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月二十二日(六)

——星期六的早上,超级幸福。

真怀念还唱着这首歌的日子。

现在,我连一秒都没有感受过幸福的瞬间。

今天是星期几都和我无关。

午休时间也不去拉面店,而是来到公司顶楼。

被高耸的栅栏包围的顶楼是最接近天空的地点。

每当午休时间即将结束时,我总会往通向栅栏外头的门看去。

栅栏门上有个荷包锁,我总是在确认那个锁头有没有松脱。

当那个锁头松脱时,一定就是「那个时候」。

我很期待「那个时候」。

是今天吗?还是明天?希望「那个时候」赶快到来。

好想赶快解脱。

但那个荷包锁总是锁得紧紧的。

我气馁地回到办公室。

然后,地狱又要开始了。

明天是星期天。

我只确定要做一件事。

那就是明天晚上六点以后,绝对别打开电视。

晚上六点三十分,我往车站走去,准备回家。

正打算拿出定期车票走过剪票口时,突然有人从后面抓住我的肩膀。

回头一看,发现是我知道了对方的本名后,就再也没联系过的那个男人。

「山本……」

「你是怎样?知道我的本名后,就无视我的短信和电话。冷淡也要有个限度吧?」

山本夸张地紧皱眉头,抓着我的肩膀,强硬地让我的身体转向他,并往和剪票口相反的方向走去。

「你只对神秘的男人有兴趣吗?」

他抓着我的肩膀,不知道为什么用谄媚般的口气说:

「真是过分的男人呢。」

口气就跟酒馆的妈妈桑一样。

我一句话也不说,任凭山本摆布。

凭我现在的精神状态,没办法与山本开心畅饮。

「抱歉,我今天有事。」

我拍掉山本搭在我肩上的手,再次走向车站。

「你明天也要工作吗?」

山本紧贴在我的身旁,边走边问。

「不用。」

我看也不看山本就回答。

他仍继续紧追着我不放,问道:

「白天要约会吗?」

「不是。」

「还是妈妈突然生病之类的?」

我停下脚步,大大地叹一口气。

「人总是有不想喝酒的时候吧。」

闻言,山本嘻嘻笑着再度勾住我的脖子。

「搞什么嘛,那你早说啊。」

山本这么说,他的脸离我只有二十公分左右。然后,他以惊人的力气让我的身体转向,无视错愕的我,强逼着我迈出步伐。

之前好像也发生过这种事呢……

我在装潢时尚、光线昏暗的咖啡酒馆内,坐在像是单人沙发的椅子上如此暗想。

椅子坐起来比常去的「大渔」还要舒适许多。

我眼前的人,当然是一脸舒服地让身体沉入沙发中的山本。

「来这间店的话,就算不喝酒也能好好休息吧?」

看着山本心情很好地这么说,我心想自己明明不是那个意思……

「总之先来杯生啤酒?啊,不对!喝咖啡吧?也有果汁喔!嗯……这是什么……芒果苏打……是碳酸饮料吗?」

他边看着菜单边喃喃自语,不知道是在询问我还是自说自话。

真是个我行我素的家伙。

「……咖啡就好了。」

「有很多种咖啡耶!像是拿铁咖啡、咖啡欧蕾……拿铁咖啡跟咖啡欧蕾有什么不同啊?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对山本那般我行我素的态度有点傻眼。

「也吃点饭吧?肚子饿了可没办法战斗!哇!意大利面好像很好吃耶。啊,也有披萨……好烦恼喔。」

为什么这个男人的情绪随时随地都那么高昂?

这么说来,他说他是自由业,难道他不烦恼自己的人生吗?

我纯粹为此感到不可思议。

「喂喂,你要吃什么?」

山本依然沉迷于菜单中不可自拔。

「选什么都好,随便点吧。」

「真的假的?那就点披萨和意大利面,一起吃吧!啊,也点薯条好吗?」

你是女人啊?

太悲惨了吧,为什么两个男人非得在装潢时尚的咖啡酒馆里分食意大利面不可?

当人类惊愕到某种地步后,反而会变得想笑。

我一个人呵呵笑个不停,山本见状,露出惊讶的神情看向我。

「怎么怎么?发生什么事了?」

山本小心翼翼地询问。

他该不会吓到退缩了吧?

难道我的表情那么令人不舒服吗?

「没事,快点点餐啦。」

「嗯、嗯。哪种披萨好?」

我斜眼看着一脸胆怯的山本,说了「这个」并指着玛格丽特披萨。

不久便送来满满一整盘的薯条,山本为此发出非常开心的欢呼声。

他拿薯条沾餐点附的双色酱料,边吃边比手画脚地说话。

平常我们的对话中,约有六、七成是山本在说话,今天却有约九成五是他在说个没完。

把原本像座小山的薯条吃了一半后,山本说:「果然还是点杯啤酒吧?」我心想吃了薯条和披萨的确会想喝啤酒,便劝他:「别在意我,你想点就点。」

他似乎很遗憾我不打算喝酒,最后还是点了一杯生啤酒,很美味似地喝了起来。

「为什么今天不喝一杯呢?」

山本边灵巧地把冒着热气的番茄奶油软壳蟹意大利面均分成两等分,边询问我。

「嗯……感觉今天不可以喝酒。」

「戒酒中吗?还是向神许愿了?」

「向神许愿啊……要是有许愿就好了。」

山本露出有点诧异的表情,把完美分成两盘的其中一盘意大利面递给我。

我好一会儿不发一语地把意大利面送入嘴里。

老实说,我害怕喝酒。因为我担心自己若是喝了酒,恐怕不只会破坏时钟,还可能闯出更不得了的大祸。如果只是自己出问题倒还好,但至少要避免造成他人的困扰。

「喂。」

沉默了好一阵子,专心吃东西的山本突然开口说:

「隆,你要不要换间公司?」

他用像是「要不要换手机?」的口气询问,令我不知所措。

我还没跟他提过工作上发生的事。要是开口说的话,感觉心里的某种东西会溃堤,所以我不能说,也没有开口的打算。

「干嘛突然说这个?」

我假装平静,用一脸不明白的模样反问。

「哎呀~我不知为啥就是知道,你似乎做得不太快乐。」

我闭口不语。正如他所说,我何止是「不快乐」而已。

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我下定决心开口说:

「山本,你知道『海螺小姐症候群』吗?」

「那是啥?」

山本满口意大利面,鼓着脸颊问。

我淡淡地说出学生时代从朱美口中所听来的橘学长的事。

「我当时什么也不懂,不管是社会的严苛还是痛苦都不了解。但是,现在我切身感受到橘学长的心情。虽然我不知道那位学长后来怎么了。」

山本安静地听我说完,露出少见的认真神情说:

「隆,发生什么事了?」

我回答问题前,先呼唤店员过来,点了两杯生啤酒。山本的杯子已经见底了。

店员送来两杯啤酒后,我和山本双双拿起玻璃酒杯轻轻地干杯,随后将啤酒大口大口灌入喉咙中。

喝了半杯以上的啤酒后,我用力吐出一口气,暂时放下玻璃酒杯。

然后,我稍微调整自己的坐姿,娓娓道出没见到山本的这段期间所发生的事。

在我说话时,山本完全没有插嘴,只露出认真的神情默默当着听众。

我讲完后,山本有点悲伤地垂下眼帘问我:

「隆,你有好好地睡觉吗?」

「嗯……算是有吧。虽然有时候很难睡着,但我还是有睡。」

「饭呢?有好好地吃午餐吗?」

「嗯,有在顶楼吃……」

话说到一半,我赶紧闭上嘴。

「在顶楼吃?」

山本惊愕地询问。

「不,没事,没问题的,我有好好地吃饭。」

我无法告诉他,其实我每天都往顶楼跑。

或许我心底隐隐对于跑去顶楼确认紧锁栅栏门的荷包锁这项行为感到非常愧疚吧。

山本不再追问,反而问我:「要不要再喝一杯?」并且叫来服务生再点了一杯酒。

等待服务生送酒过来时,他慢慢地开口说道:

「既然都已被说到这种地步,为什么还不辞职呢?」

「可是,我的确是犯了足以被说三道四的错误,还给人添了麻烦……哪能轻易辞职。」

「不,很奇怪吧?新员工犯了错,却被逼到这

种地步,根本不正常。」

「如果是普通的新员工一定能做得更好,但我是极度做不好工作的废物。」

「说到底,那真的是你犯的错吗?」

「实际上就是我犯的错啊。」

「你不是在前一天确认过了吗?那时候你已经仔细按照客户的要求写了订单吧?」

「我记得自己当时确认过……结果还是弄错了。」

「下单前也确认过了吧?」

「确认过的话事情就不会演变成这样,我最后还是疏忽大意了。」

「不对不对,太诡异了,你前一天在电脑上确认时是正确的,实际下单时却变成错的?」

「因为……结果就是错了。」

「那真的是、确定是你犯的错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除了你以外,会有谁更改了内容吗?」

「没有人吧……谁会想做这种事情?」

「有谁会因此得利?」

「这……」

我边说边思考,但脑内没有浮现任何人的脸孔。

「我觉得没有。」

「这样啊……」

山本说这个错误不是我的问题,似乎是想要鼓励我。

可是,责任还是该由我自己背负,这点我最了解。

「我已经没事了,抱歉让你担心,也谢谢你肯听我说。」

山本的眉头紧皱,不知道在思考什么,或许已经放弃鼓励我了吧。他再一次建议我说:「考虑换工作吧?」

但是,我的问题不是出在要不要换工作。

就算换工作,我依然不是能在社会中有好表现的人。真要说起来,怎么可能会有下一间公司肯雇用我这种没用的男人。

我只能继续待在这间安置了社会垃圾般的我的公司。

做着总有一天,那道荷包锁会松脱的梦。

就算喝了好久没喝的啤酒,也没发生我原本以为会出现的糟糕情况。

但同样没有出现任何良好的变化,我依然过着地狱般的每一天。

真要说唯一改变的事,那就是山本仿佛成了跟踪狂,总是埋伏在一旁,等我下班。

我们以前见面的频率是每周一次,顶多每周两次左右,但最近山本则是每两、三天就会出现一次。

他一改以前的做法,现在会从后方拍拍我的肩膀,直接把我拉去咖啡店、居酒屋或串烧店等各种不同的店。我由衷佩服他竟然知道这么多各式各样的店,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开始从事美食专栏作家之类的工作。

然后,他一定会在店内提出山本风格的「转职建议」。

算起来这次是第四次,每重新举办一次「转职建议」讲座,他就讲得越起劲。

今天的主题,似乎是我喜欢的足球。

「我不是要你别工作。你想想足球的职业联盟,选手不是会为了寻求更好的队伍而转队吗?那是为了更上一层楼。或许有时候选手会转去排名比较低的队伍,但排名是每个赛季都会变动,也有选手会在此时崭露头角,连同自己待的队伍一起往上爬。」

老实说,我每次都只听一半而已。

因为现在的我,不管是转职所需的力气、勇气,甚至是对自己的信心,都早已消逝无踪。

山本更热情地说道:

「就算待在排名和之前的队伍差不多的队伍里,以前不太能得分的选手,也可能因为换了球队就变得非常活跃,对吧?那是因为那名选手待在适合自己的队伍里啊!换句话说,前一队就是不适合他的队伍。人也是一样,职场分成与自己投缘或不投缘的。虽然转职有一定的风险,但如果很难改变现状,转而自己试着行动,也是有效的方法喔。」

话说回来,为什么山本要如此热衷地劝我换工作呢?真是个谜。

说直接点,就算是我的朋友,也没道理要介入我的人生到这种地步。

况且,他今天似乎比以前更有干劲。

平常我都只是随便听听山本的大力劝说,今天则选择开口反驳。

「我说你啊,现在的日本可不允许让人随便辞职耶。」

「为什么?递出辞呈就结束了啊。」

「别说得那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

我对「简单」这两个字动了肝火,不禁加强说话的语气:

「我告诉你!你这个尼特族或许什么都不懂,但现在这个世道,应征正职工作可是非常辛苦的事!」

「说到底,为什么你坚持要当正职员工?不当正职员工会怎样?」

我顿时有些语塞,但仍回答:

「这个……会有保障或是保险什么的……有很多问题啊。」

「但你那间公司在『这个世道』中,也无法保证你一辈子的安稳吧?」

山本故意使用我说过的词反驳我。

「你说那种话也无济于事吧?因为我是男人,考虑到未来结婚或是养家,一定是当正职员工比较好啊!」

「你根本没有女朋友吧?况且,你那样子工作有办法交到女朋友吗?你有时间约会吗?有办法撑到结婚吗?」

「这个!只要能交往,总会有办法吧……」

我被戳到痛处,最后一句话越说越小声。

不是我自豪,我活到现在,从来没有尝试过要受女生欢迎。不过,正因为如此,社会地位不就会成为我重要的武器吗?虽然我不认为自己现在的社会地位足以当成武器,但总比没工作来得好吧?

我虽然想这样主张,但这怎么想都不是一个很帅气的理由,因此放弃反驳。

「……总之,辞职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那么,什么比较简单?」

「什么意思?」

「对你来说,和辞职相比,做什么比较简单?」

「做什么……」

我无法理解山本的话中之意,困惑不已。

山本露出我以前不曾看过的严厉表情。

他笔直的目光紧盯着我不放,直截了当地说:

「对你来说,辞职和寻死,哪件事情比较简单?」

我的心脏扑通地剧烈跳动。

「不对吧?你的思考太跳跃了,又没人说要寻死。」

和一脸蹩脚假笑的我相比,山本的表情非常正经。

「你打算寻死。」

「啊?我没有。」

「你有,在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一天。」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

山本以淡漠的口气继续说:

「你打算从车站的月台跳轨自杀。」

我脑海里浮现初次见到山本时的画面。

「那是因为我不小心失去平衡……没错!因为你突然现身,所以我吓了一大跳啦。」

「不对,你在那之前就想寻死。」

我轻轻地吞了吞口水。

「在那之前,你整个人东倒西歪的,要是我没抓住你,你会直接摔下去。」

「……那是你搞错了。」

山本沉默不语地盯着我。

「真的啦,我没有那种打算。」

山本的双眼看起来非常悲伤,那双澄澈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一切,令我坐立不安。

他凝视着我,用缓慢又强而有力的口气说:

「就算你没有那种打算,在月台摇摇晃晃地闭上眼睛,可是会摔下铁轨。」

不知道是不是店内柔和的橘色灯光的关系,山本的眼眶看似变得湿润。

我没有否定他所说的话。不对,是无法否定。

我改口询问山本:

「喂,你在月台……那个……救我,只是偶然吗?」

山本改用比较柔和的口气回答:

「我在剪票口发现了你,跟在你后面。」

「为什么?」

山本带着一双悲伤的眼眸,稍微笑了笑说:

「因为我担心你……你当时看起来想死。」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山本垂下眼帘,轻轻吸了一口气,又「呼~」地一声吐气。

他再度抬起视线,温柔地凝视着我说:

「因为我认识一个和你那天的表情相同的人。」

那个人后来怎么了——

我没有开口询问。

周遭只剩静谧的时间流逝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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