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枢机红也有梦想

虽然因为初吻而慌张,我还是跟在风乃后面,沿著岩礁游去。

海浪如顺风推著我的全身,几乎只靠著随波逐流的状态前进。

在距离我们跳下的悬崖二十公尺左右远的地方,有个岩岸。试图用手指和脚勾住表面隆起的岩石想要上岸,但湿润的衣服沉重,费了一番功夫。

由岩石构成的离岛,耸立著高达十公尺以上的圆柱型大岩石,这就是风乃口中的御岳。

大岩石旁有石阶,只要爬阶梯就能抵达顶点。我边小心别滑倒,边爬上大约有五层楼高度的阶梯,抵达大岩石顶点。

在那里,我的视野几乎全被天空与大海覆盖。远方可见我们刚刚跳下的断崖,以及榕树森林。

这个小小的离岛就在志嘉良岛旁,岩石顶端大约直径十公尺左右,很平坦。虽然四处凹凸不平,但没有人工介入,岩石只是暴露在风雨中怎么可能变成这种形状──这份不自然让我很震撼。

我们背对著志嘉良岛,在岩石顶端朝大海方向走去。连棵杂草也没有的单调岩石上,只留下风乃的草鞋和我的鞋子的湿润足迹。

被大海包围且没有任何遮蔽物,强风吹拂,湿透的衣服随风用力拍打,感觉只要待在这里十几分钟衣服就会乾了。

当我们走到巨大圆形舞台边缘时,风乃张开双手说:

「这里就是志嘉良岛的御岳,如何?」

背对万里无云的天空与广阔大海的她,彷佛身处世界中心。

「好壮观,这里确实给人神明降临之处的感觉呢。」

我回答后,风乃满足地微笑转过去面向大海,在崖边坐下,脚就垂放在岩石边。

「以前这个离岛本身更大一点,现在几乎都泡在海水里,只有这个岩石塔勉强留下来,因为这几年海水水位上升了。」

原本是更大的岛,然后这个如塔一般的大岩石就位于岛的边缘。

我原本想坐在风乃身边,但这比我们刚刚跳下来的断崖更高,虽然下面是大海,但本能对高处的恐惧让我身体紧绷。我不敢和她一样直接坐在崖边,所以在稍微靠里面盘腿而坐。

「岛上的人也很不安,还说岛上沙滩的形状也变得很不同。」

因为地球暖化导致海平面上升是很常听见的话题,比起只在新闻上得知这件事的我,大海就在生活圈内的风乃更有深刻感触吧。

「我小时候,可以从陆地走到这边来的耶,现在如果不搭船就没办法过来。」

「原来正常是搭船啊。」

「嗯,但跳下来比较快,而且很舒服啊。吓到你真的很不好意思。」

风乃垂下眉尾,露出有点伤脑筋的笑容,海风从下往上吹动她的浏海。露出这种表情,我岂不是没办法抱怨了吗?

「没有关系啦。」

没办法,我只好一脸无所谓地回应。而且老实说,在谈论这件事情前,我更希望她先告诉我刚刚吻我的理由。风乃清爽无妆的肌肤,如剥壳水煮蛋般光滑,嘴唇也莫名性感。讲白了,她比任何同学都还要可爱。青春期的高中男生被这种女孩子吻了之后,怎么可能不在意。

我侧眼偷看风乃,她认真地盯著水平面。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和女性相处的经验压倒性不足,无法查探她的真意。这是我至今不与他人接触,只是不停画画带来的弊害。

风乃的表情突然转变为笑容。

「哎呀,思考也没有用!时到时担当啦。」

「时到时担当?」

「就是到时总会有方法的意思!这是我们冲绳人常说的一句话。」

「你们真乐观。」

「烦恼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如果不尽情享受当下就太浪费时间了!」

时到时担当,这种思考很有风乃的个性,想太多也没用。

「感觉你似乎没有烦恼。」

「啊,你在嘲笑我!」

我明明只是坦率佩服耶。她故作生气地戳我的肩膀,在那之后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

「志嘉良岛至今跨越过好多次危机了。所以这个水位上升,我也觉得真的不会有事。」

「危机?」

「大海啸、大型台风、乾旱还有疟疾大流行……志嘉良岛在历史上遭受过好几个重大灾害。但是,每次都是所有岛民同心协力阻止灾害,并且重新振作起来。所以肯定没有问题。」

「喔,原来确实有历史啊。」

「啊哈哈,全都是我奶奶告诉我的就是了!」

风乃腼腆笑著搔搔后脑勺。

待一阵子后,我们走下石阶又游进海里。

来的时候很轻松前进,但回程没办法顺利前进。听风乃说,因为海流是往离岛的方向流。

距离我们跳下的悬崖几公尺处,有个岩石逐段增高的地方,我们就攀著那边往上爬。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做出全身湿爬上岩石这种行动力十足的行为,要是没来志嘉良岛,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有此经验。

海面距离悬崖大约六、七公尺左右,虽然比御岳的塔低,但如果她事前告诉我要跳下来,我肯定会拒绝。

我捡起放在榕树森林前的手机,打算塞进口袋里,又因为衣服湿了而踌躇,接著问风乃:

「替换的衣服呢?」

「没有啊,就这样回去。」

风乃边拧乾T恤衣襬,理所当然地回答。

「什么,会感冒耶。」

「天气这么热耶,感冒?马上就乾了啦!我们冲绳人身体湿了也无所谓!」

「怎么可能无所谓!」

「快点走啦!」

风乃说完后走进森林,我握著手机慌慌张张追上去,如果和风乃走散,我不可能不迷路地走出这片榕树森林。

风乃和来时相同直直往前进,我看著她的背影,开始想著刚刚发生的事情该不会是我记错了吧。

──我记得她确实在海中吻了我。

但是,风乃完全没提及那件事,态度也毫无变化。

该不会,或许只是因为以为我溺水了想替我人工呼吸而已。虽然一般来说要在陆地上做,但状况紧急所以在海中做?虽然这样说,我也没有狂乱挣扎,而且也睁开眼睛了。

或者那并非需要特地提出来讲的事情?说起冲绳,到几十年前和日本还是不同国家,亲吻其实跟打招呼没两样?是文化差异吗?

思绪在我脑袋中转个不停,风乃频频转过头来看我,确认我是否有好好跟上。每次和风乃对上眼都吓我一跳,不知是喜悦还是害羞,是不安还是尴尬,搞不懂的情绪在我胸口混成一团。回程和去程在森林中步行的时间相同,疲劳感却是两倍以上。

「感觉可以画成画吗?」

走出森林后,风乃如此问我。去程时我拚命只想跟上她,回程满脑子想事情,完全忘了当初的目的。我摇摇头。

「还没办法明说,得多看几个地方才行。」

「这样啊!那我明天带你去别的地方!」

不知是否多心,感觉她说这句话的表情很开心。我心想「明天也能见到风乃」,之后立刻被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吓到。

和风乃分别回到南风庄时,登美奶奶面无表情地迎接我。看见我全身湿也没多问什么,只是拿毛巾给我要我去洗澡。

接著我画完每天必做的素描后吃晚餐,九点就钻进被窝了。

来到冲绳两天,我过著相当健康的生活。电视频道很少也没节目可以看,我也没有体力熬夜。餐点太好吃让我吃得太饱,吃饱马上想睡觉也是理由之一。

我躺著上网搜寻后才知道,冲绳人似乎几乎都不撑伞。稍微被雨淋湿也不在意,遇到大雨就悠闲等雨停。

风乃口中「我们冲绳人身体湿了也无所谓」是事实,我边想著「什么啦」,把连接充电线的手机丢一旁去闭上眼睛。在那之后数分钟,我的眼睑内侧浮现风乃在海中漂浮的身影,那也随著我的意识淡去而消失。

隔天早晨,当我在起居室用早餐时,南风庄的电铃响了。

「海斗你待在这里。」

登美奶奶这么说,所以我也不在意地继续吃早餐。但我似乎听见争执的声音,好奇地偷偷从柜子后面探出去偷看。

玄关站著好几位老人家,一脸恐怖地朝登美奶奶步步逼近。

「这和说好的不同吧!」

「你到底打算怎样?是要违抗神司吗?」

「他会在送灵日前离开吧?」

「登美啊,这不是大家一起决定好的吗?」

有人满脸通红口沫横飞,有人一脸伤脑筋表情,各有不同。其中也有神秘的单字让我听不太懂,总之他们似乎在责备登美奶奶。

「我想怎么做是我的自由吧。」

登美奶奶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回答,对此,老人家们提高音调:

「怎么可以随你自由!」

「是啊,这里可是志嘉良岛。」

「得要大家同心协力才行。」

我只有听到片段也不得要领,但其中有人激动得几乎要动手了。这里是不是出面劝架比较好啊。但登美奶奶又要我别去。

在我挣扎之时

,老人家们的怒吼声停止了,一群人从里向外往两旁分开。

「嗨待!大家一大早精神真好!真是太好了!」

风乃侧身挤过人群走进屋里。

「登美奶奶!海斗在吗?」

「他在里面吃早餐。」

这个回答让风乃露出灿烂表情。

「有我的份吗?」

「……唉,真拿你没办法。还有昨晚剩下的海蕴天妇罗。」

「太棒了!」

风乃踢掉草鞋,踏上台阶。老人家们喊住她。

「喂,风乃!」

「你没忘了一个月前的事情吧。」

「而且,神司、青年会都已经开始行动了……」

风乃停下脚步,转头看老人家们。从我这里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但刚刚还那样情绪激动的老人们,似乎看见风乃的表情后被震摄住,纷纷倒吞一口气。

「风乃,你明白吗?事到如今已经不可能停止了。如果又出现受害……」

「我知道,没有人比我还清楚了。」

风乃的回答打断声音最激动的老爷爷,她的声音在发抖。每个老人家都沉默著,从风乃脸上别开眼。我好好奇,不知风乃到底是怎样的表情。

「我不会带给大家困扰。因为这是我自己思考后自己决定的事情。所以只有现在就好,只要一下子就好,希望大家容忍。」

风乃不由分说地说完。一阵沉默后,他们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

风乃关上门用力吐一口气垂下双肩,发现登美奶奶抬头看著她,她无言地微笑。她们两人朝这边走过来,我慌慌张张坐回座垫上,假装在吃饭。

「海斗!嗨待!」

「嗯,早安。」

我若无其事地举筷吃饭回应她,登美奶奶看见我的盘子后叹一口气,大概发现她明明叫我乖乖吃饭,我的饭却完全没有减少吧。

在那之后,登美奶奶从厨房端来风乃的份,我们俩就一起吃早餐。风乃吃了和我等量的一餐份量,我问她出门前没吃早餐吗?她说她吃完了才出门。似乎是登美奶奶做的菜很好吃,所以有另外一个胃。

完全没提及她们刚刚和那些老人家之间的对话。虽然很在意,但我不想被卷进当地人的纷争中,所以也没主动问。

「今天带你去看我的母校!」

风乃如此说道。我们朝著志嘉良岛唯一一间,国中小合一的学校「志嘉良中小学」出发。

「学生人数应该很少吧?」

我一问,风乃朝我张开双臂。

「全校十个学生,五个小学生、五个中学生,顺带一提,老师还比学生多。」

我想像宽敞教室中只坐著五个人的画面。运动会时该怎么办啊,毕业典礼应该也一下子就结束了。

「岛上只有到国中,没有高中对吧,那你怎么办啊?」

「志嘉良国中毕业的人,一半会去工作,一半会继续升学。升学的人几乎都到石垣岛念高中吧。」

「咦,坐船通勤到石垣岛去吗?单程就要花一小时了吧。」

「怎么可能!每天往返要六千日圆不可能啦。」

「这样说也是。」

「石垣岛上每间高中都有宿舍,因为八重山诸岛各离岛的学生都聚集到石垣岛。」

住宿生活。风乃肯定很多朋友,想必过得很开心吧。对我来说,二十四小时都和学校同学待在一起也太麻烦了。

「开心吗?」

「超级开心!两人一间房,我和志嘉良岛上的儿时玩伴一起住。」

「儿时玩伴?」

「一个叫小京的女生,是岛上最可爱,歌声世界第一好听的人!」

「世界第一也说过头了吧?」

「你听过就知道!比随便一个歌手唱得还要更好听……嗯,但她最近不太愿意唱给我听就是了。」

风乃搔搔后脑杓,「啊哈哈」一笑。

「因为放暑假,所以我回来岛上,小京在石垣岛上包吃住的地方打工。啊~真想快点见到她!」

就在我们聊著这些时,抵达志嘉良中小学。可供两辆车错身而过的宽敞校门大开,可以随意进入。木造平房的校舍,说好听一点是带有古老风情的学舍的感觉,说难听一点就是破破旧旧,感觉随时都会垮掉。

令人意外的,操场上没什么杂草,似乎常常有人整理。环伺四周后,我发现操场角落有个不可思议的东西,还迅速看了第二眼。

是山羊。就站在大树的树荫中。

「小白!」

风乃朝山羊狂奔而去,紧紧抱住山羊。山羊发出低鸣声闪躲。

我也战战兢兢地走近,大小大约及腰,一身乳白色的毛。胡须往下垂,圆滚滚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很乖巧,风乃不停搓揉它的侧腹,它任由风乃搓揉。

「那是山羊对吧?」

「嗯,是小白!请多指教喔!」

小白瞥了我一眼,立刻不感兴趣地转过头去。

「为什么这里会有山羊?」

「因为养在学校里啊,它会帮忙吃杂草,很棒的耶!」

所以杂草才这么少啊。虽然这样说,就算再有用,养在学校里的动物不是兔子或鸡而是山羊,价值观差太多了。

「养山羊也太惊人了,不会很辛苦吗?」

「会吗?我们代代都养山羊,我也不知道耶。海斗也来摸啊!」

「不,不用了。」

风乃嘟起嘴来。

「什么!明明这么可爱耶!」

如果是在动物园的栅栏里,或许我也会天真地觉得很罕见吧,但对我来说,这种大小的动物近在身边只会先涌出恐惧。

但在风乃眼里,它似乎相当可爱。她之前也曾说海蛇很可爱,就跟女孩子和猫狗嬉闹一样。

肯定对风乃来说,无关乎危险性或外表,只要是动物都很可爱。喜爱生物的态度很伟大,但我希望她能有自觉那个嗜好属于少数。

「小白是养到目前的山羊中最可爱的,啊啊,这么可爱肯定也超级好吃。」

就在我差点认同自己的想法时,风乃口舌伶俐说出口的这段话改变我的认知。

「要吃掉它?你这么疼爱它还要吃掉它?」

「这是当然的啊!」

「它不是宠物吗?」

「山羊是食物!」

「山羊是食物……」

小白毫无抵抗地任由风乃拍打它的肚子。

「也差不多到了该宰来煮成羊肉汤的时期,但它正好前阵子怀孕了。也好想让海斗尝尝呢。」

「不、不劳费心,我心领了。」

没想到会从高中女生口中听见宰杀山羊这几个字。

「养它的小学生们不会在吃的时候哭出来吗?」

「为什么?」

「那个,因为有感情了。」

「大家都会满脸笑容吃著说很好吃喔。」

「这、这样啊。」

这是文化不同。小白在我叹气的同时叫了,「啊啊啊啊!」彷佛小幅度吐气的声音。突然出现的大声量让我差点吓软腿。

「你看!小白也希望海斗吃它!」

「那只是人类做出对自己有利的解释啦。」

「啊哈哈!好深奥喔!」

风乃看起来什么也没想似地张大嘴大笑。

「但不管怎样都会死,我觉得它应该希望被大家美味品尝!」

「是这样吗。」

「就是!我也是,如果要死,能帮上谁的忙也会让我比较开心!」

风乃说完后抓住我的手,就这样拉著我,强硬把我的手贴在小白的侧腹上。

「……啊!」

我和小白都吓得抖了一下,感觉小白的鼻息似乎变得稍微粗乱。

「你看,它很开心!」

「这、这是开心吗?」

我觉得反而是不开心吧。

小白身体温热又毛茸茸的,也不是无法理解风乃想抱住它的心情了。但是,深刻传来生物活著的感觉,我心想,我大概一辈子无法理解能笑著吃掉它的心情。

在那之后,我们遇见岛上的小学生们,他们正在体育馆里打篮球。一年级到六年级的五个人全部到齐,他们正为了与隔壁小岛上的波照间小学的练习比赛拚命特训当中。

「各位!有在努力吗!」

风乃一附了不起的模样挺胸走进体育馆,满身大汗一脸严肃的孩子们立刻展露笑颜,跑到风乃身边来。

「是风乃姊姊!」

「姊姊,一起打篮……」

接著在发现我之后,立刻转为惊讶表情。

「……他是风乃姊姊的查埔吗?你拋弃大地哥哥了吗?」

身材最壮硕的六年级男生边上下打量我边说,低年级的女孩们在旁边窃窃私语。查埔是什么意思?风乃满脸笑容地否认:

「才不是!话说回来,我跟大地哥哥也没有交往!」

从文脉上推测,应该是方言中「男友」的意思吧。

「风乃姊姊和大地哥哥从以前就常常在一起,我还以为你们会结婚耶。」

男孩如此说完后,大约小他一、两岁

的女孩们立刻反驳:

「但是大地哥哥最近变成青年会的团长之后感觉变了。」

「就是因为那样啊,最近也因为盂兰盆节快到了,紧张兮兮的无法接近。」

「不可以挑恐怖的男人,这个哥哥感觉很温柔,选他比较好。」

「男人就是要恐怖点才帅气!」

「什么,你这乡下人想法太老旧了吧!现在男人要温柔才受欢迎啦。」

我把他们的会话当耳边风,想起昨天风乃吻我的事情。

看见风乃微笑点头没有一丝害臊,看来在意的只有我一个。

「哥哥是观光客吗?」

男孩如此问我,我点点头:

「嗯,对喔。」

低年级的女生接著小声说:

「今年第一次看见观光客耶。」

「第一次?」

确实如此,我来岛上三天了,还没有遇到其他观光客。似乎连住在这里的这些孩子们也还没有见过。

「哎呀,本来就不多嘛。大部分的观光客都会去石垣岛或宫古岛。」

「因为志嘉良岛什么也没有啊。」

「啊~~都市啊,真希望起码可以生在石垣岛。」

小学生们叹气,风乃面无表情地听他们的对话。她的表情看起来好悲伤,让我心痛。我忍不住帮忙讲两句。

「会吗?我就觉得我真想要生在志嘉良岛。」

果不其然,小学生们一阵嘘声。

「嘎?为什么啦?」

「JUMP也要星期四才买得到耶!」

「而且还没有连续剧看!」

他们气势十足地抱怨不满,我边苦笑边说出老实的心情:

「对我来说,大海、星空和红屋瓦房子都是只能在这里看见的景色,所以全部都很感动。都市里的大多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志嘉良岛上都是只有志嘉良岛才能看见的东西。」

我为了画风景画来到这个小岛,或许因此更深有感触吧。都市的街景或公园都是一成不变的景色,任谁都有办法想像。

但志嘉良岛完全不同。如果没来这里,我就不会看见流星。从悬崖下方吹来强风,岩石上长著青苔。山羊很温暖且活生生的。有著人工灯饰和灰色水泥中没有的温暖自然色彩。

虽然我有这些知识,但实际用五感来感受的经验完全不同。虽然是随处可见的发现,但我认为,如果我没来这个小岛,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发现。

我是抱著这种想法说,但孩子们完全无法接受。

「唉,观光客就只会说大自然。因为只有这点可夸啊。」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想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星巴克!」

对这些孩子来说,星巴克似乎比大自然还有价值。而我呢,其实也只是认为别处的土地比自己的家乡好,和他们的主张没两样。两边都在追求自己没有的东西。

在我沮丧没办法好好说服他们之时,风乃突然从正面抱紧我。

「海斗!我好开心你喜欢上志嘉良岛了!」

「哇啊!」

她的手臂环住我的脖子,我的脸颊碰到风乃的脸颊,从她头发传来香气。因为身体亲密接触而混乱的我,双手朝下伸直,全身僵硬。孩子们视线调侃地看著这样的我。

「哥哥脸好红,中暑了吗?」

「不是不是,他是在害羞啦,因为风乃姊姊太可爱了。」

我真想马上摀住脸,但我的身体拒绝动。这么说来,风乃带我参观的理由就是「因为我希望你也能喜欢上我最喜欢的志嘉良岛」。

她和我与孩子们不同,打从心底喜欢自己出生长大的土地。她肯定是在这个小岛生活到现在,真的非常开心才会这样想。绝对会去做自己想做之事的生存之道,和任何人都能拉近距离,这种大家都喜欢的个性,当然到哪里都能活得很开心。

而我也开始受到风乃影响,虽然对方还是小孩,我却老实说出自己的心情试图说服他们。这是先前的我绝对不可能做出的事。

如果不被理解,那就不需要说,我也不希望对方理解,只要我能单独画画就好了。我明明都是这样想的啊。

在那之后,我们打篮球到日落。后半是小学生五人组对我和风乃两个人的球赛。

风乃正如其外表,运动神经很好,尽管赤著脚还是漂亮地带球过人以及投进三分球,把孩子们耍得团团转。而我则是明显扯后腿。我是大外行加不折不扣的静态派,这也没办法啊。

风乃一路战到最后的最后一刻,创造出只差一球让小学生队伍获胜的结果。太体贴了。而且她绝对不会来阻碍扯后腿的我,我虽然打很烂,但可以随心所欲地打球,而且还生平第一次进篮,和风乃击掌。那晚,在我画素描时脚抽筋尖叫也是个美好经验。

隔天,风乃晚上八点来访。

「海斗,你会怕鬼吗?」

「很怕。」

「那我们走吧!」

不管怎么想都只有不好的预感,但我知道无法阻止风乃。

没有办法,就在几乎所有人家沉睡之时,我们步行在如深夜般昏暗安静的岛上。

抵达志嘉良中小学,尽管是夜晚,校门却理所当然地敞开。这个岛上似乎没有关门的概念。白天也让人感到恐怖的破旧木造校舍,不出所料,伫立暗夜中的校舍散发出阴森的气氛。

「试胆大会!」

风乃弯曲后背,举高手垂下手掌装出鬼魂的样子,但她的笑容太灿烂,一点也不恐怖。

「已经和寻找画风景画的地点无关了耶。」

「啊哈哈,晚上的学校很有气氛,也是很有个性的风景吧?」

风乃肯定只是想玩而已。但我看见校舍也觉得「确实如此」。

如果遵循秋山老师「放感情」的指示,我只要真心感觉恐怖,我的画或许也会泄露出恐惧的情绪吧。确实有尝试看看的价值。

「……我知道了,走吧。」

我真的很害怕鬼故事或恐怖电影,可是尽量避开这些东西活到现在。

现在也是,只是远远眺望校舍,脚就快要发抖了。但只能上了。这对绘制大赛参赛作品有其意义。

明明是风乃提议的,她却相当意外地问我:

「你看起来很勉强自己耶,真的要去吗?」

「嗯,因为只知道外表和实际体验还是不同。如果我要画这边,认真感受恐惧肯定可以画出更好的画。」

「……这样啊。」

风乃附和著,接著说明规则。似乎是要走到校舍最里头的美术教室,然后两个人用手机合照。

「那么,走吧。」

风乃朝我伸出手。

「咦?」

「快点。」

我在她催促下握住她的手,风乃「嗯」点点头,似乎对牵手没特别感到害羞。因为风乃的态度给我理所当然的感觉。

我们从操场朝校舍迈进,白天那般喧闹的蝉鸣声早已静止,取而代之,四处传来蛙鸣声。

小白在树下睡觉,它的肚子随著呼吸上下起伏,明明是怀孕中的母羊,却发出可媲美中年大叔的大鼾声。

校舍的玻璃门没有上锁,里头消防栓的暗红色淡淡发光。

一般来说,即使没有人也会启动保全系统,要是有人入侵马上会被保全发现,但这里似乎没这种东西。

打开玻璃门,生锈的蝴蝶绞炼发出刺耳高声。星空明亮,校舍内显得更暗。就像正统的恐怖电影场景一般,让我软脚。

「要在全黑中前进吗?」

我努力注意别让声音颤抖。

「我是打算那样,海斗想要灯光吗?」

「对,拜托了。」

「看不到脚边也很危险嘛。」

取得风乃许可后,我用手机的手电筒照亮前方。令人意外的,建筑物里头盖得很坚固,是水泥地板。脚底踏地时的冰冷声音回响。虽然可以看见前方几公尺,却也让黑影面积扩大而更显阴森。

「风乃完全不害怕吗?」

从她的手中完全感觉不到恐惧。

「嗯。」

「明明是女生,你还真强。」

「因为我们身边又没有。」

「咦?」

这句话让我起鸡皮疙瘩。风乃停下脚步紧盯著我看,不对,看似在看我,但她的焦距不在我身上,而是呆呆看著周围的感觉。彷佛正在看我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光靠这一句话和视线,让气氛瞬间变化。

「那个……也就是说,风乃是看得到的人?」

「如果我说是,你会怎么样?」

在校舍前模仿鬼的动作一点也不恐怖,但现在的风乃比刚刚恐怖上百倍。彷佛完全变了一个人。我感觉汗湿的后背慢慢滑过冰冷的水珠。

这演技太逼真了,没错,这肯定是演技,风乃正在演戏想要让我害怕。这是演技。我不停说服自己。

「少来少来,别开玩笑了。」

我想要稍微缓和气氛,提高声调笑道。

「……」

「喂,你也说些什么啊!」

风乃没有回应,直接迈出脚步,像被什么附身般很

恐怖。和她牵著手却完全没有安心感,全身被寒意侵袭,特别是后颈处起了大量鸡皮疙瘩。

靠著手机灯光在空无一人的长长走廊上前进,右侧是窗户,左侧有教室,教室入口旁边有柜子。

她说「我们身边又没有」,也就是说远一点的地方有?教室里?操场上?还是在前面?

「……我奶奶是犹他。」

风乃在走廊上边走边说,她的音量小到几乎要被外面的蛙鸣声掩盖。照亮脚边的灯光轻轻晃动。

「犹他?」

「就是冲绳的巫觋。」

「这、这样啊。你不是说你父母是渔夫吗?」

「嗯,因为我爸是男的啊,犹他基本上只有女性可以当。」

「原来是这样啊。」

「嗯。」

「……那风乃也是?」

我战战兢兢地问,虽然很讨厌这种要往恐怖话题发展的感觉,但我被风乃创造出来的气氛吸引,不想要结束对话变得安静。

「奶奶说我也有力量,但是我还没有看过鬼。」

听到这,我稍微安心了一点。

「什么啊,那刚刚你说我们身边没有是在开玩笑的啊。你还看不见对吧?」

「呵呵呵。」

那是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无畏笑容。我比较希望可以恢复平常张大嘴巴开朗欢笑的风乃耶。

「拥有犹他力量的人,只是时机一到就会体验卡密达利,这是被神明选上的讯号,只有通过这一关才能成为真正的犹他。」

「卡密达利?」

「可能发高烧昏睡,或是就是想要去远方等等的,听说每个人都不同。在那之后举办仪式才会成为犹他。」

「那个,不、不恐怖吗?」

「不恐怖喔,这个小岛要是没有犹他,生活就不成立。而且说到底,全亏有许多犹他才有现在的冲绳。」

话题越来越往灵异面发展了。从我的常识来看,神明或是仪式这类的只是可疑不可信的东西。

但这岛上的人似乎连靠近御岳的外人都不惜动用暴力,认真相信这些习俗或是传说也不奇怪。

实际上风乃的表情相当认真,完全看不出来在开玩笑。

「风乃想成为犹他吗?」

「我……」

风乃又因为我这个问题停下脚步,我们停止,灯光照射著脚边,由下往上的冰冷灯光在风乃脸上创造出阴影,看起来很苍白。

气氛紧绷,有种冻到发寒的感觉,我不禁屏息。

「……我啊,很喜欢奶奶和志嘉良岛上的大家。」

风乃说完后歪著头「啊哈哈」笑了,气氛瞬间轻松起来。

风乃的笑声在昏暗走廊上响起,她一如往常的轻松表情让我放松肩膀力量。虽然答非所问,但怎样都无所谓了。

「我试著演戏想让海斗真的害怕,很恐怖吗?」

「啊,是这样啊。」

风乃苦笑著问「你发现了?」要是真的想让我害怕,别牵著我的手就好了。但感觉这样说之后她会放开我的手,所以我没说出口。

「那么,我说个奶奶告诉我的鬼故事吧。」

「那有多恐怖?」

「昨天那些小学生真的吓到尿出来的恐怖。」

「那别说了啦。」

「那是发生在奶奶十二岁的时候……」

彷佛徵询我的意见根本没意义,风乃开始说故事。

风乃抑扬顿挫十足的语调充满临场感,让我脑海中清楚浮现出画面。她的演技绝佳,我好几次差点软脚。

几分钟后,我们抵达美术教室。一直绷紧神经的我,此时已经筋疲力尽了。

教室摆著木造桌椅,前方有可以上下滑动的大黑板,上面的日期写著七月二十日。大概是放暑假前最后一次上课的日期吧。后面墙上贴著水彩画,是风景画,相当有孩子的风格。

窗边摆著三个石膏像,虽然窗户关著,但因为窗帘没拉上,石膏像背对著星光,逆光让它们看起来很恐怖。

「快点拍完照快走吧。」

都怪风乃说了好多鬼故事,我彻底恐惧,根本管不上丢脸地紧紧握住她的手。

「啊哈哈,真拿你没办法。但机会难得,要不要涂鸦作纪念?我画海斗,然后在肖像画上面写『高木海斗来了!』这样!」

「可以别这样做吗?会变成我的黑历史。」

「那海斗也画我啦!我想要看未来画家画的画~」

「咦?」

风乃站在黑板前,捏起粉笔递给我。我交互看了粉笔和风乃的脸好几次。

如果我在这里画画,风乃会说什么?因为我比一般人画得更好,或许她会用一如往常的兴奋情绪对我说「好厉害喔!」

现在的我在她心中应该是个运动白痴、胆小鬼、很没有用的男生,她会稍微对我另眼相看吗?

──好想得到风乃的夸赞。

这种想法闪过脑海,我自己吓一大跳。

因为国中发生的某件事,我开始坚持不让秋山老师与双亲以外的人看我的画。别人的反应让我恐惧。

但与之同时,我喜欢画画喜欢到想要画一辈子。所以再这样下去不行。如果要把画画当作工作,就得要考上美大。为此,我需要在大赛中得奖。也就是说,我得让其他人看我的画。

「……你这么不愿意吗?」

在我沉默时,风乃缩回她拿著粉笔的手。我抱著像是安心、又像遗憾的无可言喻的心情点点头。

「哈哈,对不起。」

「没关系!你也说过你不想让人看见你画画的样子。我觉得很有艺术家的感觉很棒!那我来画你,你别动喔!」

风乃竖起粉笔,朝著我伸直手,眯起单眼凝视我。这是在素描时,为了正确量测模特儿比例的视物方法。

「还真是专业耶。」

「虽然我不知道这动作要干嘛的。」

正如她的回答,风乃根本不在乎比例,毫不踌躇地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圆。以轮廓来说,这也太圆了吧,此时一眼即可看出她是初学者。

风乃完成的画,就算保守点批评也是画得很烂。眼睛上有谜样的闪光,嘴巴位置太左边了。就算加入立体主义的概念,也是勉强无法拥护的程度啊。她把我的脸画得比实际上还大,彷佛小学生的画作。

「如何?画得很棒对吧!」

风乃表情充满成就感,拍拍手指上的粉笔灰。

「嗯,是很自由自在的好画。」

这是我的真挚感想。虽然用粉笔画有无可奈何的部分,但她线条画歪了也毫不在意,有力地画到最后。毫无迷惘。我觉得展现出风乃无论何时都要做到想做的事情的性格,但风乃讶异地眯起眼睛。

「……你是不是难得地嘲笑我了啊?」

「才没那回事,这是只有你能画出的好画喔。」

「啊哈哈,是这样吗?」

「就是。」

风乃满脸笑容朝我伸出手,我们再次牵起画画时放开的手。

「那么,我们拍完照就回去吧!」

启动相机模式,拍照。透过镜头看,黑暗中,大大的肖像画在灯光照射下显得很诡异。

那之后,我们顺著走廊往回走,走出校舍。在外面重看一次照片,那幅画仍然相当诡异却让人留下印象,总觉得有点喜欢。

但是,画面角落突然吸引我的视线,有点不太对劲。

「咦?」

我一低喊,风乃身体靠过来,和我一起看画面。

「怎么了吗?」

「窗户有打开吗?」

并排的石膏像后方是窗户,从这张照片上来看无法判别窗户是否有打开,但看起来似乎有风轻轻摇动窗帘,窗帘轻柔地鼓起来。

不仅如此,还隐约看见窗帘后方有个黑色的人影,彷佛那间美术教室里还有我们以外的人存在。

「这也是你设计的?」

我抱著期待如此问,但风乃用力握痛我的手,脸色苍白。

「海斗……」

看见她的表情,我的鸡皮疙瘩从脚底迅速往头顶窜升,我们立刻删除照片,几乎上气不接下气地快步走回家。

接下来的一周,我和风乃去了许多地方。

首先,去了位于东边沿岸的志嘉良灯塔。说是灯塔却相当矮,大概只有三层公寓的高度。

但从裸露在外的楼梯走上去躺下后,视野中只有星空,彷佛自己投身于宇宙空间中。

每三十秒就能看见一颗流星,中途开始感到麻痹,理所当然到甚至感觉「又是流星啊」。

风乃就躺在我身边,我们对上眼时她突然朝我微笑,我费尽千辛万苦才能故作平静。

我们也去了岛上唯一一个牧场。牧场主人的老爷爷一看见我就咋舌,但对风乃很温柔。看著几乎动也不动的牛群,时间彷佛停止流动,悠闲又疗愈了我。

同为八重山诸岛离岛的竹富岛上,似乎有水牛车。那是让大型牛只拉车载观光客在岛上观光,听说深受好评。

风乃告诉我「水牛会游泳渡海喔」时,我还想著怎么可能有那种蠢事,之后拿手机一查

,还真的耶。牛会在大海游泳,冲绳什么事都可能啊。总有一天想要看看。

另一天,我们直接潜入海里。风乃拿著鱼叉,那是长约一公尺的长枪,利用弹力绳的力量,可以在海中叉鱼的工具。风乃用这个抓了好几只鱼,我也试了,但全被避开。鱼群完全不在意我的攻击,优雅地与海浪嬉戏。感觉被它们瞧不起,让我好生气。

风乃替我找到鱼群藏身的洞穴,让我尝试「趁鱼无处可逃时下手」这种初学者的捕鱼方法,但我连这也无法成功。

风乃当场将抓到的鱼,活生生地切成三大片,接著片成生鱼片给我吃。生鱼片入口瞬间,我和黑眼珠仍相当清澈的鱼对上眼。总觉得鱼充满怨恨让我踌躇,但风乃对我说:「只要你好好品尝就没问题了!」所以我好几次连连高呼:「好吃!太好吃了!」

经过十天后的晚上,秋山老师打电话来。

『海斗,你最近的笔触出现变化了喔。』

秋山老师给我的功课是每天要画一张素描,每天在风乃回家后,我会花上两、三个小时绘制,接著把完成的作品拍照传给秋山老师。

今天我画了南风庄的绿色骨董电风扇后传送,在那之后他打电话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不、不好意思。」

我还以为是我成天在玩,所以技巧退步了,但似乎并非如此。

『是好的意思。』

「这是什么意思?」

『你目前为止画的每一个线条都太仔细了,欠缺趣味,但你这张电风扇是靠直觉描绘,是正面意义的不稳定。』

我耳边贴著手机,低头看画纸。确实和十天前不同,连照片都能看出其中变化。

「绘制的时间只有之前的一半左右,我应该要花更多时间画吗?」

『不,和时间无关。有时比起花半年时间的画作,只花五分钟画出来的涂鸦更有价值。关于这幅画,再花更多时间也只是让画面变黑而已,不会有更多变化,是该收笔的时候。』

「我明白了。」

『你和当地的女生交往了吗?』

「唔欸!」

意外的提问让我发出怪声。

『素描笔触产生改变,也就是指每个线条的力道,顿、撇、捺,线条到线条之间的间距不同出现改变。这也表示画画时的心境产生改变。』

「也就是说,笔触的变化代表心境的变化?」

『没错。』

「那为什么会扯到女性话题?」

『男人出现改变九成是因为女人。』

「这是哪位画家的名言啊?」

『是我个人的理论。』

不知为何,我毫无意义地站起身,调整气息。

「……我们没有交往。」

『是这样吗?你这家伙,应该是喜欢对方,但还在牵牵手就心头小鹿乱撞之类的阶段吧。唉。』

手机那头传来似乎在嘲笑我的叹息,我原本想要反驳他说我们接吻了,但我自己也很怀疑那到底是不是现实。

「才没有牵手。」

我说谎了,秋山老师应和著「这样啊」。

『你不否定你喜欢她啊。』

「唔!」

『这样就好了,对你的画有好影响。好好珍惜你心情的变化,以及五感捕捉到的每个感觉。』

「……我知道了。」

『尽情享受短暂夏日的回忆。』

「啧。」

我清楚咋舌一声后才挂断电话。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秋山老师所说的全部正确。无庸置疑,我认识风乃之后,我的画开始产生变化。和风乃之间的关系,仅限于我在小岛上的时间,真的只有一个夏天。前提是我们就这样停留在观光客与当地女生的关系。我回东京后,大概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我,不想要这样。

隔天,风乃也到南风庄来。

想著「得做出什么决定性行动才行」,却在什么也说不出口的状况中,只有时间不停流逝。

理由很单纯,因为我害怕。我从未与他人建立亲密的关系,更别说是自己在意的女生了。那是只在创作故事中看过的未知世界。

「我们大概把志嘉良岛走遍了,你还没决定要画哪边的风景吗?」

风乃边在甘蔗田间的农道上倒著走边说,今天也是艳阳高照。风乃的脸很红,也很难得看见她流汗。不知是否多心,感觉她还有点喘。

「嗯~~这个嘛……」

已经逛够小岛,我的笔触也出现改变到让秋山老师夸奖我了,只要开始动笔作画,应该可以画出比先前更好的好作品。

但这样一来,我就没有理由和风乃见面。对我这种慢熟的男人来说,需要理由。

在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时,以为无止尽的甘蔗田旁边,出现一栋民宅。

「啊,这里是小京家……啊!」

在风乃手指的同时,有人从民宅走出来。

那个人对风乃的大声量产生反应,瞬间把双手藏到身后。我只看到一点点,感觉那人手上拿著褐色信封袋。

「小京!你为什么没告诉我你回来了啊!」

风乃像只发现饲主的小狗,满脸笑容飞奔过去。

小京?

我搜寻记忆,想起之前和风乃的对话。在石垣岛的高中宿舍,和同为志嘉良岛人的儿时玩伴同房间那件事。记得对方就名叫小京。

「要我告诉你,你又没有手机,我没办法和你联络啊。」

那女孩伸出一只手制止想要靠近她的风乃,另外一只手仍藏在身后。

「欸~~又不需要手机。」

风乃彷佛被主人下令「等一下」的幼犬,停在原地嘟起嘴巴。

「这可不是现代高中女生会说的话,而且你还是连防晒乳都没有擦。」

「那很麻烦嘛!」

小京和风乃及岛上其他人不同,说话没有口音。风乃说她是岛上最可爱的女生,但我无法判别,因为她的脸几乎都被遮住了。

她戴著做农务的人戴的那种帽檐宽大的帽子,脸颊和后颈都用布遮起来。戴著大墨镜,风乃笑容倒映在她黑色的镜片上。身穿长袖连帽外套,牛仔短裤底下还有运动紧身裤,肯定也是抗UV,她的防晒措施相当彻底。

「你不是在石垣岛上打工吗?」

风乃开口问。

「休息。」

小京冷淡地回应。

「你会留到盂兰盆节吗?一起玩吧!」

「不会。」

「什么!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等一下就要去石垣,盂兰盆节时会再回来。」

「这样啊,那你为什么只有今天回来?」

「因为我有事要跟我妈说。」

我不清楚这女生的个性,但感觉她有点冷淡。而且还一步步后退想拉开和风乃的距离。

「啊!我替你介绍!这是海斗!」

风乃朝我伸手,墨镜也转过来看我。

我完全看不见她的表情,但她透露出惊讶的氛围,我觉得她在警戒什么,就跟风乃与登美奶奶以外的岛民相同反应。

「……谁?」

她在直盯著我打量后,低声问道,我总之先点头致意:

「我是从东京来观光的高木海斗,正在请风乃带我参观。」

说完后,她小声重复「东京」,看看我又看看风乃,最后开口问风乃:

「……观光客?为什么?住哪?」

「南风庄!」

「登美奶奶那?」

「嗯。」

「为什么……风乃,你和他变成朋友了吗?」

「嗯!」

「为什么在这个时期……」

小京咬著下唇,明明想继续说什么却努力吞下去。和感觉心情沉重的她相比,风乃无忧无虑地微笑。

「因为我希望他喜欢上志嘉良岛,就跟我一样。」

看见她的笑容,小京稍微抬起肩膀。不知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激动,总之肩膀很用力。接著转过来问我:

「……你要待到什么时候?」

「到这个月的二十号。」

「这样啊……你会在送灵日前离开吧。」

这是第几次有岛民问我什么时候要走了啊,我真的越来越不受欢迎。

而且我有听过「送灵日」这个词,记得是老人们上门追问登美奶奶那时,似乎也问过「他会在送灵日前离开吗?」

「小京也和他交朋友如何?我记得以前你说过高中毕业后想要去东京,而且你手上那个是什……」

风乃边说,边轻拉她藏在身后那只手的衣袖。

但风乃的手被甩开了。

「别拉!」

「咦、对不起。」

风乃吓了一跳缩回手,小京也露出吓了一跳的表情。

「啊……不是,我话说太重了。我才要说对不起。」

「不会啦。」

风乃不怎么在意似地微笑,小京则是背过脸去感觉有点尴尬。

无可言喻的气氛飘散。她们是不是感情不太好?在我不知道自己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才好

时,小京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来对我说:

「可以告诉我你的联络方法吗?」

「咦?我的?」

「除了你还有谁。」

明明很明显对我抱持厌恶感耶。

「喔喔,小京平常学校男生问你,你都会拒绝耶。」

「你别多话!」

她语气强硬地制止风乃。

「那个……」

「你该不会也没有手机吧?明明是城市人耶。」

「我有啦。」

「那快点拿出来啊!你肯定很习惯了吧!」

「才、才没那回事。」

我在她催促下,从裤子口袋中拿出手机。打开画面互相交换了帐号,风乃看似相当喜悦地眺望著这幅光景。

我的朋友清单上追加了「京花」这个名字,她的头贴很有高中女生的风格,是手背朝镜头比YA的自拍照。如果这个深邃双眼皮大眼的照片是她本人,那确实可爱得不输给偶像明星。

她看著自己的手机确认般点点头后,转过身去。

「那么风乃,盂兰盆节再见啰。」

「什么,你要走了?三个人一起去玩啦!」

风乃原本又要拉住她的袖子,但中途停下动作收回手。

「对不起,我没时间。」

「呿──再见啦!」

虽然有点不甘愿,但风乃不情愿的表情转为笑容,朝已经迈出脚步的儿时同伴挥手。但她铁青的脸看起来像在勉强自己,让我感到有点悲伤。

儿时玩伴把褐色大信封抱在胸前,快步朝港口走去。直到看不见她的背影为止,风乃都没有停止挥手。

「该怎么说呢,你们感情不太好?」

虽然很难问出口,但她们两人温度的差距露骨到不问反而不自然。

「我们看起来感情不太好?」

「啊,嗯。」

「她最近好像比之前冷淡,但小京其实非常温柔喔。」

风乃转过头开始往前走,和方才的阔步前行不同,感觉有点驼背。我也并排在她身边一起走。

「我记得你说她是世界唱歌最好听的人?」

「对对对!比电视上的偶像或歌手还~~要更好听!她以前也说过将来要当偶像,如果是小京握手会的门票,一百张我都买!」

「这样啊,真厉害呢。」

我应和说著儿时玩伴有多厉害的风乃,她的额头浮出汗珠。

说是好朋友却让人感觉有隔阂的两人,我第一次看见受岛民溺爱的风乃被那般冷淡对待,也有点惊讶。

那天晚上,我从登美奶奶口中得知风乃感冒病倒了,我也对她的脸色比平常差还冒汗感到很不可思议,反省自己没有发现她身体状况有异常。

全是因为陪我才会这样,我原本想要明天去探病,但登美奶奶坚持要我别去。

「马上就会好了,你别担心。」我只好不甘愿地答应了。

但也深深感慨著「但话说回来,那个风乃也会感冒啊」。

晚上画完素描时,连接著充电器的手机响了。

「京花……同学?」

画面上出现摆出YA手势的女生。

是我今天才交换联络方法的「京花」打来的。

为什么?我虽然相当困惑,仍在清清喉咙后按下通话键。

『太慢了!』

和中午相同的不悦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对不起。」

『你每天都在干嘛?』

「观光啊。」

我没有说我正在寻找作画的地点。

『明天也是?』

原本是如此预定,但风乃没办法陪我,我正在思考该怎么办。寻找作画地点早已变成见风乃的藉口,而且停留时间只剩下不到十天,考虑颜料乾燥的时间,我也差不多该开始画画了。

『志嘉良岛上又没什么地方可以观光,反正你也只认识风乃而已吧?』

「是这样没错。」

『风乃病倒了,你听说了吗?』

「我刚刚听说了。」

『所以,明天要不要单独见面?』

「咦?」

是我听错了吗?

『唉,我再说一次,我问你要不要单独见面。你去搭明天早上十点开往石垣岛的第一班高速船,我会在港口等你。啊,你别买单程票,要买来回票喔。』

「咦?请等等。」

『干嘛,东京的男生应该很习惯和女生出去玩吧?』

「不,才没那种事。」

『那明天见。』

说完后立刻响起「嘟」声,电话被挂断了。

「……啊?」

我满脑子问号。脑海浮现京子戴大墨镜、用布遮掩的脸之后,重新看了手机画面上比YA的「京花」。

和这个女生单独见面?

风乃病倒时做这种事情真的好吗?虽然我和风乃没有在交往,却有一种罪恶感。接著马上收到京花的讯息。

『要是你不来,我就告诉风乃你对我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我不知道她到底打算说什么,但比起只认识十多天的我,风乃应该会更相信儿时玩伴的她吧。

我只好放弃挣扎,设定闹钟让我能搭上明天早上十点的船班。

隔天早上,我照著京花的吩咐购买来回船票,抵达石垣港。

「你这什么打扮,就不能穿时髦点吗?」

我下船后对我说这句话的人,就是手机画面中满脸笑容比YA的美少女。

光泽闪耀的黑发双边编成辫子后在后脑勺绑成一束,是很复杂的马尾。纯白的肌肤让她即使身处南国之地,也让人联想到雪国的纯白景色。深邃的双眼皮大眼,自然妆也充分标致的五官,任谁都会认可她是美少女。

在我看她漂亮的脸孔看得入迷时,只靠耳朵接收的「就不能穿时髦点吗?」这句话晚了一步才抵达我的大脑。我身穿素色T恤搭配牛仔裤。而且我为了画画时弄脏也无所谓,只带了穿旧的衣服来岛上。

和眼前美少女身上有蕾丝的洋装相比,明显逊色很多。

「真是的,害我白白打扮了一番。我还以为东京只有时髦的人耶。」

「你那是偏见。」

「快走吧。」

京花音调冷淡地说完后,背对我往前走,态度仍然很差,给人有点生闷气的感觉。和情绪丰富,表情变个不停的风乃不同,我完全看不出来她在想什么。她们两人同为志嘉良岛出生长大的儿时玩伴,却完全相反。

到目前为止,我对她没有什么好印象。

我还不知道她约我出来的理由,总之跟在她斜后方走。

走出港口,走在石垣岛的闹区中。我前往志嘉良岛中途经过石垣岛时也曾感觉,这里比我想像中繁荣。真不愧是前往八重山诸岛的出入口啊。路上有许多汽车,也有很多高中生左右的年轻人。和志嘉良岛不同,这里有很多观光客。

「你和风乃变得要好了吗?」

京花面对著前方问我。

「嗯,我觉得变得很要好了。」

我对著她的后脑勺回答,明明才认识十天多一点,风乃还是第一个和我变得如此要好的女生。

而让我期望超越「好朋友」关系的人,风乃也是第一个。

「这样啊,太好了。」

京花说完后,「呼」的吐了一口气。从她的背影也能明显感受她很珍视风乃。

因为她昨天态度冷淡,我还以为她不太喜欢风乃,但她似乎相当关心风乃。

「京花同学为什么找我来?」

我这个问题让她转过头,表情讶异地瞥了我一眼:

「好恶心,直呼名字就好,我也会叫你海斗。」

「我明白了……京花。」

和第一次直呼风乃名字时相同紧张,对岛上的女生来说,直呼名字似乎很理所当然。

「我将来想要成为歌手。」

「咦?」

「怎样?」

「不,没有怎样。」

突如其来的告白让我不小心吓到回问,她似乎不是开玩笑,表情十分认真。

「但我没办法对任何人说这件事。」

「没办法对任何人说?」

「嗯。」

她声调相当老实地点点头。

「跟风乃说呢?她说你的歌声比电视上的歌手或偶像都还要棒。我想她应该不会嘲笑你。」

「我没办法和风乃说,不管是志嘉良岛上的人还是高中同学,要是透过他们被风乃知道就伤脑筋了,所以不能说。」

「为什么?风乃她肯定会……」

替你加油的喔,我原本想这样说又止住了。

我自己也是没对任何同学说过自己在画画的事情,虽然只是凑巧因为登美奶奶的关系被风乃知道,但我肯定也不会亲口告诉风乃。

这绝对不是因为不信任风乃,而是谈论自己的梦想,毫不保留暴露自己拚命的样子是件困难的事情。而且也无法保证遭到否定时,我还有办法继续努力。

京花表情讶异地转过来看沉默的我。

「肯定,什么?」

「……没

有,我大概可以理解你的心情。那么,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一问,原本走在前方的京花第一次站到我身边。

「首先,你一定要保守这个秘密。」

「我知道了,我不会对任何人说。」

「然后希望你可以听我唱歌。」

「听你唱歌?」

京花的喉咙「咕噜」一响,此时我才发现,她那张始终不悦的表情,不是因为不高兴,而是因为紧张。

「东京有很多人会在街头演唱,随时都能得到最新资讯对吧?所以我希望你能判断我有没有办法成为歌手。」

「……不行不行。」

我能理解她想要说什么,但我立刻浮现「我怎么可能明白那种事情啦」的想法。

第一点,现在这个时代,只要月付一千日圆左右就能听上千万首的歌曲,也有许多可以免费观看的影片。

最重要的是,她找错人了。我是那种为了和朋友说话时有话题,总之会先确认流行歌曲的类型,绝对不是喜欢音乐的人。

「我没有办法判断那种事。」

「不知道的话不知道也没有关系。」

「但是。」

「单纯想要有在人前唱歌的经验也是原因之一,因为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在别人面前唱歌了。我高中毕业后,想要去参加东京的经纪公司的甄选会。为此,我努力打工存钱。所以拜托你,这是为了让我累积经验必要的事情。」

这么说来,风乃说过她在供吃住的地方打工,她似乎是为此打工。

「如果是这样,你就随便找个路边唱不就好了?不仅可以有丰富经验,也能赚钱。」

「要是那样做,不就会让风乃知道了吗?」

「嗯~~」

「欸,拜托,你只要坐著就好了!」

说是拜托人,京花仍抬头挺胸不改变她高压的态度。但是,我可以感受她的拚命。

据她所说,没有人可以给她的歌艺客观建议。我身边有秋山老师,所以我可以知道自己哪里不足,为了让我得到东京美术大学的推荐入学名额,也给了我到志嘉良岛上画画这个选项。

但现在的她,只能在经验不足且不知道自己实力的情况下参加甄选会。得在搞不清楚状况中直接投身赌上将来的挑战。我可以理解其中的恐怖。

虽然应答了几次,最后还是败给她,我只能点头。

我和京花走进名为「Euglena Mall」的拱廊商店街,在铺设石砖的道路上,并排著许多家挂著红色、黄色花俏招牌的伴手礼店。揽客的声音,观光客拍照、互相欢笑的声音相当喧闹。

所有事物都让我深感兴趣,我不小心往店里看了好几次。来到冲绳后看过好几次的,正方形或是菱形并排花样的织品,似乎叫做绵狭带。也有瓶中浸泡著黄绿龟壳花的酒,我别开眼去想著「谁会想喝这种东西啊」。看见人鱼蓝石头的饰品时想著,感觉很适合风乃。

京花没有责备三不五时停下脚步的我,只有在我回过神时,面无表情地对我说「要走了喔」。

穿过主要大街往后走,有间小小的卡拉OK店。边翻阅杂志边懒散迎接顾客的店员,坐著没动只用手指引导,我们走进播放背景音乐的小房间里。

这是我第一次和女生单独来卡拉OK。在昏暗的房间里独处。我明明不用唱歌,光这样就让我手心不停冒汗。

京花在沙发上坐下,熟练地操作有小萤幕的遥控器。似曾听过的曲名出现在画面右上角。她接著拿起柜台给我们的两支麦克风,交互「啊、啊」地确认声音。我不懂之间的差异,但京花小声说著「这支好」选了其中一支后站起来。

背景音乐停止,开始奏起前奏。电视开始播放卡拉OK的影片,中间显示曲名与歌手的名字。

「我会紧张,我唱歌时别看我。」

透过麦克风的声音响亮,京花的表情一直没变,相当认真。但看起来脸颊稍微泛红。

「我知道了!」

我用不输给前奏的大音量回应,京花点点头后用力吸一口气。

──在那之后,听见她的声音从喇叭中传出来,我感觉鸡皮疙瘩一路从脚底往头顶窜。

如果用颜色比喻,那是枢机红。我似乎看见独特的深红色染遍了卡拉OK房间的墙壁与天花板。枢机就是基督教天主教会的枢机主教,用在主教袍上的红色就被称为枢机红。内含神圣与庄严,高贵外表深处隐藏著猛烈燃烧的热情,就是这样的颜色。

一阵子后,我发现她唱的歌曲是两、三年前流行的歌曲。记得当时街上四处都可以听到这首歌,让我感到很厌烦,只留下歌声很甜腻的印象。

但京花唱出的版本,有和我记忆中原唱完全不同的强劲力道与深奥。

她似乎不想让身边的人知道自己想当歌手,所以应该也没有去上过声乐课。虽然只是隐约感觉,我觉得她拉长音时不太稳定。顶多只是印象,我没有音乐的知识,也不清楚更细节的部分。

──但是,我懂艺术。

京花的歌声、换气、从抑扬顿挫中表现出的个性,是属于她的东西。明明唱著别人的歌曲,却完全是她的原创。和只靠技巧描绘,被批评为「完全没有感情」我的画完全相反,虽然技巧拙劣,京花的歌声确实传达出她的情绪。

原本以为完全不知道在流行什么,只是随处可见的歌曲,从京花口中唱出来,歌词也听起来富含深意,我觉得是终生难忘的最棒的一首歌。

唱完最后一句歌词后,京花按下强制停止键中断演奏。把麦克风拿在胸前,一脸紧张低头俯视我。

「……如何?」

和她有魄力的歌声正相反,这声音相当细弱。

「……」

当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时,她把麦克风轻轻放在桌上。

「……就是说嘛,想要当歌手这种孩子气的梦想,应该要放弃才对。太丢人了。」

我慌慌张张挥手。

「啊,不是不是!只是因为太厉害了,我说不出话来!」

「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该怎么说呢……这是我到目前为止听过的歌中最棒的一首歌。我觉得你肯定可以当上歌手,而且一定会成功。」

京花听完后挑起单眉,眯起眼睛:

「你这夸过头了吧,无法相信。」

「是真的,简直是天才。」

她充满怀疑的眼神没有改变,双手又在胸前紧紧交握。

我拚命转动大脑,思考该怎样说才能让她相信我。

她明明有如此出色的才华,却因为没让外人听自己唱歌而没有自信,这太可惜了。如果我的一句话能将她的才华推向公众舞台,没什么比这令人感到更光荣了。

「歌声有透明感也很有重量,让我觉得这首歌不是你来唱就无法满足我。听起来比真正的歌手唱得更棒。」

「……这样啊,其他呢?」

京花放松紧握的双手。

「你的歌声中有颜色,就是这般充满感情,我感觉不是单纯的『好』,而是有超越其上的东西。」

「原来如此……其他呢?」

催促我说感想的声音毫无感情,但她手指边卷著一小搓浏海,嘴角也不停发抖。她似乎有自觉正受到夸赞。

「我听的时候鸡皮疙瘩冒不停,让我想要听听其他更多不同的歌曲。摇滚曲调的快歌或是男性歌手的歌曲应该也非常适合你。也很好奇轻松的歌曲会诱发出你怎样的情绪。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谁唱歌之后出现这种想法。」

「喔、喔,这样啊。」

「还有,因为你长得很可爱,和低沉声音之间的反差也很棒。」

我话一说完,原本佯装平静的京花,脸颊开始慢慢泛红。

「……喂、喂!你别说那种奇怪的话啦!」

「有那么奇怪吗?」

「可爱什么的,和我的歌声没有关系吧。」

我自认为是在针对「能不能成为歌手」这个问题,阐述我认为她可以成为歌手的理由耶,只是想表示从商业立场思考,外表也是个重要的要素。话说回来,她昨天那个夸张的防晒措施不也是因为如此吗?

「这、这种话,你应该听腻了吧?」

但因为被她强烈动摇心绪,让我突然害臊起来。

「和东京男人不同,琉球男儿才不会随随便便说可爱!」

虽然是真心话,当著女孩子的面前说她可爱,连我自己也吓一大跳。我之所以会那么拚命说话,因为从她的歌声中看见了「打从心底深爱歌唱」的心情。

「……总之,你觉得我能成为歌手对吧?」

「对、对啦!更正确来说,你不只能成为歌手,我认为你有成为世代代表性歌手的才华。」

京花用力吐一口气,双脚彷佛失去力气般往沙发坐下,沙发「噗」了一声。

「那果然是说得太夸张了啦。」

「才没那回事。」

「那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或需要改善的地方吗?」

「老实说,有些部分声音不太稳,但应该只要去上声乐课就能立

刻改善。但我认为那些不重要,我觉得你可以让歌声充满感情这点很棒。传达出你真的很喜欢唱歌的心情……」

说到这里,我突然惊觉。

我想到我想要妥协拿去参赛的那幅风景画,塞入许多高超技巧仔细描绘出来的油画。双亲夸奖我那如照片般漂亮,但秋山老师说「再投入更多感情一点」、「用你的全身去碰撞」等等,批评得一无是处。

虽然我隐隐约约理解自己欠缺名为「个性」的什么东西,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我感觉,我现在终于找到答案了。

「……下一次也想要听这个人唱更多其他的歌,就是这种人唱出来的歌。可以毫无保留展现自己的人。结果在艺术的世界中,全部取决于有没有办法在作品中毫无保留展现自己。」

会发现这件事,不仅是因为客观地听京花唱歌,也在和风乃相处后,绘画笔触产生改变而体认到。

我喜欢画画。只要把这份心情投入在画布上就好了。

「非得是罕见的风景才行」、「别人不知道会怎么想」,这些事情都只是小问题。

京花沉默了一段时间,直盯著我看。

「啊,那个,其他……」

我还以为她在催促我继续说感想,努力想要挤出什么,但京花摇摇头。

「已经够了。海斗,虽然你说你对音乐不熟,但你说的话很有说服力。其实你有做些什么吧?」

「不不不,我真的不熟。」

「是吗?但你却热烈地谈论了『结果在艺术的世界中』一番?」

「那、那是……」

没有辩解的余地,那或许确实是相当装模作样的一段话。时至此刻才感到害臊起来。

「……呵呵,开玩笑啦。对不起喔?」

京花看著害羞的我笑道。放松她至此的面无表情,眯起眼睛。露出淘气笑容的脸看起来相当年幼,也感觉容易亲近。

「除了风乃以外,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夸奖我,我好开心,也有点自信了。」

「这、这样啊,太好了。」

昨天和风乃之间的互动,今天早上在港边见面时的带刺态度彷佛一场梦。

「我也可以唱其他歌给你听喔。」

「嗯,我想要听。」

「你都拜托成这样了,真拿你没办法啊。」

虽然我没有拜托成哪样,但也没特别反驳。

京花相当开心地操作带有小萤幕的遥控器。画面上陆续出现不同曲名,卡拉OK的这间包厢成为京花的独唱会场。

歌曲与歌曲之间,我阐述会让人感到夸张的赞赏感想,京花听到之后心情变得更好。声音也越来越有光彩,变得更加有魅力。

整整花了五小时唱完三十首歌,肚子也真的饿扁了,于是我们离开卡拉OK。

那之后,我们走进A&M这家速食店。这是总公司在美国的连锁店,日本似乎只有在冲绳开店。他们的柳橙汁甜到吓我一跳,喜欢甜食的人感觉会中毒上瘾。

当我们坐在入口附近的双人座上吃汉堡套餐时,许多观光客的年轻男性们不停往这边看。

肯定是因为京花外貌姣好。她有著都会女孩那般有气质的美丽,在石垣岛上应该格格不入吧。而在听到她的歌声后,更觉得这等程度的赞词还远远不足以评价她。

风乃的脸突然浮现我的脑海。

总是以容易活动的衣服优先,完全不化妆,一副小岛土生土长的模样。如台风般四处跑,她引导出我各式各样的感情。从崖上往海里跳、赤脚打篮球等等,她陪著只知埋首作画的我体验了许多至今不曾经验过的游戏。虽然全是无法说是高中生该有的举动。

如果我和风乃在东京玩又会如何呢?她肯定会做出超出我在志嘉良岛上体认到的惊讶与感动好几倍的反应,用尽全力享受吧。一开始思考就无法停止妄想,我想和风乃一起到东京去。

「你要对风乃保密今天的事情。」

京花这句话吓我一跳。

我还以为被京花发现我正在想风乃的事,我努力佯装平静后点头。

「我知道了。」

京花接著凑过来探看我的脸:

「你不问为什么要保密吗?」

「嗯?你希望我问吗?」

「也不是这样啦……风乃说了我什么吗?」

「她说你是她的死党,很会唱歌,很温柔。」

「其他呢?」

「只有这样。」

「这样啊。」

尽管被夸奖了,京花的表情却有著阴霾。

「你心里有底吗?」

「……没有啊。」

沉默降临。

当我在这沉重的气氛中吃汉堡套餐时,她开口:

「我说话的方法是不是很奇怪?我平常尽量注意不让自己有口音。」

京花的重音语调的确比风乃更接近标准话。

「我觉得应该没有关系吧,反而觉得有点口音比较好。」

「只是因为你喜欢风乃吧。」

「咦?……咳、咳。」

突然被她指出这点让我大为呛咳,我慌慌张张咬住吸管喝柳橙汁。

「不是吗?」

「不,又没有关系,有很多男生喜欢方言。」

「你不用隐瞒啦,风乃是个很棒的女生,会喜欢上她也不是没有道理。」

京花自言自语般加上一句「我也好喜欢她」,不知为何带著孤寂的表情。

「这样啊,那你昨天见到她时,为什么那么冷淡啊?」

「看起来很冷淡吗?」

「嗯。」

「那时候我手上拿著经纪公司的资料,所以不想要和她说话。而且只是为了和父母说才回去而已。」

「啊,你把信封藏在后面嘛。」

「……」

京花又沉默了。我有点尴尬,不自觉地环视店内。店内的好几张桌子几乎全坐满年轻人。

「海斗。」

京花小声喊我,紧紧抿唇。那是今天早上见到那时的僵硬表情,她的浏海无依无靠地随冷气吹动。

「干嘛?」

发现气氛变得严肃,我压低声调回应。

京花重复张嘴、闭嘴好几次后,最后才开口说:

「你带风乃到东京去。」

「带风乃?……为什么?」

我想要和风乃一起去东京,那肯定会很开心。但京花的表情和音调太过严肃,不是单纯「要不要和朋友去旅行?」这类的闲话家常。

「就那个啦,我、我将来会去东京住,风乃也一起不是很棒吗?看起来风乃也不讨厌和你在一起……」

京花像要掩饰什么快速说著,不看我的眼睛,说的话也含糊不清,真不像她的作风。

「她不讨厌吗?」

「肯定如此,如果不是这样,她不会在这个时期和你在一起。」

的确如此。风乃在最重要的高三暑假,每天都陪我去找作画地点。

「那高中毕业之后三个人……」

「那就太慢了!」

京花语气强硬打断我,又继续说:

「你二十号要回东京对吧。到时带著风乃离开岛上。不能留在石垣岛也不能留在冲绳本岛,越远越好,如果能到东京最好。」

「突然对我这样说,已经只剩下一周了,这个时期的机票也很贵。」

「钱我来出,总之,你带著风乃远走高飞。」

「得要找地方让她住,也得要取得她父母的同意。而且她父母会同意让她和认识不久的男生去旅行吗?」

「风乃的父母?」

「嗯。」

我明明只说了理所当然的话,京花却露出无比惊讶的表情。

「那种事……那种事情怎样都有办法解决啦。」

「而且最重要的是,得要先问风乃意见吧。」

「风乃肯定会说她不想去,但就算是用逼的,我也希望你带她走。」

无法理解,强硬带著不情愿的风乃到东京去?这个要求有什么意图啊?

「我不想要做会让风乃讨厌的事情,起码告诉我理由吧。」

京花低下头,紧咬下唇。

京花就这样沉默瞪著自己的手边几分钟后,用力抬起头。

「风乃……」

但是又在此止住嘴,睁大眼睛。

顺著京花的视线看过去,有两位七十多岁的老婆婆走进店里来。白发在头顶绑成丸子头,手扶著弯曲的腰。我心里想著「老人家也会来吃汉堡啊」。

「……海斗,我们走吧。」

京花如此说,嘴唇在发抖。她白皙的肌肤已经超越白皙变成苍白了。

「咦?突然?是可以啦。」

我虽然想把剩下四分之一的柳橙汁喝光,但京花匆忙地站起身,我完全没有时间喝掉。

「哎呀,这不是京花吗?」

但听到那个声音,京花立刻停止举动。其中一个走进店里的老婆婆,也没去点餐朝我们走近,从斜后方喊京花。京花一脸苦瓜样地勉强自己扬起单边嘴角,转过头去。

「金城奶奶,好久不见。」

京花唤作「金城奶奶」的老婆婆笑出一脸皱纹。

「你还是这样水当当耶,今天是约会吗?没在石垣岛上见过这位小哥呢。」

老婆婆偷偷瞄了我一眼,我稍微点头致意。为了京花著想,我原本想要否定「约会」这词,但京花早我一步回答:

「对,他不是石垣岛的人。现在刚好要回去了,不快一点就赶不上船班,所以我们先走了喔。」

就这样,京花连餐盘都没收拾就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京花,送灵日的二十二号之前要回志嘉良岛啊。」

擦身而过时,老婆婆语气平静说道。

但接续说出口的话惊人地低沉,彷佛从地底传来的声音。

「……他们特地把岛上的住宿场所和港口都包下来,不让任何观光客进入啊。说不定到最后连你也进不去。」

橘色灯光照亮店内。从窗外射入的日光即使到了傍晚也没转暗的徵兆,旁边有许多人也相当吵闹。

但是,只有老奶奶和京花身边很昏暗,甚至感到寒冷。

「京花,很痛。」

走出A&M后,京花用力拉著我的手快速前进。她这才回过神放开我的手,远离店家一段距离后才放慢速度。

「……对不起。」

「突然怎么了?那个老奶奶怎么了?」

京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最后终于停下脚步,我也一起停止。我和京花站在人行道正中央对看,擦身而过的人相当好奇地看著我们。

「那两个人是犹他。」

京花抬起头。

「犹他是冲绳的巫觋对吧。」

「对,你还真清楚耶。」

「风乃对我说过,还说多亏有犹他,才有现在的冲绳。」

听到我的话,京花皱起眉头。像是愤怒,又像是傻眼的表情。

接著直接转过身去,马尾轻柔摆动。

「……我们去港口吧,船就快要开了。如果没搭上这班船,你就没办法今天回到志嘉良岛上去了。」

晚间七点的船班是最后一班从石垣岛开往志嘉良岛的船。我买了来回票,可以很顺利地搭上船,但不快点确实会赶不上。

「嗯。」

我脑海中浮现许多疑问。但不管我怎么问,京花都不回答。只在抵达港口,临别之前小声说了一句「海斗,请你好好听风乃说话」。

和京花道别,我穿过售票口前直接走向乘船口。

窗口那边,有三个工作人员围著一位男性说话。男性背著大背包,帐篷的骨架没办法完全收纳露在外面,那是像要露营的大行李。

我边搭上船,呆呆想著。

先前志嘉良岛的小学生看见我时说了:「今年第一次看见观光客。」

当时还想著「冲绳离岛还有许多受欢迎的小岛,这也是没有办法」,但如果犹他老婆婆说的是真的,是岛上的人故意这么做的吗?

这种事情真的可能办到吗?实际上我还这样来回啊。

结果,背背包的男性没有搭上船,船班在发船时间出港了。

花费一小时左右抵达志嘉良岛,回到南风庄。应该病倒的风乃坐在座垫上。

「风乃,你身体好了吗?」

风乃盘腿呆呆盯著电视。

她听到我的问题稍微挑眉,没看我的眼睛回答:

「好了。」

如果是平常的风乃,应该会笑著说「欢迎回来!」迎接我,把这里当成自己家。是才刚康复所以状况不太好吧。

「要吃饭吗?」

登美奶奶一手拿著饭碗问我,虽然我才刚吃完汉堡套餐,但肚子有点饿,且登美奶奶做的菜很好吃,再多都吃得下。我回答「我要吃」之后,风乃又偷瞄我。看起来相当不开心,让我很不自在。

坐在替我准备好的餐点前,说完「我要开动了」开始吃晚餐,风乃和登美奶奶也一起吃。

三个人都沉默不语,房里只有电视声。我很想要问观光客的事,也想要问二十二号送灵日的事,但气氛不适合。

明明以为还吃得下,总觉得肚子饱起来了。在这之中,风乃开口:

「你去石垣岛干嘛?」

「咦?你为什么知道我去石垣岛?」

我回问,风乃放下筷子。

「我听港口的爷爷说的,他说你早上空手搭上前往石垣岛的船。然后,你会在这时间回来,就是搭了晚上七点从石垣岛发船的船班吧。」

我的行动全传进风乃耳中,乡下地方没有隐私的概念吗?

「我去石垣岛观光。」

「自己一个人逛一天?」

「嗯。」

因为京花要我对风乃保密,我非得说谎不可。好心痛。风乃用明显狐疑的眼神盯著我,我没别开视线面对。

我自己一个人想干嘛都是我的自由,但被她这样瞪著,让我产生被交往中的女友怀疑劈腿的感觉。

「一个人观光有趣吗?」

「还好。」

「真的一个人?」

「真的。」

「但从你身上闻到小京平常擦的防晒乳的味道耶?」

「什么,真假?」

我慌慌张张抓起自己T恤袖子闻,我不太清楚,但京花身上确实传来花香。美少女理所当然会有好闻气味,所以我也没多在意。

风乃看著慌张的我,又皱起眉头。

「虽然我是说谎的啦。」

「咦!」

被摆一道了。

「如果没有见面,你也不需要确认了吧。你和小京干嘛去了?该不会是两人单独长时间待在包厢里吧?」

风乃手撑在桌子上,上半身往前倾逼近我。一支筷子因为这个冲击掉在榻榻米上。但她完全没看一眼,比起筷子,她以从我口中问出真相为最优先。为什么如此执著啊?

「……对不起,其实我和京花去卡拉OK了。」

我领悟到无法逃过她的追问,只好坦承。我是个无情的男人,比起遵守和京花之间的约定,我更不想要被风乃讨厌。

「果然如此。」

「京花要我对你保密。」

虽然这样说,风乃似乎早已确定了,迟早都会被她揭穿谎言。

「为什么要对我保密,有说理由吗?」

「那也要保密。」

「去卡拉OK的理由呢?」

「她说她将来想到东京当歌手,所以希望我能听她唱歌。」

「……这样啊,她以前明明说想要当偶像的耶。」

一直瞪著我的风乃,用力叹了一口气。此一瞬间,她稍微放松原本紧绷的表情。和她平常丰富的表情相比只是小变化,但不知是否多想,感觉她看起来很开心。风乃捡起筷子,登美奶奶拿新的筷子给她,风乃道谢后接过筷子。

「……小京很会唱歌对吧?」

「嗯,是我活到现在听过最棒的歌。」

我一同意,风乃立刻扬起嘴角。

「所以我就说了!小京的歌声世界第一好听!」

这开朗的笑容完全无法想像和几十秒前的恐怖表情是同一个人,很有风乃风格的态度,让我松了一口气。

「听你说的时候我还觉得太夸张,但真的会成为世界第一也不奇怪呢。」

「所以我就说了!该怎么说呢,她的歌声充满感情,听者也能完全感受到呢!」

「嗯,就是天才的感觉。」

「而且小京外表那样,也很重视美容!以前也会强迫我擦防晒乳,但现在已经完全放弃我了!」

「这么说来,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防晒超彻底。」

「嗯,她很努力,所以我希望她绝对要实现梦想。」

她接过筷子后没有用,像在谈论自己的事情般开心。

从她的样子来看,应该想要听京花亲口说她想成为歌手的梦想吧。虽然无可奈何,罪恶感让我感到痛心。

「你们两个都不吃了吗?」

登美奶奶插嘴打断专心说话的我和风乃,我们慌慌张张举筷继续吃饭,明明以为已经吃不下,还是全吃光了。

吃完晚餐收拾完后,风乃说了:

「海斗,手机借我。」

「你要干嘛?」

「我想和小京说话。」

「要说卡拉OK的事吗?」

风乃点点头,这么说来,风乃没有自己的手机。

京花要我不能说我还说出来,让我感觉很愧疚。

「你说溜嘴的事情,小京一定不会生气啦。」

大概是我的心情全写在脸上,风乃苦笑道。

「绝对会生气。」

「不会生气啦,小京很温柔的。」

「不是,但是。」

「别多说了,快点啦!如果不借我,我就自己抢!」

「好啦好啦。」

风乃压低身子像随时要冲上来,我只好从口袋中拿出手机来。点开应用程式,操作到只要按下按键就能通话的状态后交给风乃。

「你可以帮我说几句话,让我的罪责轻一点吗?」

「了解!」

风乃正经八百举手敬礼后接过手机,接著加

上一句「可能会讲有点久,如果你需要用手机,让我先说声对不起喔」。

风乃按下通话键,走出房间,就这样走出南风庄。感觉会讲很久。

一段时间后,当我想要冲澡经过起居室时,坐在起居室中的登美奶奶喊住我:

「今天的素描画完了吗?」

我好意外登美奶奶知道「素描」这个名词。

「还没,风乃来还我手机时,可能会被她看见我的画。」

回答后,我心胸感到一股刺痛。我第一天曾说过,不想让风乃看见我作画的样子,也不让她看我完成的作品。风乃也答应了。

但是,真的可以这样对待把珍贵的高三暑假每天只花在我身上,带我参观小岛的风乃吗?

我回想起,想像著京花的未来开心笑著的风乃。

我这样一直对为他人拚命的她筑起高墙真的好吗?

登美奶奶对著深思的我无奈叹气。

「你画得那么棒,却不想让人看吗?」

「咦?你看到我的素描了吗?」

「打扫房间也是我的工作啊,那时看到的。但你保持得很乾净,几乎没有打扫的必要就是了。」

我都没发现,听她一说确实如此。

「而且,摆在车库的那个大行李,那是一百号画布,你要画很大的作品对吧。」

「对、对。你连画布的尺寸也知道啊。」

对与绘画有关的人来说这是常识,但一般人看到也不会知道,登美奶奶到底是什么人物。

「因为我儿子也在画画,我会知道这么多也是我儿子去内地之后。」

登美奶奶继续看著电视喝茶,「呼」地吐了一口气后自言自语般继续说:

「海斗来岛上那天,我听说你和中年男子一起搭船,我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了。如果是那样就太好了……」

用著孤寂的音色。

「你希望儿子可以回家啊。」

预约住宿,买机票和船票的人都是秋山老师,但秋山老师不是冲绳人,所以不是登美奶奶的儿子。

登美奶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转换话题。

「……哎呀,算了,如果你要画一百号的大作品,这样一直陪著风乃真的可以吗?虽然是我拜托你的。」

「到处都是很棒的景色,我很犹豫。」

「再过不久,风乃会因为家里有事,三天没办法来。希望你可以在那之前决定要画哪边的风景。」

「是这样啊……希望如此呢。」

我点点头,双手环胸。也差不多到了得要正式决定要以哪边的风景为主题的阶段了。我的大脑像在翻阅相本,浮现志嘉良岛的风景,每幅风景中都有风乃。

在那之后过了三小时,风乃也没有来还我手机。

日期都快要多一天了,再怎样也太让人担心了,我想要出去找人时,风乃就蹲在门前讲电话。

「……我想要做我想做的事情,我不想后悔。小京,时到时担当,啦。」

大概怕吵到邻居吧,声音很小,但很开朗,通话的内容也很有风乃的风格。

在被壮阔大自然包围的志嘉良岛上,和比任何人都自由的风乃一起度过,就会觉得在意小事情的自己很愚蠢。

感觉现在可以展现出自我。

总之我放弃拿回手机,回房间睡觉。

隔天早上,我醒来时,一张女孩子的脸就在我眼前,大概只有一根食指长的距离。

我立刻知道她是风乃。

宁静,时间彷佛停止了,我以为我还在睡梦中。

晚了几秒,隆声蝉鸣传入耳中,其中还交杂著人声。这是我到志嘉良岛上后,第二次除了蝉声以外觉得外面很嘈杂。

我再次专注在眼前的光景上。

我躺在床上,风乃面对著我睡觉。

风乃的额头冒出薄薄汗水,皱著眉头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我们距离近得只要我稍微转头,额头就会相撞。连温热的呼吸气息也能感受到。棉被的气味和平常不同,让我心跳突然加速,也感觉体温上升。

我侧眼环视房间,这的确是我在南风庄里的房间。

明明想著得快点离开却无法动弹,直盯著她观察。小小的脸、略薄的唇,配合呼吸上下起伏的睫毛。

她果然很可爱,我再次如此感受,已经无须怀疑了。

我,对风乃──

在心中如此想的同时,眼前一双大眼突然张开。我吓到差一点大叫。

风乃静静地眨了好几次眼,瞳孔的焦距慢慢集中在我身上。

最后,轻轻吐一口气后,露出温柔的微笑小声说:

「对不起,电池用光了。」

「……电池?」

我反射回问,晚了一步才想到她在说手机,她轻轻点头。

「嗯。」

「……没、没关系。」

我乾涩的喉咙努力挤出声音,慌慌张张坐起身体。

「那个,昨、昨天,你讲电话讲到几点?」

「半夜两点。手机电池意外持久耶,多亏如此,我和小京说得很尽兴。谢谢你……哈啊──」

风乃用力闭眼打哈欠,躺在床上只动手揉眼睛。

「京花有没有生气?」

「很生气,说要扁你。」

「这样啊。」

「呵呵,你似乎不怕耶。」

我低头俯视轻笑的风乃,胸中的悸动无法平歇。

「风乃为什么在这边睡?」

「因为你已经睡了,我偷偷进来原本想放下手机就走。然后就觉得回家好麻烦。」

「你父母没关系吗?」

「啊哈哈,没关系。」

风乃拿起摆在身边的手机,从下而上拿给我。我接过手机,看著全黑的萤幕。睡乱头发的自己倒映在上面,冷静下来的同时,后悔涌上心头。难得可以和风乃在同一个房间共度一晚,竟然只是睡觉而已。当然我也不能保证我醒著能有什么行动就是了。

在我独自烦恼之时,风乃相当舒服地翻个身,变成仰躺。

她穿著昨晚那身T恤和短裤,衣襬往上卷,可以看见她平坦的肚子。和男人在一间房里独处,这打扮也太没有防备了。我佯装平静背过头,把手机连接充电器。

在那之后,南风庄的电铃响起,我刚起床时就觉得外头很吵,感觉声音越变越大。

「风乃,你差不多该回家一趟比较好。」

拉门打开,是登美奶奶。还真罕见她没先问一声就突然打开拉门。

「嗯,我知道了。」

是有人来接她吗?如果那是嘈杂声的主人,感觉人也太多了。外面听起来大概有十个人。

「我从明天开始暂时没有办法出去玩,所以海斗,今天最后一天,你有想和我一起做的事情吗?」

风乃从下仰望我问著。

「想做的事?」

不是「想看的风景」,而是「想做的事」,我觉得这提问的方法让人有点在意。

风乃紧盯著我看,那是试探我的视线。在我没有想法之时,风乃提议:

「……如果没有,要不要去御岳?」

「唔、嗯,好啊。」

要去御岳也就表示又要从那个崖上跳下去吧,我不小心就退缩而迟疑了。

风乃看著这样的我轻笑,坐起身。她坐著将双手举过头,用力伸懒腰,还发出「嗯~」的声音。

「那我先回家一趟,大概一小时后再过来。」

第二次电铃声响起,风乃冷静地走出房间。大概因为刚睡醒,和平常的她相比,感觉没什么精神。

说一小时后再来的风乃,实际上三小时后才来。那是太阳升到最高点停止上升,慢慢开始西下的午后。

我们前往御岳。手机充电中所以放在房里,我有多久没带手机和钱包就出门了呢?在志嘉良岛风景的影响加乘下,有不被时间与人际关系束缚的开放感。

前往御岳途中的榕树森林,仍旧十分安静。彷佛在告诉行人「接下来是步向神圣场所的道路,请保持安静」。

「为什么想去御岳?」

我开口问走在身边的风乃。第一次来的时候,长到腰际的杂草和蜘蛛网阻挡脚步,我光跟上就费尽千辛万苦。但现在已经可以和她并排。

「我很喜欢御岳。」

耸立在岩石组成的离岛上,圆柱形的大岩石塔。我回想起从顶端眺望的景色。那确实是看过一次就不会遗忘的景色。

「这样啊。」

「你还记得我们一起从崖上往下跳吗?」

怎么可能会忘,那是我人生初吻的日子。这是我在这岛上体验的诸多「第一次」中最鲜明的记忆。但那种事情,我当然是羞得说不出口。

「我记得,那超恐怖的耶,别再做了喔。」

「欸嘿嘿,该怎么办才好呢。」

风乃把头发往耳后勾,露出淘气笑容。平常总是精神充沛大咧咧说话的她,一走进这个森林就会压低声量。因为她要靠海浪的声音判断方向。

「小京和岛上其他小孩,都不太喜欢御岳。」

风乃的嘴角往上

扬,但从她下垂的眉角可以感觉她似乎早已放弃了。

「其实你很希望大家也能喜欢上那里吧。」

「嗯,我希望我最喜欢的岛上的大家,也可以喜欢上我最喜欢的志嘉良岛的全部。但年轻人想要离开小岛,让我觉得有点难过。」

京花想要去东京,小学生们也抱怨著想要出生在都市。

「风乃想要一直留在岛上吗?」

「……嗯,我想。但大家和我不同。现在有网路,轻而易举能得到都市的讯息,大家都有憧憬。」

「你该不会是因为这样才不拿手机吧?」

「就是那种感觉,因为我不想知道岛上以外的普通人的理所当然。欸,海斗喜欢这个小岛吗?」

我秒答:

「喜欢。」

「……这样啊,真开心。」

风乃柔柔一笑,眯起在树荫下也淡淡发光的琥珀色眼睛。

「我希望你别忘记在岛上过的生活。」

「嗯,我肯定不会忘。」

「所有事喔,全都别忘喔。」

「当然。」

风乃对我的回答满足一笑后,森林走到尽头,比天空蓝更苍蓝的志嘉良岛天空在眼前开阔。地面变成粗糙的岩石,阳光包裹我们全身。海鸥在远方天空并排飞翔,鸟鸣与海涛声一同传来。

上一次一穿出森林立刻跳下悬崖,但这次站在崖边俯视大海。

钴蓝色海面在眼下扩展开,往右边走,绿色也越深,随著渐层最后变为祖母绿。

「上次马上就跳下去所以没有看见,为什么大海的颜色会不同啊?」

我问风乃。

「太阳光强烈时,大海颜色会因为深度不同而看起来不同。正下方是跳下去也不会受伤深度的蓝色,右边是表示越来越浅的绿色。」

风乃坐在悬崖边,把脚伸出海面上对我说。从下方吹上来的风摆动她的浏海,风乃闭上眼,相当舒服地伸懒腰。

我稍微勉强自己,用相同方法在风乃身边坐下。

只要稍微失去平衡就会倒栽葱跌入海里。这么一想后脚趾间瞬间冰冷,带著海水气味的海风,混杂打上崖下岩石喷起的飞沫。感觉嘴巴里也变咸起来了。

「海斗,你变了耶。」

看著尽量不把体重往前而有点后仰坐著的我,风乃睁圆了眼睛。但又立刻摇摇头说:

「不对,不是这样,海斗原本就很厉害了。因为朝著将来的梦想而努力啊。」

「也没有多厉害,我现在其实超级害怕,只是在逞强。」

风乃凑过来看我的脸。

「呵呵,真的耶。」

「别胡闹喔,像是推我之类的。」

「你这是在邀我推你吗?」

「不、不是!」

风乃相当开心地「啊哈哈」大笑,看见她的脸,我也跟著开心起来。掉下去就算了,时到时担当嘛。

「海斗真厉害,小京也是。有将来的梦想,思考自己需要什么,每天为此努力。明明很害怕还去试胆,为了作画体验各种事情,明明一开始什么也做不到。很帅气喔。」

这平稳的声音,传达出风乃的真心。「很帅气」这句话让我心脏猛烈一跳。

「才不是,我其实是个很没用的人。」

我说完后看著远方,看著稍微画出弧度的水平线。

手心微微冒汗,心脏无法停止悸动。

「我……我……」

我觉得现在可以说出口,说出没对任何人说过,我只能画出亲眼所见的东西的理由。说出没办法把画给秋山老师和双亲以外的人看的理由。

「还好吗?」

风乃担心地问我。

「如果你有希望我做的事情就说喔。」

我没有出声,「嗯」点点头。

风乃接著握住我的手。

那就在我想著希望可以和她牵手之后,风乃看穿一切了。

我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深呼吸好几次。

「你愿意听我说吗?」

「当然。」

她的笑容让我安心,我再次凝视大海,开始阐述。

「我小学时曾经被叫做神童,我在画画比赛中,得过数也数不完的奖。」

「嗯。」

风乃没有做出廉价的夸张反应,只是低声应和。她知道我不是单纯炫耀自己,没有打断我的话。

「然后,我升上国中后进入东京都内很有名的绘画教室。那里以出了许多考上难考美术大学的学生闻名,光想要进去就要考试。」

和秋山老师那边不同,高中、国中、小学的学生合计近百人,几乎都是以美术大学为目标的考生,国一只有十个人,这十个人编成一班一起上课。

「在那样的地方,大家都认为自己最棒才进去。都是广受身边人夸奖,认为自己有世界第一的才华,毫不怀疑自己长大后能理所当然成为画家的小孩。脑海中根本没有这条路以外的想法。」

我们都很在意彼此,绘画教室也希望藉由同学年的学生切磋琢磨,让大家实力增长吧。

「但就连在这些人当中,我的画也棒过头了。」

当时我的才华过度突出,特别是我对色彩的品味与独特的创意混合出的化学反应,替创作品吹入了几乎等同真实的生命感。真希望我能看看当时自己的大脑,现在的我肯定完全无法理解吧。

「有些同学拚命想要追上我,但我去那边上课一个月,十个人中就有七个离开了。」

对我的画投以羡慕与忌妒眼神的同学们,发现自己并非天才而离开的背影,落败者的末路,这些对我来说都事不关己。

风乃用心地「嗯、嗯」好几次应和我,多亏如此,我才能不过度沉浸在过去的记忆中,可以保持一定程度的客观继续说。她用著令人舒心的节奏,在旁支持看著大海告白过去的我。

我像是要撬开紧闭的喉咙,吞下口水后又继续说:

「……某天,发生了我要参赛用的画作被折成两半的事件。那是我花一个月画出来的大作品,老师问我要不要报警,我拒绝了。因为我觉得再画就好,而且创作的过程也很开心。」

所以我低头看著被折成两半的画作时,也思考著接下来要画什么。我想要画的东西一个接一个涌上脑海。

「但是,同年的同学看见我立刻转换心情后,朝我咋舌,我立刻理解了,他就是凶手。」

我无法忘记他看著我不悦地扭曲脸孔,明明冒著风险破坏我的作品,我却不如他预期大受打击,他感到相当不耐烦。

我心想,原来人类有办法摆出这种表情啊。那或许是我第一次仔细看著他人脸孔的瞬间,在那之前的我,眼中只有画布和图画纸。

「在那之后,也持续了一阵子阴险的找碴。」

画笔被折断,颜料泼洒在我的画材上,还发生过画刀插在我的自画像的画布上。虽然没有暴力的霸凌行为,但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绘画教室。

「自那之后,我就不敢让别人看我画的画了。」

我才知道,我的画,我锋芒毕露的才华会如此伤人。

那之后,我在学校不再画画,也为了不与他人起冲突,配合著他人过活。

除此之外,我也无法只靠想像画画了。

我想,我是在无意识中把自己的作品放进框架中,不让自己的作品接受评断。就这样,最后终于无法浮现任何想法。才华这不安定且不确实的东西,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过去的神童,跌落神坛成为一个只是技巧高超,毫无个性的秀才。

我的气息粗乱,明明坐著说话,却有全力狂奔后的疲惫感,焦距也上下起伏。

但看著涌近又后退的海浪,听著浪涛声,我的心情也逐渐平静。

「这样啊。」

旁边传来风乃的声音。

在那之后,冰冷的东西搭在我头顶上,那是风乃的手。

「你说出来了呢,好棒。」

彷佛在安抚小小孩,手劲温柔地轻抚我的头。她明明个性大而化之老是爱开玩笑,这种时候会无比真挚且温柔。

那明明是扭曲我人生的重大创伤,但只要说出口,就会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为什么我要独自怀抱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好几年呢?

感觉只要有风乃在,我能轻易越过任何难关。

突然,我的视野模糊。

突然想要脱口而出「我的眼睛被海风熏到了。」

但风乃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只是持续摸我的头,我想著也不需要那种无聊的藉口,哭出来了。

森林的影子覆盖在岩石上,水平线那头开始看见夜色时,我开口说:

「风乃,将来有天来东京吧。」

我终于吐露出自己的真心话了,全都多亏有风乃。不管怎么谢也谢不完,以带她参观东京这种形式,应该可以稍微报点恩吧。

「啊哈哈,小京对你说的吗?」

风乃笑道。

「啊,这么说来,京花也这样对我说。但和那无关,只是我想带你参观。」

风乃肯定会找到我没发现的东京美好,且比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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