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五 疯狂不亡

1

怎么会有这种蠢蛋──多多良在打不开的门前抱头。

看来是讲电话时被他听到了。光是偷听主人讲电话就可以解雇他,没想到他竟然偷走钥匙,还把主人关在门外。竟然有如此无法无天的佣人。

先把愤怒放到一边,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才好?那个黄毛鸡头打算独自与捌号木盒对战,似乎想着如果他死了或许能拔出刀,但那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要成为夜见师,必须有神的血脉与资质。

……除了白白丧命之外,没有其他下场。

帆乃和翔琉现身在面前,虽然发不出声音,但他们十分惊慌地想表达什么,大概是因为辉独自闯入神社让他们很担心吧。

(那个黄毛鸡头知道连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幽灵们都在为他担心吗?)

如果无法从正面入口进入──

「没办法了。」

他坐着轮椅全速回到寝室,拿开挂在墙上的风景画。虽然画不大但画框相当重,对单脚装义肢的多多良来说,站起身把画拿开是很辛苦的工作。

那幅画后方有个小小的门,多多良已很久没有打开嵌在墙壁里的隐密保险箱了。

「……零号。」

多多良拿出写着零号的小小桐木盒。这个木盒里装的不是怨灵,而是一把黑色的大钥匙。

「没想到竟然有用到这把钥匙的一天。」

非常讽刺的号码。这个号码表示宅邸本身就是上百个木盒的起始。

为求谨慎起见,多多良打了电话给雪乃。

『喂,你刚刚怎么了?突然挂断电话。』

多多良发现异状后,立刻挂断电话去追辉,结果还是没有赶上。

「对不起,其实──」

多多良简单说明事情经过。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但雪乃开车赶来也要花上一小时,没有时间等她过来。

接下来才是重点。

多多良拿着钥匙和提灯来到院子。

虽然雨已在傍晚时分停歇,但地面还很湿泞。轮椅只能前进到铺有石砖的地方,接下来就得慢慢走。因为无法量身打造,所以他脚上不是适合步行的义肢,若是不小心跌倒就会出大事,所以他很少走路。而且因为四肢容易损伤,他不喜欢用会造成手臂负担的拐杖,失去手比失去脚更让他恐惧。

来到狭窄后院时,天空开始飘雨,得加快脚步才行。这边有个直通百芽山神社的紧急出入口,但他只在孩提时代听大人提过,自己从未使用过。

不过,出入口外有一面薄薄的外墙,得先把墙打破才行。他拿起带来的铁锤敲破墙壁,碎片砸到左手小指,可能断了吧,即使如此,还是得想办法把墙拆开。外墙拆开后,可以看见一扇贴着符咒的小门,大小仅容许爬行通过。门扉前也挂着门锁,多多良很不安,不知道能否顺利转动钥匙,因为没人知道这个锁到底几年没用过了。提灯的光线十分微弱,风雨再强一点灯光便会消失吧。

多多良被雨水及泥水打湿后,终于把门锁打开了。他拉开密闭的门扉爬进通道,但前进没多久,又被一道加锁的门挡住去路。

「……就在这后面。」

这应该是通往祠堂后方的门。自反方向进入神社,当然是会遭天谴的行为。

不管看起来如何,尸体终究是尸体,几乎可说是靠着这栋宅邸的力量存活着。

「不知道到底可以撑到什么时候。」

要是身体无法动弹,一切也就告终。得比活着时还要重视身体健康的矛盾,让他不禁失笑。

爬在捷径的黄泉比良坂上,往黄泉的方向前进。

多多良把钥匙插进钥匙孔,但钥匙孔似乎被什么东西塞住。他拿起带来的螺丝起子挖了挖钥匙孔,原来是被昆虫的尸体塞住。得快点才行,木盒打开后,时间流逝的速度会改变,辉现在不知道处于怎样的状况。

……绝不允许他擅自死去。

我是木盒之神,我要从这里出去,为全世界带来灾祸──男人执著于这个想法。如同呼吸之于生者是理所当然的,诅咒对怨灵来说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我感谢你打开木盒。」

魔王在无人幸存的悲惨东京大喊,五明家的小鬼用充满怨恨的眼神瞪着他。

好棒,再更加憎恨我吧──男人沉醉其中。

「你憎恨我吗?觉得我很可恨吗?」

「你为什么要诅咒我们?」

对了,男人反省起自己还没说明这件事情,大概是因为小鬼一打开盒子就和他在「现在」对话的关系。这还真是不亲切呢,得要好好遵守木盒里的规矩才行。

「我曾祖父可是打算收养你女儿耶。」

没错,五明日出男不知天高地厚地想要收镝木康三的女儿为自己的养女。

「那是我的孩子。」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而且还变成怨灵。」

男人也不是自愿变成怨灵,只不过灵魂过于空荡,无法沉入黄泉。

「那么,你就暂时当个观众吧。就算只是旁观,观赏我的『过去』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荒废的东京渐渐变暗。

辉跌跪在地。

诅咒者是壹佰伍拾陆号镝木佳代的父亲,那个从战争回来后,过于溺爱女儿而步上歧途的男人。

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左右,留着杂乱的胡子,眼睛比其他生者更加闪闪发光。

『佳代快吃,吃多一点。』

『爸爸,我已经吃不下了。』

『没关系,快吃,要不然会饿死。』

他是一个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不断喂食女儿的父亲。虽然是相当诡异的光景,但至少他非常疼爱女儿。

这世界兜来兜去,三个木盒也兜在一块儿,应该不是偶然吧。或许,连自己来到这座宅邸也是必然。

独自身处于此让辉无比恐惧。他不仅位在敌人的主场,且手无寸铁、孤身一人。不过,背叛多多良的他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砍杀眼前的怨灵,只能赌一把。

辉沐浴在黑暗中的聚光灯下,举起双手摀住脸。

一片翠绿迎面而来,藤蔓仿佛魔鬼的触手。被鸟儿耻笑、被虫子瞧不起,体力也被森林炎热的气息夺走。在郁郁葱葱的茂盛树林中前进,又有一个人耗尽力气。

「你撑着点啊,喂。」

五明日出男拚命对那人说话,但死人已无法回应。就算还有气息,如此瘦弱的身体也没力气回应。

「为什么啊,不是说好要一起回去吗?」

尸体双眼紧闭,五明咬紧牙根哭泣。这个年轻人似乎还没有流干眼泪。

(我的眼泪早已流干了。)

想到这种事情竟止不住笑意,或许就是精神已开始错乱的迹象吧。

「帮他带个遗物回去,继续走吧。」

镝木催促部下继续往前走。现在状况不允许带着尸体同行,这只会让全员跟着陪葬。比炮弹、敌人还要更加恐怖的是饥饿与疲惫。

「镝木伍长,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小队长已经战死,自己只能接手指挥。好想让这些年轻人都能回国,早已干枯的胸口还留着这种心情。

「再走一下就可以到基地,一旦休息便很难继续走下去,撑到晚上吧。」

他已经看过太多士兵死亡。对镝木来说,此时就算是谎言也要拿来鼓励大家。

要活着回去见妻女。只要能活着回去,肯定可以得到幸福。他就是凭这种想法强迫疼痛的双脚继续走下去。

当晚,事态变得更加严重。有一人发高烧倒下,大概是得了疟疾。除了镝木和五明,其他士兵全都出现相同症状。

已经连行军都无法做到。

倒下的部下用微弱的声音说:

「……请你们丢下我们走吧。」

部下说出的请求让他动摇。他表面上想着「这样总比全体阵亡来得好」,实际上只是单纯不想死,只是想要逃离这里。疟疾是无法期待自然痊愈的绝望疾病,再加上大家都已营养不良,距离死亡只差一步。

不过,脱口而出的是:

「你们别说蠢话。」

时至此时,他还是希望受人敬重。连这样的人渣也有这一点虚荣心,自己心中的双面人让他想吐。

「别死,说好了要大家一起回去的。」

五明用拳头捶地板说:

「镝木伍长,让我跑回基地吧。我去拿药和食物回来,这里就拜托你。」

现在这一群人中,剩下最多体力的人确实是五明,可是,镝木不想要留在这边,他无法忍受目送一个又一个部下死去。

「不,我去吧,我不能让部下去。」

他脱口说出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内心只是想逃而已。

四天后,镝木在丛林中再次见到五明。其他人似乎都死了,目送所有同伴去世,让五明变得十分憔悴。

「……这样啊,对不起,我没有赶上。」

「伍长都已经尽全力了,这也没有办法。这种状况无能为力啊。」

虽然五明

这样安慰他,但镝木其实只是四处寻找食物而已,他根本不知道基地在哪个方位。

他连虫、树皮都吃,有蛇已能称得上是豪华大餐,即使如此,他还是饿到一步也走不动。自己已经快要不是人类了,被他舍弃的士兵们,每天夜晚都在他耳边低语:「到我们这边来会比较轻松喔。」

镝木和五明两人,终于做好赴死的觉悟。

「我出征的时候,老婆已经挺了个大肚子。我好想见见孩子,真的……看一眼也好,我好想看看他。」

连五明也没力气了,躺在地上,嘴里说着对世界的留恋。

「我也好想见家人,女儿应该长大了吧……但是已经不行了,再也……」

咬着不能吃的苦涩叶片,镝木开始说起泄气话,连天空看来也在摇晃。

「全是托镝木伍长的福,我才能活到今天,谢谢你……」

不对,我什么都没做到,也没能救任何人,是个一心只想逃跑的卑鄙家伙──即使如此,镝木还是好想见见妻子和女儿。

隔天,镝木和五明奇迹似地获救。战争似乎结束了,没过多久,他们搭上回日本的船返国。

虽然没救到任何一个部下,但至少要好好保护妻女。他们肯定可以一起变得幸福,他绝对不会让妻女挨饿。

镝木在船上如此发誓。

镝木在无数个夜晚中梦见的日本残破不堪。虽然早有听说日本遭到空袭,一般民众也遭受无差别式的杀害,但没想到竟然如此严重。

到底是为了什么打仗?为了什么挨饿?

都是因为想要再见一面。

东京简直是一片灰色荒野。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家在哪里,妻子和女儿到底怎么了?

镝木四处寻找她们,也去看寻人布告栏,但妻女还是杳无音信。

四个月后,镝木遇见邻居,才知道妻子已在空袭中丧生。得知妻子的死讯后,他全身无力,几乎瘫软在地。

「佳代应该收容在哪个地方,你快去找找吧。」

听到这句话,镝木又开始徘徊于东京街头。

他走在一片荒芜的城镇,心里想着,就让战争仅止于战场上不是很好吗?如此一来他们也能放弃。

妻子已经过世,女儿在哪?不知该如何处理的愤怒涌上心头。

「别单方面残杀啊,至少对等地一较高下!」

他站在东京中心如此大喊。

逐渐崩坏。

仅剩的「希望别人觉得自己是好人」的心情也已消失无踪。

自己是人渣,连妻子也救不了,那就活得像个人渣吧。不管是偷拐抢骗还是杀人都做,镝木完全不想阻止自己不断沉沦。

把良心、罪恶感全都舍弃后,才发现身体有多轻盈。

又过了一个月,他终于找到女儿,女儿待在一间专门收容孤儿的寺庙中。原本脸颊圆润的多话小女孩变得消瘦不语,旁人说,大概是因为孩子眼睁睁看着母亲死在眼前。

镝木紧抱女儿一起大声哭泣。

他绝对不再让女儿哭泣,绝对不再让女儿感到任何困窘。

「吃吧,别客气。」

镝木一心想着不能让女儿挨饿,做起鸡鸣狗盗之事。他欺骗许多人、伤害许多人,夺取对方的食物。

「爸爸,我肚子好饱,可以把这个给小幸吃吗?」

佳代多么温柔啊,但是不可以这么做,这样会活不下去。

「这可是我为了你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食物,连一粒米都别想分给别人。」

虽然现在只是个简陋小屋,但总有一天会盖个大房子,然后每天在大房子里吃豪华大餐吃到肚子撑。绝对不把佳代交给死神,佳代由自己来保护。这个世界是地狱,不自己保护女儿,还能交给谁──镝木开始把身边一切全都视为敌人。

「来,快点吃,你还想吃什么?」

「……爸爸。」

为什么女儿的表情如此悲伤,爸爸明明一心一意只为佳代着想啊。

镝木每天做坏事,每天被人追赶。他想着有没有比窃盗还更有效率的赚钱方法,接着想到怨灵诈骗手法。

因为他没背过经文,所以伪装成神社的宫司。他孩提时,老家附近有神社,他很常看到宫司。

他用一副煞有介事的演技说:

「你的脚之所以不能动,全是因为祖先在作祟,让我来为你驱邪吧,但是需要收取一点费用。」

或者是这样威胁来者:

「这不是抑郁之症,而是你肩膀上有个全身是血的战友缠着你。」

只要做好类似打扮,有模有样地挥动红淡比树枝,三个人中就会有一个人上当。

太简单了。他心想,这些笨蛋捐献越多越好。他小时候居住的村庄里有个发疯的女人,她总是胡言乱语着「我要诅咒你」之类的话,结果有一次她的戏言恰巧成真,从此以后,周遭的人为了不被她诅咒便开始进贡食物给她。

神明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自己也要成为神明,借此累积财富。

怨灵诈骗一开始非常顺遂,反正被揭穿,他只要带着女儿逃跑就好。但是,镝木与他最不想见到的男人再会了。

「伍长,你这是在干嘛?」

是五明日出男,一个和他名字一样开朗的男人。他似乎顺利见到自己家人,非常有活力地工作赚钱。

「不可以骗人,伍长不是那种人啊。」

你懂个屁,自己从以前就是人渣,胆小懦弱,对部下见死不救;无法忍受空腹,连泥土都吃,自己的妻子也救不了。

所以,他怎样都不可以让女儿饿肚子。

「我只是帮人驱除缠在身上的脏东西而已,你别多管闲事。」

「那些人身上什么都没有,被脏东西缠上的是伍长才对。」

有什么东西会缠上空荡荡的自己啊?

只有这个男人,镝木不想让这个男人看见自己污秽的一面,希望他能永远误会,永远只记得自己好的一面。

「我不想让女儿饿肚子,你别管我了。」

「你做这种事情只会遭人怨恨而已,总有一天伍长和你女儿会一起毁灭。就算贫困也要正当做人,把骗人得到的钱还回去吧,不能这样诅咒世界啊。」

就算赶走五明,他还是一次又一次试图来说服自己。没人能从那种好听话中获得救赎,这种正直又烦人的家伙根本不存在。

为什么这家伙没变得虚无?

为什么他没同样变成人渣?

这让镝木感到烦躁。五明和自己仿佛正反两面,为什么阳光只照在这家伙的心上呢?自己明明如此黑暗又空荡。

镝木撞飞五明后逃走,心里想着得去看不见这家伙的地方。和这家伙在一起,自己肯定会疯掉。

……不,早就已经疯掉了吗?

镝木拚命拍拂自己肩膀。自己身上有脏东西,见死不救的部下、遭他欺骗的老妇人、他从身后殴打以抢夺其金钱的混混。每个人都说着「我憎恨镝木康三」,打算要压垮他。

即使被逼迫到这种地步,镝木还是拚命努力,因为佳代还好瘦小、好瘦小,如果不找东西给她吃,她就会饿死。

就这样,某天,镝木死了,因为过去他欺骗过大笔金钱的人们袭击他。他头盖骨碎裂、脊椎断裂、吐血而亡,最后听见五明在旁大叫「住手」的声音。

「……佳代。」

──爸爸要死了,但是会一直留在你身边。

镝木康三生前的故事结束了。

虽然有部分和之前从他女儿那边看到的影像重叠,但可能因为角度不同,这次能深切感受到镝木的心情。

辉突然回想起,从前自己走岔路的那段日子里,见到以前的同学也非常痛苦。这是因为他比谁都要清楚自己正处于最不堪的状态。

没脸见他们。

就算虚张声势、就算逞强,还是改不了自己悲惨的事实。镝木经历过太痛苦、太沉重的惨事,这让辉没办法责备他的沉沦。

独自在森林中仿徨的镝木,边舔泥土边哭泣,尝着尊严跌落在地的感觉却还活着。

辉的曾祖父曾试着要救被杀害的镝木,在那之后镝木的女儿也跑了过来,看见自己父亲死相凄惨的尸体……

没有一个人能在木盒的世界中获得幸福,木盒里仅有绝望与怨恨。

接下来是镝木死后的故事。

他没能前往另一个世界。

镝木康三的身体早已火化,埋在黄土当中,但他死后,意识依然留在这个世界。

虽然生前是个人渣,但现在感觉连神都能当。看得见的人畏惧他,他的影响力日渐增加,这正是所谓的作祟。

镝木康三逐渐变成作祟神,他边守护住院的佳代,边在这个世界上作祟。因为亡父近在身边的关系,佳代也慢慢展现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佳代,是爸爸喔。我就在这里,你不好好吃饭不行。)

即使对她说话,她也听不到,佳代的食量变得更小。镝木怎样都没办法独留这孩子在世上,前往另一个世界。

某天,那家伙

出现了。

「你是佳代对吧?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喔。」

五明日出男为什么会这么多管闲事?他们什么时候变成朋友?我可是你的长官啊──镝木即使知道五明日出男是为了让佳代安心才会这样说,还是没办法压抑怒气。

别接近我女儿,别碰她,别和她说话。

那是我的孩子,我一个人的孩子。

女儿听不见镝木的喊叫。在父亲过世后便封闭自己心灵的佳代,此时第一次露出不同的表情说:

「……我、我想看梅花。」

看见佳代终于打开心房,五明笑了。

佳代,为什么。爸爸在这世上只有一个啊,你别上那家伙的当。

五明总是让他更加悲惨,甚至连在他死后还要继续折磨他。

……好恨。

暗黑、深沉且黏稠,不管怎样往下坠都碰不到底。明明很饿,却不知道自己渴望些什么。

几天后,五明又来了,手上拿着一根梅花树枝,还带着大肚子的妻子前来。

在获准进入佳代的病房前,五明夫妻俩聊着天。

五明妻子有点不安地说:

「我能和佳代处得来吗?」

「对不起,我提出那么任性的要求,会让你多操劳了。」

五明夫妻似乎是把快两岁的孩子托别人照顾,特地一同来探望佳代。

「明明医生才说从你肚子的大小判断,应该会是双胞胎。对你真是不好意思,我会拚命工作,绝不让大家饿肚子。」

「那是照顾过你的人的小孩啊,我也无从反对。如果没有那个人,你可能没办法活着回来。」

难不成这家伙想要收养佳代吗……

佳代收到梅花树枝后,露出暖阳般的笑容。那是镝木在出征前,每天都能见到的无忧无虑笑容。

(佳代,别这样笑,别让这家伙看见你那样的笑容。)

……好恨。

镝木打从心底怨恨五明,他不仅还活着,而且有妻有子。都已经拥有这么多,为什么还要抢走他的女儿。

五明说:

「佳代,你愿不愿意成为叔叔家的小孩啊?」

这一刻,镝木康三化身成不折不扣的作祟神,成为到处不停作祟的存在。

……要杀了你。

该怎么做才能阻止女儿接受五明的提议?

除了杀死这个可恨的男人之外,别无他法──

佳代手上拿着梅花树枝,尖锐的树枝。那朵红梅吸血之后,肯定会变得更美。就让他们两人一起创造出最美的花朵吧。

(……好不好啊?佳代。)

镝木附身到佳代身上,驱使他强行夺走的小小身躯,拿起树枝用尽力气往五明身上刺。细小的树枝没有折断,而是断了五明的气息。

佳代的心惨叫悲鸣,不过,她口中吐出的是神明低沉的声音:

「你以为你是谁。」

她居高临下看着倒下的五明。

「不管你转生几次,我都会杀了你,你别想活得比这一世还要久。」

──我要你生生世世体会这种痛苦。

多多良曾说过,如果是幽灵倒还好,一旦变成怨灵就会失去理智。

那句话就是指这么一回事吧。

爱女儿的心扭曲了镝木,让他连他人的善意都无法体会。

辉觉得自己的曾祖父非常可怜。即使是那样堕落到极点的人,曾祖父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放弃。

辉终于知道自己身上诅咒的来龙去脉,不过,当他再度回到「现在」时,真的能与那种怪物相抗吗?

他试着拔刀,但是刀一动也不动。

死了之后……或许就能拔出来吧,或许能像多多良一样得到夜见师的力量。

脑中浮现美咲的脸。

只要死了、只要死了、只要死了……他只能赌这一把。

平常只是淤滞的空气。

一团沉睡的黑色物质,吞噬许多东西后变成神。

杀了欺负佳代的医生。

杀了嘲笑佳代的护士。

大概是因此闯出了名声吧,再怎么说,这是个黑暗的时代。无论是谁,身上都背负着黑暗之物。

身为镝木康三的记忆逐渐变淡。

他会回击偶尔出现的灵能力者。不过是区区人类,竟敢反抗神明,真是可笑。

就在那时,那些家伙出现了。

那是一对看似夫妻的男女。男人一身神社宫司打扮,女人穿着朴素的和服。

「我是封印者。」

封印者啊……他听说过这号人物。据说有间神社会将怨灵装进木盒里,这些家伙似乎终于来了。

「我是作祟神,你们可别想活着回去。」

深夜,在围绕着女儿医院的杂木林中,他和封印者们决一死战。虽然封印者们只是不断念祈祷文,但非常恐怖,可以感觉到自己累积起来的力量不断减弱。这两人和以往的假灵能力者完全不同等级。

这些家伙背后有神明撑腰,那股力量不断逼近。

虽然身为作祟神,根本不是封印者的对手,但他仍不愿认输。话说回来,如果能用理智思考,也不至于沦为这身卑劣的姿态。

结果,他被女人吸进身体里。他们以肉体为容器,削减作祟神的力量后再封进木盒中。原来真正恐怖的是这个。

镝木原本打算搞疯女人后伺机逃走,但是他败北了,最终仍被封进木盒里。

……可恶!可恶啊啊啊!

2

大概了解事情原委了。

竟能把那种东西封印起来,祖父母还真了不起──多多良不禁赞叹毫无印象的祖父与祖母。祖母在那之后,有一段时间几乎形同废人,由此可见捌号怨灵的疯狂程度非比寻常。

那家伙和辉似乎都没发现多多良已经抵达本殿。他转动沉重的钥匙,撬开文风不动的门扉爬进来,从祠堂的后方脱身时,正巧赶上捌号的记忆回顾秀。他小心翼翼不被发现,在一旁观赏。

左手小指和无名指断了,大概会脱落吧,只希望其他部分没有受损。

「『现在』要来临了,我……就要死了吧。」

黄毛鸡头似乎非常绝望,在幕间的黑暗中茫然低语,束手无策地呆站原地。

「我也拔不出斩恨刀啊……」

辉试图靠蛮力把刀拔出刀鞘,但只有夜见师可以使用那把刀。虽然早已对他说过这件事,但他应该是想赌赌看自己死后能不能拔出刀来吧。这正是可能变成怨灵的人会有的想法。

「果然还是得死吗……不要。」

这是当然。他还年经,有家人,身体也非常健康,是不值得送死的人。

「救救我啊……国王陛下。」

多多良心中还对遭辉背叛一事相当愤怒,但一听见辉吐出无助的声音,立即认输了。原来,他竟如此渴望受人依赖。明明只是一具若没有人照顾,连假装活着都办不到的尸体。

「你叫我吗?」

辉惊讶地转头。

「你为什么在这里?」

辉的表情像是看到奇迹,但现在不是庆祝感动再会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不赶快解决、赶快回去的话,尸体会腐败。但是,他的灵体也相当疲惫,可能没太多力气和捌号怨灵对战,因为他用了不少非物理性的力量才推开祠堂的门。

「详情待会儿再说,把刀给我。」

辉眼眶含泪地把刀交给多多良。

「对不起……」

多多良接过刀,自刀鞘一把拔出刀。

「该说对不起的是那家伙。」

「现在」开始了。

捌号的「现在」是一整片白,空无一物。

就算是怨灵,关在这里这么长的时间后,大概理智也跟着腐败了吧,可能比先前还要糟糕。

捌号站在那里,身穿染血的白衬衫,一条绳子代替皮带绑在裤头上,这大概是他过世时的装扮。

「你是那对封印者夫妇的儿子吗?」

他的声音透过空气震动传过来。

「是孙子。」

「这样啊,似乎过了非常长一段时间呢。」

捌号低下头。

「……我女儿呢?」

「她在三十几年前因病过世了。」

捌号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也被封印在这里,即使如此,还是有所感应吧。了结壹佰伍拾陆号后,捌号木盒比平时更加躁动。

「死了啊……」

鲜血从捌号的头和耳朵流出来,大概是已丧失之心的表露。这种疼痛正是曾身为人类的痕迹。

「我想不起女儿的名字。」

忘却他人给自己的爱,只留下怨恨,怨灵就是这么一回事。

「回想起来又如何?你就要在这里被我消灭了。」

多多良摆出架式,他想要尽快解决。

「现在连宫司也穿西装吗?」

「这是为怨灵送终的打扮。」

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多多良重新拿好刀。

「你觉得你真能砍了我吗?」

「你为什么要反抗?

明明能因此轻松啊。」

如果自己有这种机会,肯定会自愿把头伸出去。要是有个能砍了多多良克比古的夜见师存在,那有多么令人感激。

「我是神。我下的诅咒不就延续到那个小鬼身上吗?我也要诅咒你,让你在绝望与恐惧中死亡。」

怒气沸腾的辉原本想从多多良身后冲出去,但多多良制止了他。

「我感觉不到绝望也感觉不到恐惧。」

──因为我和你是同类。

他用刺击的动作袭向捌号。他在灵体状态时便能迅速移动。

在刀尖要刺穿捌号的胸膛时,他的脸变成「辉」的脸。刀尖在他胸口前停下来。

「看来你似乎有不想杀了五明那小子的恐惧啊。」

捌号顶着辉的外貌往后退。

「明明想笑,却忘记该怎么笑了。」

「辉」一脸不满地说道。不对,那不是辉。

「那是五明日出男吗?」

「我杀死那家伙时,顺便把他吞了。」

不用转过头去也知道辉现在脸上有怎样的表情,他的曾祖父等于被杀害两次。

「你来砍我看看啊,连这个五明一起砍。」

还以为空白空间消失了,却马上身陷丛林之中。郁郁葱葱、生长茂密的植物,仿佛食欲旺盛的怪物,并不是能抚慰人心的绿意。

不过,四周一片死寂。

「……是回到过去了吗?」

辉忍不住屏息。

「是『现在』,壁纸只是反映出木盒中怨灵的意识而已。」

这也是能做到这件事情的房间。反正重要的是不让怨灵离开这个房间。

不管是步行还是踩断树枝都毫无声响,抬头观看,虽可见鸟儿飞翔,却不闻鸟啼。

「这是为了要听清楚你们的惨叫声。」

捌号从树丛阴暗处现身,他似乎想起该怎么笑了。

辉对他大喊:

「你的女儿名叫佳代!」

「啊……是佳代啊。」

捌号头上的伤口裂开,再次流出鲜血,头骨凹陷,腐烂的眼珠滚落在地。

「这就是你『现在』的痛楚,很痛对吧?回想起来啊,你也曾经是个人类。那孩子和我曾祖父也很痛,你这个烂毙了的白痴混蛋。」

辉一脸愤怒地朝怨灵吼叫。多多良在一旁傻眼地心想:「这个黄毛鸡头真让人头痛,连这种无可救药的怨灵的人生也想插手。为什么会如此没有学习能力呢?」

此时,捌号身上出现的伤口全都消失,恢复原状。

「……五明,你重生了吗?无论几次我都会杀了你。」

捌号边喃喃自语「那是我的女儿」边伸出右手,手势像是抓着苹果,接着慢慢转动手腕。

「呜──」

辉压住胸口蹲下身。

「你现实中身体里的心脏也会跟着停止,我要在这里直接杀了你。」

他的眼神没有焦距地四处游移,沾满鲜血的头歪斜扭曲。爱情的记忆对这个怨灵来说是毒。不快点砍了捌号,辉就会死。

当多多良准备要斩向捌号时,他的脚被什么东西缠住,低头一看,是士兵的尸体,捌号的身影已消失在丛林中。

「你给我靠气势撑着,我一定会砍了那家伙。」

多多良摸摸辉的金发,辉表情扭曲地点点头。这里和现世的时间流逝速度不同,动作快点应该能赶上。

(绝对不会让你死。)

多多良拿着刀追逐捌号。

身穿黑色西装在丛林中奔驰,让他感到无比自由。脱离不自由的尸体束缚后,竟然可以如此快速奔跑,这种感觉如同蜜糖,让他不想回去。不过,不回去尸体会腐烂。

更别说不回去,辉的心脏就会停止。

多多良终于追上捌号,捌号如猴子般在丛林中逃窜,多多良绕到捌号前方,挥刀砍下,但「壁纸」再次改变了。

他们从丛林回到荒废的东京。

黄沙飞舞,天空布满感觉随时要掉下来的厚重灰云。

「你可以理解我看到这幅风景时感受的绝望吗?不管在战场上看到怎样的地狱,心里都想着只要回来就可以重来。」

捌号大声咆哮,混杂鲜血的口沫从他口中喷出。

「每个怨灵都冲我怒吼自己的悲伤,但只是徒劳无功,因为我也是作祟神。只不过,我诅咒的对象不是生者。」

死后依旧迷惘,即使被赋予虚伪的生命,还是不想要处理木盒。

──不过,我已经选择以夜见师的身分重新来过。

多多良逐步逼近捌号。

「可恶……你别过来。」

捌号的气势越来越弱。

这到底是狩猎的兴奋抑或是怜悯呢?两者皆为感情,也都相当棘手。兴奋只会引来卑劣的结果,而怜悯只会消磨自己的能量,所以,他才会选择事务性地处理一切。

捌号被砍之前换了三次壁纸,一更换壁纸就会让多多良顿时失去他的方位,这正是捌号的目的。

(糟糕。)

多多良抬手擦拭看不见的汗水,重新把领带系紧。

不能如过去那般沉浸在狩猎的乐趣中。他压抑过度兴奋的情绪,只为了淡然处理这一切而奔走。

不管周遭风景怎么变化,始终都在百芽山神社中。正如同那家伙所说,这里是他的领域,是为了不让怨灵逃走且能有效猎捕他们的空间,怨灵没有任何胜算。

发现捌号的身影后,多多良迅速拉近距离。

丛林与战后的东京,这是捌号的两个噩梦。他应该也曾经有过幸福的时光,但似乎已经想不起来了。

五明日出男对他来说肯定非常碍眼吧,因为两人明明经历过相同遭遇,五明日出男却毫不畏惧地向前迈进。

他憎恨光明,而如同光明化身的男人竟打算收养自己的女儿。怨恨从黑暗感情下方不断往上涌──多多良能轻易理解捌号的心思。那是世上最为丑恶的怪物。时至今日,多多良也相去不远。从这层意义上来看,他不禁怜悯起捌号。

在他眼里,夜见师就是最终消灭自己的魔王。

到那天为止──

多多良绕到敌人的死角,刀往侧边挥下,刀尖划开捌号背部,怨灵身体流出红黑色的黏液。如果刺中要害,怨灵应该会化作白光散开,但他没能刺中要害。

「那把刀……是什么刀啊。」

捌号换上五明日出男的脸。那张和辉相同的脸吐露着痛苦与悲伤,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人称它斩恨刀。」

多多良将刀伸至无法动弹的男人面前。

辉紧压胸口大喊:

「陛下,拜托你赶快让我的曾祖父解脱。」

「那么,就让你成为最后一个死在我手下的人吧。」

捌号顶着辉的脸激动地转过头,右手像是捏碎了什么。

多多良看见辉在身后翻著白眼倒下。「你这家伙!」血液沸腾的感觉,让他化身为弹簧。

「回去吧!」

刀光一闪,划过捌号颈部。

多多良不理会化成白光散去的男人,急忙跑回辉身边。

「都结束了,所以你千万别死。」

他抱起辉,同时间,两人的灵体也自这个空间消失。

他们将回到原本的空间,但他回到尸体上后,暂时会时无法动弹,所以也没有办法照料辉。

──谁来帮帮忙啊!

还以为自己死掉了。

因为自己的心脏已被镝木康三捏碎。他有实际上心脏已经停止的感觉。不过,似乎有什么东西按压着他的心脏。

快动、快动。

慢慢睁开眼后,人影在辉面前晃动,有着人类形体的什么东西……慢慢变得鲜明。

「……坏婆婆小鬼。」

原本拚命救人的脸变得险恶扭曲,少年幽灵狠狠掴了辉一巴掌。

「是你……救了我啊。」

原本跨在仰躺的辉身上的翔琉消失身影,提灯里快要熄灭的灯光毫无用处。

「对了,国王陛下!」

辉跳起来,虽然意识还有点朦胧,胸口也还有些喘不过气,但这些都无所谓。

头上沾着蜘蛛网的多多良倒在祠堂前,轮椅不在身边。帆乃坐在他身边哭泣。和翔琉不同,帆乃没有移动物品的力量,所以只能在多多良身边哭泣,呼喊他的名字。

多多良的外表看起来像是刚迈入老年的年纪。

辉碰触他干燥冰冷的脸颊喊:

「陛下,你醒醒,你还活着对吧!」

「……不,我已经死了。」

多多良微微睁开眼睛。

「就算死了也还活着对吧?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辉几乎要哭出来。

「你才是,还活着啊……我觉得我好像看到奇迹。」

辉握住多多良伸出的手。

「似乎是翔琉帮我做了心脏按摩。」

但实际上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翔琉的心脏按摩有效,他才起死回生。不过,翔琉拚命想救他是不争的事实。

「那么,我也得感谢

他才行……让幽灵帮忙做心脏按摩的人,有史以来应该也就你一人而已吧。」

辉感觉翔琉的手有温度。

但是,握在手中的多多良的手却如此冰冷。

当他这么想时,终于发现那只手的异状。

「你的手指!」

多多良左手有两根手指不见了。一想到这是自己的错,辉的声音也跟着颤抖。

「大概掉在那附近吧,你待会儿捡起来埋进脚的坟墓里去。」

「我不就只是个不重要的佣人而已吗?」

多多良很是头大地叹气:

「那是因为雪乃说了让人作恶的话,我才脱口而出。不,算了……要是你不重要,我就不会让自己如此疲惫。真是让人火大。」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辉除了道歉也只能道歉。光是想像无法步行的多多良到底是怎样来到这里,他就感到非常过意不去。

「你先去把我的轮椅拿来。」

「……嗯。」

「彼此都要好好休息。」

「……嗯。」

「那之后再好好教训你。」

水滴滴在紧握的拳头上。

3

隔天。

辉有件事情得做。

那就是告诉美咲,她可以生下宝宝。因为他的身体不太能动,所以只能打电话,幸好美咲今天愿意接电话。

因为美咲没办法马上相信,无可奈何之下,辉只好在取得雇主同意后,把多多良和这栋宅邸的秘密告诉美咲,至于多多良是死者这件事情当然保密没说。

『真的……是真的吗?』

从电话那头传来美咲颤抖的声音。

「当然啊。我今天不太能动,所以今后的事情,你要和轻浮男好好考虑啊。」

『哥哥肯定很勉强自己了,对不对?』

辉非常老实地回答:

「勉强到都要死了……但我家国王救了我。」

『谢谢你,好像假的喔。我们可以不用战战兢兢地活着了,对吧?』

如果不是电话,两个人大概已经抱在一起痛哭了。

曾祖父五明日出男有好好前往该去的地方了吗?据多多良所言,一旦子孙遗忘,先祖们似乎也会自然消失。那么,曾祖父暂时应该还会从另一个世界守护着他们吧。

挂断电话后,辉松了一口气。在美咲的孩子年满二十岁之后,真想和他一起举杯庆祝呢。

辉在床上闭上眼睛,今天打算要好好休息,佐伯会帮忙处理家事的样子。但再怎么说,她都是个住在垃圾堆中的女人,能做的也只是帮多多良取水、帮辉买来超商便当而已,不过光是这样也让人感激不尽。

诅咒消失了……只是想到这件事,身体竟变得如此轻盈。昨晚也没梦到黑影,他从没那样熟睡过。

还想再多睡一会儿,想在半睡半醒间作个幸福的梦。

辉慢慢陷入沉眠。

又再隔了一天。

虽然身体还是很疲惫,而且多多良放他一天假,但辉还是外出去扫墓,因为他想向长辈们好好自豪一番。

快要十二月了,冷冽的风让他缩起身体。

即使如此,他依旧感觉秋末冬初的冷冽寒风带着薄荷味。虽然人生没什么改变,一拳揍飞诅咒的爽快感仍旧非比寻常。

今天,国王非常严厉地对他说教,他当然只能不断道歉。他还害国王失去两根手指,老实说,大概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但这也让他很不甘心,总有一天,他绝对要报答这份恩情。

扫完墓后,今晚要请美咲吃不会转的昂贵握寿司,明天则要重新签订保险契约。已经没办法每个月缴五万日圆的保险费了,要变更成更符合现状的方案。

「有未来在等着我真是了不起啊。」

连灰暗的天空都能看成蓝天。

虽是这样说,但会冷就是会冷,他打了个喷嚏。

「来去买件稍微帅气一点的大衣吧。」

小小的梦想逐渐增加。

雪乃感叹地说道:

「上一次看见你喝红茶,应该是你生前的事情了吧?」

浓缩咖啡杯中传来的香气,确实是让人怀念的大吉岭香气。起居室里摆着两杯红茶,这是多多良准备的。

「只要不是固体的食物似乎就没有问题,所以我打算要多少增添点乐趣。」

在那之后已经过了五天,原本干扁消瘦的外貌已大致恢复原样。

「欸,吓我一跳,那个把单口相声当成苦行来听的多多良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多多良忍耐着她的取笑,因为真的给她添了很多麻烦。那天,雪乃特地在大半夜里前来,当时辉也已经站不住,她真的帮了大忙。

「要是抱着『学习人性』的拘谨态度听单口相声,当然一点也不有趣啊。没想到他竟能让你如此拚命,还让你喝起红茶来了,真是个了不起的孩子。」

「但他偷走钥匙,还把我关在外面,擅自打开木盒。」

多多良看着自己戴手套的左手,为了遮掩断掉的小指和无名指,他才戴起手套。手套里有塞东西让手看起来自然一点。

「然后,为了不让他在意才戴手套的吗?」

「……我才没有那么好心。」

否定也是枉然,雪乃冲着他窃笑,这种小小心思不可能瞒过年近五十的女人。

「但你原谅他了不是吗?」

「喂,我找不到人取代他啊。」

「喔,说得也是,没人能取代那孩子。」

多多良原本的意思是人才难寻,但如他所料,雪乃果然不会如此解释。

「你承认吧。你不是选择自己的身体,也不是选择夜见师的使命,而是选择他。」

「你比我还要喜欢他吧。」

雪乃发出「呜呼呼」的笑声。

「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越来越有自信了。你不觉得这缘分太神奇了吗?没想到诅咒五明家的人,就被封印在这里。」

「那是在东京为非作歹的怨灵,封印在此一点也不奇怪。」

到昭和年代为止,这里可是内行人都知道的处分场,在业界内相当知名。

不仅是怨灵的墓园,埋进墓园后还得再花上一番功夫处理,真让人做不下去啊。

「木盒还留下不少个,你就慢慢处理掉吧。」

「那也要我的身体可以负担。」

剩下来的几乎都是凶恶的怨灵,而且和捌号追逐战斗的疲惫感尚未消失。再怎么说,他都已超出中年或老年,只是一具尸体。

「身上还有许多擦伤和割伤,而且没办法痊愈,只能让它们自行干掉。」

「这也是当然,你可是爬过从未使用的密道进去的啊。话说,那原本是先灵的道路,你能通过是因为夜见师是这里的神明吧。」

关于这点多多良也不太明白,自己像是一半生者、一半死者加在一起的东西,连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算是什么。

「卸下任务的夜见师或许会变成这里的神明,但我并不是神明。」

爬进密道,全身沾满蜘蛛网和灰尘,就算是活着时,他也不曾让自己脏成那样。如果是神明,他想用神力解决这一切。他差一点就让辉被杀死,哪有这么无能的神明?

「对我来说,神明不是信仰的对象而是研究的对象,所以,和神明当死党感觉很不错呢。」

「你想被诅咒吗?」

多多良轻轻瞪了雪乃一下。如果自己是神,那也是作祟神吧。

「别生气啦。好,很开心可以和你一起喝茶,我要回去啰。」

多多良抬头看着站起身的雪乃。

「真的受你照顾了。那件事可以请你考虑一下吗?」

「你说想和我登记结婚那件事?嗯~被求婚竟然像在谈论公事一样,让人有点伤心耶。」

对她来说,这或许是个非常无礼的请求,但是这次事件让多多良思考起在「法律上」死亡之后该怎么办。需要有个人在他百年之后处理一切,最适合的人选就是名义上的妻子。雪乃当然不需要和他同住,木盒全部处理完后,把整栋房子夷平也无所谓。虽然要拆除百芽山神社有其他注意事项,但她肯定没问题。遗产也能全权交给她处理,随她想全部拿去做研究还是要捐出去都好。

……所以,多多良真心希望她可以答应。

「你干脆把五明收为养子如何?」

「他可是五明家唯一的继承人。」

从五明家抢走好不容易才解开诅咒束缚的辉,未免太对不起五明日出男。自己被怨灵困住,且让诅咒祸延子孙,无法想像五明日出男到底有多痛苦。辉之所以有灵能力,大概是受到曾祖父的庇护吧。

「就算我提议,他也会拒绝。」

「这个嘛,我有哥哥,侄子也已经成年,所以基本上没问题啦。但是,当神明的死党还可以,当神明的妻子,这个重担也太大了,让我考虑一下吧。」

她似乎无论如何都想视多多良为神明。话说回来,多多良自己也认为这件事的确如她所说的麻烦。

雪乃在玄关处穿鞋,转头对他说:

「对了,灌木围篱上的山茶花花苞已染上颜色,冬天快要来了呢。」

雪乃说完「再见」便离去,多多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山茶花啊。)

多多良推开窗户。

月光照射下,灌木围篱上的红色花苞像是因为寒冷而发颤,也像在凛然对抗寒冷。这肯定会因为观看者的主观意识而有不同解读。

对现在的多多良来说,花朵勇气可嘉的模样让他觉得有点悲伤。

之所以失去感情是因为受到过去束缚,他一直告诉自己没有笑的权利,终究不过是死者。

『先生还活着,死者可不会关心我工作辛不辛苦。』

『你白痴吗?不就只是心脏不会动而已,你还真当自己成了妖怪啊?』

野际和雪乃都曾对他这样说过,即使如此,他还是讨厌无法守护谁、只是个不祥死人的自己。

保住辉的生命这件事,似乎让他有了变化。他救了一个生者而非死者,这证明他还有活在世上的价值。

「我回来了。」

厨房后门传来辉的声音。

多多良移动轮椅进到厨房,看见辉正从购物袋中拿出食材放在桌上。和他对上眼时,辉露出些许尴尬的表情。

「啊,我今天打算要炖南瓜,还会加罐头红豆进去。」

「很能期待食物的香气呢。」

多多良坐在轮椅上观赏辉做菜。

「还有用味噌腌渍入味的猪肉,稍微煎一下就好了。比起用柴鱼高汤煮味噌汤,我更喜欢用小鱼干高汤,还喜欢在味噌汤里加鹿角菜。」

辉向雇主解释料理的做法。虽然他并非十分擅长做菜,但处处有自己的坚持。

多多良狠下心问辉:

「你这样好吗?」

「什么?」

「你已经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了,不是吗?」

既然身上的诅咒已经消失,那辉也没有理由继续住在这栋鬼屋里。他肯定已没有死命赚钱的必要,其他地方也还有更加适合年轻小伙子的工作。

将炖南瓜盖上锅盖后,辉转过头说:

「我可是欠陛下一个天大的人情呢。」

「我只是做好我的工作而已。」

「话不是这样说。如果我不好好报恩,死后可是会被老爸大骂一顿,更别说我自己也没办法接受。其实,这还是我第一次觉得工作似乎有那么一点价值耶。到目前为止,金钱是我工作的唯一理由啊。」

他说出的话,完全无法联想是出自一个前不良少年的嘴。虽然他认为这份工作如此有价值让多多良有点无法认同,但辉认真到多多良不敢反驳。

「要是我早点把那个木盒处理掉,你的家人们也能获救了,这点我得要向你道歉。」

但辉摇了摇他的黄毛头说:

「其实你原本想要留到更后面才处理的对吧?让你过度勉强的人是我。我来当你的脚、你的手指,也来当你的心脏。如果你觉得冷,就让我来温暖你。当然啦,佣人永远无法变成家人,不过请把我摆在你身边。处理木盒虽然辛苦,但也很有趣。就算你不要,我也一定会陪你处理完最后一个木盒。」

听完辉热血的宣言,如果多多良还活着,肯定已泪湿眼眶了吧。

「……不行吗?」

似乎因为多多良迟迟没有回应,让辉有点不安。

「雪乃也对我说找不到其他人了,所以我只能妥协。」

「喔,我也习惯陛下的毒舌了,而且现在很开心,完全没有受到打击。」

辉稍微变得有点自大的样子。

「我稍微想了一下,先祖,或者该说是历代的夜见师都会变成这里的神明对吧?净化罪恶与污秽的神明,其名为夜之末比古神……也就是说,现在陛下也是神明。我在打扫时,对着祠堂诚心祈祷『请救救我』,某种意义上来说便是在对陛下祈祷。」

「似乎连黄毛鸡头都想把我当成神明啊。」

多多良不禁叹气。这种解释方法基本上没有错,但现在在这里的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死人而已,多多良觉得自己不是神也不是国王。

「你说得太夸张了。」

「对我来说一点也不夸张。那个……我有买冰淇淋,草莓口味的,等一下要不要一起吃?啊,你这次要好好用汤匙吃喔。」

辉为了避免被舔手指,不忘多加一句话。

确实,多多良自己也没机会使用高贵的碗盘和银汤匙,不使用就只是摆饰而已。

「那你去把暖炉的火升起来吧。」

「咦?我也可以一起吗?」

看来他似乎对于在起居室里放松休息有点抗拒。暖炉现在只是虚有其表,实际上已经换成电暖器了。

「也没其他人了。」

「把帆乃和翔琉都叫来吧。」

辉似乎一直想找机会向他们道谢。

「我会问问他们,但他们非常我行我素,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现身。」

大概最多只能吃一口吧,即使如此还是可以和黄毛鸡头一起享受甜点。

「要不要下将棋?」

「好,我这一次绝对要赢。赌上危险津贴一决胜负吧!」

辉高举汤杓宣示,感觉今晚会是个愉快的夜晚。

(比起手或脚,我更希望你成为我的良心。)

多多良在心里如此想着。那就悠闲看着金发家政夫煮饭和用餐的风景,等待甜点时间吧。

晚秋的夜晚很长,对于无法入眠的男人来说,至高无上的娱乐是必需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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