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留在大厅的佐仓小姐和近藤先生表示「我突然有点事要处理」后,我打道回府。
我拜托诚先生不要采取任何行动。拜托他在我主动联络之前,暂时不要跟我有所牵扯。诚先生以「我知道了」表示同意,摸着我的头补上一句「等到事情告一段落,一定要联络我喔」。
星期天,我把手机拿去维修。得等上两个星期,我收下店铺暂时提供的备用机,确认在手机故障期间没能上网接收的电子邮件。三浦同学没有寄信给我,要是电话簿的资料救不回来,我也无法主动寄信给她了。不过,就算能寄,我恐怕也不会寄就是。
我尽可能不去想Mr. Fahrenheit的事情。他寄来的信中记载的住址,是茨城县某个靠海的城镇。如果想去,当日来回没有问题。然而,不管怎么样,我都无法涌现走这一趟的念头。除了一如往常地确认他在通讯软件上的离线状态以外,我什么都没做。
接着,星期一到来。
我跟三浦同学完全没说上半句话。虽然视线交会过数次,但总在下一刻马上移开。在走廊上擦身而过时,我们也会别过脸去。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一整天。直到隔天、以及隔天的隔天,都没有改变。
星期四,在学校餐厅吃咖哩的时候,小野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像是一开始就跟我约好似地,大剌剌在对面的位子用力坐下。光是这样,就足以让人明白接下来不会是什么愉快的对话。他在完全没有前提的情况下开口问道:
「你跟三浦分手了吗?」
我默默将咖哩送进口中,慢慢咀嚼到几乎足以让白饭变成糨糊的程度。这样拖延了一段时间后,我试着转移话题重心。
「你怎么不去问三浦同学?」
「你想让女生来回答这种问题?你真的是个人渣耶。」
毫不掩饰的敌意。但我并不讨厌。比起近藤先生那种不带恶意的谴责行为,这种人好对付多了。同样以敌意来回应就好。
「把时间耗在我这种人渣身上,你不觉得很浪费吗?」
小野恶狠狠地「啧」了一声。
「要不是因为亮平,我才懒得管你这种家伙。」
我想也是,小野真的是个很为朋友着想的人呢。只要自己身边的人幸福就好,典型的「会将世界简化后,再加以理解」的类型。
「嗳。」我的脸上浮现浅浅的微笑。「你为什么这么在意亮平的事呢?」
小野「啥?」地皱起眉头。我的笑意更深了,为了让他知道我正在把他耍着玩。
「这么喜欢亮平的话,跟他告白就好了啊?跟他说因为经常被他搓揉小弟弟,所以不知不觉喜欢上他这样。」
我靠上椅背,耸耸肩,以从容的态度这么表示。
「不过,那家伙只是个肢体接触比较过头的异性恋,所以你恐怕会被甩就是喽。」
小野的表情因憎恨而扭曲。他伴随着一阵巨响起身。像是为了威吓而竖起全身的毛,让自己的体型看起来比较巨大的动物那样,他拱起双肩俯瞰我。
「看来,跟你说话根本是白费力气。」
没错,就是这样。你终于明白了,我很开心呢。
「你也太晚发现了吧?」
用力踹了一下桌脚后,小野带着蛮横的脚步声离去。能够像他那样,过着把身边的敌我清楚区隔开来的人生的话,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呢。我这么想着,再次将咖哩送进口中。
◆
放学后,我随即离开学校。
我一边用音乐播放器听着QUEEN的曲子,一边朝车站走去。在抵达车站前,系统播放出来的曲子是〈Save Me〉和〈Under Pressure〉。感觉像是看穿了我的内心的选曲。
我站在月台,抬头确认电子看板。电车即将进站。我看着这样的讯息,站在白线后方等待。我远眺震动着这个世界而驶进月台的电车,想像自己跳下月台的模样。这么做或许也不错——我稍微涌现了这样的想法。
有人搓揉我的胯下。
「阿纯~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整个人往前倾,险些真的掉下月台。我摘下耳机,将音乐播放器收进口袋里,露出不满的表情。
「很危险耶,你也看一下地点吧?」
「抱歉~我想说只有我们两个人,忍不住就……」
我跟亮平一起搭上电车,车里很空,我们在车门附近的两人座坐下。
「你今天好早喔,社团活动呢?」
「今天休息,我本来就想说要跟你一起回家,但回过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见了。你也太早离开学校了吧。」
「因为我待在学校也没事做啊。」
「就算没事做,也可以留下来闲聊之类的嘛~」
亮平说话的音调略微变低。
「尤其是有女朋友的人。」
我沉默下来。跟我关系并不好、对三浦同学也没有意思的小野,都能够察觉事实了。所以,亮平想必也发现了吧。
电车摇晃着,沉默在冷清的车厢中蔓延开来。亮平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
「今天,我们再去那座公园坐坐吧。」
我点点头,看着悬挂在天花板上的长形广告,我开始思考能跟他聊些什么。不是想聊什么,而是能聊什么。我一直都是这种人。
◆
公园里聚集了很多小孩子。在沙坑里用沙子堆出小山,再插上树枝,然后每个人轮流挖去沙山的一部分,把树枝弄倒的人就输了——看着在玩这种游戏的孩子,亮平轻喃「我们以前也很常玩那个呢~」,我以「你每次都会先弄倒树枝」回应。亮平有些腼腆地嘿嘿笑了几声。
我们在长椅上坐下。亮平从书包里取出在便利商店买来的宝特瓶可乐,喝了几口之后,刻意打了一个响亮的嗝。
「阿纯,你要不要喝?」
「我讨厌碳酸饮料。」
「啊~对喔。」
在这几句极其平凡的对话后,亮平微微将上半身往前倾。
「那个啊。阿纯,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商量?」
「嗯。我被今宫告白了。」
啊,你输了~
沙坑里传来小男孩这样的呐喊声。原本插在沙山上的树枝,现在滚到沙地上。另一个输了的小男孩,开始绕着公园外围跑步。看来,那似乎就是处罚的内容。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
「你问我该怎么做……你喜欢今宫同学吗,亮平?」
「要说喜欢还是讨厌的话,应该是喜欢吧,可是——感觉又不是这样呢。」
不过,你的小弟弟能对她勃起吧?这样就没问题了,你们可以交往,我可以挂保证。
「——照你想做的去做就好了。」
我回以一个完全没有找我商量的意义的答案。不过,亮平仍以「说得也是」回应我,并重重点头。
「确实像你说的这样没错,所以,我拒绝她了。」
事后告解。亮平又喝了一口可乐,然后打嗝。
「结果,今宫向我道歉。」
「今宫同学向你道歉?」
「嗯。她说,她其实有发现我喜欢三浦。太过分了吧,明明知道我的心意,还帮忙我凑合你跟三浦,女人有够可怕耶~我还是跟阿纯结婚好了。」
说着,亮平凑过来拥住我。隔着夏天的短袖衬衫,他长满肌肉的身体偏硬的触感传来。附近的女孩子发出「呀啊~」的欢喜惊呼,大概是腐女候补生吧。
「这可不是做给你们看的喔。」
亮平不客气地对那些女孩子说道。接着,他从我身上离开,将上半身靠在长椅的椅背上。
「是无所谓啦。反正,早在今宫告诉我之前,我就看出三浦对你有意思了。就算不情愿,还是会察觉到自己喜欢的人,双眼追逐的对象是谁呢。」
亮平抬起身子,从下方仰望我的脸。
「阿纯,你喜欢三浦吗?」
喜欢啊。
喜欢,我喜欢三浦同学,现在只是跟她有点误会罢了。所以,你别担心,别再继续试着踏入我的内心世界了,我不想被你看到真正的自己、这个肮脏又恶心的自己。
我摇摇头。
「我不知道。」
我甚至无法逞强,像个精疲力尽的拳击手那样,无力地垂下双臂。亮平轻轻拍了拍我驼起的背部。
「我想,你这种『不知道』的感觉,三浦一定也感受到了。就像今宫看穿了我、我看穿了三浦那样,三浦想必也看穿你了,阿纯。」
看穿。三浦同学看穿了我。
「所以,只要把你现在所有的想法,全都坦率传达给她就好。反正已经被看穿了,也没办法再掩饰了嘛。之后,不管情况怎么发展,都是上天的安排了。」
反正已经被看穿了,所以,把所有的想法坦率传达给她就好。
除了同伴以外,我不曾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
无论是母亲、亮平还是其他朋友,我都不曾向他们坦白自己的性取向。没有人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而现在,我要让三浦同
学知道。让她明白。
第一次跟别人出柜。
「……我知道了。」
我抬起头,笔直望向自己的前方,道出这句下定决心的回应。
「我会试试看。」
亮平回了一句「加油啦!」然后又开始揉我的胯下,刚才那些女孩再次发出「呀啊~」的兴奋惊呼声。我用力朝亮平的脑门打了一巴掌。
◆
我决定在隔天放学后找她摊牌。
放学前的班会时间结束后,我走向三浦同学的座位。发现我靠近之后,她随即别过脸去。在这种情况下,过去的我也同样会别开脸。但今天,我不会再逃了。
「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把手撑在三浦同学的桌上开口,她转过来恶狠狠瞪着我。
「什么话?」
「我没办法在这里说出来,我们到其他地方去吧。」
三浦同学环顾周遭,教室里已经有几个同学对我们俩行注目礼了。轻轻叹了一口气之后,三浦同学拎着书包起身。
「我知道了,走吧。」
我们踏出教室,试着找一个能静下来好好说话的地点,最后来到三楼某间被当作体育课更衣室的空教室。我打开教室后方的门确认,里头空无一人。
「就选这里吧。」
三浦同学走进教室,以宛如猫咪那样灵巧的动作,坐上最后一排的某张桌子。坐在桌缘的她,摆动着双脚等我走近。我关上教室大门,来到三浦同学身旁,在她隔壁的座位坐下。我们以桌子取代椅子,和彼此面对面。
「我可以把现况解读成『你愿意跟我坦白一切了』吗?」
我点点头。三浦同学的上半身往前倾。
「那么,告诉我吧。首先,是最重要的前提——」
三浦同学伸出右手的食指,笔直地指向我的眉心。
「安藤同学,你是同性恋吗?」
完全不经修饰的这个问题,宛如尖刀那样刺入我的身体。冷静点,现在可不是受到重挫的时候。
「……嗯。」
「那个男人是谁?」
「我的恋人。」
「可是,在那之后,我看到他跟类似家人的人在一起耶。」
「那个人虽然是男同性恋,但是有结婚。」
「这是怎样?所以,他是跟你搞外遇喽,安藤同学?」
外遇,三浦同学的用字遣词真的毫不留情。不过,这些都是事实。
「男同性恋的人都是这样的吗?」
三浦同学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她紧皱眉头,露出不满的表情。
「为了维护自己在社会上的形象,表面上跟女人交往,背地里却又跟自己真正喜欢的男人交往,把女人当成一种装饰品。我能明白你们必须这么做,才有办法生存下去的苦处。也知道你们无法克制自己喜欢男人的情感。就算这样,人也不是装饰品,被骗的女性,都是真心喜欢着对方。她们的心意,跟男同性恋喜欢男人的心意,并没有任何不同。」
我垂下头,三浦同学也垂下头。她紧揪着制服裙摆,挤出这句话。
「那些被骗的女性的心意,该何去何从呢?」
一如我喜欢诚先生那样,三浦同学也只是喜欢我罢了。我玩弄了、践踏了她这样的心意。
「难道,有错的是喜欢上男同性恋的女孩子吗?」
三浦同学说的一点都没错。我确实做出了这样的行为。我为了自身的利益,利用真心喜欢我的三浦同学,并伤害了她。
然而——
「不对。」
三浦同学似乎抬起了头。但我还抬不起来。
「不是为了社会上的形象,绝对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望着下方,用力摇了摇头。
「三浦同学。一如你想跟男人相恋、结婚、生子、共同打造出一个幸福的家庭那样,我也想跟女人相恋、结婚、生子、共同打造出一个幸福的家庭;我想跟儿子玩抛接球的游戏、让女儿穿上可爱的洋装、跟妻子感情融洽地一起呵护孩子们长大;跟娶了老婆的儿子一起喝酒、想着出嫁的女儿而落泪、百般溺爱自己的孙子。这些事,我全都想做。我想在众多家人的陪伴下,看着大家不舍惋惜的表情,然后带着满足的表情死去。」
这是我的梦想、我的心愿、我的——憧憬。
「就算是我,也想要这样的幸福。」
但没有人愿意理解这一点。
你们喜欢的是男人吧?只是因为周遭的人都是如此,才心不甘情不愿、无可奈何地和女人上床,打造出一个家庭吧?人们都是这么想的,都是这么看待我们的。因为,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想要血脉相连的家庭,就必须欺瞒某些人。这是无法被允许的行为。所以,像我这样的人,不会涌现这类欲望,只会把跟同性伴侣共度人生视为至高的人生目标——世间的观点就是如此。
但不对。至少,我不是这样。我希望自己能够喜欢女人,我想跟女人上床,借此得到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家人。这种异性恋者理所当然能够获得的幸福,让我望眼欲穿。我的思维和价值观,跟一般喜欢女人的男人并无不同。只是我的……我的小弟弟怎么都无法勃起,真的就只是这么单纯的一回事而已。
「所以,我想要证明,证明自己只要有心,也能跟女人交往,只是比较喜欢男人罢了,我希望可以这样说服自己。为此,我选择跟你交往。虽然到头来,反而让我彻底明白,自己是个只能跟男人交往的人就是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是这样。」
我垂下双肩,吐出一口气。我累了,真的很累了。
「我明白。就算背后有着这样的理由,也不应该欺骗其他女性、欺骗三浦同学。我原本打算,再过一段时间,就自己结束这场闹剧,但却没能来得及。我做了无法被原谅的事,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我再次深深低下头,我凝视着教室地板,静待三浦同学的反应。她一语不发。只有时钟指针前进的声响,回荡在被沉默笼罩的教室里。
「……什么跟什么啊。」
听起来很不屑的语气。我必须好好看着她的眼睛,再跟她道歉一次才行。我缓缓起身。
我的视线,跟以一双湿润眸子望着我的三浦同学对上。
「听你说了这些,我又该怎么做才好?」
她颤抖的嗓音,没有传入我的耳中,而是直接渗透到心底。
「喜欢上你,听了你这番话之后,也没办法讨厌你的我,该怎么做才好?」
三浦同学以双手掩面。
「真心喜欢上一个绝不会回头看我的人,这样的我,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啊?」
无法实现的梦想。
我想要血脉相连的家人,但我的小弟弟无法对女人勃起,所以我无法如愿以偿。
她想跟心爱的人合而为一,但我的小弟弟无法对女人勃起,所以她无法如愿以偿。
我和三浦同学是一样的。
「……三浦同学。」
我开口呼唤,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三浦同学的肩头轻轻抽搐。
这时,教室的门被人用力打开。
◆
小野从敞开大门的另一头踏入教室里一步。
「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三浦同学的眼泪缩回眼眶里,我的思考跟着静止。小野大步大步地走到我的面前,用力揪住我的衬衫领口。
「你说自己是同性恋,然后欺骗了三浦?这是怎么一回事?」
小野揪住我的领口,硬是把我从桌上拽到地上。我仰望俯瞰着我的他,他紧握的拳头抵着我的锁骨。
「你倒是说几句话啊。」
满是怒意的眼神。你欺骗了三浦、又背叛了亮平,现在,我就在这里制裁你的罪行——仿佛是在这么诉说的视线。
——是吗?
我使劲扬起右边的嘴角,露出笑容表示:
「亮平也真是个傻子呢。」
制裁我吧,就由你来让这场无药可救的闹剧结束。宣判我的罪行、惩罚这样的恶人,让这场闹剧以皆大欢喜的结局收场吧。
「竟然会被男同性恋抢走心上人。」
小野朝我的左脸挥了一拳。
不同于被三浦同学甩巴掌那时的强劲冲击,将我整个人打飞。好几张桌子跟椅子因此被撞倒,喀啦喀啦的清脆声响在教室里回荡。音乐播放器从我的口袋里掉出来,唰地在地板上滑行。
小野再次朝我靠近。三浦同学以「快住手!」制止他。不用拦住他也无所谓啊,就算被他揍得更凄惨,我也没有资格抱怨。
伸直双腿倒在地上的我,在原地撑起自己的上半身。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一样,挨揍的地方好痛,左眼的视野有些模糊。我挤不出爬起来的力气。
小野捡起我掉在地上的音乐播放器,按了几下,确认里头的曲目。
「原来你有在听QUEEN啊。」
QUEEN。我和Mr. Fahrenheit之间唯一的联系。
「噢,原来如此。」
小野那张脸的下半部,扭曲成异常丑陋的嘲讽表
情。
「因为那个同性恋主唱是你的同伴嘛。」
我会喜欢上QUEEN的原因是这样的。
在「,39」等待诚先生时,店内播放出我最喜欢的那首歌。那时候,我还对QUEEN一无所知。也听不懂歌词。可是,却觉得有种想哭的冲动。
于是,我向凯特小姐询问了这首歌的详细情报,她表示这是自己最爱的乐团的作品,就连店名「,39」,也是从该乐团的歌曲名称而来,然后将放在店里的专辑借给我。我听了,也完全着迷了。在网路上收集资讯后,我得知主唱在跟男人发生肉体关系后染上AIDS,并因此辞世的事实。又过了几天,我问凯特小姐「你怎么不跟我说那位主唱也是我们的同伴呢?」结果她这么回答:
「我忘了呢。」
「同性恋果然会喜欢同性恋的音乐呐。」
消失了。
桌子消失了,椅子消失了,三浦同学也消失了。冲动将我脑中的思绪染成一片鲜红,除了接下来的行动需要的东西以外,其他所有东西都从我的认知里头彻底消失。剩下的是我和小野,就只有这样。我的大脑判断在这一刻,不需要其他东西。
我用力将右手握拳,力道大得足以让五根手指和掌心融合成一个肉块那样。我迅速从地上起身,对小腿使力,一个箭步冲向小野。他吃惊地瞪大双眼的那张脸,清楚地映在我的视野里头。
我竭尽浑身的力气,朝他的脸挥下拳头。
我的指关节撞上一个硬物,是颧骨。我就这样揍了下去,像是把紧压成型的沙堆弄垮那样,我的拳头感受到的阻力唰啦啦地消散。宛如射精后的酥麻感在我的全身上下流窜。小野的身体往后飞去。
「安藤同学!」
三浦同学惊叫,被打倒在地的小野缓缓起身,然后发出怒吼。
「你这混蛋啊啊啊啊啊啊!」
小野朝我扑过来,三浦同学再次尖叫。小野左手揪住我的衬衫,右手朝我挥拳。我也以左手死命抓着小野的上衣,以右手胡乱朝他出拳。
鲜血沾湿我的人中,嘴里的伤口透出铁锈味。但我感受不到痛觉,肉体和内心的痛,全都被高涨的怒气吞噬殆尽。
不准假设摩擦系数为零。
不准忽略阻力。
不准简化这个世界。
「我去叫老师过来!」
三浦同学奔出教室。同时间我和小野依旧不停互殴,像是互相辱骂那样,让拳头落在彼此的脸上。最后,赶过来的老师硬是将我们俩拉开时,我的意识已经逐渐朦胧。
◆
让我们打架的原因,是女人。
我和三浦同学交往,小野支持喜欢三浦同学的男同学A。小野不满我们交往,因此主动挑衅,我也被他激怒,终至打起来。我跟小野一起接受盘问后,整件事以这样的来龙去脉落幕。师长没有特别质疑什么。男同学A的真正身分也没有曝光。
我跟小野的母亲双双被找来学校。小野的母亲,是个有着引人注目的丰满上围以及稳重气质的女性。我觉得跟小野的女朋友很像。不知道看到我的母亲后,小野会作何感想?他或许会觉得我母亲跟三浦同学很像吧。但我觉得完全不像。
被要求在这周末写一份悔过书,并在下周提交后,我们才重获自由。母亲开车载我前往骨科诊所,疗程一下子就结束了,看着脸上贴了一堆纱布的我,母亲笑着表示「你的脸好夸张喔」。明明一点都不好笑,她却真的笑得很开心。
「阿纯,你今晚想吃什么?」
从诊所回家的路上,母亲这么询问坐在副驾驶座的我。我望着窗外,淡淡地回答「都可以」。覆着左眼的纱布,让我无法看清楚外头的景色。
红灯,车子停了下来。母亲开口。
「妈不是说过,如果你交了女朋友,一定要告诉我吗?」
我没有望向母亲。
「没有人会连这种小事都一一跟母亲报告啦。」
绿灯了,车子开始前进。母亲不断以开朗的嗓音向我攀谈,像是在对着闷不吭声的我演独脚戏那样。
「嗳,你跟女朋友处得还好吗?」
「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放心吧。不管你做了什么,妈都不会生气。」
「不过,避孕措施绝对要做好喔。」
「虽然妈也想早点抱孙子,但凡事都有限度嘛。」
口袋里的备用手机震了一下。我掏出手机,萤幕上显示出一行数字。因为对方不在电话簿的名单里,所以无法显示名称。但我大概猜得到。是三浦同学。
我关闭手机电源。
我将手机放回口袋里,从另一侧的口袋掏出音乐播放器,松开缠绕在机体上的耳机,放入耳朵中,这是拒绝对话的暗示。母亲闭上了嘴。
我操作着音乐播放器,找寻自己想听的那首曲目。我现在想听的,不是随机播放的曲子,而是那首歌——曲中包括清唱、叙事、歌剧、硬式摇滚等部分,结构复杂到其他乐团无法在舞台上演出,同时连续九周蝉联英国单曲排行榜冠军,也是QUEEN最自信的代表作。
〈波希米亚狂想曲〉。
由一名男性杀人犯描述的灰色故事。足以让触及的一切粉碎的激情、以及让人联想到永久干枯大地的空虚感,两者同时存在,不可思议又具有魅力的世界观。
在这首歌里头,杀人犯哀叹着他不想死,然而,却又若无其事地表示「要是自己不曾出生就好了」。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咒骂自己的人生,缓缓坠入没有出口的纠葛深渊。
简直就跟现在的我一样。
◆
星期一到来了。
我换上制服,将星期天晚上花了十五分钟完成的悔过书塞进书包里,然后步出家门。在抵达学校之前的路上,我总觉得周遭不断传来注目的眼光。原因或许是还留在我脸上的几块纱布吧。早知道就请假休息了。我这么想着。
抵达教室后,我拉开门,轻声开口打招呼。
「早安。」
如同在路上擦身而过的那些人,全班同学的视线都往我身上集中。然而,却没有半个人开口回应我的问候。我沉默着走向自己的座位,将书包放在桌上。
有人以手指滑过我的背。
酥麻的搔痒感,让我险些发出娇喘声。我按捺住这样的反应转身,亮平露出一如往常的恶作剧小鬼的笑容,开朗地向我打招呼。
「早啊,阿纯~」
——咦?
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现在,亮平坐在我的桌子上,俯瞰着坐在椅子上的我。
「阿纯,你今天放学后有空吗?」
「有是有啦……」
「要不要去电玩中心?我好久没跟你打格斗游戏了耶。」
「你不用去社团活动吗?」
「我今天要翘掉。」
——为什么不问我脸上的伤?
不对劲的感觉愈来愈强烈了。错不了。亮平是知情的。他已经从某人口中得知了星期五放学后发生的那件事。某人,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我的心跳加速,加速到几乎足以让血管爆裂那么快。
冷静点。那家伙不见得有把一切都告诉亮平。同班同学没来参加社团,基于担心,所以主动联络他,然后听他说他跟别人打了一架。很有可能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刚才——
「亮平。」
我现在第二不想听到的声音传来,跟我一样脸上贴满纱布的小野,举起手指着我说道:
「你最好不要跟那家伙说话喔。」
他的嗓音像是在上课时朗读课文那么响亮。
「要是让他迷上你,不就伤脑筋了吗?」
我环顾教室。
教室里的所有人——都看着我。男生、女生、独自一人的同学、跟朋友聚在一起的同学,所有人,像是看着动物园里的珍禽异兽、或是被警员戒护的犯人那样,静静地观察着我。
你看、你看。
那就是同性恋喔。
「你跟那个恶心的死同性恋不一样,所以得小心一点才行啊。」
小野笑着拍了拍亮平的肩头,亮平罕见地以不悦的嗓音开口。
「小野,别说了。」
「为什么啊?这家伙是会对男人感到兴奋的变态耶。你是他的儿时玩伴,所以立场最危险呢。会被他侵犯喔。」
「别说了!」
亮平怒吼。小野闭上嘴望向我。想与我为敌,下场就是这样啦——他以这种得意洋洋的眼神俯瞰我。
亮平从桌上起身,半跪在地上抬头望向我。
「阿纯,我不会介意的。」
他朝我露齿灿笑。那是个宛如太阳的笑容。
「我真的一点都不在意。我完全不会因此讨厌你、或是觉得你恶心喔。我涌现的想法,就只有『如果你愿意告诉我这件事的话,我就能当你的商量对象了』这样。你就是你啊,阿纯。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改变。所以,你放心吧。」
我就是我,你不会觉得我恶心。所以,我们的关系没有任何改变。
可是,你刚
才没有出手揉我的小弟弟对吧?
「——我去一下厕所。」
我从座位上起身,然后快步走向教室大门。背后传来小野快活的嗓音。
「可别看到别人有着不错的小弟弟,就扑过去喔~」
亮平再次以「小野!」出声怒斥。我以跟小跑步差不多的步伐走出教室,关上大门后,拔腿跑了起来。然而,跟某个走上楼梯的女学生不期而遇后,我停下脚步。
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安藤同学?」
三浦同学不解地探头过来,窥探我脸上的表情。
「怎么了?你在哭吗?」
我在哭?为什么?我好不容易让大家认识了真正的自己啊。刚才,亮平也都那样认同我了。有什么好难过的?为什么要难过?
「……让开。」
「可是——」
「……让开啦!」
我像是把肺部的空气全数挤出来那样大喊。三浦同学吓了一跳,然后僵在原地。我迅速穿过她的身旁,从设置着鞋柜的正面玄关冲向外头。我想找一个空无一人的地方。最后,我来到校舍后方,在水泥材质的台阶上坐下。
我茫然地仰望天空。万里无云的蓝空掩盖了视野。好想回家。可是,现在回去的话,就会引发问题。会被老师发现,会被母亲发现。我不能回家。
我得回教室才行。
我得再次沐浴在那样的视线之下才行。
我拱起背,以双手环抱双腿。请让我重新回到出生之前吧——我像个婴儿般蜷缩身子,这么向上苍祈求。
◆
午休时间,在钟声响完前,我便离开教室。
我直接走向学校餐厅,站在餐券贩卖机前方选了清汤乌龙面。在柜台接过乌龙面后,我再次走到几乎没人的餐厅里,在最里头的座位坐下。
我吸了一口乌龙面。好腻。明明觉得极度疲劳,却什么都不想吃。我停下吃面的动作,茫然地眺望着斜上方,思考今天的最后一堂课。
第六节课是体育。
第五节课结束后,男生们会前往三楼的空教室,为了换上运动服,而在里头脱到只剩一条内裤。我也会在那里换衣服。在我是同性恋、对男人的身体感兴趣一事曝光的情况下。
我不想去,不想去。可是,因为不去,反而让他们认为「那家伙过去都是用那种眼光在看我们啊」,是我更不乐见的结果。的确,我有时会觉得某些人身材还不错,也会因此有些亢奋。不过,我并不认为只要是男人,对象是谁都可以;也不会以舌头舔唇,思考什么时候要对谁下手。我明明绝对不会这么做。
「安藤同学。」
女孩子的嗓音传来。
我的双眼重新聚焦。三浦同学拎着以黄色布巾包裹的便当盒,朝我露出微笑。
「我可以跟你一起吃吗?」
说着,三浦同学在我对面的座位坐下。她解开布巾,打开双层设计的便当盒,一边吃着洒上粉红色鱼松的白饭,一边和没有半点反应的我搭话。
「我跟你说,安藤同学,大家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在意喔。」
骗人,怎么可能不在意呢。
「至少,女生阵营都不在意。反而是偷听别人说话、还把聊天内容大肆宣传的小野同学,受到严厉谴责了呢。啊,另外,小野同学好像是在我们对话途中开始偷听的,所以他不知道你有男朋友的事,太好了。」
怎么可能,女性阵营理应会敌视我才对。
「我之前那样欺骗你,其他女同学应该都会对我印象很差吧。」
「我跟她们说明过了。」
三浦同学停下筷子,笔直望着我继续往下说。
「我有跟她们好好说明你承受的煎熬和痛楚,大家也都表示理解,而且——」
三浦同学露出有些害羞的表情。
「女孩子都喜欢男同性恋的故事嘛。」
问题不在这里。
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三浦同学喜欢的同性恋跟我不一样。她喜欢的是奇幻故事,我的则是现实人生。两者无法混为一谈。
「那个跟这个是两码子事情。」
「不行吗?」
三浦同学将上半身往前倾,她那双澄澈的眸子稍微靠近。
「我喜欢男同性恋,你是男同性恋,我们俩有着最佳契合度呢。」
她带着我至今从不曾见过的温柔笑容这么说。
「这样……还是不行吗?」
满溢着慈爱、仿佛能够赦免一切的微笑。尽管是第一次看见三浦同学的这种表情,我却莫名有种怀念的感觉。我好像在哪里看过,在很久以前,我还相当年幼的时候,在哪里看过——
噢,原来如此。我懂了。
是母亲——
「嗳~你有听说高二有个男同性恋的事吗?」
坐在我后方的两名少年,以开心的语气聊了起来。
「那什么啊?我没听说耶。」
「听说高二有个学长是同性恋,他为了掩饰这件事,跟一个女孩子交往,但最后真相还是曝光了。我听社团的学长说的。」
「真假?他是真的男同性恋?」
「真的。」
「哇咧~真的假的啊,要是在厕所遇到他怎么办?」
「我们才高一,应该不会遇到他吧。」
「这很难说啊,搞不好他喜欢年纪比自己小的耶。」
三浦同学的表情慢慢变得僵硬,现在,我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呢?我不知道。虽然不知道,但我能确定自己绝对没有在笑。
至今,都是我不对。
因为我没有出柜,我没有高声主张「本质跟大多数人都不同的人就在这里」。所以,就算有人在毫无恶意的情况下,说出触及我的逆鳞的发言,我也只能默默忍受。是没有说出事实的我不对,是说谎的我不对,我只能这么想。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已经出柜了。让大家明白,同性恋跟野槌蛇或尼斯湖水怪那种不确定存在与否的生物不同。尽管明白了这一点,他们却仍做出这种发言。尽管得知自己就读的学校里有同性恋存在,却仍选在午休时间的学校餐厅这种聚集了很多人的场所,正大光明地简化这个世界。
不准假设摩擦系数为零。不准忽略阻力。
不准抹煞我的存在。
「自我防卫就好啦,自我防卫。」
「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要怎么自我防卫啊?」
「小便的时候,要是有人刻意走到旁边死盯着你的小弟弟,就要提高警觉。」
「不用你说,要是真的遇到这种人,我也会提高警觉啦!」
我刻意发出很大的声响用力起身。
我捧起放着只吃了一口的乌龙面的托盘,转身望向后方。坐在较远那一侧的眼镜少年察觉到我的视线。座位较靠近我的短发少年也发现了我的存在。没看过这两人,他们是理应对我一无所知的高一小鬼。
我静静盯着他们看。看到贴在我脸上的纱布,少年们露出察觉了什么的表情。我这么开口。
「我才不会去看你们这些家伙的小弟弟。」
我捧着托盘离开餐桌,把几乎整碗没动过的乌龙面放到餐具回收区,然后步出学校餐厅。三浦同学没有追上来。
◆
第六节课的时间到了。
明明是梅雨季,今天外头却是大晴天,是最适合运动的日子。我明白的,老天爷的个性真的很差呢,若非如此,我这种人也不会出生了。
我拿着装入成套运动服的袋子走向空教室,里头热闹和乐的气氛从门缝传了出来。用自然的、若无其事的态度踏进去——我这么说服自己,在一个深呼吸之后打开大门。
里头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某人沉默下来,还在说话的人,嗓音因此变得格外响亮;因为很引人注目,于是这个人也沉默下来。像这样的沉默连锁,在瞬间扩散开来。我没有望向任何人,直接走到教室深处,背对着大家解开一个衬衫钮扣。
我的左肩被人猛地往后拉。
跌坐在地上后,我用手撑着地板抬起上半身,跟冷酷俯瞰着我的小野对上视线。小野将自身的要求,以简单易懂的方式明确地说出口。
「滚出去。」
接着,他又以简单易懂的方式说明自己这么要求的理由。
「有同性恋在这里,大家怎么换衣服啊。」
我缓缓起身,拍掉自己身上的灰尘。
「为什么?」
「我们可不想变成你性幻想的对象。」
「我不会做这种事。」
「变态同性恋说的话哪能相信啊。」
吵死了,自恋狂。难道你的小弟弟会对每个女人无条件勃起吗?更何况,就算我把你当成性幻想对象,又有什么不对啊?你就不曾想着自己喜欢类型的女孩子自慰吗?
小野怒瞪着我,我也怒瞪回去。在一触即发的气氛下,亮平介入了我们之间。
「小野!你真的给我适可而止喔!」
小野一脸无奈地耸耸肩。
「
我只是代表所有人,说出大家在内心这么想却说不出口的事情而已啊。」
「开什么玩笑!我才没这么想!」
「真的吗?」
小野盯着亮平,将手指指向我。
「你真的不觉得这家伙很恶心吗?」
亮平缩了缩下巴,他的气势很明显被削弱了。
「这家伙喜欢男人的小弟弟,自己的小弟弟也会对男人勃起,你真的能理解这种人?」
教室里所有人都停下更衣的动作,眺望着眼前这场争执。大家都在等待答案。亮平微微垂下头,然后轻声开口:
「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会在意这种事了吧?更何况,阿纯也不是心甘情愿变成这样的。当然,这也不是一种病,所以——」
「回答我的问题。」
小野以强硬的语气打断亮平的话。
「现在这个时代如何、是不是心甘情愿变成这样、算不算一种病之类的,这些怎么样都好,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重要的是——」
小野再次用手指指向我,然后以能够响彻整间教室的音量表示:
「我们是不是觉得这家伙很恶心!」
「我们」,把班上同学划分成「安藤纯」跟「安藤纯以外的存在」,不会遗漏任何人的代名词,当然,你也是「安藤纯以外的存在」对吧——小野的提问之下,藏着这样的暗示。
「亮平,我再问你一次。」
以食指指着我的小野,再次向亮平逼供。
「你真的不觉得这家伙恶心吗?」
跟亮平相遇的时候,我的父母才刚离婚。
和父亲离婚后,我的母亲拜托她的老朋友帮忙,带着我搬到现在的住处。我在住家附近散步兼探险的时候,来到了一座公园。在那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成为我和亮平碰头场所的那座公园。
公园里有很多小孩子。但我没能主动跟他们说话。我坐在长椅上,像是观赏对规则一窍不通的运动比赛那样,茫然眺望那些小孩在沙坑和荡秋千上开心嬉戏的模样。
其中,有一个小孩特别聒噪。
看起来是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男孩子。他在跟朋友玩官兵捉强盗。被追赶的时候,他一边发出「噫嘎~」或是「哇嘎~」的呐喊声,一边在公园里到处跑。不过,没被追赶的时候,他也会一边发出「呜哈~」或是「噫哈~」的呐喊声,一边在公园里到处跑。最后,或许是玩累了吧,他停下脚步,然后转头望向我。那家伙——亮平朝长椅跑过来,一屁股在我旁边坐下,完全忽略还在玩官兵抓强盗的朋友,这么对我开口:
「嗳~你不是住这附近的人吧?」
他睁着一双圆滚滚又闪闪发亮的眼睛望向我。我支支吾吾地回答:
「呃……我刚搬来这里。」
「这样啊,你从哪里来的?」
「千叶。」
「你几岁?」
「五岁。」
「跟我一样耶~你叫什么名字?」
「大石……不对,安藤纯。」
亮平愣愣地眨了几下眼睛。
「你有两个名字啊?」
「我的名字变了,因为爸爸不在了。」
「这样的话,名字就会变啊?」
「好像是。」
亮平将两手撑在双腿之间,两条腿停不下来似地前后晃动着,嘴上喃喃念着「这样啊~」接着,他对我投以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
「那么,我叫你阿纯。」
阿纯,阿纯,阿纯。
亮平呼唤我的声音,总是十分温暖。过去,我「最喜欢」会这样呼唤我的他。国中的时候,即使喜欢上年过五十的男老师,进而发现自己的性取向后,这份「最喜欢」的感情仍没有改变。最后,上了同一所高中、又被分到同一班的时候,面对笑着表示「我跟阿纯之间有一条缘分的红线连系着呢」的亮平,我笑着以「或许是呢」回应。虽然不是红线,但我们之间有着某种命中注定的连系。我真心这么想。
所以,我能够明白的。
在小野逼问下,像是整张脸都被重力往下拉扯那样,眉尾、眼尾和嘴角都往下垂,表情看起来愧疚不已的亮平,此刻内心在想些什么,我能够明白。
「我——」
没关系的。
你不用勉强自己也无所谓。
「我知道了。」
我出声,原本集中在亮平身上的视线,一口气转移到我的身上。
「我知道了,我会离开。有我在这里,大家确实不好换衣服呢。」
小野用鼻子哼了一口气,亮平则是垂下头来。我感受着足以刺穿皮肤的无数道视线,从容地朝教室深处走去。
明明说要离开,却走向教室深处。看着这样的我,大家的视线从好奇转为困惑。在我抵达窗边,喀啦一声打开窗户后,众人的视线从困惑变成错愕。
亮平大喊。
「阿纯!」
我攀住窗框,爬上窗户。接着,将背部转向外侧,站在窗框上俯瞰着教室里的大家。高挂在空中的太阳落下来的光芒,狠狠灼烧着我后颈的皮肤。
「亮平。」
我露出笑容。
「过去,真的很谢谢你,我能够努力到今天,都是托你的福。」
「阿纯!别这样!我——」
「我曾经作过跟你上床的梦喔,很变态对吧?」
亮平哑然,但随即又再次开口。
「那又怎样啊。」
他笔直地望向我说道:
「我也作过跟教英文的藤妈上床的梦啊。某天,那个老太婆在半透明的衬衫里头穿了红色的胸罩,我就是那天梦到的。听说,停止自慰习惯的话,脑袋就会变聪明,所以我当初正在挑战这么做呢。可是,那天起床后,我梦遗了。我梦见自己跟超过四十岁的肥婆上床,还因此梦遗。让人退避三舍吧?我很变态对吧?」
我没有回答亮平,只是以宛如面具般黏在脸上的笑容,平静地俯瞰他。亮平转头望向在一旁垂下头的小野,重重推了他的背一把。
「小野!快点跟阿纯道歉!」
小野没有反应,他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教室地板。我以温和的嗓音开口呼唤他。
「小野。」
小野的背用力抽动了一下。
「不要紧,这不是你的错,待在现场的大家都能作证。」
不是任何人的错,是我不对,因为我生得如此。
「我累了。这样的人生,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我想在这里终结它,就只是这样罢了。所以,这跟你没有关系。」
小野缓缓抬起头。以格外清澈、真诚的一双眸子望向我。
「安藤。」
——住手。事到如今,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这不是要害我无法放弃了吗?
「拜拜。」
我敞开双臂,朝窗框一蹬。
感觉心脏好像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似地,跟坐在云霄飞车上从最高点往下冲时的感觉一样。不知为何,我想起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和父亲一起去游乐园玩的回忆。那时,我们明明没有去坐云霄飞车啊。
抱歉,Mr. Fahrenheit。
我无法遵守跟你之间的约定了。还没把《QUEENⅡ》还给你的他,我就要跟你一样下地狱去了。〈Another One Bites the Dust〉,结伴下地狱,没关系吧?毕竟,你也完全没跟我说一声,就这样死去了啊。
我的身体腾空。摩擦系数变成零,阻力则是变强。我闭上双眼,眼皮内侧浮现了在露出温柔笑容的母亲注目下,用自己小小的身躯,朝着有同样笑容的父亲用力扔球的小男孩的身影。那是我某天跟三浦同学一起目睹的光景。
啊啊。
真的好想要呢。
属于我的家庭——
◆
有水滴滴在我的脸上。
微温的水滴,我微微睁开眼。以蓝天为背景,一个女孩子盯着我不断落泪的脸庞,占满了我整片视野。
「……三浦同学?」
三浦同学的身子猛地震了震,她望向我的视线无法触及的方向,大声喊道:
「他醒了!他清醒过来了!他还活着!」
听到她的发言,我以旁观者的角度理解了现况。是吗?我失败了啊,三楼这点高度还不够啊。
全身上下都好痛,内侧外侧都一样痛。我的身体嘶喊着还想继续活下去的欲求,明明心灵早已枯竭死亡了啊。
「你为什么——」
三浦同学凝望着我,斗大的泪水不断从她的脸颊滑落。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
——别哭。
别哭了,我确实是喜欢你的。你开心的话,我也会开心。你难过的话,我也会难过。只是,我的……我的小弟弟怎么样都无法勃起,真的就只是这么单纯而无可奈何的事情而已。
为了擦拭泪水,我试着举起右手,一阵激烈痛楚接着窜遍全身,仿佛在告诉我「这个部位不能用了喔」。我的肩膀、我的手臂……总之,我的身体有地方骨折了。
我放松全身
的力量,仰望三浦同学身后的天空。鲜艳的湛蓝刺入我的视网膜,从我的双眼导出泪水。三浦同学的眼泪、还有我的眼泪,在我的脸颊上混合,滑落在干燥的地面上。
告诉我这是一种病吧。
告诉我这是某种原因导致的疾病,只要接受治疗,就能恢复吧。
为此,就算要我献上自己的一只手臂,我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