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幕间3

混乱。

悲伤。

失望。

愤怒。

当时的我,是这样的心情。

知道悦子姐被老爸……被市原雄悟杀了之后,我的情绪瞬息万变。

悦子姐被杀了?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再也见不到那个在车库里欢笑着的悦子姐了吗?为什么?

不是说想要用音乐去拯救他人吗?为什么却出尔反尔杀了人呢?

我的思考一直在同样的地方来回盘旋……以至于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心已然追赶不上这残酷的现实。

电视上的报道是说“在争论关于乐队今后的发展方针时起了冲突,便勒住脖子将其杀害”。

我最近确实经常见到爸爸跟悦子姐在争吵。可是……为什么要杀人呢。他们不是相爱的吗。

一时间没法接受现实的我向学校请了假,天天都躺在房间里的床上。

那些日子里,我未曾拿起过贝斯。

在不明所以的状况下,探监的日子决定了……我和安子哥一起去了拘留所。

「没事的……李咲,我们没事的」

安子哥不停地安抚着我的后背。

虽然我知道那不过是出于他的温柔……但现在,真的能没事吗。

在接受现实的那一刻,我的心已然失去了温度。

“只要活着,便是音乐”

老爸口中那句我曾经视若珍宝的话语,在脑海中虚无地回荡着。

做了那样的事情还有脸说这句话吗……他夺走了悦子姐的生命和音乐。

走进会面室之后,狱警把老爸带了进来。

他双眼发黑,脸颊凹陷。一副惨不忍睹的面容。

「李咲……」

坐下之后,他这样说道。

「…………对不起」

在那个瞬间,我感觉自己早已冰冷的内心,爆发出了些什么。

「你跟我道歉有什么用啊!」

我忍不住吼了一句,老爸咬紧牙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为什么你要杀了她啊!为什么要杀了那么爱音乐……那么爱你的那个人!」

「……我也不想的」

低声说着的爸爸就像是个找借口的孩子那样,我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意。

「勒住脖子的话就会有死亡的可能性,你这么大个人都不懂吗!!」

「……我们是在拼了老命地交谈啊」

「哈……?」

我完全不懂这个人在说些什么。什么叫“拼了老命地交谈”?。悦子姐真的是这么想的吗。如果你们是刀剑相向的话那就算了,可这不就是老爸单方面地夺走了悦子姐的性命吗?

「她跟我说什么“可以不顾赞助商的意向随心所欲地去做音乐的”“你最近的音乐真的很痛苦”之类的,所以…… 」

「所以你就把她杀了?别开玩笑了。悦子姐可是在担心着你的啊!」

「她那担心完全就是多余的!作为一个专业的音乐人,我必须要去提高乐队的完成度才行!」

「你就为了……为了这点事情……」

为了这点事情就把悦子姐杀了吗?

这句话堵在我的喉头,却怎么样都说不出来。

……我本以为,他是值得我尊敬的大人。可是……我现在想来,我好像一直都在听他的音乐。

憧憬他弹奏贝斯时的身姿,于是我也理所当然般地开始学贝斯……我一直追赶着他的背影。

他是一个沉默寡言,通过贝斯来说话的人。

可是,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他是一个这么缺乏常识的人。

「悦子姐……她很想跟你在一起的。她不仅看到了你的音乐……她还看到了你作为人的那一面,她的担心是从那个层面出发的啊」

虽然我已经声嘶力竭,可父亲只是以难辨个中感情的表情注视着我的眼睛。然后……他小声地说道。

「像我这样的人……没有音乐,是活不下去的」

我想,那是意味着决断的一句话。

我终于领悟到,悦子姐的那些感情,那些想要把他给拉回到作为一个人应有的正道上的感情……全都没有意义。

「哈……」

我干笑着。

「我懂了……这样啊……你没有音乐就活不下去了是吧,挺帅的嘛」

我瞪着老爸,这样说道。

「那……要不你也去死了好了」

我听到身旁的安子哥深吸了一口气。

「反正……你的音乐都已经死掉了不是吗」

「李咲,我……」

「你他妈给我闭嘴!」

我嘶吼着,用力地砸着会面室那用来隔绝我跟老爸之间的无机质亚克力板。他身后的狱警也向我悄悄地投来了视线。

「你也好……音乐也好……我再也不会相信了」

抛下最后一句话,我冲出了会面室。

「啊……李咲……!」

身后传来了安子哥的声音,可是我没有停下脚步。

我跑着离开了大楼。

明明没有跑多远的距离,我却气喘吁吁,心脏一阵悸动。

「啊……啊……!」

力气从我的双腿中尽数消失,我瘫坐在了地上。

「啊……啊……啊……呜……呜呜」

转眼间,泪水夺眶而出。

视野变得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楚了。

“要不你也去死了好了”

我回想着自己刚才说的这句话。

我其实是不想说出这句话来的。

可是,我却不得不说出这句话。

曾经那么喜欢的人夺走了另外一个对我如此重要的人的生命。这一现实我到现在都还无法接受。我本以为,他们会一直相互支撑着,继续徜徉在音乐的世界里。每当想象他们并肩站在舞台上的样子……我的心中便幸福满溢。

他们,难道是为了走向这样的结局,才去玩音乐的吗?

憧憬的父亲、像是姐姐一样重要的人、音乐……一切都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呜咽着,泪水不停滑落。我坐在拘留所前面,双手撑在膝盖上,放声大哭。

「李咲!」

追过来的安子哥来到了我身边。

「没事的。你冷静一点……」

「哪里没事了……」

「没事的」

「有事啊!!!」

我嘶吼着。

「全都……全都没有了啊…………」

「李咲……」

安子哥一直抚摸着瘫坐在地上的我的后背。

可尽管如此,我的心已经失去了所有温度。只能不停地颤抖着,呜咽着,放声大哭。

母亲在生下我之后就人间蒸发了。当时那个人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乐手,身无分文,也就是说。母亲抛弃了他和我。

因此,那个人入狱之后,我便孤身一人了。

一番波折之后,我被一个未曾谋面的亲戚家庭收养了……可是,我很清楚对方并不欢迎我,因此也没有了要去打扰他们的想法。

当我提出想要自己住在那个人留下来的房子之后,他们倒也答应得很爽快。拿到我抚养权的那家人还算富裕,因此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我们会给足你生活费的,别闹出幺蛾子来就行”,在那之后,他们每个月都会往我卡里打一个人用完全有多的生活费。

我其实并不寂寞。一旦接受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东西之后,比起过着那些看人脸色寄人篱下的生活,还是自己一个人生活更加开心。

车库的闸门,再也没有被我拉开过。自从那个人入狱之后,我也再没有拿起过贝斯。

不仅如此……车库入口的闸门,每天都会有人用喷漆去涂鸦。“杀人犯”“滚吧”“去死吧”之类的暴言,无论我再怎么清理,也还是会被喷上新的。时间长了,我也懒得再去清理,于是便放着不管了。

我的快递里也开始混入了恐吓信。不过拿与其说是恐吓信,倒不如说是写着幼稚坏话的纸张会更加合适。

我面无表情将那些信给扔掉。

我发自内心地感觉无所谓。这些信并没有让我感到危险,哪怕退一万步,那些信上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对于当时已经有些自暴自弃的我而言,也许真的没有多少恐惧。

某天我机械性地处理着这些惹人厌的信件时,看到了一封漂漂亮亮的、还写着收件人名字的信封,于是我便拆开来伸手进去拿信纸。

「疼……」

信纸里贴着锋利的刀片。我的手指被割开了一条大口子,血流如注。

我望着从手指上滴下来的血……突然想到。

全都是泡影。

市原雄悟那曾经让人觉得那么伟大的音乐,事到如今,变成了这些如此拙劣的恐吓,留存在这世上。

「……哈哈」

我笑了。

我曾经那么相信。

那个人的音乐能让世界都为之共鸣,让世界都逐渐辉煌。

我曾经以为,他是为此才去玩音乐的。

望着这些我本以为能改变世界的音乐的“残渣”,我笑个不停。

然后……我用力地把贴在信纸里的刀片给取了下来……然后,划伤了自己的左腕。

比起手指被割伤的时候,这一次出了更多血,疼痛也更加剧烈。看着那个止住血之后还是隐隐作痛的伤口……不知为何,我有些安心。

因为,只有这种疼痛是绝对真实的。

在那之后,我把跟贝斯有关的一切,都送给了乐队里的成员,我放弃了音乐。

在那之后,我的生活平淡、枯燥,沦为了例行公事一般的东西。

每天都去学校上课,放学之后就在这附近游荡。

沉醉于自残带来的快感,生活费全都被我拿来买了耳环。打耳洞的时候痛得差点让我喊出来(注“此处的“打耳洞”指的是贯穿耳骨的那种,而非开在耳垂上)。而那份疼痛直到伤口愈合为止都一直隐隐作痛,这正好可以打发我的无聊。在感觉到疼痛的时候,我便能比平时更夸张地感受到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

我非常努力地过着自甘堕落的生活,考试也是得过且过,可话虽如此,要是去了一间偏差值太低的学校,也有可能会影响到亲戚家的面子。我不想给他们添麻烦。

于是,我在高中成为了足球部的经理。而这也不过是打发时间罢了。

没错……这是拟态。

明明我的心已经空无一物……可即便如此,我也还是必须像一个人那样去生活。

我像是个“拟态人”一般,生活着。

我本以为,这样下去,我能持续那种欺骗与谎言的生活。

可是……他们却不停地敲击着我的心门。即便我说着“这里面空空如也哦”,他们也还是摇摇头,坚持说着“这里面藏着你的真心”。

……我很害怕。

如果我真的还藏有什么真心的话,那就麻烦了。一想到要再去面对那我曾经逃避过的音乐,我便恐惧不已。

安藤的那双眼睛、那双发自内心地在渴求着我的音乐的眼睛,让我恐惧不已。

我真的在他心里留下了分量这么沉重的东西吗。我当时,只是什么都未曾多想,只是作为人生的一部分,只是弹着贝斯而已。

真的,只是弹着贝斯而已。

我只是天真地信奉着市原雄悟的音乐,像是要追赶上他的背影一般,弹着贝斯而已。到最后,我那无比憧憬的声音,变为绝望将我压倒。

给人期待的东西也好……给人梦想的东西也好,只要背叛,便会化作绝望。这是我切身处地体验过的事情。

所以,我已经……再也不想得到任何人的信任。

然后……与此同时,我再也不想去相信任何人。

听到浅田在车库里打架子鼓的声音时……我的心情会稍微好一点。他的声音是那么拼尽全力、诚实……以及快乐。虽然技术跟悦子姐完全没得比,但不知为何,我还是听出了一丝相似。

我的兴趣稍微来了一点,于是便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想要在更加近的距离去倾听那声音。

然后,他便一点点地将我的话语给尽数引出。

我的行动真的是一团糟。

尘封自己的内心,对个中真意视而不见。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自己好像在抗拒中,一点点地、颤颤巍巍地向着音乐靠近。

文化祭马上就要到了。

在后夜祭的舞台上,看到他们的演出之后……我会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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