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朗的日子里,室外闷热的空气也流进房内。魔女在执勤室中泡著茶,诧异地反问拉札尔。
「咦?生日?」
「是啊,就在两周后。」
「谁的?」
「就是我的。」
至今默默听著两人对话的奥斯卡,一边在文件上签名一边插嘴说道。缇娜夏依旧无法收回惊讶的表情,将茶杯放到他的手边。
「原来你也有生日啊……」
「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啊?」
魔女抱著托盘,目不转睛地低头看著工作中的契约者。那张气质高贵的端正脸孔,对她而言已是看惯的长相。缇娜夏直率地说出自己的感想。
「你要二十一岁了吧……真年轻。」
「以你的角度来看,几乎所有人都很年轻吧。」
「因为你精神上显老,我觉得非常意外。」
「我要揉爆你的太阳穴,头过来。」
缇娜夏闪过奥斯卡伸出的手,飞到后方。她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后,拿起自己的茶杯啜了一口。与悠哉惬意的守护者相反,奥斯卡俐落地处理著收下的文件,并将用好的文件交给拉札尔,同时问道:
「你刚才说很意外,意思是你也有生日啰?」
「当然有啊,我姑且也是从人的肚子里被生出来的嘛。大概是两个月前左右。」
「你现在几岁了?」
「已经没在算了……应该是四百二、三十岁吧?」
「真是夸张啊。」
拉札尔将处理完毕的文件整理好后拿在手上。身为一名忠实的随从,他郑重地请示国王。
「那么,请问陛下的生日典礼该如何举行呢?」
「老爸才刚办过,今年就算了吧……反正很麻烦。」
「可是即位典礼也简化了不是吗?」
「后来已经在塔伊利见过一堆人了,没问题啦。」
奥斯卡虽然会确实地完成工作,但不太愿意出席盛大场面。拉札尔对如此不上心的主君无可奈何,不禁低吟一声。不过想到奥斯卡在塔伊利时被契齐莉雅缠上,他也能理解对方的心情。拉札尔放弃说服国王,点头回道:
「那我就这样回应已经来询问的人啰。」
「嗯,麻烦你了。」
拉札尔叹了口气,走出房间。魔女放下茶杯后,轻飘飘地浮上空中。
她犹如在空中游泳般,来到桌子正上方,俯视著奥斯卡。甜美的花香轻轻飘落,奥斯卡的表情随之缓和下来。女性银铃般的动听声音向他问道:
「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是你的生日不是吗?我想说机会难得。」
奥斯卡抬头仰望魔女,只见她一脸开心地笑著。那张脸庞看起来天真无邪,实在不像超过四百岁的人。奥斯卡停下手边的动作,稍微思考了一下。
「就算你这么说,我也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真是无欲无求呢。」
「我明白自身处在优渥的环境中。」
奥斯卡向微微歪著头的魔女招手,示意她过来。缇娜夏无声无息地降落,侧著身子坐在他的膝上。奥斯卡用手梳理她的头发,看见发丝后的白皙耳朵。他微微眯起眼睛,注视著魔女美丽的侧脸和纤细的脖颈。
「话说结婚这件事……」
「我才不要!」
听到一如往常的回答,他苦笑著轻轻把手放在守护者的头上。
「那我就没什么想要的了,只要有你在就足够了。」
「只要这样?」
「没错。所以别经常不见,你又不是小孩子。」
魔女似乎无法反驳,低吟了一声。到头来她始终不发一语,只是一脸遗憾地抬头看著契约者的脸。
连阳光都无法穿透进来的深邃森林中。
昏暗的树荫下到处栖息著郁郁葱葱的树丛,屏息窥视著来访者。对于在这里迷失的人类而言,这些潜藏于阴影处、沉默不语的存在宛如拥有意志般,看起来格外诡谲。
尽管如此,座落于林中的小木屋周围,却有些许日光流泄于地面上。其中一道阳光正好照射著放在屋前的花盆。那盆花盆大概是主人经过计算,特地放在能照到阳光的地方吧。缇娜夏不可思议地心想,同时敲了敲木门。
「是你啊,欢迎。」
露克芮札从屋内现身,手上拿著好几个小瓶子,似乎正在进行实验。缇娜夏被请进门后,便像是在自己家中般泡起茶来。
两人很快便开始茶会。缇娜夏以拿著茶杯的指头指向天花板,说道:
「请把你上次拿来的点心做法告诉我,别加媚药。」
「不加的话,味道会变喔。」
「什么啦!」
露克芮札偶尔会擅自用魔法药进行人体实验,但频率顶多是五十年一次,所以缇娜夏总是会不小心忘记,将东西吃进嘴里。她凡事都很小心谨慎,唯独这件事老是记不住教训,她也很清楚自己这个坏毛病。
「那么,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吗?」
「啊,我是来商量的。一般来说,会送男人什么东西呢?」
「……什么意思啊?」
封闭之森魔女听到这毫无脉络的疑问,一脸傻眼地回望著朋友。于是缇娜夏将自己在执勤室和奥斯卡的对话,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一遍。得知理由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后,露克芮札简洁地回答:
「既然他都说不要了,那就没差了吧。」
「因为我最近欠他不少人情嘛。有机会的话,自然想赶快偿还呀。」
「人情啊……」
露克芮札用手托著下巴,注视著谨慎地选择烤饼乾的朋友。
──想送人生日礼物这种再普通不过的想法,本质上一点都不普通。当事人想必根本没注意到这件事吧。
「那你为什么要来问我?」
「因为我前阵子帮你找回来的戒指,你不是说……」
「什么!?」
「没什么。」
见对方目光凶狠地看过来,缇娜夏决定不再继续深究这件事。露克芮札不以为意地总结:
「反正随便给他点什么不就得了。」
「说得也是……我去整理铎洱达尔的宝物库,顺便找看看好了。说不定会有什么有意思的装备。」
「算我拜托你!别再继续增强那个男人的力量了!」
缇娜夏装作若无其事地啜了口茶。
虽然露克芮札这么说,她还是倾向送实用的礼物给对方,但是到底要送什么呢?送些吃完就不剩的食物比较好吗?缇娜夏边戳著烤饼乾边思考著。仔细想想,她几乎没有送人生日礼物之类的经验,说不定还得回溯到她成为魔女之前的时候。原来送礼给没有欲求的人,是如此令人茫然的事情啊。
「完全想不到……」
「乾脆把你自己送给他吧,他会很开心的。」
「那是变态吧。」
缇娜夏将烤饼乾折成一半,叹了口气。
※
法尔萨斯南端与海比邻。
大陆的南部沿海一带座落著几座港口城市,自古以来渔业和贸易就发展兴盛。不仅能藉此与距离遥远的东方大陆进行贸易,也会在此和大陆东部的国家有交易往来。
某天,从港都尼斯雷出港的贵族商船,一如往常地朝著东部国家门桑启航。船只上载满了珍珠与丝织品,商人会于门桑贩卖后,再买回谷类与香料。
──然而,船只从尼斯雷的港口出航后,忽然就消失了踪影。
人们怀疑下落不明的船只是遭到海盗袭击,或是遇上意外事故,但是一直没能得到佐证的情报──反而是接连收到船只失踪的消息。
当下落不明的船只超过十艘时,人们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尼斯雷东方在不知不觉间,竟成了船只无法通过的魔之海域。
「关于前几天回覆诸国此次不庆祝诞辰一事,塔伊利的鲁斯托王子表示为了回报我国战时的帮助,想要前来拜访。」
「拒绝他。」
听到主君立刻一口回绝,拉札尔困扰地叹了口气,同时谏言道:
「请别说傻话了。法尔萨斯在立场上绝不能对塔伊利采取强硬的态度。」
这点奥斯卡也心知肚明。
尽管法尔萨斯是因为收到塔伊利的求援才出兵参战,就结果而言,那场战争也是以不错的形式落幕,但事情结束后,却让诸国得知了缇娜夏在那之前待在法尔萨斯一事。虽然所幸没有国家针对这点站出来谴责法尔萨斯,但暂时安分行事才是明智之举。
然而另一方面,奥斯卡曾经因鲁斯托隐瞒缇娜夏来访的事情而对他刀剑相向,因此坦白而言并不想见到对方。
拉札尔快速地翻阅著手边的文件。
「况且现在就算拒绝,对方也没办法收到。毕竟只剩下三天的时间了。」
「我只是说说罢了,反正我大概也猜得到鲁斯托是为何而来。」
「为什么呢?」
「他是想见那家伙吧。」
奥斯卡抬起下巴,示意门口的方向,缇娜夏正好抱著书走
进房内。见两人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魔女疑惑地歪了歪头。
「你们在聊什么?」
「这个没节操的家伙。」
一踏进房间就遭受不讲理的批评,令魔女皱起眉头。
然而奥斯卡说完后就无视她,将文件交给拉札尔。
「那么,就交给你去准备了。」
「等等,奥斯卡……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既然你没有自觉,不知道也无所谓吧?」
魔女得到契约者装傻的回应,一脸无法接受地在椅子上坐下,接著快速翻阅起一本厚重的魔法书。这时,奥斯卡诧异的声音响起。
「这是什么?」
魔女抬头望去,发现他正看著下一份文件,眉头深锁。见缇娜夏一脸困惑地看向契约者,拉札尔从旁说明道:
「南部海域好像传出有许多船只下落不明的消息。虽然还没厘清原因,但损失总额似乎相当惊人,所以贵族与商人才联名请求我们解决。」
「既然船只下落不明,应该是海盗干的好事吧?」
「不久前确实有海盗猖獗的问题,但对方那时就请我们处理了,因此已经由亚尔斯将军剿灭。」
「这样啊,那会是海魔吗?」
「还有那种东西吗?」
奥斯卡放下文件,双臂环胸。罪魁祸首是魔物本就很棘手了,更何况还是在遥远港口的海上。奥斯卡认真思考起组织军队前去讨伐,缇娜夏则轻巧地解释:
「海魔有许多种类喔。像是体型巨大的鱼,或是形状诡异的生物。因为海洋生物的体型很容易变大呢。当然,犯人也可能是普通的魔族。」
「形状诡异的生物是什么?」
「类似海葵的大型种之类的……你没看过吗?」
「说起来,我根本没看过海呢。」
一旁的拉札尔举手表示「我也没看过」。法尔萨斯国土辽阔,出生在城都的人多半一辈子都不曾见过海。不清楚这件事的魔女发出惊讶的声音。
「你说没看过海,难道你不会游泳?」
「会。」
「真没意思……」
奥斯卡将动不动就要岔开的话题拉了回来。
「你认为要派出什么人才有办法应付?」
「虽说还要视本领而定,不过只要派出亚尔斯,再加上十几名魔法师就能应付了吧。若是体型太过巨大的生物,就连我也无法判断就是了。」
「亚尔斯吗?他对当地也很熟悉,就将他编入队伍里吧……」
正当奥斯卡要做出决定时,浮在空中的魔女从他的正上方窥视著文件。
「是尼斯雷啊,真令人怀念呢。说到尼斯雷……」
魔女说到这里,突然敲了一下手掌。奥斯卡闻声,抬头看向自己的守护者。
「怎么了?」
「就由我去吧。」
「为何这么突然……」
「好啦好啦,我会完美解决的!」
见魔女忽然心情大好,奥斯卡对她投以狐疑的眼神。他打算逼问出魔女想到了什么,但转念一想,由她出马的话,确实能在损害最少的情况下解决问题。
奥斯卡手抵著下颚,思考起该如何妥协,这时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同行成员就随你挑选吧。」
「谢谢。」
「你可以待在那里一周左右,顺便好好休息。」
「陛下……」
拉札尔顿时理解奥斯卡在想什么,不禁傻眼地说道。他显然是不想让缇娜夏见到鲁斯托。奥斯卡在奇怪的点上总是很幼稚。
然而,魔女对此毫不知情,绽放出花朵般的笑容。
「我会在你生日前回来的。」
她轻抚了一下契约者的头发后,便倏地从执勤室中转移消失了。
※
最后与魔女同行的人员,就决定是亚尔斯、斯兹特、帕米菈以及雷纳特。
熟悉当地环境的亚尔斯首先选了斯兹特同行。因为城内害怕缇娜夏的人依旧不少,其中斯兹特与她较为亲近。至于帕米菈与雷纳特两人虽然隶属法尔萨斯,但实际上是侍奉缇娜夏个人的魔法师。其他魔法师们因不谙海性而有些却步,他们却毫不犹豫地提出了同行的请求。
五人藉由城堡的转移阵移动到南部要塞,再骑马南下抵达尼斯雷。
由于亚尔斯三个月前刚来过这里讨伐海盗,镇上的人都夹道欢迎著一行人造访。他们拜访镇上最有势力的布洛基亚侯爵,并在宅邸接受款待后,被带到招待客人的大厅中。
出现在大厅的布洛基亚侯爵诚惶诚恐地向亚尔斯低头致意。
「三番两次地劳烦将军,实在深感抱歉。」
「不会,船只下落不明是非常严重的事态,请容我确实调查并解决这个问题。」
亚尔斯一本正经地问候布洛基亚侯爵。尽管这次负责指挥的是缇娜夏,但她身为魔女,这件事自然不得张扬。布洛基亚侯爵先是注意到亚尔斯身后的美女,不禁瞠目结舌,但紧接著便因人数稀少而感到不安,表示可以派出自己的私兵陪同,但亚尔斯拒绝了这个提案。
「您只要提供船只,并借给我们会开船的人手就好。」
「这点小事自是当然……但真的不要紧吗?」
「因为我是和能放心的人一起来的。」
察觉亚尔斯的视线望向自己,原本看著窗外的魔女挥了挥手,漾出一抹浅笑。
隔天,一行五人被带领到港口后,借了一艘能搭乘二十人的中型船只。布洛基亚侯爵原本打算出借最大的武装船,但是缇娜夏以「要是沉船就太浪费了」为由拒绝了。
「意思是有可能沉船吗?」
五名船员操纵著船只,前往问题海域的途中,斯兹特铁青著脸低喃出声。
「不能说没有这个可能,不过我会努力别让船沉下去的。」
听到缇娜夏理所当然地这么回答,亚尔斯不解地歪了歪头。
「说起来,我们的对手到底是什么?」
「听起来应该是魔族或海魔所为。对我来说,魔族应付起来还比较轻松。因为海魔的外型实在很讨人厌,不仅体型大只,还滑滑的。」
「重点是那个吗……?除了体型大只和滑不溜丢外,应该有更多该注意的地方吧……」
此时,帕米菈举手提问。
「会不会是克拉肯呢?」
缇娜夏闻言,不禁皱起眉头。克拉肯是栖息于海中的巨大海魔,相当出名,外型多半神似乌贼或章鱼。若对手是它,恐怕会是挺难缠的劲敌。
可是缇娜夏思考半晌后,轻轻摇头否定。
「克拉肯应该栖息在更北方的海中,若是没受到召唤,不会出没在这一带。」
说到这里,斯兹特有些顾虑地提问。
「那个,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一个基本的问题。魔法对海里的生物也有效吗?」
三名魔法师面面相觑后,雷纳特率先开口回答:
「我认为在水里的话,效果肯定不好。要是对方完全潜进海中,恐怕几乎无法造成伤害。而且魔法师也无法潜进海中进行咏唱,所以最好还是待在海面上战斗。」
魔女与帕米菈点了点头,似乎也持相同意见。亚尔斯重重地叹了口气。
「看样子只能在沉船前钓上来才行了。」
「就算船沉了,也能用飞的回去哦。」
听魔女说得一派轻松,帕米菈与雷纳特不禁露出苦笑。缇娜夏在执勤室或自己房间时常常浮在空中,但以魔法飞行其实需要一定程度的构成与集中力。一般魔法师大多无法在飞行状态下咏唱其他魔法。
幸好帕米菈与雷纳特都是本领高强的魔法师,能一边飞行一边战斗;若是不需战斗,也能带著其他人一起飞行。因此就算失去船只,以他们这些人也有办法应对。
或许是南部气候炎热的关系,魔女扎起长发,穿著少年感十足的轻装,腰间佩带一把细剑。站在船上时,纤细俐落的身影意外地适合这道风景。
亚尔斯转头看向眺望广阔大海的缇娜夏。
虽然不知道其他臣下是怎么想的,但亚尔斯偶尔会因为她待在法尔萨斯的模样太过理所当然,几乎忘记她是一名魔女。正确来说,他无法相信身为魔女的她总有一天会离开城堡。
所以当他得知缇娜夏去库斯克尔时,才会感到惊愕不已,并因为她最后回到这里而松了口气。实际上,亚尔斯根本无法想像奥斯卡会娶她以外的女人为妻。
但是未来的事谁也不晓得。
到时只能坦然接受结果,想必总有一天也会习惯吧。
一行人从港口出发后,经过一个小时左右,终于抵达那片问题海域。远方可见的陆地正好是一面峭壁,灰色的断崖充满压迫感。亚尔斯环视看似毫无异常的海面。
「那么,缇娜夏小姐,接下来该怎么办?」
「等著对方袭击也很浪费时间,我派东西过去侦察吧。」
缇娜夏轻声咏唱,手上随即生出类似鱼类的生物。仔细一看,那并非真正的生物,而是隐约发出亮光的黏土捏制而
成的物体。她从船边将之扔进海里后,进入水中的黏土就像是活生生的鱼般开始游动。
「它会绕一圈探查附近的魔力,要是发现什么,应该会回报给我。」
「真方便啊。那我先喝个酒等一会儿吧。」
「掉进海里的话会死喔。」
与毫无紧张感的两人相反,船员们各个脸色铁青。虽说受命于布洛基亚侯爵,但至今消失的船只已经超过十艘,一旦航行至此就会遭遇不测,让他们很想立刻掉头、逃离这片海域。
在这片天气晴朗的湛蓝海域上,甚至能瞭望到彼端的水平线。尽管风势不强,船只还是在顺风加持下抵达了海域中央。亚尔斯看向远方的陆地。
「我之前也是来到这边呢。我记得那次讨伐海盗时,就是在这一带将对手的船击沉的。」
「哦?啊,该不会是那艘船变成幽灵船了?」
「怎么可能。缇娜夏小姐你不是自己说过,根本没有幽灵──」
此时,亚尔斯察觉风不知不觉间停止了。
海面变得风平浪静,负责操作船帆的船员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从船边窥视海面,只见不远的前方海水中涌起泡泡。
缇娜夏见状,灿烂一笑道:
「啊,抱歉,果然是克拉肯呢。」
此话一出,现场瞬间响起不成声的惨叫。
下一瞬间,海中窜出了十根犹如大柱子的触手。
半透明的触手从四面八方袭向船只,却被看不见的障壁挡下,贴在上面。
原来是缇娜夏瞬间就张开了覆盖整艘船的结界。然而,众人才刚松了口气,触手就试图连同结界拉走整艘船。魔女的眉毛不禁跳了一下。
「这下不妙。我再过十秒会先暂时解除结界,请各位扫退那些触手。」
亚尔斯与斯兹特闻言立刻拔剑,两名魔法师也开始咏唱。现场响起魔女倒数的声音。
「……八!九!十!」
结界在最后的倒数中消失。
克拉肯的触手失去立足点,顺势压向甲板。帕米菈与雷纳特分别施展魔法烧灼触手;斯兹特则以剑挡下试图捉住船员的触手,最后由亚尔斯将其一剑砍断。落在甲板的触手依旧剧烈地蠕动著,雷纳特以魔法将之丢回海上。
缇娜夏烧毁剩余的触手,同时重新张开结界。克拉肯或许是因为受到意想不到的反击,在海中拉起触手。帕米菈低头看向滑溜的甲板。
「生理上实在无法接受呢……」
「听说克拉肯的黏液能在部分人士间卖到好价钱喔。」
「缇娜夏大人……」
仅仅几十秒的交手过于跳脱现实,甚至无法产生恐惧感,甲板上仅是弥漫著异常的亢奋情绪。亚尔斯察觉自己的心跳愈发剧烈,深呼吸一口气。
「既然是克拉肯,表示有召唤主吗?」
「恐怕是这样,但克拉肯的攻击感觉毫无章法,完全看不出对方的目的。」
「缇娜夏小姐能杀死它吗?」
「它若是大半个身子依旧潜在水里,就很难杀死呢。而且要摧毁哪里才能造成致命伤呢……」
此时,船体忽然剧烈摇晃,众人都姿势不稳而差点摔倒。亚尔斯抓住险些滑倒的魔女的手臂,望向船首。只见三根粗壮的触手缠了上来,连同结界将整艘船倾斜举起。
「不会吧?」
船首逐渐被往上拉,众人都快要跌落船尾。被亚尔斯抓著的魔女大喊:
「帕米菈!雷纳特!到空中!要舍弃这艘船了!」
两名魔法师随即回应主人的吩咐,开始咏唱。魔女的手反过来抓著亚尔斯。
众人失去立足点,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向空中,只能从上空眼睁睁看著克拉肯的触手倾斜船体,将之连同结界一起拖进海中。
缇娜夏低头看著掀起剧烈波浪的海面,挠了挠太阳穴。
「幸好没选那艘大船呢。那个……奥斯卡会愿意帮忙赔偿吗?」
「这部分要和布洛基亚侯爵商量吧……」
况且如果是为了击退克拉肯,对方可能反而会说区区一艘船根本不要紧。
众人从上空俯视海面,只见克拉肯或许是发现击沉的船上没有猎物,蠢动著触手到处寻找著,但不久后就收回触手,再次消失在水里。从上面一看,能清楚地知道那些触手的大小有多么超乎常理。光是触手就这么粗大了,整具身躯恐怕能覆盖一座小村落。
「我姑且追踪了它的位置,待会儿设法对付它吧。总之先把船员们送回港口好了。」
帕米菈收到主人的命令,在空中打开转移门后,将其他船员推向里面。这段期间,缇娜夏只是环起双臂思考著,等船员们都离开后才开口说道:
「它的移动范围似乎被固定在这一带的海域呢,但看样子没有收到任何命令。」
「意思是它受到召唤后,就被放任不管了吗?」
「不,我想召唤主应该就在这里吧。」
「咦?这里是指……我们之中?」
亚尔斯指著自己的脸,魔女却苦笑著摇了摇头,指著底下的海面。
「大概已经死了。恐怕就是亚尔斯击沉的海盗船成员之一吧?」
「咦?」
亚尔斯回望魔女美丽的脸庞,不禁呆愣地僵住了。雷纳特从旁补充主人的话。
「因为受到召唤后,主人在下达命令前就死了,所以它才会被囚禁在这片海域吧。」
「是的。由于花太久时间完成召唤,才导致这种结果。不过幸好没在亚尔斯剿讨海盗时召唤成功呢。」
「呃……真的假的?」
亚尔斯总算理解真相,得知自己在千钧一发之际逃离克拉肯的魔手,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跟这种不知道是章鱼还是乌贼的怪物战斗而死,他可是敬谢不敏。
帕米菈出声请示主人。
「请问该怎么解决呢?要直接攻击本体?还是破坏召唤主应该有留下的构成纹呢?」
「不论哪个都在海里呢。该怎么办呢?」
魔女的视线滑过空中,停留在亚尔斯身上。缇娜夏稍微烦恼了一下,最后还是双手合十地拜托他。
「请你当诱饵。」
「……真的假的?」
亚尔斯说出与刚才相同的话,不禁仰头望天。
一行人站在空中,俯视著底下蔚蓝的海洋,同时各自开始做好准备。
亚尔斯确认剑的状态时,帕米菈与雷纳特组织起用来攻击的构成。至于斯兹特则是逃过当诱饵的悲剧,因此留在空中的只有他们三人以及魔女。
帕米菈与雷纳特各自组织好构成后将两者合而为一;缇娜夏则是在亚尔斯身上张开防壁。
「我会让你降落到水面上,请你恰到好处地将它引来。一旦上钩,我就将你钓起来。」
「可以的话,我不想死啊……」
「我会妥善处理的。」
魔女确认两人的构成完成后,便挥动白皙的手臂,让亚尔斯缓缓下降,直到他的脚稍微浸入水面才停止。由于结界会弹开海水,脚并没有湿掉。亚尔斯抬头仰望上空的伙伴,心想「自己究竟多久没像现在这样这么不安了」。远远望去,魔女还在不断挥手。
「以那位大人的性格,真的很适合当陛下的夫人啊……」
除了这种爱乱来的个性与奥斯卡很合外,更重要的是她拥有无庸置疑的实力。
只是等待也很令人不安,于是亚尔斯试著挥了挥剑。从海水被推开的形状来看,施加在他身上的结界似乎呈球体。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即使剑穿透结界,内侧依旧没有进水。亚尔斯就这样不断挥剑,翻搅著海水。
过了一会儿,与刚才相同的位置附近浮起泡泡。
「……来了吗?」
亚尔斯的背部流下冷汗,将剑收回手边。就在他调整呼吸的下一瞬间,周围高高溅起巨大的水花,窜出海面的巨大触手将他团团围住。
触手逼近而来,试图缠住亚尔斯,但就在它快要碰到目标时,结界开始上升了。亚尔斯用剑砍向纠缠不休的触手,诡异的弹力将剑刃弹开的同时,触手稍微退开了一点。
「看来用剑没办法对付这家伙啊……」
这段期间,结界依旧缓缓上升著。十根粗壮的触手为了捕捉亚尔斯,奋力伸向上空。
比塔还高的触手朝著天空蠢动,这幕景象简直犹如恶梦。缇娜夏从上空目不转睛地观察状况,接著对身旁的两人点头示意。
「可以了,动手吧。」
帕米菈与雷纳特遵照主人的命令,同时往下击出魔法。
惊人的电击化为长枪后直击十根触手,电流顺势窜过整条触手。
划破天际的悲鸣响彻四周。海魔遭受出乎意料的攻击,打算将触手收回海里,却无法如愿。魔女扬起无畏的笑容。
「我不会让你逃走的。你以为自己的对手是谁呢?」
缇娜夏组织的无咏唱构成束缚住十根触手,并将之固定在空中。另一方面,尽管触手因遭到电击而飘出焦香味,但电流一到水面便扩散于水中,没能对本体造成伤害。
「嗯……果然不够吗?」
魔女拿起挂在腰间的筒子,从里面取出五颗水晶球后,将之随手扔到海里。球以克拉肯为中心形成漂亮的圆形后沉进海中。
「雷纳特,亚尔斯交给你一下。」
「明白了。」
缇娜夏将至今由她支撑的亚尔斯交给雷纳特后,开始咏唱。
「接受吾之话语。形变而本质不变,定义无可撼动,只是随波逐流──退下。」
咏唱结束,水中随即溢出五道白光。光束彼此相连,描绘出白色的魔法阵。发亮的圆环围住克拉肯后,圆环内侧的海水缓缓被吸往外侧。
「……不会吧。」
目睹超乎想像的魔法,亚尔斯不禁惊呼出声,一旁的帕米菈也倒抽一口气。
经过三分钟后,大海便被漂亮地切割出中空的圆筒状。犹如铠甲般包覆著克拉肯巨躯的海水被剥除后,怪物丑陋的姿态便暴露于空气中。黑色的眼珠看似足足有三名成人的身高那么大,正恶狠狠地瞪著空中的一行人。
缇娜夏目不转睛地眺望著自己捕捉到的海魔。
「乌贼吗?感觉很有嚼劲呢。」
「缇娜夏小姐,你为什么看到那头怪物,还会涌起这种感想啊……」
亚尔斯一脸无精打采地说道。魔女没有回应,而是稍微下降高度,开始咏唱新的魔法。
「将吾之意志识别为生命。沉眠于大地、翱翔于天空的转换者啊,吾将支配汝之雷霆并予以召唤,理解吾之性命所体现的一切概念吧。」
随著咏唱声结束,她的手臂周围浮现出十颗带电的球体。伴随著空气爆裂声,电球瞬间伸展出光之枝叶。
「去吧。」
缇娜夏瞥了一眼球体,电球就一同射向克拉肯。球体转眼间增大,纷纷撞向克拉肯遭到固定的触手──然后以惊人的速度穿过去,直达本体。
犹如撕裂空气的冲击声响起。
触手飘散出焦香味后,化为黑炭崩落。
不仅如此,克拉肯的头部也惨遭雷击,发出漫长的悲鸣。如同刮过玻璃般尖锐刺耳的惨叫,震撼了这一带海域。
当凄厉的尖啸逐渐减弱并消失后,遭到固定的克拉肯无力地疲软下来,圆润的黑眼珠也不知不觉间变成一片白浊。
「死了吗?」
「不确定呢。」
缇娜夏再次下降高度,来到能清楚看见头部的地方,观察克拉肯的眼珠。
──就在这时,巨大的眼珠忽然变回黑色。
崩落的触手瞬间再生,二根变细的触手捉住了缇娜夏的右脚。
「缇娜夏大人!」
帕米菈立刻俯冲下去,克拉肯的触手却早一步缠上魔女的身体,试图将缇娜夏拖往满口利齿的血盆大口之中。
魔女忍受著痛苦,将手放在海魔缠著自己的触手上。
「消散!」
克拉肯的触手瞬间爆炸。缇娜夏于虚空中蹬地,转移到往自己这边下降的帕米菈身边,然后与她一同腾空飞上亚尔斯身旁。
「缇娜夏小姐,你不要紧吧?」
「骨头碎了。」
仔细一看,缇娜夏的右脚浮现出红斑,留下一道道被缠成螺旋状的痕迹。她先消除掉痛楚,决定伤势留待之后处理。毕竟骨头都碎了,要完全治疗好得花上不少时间。
魔女喘了口气,俯视海面。由于集中力被打乱,原本裂开的海水形成漩涡,逐渐恢复原状。而在那之中,海魔再生的十根巨大触手正蠢蠢欲动著。
「那个臭乌贼……该怎么料理它才好呢……」
缇娜夏恨恨地咒骂一声时,克拉肯竟突然停止动作。
只见它的周围产生巨大扭曲,传出如动物低嚎的声音并嘎吱作响半晌后,忽然朝中心汇聚。
与此同时──克拉肯的身影骤然消失了。
雷纳特总算松了口气。
「似乎进行得很顺利呢。」
「看来是这样。」
魔女耸了耸肩的同时,斯兹特与一名年轻的少年转移到空中。少年表情平静,向缇娜夏点头致意。
「女王陛下,已达成您的命令了。」
「辛苦了,尼尔。还有别叫我女王陛下。」
「可是您就是女王陛下嘛。」
精灵不悦地鼓起脸颊反驳,一旁的斯兹特则露出安心的表情。
「我们成功破坏了召唤的魔法纹样。不过花了点时间才找到,真是非常抱歉。」
听到部下的报告,亚尔斯将剑收回剑鞘,露出微笑。
「哎呀,得救了。辛苦你了。」
三名魔法师与亚尔斯从海上正面进攻的期间,魔女的精灵替斯兹特张开结界,让他得以在海中探索。他在疑似被克拉肯击沉的十几艘船中,找到了任务目标海盗船。最后在精灵的指点下,用剑击碎了召唤主烙印在甲板上的纹样。
由于召唤纹消失,克拉肯得以逃离束缚,回到原本所在的北海深处。
──尼斯雷终于从魔之海域中获得解放。
顺利完成任务的亚尔斯望向浮在旁边的魔女。
「要是没有缇娜夏小姐,真不知道事情会变得怎样呢。」
「谁知道呢?奥斯卡说不定会跑来吧。」
纤细柔韧的身躯中潜藏著恐怖力量的女人,说出无法当作玩笑话的可能性后,不禁绽放出明亮的笑容。
※
塔伊利的鲁斯托王子在奥斯卡诞辰的前一天,千里迢迢地骑马来到法尔萨斯的城都。尽管他的国家如今已经默许魔法师的存在,但城中依旧完全不使用魔法,因此自然没有像其他大国一样设置转移阵。
奥斯卡亲自迎接鲁斯托,礼貌性地回以感谢之词的同时表示欢迎之意。
就在为了款待客人而举办的宴会开始没多久,人在大厅的奥斯卡便从文官那里收到亚尔斯等人回来的消息。他心想著「要是再晚点回来就好了」,暗自咂舌。
文官退下后,鲁斯托随意地询问道:
「怎么了吗?」
「前去讨伐海魔的亚尔斯等人回来了。待会儿我会再去问他们详细经过。」
「亚尔斯将军吗?我也受到他照顾呢。方便的话,能传唤他过来吗?」
奥斯卡不禁想皱起眉头,但断然拒绝反而不自然,只好命令下属将返回城里的人叫来。
十分钟后,一行人低头走进大厅。雷纳特与帕米菈抬头看见鲁斯托后,顿时全身僵硬。奥斯卡见状,不由得心生同情。不过他还注意到另一件事,两人的主人如今并不在场。奥斯卡狐疑地出声询问亚尔斯:
「如何?我听说你们遇上了不得了的家伙。」
「我暂时不想吃乌贼了。」
「真想见识一下啊,感觉很有嚼劲。」
「两位真的很登对呢……」
「什么意思?话说,缇娜夏人呢?」
帕米菈回答国王。
「大人有要事在身,她说晚点再回来。」
「这样啊。辛苦你们了。」
国王点头后,帕米菈、雷纳特与斯兹特向他行了一礼,便匆忙退下了。身为将军的亚尔斯则留在现场,接过酒杯后重新向鲁斯托致意。异国王子看著他,不可思议地问道:
「请问魔女殿下总是会一同参与讨伐吗?」
「我等束手无策或是她心血来潮的时候,就会出手帮忙。」
「那家伙很看心情的。」
奥斯卡补充说明后,苦笑著喝了一口酒。
本该邀请诸国人士盛大举行的国王诞辰宴会,由于今年是第二次举办,除了鲁斯托以外没有其他客人。虽说准备起来相对轻松,但对方毕竟身分特殊,还是得慎重对待。结果宴会经过两个小时后,奥斯卡便独自走到露台醒酒了。他并非酒量不好,但身处外交场合时,想尽可能地保持清醒。他藉机喘口气,眺望著外头的景色。
夕阳方落,淡橙色与夜晚的青色交融,绵长的云层染上一抹黄金色泽。看著眼前的美景,他不禁想让缇娜夏也欣赏到。
奥斯卡就这样茫然地仰望天空,忽然察觉到背后有人的气息,于是回头望去,只见站在身后的是一脸严肃的鲁斯托。两人四目相接后,他立刻低头致歉。
「那时真的非常抱歉。」
奥斯卡很清楚他指的是什么。就是两人在鲁斯托的寝室内交锋一事。
「我才应该赔不是。可以的话,我甚至希望你能忘记那件事。」
「如果这么做能让你原谅我的话……她现在过得还好吗?」
这恐怕才是他最想问的事吧。奥斯卡露出微笑,准备开口回答。
──就在这时,被提及的魔女正好转移到他的背后。
「奥斯卡,我回来啰。」
缇娜夏浮上空中,露出天真无邪的笑脸,双手环住契约者的脖子。但是她立刻注意到眼前的异国王子,脸色顿时铁青。
「鲁、鲁斯托王子……」
「好久不见。」
她回来是好事,但时间点实在太差了。奥斯卡强忍住想要叹气的心情,松开魔女的手臂。他一脸尴尬地回望降落地面的缇娜夏,才发现她还穿著像是少年的轻便打扮。
「你这是怎样?先去换好衣服再过来。」
「对不起。」
如果只是面对契约者倒还说得过去,但如今宾客也在场。魔女慌张地对鲁斯托低头致歉。
「让您看到难堪的一面实在非常抱歉,我待会儿再来。」
语毕,她打算直接转移离开,奥斯卡却察觉到有些不对劲,一把抓住她白皙的手臂。
「怎、怎么了吗?」
「你的脚是不是施了魔法?怎么了?」
魔女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但立刻摇头否定。
「你多心了吧。」
「怎么可能,让我看看。」
奥斯卡这么说著,将手伸向魔女膝盖下露出的右脚。缇娜夏被抬起一只脚,险些重心不稳而摔倒,连忙浮上空中保持平衡。
「我就说没事了嘛!」
魔女纤细的脚上没有任何伤痕。奥斯卡皱眉看著柔嫩的肌肤,用空著的另一只手拔出阿卡西亚。魔女察觉到他的意图后拚命挣扎,那只脚却被他牢牢抓住,无法脱身。
正当一旁搞不清楚状况的鲁斯托犹豫著是否该出面阻止时,奥斯卡将阿卡西亚的剑身平放在魔女的脚上,施加在上面的魔法立即散开。
「你……」
掩人耳目的魔法解除,光裸的脚上随即浮现出呈螺旋状的红斑。魔女露出「糟了」的表情,将脸别向一旁。尽管早已治好骨头、肌肉及神经,但依旧无法消掉烙印在肌肤上的斑点。
清楚浮现的红斑缠在白皙纤细的脚上,与其说令人心疼,反而有种莫名妖艳的感觉。鲁斯托觉得好似看了不该看的一幕,不禁撇过头。
奥斯卡则是一脸苦涩地凝视著那道伤痕。
「你大意了啊,笨蛋。要是再受这种伤,下次就不让你去了。赢得更游刃有余一点。」
「是……」
脚被放开后,魔女不服气似地微微吐了吐舌头,这才转移离开。奥斯卡目送著孩子气的守护者消失后叹了口气,向一脸困扰的鲁斯托苦笑著说道:
「那家伙基本上就是这样。」
他说著这句话的语气,比起无奈,反而蕴含著更多爱意。
三十分钟后,换上魔法师正装的缇娜夏回到酒宴会场。
她身穿一袭白色魔法服,似乎还被希尔薇娅逮个正著,画上了淡妆。光是站在那里,就足以改变现场的气氛。美丽的魔女重新向鲁斯托打招呼。
「刚才以那副装扮见客,失礼了。」
「不会,讨伐任务想必很辛苦吧。」
魔女惭愧地露出微笑,散发出两人在塔伊利城见面时截然不同的氛围。
不容许他人靠近的神秘压迫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日光自林间照射进来的安稳气质。看到她这样的变化,鲁斯托感到开心的同时,觉得有些落寞。
缇娜夏不仅是人,也是魔女,还是失去王座的女王,她的面貌就好似月有盈亏般变化多端。尽管无论是谁都多少拥有这种多重特性,但她以魔女的身分活过漫长的岁月,各个面容都如实地分化了。
鲁斯托看著坐在身旁的魔女娇小的侧脸,说出了心里一直打算说的话。
「当时受你照顾了。我一直在思考你对我说过的话……到最后我才惊觉你说得很有道理,我从前完全没有自己思考过这个问题。神确实是绝对的,但我们至今或许只是以祂的名义动用力量,甚至将自己当作神了。」
他娓娓道出的这番话,同时也是在警惕自己。尽管笨拙,却能看出他诚实的一面。缇娜夏闻言,平静地回应:
「请不要勉强自己。这毕竟是维持了千年之久的历史,想必难以凭一己之力反抗。不过,我认为你的所作所为很有意义。没错……是非常有人性的。」
「人性吗……?」
「不论是杀人还是救人,都是人类的行为喔。」
缇娜夏这么说后莞尔一笑,犹如皎洁的明月般美丽动人。
鲁斯托感觉胸口隐隐作痛,表面上却依旧笑著问道:
「对了,两位预定什么时候结婚呢?」
「咦?」
缇娜夏发出呆愣的声音反问,坐在鲁斯托右侧的奥斯卡不禁闷笑出声。魔女愣了半晌,总算想起自己被法尔萨斯收留的理由。
「啊,呃──那个其实是……」
「是骗人的。」
奥斯卡代替不知如何回答的魔女乾脆地回道。这次换成鲁斯托瞪大双眼。
「那只是为了带走这家伙的权宜之计,她其实是我的守护者。」
身为话题中心的缇娜夏露出尴尬的表情,而站在他们身后待命的拉札尔则顿时僵住了。他万万没想到主君会对鲁斯托说出实情。奥斯卡明明那么讨厌让魔女和鲁斯托见到面,如今到底吹的是什么风?这反而让他害怕起之后的发展。
鲁斯托似乎不太能理解这番话的含意,看了一下左右的男女,然后开口询问奥斯卡。
「那么两位有预定要结婚……?」
「没有呢。」
「所谓的守护者是指……」
回答这个疑问的是塔之魔女。
「我们是契约关系。您知道我一般而言是住在高塔吧?这个人是爬上顶端的达成者,与我缔结了契约。」
魔女露出温柔的微笑。鲁斯托险些被她的笑容吸引,愣了一下才问道:
「那么我若是登上塔顶,你会愿意听我的愿望吗?」
除了国王与魔女之外的在场众人,听到这句话后都「唔」地一声僵住了。
无论怎么看,鲁斯托显然深受魔女吸引。然而,说出这种话无庸置疑会令法尔萨斯国王的心情变差。一个不小心,或许会种下争端的祸根。
尽管如此,奥斯卡却一反亲信们的担忧,平心静气地喝著酒。魔女听到鲁斯托这番话,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但很快就一脸困扰地苦笑道:
「是没关系,但我并不建议您这么做。虽说这个人轻而易举就登上塔顶,但是凭高塔关卡的难度,原本就算十人一起挑战,百年内也不见得会出现一次达成者。况且失败者会被我操作记忆后弹飞到大陆之中,我认为像王族这样肩负重任之人不应该挑战才是。」
魔女的忠告是无庸置疑的事实。就连在远方的塔伊利也知晓试炼之塔的传说,据说诸多强者挑战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鲁斯托因这难以跨越的高墙,显得有些垂头丧气。即使如此,他确实依旧无法放弃。
──对他而言,这样的存在没有第二个人。而女子现在就位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
尽管自己是对魔法师严厉之国的塔伊利王位继承者、她是魔女,但这一瞬间都无关紧要了。鲁斯托执起魔女的手,重新面向诧异地瞪大双眼的女子。
「那个……」
「缇娜夏。」
听到契约者打断鲁斯托的话,缇娜夏歪了歪头。奥斯卡以拿著酒杯的手指向露台,露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对自己的魔女说:
「复杂的事情就到外面谈吧。」
「好的。」
魔女露出诧异的表情,但还是依言起身。鲁斯托一脸过意不去,重新握住她的手。
「非常抱歉,先借用一些时间。」
他陪著魔女前往露台后,在附近听著他们对话的亚尔斯向主君悄声问道:
「这样好吗?」
「我为什么还得那么照顾比自己多活了二十倍时间的女人?」
奥斯卡说出了合理却令人意外的回答,亲信们听到后纷纷面面相觑。
然而,当事者只是一脸平静地喝下一口酒。
鲁斯托和魔女很快就回来了,表面上看起来都毫无变化。
缇娜夏一坐到奥斯卡身旁,就看著酒杯皱起美丽的眉头。
「请别喝太多,这样会死喔。」
「怎么突然说这种话……真搞不懂你。」
魔女没有回答理由。奥斯卡感到有些狐疑,还是依言放下酒杯,改而拿了杯水。
在那之后,众人继续欢谈一阵子,直到缇娜夏说「我先失陪了」并回到房间后,酒宴才以此为契机自然地落幕了。
※
回到房间后,奥斯卡一边更衣,一边犹豫著要不要洗个澡,带走残留的些许醉意。
奥斯卡看了一下时钟,现在已是快到隔天的深夜。就在他脱掉上衣时,听到了有人从外侧敲窗的声音。他回应了一声,魔女便打开玻璃窗,径自走进室内。奥斯卡看到她的模样后不禁愣住了。
「你那是什么打扮……」
「以方便活动为主。」
缇娜夏穿著无袖的黑色洋装,布料紧贴著上半身,描绘出优美的曲线,腰部以下则微微澎起,下襬却异常地短,白皙光滑的腿几乎一览无遗。虽说下面好歹有衣物遮掩,但这身模样还是很令人心动。脚上的红斑似乎用魔法消掉了,肌肤变回毫无瑕疵的状态。
奥斯卡目不转睛地看著她白皙而纤细的美腿。
「该说是有碍观瞻还是保养眼睛呢……」
「别说那种摸不著头绪的话了,你也快点换上方便活动的衣服吧。」
仔细一看,她的手上抱著几件较
厚的棉织物。奥斯卡困惑地心想她有何打算,仍是依言穿上轻薄的上衣。接著,魔女突然说道:
「啊,请你也带上那克哦。」
「要做什么啊……需要带阿卡西亚吗?」
「都可以。」
看样子不是要去做危险的事。奥斯卡叫醒已经在房间一隅睡著的那克,让它坐到自己肩上。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带上阿卡西亚。
魔女抓住他的手后,当场打开转移门。从门走出去后,呈现于眼前的是一片宽广的草原。在月亮皎洁的明亮夜晚,魔女抱起那克,拜托它变大后,他们坐到那克的背上,继续移动。
远方逐渐能看到城镇的亮光时,奥斯卡出声询问身旁的魔女。
「我们要去哪座城镇?」
「尼斯雷。」
听到才刚击退海魔的城镇名字,奥斯卡感到有些惊讶。
仔细一看,零星的亮光另一端就是夜晚的大海。青白色的月光照射著海潮声四起的海面,摇曳的浪头反射出白光。映照在水面上的月亮微微摇晃,闪烁著光芒。
奥斯卡第一次见到如此充满魄力的大自然景象,不禁看得入迷。彷佛无限延伸的夜之大海,充满静寂与神秘的氛围。缇娜夏拨起黑发,漾出一抹浅笑。
「其实白天来比较好,但你平常很忙呢。」
「……不,这就足够了。」
听到这声混杂著感叹的回应,魔女满足地露出微笑。缇娜夏移动到那克的头部附近,向它下达指示。龙收到命令后,缓缓地在海上盘旋。奥斯卡观察著底下的大海。
「难道你要让我看看克拉肯吗?」
「要是我说没错,你会怎样?」
「我会收回对亚尔斯说过的话。」
魔女似乎大致上想像得到两人的对话,笑了出来。这时,龙改变方向,开始沿著陆地飞行。
不久后,他们飞到离城镇有段距离、布满岩石的峭壁上。那克将两人放下,恢复原本的体型,坐在奥斯卡的肩上。
由于这里是南方城镇,即使入夜,附近依旧充满著令人提不起劲的暑气。缇娜夏之前像少年一样穿著轻便的服装,想必就是因为这个气温的缘故吧。魔女撩起受到海风吹拂的头发。
「那么我们走吧。」
她这么说完,直接拉起奥斯卡的手。两人无声无息地浮上空中后,从断崖上朝著海面缓缓降落。奥斯卡感到一切都很新奇,俯视著海面,忽然注意到悬崖上有一个洞口。魔女抓住他的手,直接进入里面。
洞穴不大,是个往斜向降落的空洞。两人很快便走到充满海水的宽广空间。洞穴上方的岩石有些细小的裂缝,月光从中微微照射进来,映出湛蓝的水面。
大概是海水经年累月涌动,将悬崖穿出这样的空间吧。这里犹如蛋壳里面,周围被岩壁包围,并没有产生波浪。
魔女在岩壁旁、空间约等同一个小房间的平地将他放下。
「光啊──」
她摊开白皙的双手,从中生成许多光球。光球一离开魔女的手,便飞至岩石顶端或沉入海中,照亮周围。
整座洞穴顿时染上蓝色的光辉。
「这是……」
奥斯卡看著氛围骤变的空间,不由得为之屏息。
水面受到光照,绽放出鲜艳明亮的蓝色光辉,水愈深颜色愈浓。不仅如此,沉进海中的光球将各处照亮成令人眼睛为之一亮的美丽蓝色。
犹如宝石的光辉营造出神秘的景象,奥斯卡看得心醉神迷,不禁流泄出赞叹声。魔女满意地莞尔一笑。
「如何?」
「真是绝景。」
「下面是沙子,可以放心地游泳哦。这里也没有鱼呢。」
「可以游泳吗!」
「你会游吧?」
她从城里抱来的棉织物,似乎是用来从水中出来时擦拭身体的。缇娜夏将毛巾放在没有湿掉的地方,缓缓地跳进海里。水花飞溅,在空中闪闪发亮。
「所以才要穿成这样啊……」
奥斯卡理解她的用意后,脱下上衣和鞋子、卸下阿卡西亚,将之和昏昏欲睡的那克放在一起。
一进入水中,身体便感受到舒适的冰凉感。或许是因为周围气温很高的关系,并不会觉得寒冷。他潜到水底一探究竟,发现底下铺满白沙,还能看到应该与外海相连的水中洞窟与岩壁深处,但看不清蜿蜒的岩壁前方是什么模样。
奥斯卡感觉到身体在水中时特有的轻盈感。他上次游泳已经是孩提时代的事了,身体却依旧残存著记忆。
他为了换气而浮出海面,发现缇娜夏正飘在上方观察著自己。
水珠自黑色长发滴落,落在水面上后溅起小小的水花。于湛蓝光芒的照耀下,光滑的肌肤和深渊般的眼眸散发出诱人的魅力。奥斯卡拨起濡湿的浏海,开口问道:
「这里是你的杰作吗?」
「完全是大自然的产物哦。我以前就经常来这里放松,不过还是第一次带人过来。啊,因为没有立足点不太方便,我白天时稍微磨掉了一些岩壁。」
她指著放置物品的地方说道。只见那克正缩成一团,在奥斯卡的衣服上睡觉。
「然后,祝你生日快乐。」
缇娜夏双手合十,扬起欣喜的微笑。
奥斯卡总算理解她带自己过来的理由。他伸手轻拉对方垂落的发丝,魔女随即缓缓降低高度。他轻轻抚上那张娇小的脸蛋,感受到脸颊传来莫名火烫的温度。
「谢谢你。」
收到奥斯卡的答谢,缇娜夏犹如小孩般笑出声。
奥斯卡游过一轮后,心满意足地回到地面上,感觉身体变得沉重。
他回头望去,看到魔女还在海面上嬉戏。那副模样真的就像个小孩子。
奥斯卡苦笑著拿起毛巾,擦拭头发和上半身。当他回头想问替换衣服在哪时,发现魔女坐在水面上,目不转睛地凝视著自己。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真漂亮呢。」
「什么很漂亮?」
「你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奥斯卡认为一般而言不会用漂亮来称赞男性,魔女却对此不以为意的样子,只是侧著头观察他秀丽的五官和匀称的身材。奥斯卡承受著这种毫不客气的视线,招手呼唤魔女过来。
「衣服要怎么办?我可没带替换衣物过来啊。」
「我会烘乾啦。」
魔女轻巧地从水面上走来,以白皙的手触碰他的衣服。热气传导到布上,转眼间便将衣服烘乾,肌肤却丝毫不觉得烫。
奥斯卡一脸佩服地看著这幕,不经意地想起至今都忘记提起的那件事。
「话说回来,鲁斯托说了什么?」
「喔喔,他向我求婚了。」
「又来了啊?」
「我拒绝了。」
「真是瞬杀呢。」
「毕竟我对他没有喜欢或特别的感觉……」
「你以这个理由直接拒绝他吗?他肯定备受打击。」
奥斯卡不禁有些同情鲁斯托,依旧全身湿透的魔女却不悦地说:
「要是我说那种话,害得国家关系恶化怎么办?我用不失礼的方式婉拒了。」
「原来如此。」
尽管同为魔女,露克芮札肯定很乐于将事情搞得一团乱。对象是缇娜夏的话,不只鲁斯托,对周围的人也算一件幸事吧。
然而,奥斯卡察觉到她的这番话中有些不对劲之处。
一直以来,缇娜夏都再三以「因为我是魔女」为由,拒绝与他人交流。
现在却以「不喜欢」为由拒绝了鲁斯托,她的心境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变化?奥斯卡感到好奇,但追究这点的话,感觉只会让他更同情鲁斯托,于是选择了保持沉默。
魔女观察著默不坑声的男子。
「你累了吗?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吧?」
「不,我还想再看一下。毕竟你都难得带我过来这里了。」
听到他的回应,缇娜夏瞬间眉开眼笑。
那张笑容美丽到足以令人看得出神,洋溢著喜悦之情的目光中丝毫不见忧愁或寂寥。
奥斯卡在近距离下看到魔女惑人的姿态,不禁忘我。
他以手指捏住小巧的下巴,非常自然地将脸贴近。
「咦?等等……」
缇娜夏试图推开脸色一变的奥斯卡,手却反而被对方一把抓住。
奥斯卡顺势吻住了慌乱的魔女。
他在不真实的湛蓝空间中,确实感受到魔女的存在。女性纤长的睫毛搔著他的脸。
经过仅是轻轻触碰却漫长的亲吻后,奥斯卡转变角度,再次吻上魔女的唇。他反覆深吻著,彷佛要将一切据为己有般,渴求著她的温度与气息,胸中充满足以融化精神的热意。
缇娜夏想要逃离这突如其来的缠吻而试图抗拒,奥斯卡却不允许她这么做。
在这缠绵到甚至无法呼吸的热吻之下,她连站著都很勉强。湿透的身体深处涌上不可思议的热度,让她的思绪变得一团乱。
缇娜夏逐渐失去意识。
甚至忘记可以施展魔法。
热度伴随著酥麻感,支配了她的全身。
──就在这时,周围的光源剧烈地摇晃。
奥斯卡察觉到光线明灭,将脸移开。光球之所以不断闪烁,是因为魔女的意识陷入混乱。缇娜夏意识到这点,没被抓住的手不禁遮住涨红的脸庞。至今为止,就算处在多么痛苦的状况中,她也不曾像这样连简单的术式都无法维持。
「你做什么啊……」
奥斯卡这时才放开她的手。他方才握得有些大力,所幸没有留下红斑。他轻轻地拍了拍面红耳赤的魔女的头。
「抱歉,我情不自禁。」
听到显得平心静气的契约者这么说,缇娜夏忍不住以湿润的眼眸瞪视著他。
奥斯卡瞥了一眼看起来毫无防备的纤弱身躯,深深叹了口气后,摇头说道:
「我再去稍微游一下。」
「……咦?」
他淡淡地留下这句话后,便迅速地跳入海里。被留在原地的魔女按住悸动不已的胸口,喃喃自语:
「为什么……衣服、明明已经乾了……」
※
隔天,鲁斯托离开了法尔萨斯。魔女本来提出了帮忙转移的建议,他却态度坚定地回绝了。在随从、护卫及马匹并排行进的归途中,从以前就熟悉鲁斯托的护卫队长向他搭话。
「这么乾脆地抽身好吗?」
鲁斯托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微微一笑。
「我被彻底甩了,这也无可奈何啊。」
「可是法尔萨斯不是仅以契约束缚她吗?」
「不……」
鲁斯托露出苦笑,昨晚的记忆涌上心头。那晚他也问了魔女同样的问题,对方却这么回道:
『那个人是特别的。要是还有其他像他那样的契约者,我也会很伤脑筋呢。』
她本人或许没有自觉。
不过一看到她那张有些困扰的微笑,鲁斯托便明白自己彻底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