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 深闺神女

1

今天是辉正式工作后第六次休假。

他一个月可以自由选择八天休假,但就算是休假日,他还是绝对会准备好国王的水,而且即使外出,仍是非常在意家中事情。虽然有点自卖自夸,但辉觉得自己是个很尽责的家政夫。

周日的天气晴朗,买完东西后,辉和妹妹约在汉堡店见面。

假日人多,仅是坐在椅子上随意看着窗外景色,也会看见身上带着什么东西的人。

哪怕是大白天,死者依旧蠢蠢欲动。到底是变成幽灵之后执念会越来越强烈,还是执念强烈的人才会变成幽灵呢?或许要变成幽灵也需要些许资质吧。

他走歪的那段时间,看过许多载着各种东西的人。例如明明是单独一人骑机车,辉却在机车上看到两人。那种人通常会出车祸死亡。

不管逃往哪里都无法逃离这种力量,他花费不少时间才学会放弃,因此不只没对母亲尽孝,还让妹妹哭泣,在死前偿还这一切也是理所当然。

(就算被诅咒,也得堂堂正正做人。)

愤世嫉俗就会和那些家伙一模一样。

在他思考这些事情时,妹妹美咲准时抵达了。

「男仆的生活如何?」

她边说边端着摆上饮料和汉堡的托盘坐在辉的对面。辉原本想对她说「你的妆会不会太浓啊」但还是放弃了。妹妹正就读美容学校,当然会拿自己练习,妆浓一点也是无可奈何。

「没什么怎样不怎样啦,不管去哪,工作就是工作。」

虽然雇主的个性很有问题,但待遇和薪资都很棒。

「但是,那是一间鬼屋对吧。」

「你怎么知道?」

「啊,果然是这样。听到薪水之后我就想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就跟凶宅的租金很低一样意思。」

完全被妹妹牵着鼻子走。

「我有守密义务啦,别问了。」

总之,鬼屋什么的早已无所谓,他是理解了这一点才在那里工作,被嘲笑也算是工作的一环。真正的问题是……

「我要吃啰,肚子快饿死了。」

就是这点。

辉看着大口吃汉堡的妹妹,心里想着雇主从不进食的事。如果多多良是躲起来用餐,看到垃圾也会知道;说是断食,但完全不见他消瘦。虽然辉努力不去想这件事,但似乎已经到极限了。

不只有这点,感觉雇主似乎也不怎么使用厕所和浴室,已经超越没有生活感的程度了。

美咲看到辉放在桌上的书店袋子,便问他:「你去买漫画吗?」

辉从中抽出两本书给她看。

「是假日木工和水电相关的书籍啦。」

其他还有神社规矩、日本神话、将棋和西洋棋的书。他现在想要吸收更多知识,以获取危险津贴。

「干嘛买那个啊?」

「那个家里不太能让外人进入,所以我想说得要学会修理家里的东西或是拉水电之类的。」

虽然那栋房子非常坚固,但屋龄七十年的房子总是有许多问题。

「好厉害喔,你真是尽心尽力。」

「那里的薪水高到值得我这么做啊。别说这个了,是你突然把我叫出来的耶,应该有什么事情吧?」

「没有啊,只是想看看你。而且阿正说他临时有事不能和我约会。」

吃完秋天新商品的汉堡后,美咲开始抱怨。

「你还在跟那个轻浮男交往啊?」

美咲的男友小辉一岁,留着一头前卫的红发,单耳至少挂着三个耳环,说话方式跟蒟蒻没两样,辉怎样都无法接受。在自己死后,能够托付妹妹的男人应该要更……

「阿正比外表看起来还要认真啦,而且一头金发的前牛郎有什么资格说啊?」

「我的金发是你染的吧,就连我去当牛郎也是──算了,不说了。」

美咲眯起眼睛。

「你打算说是为了我吧?」

「我又没说。」

「你差点说出口了吧?」

这点无法否认,但他好不容易吞回肚子里了,很想叫妹妹当作没这回事。

「我能去念书全都是托哥哥的福,这是不变的事实,能这样吃好吃的东西也是因为哥哥。但是,我一直很担心你会不会工作过头弄坏身体。你别再勉强自己了……我可不要喔。」

「我没有勉强自己啦。现在的工作很适合我,雇主也很温柔、亲切又绅士,我真的很被重视啦。」

啊……鼻子都要变长了。但是,最重要的是先让美咲安心。

「真的是真的吗?那就算了。啊,我不会跟阿正分手喔。」

虽然辉很不满美咲的男友,但最担心的事情不是这个。

「喂,你就算结婚也不能生小孩喔。他明白吗?」

「我才十九岁耶……还没想那么远啦。」

美咲低下头。

辉自己讲出这件事也很痛苦,虽然残酷,但得将这件事铭刻在她心上才行。当然,即使没办法生孩子,他还是希望妹妹有个好伴侣,所以才会对美咲的男友特别严苛。

与美咲分开后的回家路上,辉满脑子都在想──

──为什么会被诅咒呢……

拥有五明家血脉的男子都被诅咒了。

这么一说肯定会以为是什么很了不起的家族,事实上却非如此。说到底,因为男人都早死,所以很容易变成单亲家庭。辉和美咲的母亲也是独自辛苦地扶养两人长大。

辉不清楚为什么会被诅咒,不过,五明家的男人在二十五岁之前都会突然痛苦地压着胸口猝死。

辉还小的时候,祖母虽然在晚年老人痴呆,但每次去探望她时,她总会握着辉的手哭说:『对不起……全都是奶奶生下了孩子的错……才会害辉被诅咒,良和也是因为诅咒死掉。』

良和是辉的父亲,二十四岁那年突然心脏病发死亡。

他孩提时还半信半疑,以为奶奶痴呆了才会乱说话。不,正确来说,应该是他要自己如此坚信。

但是辉国中、高中时,两个堂兄弟相继以和辉父亲相同的死法过世,而且他们分别死于二十二岁和二十岁。有运动习惯且相当健康的堂兄弟的死带给辉相当大的冲击。

于是,辉逼问母亲。

母亲应该不想提这件事,但还是不得不说。

『你们两个千万不可以生小孩。』

美咲惊讶到睁大眼睛。

『婆婆……就是你们的奶奶这样交代。』

──我也不太清楚,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我的双胞胎哥哥在二十三岁时死了。明明前一刻还笑得很开朗,却突然痛苦地压着胸口,就这样走了……

──母亲哭着说:「果然是被诅咒了。」她说,父亲被不知名的东西诅咒,是一个「不管你重生几次,都不可能活得比现在还长」的诅咒。

──哥哥死掉,姐姐也嫁人,所以只好由我招赘来继承家里。我一开以为只是偶然,完全不相信母亲的话,但是良和也死掉了。我外甥……姐姐的儿子同样在二十一岁就过世。

『我觉得好害怕,怕是什么奇怪的病,还带你去做详细检查。但医生只说你非常健康,所以我也想要相信那只是偶然。可是,嫂嫂的两个儿子也接连死于相同状况,我才终于明白,这一切不是偶然,而是真的被诅咒了。』

辉的母亲抹去脸上泪水。

『你们的爸爸似乎不知道详情,但大概隐约察觉到了吧。他年纪轻轻结婚时说过好几次:「我绝对不会死,绝对要抱孙子,也要抱曾孙。」无法想像他到底有多不甘心。因此,就算现在这样还是觉得他很可怜,完全无法怨恨他。』

他们的母亲曾带兄妹俩去让人驱邪,却只是让巫女遭诅咒反弹受重伤。堂兄弟小时候似乎也曾找人驱邪。换句话说,那根本没有用,而且要活得比曾祖父还长命才会知道有没有用。

曾祖父死于战争结束回来之后的隔年,得年二十四岁。那时,曾祖母的肚子里有两个小孩。加上丈夫出征前生下的长女,曾祖母在战后独自扶养三个孩子。

在曾祖父之后,五明家的男人都会在二十五岁前死于相同状况,光是辉知道的就有六个人。虽然人数不多,但没有一个男人逃过这个法则。

辉从小就是个「看得见」的小孩,醒着时会看见毫无关系的幽灵,睡着后会看见死神的影子。有一段时间他都快疯了,甚至因为受不了,曾想过被诅咒杀死之前,干脆先自杀好了。

他高中休学后离家出走,和不良少年们鬼混,但没有得到丝毫慰藉。说好听点是淘气,实际上就是做坏事。那些家伙们背负着怨恨的业障,比一般人更容易招惹怨灵。

辉不知道曾祖父死于二十四岁又几个月,但现年二十一岁的他,应该三年内就会死吧。

诅咒者大概视所有继承五明家血脉的人皆为曾祖父的转世。要是知道谁、因为什么原因下诅咒,应该还能有办法,但是,可能知道这件事的曾祖父早已离世。从时间上思考,下诅咒的家伙恐怕也早就死了。也就是说,在曾祖父死后诅咒依旧没有消失。

以前驱邪

师曾经对他们说,诅咒棘手的地方在于无法锁定下咒者便束手无策,而且,即使下咒者死亡,诅咒也无法轻易解除。曾祖父应该是在二战结束不久后遭到诅咒,但辉没有任何方法可以知道过去曾发生什么事。

辉不禁叹息。

「最少得吃个好吃的东西啊。」

他的心情无比烦闷,所以非常难得地跑去花大钱购物,并且打算今晚要享用一顿豪华晚餐。

他从厨房旁的后门走进房子、脱掉鞋子,此时听见轮椅的马达声接近,多多良进入餐厅。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等一下让我用一下厨房。」

这般招呼让辉有种和多多良变成家人的不自在感。当然,他单纯是个仆人而已。

「我可以在旁边看你做菜和吃饭吗?」

辉瞪大眼睛问:

「为什么?」

「如果你不喜欢就算了。」

「没、没、没,我没说讨厌吧。别只是看,你不一起吃吗?我也总是自己一个人吃饭,所以有点寂寞。」

虽然犹豫该不该邀雇主一起吃饭,但总比多多良只在一旁看来得好。而且一起吃饭,应该能缩短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我买了挺高级的牛肉,可以煎大块牛排的那种。虽然不知道合不合陛下胃口,但我会煎得很好吃啦。」

国王摇摇头说:

「非常谢谢你的心意,但我不能进食。」

果然是因为有什么疾病吗?如果是这样,身为家政夫得好好掌握才行。

「那个,如果你有什么疾病的话,可以让我知道吗?」

「我没有健康上的问题,你别在意。」

听多多良这样说,辉也无从吐嘈起,他心想,自己大概还没得到多多良信任吧。

他从塑胶袋中拿出食材,准备开始煮晚餐。首先煮汤,他打算做个类似焗烤洋葱汤之类的时髦汤品。用奶油把洋葱丝炒到变色后,接着加入胡椒盐和鸡汤粉,光是这样就已经香到让人难以忍受。用棍子面包烤出香蒜吐司之后摆在汤上,撒上起司,接下来摆进烤箱里。

趁着洋葱汤焗烤时,辉准备搭配用的蔬菜。他把红萝卜切成圆柱形,在耐热容器中放进盐巴、砂糖和奶油后用微波炉微波,简单几个步骤便完成糖渍蔬菜。西洋菜则直接生食。

把肉放进平底锅,平底锅发出「滋」的声响同时,也飘散出非常棒的香气。这是国产霜降牛肉的牛排,今晚要用刀叉进餐。

「好香。」

感觉让不能进食的人闻味道很不好意思,但国王似乎没什么食欲。

「我一直想要试一次看看呢,一次吃一整块牛排。」

辉边看着牛排煎烤的状况,边自己一个人频频点头。

连拿来当配菜用的蔬菜都准备好了,这全都是为了牛排做准备,为了不让自己留下任何遗憾。

辉原本想处理成三分熟,但他对吃滴血的肉块还是有些抗拒,所以最后煎成五分熟。虽然煎烤后肉缩小了一些,仍是一整块牛排。

辉接着把牛排盛盘,放在餐桌上。

「感觉超赞的耶,我要开动了。」

身处于艺术品家具包围的豪华餐厅,观众一名,金发不良少年开始吃牛排。

拿起餐刀锯着肉排,切下一口放入口中的同时,都快要升天了。

「嗯~~~~」

真是好吃到让他想跺脚。

「你的吃相真棒。」

「非常荣幸能得到你的夸赞。」

虽然对方只看不吃,但能和谁一起吃饭果然很棒。

「好吃吗?」

「对啊,超好吃,这一直是我的梦想耶,一个人独享一片厚牛排。」

辉只担心如此幸福的感觉,似乎会按下诅咒的开关。他根本没勉强自己,非常想对美咲说:「你看吧,我可是在吃如此美味的东西呢。」

「但是啊,看别人吃饭有趣吗?」

「学习良多。」

虽然不懂多多良话中之意,但从这之中能学到什么的话,倒也不讨厌,辉心想,为了坐在长桌对面的国王,他就努力吃得美味一点吧。

「我的头发啊,明明已经染了一段时间,却完全没有长出黑发耶。」

明明差不多该变成布丁头了,却毫无迹象。

「或许是头发和指甲在这个房子里都很难生长吧。野际曾经说过类似的话。」

「真假?也是受阴煞的影响吗?」

听他这样说,确实是如此。

「对人体无害。比起那个,你光是吃肉对身体不好,饮食要均衡。」

国王开口纠正他的饮食,让辉想起以前母亲也常对他说:「肉、饭、菜、汤,好好按照顺序吃。」

「话说回来,是叫翔琉吗?那孩子是外国人?」

「我不知道他的身分。他在我出生前就在这个家里,小时候还曾陪我一起玩。」

难怪会变成山大王,也不难理解他会如此严厉考核新来的人。

「那女孩呢?」

「帆乃好像是跟着我叔叔来的,他似乎很受幽灵喜欢。这世界上没有比毫无灵感还让人开心的事了。」

辉对多多良这句话很有同感。光是完全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就已经是个深受老天宠爱的人了。

「我每次看到幽灵都会心想,他们为什么不去另一个世界。留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好事吗?」

「那类疑问很容易牵扯到感情,就此打住吧。」

辉口中的糖渍红萝卜差点掉下来。

「就算你要我别想也很难控制啊。」

「多谢招待。」

多多良坐着轮椅离开餐厅。

辉完全无法想像,他人进食的光景以及料理的香气,这些东西对多多良来说,到底哪里称得上是「招待」。

回到房间的多多良心中想着,进食是最能让人感受到生命的行为。

辉吃下的食物成为他的血、肉,使他有力气工作、让他欢笑、给他生命。每次看到辉,都让他回想起人类的感性。

房里的电话分机响起,是雪乃来电。

多多良关上房门,接听电话。

『你正式雇用他了对吧。如何啊?』

「他很有工作热情。」

『我不是问这个,是问你带他开木盒有没有问题。』

「他很有精神。」

『那不是很厉害吗?就连野际也得休息到隔天中午才有力气起床吧。』

被迫观赏会让一个人变成怨灵的悲惨半生不是轻松的事,不过,木盒中的残留记忆是从生前开始,就算再怎么讨厌也得看,观看的人也会感到疼痛。这就是了结灵魂的「仪式」规则。

「他或许……直接对过去造成影响了。」

『怎么回事?』

「他伸手想救要被杀死的男孩,而那个男孩死后隐约记得这件事。」

『真的假的?太强了吧。那是怎么一回事?』

多多良也很想问这个问题,他只能说那是一件「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我满喜欢那小子的耶,还想说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救他。』

「我也不希望他死在这个家里,会考虑考虑。」

让人困扰的是,只要住在一起就会产生感情。

『不错耶,没错、没错,就是这种心情。我觉得想要拯救他人的心情,同时能让你继续活下去。』

雪乃最后说了一句「再联络喔」就挂断电话。

多多良翻开箱帖,思考着该如何锁定哪个是躁动不安的木盒。以辉曾祖父过世时的年龄思考,受诅咒的原因,应该来自二战中或战后发生的事。从这点思考,应该会在壹到贰拾号左右吧,那就应该在剩下的贰、捌、玖、拾参、拾柒这五个木盒当中。但是,一旦打开直到斩杀完毕都无法结束。处理完一个木盒后,又得休息一段时间才能处理下一个木盒,所以希望能有十足的把握才打开。

「……真是个麻烦的佣人。」

真不想看见黄毛鸡头死在自己面前。

封印者……曾经听说过呢。

打从远古时代即存在的货真价实能力者,我也对此相当憧憬。不管是怨灵还是作祟神,能够封印一切的人。

听说,他们一脸平淡地在不知哪里的神社从事神职工作,只不过,整个东京遭到那样摧毁式的攻击后,封印者一族是否仍活着都让人存疑。

那么,就让我来消灭这个世界的妖魔吧。

你知道吗?

战争才刚结束,整个世界一团乱。人类完全没有余力理会妖魔,不管妖魔们再怎样成群蠢动,因为人类光是要活下去便已精疲力尽,根本看不见他们。

即使如此,人类终究是笨蛋,总想把身体不适怪罪在中邪上,认为在战场厮杀留下的伤口上绝对有什么黑暗世界的东西跟着。其实,妖魔就在他们自己的心中。

──让我来为你驱除吧。

──你曾经吃过蛇吧。

只要说这类的话就好,便能将人玩弄于掌心。

「请帮忙驱除附在我身上的东西。」「我想要走路。」「我的心情无

法轻松。」「我会努力筹钱。」

「你给的谢礼还不够多。」「再多给一点。」「把私藏的东西也拿出来吧。」

有人对我说我错了,有人对我说绝不原谅我。

不过我得吃饭,我的孩子也得吃饭,不管怎样都要活下去。

──我就是神。

2

打扫百芽山神社本殿时,还是觉得有点恐怖。

因为多多良交代,辉才进来这里打扫,但单独一人真的有够恐怖,光是气氛就足以让人害怕,再加上还有个木盒不停骚动。

喀哒喀哒喀哒喀哒……应该只有一个木盒在骚动,却响亮到让人觉得所有木盒都跟着共鸣。

(有种木盒在对我说话的感觉啊。)

辉甚至害怕怨灵会不会冲破木盒跑出来。话虽如此,这里终究是神明的住所,所以辉花时间仔细擦拭。由于禁止使用拖把,他只能跪趴在地板上,用最传统的抹布擦拭法擦地板。

辉拿着提灯确认还有没有灰尘,最后向神明双手合十祈求:

「夜之末比古神……向您请求这件事情或许非常厚脸皮,但请您救救我和美咲。」

辉至今不知已拜托过神明几次。即使知道连安慰的效果也没有,他还是忍不住想拜托神佛帮忙。

突然,辉感觉角落有什么东西,转过头去发现是帆乃。她很害怕那个骚动的木盒,用不安的表情看着辉。

「真可怕呢,那家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辉对帆乃说。

「别担心,国王会打败那家伙的啦。」

为什么这孩子还这么小就死掉了呢?为什么不去另一个世界呢?她有双明亮大眼,圆润的脸颊非常可爱。想到这孩子是幽灵,反倒让人觉得悲伤。

旁边响起「咚咚」声响,果不其然,翔琉用手指敲着怨灵抽屉柜上方,用不屑的眼神看了家政夫一眼后消失无踪。

辉拿着提灯靠近一看,上面确实还留有灰尘。

「这么暗很难看清楚耶,这也没办法啊。」

个性会这么差是因为他是幽灵吗?还是活着时就如此?真是个让人火大的小鬼。

辉擦完翔琉纠正的地方后走出本殿,要关门时,帆乃从里面朝他挥手,他也跟着向她挥手。

冰雪国王、坏婆婆幽灵和封印在木盒中的大量怨灵。帆乃在这之中,可谓心灵的绿洲啊。

走出本殿、锁上走廊前这道门的门锁时,辉都会吐出一大口气。接着,他走进多多良的寝室归还钥匙。

「神社打扫完了喔。」

辉把两把钥匙递上前。

「辛苦你了。」

多多良阖上线装书,放在桌上,马上把钥匙收好。

(在看箱帖啊……)

他正在写怨灵的纪录吗?也可能是在决定下一个要处理的木盒。

今后还要看几个那般残忍的故事呢?就算说服自己全是为了钱,心情还是很沉重。

多多良家的家政夫,第八次休假。

辉打算今天哪里都不去,只想在房间里滚来滚去,但此时接到美咲来电。

「喂,干嘛。」

『我……我……』

美咲好像不太对劲,辉似乎听到妹妹的哭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怎么办,我……我有小宝宝了。』

辉猛然从床上跳起。他的心脏差点不是因为诅咒,而是因为惊吓过头停止。

『你确定吗?』

「因为生理期迟来,我很担心就去买验孕棒,然后……」

接着的话语因为哭声,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在家里对吧?我现在过去,你给我把那个轻浮男叫出来。」

辉挂断电话冲出宅邸,他觉得脑袋都要裂成两半了。

辉转乘电车后回到自己家里。

进到房间时,只见美咲抱膝呆坐着,狭小的房间感觉变得十分宽敞。

「那个轻浮男呢?」

「……还没来。」

那小子该不会搞大别人妹妹的肚子就跑走了吧?辉差点要口出怒言,但仍努力忍住了。

「美咲,我们两人不可以生小孩,你也知道这件事不是吗?」

「我有好好避孕啊。」

真不想听妹妹说出这类话题。或许在他心中,妹妹不管到几岁都还是个孩子吧。

「然后呢,你想怎么办?」

「我当然想生下来,这是我和阿正的小孩耶。」

这个回答让辉头痛。

就算是哥哥,也没办法劈头就要她堕掉。只不过,要是不让五明家绝后,悲剧只会在下一代身上重演。

「但是……那个……」

「我有自信当个好妈妈,我想要家庭啊。爸爸过世、妈妈工作忙碌,哥哥也走上歧途,所以我一直都好寂寞,我想和阿正还有这孩子一起变得幸福。」

辉无从反驳,因为确实如妹妹所言。当时,他用尽所有精力处理自己的情绪,尚未想开前根本没有余力想到妹妹的事。

「对不起……但是,就算没有小孩也能有幸福的家庭啊。」

这只是诡辩。

「所以你要我把宝宝杀死吗?宝宝一点错都没有,我和哥哥也没犯任何错啊。诅咒什么的太蠢了。我受够了!如果要我堕胎,那我干脆跟着孩子一起死!」

辉怒骂美咲「别说蠢话」,美咲也大声回骂,辉又接着骂回去。他们兄妹俩大吵一架,直到邻居过来抱怨才停止。

结果,辉最后被激动的美咲赶出家门。

辉返回多多良宅邸的脚步沉重,自我厌恶到都快要发疯了。他自认为比谁都期望妹妹得到幸福,此时却连一声「恭喜」也说不出口。

(或许我一直觉得只有自己承受痛苦吧。)

真想变得更坚强啊。

回到宅邸,正当他打算回自己房间时,多多良从走廊那头过来。

「还真晚呢。」

「……我回来了。」

他好想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灵界的国王,想要哭求他帮忙。多多良有斩杀怨灵的能力,能与五明家的诅咒较量的人,恐怕就只有他了。自从处理完贵志的木盒后,辉便有这种想法。

「在外头开心吗?都心的样貌应该也早已不同了吧?」

「那个……我……」

辉朝多多良走近一步,却不小心让手上的伞撞到多多良的左脚,发出「锵」的声音。

辉慌张地举起单手道歉:

「对不起,抱歉。」

「这是义肢,不会痛。」

……义肢。

对了,国王也不是喜欢才坐着轮椅到处跑,他在处理完木盒之后同样非常疲惫。

辉努力压抑想要请求对方帮忙的心情。

(我只是受雇的佣人而已。不是还对国王发下我要为钱工作的豪语吗?)

多多良是因为那是家族事业,才淡然从事那样的工作,面无表情地斩杀小孩。身为家政夫还替他添麻烦是怎样?

「明天晚上要开木盒。」

第二次处理木盒……

辉紧紧握住拳头说:

「今晚做吧。」

多多良诧异地抬头看他问:

「你今天休假吧?」

「没关系,反正我睡不着。」

突如其来的行程变更让多多良稍微沉思一下。

「那你今晚快十一点时来我房间。」

「知道了。」

多多良转身回去,辉也回到自己房间。

丢开包包,在浴缸里放满热水,辉边泡热水澡边思考,思考不管怎么想也无能为力的事。

(我到底会在何时、在怎样的状况下死掉呢?)

一个堂哥是在约会中、另一个堂哥是在睡梦中,父亲则是外出帮儿子买生日蛋糕时过世的……

死亡仿佛早已瞄准好时机,在他们感受到幸福与平静时降临。

害怕欢笑、害怕喜悦、害怕睡眠,原来自己根本没有想开。

(可恶!)

辉没有哭。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落泪?自己可是个要打架尽管放马过来的不良少年呢。

「……我已经怕到快要死掉了。」

在热水中,辉小小声说着无法对妹妹、对任何人说出口的话。

晚上十点五十分,辉朝雇主的房间走去。

因为要进去百芽山神社,他把手机和手表留在房里。一想到又得要从头看一次怨灵的「回忆」,他就感到郁闷,但是多多良至今已经体验过百次以上了。

(不难理解他的个性为何会如此扭曲啊。)

他深深感觉,多多良的应对方法虽然有点冷淡,但真的得要放宽心胸、看过就算了才行。

辉在虚掩的门上敲两下。

「我可以进去吗?」

「你会先问再进门还真是难得。」

「我平常也都有先问一声啊。」

「你的声音总是和人一起进来。算了,把那张轮椅推过来。」

听多多良这么一说,似乎真是如此。若不是在这栋房子里,他这样的佣人早就被开除了吧。

「今天的

目标是谁?」

「壹佰伍拾陆号,女性。」

听到目标是位女性,辉的心情有点动摇,但对方是个怨灵,无关乎性别。

「她生前会做一些像是预言之类的事情,所以也被称为『活神仙』,名字叫做镝木佳代。」

「……活神仙?」

似乎在哪听过。

「你应该还记得吧?杀了壹佰肆拾贰号男孩的那个女人曾经说过。我认为她口中的活神仙是壹佰伍拾陆号的可能性很高。」

辉这才想起贵志的「过去」。

『活神仙说,只要你不在,我就可以变幸福、就能结婚。』

告诉女人这句话的活神仙,也是造成那出悲剧的元凶。

「……那个啊。」

看来,多多良似乎习惯连续处理彼此相关的木盒。

「那得要砍了才行。」

贵志本来就是无辜的,所以对他多少会感到同情,这个女人却非如此。

「我今晚想要早点解决,但这全都得看你了。」

多多良如此警告辉,应该是担心辉又会同情怨灵。

「上次是因为对方是个孩子啦。」

辉今天非常烦躁,根本没自信能温柔对待怨灵。

「你只是推我进神社里的助手,别做其他多余的事。」

辉听完之后沉默不语。

3

打开深锁的两道门,辉推着多多良的轮椅走进神社里。

空气寒冷、沉重且昏暗,正常人早就逃出去了吧。提灯的灯光昏黄,不可靠却又无比可靠。

不知道是哪个木盒在骚动。整个房间如同嘲笑两人般一同共鸣,要锁定是哪个木盒还有困难。这里的怨灵们「仍活着」。

已经清空的抽屉会在金属把手绑上白线。数量破百的抽屉里,半数以上都已经绑上标记。

「你不加快一点速度吗?加快一点,应该一下就结束了吧。」

「过去曾过度勉强,结果让野际住院一个月。他疲惫到别人还怀疑我有多么苛待他。这边的阴煞会不断累积沉淀,而且我的身体无法太勉强。」

听多多良这么说,辉也无从反驳。多多良应该早已从长年的工作中找出最适当的节奏了。

「如果这么辛苦,干嘛不封印一个就处理一个呢?」

身为家政夫,辉心想,工作做完便要收拾善后可是基本中的基本。

「只有一部分人能使用这把刀,上一任夜见师是二战之前的事。」

虽然不知成为夜见师需要怎样的条件,但听多多良这么一说,辉便能理解为什么善后工作会堆积如山了。

多多良抚摸腿上的刀,刀身的炫目光彩还隐藏在刀鞘中。

「就是真正的勇者才能拔出那把刀的意思吧?陛下,你超强耶。」

「才不是那种英雄般的事迹,能拿起一把沾满污秽的刀了结污秽死者的工作,也只有污秽的人才能胜任。」

这段话太自虐了吧?完全无法想像是出自一个有钱、帅气的高知识分子口中,而且说话态度大方,丝毫没有窝囊的感觉。

身为一个想理解也无从理解的生嫩小鬼,其实辉感到有点羡慕。

「我觉得夜见师这份工作没有陛下讲得那么糟啊,你想想,贵志不是也因此得到救赎了吗?」

不像自己只能因诅咒而亡,辉很羡慕多多良拥有面对命运的力量。

「别说废话了,去把木盒拿出来。」

多多良一如往常不把别人的好心圆场当一回事。辉打开壹佰伍拾陆号抽屉,慎重拿出仿佛装着超高级羊羹的木盒,恭敬献给国王。

「走吧,这应该可以说是为贵志讨回公道。」

多多良解开交缠成十字的绑线。

「这次或许会看到非常不忍卒睹的情景,怨灵是昭和十三年出生的。」

也就是说,可能会看到战争期间和战争过后的状况。

「对喔,这可说是小小的时空旅行啊。」

「我要解开封印了。」

多多良慢慢拿开盖子。

周遭变成一片白,在影像浮现前的数秒间,即使是第二次体验了,还是让辉浑身发颤。

──妈妈,好恐怖喔。

在周遭还弥漫淡淡白雾时,他们已经先听到孩子的哭喊声,与此同时,不忍卒睹的情景出现在他们面前。

四处皆为一片火海,头顶有飞机盘旋的声音,难不成这就是空袭?

『就是那孩子。』

多多良指着一位应该是母亲的女性怀中抱着的孩子。那是个只有六、七岁左右的小女孩。

『……是小孩啊。』

『她是在四十多岁时过世的,记忆要从哪里开始全凭怨灵决定。』

得知对方不是在孩提时代过世,辉稍微安心了一点。但是,这样看来他们得看一段非常漫长的过往。

抱着孩子的母亲从辉身边跑过去。

『追上去,跟丢就麻烦了。』

多多良率先追上去,辉也慌忙跟在后头。

『如果真的跟丢了会怎样?』

『听说会无法从这里离开,但我没遇过。』

辉感到不寒而栗,那也表示失去灵魂的肉体会跟着死去的意思吧。

虽然知道火焰不可能烧到自己身上,但在燃烧的街道上奔跑是件无比恐怖的事。

女性抱着孩子,所以跑步速度不快。女性差一点跌倒,虽然辉想伸手帮她,却也知道这么做徒劳无功。她怀中的幼童将来会成为怨灵,即使知道这点,辉还是希望她们能逃出生天。

「妈妈,火就快要追上来了。」

「别开玩笑!谁要死在这里,你爸爸也肯定会活着回来。佳代,抱紧妈妈喔。」

母亲紧抱孩子在火海中逃窜。

孩子紧紧依偎着母亲,她应该越过母亲肩头看见了东京陷入火海中的模样吧。佳代哭泣着,大火一点一滴吞噬街道。建筑物被大火吞噬后立刻化身为火焰怪物,接着换这头怪物来吞噬人类。

辉也不住颤抖。自己不会死在这里,但这不表示他看见人死在自己面前能够无动于衷。人在火中挣扎,有好多人在燃烧,辉已经害怕到再也看不下去,但是闭上眼睛就会听见惨叫声,也能听见火焰怪物的怒吼。

脚下有倒下的人,辉在心中说着:「对不起,没办法救你。」天空和街道染成一片红,他好想立刻逃离这里。

「我们家和娃娃也都烧掉了吗?佳代也会被烧掉吗?」

「别哭,不用怕,妈妈一定会保护你。」

母亲这般回答,但她的声音也带着重重鼻音。

母女两人经过木造双层建筑时,突然响起仿佛大地龟裂般的巨响,旁边着火的建筑物倒下来。

母亲发现后紧紧护住孩子,燃烧的墙壁与屋顶像雪崩般压在她们身上。

──佳代做了什么坏事吗?

女孩提出一个单纯的疑问。

辉屏住呼吸,看见孩子从瓦砾堆下爬出来时,他打从心底松一口气。但母亲没跟着出来,佳代走近瓦砾堆想要救母亲。

可以看见母亲的手臂,辉试着和佳代一起捉住那只手。虽然佳代看不见,而且他帮不上任何忙,但身体就是会迳自行动。

佳代拉出母亲的断臂,跌坐在地。小小的孩子抱着满是鲜血的断臂大声哭泣。

两个季节过去了。

女孩抬头看着灰色天空,和炸弹从天而降的那一天相同的天空。

在这处看似寺庙的地方能听见孩子们的声音,似乎是避难所。因为场景变换的关系,辉也不知道在那之后发生什么事,看来佳代似乎得救了。

「佳代,你怎么了?来吃饭啊。」

「随便她啦……那孩子在空袭后就变得不太正常。」

辉听到旁人的对话。

女孩的模样确实有点奇怪,感情消失无踪,黯淡无光的眼中没有照映出任何东西。

她的心,在那天死了。

「佳代!」

有人呼唤女孩的名字。

「佳代,你还活着啊。」

身穿褴褛军服、满脸胡子的男人奔跑过来,感慨万千地抱紧她。

「爸爸……?」

茫然的幼童怯生生地环抱男子,似乎是她父亲来接她了。

「太好了,你还活着,我找了你好久,佳代……太好了。」

男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太好了。』

辉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哭,女孩的内心应该说着:

──我不是一个人了。

辉抱头蹲坐在地。

场景转换的黑暗中,聚光灯打在他身上,他感到浓浓的无力感。

「你真是毫无学习能力。」

头顶响起一个冷淡的声音,看见刀尖朝着自己,辉也瞪回去。

「……真不好意思。」

小女孩抱着母亲的手臂,发狂似地哭喊,他却连紧紧抱住小女孩都做不到。这感觉太过震撼,让他连回嘴的力气都没有。

「你每这样做一次,就只是磨耗自己一次而已。」

「我没事

。」

看见辉努力逞强,多多良也只能无奈摇头。

「你似乎太过健全到不适合从事这份工作。」

多多良纠正无能的助手。虽然他说出口的话没有特别过分,但身为夜见师的多多良的确拥有非人的冷漠。

「我知道我不适合啦。」

就算知道帮不了忙还是想帮忙,因为身体在脑袋思考前,就已迳自采取行动。

「原来我得要雇用一个不适合的人。」

或许是因为焦躁,辉很强硬地回话:

「还请你节哀顺变,我说不会辞就不会辞。」

「接下来会更痛苦。」

「她爸已经来接她……这样还不行吗?」

那表示小女孩没有得到救赎吗?这一趟只是旁观的时光旅行非常安全,却过于残酷。

「我们正在看一个普通人变成怨灵的过程。」

多多良的眼神十分冰冷,虽然辉不是待斩的怨灵也感到害怕。

「……这是悲剧精华版啊。」

即使明白也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但是,第二幕不理会观赏者有没有勇气,擅自揭开序幕。

聚光灯转暗,周遭再次渐渐变白。

佳代父亲盖了一间临时居所。

这应该是父女两人简朴过活的房子。两人跨越许多困难后,让他们得以重新出发的房子。

整座城市变成废墟,每个人都很贫困。辉一想到是从如此惨况中恢复到如今的繁荣,不禁感慨万千。

「佳代,你变瘦了,得多吃一点,养胖一点才行啊。」

父亲说完便外出工作,回来时脸上带着伤和瘀青,双手拿着许多食物。

「来,快点吃。我再也不会让你挨饿了,随时都能让你吃饱。」

有白米、鱼干、蔬菜和巧克力,这些东西是从哪拿来的?

女孩吃得非常开心,她想着其他人应该也会开心,便把食物拿去分给左邻右舍,没想到这让父亲十分愤怒。

「我才不管其他人的死活,只想让你一个人幸福而已。你要是顾虑别人,只会害自己饿死。」

女孩对此感到困惑不解。

父亲强迫女孩进食,于是女孩开始偷偷躲起来吐。在她的朋友们挨饿时,她却因为吃太多而呕吐。

在辉看来,女孩虽然年幼却也感受到深深的罪恶感。父亲的爱情已经脱离常轨。

「饥饿会让人化身成恶魔,所以不可以挨饿。吃掉,全部吃下去。」

蒸煮白饭的香气,烤鱼时的烟,味噌、酱油和砂糖炖煮过后的香甜气味,这些应该会让人感到幸福的味道却让女孩反胃。即使如此,她要是露出讨厌的表情,就会让父亲难过。

「吃吧,要是不吃就会死掉。变成一身皮包骨,连心也会变成恶魔,所以佳代要努力吃。」

因为不想让父亲哭泣,女孩努力吃下食物,然后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吐掉。这已成为女孩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某天,父亲不在家时,一个老妇人突然来访。她掐住佳代的脖子说:「你爸骗走我的钱,把钱还来!」

连前来阻止老妇人的人也这样说:

「你放开她,她爸早就已经疯了。」

佳代一脸茫然地跌坐在地,无法想像她小小的胸中到底有多少痛苦纠结。因为她此时才知道,父亲是用非常肮脏的手段赚钱。

父亲的样子越来越异常。

他会频频点头且口中念念有词。

「怎样啦……我没有错,就算踩踏所有人的尸体,我也要保护佳代。」

感觉他正在和心中的什么对话。

「啊,没错,我对非常多人见死不救……也互相砍杀。所以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佳代能吃饱,这样就够了。」

女孩非常害怕这样的父亲,或许她可以看见父亲说话的对象是谁吧。

「……爸爸?」

「佳代,怎么了吗?怎么那副表情?爸爸要出门工作了。我会带很多好吃的东西回来,所以你乖乖在家里等。」

男人摸摸女孩的头后走出家门。

佳代不安地看着父亲离去的背影,迟迟不愿收回视线。

女孩抱膝坐在房间角落,直至夕阳染红天空,依旧一动也不动。

「爸爸,拜托你别做坏事……我就算饿肚子也没关系。」

辉听见女孩如此低语也感到十分痛苦,但他只是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而多多良则是拿着刀,眺望变成废墟的东京。他已经看着这种东西好几年了吧。可以斩杀怨灵的力量很强大,但是力量强大者也得背负更多。

「好冷……」

佳代终于站起身,她走出小屋外,灰暗的天空飘下白色物体。

她听见某处传来怒吼声,并接连听见惨叫和喊着「住手」的声音。大概是有人在打架吧,女孩往骚动处走过去。

有人死了。

那个人穿着和佳代父亲相同的衣服。

那个男人满脸是血,所以无法判断是谁,但大概是佳代的父亲没错。一群男人丢下染血的木棒后逃走,年轻男人大喊着「拜托找医生来啊」,但任谁来看都知道男人已经死了。

「……爸爸?」

年轻男人转过头去。

「别看。」

年轻男人紧紧抱住佳代,不让她看见死状凄惨的尸体。

「那个……是我爸爸?」

──爸爸被杀了吗?

画面转换时,辉深深叹一口气。

这段短短的时间拯救了他。毫无止尽地观看不幸在面前发生,自己却无能为力的痛苦,确实十分伤神。

「……怎么会这样?」

多多良在旁低语,直直盯着辉的脸瞧。

「看什么啦?我又没出手。」

虽然很不甘心,但他们无法干涉死者的世界。不过,他们也能深深感受佳代心碎的痛楚。因为她父亲做坏事,最后甚至被怨恨他的人所杀。

「你有注意到吗?」

这句话让辉有点不高兴,伟大的国王对仆人说话时总是简单扼要。

「你是指什么?」

饥饿的时代,少女却被强迫进食到吐。但她知道那是父亲的爱,所以逼迫自己接受,而她的父亲却凄惨死去。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虽然我自认精心挑选过了,但令人意外的是,你还是被牵扯进来。」

多多良手指抵着下巴深思。

「你别自顾自地明白了什么,快点说明啦。」

「得要你自己发现才行。」

光是看见他的眼神,便会觉得温度顿时降到冰点以下,化身为夜见师的多多良比平时还要恐怖。

下一幕又开始了。

女孩被关了起来。

那是一间有铁窗的医院。毕竟是那样的时代,医院也非常随便。

女孩几乎不和医生、护士说话,只是抱膝看墙壁。偶尔听见别处传来的尖叫声,她也始终无动于衷。

「要不要稍微出去看看?梅花已经开了喔。」

护士对她说话,她也没有回答。是过度悲伤导致失语症吗?女孩似乎是在季节转换过后没多久就来到这里。

过一会儿,护士带着探望她的人前来。

「我找你好久。」

那是在佳代父亲被打死时试图要救他的青年,佳代似乎也发现这件事。

(……不会吧?)

辉终于发现了。他发现青年的脸是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一张脸。

「叔叔啊,是佳代爸爸的朋友喔。我们是同一个军队的人。」

那张彷佛爱恶作剧孩子放大版的脸,和「叔叔」这个名词完全扯不上边。

「我小时候是在大阪长大的啦,所以现在腔调还是重得很,不好懂吗?」

佳代摇摇头。

「没能救你爸爸真的很对不起。」

「……你原本想救他吗?」

佳代开口说话让护士吓一大跳。

「当然啊,佳代的爸爸可是很照顾我呢,他人超好的耶。」

「但是……大家都说……爸爸是坏人。」

「才没那回事。你爸爸只是因为责任感太强,有点太疲惫。只要他活着,总有一天会回复原状。你爸爸真的是个超好的人耶。」

爸爸是好人……这句话慢慢融化佳代冰冻的心,泪珠从她的大眼中冒出来。

「你要好好哭、好好笑,然后快点好起来。」

青年摸摸佳代的头。

「我会再来,到时要笑给我看喔。」

「……我、我想看梅花。」

听见佳代的请求,青年咧嘴一笑。

「好,我会带来,跟你保证。」

──我真的可以等吗?

「那孩子好像变了呢。」

「情况似乎好转了,真是太好了。」

佳代的变化在医院中引起不小的话题。她开始能和他人对话,也愿意吃药和吃饭。

几天后,青年带着一枝梅花以及一位大肚子的孕妇前来。

「我遵守了约定喔,你看,是梅花。然后,这是叔叔的

老婆,我们第二个小孩就在她肚子里。」

青年的妻子温柔向佳代打招呼:「佳代,你好。」

「佳代,你愿不愿意成为叔叔家的小孩啊?」

听见青年这么说,佳代全身僵硬。

「但是……我是个怪小孩。」

「一点也不怪!」

青年立刻否定女孩的迟疑。

「如果你变成我们家的小孩,你就得帮忙照顾小宝宝,而且我们家很穷,生活当然会有辛苦的地方,但是,至少可以不再寂寞。」

青年的话语清楚表达出他的认真。

「你是神仙吗?」

听佳代这么说,青年睁大眼睛。

「不是啦,我只是你爸的朋友。好不好,成为我们的家人吧?虽然我没有办法取代你爸爸,但你才刚满七岁而已啊,我没有办法把你一个人丢在这种地方,得带你出去才行。」

那枝梅花散发出淡淡清香,红红小小的梅花非常漂亮。女孩看着梅花,或许那朵花背后有着她和家人之间的回忆。

「……你不愿意吗?」

青年有点担心,偷看着佳代想确认她的意思。

少女摇摇头问:「真的可以吗?」

「这是当然啊。」

青年的妻子和护士也松一口气地笑出来,仿佛连续剧中大团圆的一幕。

辉之所以无法开心,是因为他知道女孩最后的结局。这一幕让他越来越不安。

(而且,那个男人……)

辉直直盯着打算要收养佳代的男人侧脸。

露出微笑的女孩,身体突然震了一下。

她盯着收到的梅花,但不是看着花朵,而是看着斜切的断枝尖端。佳代为什么会盯着那里看?

女孩突然露出诡谲的笑容。

「叔叔。」

佳代如此喊着,扑向青年的怀抱,用尖锐的树枝刺穿他的胸膛。

鲜血从青年胸口涌出,青年慢慢往后倒下,房内四处响起尖叫声。

佳代口中发出低沉的声音:

「你以为你是谁?」

──不要!

辉茫然回头问:

「那个是……」

多多良点点头说:

「和你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不管是脸还是态度。」

那应该是五明家第一个被诅咒的曾祖父,五明日出男吧。

「他不就是个好人吗?」

「似乎是滥好人过了头。」

「他为什么非得被杀不可?」

辉一直以为,曾祖父既然会遭受祸延子孙的诅咒,肯定是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坏事。

「想要诅咒他人的心情,大多是不合情理的。」

「那孩子是元凶吗?」

虽然能看见过去发生什么事,却不知道当事人的心理状态,但至少,佳代杀死辉的曾祖父是不变的事实。

年纪轻轻就非死不可的父亲,辛苦的母亲,痛失两个孩子的伯母眼泪──这一切全是那孩子的错吗?

辉叫喊着:

「是那家伙对我们下诅咒的吧?只要斩了她,我们也能获救,对吧?」

「还不确定。」

「但是杀了曾祖父的人是她没错吧?只要那家伙不在,我们也可以……你快把那家伙砍了啊。」

多多良面无表情地看着仆人。

「得要等到『现在』才能下手处理,而且……」

周遭慢慢转白,回忆胶卷似乎已更换完毕。

「很多时候,连本人也不知道真相。」

最后只听见多多良说出这句话。

在那之后大约又过了十年。

佳代长成一个大美人,穿着红色和服坐在有铁窗的漂亮房间里。黑亮秀发与迷蒙的双眸,让她看起来既像魔女也像神女。

看来她似乎搬到医院的别院居住。

或许是七岁就杀人的小孩,已不被允许出院了吧。

「有客人喔,他想要请你惠赐真言。」

说出这句话的护士就是之前的那个护士,似乎一直都是她负责照顾佳代。

少女小小声拒绝:

「……我不见。」

「虽然你是巫女神,但是医院、和服、化妆品这些全都得花钱。好啦,别说任性话了,快点赚钱吧。」

女人要从小就被关在医院里的少女自己赚生活费,过去担心佳代的那份温柔早已荡然无存。

她用木梳梳理少女的黑发,并用梅花装饰,接着在她唇上点上胭脂。少女当自己是人偶,任护士摆布。

女人焚香、点蜡烛、关掉房间里的照明,少女在摇曳火光的照映下,甚至让人觉得她并非这个世界的居民。诡异的表演秀就此揭幕。

少女化身为「神」。

护士表情恍惚地对她说:

「你是天照大神的转世,请你尽管为愚民们指引未来之光吧。」

走进房间的「愚民」看见佳代后说:

「哇,跟传闻一样,真是位美人神仙呢。」

护士迅速出手制止想要触碰佳代的男人。

「不得无礼,巫女神可不在这个次元里,快说出你要询问的事。」

「我要问公司的事情。我费尽千辛万苦扩大公司,但非常犹豫,不知要把经营权交给长男还是次男。本来理应要交给长男,但他有点懦弱,而次男不仅出身自名校,还很有手段。我想把公司交给能更加扩展公司规模的孩子。」

护士再次确定来客的意思:

「所以你想要知道,长男和次男哪个继承公司之后可以扩大公司规模,对吧?」

「没错,我听说巫女神说出口的话绝对不会错。」

辉在一旁很是傻眼,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拿来问不正常的小丫头吗?而且,他们在做的事应该是属于装神弄鬼类的恶劣骗局吧。

少女闭上眼睛。

她似乎打算完成「神明」该做的工作。

「次男。」

她简单回答后,男人看似非常满足地点点头说:

「果然是这样没错,太好了。」

男人交给护士一个颇有分量的信封后离去。

「……但是,你也会被赶出公司。」

少女的低语连护士也没听到。

──我从不说谎。

时光如走马灯般瞬间流逝,一转眼,少女已步入中年。

红色和服已不再适合她,但这身装扮穿在一个说出吊诡预言的疯狂女人身上,或许再适合不过。

与过去相同,她空洞的双眼中什么都看不见。

这个女人或许是五明家不幸的根源,即使如此,这身模样依然可怜,很明显,她被拿来当作赚钱的工具。

(除了医院上下都是参与这件事的共犯之外,我想不出任何可能性。)

辉一想到佳代身上发生的事,就有点不忍卒睹。

「有客人来了,请你给她神谕吧。」

那个护士这样说。

她都已是可以退休的年龄,竟然还继续负责照顾佳代,大概是不想轻易放开摇钱树。

走进房的迷惘之人让辉屏息,他看过这个女人。

女人一看见佳代,便像是攀住救命的浮木般跪下说:

「请您帮帮我,我真的好痛苦、好痛苦。」

为什么会向一个精神病患求助呢?来这里的访客都不太正常。

「说出你的问题吧,活神仙会告诉你答案。」

到了这年纪,到底是无法继续称呼她为「巫女神」,所以随着年纪增长,她的称呼似乎也换成「活神仙」。

「我已经和一个有妇之夫交往五年。我想结婚,也想要幸福,但是他很在意自己的小孩,不愿意离婚。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这女人竟然一副被害者的姿态说出寡廉鲜耻的话。

「只要那个孩子不在,你就能结婚。」

女人抬起头。

「不在……只要他死……我就能结婚对吧。」

「是的。」

活神仙不会弄脏自己的手,不管这个女人曾经做过什么。她对即将堕落的女人及可能会被剥夺性命的男孩都没有任何感情。

女人离开后,佳代又细声低语:

「……但是,你也会死。」

这是没有必要说出口的话吗?

──我不会说谎。

佳代终于要迎接死亡。

这一生大概太漫长了吧。

枯枝般的身体横躺在床上,她脸上绽放微笑。或许是想到终于能死了,连疼痛都让她感到愉悦。

「爸爸……妈妈。」

或许是看见幻觉,她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叫喊。

她躺在床上等死,已经没人愿意探访生病后毫无用处的活神仙,当然也包括那个护士在内。

(……太过分了。)

无法忍受这一切的辉低声说。这一幕让他无法憎恨佳代,反而感到心疼。

「叔叔……?」

辉和佳代对上眼,她看见站在床边的辉,辉似乎又影响过去了。

「对不起。」

辉听见佳代用几乎听不见的音

量道歉,心情剧烈动摇。

「真的……很对不起。」

──我真的好想当叔叔家的小孩。

四周转暗,辉蹲坐在地。

目睹杀死曾祖父的女人逝世,为什么让他如此心痛?当两人对上眼、听见她低声道歉,让辉好想要原谅一切。时不时听见不成声的悲鸣,让他好想摀住双耳。

临死之前还这样道歉的人,可能会下如此恶毒的诅咒吗?

「你真的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又影响过去了。」

听见多多良这样说,辉摇摇头。

「我没有……什么都做不到啊。她看见我,说不定反而让她痛苦。」

这有什么意义?佳代眼中看见的是五明日出男,至少她是这样认为。但辉不认为佳代因此得到了救赎,在临死之际,自己杀害的人出现在身边,大概只能称得上是噩梦吧。

「你很在意吗?」

「我为什么要在意?才没有。」

虽然逞强地这么说,但若说辉觉得心智年龄在临死之际回到幼年时代的女人一点也不可怜,那也是谎言。

「接下来是她的死后啊,从她的死法看不出来有变成怨灵的因素耶。」

她看起来对自己的死已有自觉,说是感到安心更为合适。

「继续看下去就知道。」

「总觉得我们已经在这边待好几个小时了,时间上没问题吗?」

如果上一次便已几乎把时间用光,现在应该早就超过时间了吧。

「观看怨灵的过去不会占用太多实际时间,需要尽早解决的是『现在』。」

这么说来,他们上次确实还去买东西、吃咖哩。明明只要斩杀怨灵就能结束,他却花上太多时间。

「还剩下『死后』和『现在』啊……真令人吃不消。」

周遭开始转白,辉感觉好像真的听见胶卷放映机的声音。

佳代死后,被当成无人祭拜的孤魂野鬼处理。

即使如此,佳代还是以少女的姿态留在世上。无法前往另一个世界的孩子一筹莫展地在现世游荡。

因为那个护士为佳代建了小祠堂,但不是为了祭拜她,而是为了把她拘禁于此。

还有人知道活神仙过去的名声,愿意拿钱追求自己的利益。护士似乎偷偷把佳代的部分遗骨拿出来,还把她的骨头敲碎做成护身符贩售。

少女死后仍逃不出摇钱树的命运。

「活神仙逝世之后前往高天原,成为真正的天照大神了。你的捐献将会为你指引未来的方向。」

已然是老妇的护士手上有颗巨大宝石闪耀着。

至此,佳代终于变成荒神。她解放自己所有的力量,到处作祟。

老护士当然也是她的作祟目标之一,于是,老护士求助百芽山神社的封印者,把自己的罪行和佳代的生平全部告诉封印者。但是,在封印者抵达前,她已先一步死于痛苦之中。

少女已不想作祟,但她早已成为对周遭一切有害的存在,祠堂周遭的草木枯萎,连空气也停滞沉淀。

「我是封印者……是为了将你封印进身体而来。」

「我是封印者,是为了要封印你而来。」

出现在佳代面前的两个男人也是封印贵志的人,而少女和贵志一样,看见男人前来时感到无比安心。

一个男人触摸少女的额头,只见少女的身影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她被封印者吸进身体里了。封印者接着念起辉听不见的祈祷文,他们大概是在命令少女进入木盒里,一心想消失的少女毫不挣扎。

一切告终后,盖子盖上,最后用绳子绑上十字。

──这里是我的床、我的棺。

幕间的休息时间总让辉全身无力。

封印者……虽然他们没有制式的服装,但姿态十分庄严。那是一场仪式,做为怨灵容器的男人非常憔悴,把灵魂吸进自己体内的工作肯定不轻松,就算有高额酬金,大概也没人想做这种工作吧。

「……我这次不会阻止,拜托你快点处理。」

佳代如此冀望。她不像贵志在找东西,所以不必踌躇。

辉警告自己千万别同情她,因为家族的不幸就是源自这个女人。

「那么,我们去处理那个女人吧,你身上的诅咒能一并解决最好。」

周遭开始转白,幕间休息时间即将结束。

最终幕揭幕。

──一直保持这样。

似乎能听见这个愿望。

佳代在茧中沉睡。

她缩起身体,边沉睡边对自己说:

「偶尔出现在梦中的讨厌事情全是假的,我没有长大。那时杀死叔叔之后,我也死掉了。」

「你没有杀死我喔。」

听到声音,佳代睁开眼睛,她看见一头金发的「叔叔」站在面前。

「……叔叔。」

「佳代没有杀死我喔。叔叔本人都这样说了,肯定没错。」

少女露出快要哭出来的笑容说:

「真的吗……太好了。」

看到她的笑容,辉也感到安心。

「你很寂寞对吧?已经没问题了,叔叔啊,带了一位神明过来,我们来迎接佳代喔。」

一身黑装的多多良现身。

「真的耶,是神明,好温暖。我……真的可以死了啊。」

在辉眼中,夜见师装扮的多多良怎么看都像是死神,但在佳代眼中似乎是一位神明。每个灵魂的解读方法各有不同吧。

「先灵啊,回去吧。」

刀身由上而下划过一道闪亮的轨迹,少女如白色花朵般四散开来。

──好似仙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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