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到底有多高呢?」
坐在办公桌前的国王喃喃说道。缇娜夏本来正在房间的天花板上阅读厚重的魔法书,闻言疑惑地维持倒悬在空中的姿势,移动到奥斯卡的上方,看向他手边的书。
「那是什么?童话故事吗?」
只见精巧的插图占满左页,看起来是适合小孩子读的童话书。画中是一名公主观察著椭圆形镜子的模样,或许是古老时代留下的绘画之故,感觉非常可怕。奥斯卡阖上书本,让缇娜夏看封面。
「这是为了作为城堡资料而采买回来的书。我大致上看过一遍,里头有许多奇妙的故事,挺有意思的。」
「喔喔,是黑暗时代的故事吗?」
这恐怕是研究历史或文学的学者请求购买的资料吧。当时的人们会将过往逸事编成童话口耳相传,这本书便是将之集结成册的作品。缇娜夏降落至办公桌的一隅,伸手拿起男子手边的书,快速翻阅起来。
「是忘却之镜的故事啊。这是我出生前的故事呢,就连我也不清楚真相如何。」
那幅公主窥视镜子的插画,隐含著一段黑暗时代初期的逸事。故事讲述一名公主痛失双亲后天天以泪洗面,却在看了那面镜子后忘却一切悲伤。这段看似随处可闻的故事若属实,那面镜子恐怕就是魔法具。
缇娜夏不禁思考起什么样的构成能做到这种事,同时继续翻页。
「啊,这则城堡突然被藤蔓覆盖的故事是真的哦。」
「这则故事发生的年代比较接近呢,是刚进入魔女时代的时候吗?」
「没错没错。因为做这件事的人就是我。」
「…………」
缇娜夏无视契约者向自己投来欲言又止的眼神,轻飘飘地回到天花板上,接著听到下面传来男子深深的叹息。
「我也想偶然遇上那种怪事呢……」
「你在说什么啊?请你自重。」
魔女义正词严地叮咛似乎因无聊而闹起别扭的奥斯卡,继续读起魔法书。翻页的同时,她不经意地想著「他将来会被流传成怎样的国王呢?」……不由得露出微笑。
法尔萨斯城内的魔法师课堂教室共有七间,白天都会用来上课,不过空堂时间只要经过申请就能使用。此时,其中一间教室聚集了六名魔法师。他们在房间中央围成一个圆,看著站在圆中的两名女性。
「帕米菈,切换到第七系列的速度慢了。」
魔女的声音突然响起,帕米菈慌张地取消构成,再次从头开始组织。缇娜夏沉默不语,检视著编成过程极为复杂的精灵魔法构成。
在这座城内,能教导精灵术士帕米菈魔法的人就只有这位魔女了。缇娜夏接受侍奉自己的魔法师的请求,经常协助她进行训练。
杜安、希尔薇娅、雷纳特及克姆都兴味盎然地看著眼前的景象。精灵魔法的形式特殊,与施展魔法时相比,反而会在构成上耗费大半魔力,不过构成顺序等方面有和普通魔法相通之处。
「只注意正在组织的系列是不行的。得随时意识到全体,注意之后的过程。」
缇娜夏说完,伸出右掌,手中瞬间组织出缜密的构成。
「发想构成并予以实现是魔法师的实力指标之一,但实战中不只讲求这点,可以说组织构成的速度与稳定度,和魔法师的强度有直接关联。无论拥有再多魔力,若是构成随便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帕米菈闻言,老实地点头回应,魔女见状微微一笑,但立刻又换上严肃的表情,敲了敲自己的肩膀。
「其实不要遇上得直接战斗的场面是最好的。对魔法师而言,最理想的取胜手段是事先组织构成,并准备好纹样与阵式,再将对方引到那里。毕竟面对面与敌人战斗有许多不确定因素。」
「受教了。」
身为魔法师长的克姆点了点头。魔女看到他的反应,不禁涌起怀念的感觉。七十年前,她也像现在这样教导法尔萨斯的魔法师们战斗方法。由于当时处于战争时期,比起杀招,她更著重在教导他们保命的术式。
「那么,最后所有人稍微竞争看看吧。」
魔女轻轻挥手,眼前立刻出现一颗大约人头大小的玻璃球。
球内形成空洞,放著一枚小小的戒指。玻璃球本身没有接缝,但最上面开了一个与戒指大小相仿的洞。然而,洞口经过补强,镶了一轮银圈,使得戒指无法通过变窄的洞。
缇娜夏以白皙的手指指著玻璃球。
「请各位以不损坏玻璃球为前提,组织能用来取出戒指的构成。我设定成转移魔法对这颗球无效,让我看看你们组织构成的速度和方法吧。我会给各位三分钟的时间思考,可以随意触摸确认。」
缇娜夏说完,便将玻璃球放到桌上。杜安拿起那颗球并转了一下,里面的戒指因滚动发出轻响,但果然就算洞口朝下,戒指也会因为银圈阻挡而掉不下来。银圏似乎是在玻璃还处于融化状态时镶上的,外缘陷入玻璃之中。
被给予课题的魔法师们接连将其拿在手上,思索战术。
「好,三分钟过了。可以了吗?」
所有人都点头回应魔女的提问。缇娜夏环视神色紧张的他们,缓缓开口:
「那么要开始啰。五、四、三、二、一、零!」
开始的讯号一响起,在场的魔法师们便迅速组织好构成。克姆、帕米菈与杜安没有经过咏唱,希尔薇娅与雷纳特则是进行了简短的咏唱。
最快组织好构成的是克姆,帕米菈紧接在后,剩下的三人几乎同时完成。缇娜夏眯起眼睛,仔细观察每个人的构成。
「克姆、帕米菈及杜安都采取拆除银圈的方法呢。克姆不论速度或稳定性都无可挑剔,果然厉害……帕米菈过于慎重了,可是结果相当不错。杜安做法果断这点很好,再稍微删减第三系列多余的部分会更好喔。」
收到讲评的三人顿时松了口气。魔法师们平常不会受到测验,所以他们相当紧张。
「雷纳特选择从别的地方开洞,取球后再塞住呢。比起卸下银圈,你更擅长操作玻璃吗?」
「我是这么判断的。」
「嗯,我喜欢这种转换想法的感觉。构成的成果也不错,请照这个状况继续努力。」
「谢谢指导。」
魔女最后目不转睛地盯著希尔薇娅的构成,不久后竟大笑出声。
希尔薇娅吓得环视左右。一旁的杜安傻眼地说:
「希尔薇娅,你那个会把戒指弄坏吧。」
「咦?可是……」
「没关系。我确实说过别弄坏玻璃球,但没说不能弄伤戒指。不错,你的做法最有趣。」
缇娜夏愉悦地笑道,接著在自己的右手上瞬间组织构成。她将构成灌注进玻璃球后,戒指转眼间就被吸到手中。
这个技巧就像使用了转移般神速,但五位魔法师很快就发现,缇娜夏只是将戒指缩小,等它掉出来后再恢复原状罢了,不禁发出感叹的声音。缩放物体大小的魔法不仅构成困难,还无法用在生物及大于手掌的物体上,是种难以运用而容易被遗忘的魔法。
「构成需要锻炼想法与技术,所以请各位务必持续训练。来,这个给希尔薇娅。我对你的想法有很高的评价喔。」
希尔薇娅以双手接住缇娜夏随手扔来的戒指。
「非、非常感谢!」
「那个可以吸收构成、随意释放。虽说就像是简易魔法具,但能重复利用,你就尽情使用吧。」
希尔薇娅一脸感激地频频点头。魔法师们的特别课程就此结束了。
「听说现在流行只要听了就会死的歌喔。」
「是指唱得非常难听之类的吗?」
除了回去进行研究的克姆与雷纳特外,其他四人移动到谈话室中。喝著茶的缇娜夏听到这个离奇的话题,只是淡淡地回应。然而,杜安将手指竖在脸前摇了摇。
「其实啊,听说唱得非常好听喔。那人是名女歌手,原本就以悦耳的歌声闻名。但是听到她歌声的人,没过多久就会自杀。」
「不要啊!」
希尔薇娅塞住耳朵,瑟瑟发抖。缇娜夏看到这个反应,皱起眉头。
「这件事有这么恐怖吗?话说,我反而怀疑是不是确有其事呢。」
「是事实喔。现在城都的自杀人数不断增加,据说已经死了好几十人了。」
「咦!?是发生在这里吗!?」
「对。这件事现在可是镇上的热门话题喔。因为还有特地去听她唱歌的好事之徒,受害人数正在逐渐增多。」
「……什么啊。」
要恐惧的应该是人们的好奇心吧。不过若此事属实,就是非常严重的问题了。
默默在一旁听著的帕米菈向主人提问。
「请问用魔法能做到那种事吗?」
「我认为不无可能。真要分类的话,应该算是诅咒的领域吧。可是诅咒不具有让人自杀的力量……而且那听起来只会影响不特定多数的对象,果然是魔法吗?况且用暗示操控别人也很费功夫。唔~很难想像。这对普通魔法师来说应该很难才对。」
「那么,若是缇娜夏大人就有可能办到吗?」
「办得到喔。只要从听众里面随机挑选,以看起来像自杀的方式杀掉就好。」
「…………」
听到如此真实的意见后,现场顿时鸦雀无声,魔女则若无其事地喝著茶。
缇娜夏望向时钟一看,才发现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三点。她放下茶杯,从座位上起身。
「总之,可以的话,请别让刚才那件事传进奥斯卡耳里。」
「为什么呢?」
「那个人最近老是把无聊挂在嘴边,很可能会说他要去听听看。」
「……原来如此。」
尽管即位之后收敛了不少,但这位国王天生好奇心旺盛,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更何况事情发生在城都,能很快就过去一探究竟,所以真的很危险。
因此魔女暗自决定:那件事造成问题的话,就由她私下设法解决吧。
「听说现在流行只要听了就会死的歌耶。」
缇娜夏刚踏入执勤室,就听见契约者兴致勃勃地这么说,顿时无力地跪倒在地。奥斯卡见状,吓得站起身。
「怎么了?贫血吗?」
「……没什么。」
魔女打起精神站好后,开始泡起茶。
「你是从哪听说这件事的?」
「拉札尔说的。」
「竟然这么多嘴……」
魔女诅咒起奥斯卡那位不在场的随从。拉札尔总是担心主君会做出有欠考虑的举动,却常常带来奇怪的话题,让人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刻意在搧风点火。
奥斯卡浑然不知缇娜夏内心的想法,和帕米菈一样向她询问「用魔法能办到吗?」。魔女面无表情地回覆了相同的答案。
「不管怎样,不去实际听听看,就没办法知道详细状况。」
「噢~?那我就去听一下吧。」
「要去的人是我!」
缇娜夏递出茶杯,同时微微一笑。奥斯卡似乎察觉到她的眼睛毫无笑意,手托著下巴苦笑道:
「你不能去。」
「为什么!」
「因为有问题的歌手似乎有两个人。一名在酒馆,另一名则是……在妓院。」
听到这个回答,魔女惊讶得说不出话。确实,这样一来身为女性的她便不得其门而入了。可是仔细一想,奥斯卡的立场应该更尴尬才对。
「身为国王,请不要去妓院这种地方好吗……」
「有很多家伙都会隐瞒身分进出那里啦。」
「既然这样,由我以妓女的身分进去不就得了吗?」
「驳回。这点绝对不行。」
「你就让步嘛!」
魔女抓住契约者的肩膀用力摇晃。奥斯卡手上的茶杯跟著晃动,茶水表面掀起波纹。
「我不是说过守护结界挡不住精神系术式吗!难道你忘了露克芮札让你吃足苦头吗!」
「我记得不苦啊。」
「我不是指字面上的意思!」
缇娜夏把手松开,露出微笑,眼神冰冷到见者都会为之震颤,显露出平常隐藏起来的魔女威压。然而,奥斯卡只是平静地回望她。
「总而言之,你不可以去。我会先从酒馆那边著手,设法把事情处理好,请你老实地工作。」
「知道了、知道了。」
见契约者只是轻轻挥手回答,魔女不安地心想「他是真的明白了吗?」。
不管怎样,最确实的方法就是由她迅速解决。缇娜夏决定不给契约者行动的时间,立刻著手调查。她刚踏出执勤室,就回到谈话室中逮住杜安,要求他一同前去查明真相。
缇娜夏一边走在前往酒馆的路上,一边在脑中整理详细资讯。
──酒馆的歌手名叫黛莉亚,是长相标致的美女,唱歌也很好听,从以前就颇受欢迎。
她从一个月前左右,就开始唱著某首歌。
那首歌莫名悲伤,甚至会触动人心中的乡愁,听闻的客人们都赞不绝口。然而过了一阵子,他们之中开始出现自杀者。尽管并非听的人都会死,但当时就已经出现三十名左右的牺牲者了,酒馆老板也考虑是否要停办表演。
然而,这则传闻流传到镇上后,反而有许多客人因为「听了就会死的歌」慕名而来。老板为了该不该停办而犹豫不决,现在也依旧正常表演。
听完整起事件后,魔女傻眼地皱起眉头。
「该怎么说呢?要是因为好奇心而死,我也无计可施喔。妓院那边也是类似的感觉吗?」
「妓院?什么意思?」
「我听说有问题的歌手有两个人。」
「这件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就我所知,有问题的只有黛莉亚而已。」
「奇怪?」
难道是被奥斯卡骗了?他或许觉得只要说是妓院,缇娜夏就会放弃。
「居然对我耍这种小伎俩,真有胆啊……」
「虽然不清楚发生什么事,但他毕竟是我们的国王,还请息事宁人。」
杜安边看著地图边选择前进的路线。大概是为了避开麻烦,他选择走没人通行的小路,这点很有他的风格。缇娜夏以纤细的指头弹了个响指。
「既然这样,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可以先回去没关系。」
「请别说傻话,我当然也要去一探究竟。我好歹是魔法师,才不会相信那类迷信。」
「那就麻烦你了。」
缇娜夏不禁庆幸杜安是那种对事情很有原则的个性。不久后,两人终于抵达传出流言的酒馆。店内灰暗,正好能掩藏缇娜夏的美貌。两人点了些轻食,顺便当作今天的晚餐。
空间中充满酒杯的碰撞声及低沉的喧嚣,从中也能听见好几个人正在谈论著那首歌的传闻──像是「呼唤死亡之歌」究竟是什么?
魔女傻眼地手托著下巴。此时,酒馆深处的小型舞台亮起灯光,客人一同望向那边。手拿著咸鱼的杜安也抬起头。
「终于要开始了呢。」
「请你姑且准备好抗魔法的防御构成。若是魔法之外的攻击,就由我来应对。」
「明白了。」
出现在舞台上的女性,是一名年近三十的美艳女子。尽管样貌并非特别突出,但散发的忧郁气质格外有魅力,很引人注目。她环视店内,笑著行了一礼后,将右脚稍微往后放。
接著她深深吸了口气,摆出舒展的姿势,在仅有弦乐的伴奏下开始歌唱。
此处是封闭的场所 没有天空的房间
我在此歌唱 唱著无人听的歌
遥远故乡的天空落下 你不在此 不在任何地方 无论多么盼望也不归
若明天夜晚还是降临 那就归于尘土吧
此处是封闭的场所 没有天空的梦
女性的声音演唱著慵懒的旋律,优美得刻骨铭心。
只不过,耳朵听著柔美的歌声,胸口就渐渐涌起莫名的不安。杜安看向专心倾听的魔女侧脸。或许是察觉到那道视线,缇娜夏转头望向他。
她像是稍微思考般歪了歪头后,突然间轻轻挥手,歌声便消失了。
杜安慌张地环视周围,但客人都专心地听著演唱。正当他感到不安而准备起身时,魔女拉住他的袖子,将椅子靠过去,在耳边低声说道:
「现在只有你听不见歌声。我想这个还是别听比较好。」
「是咒歌吗?可是我感应不到魔力。」
「不要紧,我到外面再说明。我们先出去吧。」
魔女露出苦笑,静悄悄地起身。其他人都还沉迷于歌声当中,并没有看向他们。
两人走到店外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等到离开酒馆一段距离后,缇娜夏终于开口。
「那个呢,是如假包换的一般歌曲。」
「一般歌曲!?」
「没错。既没有魔力也没有诅咒,只是普通的歌。不过旋律、歌词以及歌声相辅相成,会令人感到莫名不安。我虽然长生久视,但遇过这类足以影响人心之物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像歌曲、绘画或是诗之类的,确实会造成这种特殊影响,只是极为罕见罢了。这对于疲劳或虚弱的人而言,具有很强的效果──我想最好提出正式手续,麻烦店家停止演唱那首曲子。」
「是这样啊……」
杜安听完这出乎意料的事实,显得垂头丧气的。毕竟他在此之前,都还期待著有什么惊人的真相。如今得知那只是一般歌曲后,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很可惜。魔女见状,不禁露出苦笑。
「真正可怕的,就是像这种看似魔法、背后却什么都没有的东西哦。如果是魔法,就有法则存在,无论什么状况都有办法解决。而这起事件的起因,大概是因为作曲人和演唱者的能力相当了得的关系。每当遇上这种事,就会令我觉得人类的力量真不可思议。」
※
魔女在酒馆用餐的时候,位于城都西侧的小巷里,一间店正灯火通明。
即使同样位于后街,东西两侧却呈现截然不同的面貌。西侧不仅治安较为良好,客人也以富裕阶层居多。这间妓院也不例外,贵族等地位较高的人常私下造访。
店主嘉斯克因为最近生意不错,心情大好。
这完全得归功于克菈菈。为她而来的客人络绎不绝,即使那些客人几乎不会再来第二次,也会有新的客人前来,完全不会给妓院带来困扰。大家都是基于好奇心,以及觉得「只有自己没问题」这种毫无根据的自信所迷惑,因此无法纠正这个错误。
嘉斯克窃笑著做好开店的准备,然后走回柜台。此时,第一位客人出现了。
高大的男子身穿气派的服装,像是要遮住容貌般将兜帽戴得很低。嘉斯克判断对方是贵族后,彬彬有礼地迎接贵客。男子一见到店主,就直截了当地确认。
「那个会唱『听了就会死的歌』的女人就在这里吧?」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令嘉斯克感到有些意外。距今十五年前左右,法尔萨斯时常发生孩童失踪事件,因此现在的贵族中鲜少年轻人。
不过追究客人隐私违反妓院的原则,因此嘉斯克只是面带笑容回答:
「您说克菈菈对吧。她确实在这,不过已经有预约的客人了……」
「这样啊。但要是错过这个时间,我会被烦人的家伙发现。能通融一下吗?」
「非常抱歉……」
听到嘉斯克的回答,男子苦笑了一下,脱下兜帽、露出自己的长相。
「知道我是谁吗?」
怎么可能不知道。嘉斯克不禁哑然失声,拿在手上的文件随之散落一地。
如果只用想的就能操控人心,那该有多好。
有过这种妄想的人肯定不少。
──而自己拥有那种力量。克菈菈如此确信。
无论是谁,只要自己希望就能心想事成。就算是希望对方去死,也能如愿。明知如此还是慕名而来的客人,肯定是对自己的命运感到麻木了吧,所以死了也是没办法的事。她这样认为。
「克菈菈,有客人。」
「西蒙。」
一名带著琴的男人敲了敲房门后,走进室内。
西蒙和她已有快三年的交情。某天,一无所有的他倒在妓院前面,是克菈菈将他捡回来的。在那之后,克菈菈发现他具有音乐才华,便让他成为自己的专属伴奏。西蒙对于恩人克菈菈的话都言听计从。克菈菈虽然没想过要和他成为恋人,但确实没人比他更瞭解自己。
克菈菈坐在镜台前面,一边按住发夹一边起身。
「是预约吧。我现在就去。」
「不,是临时客人。」
「临时的?」
这间妓院由于身分特殊的客人居多,反而没办法靠金钱或身分强行插队,能办到这点的临时客人究竟会是怎样的人呢──克菈菈不禁涌起兴致。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她匆忙准备之后,留下西蒙,前往指定的房间。
房间中摆放著一张大床,窗户位于高处且非常小。这样的设计是为了防止有人从外面偷窥,但由于室内十分宽敞,并不会让人感觉封闭。
男子背对入口,倾拿著酒杯,一察觉到克菈菈的气息后便回过头。
他有著相当端整的样貌,以及犹如刚落日的空色眼眸。
克菈菈没有见过这个男人,却曾经在远处看过他的身影。
她目瞪口呆地僵在原地,无法再往前一步。
「怎么了?进来啊。」
见女人僵住不动,法尔萨斯的国王态度轻松地说道。
克菈菈总算逃出惊愕的牢笼,战战兢兢地坐到男子身旁替他斟酒。
「请问国王陛下来这种地方好吗?」
「就是因为不好,我才偷偷来的。」
「明明无论是多么美丽的公主,您都能手到擒来不是吗?」
「毕竟我迷恋的女人很棘手嘛。」
奥斯卡饮尽杯中的酒后,将之放在一旁。女子的容貌美丽,五官却不算端整。奥斯卡回望女子,伸手执起一缕头发。近看之下,女子艳丽又光滑的黑发比魔女的发色稍微明亮。
「……那真的是夜色啊。」
「陛下?您说什么?」
「不,没什么。别提那个了,你好像会唱很有意思的歌是吗?我是为了听歌而来的。」
「您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若不是认真的,我就不会来了。毕竟被发现的话,我可是性命堪忧啊。」
克菈菈再次感到惊愕,说不出话来。与另一名传言中的酒馆女歌手不同,她若带著去死的意念唱歌,对方真的会死。这位年轻的国王想必不知道这件事吧。
「您明明还没有后继者,请别开玩笑了。」
「至少我还不打算死。」
「那么请别再提听歌这件事了。」
国王拉起克菈菈象牙色的手,让她触碰自己的脸颊。拥有令人服从力量的眼神射穿了她。
克菈菈险些被吸进那双蓝色的眼眸,不禁倒抽一口气。
──无法拒绝。
她不能唱歌。就算唱了,也杀不死他。因为她无法希望这个男人死去。
她无法让他死去。
「这是我的请求,你真的不能唱吗?」
「……我办不到。相对地,我可以为您献上其他东西。毕竟这里就是那种场所呀。」
「我不需要女人,已经有了。」
「既然如此,就只能请您回去了。无论歌曲还是话题,我都无法提供给您。」
国王闻言,顿时露出苦涩的表情。想必是因为他至今遇上的事情,几乎都能心想事成吧。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有将愿望化为可能的能力。
但是,妓女的武器就是交涉手段。在这个场合,就算对方是国王,她也不会退让。
克菈菈以行动代替话语,双手环住男子的脖颈,缓缓地靠到对方身上,接著将嘴唇凑向男子,灌注满溢而出的热情。
她沉浸于彷佛如梦似幻的时间中,同时希望著这一瞬间就是永远。
※
从酒馆归来的隔天,缇娜夏前往执勤室报告昨晚的事。
她向一边处理其他文件一边听著报告的奥斯卡说明所有事情经过后,做出结论。
「就是这样。我已经请杜安处理了,等申请一到再麻烦你批准。」
「知道了。给你添麻烦了呢。」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比起那个,我有事情想拜托你。从今天开始大约一周,我想向你借几名魔法师。当然,我会在课程结束后的傍晚时分才找人过去,谢礼由我这边支付。」
「是没关系,你要做什么?」
「我想整理铎洱达尔的宝物库。因为封印解开,要是有人盗挖就伤脑筋了,所以我想分类之后放在塔……可以的话,我想搬到法尔萨斯。」
听到魔女出乎意料的请求,奥斯卡抬起头。
「你说宝物库?那些东西拿来法尔萨斯好吗?」
「就算放在塔里,我也不会拿来使用。至于有危险性的东西,就由我带回去保管。虽说就算搬到这边,八成也会被封藏,不过可以的话就拜托你了。」
「是吗……我知道了,就交给你处理吧。」
奥斯卡轻声地叹了口气。
宝物库清空、精灵归顺于魔女。魔法大国铎洱达尔灭亡后经过四百年,终于彻底失去了所有遗产。奥斯卡的心中不禁闪过「这样真的好吗?」的想法,但既然身为最后女王的她做出这个决断,想必这样就好吧。
这名失去宝座的女王一如往常地浮在空中,倒过来观察著契约者的脸。暗色眼眸与夜空色瞳眸各自映著彼此的面容。
魔女以怜爱而温和的目光注视著他。她从过去的妄执中解放后,姿态变得平静且稍微不那么逞强了。奥斯卡伸出手,将她娇小的头靠向自己,想吻上魔女红润的嘴唇──然而就在前一刻,魔女注意到某件事而惊呼出声。
「啊。」
「怎么了……」
扑了个空的奥斯卡皱起眉头。缇娜夏则完全没注意到,只是指著他的胸口随口问道:
「你这边有斑点呢。是撞到了吗?」
奥斯卡险些咂舌咒骂「那个臭女人」,好不容易才忍住,恢复正常的表情。若是因此被发现自己主动涉入麻烦事,不知道会尝到什么苦头。毕竟缇娜夏早就耳提面命过「别扯上关系」,一旦知道他无视忠告,肯定会狠狠教训他一顿。不过她似乎误会了,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奥斯卡手指抵著下巴,歪了歪头。
「斑点是不会消失的呢,要我帮你遮起来吗?」
「嗯,麻烦了。你脚上的红斑已经消掉了吧?」
「那种事请在我替你消掉之后再想起来。」
魔女一脸不悦地消掉契约者身上的斑点,顺便在他的额上落下一吻。
当天傍晚,被带到铎洱达尔宝物库的卡普、杜安、希尔薇娅、雷纳特及帕米菈五人,眺望著眼前壮观的景象,惊呼连连。
「简直是宝物堆成的山呢……!」
「毕竟是宝物库嘛。请从魔力弱的物品开始挑选,那些是要带到法尔萨斯的。可疑物品会由我带回塔那边,这部分也麻烦帮我挑出来。要是有看起来不该碰的东西,就叫我一声。大公告
成之后,我会从中挑东西送给各位的。」
「我们会加油的!」
六人身穿方便活动的服装,犹如进行搬家作业般,开始一一分类魔法物品,赞叹声此起彼落。
魔女听著众人的欢笑声,不禁莞尔一笑。这时,杜安稍稍举起手,并往她走来。
「缇娜夏大人,关于昨天调查唱歌一事,我已经把中止表演的手续办好了。」
「谢谢你,麻烦你了。」
「这是我分内的工作。为了防止这种事再度发生,我会继续调查一下的。」
「好,要是出了什么事,再请你告诉我。」
不管怎样,只要成功防止契约者乱来就足够了。缇娜夏心情大好地哼著歌,开始著手整理。当天就这样平静地度过了。
※
──克菈菈以为他不会再来了。
当她看到意料之外的访客时,打从心底感到震撼。前来的男人一见到她,便不满地说:
「别留下痕迹。我说过这攸关我的性命吧。」
就连听到不满的抱怨,也令她欣喜不已。克菈菈发出银铃般清澈悦耳的笑声。
「难道您身边有善妒的女性吗?」
「她不是醋坛子……毕竟那家伙对我根本不执著。」
他面露苦笑地说道,只有这时候看起来是符合他这个年纪的青年该有的模样。克菈菈从他蓝色的眼眸中看见了怜爱的光芒,不由得内心一冷。然而,那是妓女无法表露在外的情感。于是她露出僵硬的微笑。
「那么,您应该没必要为她著想吧。」
「不执著跟不照顾是两回事。要是被她发现我这次专断独行的行动,国家大概会跟我一起毁灭吧。」
克菈菈当然只是将这句话当成玩笑话。男子坐到椅子上后,她便依偎过去撒娇。
「居然能令陛下如此在意,那位女性真是教人羡慕。请问她是怎样的人呢?」
奥斯卡听到女子的提问,稍微思考了一下。他的魔女捉摸不定,很难向不知道她的人说明。
「我想想……举例来说,感觉既纯白又漆黑吧,就像是头亲近人的黑豹。」
「哎呀。对方想必是很有教养、从没吃过苦的公主殿下吧。」
「虽然有些地方吻合,但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教养很好是事实没错,但魔女至今尝过的艰辛想必是他人所无法想像的。
况且,缇娜夏与其说是「公主」,应该是「女王」才对。经历库斯克尔那件事后,奥斯卡也深切体会到这一点。正因如此,她才会比任何人都理解王族所肩负的重担。
「啊,别提这些了,唱歌吧。我可不是来找你谈情说爱的。」
「请容我拒绝。」
「别答得这么快啊。大部分的事情都不会让我死的。」
「没有男性能听过我的歌而不死喔。」
「这么说来,我会是第一位生还者呢。」
见男人依旧不肯让步,克菈菈感到困惑不已。
她没办法唱歌,因为她根本不想杀死对方。但要是坚决拒绝,男子想必就不会再来了。她讨厌这样,希望能尽量留住他,想要触碰他,将燃烧自己身体深处的热气渗入男子的肌肤,所以她才会进行交涉。
克菈菈站起身,从背后捏起男子的下巴,吻在他的脸颊上。
「我想想……如果您愿意成为常客的话,我再考虑吧。请您起码得光顾五次才行。」
奥斯卡听到这个条件,显而易见地摆出不情愿的表情。
「我没那么闲,我要你今天就唱。」
「恕我拒绝。这里是贩卖女性肉体的场所,并非贩卖歌艺的地方。既然您想听歌,就请您支付相对的代价。」
奥斯卡听到女人的要求,皱起眉头,犹豫起是否该就此收手。
然而,这样只会继续增加死亡人数,也会令他觉得为此连续两天出城实在浪费。他想过派部下代替自己过来,但他不想看到对方因此而死。尽管魔女慎重地叮咛过「守护结界无法挡下精神系术式」,不过若是有魔法介入,肯定就能藉此抓到狐狸尾巴。至少他有自信能比别人处理得更好。
「五次吗?到时一定会唱对吧?」
「我跟您约定。」
克菈菈得到男子的回应,兴奋到忘乎所以地紧抱住他的身体。
一个小时后,奥斯卡离开妓院,移动一段距离后缓缓回头,朝著小巷子出声。
「亚尔斯,我看到你啰。」
「咦?」
阴影处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奥斯卡不禁笑了出来。
「骗你的,我根本没看见。」
「……陛下。」
现身的亚尔斯尴尬地行了一礼。他为了不在后街引人注目,甚至特地脱掉外衣。拥有将军地位的男人难以理解地询问主君。
「您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一出来就发现了。毕竟是熟人的气息,一下子就能分辨出来。」
「我看见您离开城内,所以就……」
「没关系,你来得正好。」
奥斯卡与部下一同走在路上,说明起呼唤死亡之歌一事。亚尔斯闻言,惊讶地瞠大眼睛。
「与您让缇娜夏小姐去查看的对象不同吗?」
「对,这是从贵族和商人私下听来的情报。因为场所特殊,他们并不想张扬。威力也与酒馆那边不同,几乎是全员丧命。」
「听来不是什么好事呢。同时出现两名有问题的歌手也很不寻常。」
「是啊……这点的确令人在意。」
根据缇娜夏的报告,另一边听说只是普通歌手,但两者之间说不定有某种关联,或许之前去听一次那位歌手唱歌比较妥当。
「亚尔斯,不好意思,我想麻烦你帮我调查一下,与这里扯上关系的死者详细的死因及状况。」
「明白了。可是,不找拉札尔处理好吗?」
「那家伙没办法对缇娜夏撒谎,已经有前科了。」
听到魔女的名字,亚尔斯的脸色有些铁青。
「莫非您没告诉缇娜夏小姐?」
「要是说过,不管怎么想我都不会在这里吧。」
──感觉牵扯进不妙的秘密中了。
亚尔斯感到强烈的后悔。因为那位魔女非常讨厌契约者把自己扔在一旁,自己采取行动。更何况事关「呼唤死亡之歌」。既然攸关性命安危,对方一旦知道,肯定也会不顾一切地对自己发飙吧。想到这里,亚尔斯突然不解地歪头问道:
「缇娜夏小姐要是知道这件事,不会嫉妒吗?」
「不会吧。她前阵子就对我说过,『既然都替你解咒了,你就去选王妃候补吧』。」
「说得也是。」
「别同意得那么乾脆,我会沮丧的。所以她应该只会气我偷溜出来,做出这种有欠考虑的行动吧。」
「只会……?那才是最可怕的吧……城堡会消失的。」
奥斯卡不顾一旁战战兢兢的亚尔斯,轻巧地说:
「算了,要是穿帮的话,你也负起连带责任一起挨骂吧。」
「请饶了我吧……」
「那家伙也不会原谅明明知道却默不吭声的人喔,之前还严厉追究过拉札尔。」
乾脆背叛他,说出去好了──亚尔斯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为人臣者不该有的诱人念头。然而,奥斯卡似乎看穿他内心的想法,拍了拍他的肩膀。
「若是之后穿帮,我可不会轻饶哦。就拜托你调查了。」
「……遵命。」
亚尔斯无力地垂下肩膀,接下命令。
克菈菈回到自己房间后,开始挑选下次要穿的衣服。
上次心情如此愉悦是什么时候呢?她对自己心中还残留著这种感情感到惊讶。克菈菈心情大好地唱著歌,将自己所有衣服都拿出来、放到床上。
「克菈菈,你在做什么?」
突然有人出声搭话,害克菈菈吓得跳了起来。
「喔喔,西蒙。我在选衣服喔。」
克菈菈兴奋地回答,西蒙却斜眼看著她。
「你就这么中意那个男的吗?」
「他是国王陛下耶!?……不,与他的身分无关。我确实喜欢他,没有人像他那样完美。」
「你们的身分不同。」
「我知道!我又不是想成为他的妻子,我自己知道分寸。」
「那就好。」
西蒙不感兴趣地回答后坐到藤椅上,对犹如少女般雀跃地挑选衣服的克菈菈叹了口气。克菈菈察觉到后,回头望去。
「怎么,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他希望你唱歌吧?那你唱给他听不就得了?」
「没办法,毕竟我不想杀了他……」
「你只要抱著希望让他喜欢上你的心情去唱就行了。」
克菈菈瞪大双眼。她从没有过这样的想法,以为自己的力量顶多只能致人于死。
「那种事有办法做到吗?」
「可以的,你有那个能力。」
「真的?」
听到女子不安的询问,西蒙笑了。他坚定地断言:
「
可以的。」
那道声音一如既往,蕴藏著让她打从心底感到安心的力量。
国王隔天并没有来。相对地,他再隔一天出现时,带著一头小型的红龙。克菈菈初次看到龙,犹如孩子般露出闪闪发亮的眼神。男子事先叮咛道:
「别碰它啊,它不习惯接触人类。」
「真棒。」
男子露出苦笑,将桌上的盘子中盛装的水果扔向龙。龙灵巧地用嘴接住,直接吞下肚。
「昨天挺忙的,明天也是。」
「不要紧,毕竟工作优先。」
「既然你这么想,今天就唱给我听吧。」
「不要。」
克菈菈倏地别过头去,但是她一想到要唱新歌的那天,就感到满心雀跃,脸上自然地绽放出笑容。可是男子对这样的她似乎丝毫不感兴趣,只是不断地扔水果给龙吃。不知道那具娇小的身躯究竟将水果吸收到哪里,盘子转眼间就空无一物。
「要再拿一盘过来吗?」
「没关系,它不需要吃饲料。」
他毫不隐藏「想快点回去」的想法。克菈菈对他这种地方气得牙痒痒,但燃烧内心的恋慕之情却凌驾于所有不满。
──只有现在,这个男人属于自己。
这个念头是至高无上的甜蜜滋味,足以深深烙印在她的心里。她伸出象牙色的手臂,勾住眼前的男子。龙待在桌上缩成一团,逐渐沉入梦乡。
※
开始整理宝物库后的第四天。将魔法具全部运出后,腾出的空间约是整座宝物库的七成大小。虽说小东西居多,但数量庞大,照理而言不是区区六个人能完成的工作。
然而,由于必须处理魔法具,没办法请魔法师以外的人帮忙。何况这里是铎洱达尔的宝物库,只有信得过的人才能进入。此时,受到魔女指名的六人正俐落地将剩下的物品分门别类。
缇娜夏负责整理位于深处的柜子。当她整理到一半时,不经意地发现一盒白色的小型石箱被放在柜子的最里面,像是刻意隐藏起来般。她将放在前面的东西推开,取出盒子。
打开盖子一看,里面放著以蓝色矿石制成的球。球的大小比手掌稍大,表面上雕刻著从未见过的魔法纹样。
「奇怪?这个好像在哪看过……」
但是无论她怎么左思右想,都想不起是在哪看过。上头的纹样也并非她所知的东西,想不到具有何种效果。
缇娜夏烦恼半晌后,将之分类到「带回塔去」的物品中。当她将盒子放到堆积如山的魔法具上并走回来时,希尔薇娅忽然冲到她的身边。
「缇娜夏大人!我发现了这个!」
「那是什么?」
她从希尔薇娅手中接过的东西,是一块折了好几层后叠好的纯白蕾丝布,能从中感觉到些许魔力,但那似乎是为了不让物品劣化才施加的魔法。缇娜夏以防布脏掉,小心翼翼地摊开一看,发现这似乎是用在结婚典礼上的长版头纱。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缇娜夏大人,这里!请看看这个!」
希尔薇娅指著头纱内侧的一角,只见那里以极细的银线绣著刺绣。
缇娜夏疑惑地将脸贴近一看,发现上面绣的是铎洱达尔的文字,写著『给亲爱的女儿,缇娜夏。盼望你能够健康成长』。
「这个是……」
缇娜夏愣愣地注视著自己的名字。
这是她连长相与名字都不知道的双亲,为了还是婴孩的女儿赠送给城里的头纱。
缇娜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灼热地燃烧著精神的这种感情,该如何称呼?
缇娜夏只是凝视著银线刺绣,伫立原地良久。
※
下个日子就是约定好的第五次。带著龙前来的男子一反常态,看起来心情很好。克菈菈随意地俯卧于床上,注视著穿著衣服的男子背影。
「您今天为什么如此开心呢?」
「开心?」
「看起来是这样。」
男子轻轻笑了,将剑佩在腰间。
「因为我的女人找到了不错的东西。她开心的样子实在很惹人怜爱,找到的东西也很适合新娘打扮吧。」
「……适合新娘打扮?」
克菈菈感到怒不可遏,妒火翻搅著内心。虽说这里是妓院,但在闺房中聊著其他女人的话题,实在太不识趣了。不,他恐怕是故意这么做的,言外之意是他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她知道这件事,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即使如此,实际听到依旧觉得不可原谅。克菈菈的指甲抓著枕头,过于强烈的执著转为浓烈的憎恨。
「想杀了他……」
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就连克菈菈自己也吓了一跳。男子轻巧地问道:
「约定的日子是明天吧?」
「……是的。」
「要是反悔,我可不会轻饶喔。」
「我明白。」
男子说完,头也不回地直接走出房间。
克菈菈目光空洞地看著关上的房门,推测起自己的内心,思考著该爱还是该杀。
转眼便过了一晚。
她在这段期间一直烦恼著,根本没有睡好,或者该说她做了一晚断断续续的梦。
想杀死他──克菈菈如此盼望著。这想必就是爱情的反面吧。她不知道自己想怎么做,至今经历过的人生中第一次如此迷惘。
──然而,约定的时间无情地到来。
克菈菈以妆容掩盖眼底下的黑眼圈,在西蒙的陪伴下迎接男子。与以往的房间不同,他们来到用于开宴席的大厅。克菈菈在此郑重地面对男子。
男子进来后,便直接盘腿坐在地板上,娇小的龙就蹲坐在他的双腿之间。看到即使面临死亡依旧沉著冷静的国王,克菈菈感到莫名悔恨。
「好啦,该让我听听了吧。」
「您做好觉悟了吗?」
「我不打算死。」
──听到这句话,克菈菈下定了决心。
男子的强悍等同于傲慢。为什么他不愿看著自己?为什么打算舍弃她?克菈菈愈是恋慕他,对他不可撼动的精神就愈是感到厌恶。
她的脸上浮现出狠毒的笑容,转头望向西蒙,打了个暗号。
演奏家手上的琴流泄出振动空气的声音,忧愁的旋律感染整个空间。
克菈菈轻轻吸了口气,以无法压抑的激情唱出犹如啜泣的歌声。
此处是封闭的场所 没有天空的房间
我在此歌唱 唱著无人听的歌
花朵将于这手中消散 连花瓣也不剩
你不在此 不在任何地方 我的手抓不住任何东西
若明天夜晚还是降临 那就归于尘土吧
此处是封闭的场所 没有天空的梦
手在颤抖。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好好站著。克菈菈望向男子,发现他的表情毫无变化,只是专心地倾听著。
她太想、太想得到那个存在,感觉快要发疯了。
克菈菈害怕起歌曲结束的那一刻到来,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怎样。她倚靠著西蒙的伴奏演唱,音乐却突然停止了。克菈菈察觉异状,转头望向演奏家。
西蒙惊愕地瞪大双眼,克菈菈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歌听起来有两道声音。同样的歌词、同样的声音,谱出毫无偏差的歌声──然而仔细一听,便发现那并非自己的声音。
她停止唱歌。
下一秒,另一道声音也止歇了。
克菈菈望向眼前的男客,只见他的脸上浮现饶富兴味的笑容。克菈菈勃然大怒地喊道:
「什么!?您做了什么!」
「说我做了什么啊……话说回来,你很想认识我的女人吧,我帮你介绍一下。缇娜夏。」
男子最后说出的名字,是对著脚上的龙说的。
龙的姿态转眼间变为美丽的女性。
女子拥有白瓷般的肌肤与漆黑的头发,整个人就是美的化身,印象强烈到教人为之屏息。
暗色眼眸闪烁著不悦的光芒。女子依然坐在男人的脚上,冷淡地瞥了克菈菈与西蒙一眼。奥斯卡吻了一下魔女的脸颊,朝她耳朵出声询问。
「哪个才是核心?」
「男的。」
「果然啊,真是浪费我的时间。」
「居然说浪费!?」
克菈菈激动地大喊,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抹消的败北感。
──没想到居然是那种女人。
她愤怒到无法冷静思考,只想亲手撕裂眼前的两人。
当克菈菈因为激动的情绪而杵著不动时,在她身后的西蒙站起身。他将手伸向两名客人,魔女却出声制止。
「别动。只要你一动,我就视同谋反,杀了你。」
西蒙咧起嘴角一笑,伸出的手中产生构成。
下一瞬间,男子当场遭到弹飞。
他撞上后方墙壁,无力地滑下。克菈菈凝视著眼前的景象,感到难以置信。
她步履蹒跚地冲向动也不动的西蒙,男子的手脚已经弯曲成奇怪的角度。看到那犹如坏掉人偶的模样,克菈菈的视野染
上一片鲜红。
「你对西蒙做了什么!」
「我警告过他了。」
魔女迅速起身,释放出支配整个空间的压迫感。
面对魔女足以匹敌数万大军的威压,克菈菈竟仍是出言反抗。
「竟敢做出这种事!我身边只有西蒙而已啊!你懂什么!」
「你不说的话,别人当然不会懂。还是说,既然你那么珍惜他,不如步上那个男人的后尘?」
「去死!你们两个都给我去死!」
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
所有事情都令人憎恨。
魔女看著女子发疯的模样,犹豫半晌后还是组织起构成,打算释放出无形之力。
然而,身后的奥斯卡拉住了她的手。
「慢著,别杀她。」
缇娜夏以不情愿的表情抬头看向站起身的契约者。
「虽说她没有实行的能力,但这次可是死了十人以上喔。」
「不管是谁,都会有想杀了某人的想法。」
「那个女人打算杀了你喔。尽管现在只是渺小的荆棘,但将来或许会成为利剑。既然如此,就该趁现在摘除。」
「无妨,住手吧。」
遭到再三制止,缇娜夏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取消构成,重新面对男子。
「……难道你对她产生感情了?」
「要对她好好做笔录。这想必对贵族来说会是一剂良药吧。」
「我倒是想要能用来对付你的药呢。」
缇娜夏轻轻挥了挥手,克菈菈随即当场倒下。
※
主谋西蒙死亡,而被视为帮凶的克菈菈则被流放到国外。亚尔斯对照著她的笔录及调查书,感慨地说:
「居然只是伪装成自杀,实际上是动手杀人。真是扫兴。」
「因为那样最简单。」
一切尘埃落地后的某一天,魔女在国王的执勤室边喝茶边回答:
「女方也有些许魔力。尽管没受过训练,但她能将力量配合歌词,多少操纵听众的心情。让对方忧郁后,看准周遭的人以为他会自杀时,男子再动手杀人。」
听完这番浅显易懂的解说后,奥斯卡提出疑问。
「那女的似乎认为自己有那个能力啊。」
「要是自己希望去死的人接连死亡,自然会产生那种想法吧。那男人似乎还反覆对她施加暗示。」
「真是惊人的事件啊……」
亚尔斯仰望天花板。即使谜底揭晓,这依旧是挺令人难以置信的奇妙事件。
「可是话说回来,那男的究竟想做什么呢?」
魔女用手托住下巴,以苦涩的表情回答:
「应该是想要实现那女人的愿望吧。归根究柢,事情最初的起因好像是因为一名顾客狠狠羞辱了女子,那男的才为了她谱曲。以此作为暗号,只要她希望对方去死时就会唱那首歌。所以选择受害者的人是女方才对。」
「而酒馆歌手只是偶然听见那首歌,唱过之后也闻名了是吗?」
「以唱功而言,是酒馆那位更为出色。因为那本就是用来操弄感情的曲子,歌手有本事的话就不需要魔力。总之,这次事件的原因都归咎于那位作曲的男人。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杰出的才能。要是他寄身于某国宫廷,或许会发挥出足以改变历史的能力吧。」
魔女这样做出总结后,将空杯子放回托盘,以冷淡的视线望向后方。
「所以,你想听我说教多久?」
听到这句话后,魔女的契约者露出苦笑。
「你都打坏执勤室了,还没消气吗?」
「怎么可能消气。」
亚尔斯环视房间。他们现在并非待在以往的执勤室,因为那里已经被魔女破坏殆尽了。因为机会正好,便将奥斯卡办公的地方转移到国王专用的房间,因此三人正身处于新的执勤室。奥斯卡一边处理文件,一边发著牢骚。
「我明明已经叫亚尔斯三缄其口了……没想到杜安会查到作曲者。」
「有优秀的部下真是幸福呢。如果你还是学不乖,乾脆把你吊在塔上好了。」
杜安处理完酒馆事件后,为了防止再度发生这种事情而进行调查,结果查明曲子的出处来自某间妓院。缇娜夏得知后首先追问了拉札尔,确认过贵族确实有提出调查请求。
于是,她实际造访了那间妓院。
前一天晚上,奥斯卡从妓院回来后待在执勤室工作,结果房门突然裂开了。他不禁哑口无言,正好在房间的亚尔斯也愣在一旁。
只见魔女从裂开的房门悠然踏入,看到契约者后莞尔一笑。那是毫无天真无邪的感觉、属于王者的笑容。
她摊开白皙的双手,组织起庞大的构成,同时以乍看之下惹人怜爱的动作微微歪了歪头。
「要听歌后死,还是在这里被我杀死,你选一个吧?」
「…………」
两名男子顿悟秘密曝光后,亚尔斯抱著必死的觉悟闭上眼睛。
魔女身上溢出压抑不住──或者该说她根本不打算压抑的魔力,作为摆饰的陶器接连破碎。奥斯卡心想著该如何出招的同时,决定先问个究竟。
「你是从哪听来的?」
「我逼问了妓院的老板。」
「人还活著吗?」
「我没弄伤他,只是让他暂时无法安稳入睡罢了。」
奥斯卡背后的玻璃窗发出惊人的破裂声,平稳的夜风吹进室内。
缇娜夏在风的吹拂下嫣然一笑。
那是诱惑人心、将人引上死路的魔女微笑。接著,好似敲碎透明冰块的声音响起。
「无论我说再多次,你好像还是不明白呢,这让我很伤脑筋喔?输给好奇心,过于相信自己的力量……如果要让你死得那么没意思,不如我现在就杀了你吧。来,请把头伸出来。」
──听起来完全是认真的。
桌子与墙边的柜子遭到压缩,亚尔斯目睹比想像中更加惨烈的景象,不禁倒抽一口气。他不知道是否该介入两人之间,但更重要的是他不认为自己有办法改变现状。
奥斯卡站起身,笔直地回望魔女。
「先等等,缇娜夏。」
「闭嘴。」
做工厚实的办公桌犹如纸糊道具般裂成两半,四方的墙壁往外侧扭曲,房间发出刺耳的声音开始歪斜。强风在室内狂乱地肆虐,文件被卷进漩涡、飞舞在空中。
奥斯卡跨过坏掉的桌子,站在魔女面前,向浮在空中的女子伸出手。
「别碰我。」
魔女试图用魔法弹开男子的身体,却被自己设下的结界抵销,无法如愿。
奥斯卡抱紧化身为风暴的魔女身体。
「抱歉。」
「这是对不起就能解决的问题吗?」
「我不认为这样就能了事,但是对不起。」
缇娜夏咬紧嘴唇,忿忿地俯视著男子。
他的表情平静,却露出有些困扰的眼神注视著她。
就算是面对魔女,他也从不露出胆怯的一面。缇娜夏为此感到开心的同时,也觉得可恨。
「我想咬你。」
「如果那样你就能消气的话。」
「不会消的。」
「那我不是白白被咬吗……」
缇娜夏使劲揉乱男子的头发,然后以双手将他的头拉向自己,于极近距离下凝视著他。
「因为我欠你很多人情,这次就让步吧。但你要是下次再犯,我会立刻回塔的。」
「知道了,我会铭记在心。」
魔女好似要注入翻腾的情绪般,紧紧抱住男子的头好一阵子,不久后深深地吐了口气,放开他的身体,从男子手中逃脱,浮上半空中。
就这样捡回一命的奥斯卡环视房间,若无其事地说道:
「全毁了呢。」
听到这句话,魔女微微吐出舌头。
房间毁坏后的隔天,亚尔斯在新的执勤室喝著茶,感慨地低语:
「我当时以为真的会死啊。请不要再把我牵扯进来了。」
「之前拉札尔也说过同样的话呢。」
「那是自作自受。」
魔女冷淡地说完,替奥斯卡的茶杯增添茶水,接著顺势踮起脚尖,坐到奥斯卡椅子的扶手上。
「归根究柢,如果想玩女人,就请好好迎娶侧室或宠妾。居然漫不经心地到处蹓躂,你是笨蛋吗?是笨蛋国王吗?」
「我不是想玩女人……」
「闭嘴。」
「…………」
看来她依旧在气头上。她像小孩子一样踢著脚,以脚后跟狠狠踹向奥斯卡的小腿。
「明明不是敌人、还能让我这么生气的,这四百年来只有你而已。」
「那就好。」
「哪里好!」
缇娜夏藉著反作用力从扶手下来,重新面向奥斯卡。她双手扠腰,目不转睛地盯著契约者。
「……算了……反正凶你也没有用……已经够了。感觉一直生气只是浪费我的体力罢了。」
她微微耸了耸肩,露出以往惹人怜爱的微笑。魔女伸出手,摸了摸奥斯卡的头
。
魔女温柔的手,令他舒服地眯起眼睛。奥斯卡握住自己头上白皙的手,亲吻柔嫩的手背。
「我只要能得到你,就不需要其他一切。」
「那是不可能的,请好好迎娶某个人吧。」
魔女斩钉截铁地拒绝后,露出如花朵般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