睛。
突然转头看旁边,风乃认真地直盯著我看。
在我闭上眼这段时间,她也一直看著我的脸吗?
但那并非对因不安而发抖的我感到有趣的感觉。
是我第一次看见的,认真表情。
风乃的头发往上漂,身体表面倒映著光反射产生的网眼花纹,轻轻摇摆。
带著一点绿的蓝,被称为人鱼蓝。
志嘉良岛的大海正是人鱼蓝,而漂浮其中的她,无庸置疑就是人鱼。
我们呈现趴著的姿势,背部朝上慢慢往海面上浮。
时间流动相当缓慢。
风乃和我的身体间,有黄黑线条花纹的小小热带鱼穿过。
感觉,这是幅超棒的风景。
我的思绪也变得从容,随著海面越来越接近,海中也变得明亮了。如果有办法继续憋气,真想要一直维持这样。
此时,风乃的右手抓住我的肩膀。
就这样承受海水的阻力,慢慢把我们的身体拉近,人鱼的脸越来越靠近。
好近。
在我如此思考的瞬间,风乃和我的唇交叠。
「……!」
我吓一大跳,太意料之外,完全无法理解,我把身体里的氧气全吐出来。唇缝喷出大量的气泡,气泡就这样往上漂。
人生第一次接吻。
因为在水中触感不明确,但我们的嘴唇确实互相交叠了。
海面已经相当接近,就快要浮出水面了。可以呼吸了。穿透海水的太阳光闪闪发亮相当炫目。
我已经无法思考。除了混乱之外也缺氧了。
脑袋一片空白,无法整理思绪。
在这之中,我心想,我大概一辈子不会忘了这个风景。
注1:原文お─りと─り,是石垣岛的方言,意思是欢迎光临。
注2:冲绳常见的热带常绿树木,和台湾常见的林投树同为露兜树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