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我得到登美奶奶的允许后,把南风庄的车库当作画室。把一百号的画布靠墙摆著,下面铺满报纸。
登美奶奶把停在车库中的厢型车开出去,停在车库口替我挡住入口。从外面看不见我在里面干嘛,我可以专注创作。
最大的问题是炎热。虽然打开长宽一公尺的小窗户并打开电风扇,如果没有积极补充水分,我可能会中暑倒下。
打开之前大地先生送来的纸箱,拿出颜料、调色盘、画笔、调和油等东西,做好准备。
一般来说,画在画布上前要先构图。为了创作出更好的作品,会在速写簿这专门画草稿的笔记本上画上几款构图的草图。有些人在思考构图的时间花得比实际创作的时间还多。
我原本就只能把看过的东西直接画下来,所以属于不花时间构图的人。平常都是抓出远近,只决定颜色的印象后,立刻在画布上画底图。
但这次连这些也不需要,因为该画的构图以及想要用的颜色如照片般烙印在我脑海中。
从来到志嘉良岛的那天到今天,我不断拖延画大赛参赛作品的时间。拿来当成见风乃的藉口也是理由之一,但更重要的理由有二。
一个是我不想要参加大赛,也就是不想要让人看见我的作品。这起因于我对风乃说的,我过去的创伤。
而另外一个,是我很害怕,画完这个自我集大成的作品后,结果一如往常仍旧只是个技巧高超的平庸作品。如果是那样,不只秋山老师,更重要的是我自己会打从心底感到失望。
老实说,这两个原因并没有彻底消失,只要我继续作画,这个心情肯定不可能消失吧。
即使如此,我在此时这一瞬间,想要画画。
把脑海中的东西,透过画笔使其降生于世上的欲望。比任何恐惧都更加强烈的欲望,我认为是画家最需要的东西。
把油彩颜料挤在调色盘上,用画刀调和。混合几种红色与黄色颜料调出接近橘色的淡暖色,粗暴地涂抹在全白的一百号画布上。
长一百六十二公分,宽一百一十二公分的一百号画布。
这个尺寸普通来说也属于大型画作。虽然无法一言以蔽之,但在大赛中,作品尺寸越大,带来的震撼也越大,也有得到高评价的倾向。所需的制作时间长,且构图的平衡也很难斟酌,但制作大型作品是为了得奖的最快手段。这是秋山老师的建议。
我拿著画刀,由右上到左下,纵向在画布上涂抹。偶尔改变笔触的角度,创造出随意的感觉。
这个过程称为打底,在我用橘色画满整张画布后,接著在上面覆盖上原本该画的颜色。如此一来就会看不见打底的橘色,但这绝非无谓的步骤。油画的特徵「深奥的色调」就是透过好几种颜色交叠而创造出来。就算最表面的颜色是冷色系颜色,从下面淡淡透出来的橘色也能给人温暖的印象。
汗水流过额侧,从下巴往下滴。汗水流入眼中,我用手擦去,颜料大概沾到脸上了吧,但要是每次弄脏都在意,可是没完没了啊。
打底结束后,拿细炭笔画上粗略草图。
中间淡淡画出一条线把画布分为左右两半,漂亮的设计,都有被称为「黄金比例」的共通比例,据说是一比一﹒六一八,就算是相同一张画,也会因为有没有遵循规则而影响直觉式的好坏判断。
又接著分为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再用黄金比例上下切分,我轻轻握著炭笔,仔细描绘每部分所需的主题。这和打底不同,是很细腻的步骤。
「海斗!你根本完全没有喝啊。」
拿著装有冲绳香片茶的一公升水瓶过来的登美奶奶大喊。
埋首画布世界中的我,突然被拉回现实。这个瞬间,全身遭受没发觉的疲惫感袭击,特别明显的是脱水症状。
在我开始画画前,登美奶奶替我准备让我补充水分用的香片茶水瓶完全没减少,我太专注画画,一滴也没喝。
「……唔。」
原本想要说话,舌头紧紧黏在喉咙上无法出声。我有点晕眩,用淋浴的气势狂喝茶。
在登美奶奶严正警告下,而且颜料还没乾也没办法继续下一步,所以我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从早上九点毫不停歇地画到晚上七点,我狼吞虎咽吞下替我准备的晚餐,立刻倒下睡觉。
我不想要思考作画以外的事。
那和我先前的作画方法完全不同,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办法画出好成品,但总之无比期待。
隔天也同样闷在车库里。
今天进入粗略上色步骤,正如字面所示,就是粗略画上阴影让画作变得更加具体的步骤。
整体毫无空隙地用蓝色系色彩填满。彷佛从左下往右上扩散开般,挤压铬绿色的颜料管挤出绿色。创造出画布下方以深蓝,上方以绿色为主色调的感觉。
下方画上志嘉良岛最具特徵的红瓦屋顶聚落,聚落沉入海中的感觉。太阳光穿透右上方的海面照射,海底聚落静悄悄地妖艳伫立。
替旁边漂荡的海藻与珊瑚礁画上阴影。岩石上有青苔。虽然是意象,但这是参考我实际潜入海中看海面的画面。如果没有这个经验,我肯定不会想到这个。就算可以想像,也只会变成很假的一幅画。
为了让大海从平面变立体,用笔触表现海浪漂荡的感觉,主色调为从绿色转为蓝色的渐层色,但其中也细微地加上白色、黄色、黑色、灰色及橘色等颜色。
油画是画出光的东西,而光线并非单一颜色,而是许多颜色的聚合体。
用肉眼看,大海看起来不像黄色。但只是没有看见,颜色确实存在。把这些颜色叠加上去后,比起单纯的蓝色看起来更像大海。
如果和想像不同,那重画就好。和水彩画不同,油画可以无限重画。我至今从未感觉那是个优点,这回却感觉到好几次。
突然回过神时周遭一片黑,我似乎倒在车库水泥地板上睡著了,好险在登美奶奶发现前醒来了,要是被她发现,我可能会被她禁止画画吧。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专注作画到失去意识。
第三天,终于进入细部描绘与收尾步骤。
在右上方阳光普照之处与左下沉在海底的聚落之间,画上上半身为女性,下半身鱼尾的「人鱼」。
人鱼对著海面哼歌。
我自己也觉得很害臊,这是风乃。因为拉著我朝光明处前进的人就是风乃。
如思春期的国中生以自己喜欢的人为主题作词作曲般害臊得无地自容,我现在正在做相同的事情。
但我比起任何东西都想要画这个,这也是没有办法。
不是为了作画寻找主题,而是为了表现主题而作画。有种晚了好几步,我重新开始做国中起无法做到的,对作品投注感情的方法。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这令人无地自容的行为,也是我找回孩提时代感性的证据。
画布中,人鱼风乃沐浴在阳光下唱歌。从她身上洒落的光芒,照亮海底的志嘉良岛。
我不知道这幅画到底画得好不好。
但只要看著画就让我忍不住脸红,心里嘈杂。
和在此之前我那除了「技巧很棒」之外没任何感想的风景画作品完全不同。
我全心全意描绘所有主题,特别对人鱼没有任何妥协。我要把风乃具体呈现在这个世界中,投注累积在我指尖的所有经验与感性。
我不允许作品和我脑中的景色有分毫误差。
接下来只剩下调整整体的色调,以及细部修正。
当我远离画布双手环胸俯瞰作品时,窗外传来玻璃破掉的尖锐声音。
一看外头,登美奶奶蹲在湿透的地面捡拾玻璃碎片,她似乎是把装香片茶的水瓶摔破了。
「没事吧?」
我手撑在窗框上问,登美奶奶吓得肩膀抖了一下。
「……啊、啊啊,没事,你别在意。」
「但你的手在发抖耶。」
难得见凡事手脚俐落的登美奶奶这么不可靠,我跳过窗户帮忙收拾。
「你那是什么意思啊?」
登美奶奶小声说。她没有看我也没有看我的画,所以我无法立刻理解她在说什么。
「咦?」
「那张人鱼的画。」
「啊,很怪吗?我基本上几乎都完成了。」
登美奶奶一度站起身,从窗外看了车库里的画之后,又蹲了下来。
「……没有,没事。你别在意。只花了三天就完成,你还真是厉害呢。」
接著在捡完碎片后,带著无法释然的表情走回去。
总觉得她的反应让我有点不安。果然客观来看,这幅画不好吧。登美奶奶之前夸奖我素描画得很棒,但对这幅人鱼的画,只夸奖我作画的速度。
但时至此刻,我也没办法重画了。
没有那种时间也没有体力,投注画中的感情也非虚假。就算大赛最后的结果不好,就算被刷掉,我也想用这幅画被刷掉。总之,我坚持做完收尾。
就这样,我到志嘉良岛的目的,绘制参加「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的画完成了。
此时是八月十六日,
距离我回东京只剩下四天。
隔天早晨,风势比平常还要强劲。
「今天风乃会来喔。」
登美奶奶告诉我。
「这样啊。」
我装作没有任何想法般回应。上次最后见到时,风乃说再来三天无法见面。所以我才会投注全身心力,只花三天就完成百号画作。我想要让她看我完成的画。
「海斗,你从风乃口中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
我不懂这个问题。我边回问边在座垫上坐下。登美奶奶坐在我斜前方,无言倒香片茶。盯著自己手边看一段时间后,站起身。
「那幅画上的人鱼,是风乃对吧?」
理所当然会被看穿,我好害臊,边搔后颈边点头。
「对,就是这样。」
「你不知情就画了啊。」
登美奶奶叹了一口气。
「……那幅画有什么问题吗?」
感觉我好像搞砸了什么。登美奶奶从昨天看见我快要完成的画作后,就对我有点冷淡。
「不,没事,没什么。」
登美奶奶说完后,朝厨房走去。
我在满头疑问中吃完早餐。
「海斗,嗨待!好久不见!」
三十分钟后,我听见气势十足从玄关冲进来的脚步声。是风乃。
「嗯,好久不见。」
我努力别让自己的声音岔开,小心翼翼回应。虽说是每天见面,没想到短短三天没见会如此想念,自己也很想笑。
「我不在你身边,你很寂寞对吧!」
风乃朝我伸直手指说,我回答:「很寂寞喔!」
「什么,真老实。」
风乃似乎相当意外,吓了一跳。
「我有东西想要给你看。」
「哦、喔。什么?」
当然是人鱼的画。从我口中得知京花将来想要成为歌手时,风乃表现得相当落寞。
被自己的死党隐瞒将来梦想很痛苦吧,所以我想要让她看完成的画作,接著重新自己亲口对她说:「我将来想要成为画家。」
我起身时,登美奶奶慌慌张张从厨房回到起居室。
「海斗。」
难得听到登美奶奶有点著急的声音,登美奶奶看看我又看看风乃后,好几次把到口的话吞下肚。接著放弃挣扎般边叹气边说:
「……要小心别中暑啊。」
「我知道了。」
「了解!」
我和风乃走出南风庄,朝后头的车库前进。
「我昨天把要参加大赛的作品完成了。」
「咦?你该不会要给我看吧?你明明说过就算完成也不会给我看耶!」
「嗯。再怎么说,你带我参观那么多地方,不让你看也说不过去。而且,我想要让你看。」
「啊哈哈,好害羞喔。那我来替你评审!」
风乃把手高举至脸旁,眼睛闪闪发亮地快步前进,那是打从心底期待的表情
另一方面,我心情也不平静。让风乃看那幅人鱼的画,等同于在喜欢的人面前,朗诵写给对方的情书。
如果她说很恶心该怎么办,但那也无所谓了。
我已经下定决心让风乃看画之后,要传达自己的心情。
我已经能不在意他人的评价,只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了。这比什么都宝贵,而这是风乃引导我的。所以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对风乃告白。
大概会被甩吧。但比起被她尴尬拒绝,我更希望她可以一如往常「啊哈哈」大笑。风乃看似我行我素,其实是相当贴心的女孩,肯定不会说出太伤人的话。
「在车库里。」
「是喔……哇超吓人!超大!」
风乃靠近车库,伸长脖子从窗户往里面看。看见画后,惊讶地往前跑,冲劲十足地把手搭在窗框上。
她看见里头靠墙摆放的画后上半身往前倾,接著停止举动。
「颜料还没有完全乾,所以别碰喔。」
我对著风乃的僵硬背影说道。
从她的个性和她刚刚的冲劲来看,我还以为她会越过窗户靠近。
但现在,她一句话也没说,静静不动。
我看著风乃的背影。
……为什么动也不动?
这是因为什么情绪产生的反应?
是因为发现人鱼的原型是她自己吗?再怎么说,如此神似也会发现吧。
是因为太恶心而说不出话来吗?
我早已达到极限的心跳,突破极限狂奔。
好尴尬。
我在心中大喊「起码说些什么啊」。
我越过风乃眺望人鱼的画。
这幅画利用鲜艳的色彩,表现出沉在人鱼蓝海底的聚落,从那里往上浮的人鱼,以及从海面往下洒落的阳光。
虽然只花三天时间制作,但我把在人生中学到的技术与感性全灌注在画布中。
如果这点遭到否定,我会很受伤。
我边这样想,从旁边戒慎恐惧地偷看风乃的脸。
我原本预想看见她倒退三尺的讶异表情。
如果有奇迹,就是我画得太棒拨动她的心弦,她感动到说不出话来。
但我这两个猜测都落空了。
「……差劲。」
风乃小声说。
从她盯著画作看的眼中,落下一滴滴泪水。
「咦……怎……咦?」
我的思绪停止,当机了,脑袋无法理解。
风乃转过头来。
泪水从她睁大的左眼流出,慢慢滑过脸颊。
右眼中也积蓄著泪水,反射光线缓缓晃动。
「差劲透了。」
风乃这次面对著我又说了一次。我「或许是听错了」的微小希望也被打碎,脑袋一片空白。
风乃粗鲁地用拇指抹去泪水,跑走。
我只能用视线追著她的背影低语:
「……差劲?」
湿润的风,摇晃我孤独的身体。
*
被风乃拒绝让我大受打击,我在床上躺了一天。
隔天,看见台风逼近的新闻,我在意识蒙矓中,慢吞吞地收拾车库。
人鱼的画用三层瓦楞纸版这种强度更高的纸板包装,这是关系到我将来的大赛参赛作品,本来该要仔细包装,但我粗暴地随便乱包。
就是这般,一切都无所谓了。
正如气象预报,台风在隔天直扑志嘉良岛。边听著强风打响防雨门的声音,我在昏暗的房间里抱膝度过。
我该去见风乃吗?
我该问她说「差劲」的理由吗?
我自问自答好几次,最后用台风无法出门当藉口放弃。反正理由很单纯,除了「讨厌我的画」之外别无其他。那是投注我全部感情的热情之作。作品遭到否定,等同于我自己遭到否定。
失恋这两个字浮上心头,就算明言告白,我也没有能被她接受的自信,但我没想到竟然会被用这种方式甩掉。
而且,最让我悲伤的是我伤了风乃。天真烂漫的她哭泣的一面,我大概永生难忘。
在我拖拖拉拉中,一转眼到了二十号。我要离开志嘉良岛的日子。
我要搭第一班船到石垣岛和秋山老师会合,预定今天内要回到东京。画材和来这里时相同,用货运送回东京。但因为秋山老师无论如何都想要直接确认画作,所以我只能当成随身行李搬上船。
「登美奶奶,非常感谢你的照顾。」
登美奶奶开厢型车送我到港口,我把包装好的画作从车上卸下来。长一百六十二公分,宽一百一十二公分的大纸箱,光搬运都要费一番功夫。
我一鞠躬后,登美奶奶坐在驾驶座上,一如往常面无表情地说:
「如果你愿意,下次再来吧。」
「哈哈,说的也是。」
我回以含糊不清的回答。应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我才会想要再来吧。就连现在,风乃没有来送我让我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我也对「真的没有丝毫希望」感到绝望,内心一团乱。
「如果你见到我儿子,可以告诉他偶尔也回来一下吗?」
登美奶奶手肘摆在车窗上如此说。
「我和登美奶奶的儿子没有直接认识……如果他从事美术相关的工作,那我的老师可能认识他,我请老师转达。」
「马上就会认识的……因为海斗画了那样的画啊。」
留下这句预言般的话,箱型车扬起尘烟在泥土路上疾驶而去。
我的脚步因为宽大的画作承受强风吹拂而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搭上高速船。
船舱里空无一人,话说回来,我从没见过有乘客搭上这艘船。
都还没出港,船身已经不停摇晃。带著杂讯的广播声显得特别响亮,根据广播中传来的天气预报,彷佛被昨天离开的台风吸引,第二个台风从西南方朝这边靠近。似乎再过两、三天就会直扑志嘉良岛。
汽笛声响起,船只开动。摇晃剧烈让我感到很恶心,我上到甲板吹风。
虽然风很强,但天气还不差,晴朗天空中挂著薄薄云层,云朵往志嘉良岛的方
向流动。
我无意识地朝志嘉良岛的方向看。
──接著,我毛骨悚然地感到身体都僵硬了。
船只开离港口五十公尺左右。停船处停著两艘高速船和几艘小渔船,顺著海浪规则摇晃。
在离港口稍远的海岸沿岸,站著一整排的岛民。
数十人,不,或许超过百人。距离遥远看不见表情,也分辨不清谁是谁。但所有人都看著这边,只知道他们看著这艘船。
彷佛来确认我真的离开了。
我回想起和风乃一起在岛上参观时碰见的岛民们的态度,除了风乃、登美奶奶和小孩子以外,每个人都朝我咋舌,问我什么时候要离开。
风乃开朗说著「啊哈哈,对不起」向我道歉,所以我觉得无所谓,就算送灵日有重要仪式,冷淡无情到这种程度也令人火大。
我真想把用纸箱包好的画作丢进海里,然后接著大喊一句「我再也不会来了,你们这群乡巴佬!」
但再怎样也不可能那样做,我失落沮丧后,还晕船朝大海狂吐胃酸。
一小时后抵达石垣岛。当我下船时,看见一位女性带著行李箱站在人烟稀少的港边。帽檐宽大的帽子加太阳眼镜,全身长袖长裤。让人感受到不想露出丝毫肌肤的强烈意志的女性,看见我之后大声喊我。
「海斗!」
我听过这个声音,更正确来说,是留下强烈印象的声音,我立刻知道是谁。
「京花。」
她摘下太阳眼镜,刺眼似地眯起眼睛跑过来。
「你现在要回志嘉良岛吗?」
「对,话说回来这行李是什么啊?」
「这是,那个……」
她在说画作。在我含糊其词时,她彷佛这才想起来猜测道:
「该不会是参加大赛的画吧?」
「你听风乃说的吗?」
她对京花说了啊。想起她说「差劲」的那一瞬间,我身体紧绷。她对京花抱怨了什么呢?
「在电话里。她很开心说著,就是为了这个才带海斗参观小岛。」
「她带我参观是一段时间前的事情了,所以是用我的手机说话那时?」
「对啊。」
我喃喃自语「这样啊」,那是我失恋前的事。也就是说,等京花今天回去后才会听到风乃抱怨啊。
「让我看看你的画。」
在我沮丧时,京花直盯著纸箱看催促我。
「才不要,很丢脸耶,该怎么说呢,总之不要。」
我刚画完时还觉得这是集我人生大成的巨作,而现在连拿去参赛都让我踌躇。
「什么嘛,我也是忍著害羞唱歌的耶。你却不给我看你的画,这太不公平了。而且我单纯对你的画很有兴趣。」
京花眯起眼睛。她成熟的脸,变成想要恶作剧的孩子的脸。我可以听见她心里正在说「如果你不让我看,我就自己拆来看」。
「真的不要,而且这是最差劲的画。风乃这样说了,我还惹哭她了。」
京花的表情立刻一变,皱起眉头。
「风乃……哭了?」
一脸无可置信的表情。我直到现在也还无法相信,没想到那个开朗又活力充沛的风乃会哭。
不仅如此,我也没想过会从她口中听到贬低什么的话语。所以才让我更受伤。
在我们俩沉默不语时,汽笛声响起,船似乎就快要出港了。京花看看我又看看纸箱后,身体朝船的方向移动。
「总之,我再联络你。」
就这样搭船离去。
走出港口。石垣岛的风比志嘉良岛周遭还更和缓,似乎还没受到台风影响。和我先前来时相同,给人「南境之夏」的感觉,相当热闹。许多观光客与当地人来来往往,看著带著大纸箱的我。
但他们的视线没有志嘉良岛岛民那样阴沉又充满攻击性。在冲绳,旧历盂兰盆节似乎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但同为冲绳离岛,对送灵日的重视程度似乎大有不同。
「你那什么脸?说被热坏了也太夸张了吧。」
来接我的秋山老师一看见我,立刻对我毫无霸气的表情表示傻眼。
「秋山老师还敢说,你的脸也变了耶,是不是变胖了啊?」
秋山老师和我相反,表情充满活力。身穿扶桑花花纹的嘉利吉衬衫,蓬松的爆炸头上方带著一顶草帽。完全展现出享受度假的感觉,更让我觉得可恨。
「我去了一趟新德里,你知道吗?就是印度的首都。正统咖哩的香料完全不同,有从石垣岛出发的直达班机,哎呀,印度真棒,可以成为摇钱树。」
他声音很开朗。看来他的画商工作似乎赚了一笔,度过相当充实的二十天生活。就在我失恋时。
「这样啊,那我们快去机场吧。」
我逃避得想迈出脚步,但被秋山老师阻止了。
「往那霸的班机停飞了,因为台风。」
「咦?天气这么晴朗耶?」
我抬头看天空,刺痛人的阳光直射。
「昨天有台风直扑志嘉良岛对吧?那个台风北上,现在正好在那霸上空。所以今天往那霸的班机几乎都停飞。」
「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改成后天的班机,也订好饭店了,走一下马上就到。」
「这样啊,谢谢你。」
「人鱼的画,就让我在饭店里看吧。」
「……好。」
我已经事先拍照传给秋山老师,当时他没有特别给我评语,只说了总之先让他直接看画。
到目前为止,这幅画还没得到任何人夸奖。得到的反应,只有「惹人厌到哭出来」这一个。
我忧郁地走到饭店,因为炎热与紧张而满身大汗。
我在饭店房间里拆开包装。
人鱼蓝的人鱼画像,从纸箱中解放。
「秋山老师对不起,你特地带我到志嘉良岛上去,我却只能画出这种画。」
我说完后,秋山老师没有回应,只是张开嘴,但他什么也没说,又一脸费解紧咬下唇。视线接著从画布右上光线的部分,慢慢往左下的聚落移动。靠近画作,仔细观察每个细节,接著退到房间尽头贴著墙壁,俯视整体。
「那个,要不要别参赛了?运送也要花钱……」
就连毫不留情夸奖、批评的秋山老师都无话可说,只是双手环胸沉默不语,我也越来越不安。
最后,他一脸认真地把双手摆在我肩上。
「海斗,你要做好人生就此改变的觉悟。」
「啥?什么……」
「就是说,这幅画无庸置疑是幅杰作!」
在那之后,秋山老师联络认识的业者来收取画作。因为台风在那霸上空滞留,没有办法马上报名参赛,但大赛八月底才截止报名,时间还很充裕。
秋山老师也和业者一同出门,我独自在床上躺下。
杰作?
被风乃说「差劲」的那幅画耶?
我还不太相信。但秋山老师还是第一次这样夸奖我。
如果那幅人鱼的画可以在大赛中进入佳作,肯定可以拿到东京美术大学的推荐入学资格,把画画当工作的人生等著我,这令人喜悦。我就是为此来到冲绳,我脑袋相当清楚。
那幅画是为了参赛而画的作品,我会在那里接受他人评价。
但在我心中,评审早已结束了。
风乃看见那幅画时,落泪的瞬间,那张表情就是我的评审结果。
比起受到秋山老师或哪里的知名评审认同,我只想要让一个人,让风乃认同,只想得到她的夸赞。
我的价值观很不安稳,只受到一个女孩左右。这种心理素质,根本不可能当个画家。
我现在才想起来,把画作的照片传送给京花。我的确听了京花唱歌,所以也有给她看画的义务。虽然不想要让她在我面前直接看画,但给她看照片还能忍受。
为了挡住从窗外射入室内的刺眼光线,我把右手臂盖在双眼上。就算京花回信我也打算视而不见,但她根本没回。不知不觉中,我已经睡著了。
隔天,秋山老师带我去渡假饭店的法国餐厅。这里的客群优雅,和到处热闹喧腾的石垣岛格格不入,高雅的室内装潢很高级,就是一流饭店的感觉。
难得看秋山老师穿上西装。虽然一如往常一头爆炸头,但大概是他平常身为画商常与有钱人往来吧,态度大方。
我和秋山老师坐在圆桌旁,另外还有一张椅子。秋山老师说要替我介绍一个人,但我没想到气氛竟然如此严肃。肯定是有相当地位的人。
「第一次见面,你就是海斗吧。」
现身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一脸温和笑容的绅士。
身穿名牌焦糖棕色西装,头发整齐地三七分。但没给人难以接近的印象,下垂的眉毛和眼角的细纹创造出和善的气氛,让人涌出亲近感。我站起身一鞠躬。
「我是高木海斗,高中三年级。」
「还真是有礼貌呢,完全看不出来是秋山的学生。」
那位绅士睁大眼,爽朗笑著,我们彼此落座。彷佛算好时间,服务生
在两人的杯中倒入葡萄酒,我的则是矿泉水,倒在特别细长的杯子里。
「我只是空有其名的讲师。」
三人轻轻敲杯喝一口后,秋山老师食指搔搔脸颊。
「那幅画你也没给建议吗?」
「那无须怀疑是靠他自己的力量,我既没有听他说主题,也没看他的创作过程。」
「喔。」
绅士一哼,紧盯著我打量我,秋山老师继续说:
「我当他的讲师,好好指导他也只有国中时期。他升上高中之后,几乎只是替他补充画材而已。大部分的技巧建议他都能马上吸收,从来没有让我指正相同问题过。没办法展现自我是他唯一的缺点,但看到那幅人鱼画应该可以明白,他也克服这点了。」
「那确实是幅杰作。」
看来这个人已经看过我的画了。知道这点后,我突然变得坐立不安。因为秋山老师完全没向我介绍,我只好自己开口:
「那个,秋山老师,这位是?」
「喂秋山,你没说明啊?」
「因为我想吓他一跳啊。」
绅士苦笑著低头:
「我是宜野座升阳。『丸之内创世纪艺术大赛』的评审长。」
脑海浮现「宜野座升阳」的字样,这么说来,我似乎在大赛参赛细项的栏位中看过这个名字。评审长应该是有点名气的艺术家,但我想不到任何作品。如果秋山老师事前告诉我,我就能调查一下再来了。
「别担心,不知道也是当然。我自己没留下什么作品,现在也只是单纯的教育者。」
「啊,是这样啊。」
我的心思好像写在脸上了。秋山老师有趣地边笑边补充:
「宜野座老师是我的恩师,他是我念东美大时的兼课讲师,很照顾我。再加上一件事,他就是你在志嘉良岛住的民宿,南风庄家的长男。」
「那么,登美奶奶口中画画的儿子就是……」
「就是我。秋山突然对我说想在志嘉良岛上订房时,我还想说怎么了,没想到是为了让学生画画啊。」
宜野座老师解开衬衫第一颗钮扣,边松开领带边说道。
听到这个,我马上想到秋山老师带我到志嘉良岛的理由了。
「难不成,秋山老师在冲绳群岛中选择志嘉良岛,是为了要让我画评审长宜野座老师家乡的风景画吗?」
秋山老师咧嘴一笑。
「没错,我从这个人确定当评审长时就开始考虑了。」
「你明明说是工作顺便。」
「我当然也有工作啊,还去了一趟印度。」
「但这难道不是作弊吗?」
我戒慎恐惧地看向宜野座老师。
在秋山老师的计谋下,我画了可能受到他旧识的评审长喜欢的画,这和其他参赛者并非相同条件。如果因此得奖,应该算是作弊吧。
宜野座老师彷佛想要抚去我的罪恶感,温柔笑著说:
「秋山似乎想要让你画出可以诱发我的乡愁的画,多少提升入选佳作的机率,但老实说,这种小手段对评审没有任何影响。我不是凭喜好审查,能不能得奖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
「这是小手段啊。」
秋山老师苦笑。
「而且那幅人鱼的画,不管是不是画我的故乡,都是能感动观赏者的画。纯粹得让人不自觉脸红,没有一个评审能画出来。不,说全世界只有你能画出那幅画也不为过。就算抽开文化背景也能如此说。」
不太懂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但无庸置疑是实在的赞赏。我对秋山老师使了个眼色,他双手交握点点头,替我开口问宜野座老师:
「宜野座老师,我可把这句话当作评审长的意见吗?」
「哈哈,这当然只是我个人的意见,你就当作酒酣耳热时的胡言乱语吧。除此之外,在结果出来前我也不能多说什么,但如果那个作品没有入选佳作,你立刻离开日本比较好。不,不仅能进入前三十名,甚至可能拿下首奖。如果成真,你就是大赛史上最年轻得奖者。」
宜野座老师清清喉咙后补充一句:「当然啦,我也还没看过全部作品,所以无法保证就是了。」
我理解他给我很好的评价,但无法消除我的罪恶感。就连这样同席而坐,都让我感觉这是不是算作弊。看见我表情不开朗,宜野座老师和秋山老师对我晓以大义:
「这次是没太大意义啦,但利用公开的资讯建立对策是理所当然的手段。」
「就是说啊,海斗,能做的手段全都要做。不管是资讯、感情,甚至是作品,只要能利用,全都要拿出来用。」
「秋山从以前就是这种人,一点也没变。」
宜野座老师一笑,秋山老师有点害臊地皱起眉头。
秋山老师说要抽根菸而暂时离席,这段时间宜野座老师对我说了秋山老师的往事。
他从进入东京美术大学时就是爆炸头,在校内也是特异的存在。
「秋山总之很聪明,知识量早已超过学生的程度了。」
「他很常引用画家的名言。」
我忍不住点点头。
「他把世界上所有名画的色彩模式、构图与技法全部背下来,接著互相组合用在自己作品上。在不被说是模仿的范围内。」
「那……」
不是自己的作品,但我前不久或许也是如此。不是因为想要画出想画的东西而拿笔,只有莫名「想画画」的心情跑在前方,总之只能画下眼前的东西。直到画出人鱼画之前。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秋山拥有判断作品好坏的一流审美观。正因为如此,才会无法忍受自己与其有天壤之别的画,而想要借用他人的东西吧。比起技术或其他,如果没有『这就是我自己』的信念,无法在艺术的世界中存活。」
「在画那幅人鱼画之前,秋山老师说过我欠缺一些东西,我自己也这样认为。」
「这样啊。」
宜野座老师喝了一口葡萄酒,点头好几次,嘴角绽开笑容。
「秋山老师是怎样克服的呢?」
「总之尝试了许多事情。喝得烂醉全裸作画,闷在山里被野猪追之类的。那个时期真的很开心呢。」
宜野座老师闭上眼睛,相当怀念地微笑。大概有点醉意了吧,感觉他的脸比一开始还红。
「您全陪在他身边吗?」
「是啊,陪秋山固定他的感性的过程,就跟自己的事情一样开心。所以你也要尽管使唤秋山,秋山也这么想吧。结果他不是成为画家而是成为画商,但他利用时间开设绘画教室,也是因为想要站在教育者的立场做这件事吧。」
「我非常感谢他,如果没有秋山老师,我应该早就放弃画画了。」
秋山老师谦虚说自己只是负责补充画材,但特地持续经营只有我一个学生,也就是只有我的学费收入的绘画教室,从他讲求合理的个性来说很不合理。
如果画出人鱼的画,能向对我这种人持续抱持期待的秋山老师稍微报恩,那我单纯感到很开心。
第一次产生画出那幅画真是太好了的感想。
在秋山老师回来后,前菜及汤品等等的料理陆续端上桌。
其中的石垣牛牛排真是绝品。表面烧烤得酥脆,里面是还很红嫩的半生熟。口感湿润且不油腻,肉汁随著每次咀嚼不停流出。
不管哪道料理,第一口都给人至高的幸福感,但很快就感觉腻了。登美奶奶做的乡土料理就不会这样,虽然没有这个法国料理刺激,却让人上瘾,想要每天吃。
「但话说回来真的帮大忙了,志嘉良岛的民宿每间都被订满了,让我超伤脑筋啊。」
吃完所有菜肴后,秋山老师拿起餐巾边擦嘴边说。
「还真亏你知道我的老家开民宿耶。」
「你以前说过啊,老师只要喝醉就会很多话。」
宜野座老师小声说著「是这样吗?」皱起眉头苦笑。
「都是因为你无论如何地拜托,我才会打电话给我妈。但已经一段时间没联络了,正好是个好机会。」
「那真是太好了,你母亲在电话那头也很担心你。她应该希望你可以回家吧?」
「那是一个被八股习俗束缚的小岛,海斗应该也很清楚吧,老实说,我没有打算再回去。」
八股习俗,是指「送灵日」吗?
正如宜野座老师所言,虽说是与祭祀亡者相关的事情,但排除外人到那种程度的团结力,可是都市看不见的。我认同地点头。在那之后开始聊起秋山老师的学生时代,以及日本美术界的将来。
格调高贵的法国餐厅确实很好吃,但量对高中男生来说有点少。在让人紧张的空间中吃饭,我到最后一刻都无法融入,但秋山老师说今后这类机会会增加,要我习惯。
如果得奖,似乎就会有许多访问与餐会邀约。秋山老师说我的人鱼画有得到这等评价的价值。结果尚未出炉已经确定会入选佳作,甚至聊到极有可能拿到首奖。
我慢慢涌起「人鱼的画真的是好作品」的感觉,但沉浸于这份感觉的同时,也在意起其他事情。
秋山老师说志嘉良岛上的民宿全部订满而订不到,最后是拜托南风庄的家人宜野座老师才终于订到房这点。
岛上完全没有观光客,也就是说,明明有空房却说谎拒绝他人订房。
这和犹他的老婆婆在快餐店里提过的「不让任何观光客进入」一致。
实际上,岛民对我和登美奶奶很冷淡。彷佛我们打破了什么规矩。
我心想「这怎么可能」,但事实上京花碰见犹他之后,样子也变得很不对劲。
在那之后,秋山老师和宜野座老师要继续去喝酒,我独自搭计程车回饭店。
在车上,我拿起手机查志嘉良岛的资料。
「一座隶属冲绳县八重山列岛的有人岛。」
接著出现卫星照片与景观等图片,这样看图片,会觉得红瓦聚落异常漂亮,彷佛电影场景。完全没有我昨天还住在那里的感觉。
也看到港口那个恶心的人鱼铜像照,就是因为有这个,我才觉得风乃看起来像人鱼,如果是看著这个铜像长大,或许对人鱼没有好印象,那也许是她说出「差劲」的原因之一。
「因珊瑚礁隆起而生成的琉球石灰岩形成的低洼岛屿,近几年因地球暖化影响,海平面上升造成土地面积减少。」
这个风乃曾经说过,因为水位上升,沙滩的形状也跟著改变。
「陆续发生因台风造成的局部地区淹水受灾状况。」
也刊载了住在沿海的几位岛民因而丧生的新闻,这也是导致岛民更加重视送灵日的原因。
重新查询后,发现很多事情我都知道。明明只待在岛上二十天,多亏有风乃带我参观,每个风景我都看过。
就这样滑过画面,在历史栏位上看见在意的关键字。
「人鱼传说?」
带有奇幻色彩的字词,简单来说如下:
──很久很久以前,石垣岛上的某个渔夫救了人鱼之后,人鱼告诉他「将会有大海啸袭击小岛」,渔夫同村的人因此逃上山而逃过一劫,但不信邪的邻村被海啸吞没,受到毁灭性伤害。
这是常见的,带有教诲的民间故事。
但这为什么被列在历史栏位中呢?如果和桃太郎、浦岛太郎那类同为单纯的民间故事,应该要列在其他栏位才对吧?
我感到不解,继续点选相关关键字。
人鱼传说中出现,侵袭石垣岛的海啸,似乎是实际上存在的「明和大海啸」。一七七一年观测到浪高超过八十公尺的巨大海啸,这个高度为日本史上最高。
我孩提时代震惊全世界的东北海啸浪高四十公尺,所以规模比这还要大。当时看画面也感觉在看电影般毫无真实感,我完全无法想像超越其上的规模是怎样。
袭击八重山诸岛的大海啸造成许多人受害,具体来说,死者与失踪者超过一万人,这将近当时人口的三分之一。
不仅如此,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人也因为海水造成的盐害,许多农田与农作物受损,没办法过著与先前相同的生活。
岛民为了重建,远赴日本本土或到台湾去赚钱,也有整个村庄从这个小岛移居到其他小岛。但在那边也碰到饥荒与流行病,在那之后将近百年,八重山诸岛的人口不断减少。
这大幅改变岛民们的文化与价值观,记述上强调这是历史性大灾害。
抵达饭店后下计程车,这是装饰橘色电灯泡的便宜饭店。虽然不及志嘉良岛,但这里的夜空也能看见比东京更多的星星。
我试著想像眼前出现八十公尺的大海啸,大概是二十到二十五层高的大楼逼近眼前的感觉。
我觉得「好恐怖」,不只感到绝望,海啸过后的小岛,应该正如字面所示「不成形」了吧。正常来说会感觉走投无路,但当时的冲绳从那种状况中振作起来。
在没有现代的科学技术,也没有其他县市的支援下。
我回想起和风乃间的对话。
「志嘉良岛在历史上遭受过许多次灾害,但每次都是岛民同心协力阻止灾害,并且重新振作起来。」
她开朗地对我说,岛民们用「时到时担当」的心情,跨越各式各样的难关。这个大海啸也是其中之一吧。
回到饭店房间,冲了澡。明天早上要搭乘飞往那霸的班机,所以稍微整理行李。不到一分钟就收好了。
我在床边坐下,想要稍微仔细看被害状况时,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有来电。
画面显示「京花」,是要说对画的感想吗?但话说回来,为什么突然打电话?
我清清喉咙后按下通话键。
「喂。」
没有回应。
「……京花?」
沉默。
「喂。」
只听见吸鼻子的「簌簌」声。
「京……」
『簌簌』
嗯?
我不禁止住喊她的声音,明明没有人看却打直腰杆。只靠著听觉资讯我也不太确定,京花该不会在哭吧?
「怎么了?你还好吗?」
『……你给风乃看的画,就是那幅人鱼的画吗?』
「对、对啊。」
『那个人鱼是风乃对吧?』
「嗯……果然很恶心对吧,我在反省。」
『你为什么要画那么过分的画?』
果然被她察觉了,而且还感到厌恶。和秋山老师还有宜野座老师不同,认识风乃的人似乎都没有好感。
我有点找藉口地回答:
「因为在我眼中,她看起来像人鱼。」
『……』
京花沉默。
「对不起,其实我也想对风乃道歉。但她可能不愿意听我说话就是了。」
『你说,风乃看到那幅画后哭了对吧?』
「嗯?嗯,对。」
『那果然就是那样啊!』
「什么?」
『我很喜欢风乃!』
这段话我不得要领。为了让京花冷静下来,我总之先配合她说话。
「……这我很清楚喔,而且你也很关心她。」
『不是那样!』
「不是?」
『我喜欢风乃是事实,但是……结果我还是最喜欢自己。』
京花给我冷酷的印象,但这是什么状况,对话完全无法成立。
「每个人都最喜欢自己啊。」
『没错!但是风乃不同!』
「不同?」
『风乃以前是个成天黏著奶奶的小孩。』
「……是这样啊。」
『而且她超级喜欢志嘉良岛,认真觉得可以为了志嘉良岛做任何事。但我不那么想。我才不要为了别人牺牲自己!所以我没办法对风乃说我想要当歌手。我怎么有办法把事情全推给风乃,还对她说将来的梦想啊!』
京花用责怪自己的语调说,我根本没时间提问。
『高中同学对我说,京花这么努力打工好厉害喔,与之相比风乃老是在玩。风乃每次听到都会哈哈哈笑著说:「我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用你的手机讲电话那时也这样!我哭个不停,风乃完全没哭。还笑著说「小京真温柔,谢谢你喔」!明明就是风乃比我温柔百倍!』
大喊之后沉默了一阵子,我可以听见她粗乱的鼻息。
我几乎无法理解内容,但我知道她是真心陈述真实。
而如果这是真实,有不得不追问的部分。
「为了小岛牺牲自己是什么意思?」
手机那侧没传来回答。
漫长沉默。
接著听不见京花吸鼻子的声音了。
一段时间后,京花颤抖声音小声说。那和她唱歌时强而有力的低沉声音完全不同,是几乎要消失的细小声音:
『……海斗,你马上来志嘉良岛。』
「马上?但我明天要回东京了。而且没办法进去岛上吧?犹他老婆婆不是也这样说。」
『救救风乃,不管我说什么风乃都没有哭,但如果是你,她或许愿意表露真心。』
──电话突然挂断了。
我又打了一次,但京花没有接,似乎是关机了。
我站起身,把手机往床上丢。
俯视画面直到待机画面转为全黑。
我拚命整理思绪。
为了小岛牺牲自己?
全推给风乃?
禁止岛民以外的人进入下举办的仪式。在网路上查了盂兰盆节最后一天的事情,也只知道这是冲绳很寻常的节日。风乃说今年以小岛为单位举办,是要做什么与以往不同的事情吗?
……搞不懂。
但总之得去小岛一趟才行,当秋山老师回来时,我对他说了整件事情。
因为有风乃才能克服心理创伤,也被她甩了。还有我明天想搭第一班船去志嘉良岛,所以又要取消飞往那霸的班机。
喝醉的秋山老师听完后,困意十足地揉揉眼睛点点头,拍拍我的背:
「『时时刻刻别忘记动眼、动手、动脑。』这是达利所说的话。」
天亮后,迎接二十二号的送灵日来临。我朝石垣港前进。
我打电话给京花好几次,但一次也没
接通。她在速食店里拜托我「带风乃去东京」。现在回想起来,她真正的目的或许不是想要我听她唱歌,拜托我这件事才是她最重要的请托。
结果,我还是不知道京花真正的意思,但觉得只要去志嘉良岛就能明白一切。
抵达港口时九点半,再过不久就是第一班船发船的十点了。候船室里有长椅却空无一人。
萤幕上显示前往其他离岛的出发时间。
往志嘉良岛的船班,在十点的船班之后全部停驶。前往其他离岛的船似乎下午之后也停驶。听频繁播送的广播说,似乎是因为台风靠近而停驶。如果错过这班今天就没船了,无论如何都得赶上。
高速船的船票仅限当天贩售。没办法提前买,也只能在这边买。
我朝售票窗口说了「不好意思」,里面一位年轻大姊姊隔著玻璃回我「欢迎光临」。
「往志嘉良岛,一张。」
但当我说完后,她的表情从待客的笑容转为严肃表情。
「非常不好意思,今天前往志嘉良岛的船票已经全数售光了。」
声音冷淡地如此说。
「售光?明明还有三十分钟,而且都没有人耶。」
「是的,非常不好意思。」
我回想起高速船的船舱。大概有二十张座位。虽然无法说绝对,但我完全无法想像总是无人的船舱会坐满人。话说回来,船票只能当天买,如果真的卖光了,那候船室没二十个人等著也太奇怪了。
「拜托你,我无论如何都得到志嘉良岛上去。」
我不小心提高音量,坐在更里面的工作人员们全抬起头,讶异地看著这边。
「就算你这样说,这是规矩啊。」
我是个笨蛋。什么也没想就先行动了。
小岛没有机场只能靠船出入,所以可以在此阻挡人员进出。这种事情只要仔细思考就能明白。我之所以前几天还能进出,全是因为登美奶奶允许我上岛,以及事前买好来回票。他们让大家在这里没办法买船票。
「根本没有人在等啊。」
「和那没有关系。确实已经售光了,我们没有办法继续贩售。」
「如果时间到了也没有人来就会视为取消对吧?那么一来就能买那个位置吧?」
「我们没有开放候补席,规定就是时间到了就发船。」
「多一个人没关系吧,不管是甲板还是行李舱都好。」
「不可以,乘客数量有规定。」
「怎样都好啦,总之请让我搭船!」
我不禁扬起声调,因为太过著急而感到火大。在那之后,有人从背后抓住我的肩膀。
「小哥,可以请你到后面来一下吗?」
身穿嘉利吉衬衫的中年男性,虽然表情温和,但握住我肩膀的力道很大。而且他背后还跟著两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年轻男性。我心想似乎在哪看过,接著立刻想到了。
我和京花去完卡拉OK要回岛上时也看过这些人,我记得他们围住带著大行李的观光客,类似帐篷支架的户外用品的东西还突出在他的行李外。
「痛……」
他握痛我的肩膀让我扭曲脸孔,三个人的体格都远比我健壮,要是发展成暴力事件,我立刻会被当布袋打。
我真心想要报警。这种威胁与拒绝乘客搭船真的能被允许吗?日本可是个法治国家耶。
我没打算退缩,我绝对要搭上船。所以我打算要大叫。
就在我用力吸一口气时,有个人从旁边抓住中年男性的手腕。
「我儿子被你捏痛了,可以请你放手吗?」
那是宜野座老师。他为什么在这里?我吓到说不出话来。
中年男性看看我又看看宜野座老师后,无可奈何地放开手。
「海斗,我不是要你等我来再说嘛,真是的。」
他说话的方法和昨天不同,完全是冲绳人的腔调。宜野座老师拍拍我的双肩,避开三人的视线对我眨眨眼。这是要我配合他的暗号。
「不好……对不起,爸爸。」
而且话说回来,宜野座老师为什么会在这里,但我总之先顺著他的话说。
「你是这孩子的父亲?不好意思,可以请你们离开吗?」
中年男子表情讶异,肯定觉得我们长得不像吧。
「哎呀,我们父子得回岛上才行咧。我是志嘉良岛的人啦,听说今年要那个不是吗?」
「什么?」
他们的表情混杂困惑。
「我的名字是宜野座升阳,也给你们名片吧。」
宜野座老师从西装内口袋拿出名片,中年男性接下。
「宜野座……美术大学教授?这确实是我们这的名字啦。」
「我是南风庄宜野座登美的长男,一直待在内地,因为送灵日被叫回来,所以和儿子一起回家。你可以去确认。」
说话方法不同彷佛让他变了一个人,他态度大方,也没有刻意的感觉。
中年男性回到售票窗口开始打电话,虽然听不见他的声音,但他不停偷瞄我们。这段时间,两个年轻男性守著我和宜野座老师。我坐立不安地等著,但还是学宜野座老师抬头挺胸。
「……我们确认好了,两张成人票。」
一段时间后,从柜台的年轻女性手中接过船票。宜野座老师迅速付钱,我们穿过候船室。
走了一会儿,我确定身边没有其他人之后低头道谢:
「谢谢您,帮了我很大的忙。」
「你别在意,秋山来拜托我的。」
语调已经回到昨天的宜野座老师了。
「秋山老师?」
「是啊,他请我帮你救救你的人鱼。」
我的人鱼。也就是风乃。
京花也说了希望我救救风乃。
但具体来说,我完全不知道要从什么手中救她,也不知道到底什么状况。
「宜野座老师知道是什么状况吗?」
「不是全部。昨天从秋山口中听到你的人鱼之后,我觉得不太对劲,就立刻打电话给我妈。」
「打给登美奶奶?」
「是啊,我吓死了,没想到那个小岛竟然还在做那种事。」
「那个……总之我太多事情搞不懂,也不知道该从哪件事问起,但首先,请问您为什么在这里?」
「因为我听秋山说你要去志嘉良岛。」
「秋山老师呢?」
「他有其他事不能来,哎呀,反正他也没办法搭船,这个任务只有我适任。」
「……那个!风乃到底怎么了?送灵日到底是什么?志嘉良岛到底在隐瞒什么?为什么那个小岛要做到这种地步?」
我不小心连珠炮狂问问题,宜野座老师竖起食指抵在嘴唇上。
「嘘,你太大声了。等我们顺利搭上船后我再跟你说。」
没有办法,我们就在乘船处等船抵达。潮湿的海风吹拂。明明还是上午,却因为乌云彷佛傍晚般昏暗。我拿手机搜寻「志嘉良岛 送灵日 秘密」后,也没在网路上找到相关的资讯。
十点一到,搭上船。不出预料,客舱只有我和宜野座老师,我们在两排座位上并肩而坐。
听见汽笛声,船出港了。比我两天前搭船时更加摇晃,身旁的宜野座老师「呼」地大吐一口气,垂下肩膀。
「哎呀,不可以放松,接下来才是问题,有没有办法停止送灵救下你的人鱼才是重点。」
「那个,可不可以别说『你的人鱼』了。」
「哈哈,不好意思。」
我对来路不明之事感到紧张,大概是想要让我稍微放松吧,宜野座老师开玩笑似地笑了。
「那么……该从哪里说起呢。首先,你知道在八重山诸岛流传的『人鱼传说』吗?」
「知道,我昨天在网路上找到了。」
渔夫救了人鱼后,拯救村庄远离海啸被害。另一方面,邻村的人因为不相信有人鱼而遭毁灭,这样一个民间故事。
「所以你在画人鱼的画时不知道这件事啊,我还以为你是在岛上听到这个民间故事呢。」
「会把风乃画成人鱼,只是因为她在我眼中是人鱼。」
宜野座老师再次确认客舱里空无一人,深吸一口气后接著说:
「……从结论来说,现在志嘉良岛上的岛民,就是不相信人鱼被海啸灭村的邻村后代。」
「什么……不是不是……」
我摇摇头后继续说:
「那个民间故事是真的吗?真的有人鱼?」
「哪知,这倒是不清楚。只不过正式文献上留有纪录,明明同为沿岸的村庄,一个村庄的村民几乎全部得救,另一个村庄只有二十人左右活下来,超过一千五百人丧生。这是无从争论的事实。」
「那只是偶然吧。」
「或许是偶然,但明显不自然,实际上,这个故事也被传承了两百五十年。」
志嘉良岛港边有个古旧的铜像,人鱼对他们来说确实是特别的存在。
「当时明和大海啸袭击了离岛一带,邻村的人也因为盐害而难以生活,最重要的是他们认为那是不
祥的土地,最后拋弃原本的村庄渡海,接著抵达了当时是无人岛的志嘉良岛。但因为人口稀少,在陌生土地上的生活迟迟无法安定下来。最后他们开始寻找原因,并得到一个结论。」
「结论?」
「那就是,这该不会是人鱼的诅咒吧。他们开始认为是过去怀疑人鱼,而惹怒了人鱼。」
「这太愚蠢了。」
平常听到这种可疑的说词只会惹人嗤笑,但宜野座老师的表情相当认真,我不禁屏息。
「接著,岛民为了平息人鱼的愤怒,决定献出人柱。」
「人柱……那是活祭品的意思吧。又不是漫画或小说。」
「你知道御岳吗?」
「知道,是个形状似塔的大岩石对吧。」
「身为人柱的女性,要从那个塔顶投身入海。接著全部岛民朝著大海献上祈祷。所以岛民血缘者的我可以进入小岛,设定为我儿子的你也可以入岛。」
「投、投身……?」
「最后一次举办这个仪式似乎是距今七十年前。从太平洋战争起约五年时间,以蚊子为媒介的疟疾大为流行,许多岛民因而丧生。但听说在仪式结束后,再也没有人死亡了。」
──难以置信。
历史课也上过疟疾曾经在冲绳大流行过,但那是因为医学发达而结束疫情,绝对不是因为仪式。
虽然这样说,在御岳这个圣地与巫觋犹他近在身边的小岛上,岛民认真相信这件事也不奇怪。
「这次的人柱似乎是为了要阻止水位上升。原本就有零星受害,一个月前的风暴潮导致几位岛民丧生成为决定性关键……这是我昨天从我妈口中听到的。」
「那个仪式……就是今天要举办的送灵日?但网路上都找不到……」
「原本的送灵日单纯指旧历盂兰盆节的最后一天,冲绳本岛和其他离岛没有太大不同。有人柱文化的只有志嘉良岛。」
「……要投身大海的人柱是……」
「名叫风乃的女生。岛上一定会有一个被课以人柱义务养大的女性,因为仪式不定期,也有终生没碰到仪式的女性。」
「那个,也就是说,风乃她……要从御岳顶端投身入海吗?」
过多的资讯让我大脑混乱,但我也理解许多事了。
京花口中「全部推给风乃」、「为了小岛牺牲」指的就是这个,风乃早就决定成为人柱,从出生那一刻起。对京花来说,怎么可能有办法对这样的风乃说将来的梦想。
「大家都不觉得太奇怪了,不觉得匪夷所思吗?」
「现在有网路,年轻人或许会感觉吧。」
「那……」
「但那座岛几乎都是老人,甚至有许多人参与了上次的仪式。习俗和思想没有这么容易改变,实际住过那边的我非常清楚。我有个大我五岁的姊姊,当时我的姊姊就是人柱,而且她理所当然接受了这个命运。彷佛只有我一个人价值观和大家不同,是个怪人一样。这让我感到很厌烦,我国中毕业就离开小岛了。」
「您的姊姊现在呢?」
「二十年前左右病死了。我连丧礼也没参加,当时工作很忙,而且也打算一辈子不想扯上关系了。」
「是这样啊……那么您为什么愿意帮忙我呢?」
「理由有二,第一是这是学生的请求,另外一个是,我想要看更多你的画。」
「我的画?」
我一回问,宜野座老师卷起右手衣袖,把右手腕内侧转给我看。手腕到小指根部有道五公分左右的旧伤疤。
「我年轻时出车祸造成手腕软骨损伤,虽然动过几次手术,但只要一画画就会痛,结果只能放下画笔了。在那之后我就专心在教育上。」
宜野座老师一脸怀念地摸著伤疤继续说:
「秋山让我看过你之前的画的照片,那给我彷佛在听机械音弹奏曲子的冰冷感觉。而那竟然转变成让人那么感动的画。如果你没了她,应该没办法继续画画了吧?」
「……没错。」
正如老师所说。没有风乃的风景,对我来说毫无魅力,丝毫没有想画的心情。现在的我,没有风乃就无法画画。
「我放弃作画,但我不希望你放弃。身为美术界的一员,我无法沉默看著一个年轻人就此断送未来。」
深深感受这人是真的教育家,明明不想扯上关系了,却为了我出手相助。
「……没错,因为风乃,我才有了改变。」
我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握拳,「答答答」船顶传来雨滴打在上面的声音。窗外下起豪雨,厚重的灰色云层在天空流动,偶尔闪烁钝色光芒。风势仍旧强劲,船只上下剧烈起伏。
在这之中,在会被错认为夜晚的黑暗大海,看见遗世独立的亮光。
那是志嘉良岛的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