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Track 6 Somebody to Love

我受的伤比我想像的来得轻。

或许是因为我以背部朝下的姿势坠落,下方又刚好有灌木丛作为缓冲的缘故。虽然右手臂完全骨折、有几根肋骨也裂开了,但只要住院休养一个月,之后再定期回诊似乎就可以了。医生还笑着表示「可以赶得上期末考没问题喔。」

医院的多人病房都已经满床,所以我暂时入住个人房,等到多人病房有空床再移过去。提早结束白天的工作赶来医院的母亲,坐在病床旁的沙发上笑着说「单人房好贵哟,你的升学基金都烧光了呢」。

「这样的话,妈只能让你去念国立大学喽。因为是自己造成的,你就忍耐吧。」

我点头以「我知道了」回应。我们的对话中止,沉默出现了。因为无话可说而造就的沉默、跟用来掩盖想说的话而萌生的沉默,是两种不同的东西。我跟母亲之间的沉默,很明显是后者。

「阿纯,原来你喜欢男人呀。」

裂开的肋骨传来锐利的刺痛感。

「妈虽然吓了一跳,但也有点恍然大悟的感觉呢,因为你对女子偶像或女演员完全没有兴趣嘛。我就觉得有点奇怪呢。」

母亲对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你有交男朋友吗?」

我摇摇头,母亲喃喃回以「这样呀」,然后垂下头,轻声又问了一句:

「真的没有弄错吗?」

我随即明白她想说什么了。

「每个人都会经历对同性怀抱憧憬的时期。妈还在念书的时候,也认识了一位非常迷人的学姐,有一阵子,跟那位学姐说话,都会让我开心不已。像这样憧憬着某人的心意,有时会跟恋爱情感混淆。你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母亲道出我老早就拿来审视过自己,然后放弃的那套假设。希望是这样,拜托是这样。她用跟以前的我同样的心情,道出这样的疑问。

「你不是也好好交了女朋友吗?」

好好,代表「这才是正确的」这种意思的用词。

「——别开玩笑了。」

一旦反驳,就再也停不下来。就像把装满水的宝特瓶扭开然后翻倒那样,话语接二连三地从我的喉头涌上来。

「当然没有弄错,我一直都很烦恼,想着是不是有哪里搞错了、我以后应该就会喜欢上女孩子了……满怀这种期待而活到现在的人,正是我自己。喜欢男人的自己,让我嫌恶到极点。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喜欢上男人,所以只能一边痛苦挣扎、一边接受这样的事实,你能明白这种感受吗?就算不想交女朋友,却还是得假惺惺地嚷着想交;面对自己没兴趣的女子偶像,还得装出很喜欢的样子;听朋友盘算着几岁之前要结婚、要生几个小孩的笼统人生计划时,浮现在脑中的,却是自己在某间公寓里独居,然后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孤单死去的真实未来。妈,你能明白一直这样活到今天的我的心情吗?再说,你或许也无法推卸责任啊。有人说同性恋是天生的,先天要素的影响比较强烈,但实际上,还没有学说能明确证实这一点。还有一种说法是,就算是天生的,环境也会对同性恋因子的显现与否造成很大的影响。因为你跟爸爸离婚、把爸爸从我身边夺走了,渴求父爱的我因此变成同性恋——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要是你没有跟爸爸离婚,我或许就不会变成同性恋,也用不着尝到这些苦头了。你们为什么要离婚啊?为什么要从我身边把爸爸夺走啊?到底是为什么——」

泪水从我的双眼溢出。

「为什么要生下我这种人啊?」

我受够了。

我受够这种人生了,好想重新来过,好想当作这种人生从未出现过。为什么我非得这样受尽折磨不可?我只是出生在这个世界上而已,只是这样而已啊。

「为什么……我……现在还活着啊……」

我用力揪住病床的床单,看着泪水不断落在上头。我没有发出哭声,也没有哭到抽搐,只是不停在床单上落下泪水,让淡淡的水印愈变愈多。

一股轻柔的气味笼罩了我。

母亲以像是要保护我的脑袋般的姿势抱住我。她以纤细的手轻抚过我的脑袋,像是在替幼猫理毛的母猫那样,温柔地不断抚摸。

「对不起。」

温和的嗓音从上方传来。

「对不起喔。」

我的视野变得模糊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了。我将脸埋进母亲的胸口,以她的衣服擦干不停涌出的泪水,像个年幼的孩子那样以「嗯」回应。

住院第二天,亮平和三浦同学前来探望我。

他们带来了据说是班上同学出资合买的一整盒水果果冻。我让他们在病床旁的圆形椅子坐下,然后三人各自打开一个果冻享用。边吃边赞不绝口的亮平,在迅速解决掉他的橘子果冻后,以还不满足的眼神望向我。

「嗳~阿纯,我可以再吃一个吗?」

「可以啊。」

「谢谢~我最喜欢你啦。」

看到亮平朝水蜜桃果冻伸出手,三浦同学没好气地开口。

「我第一次看到带慰问品给别人,自己却吃了两个的人耶。」

「哎呀~看到阿纯本人之后,我总觉得放心多了嘛,所以~」

亮平一边大啖果冻,一边询问我:

「你要过多久才能回来上课?」

一瞬间,我原本还想着要不要含糊带过这个问题,不过,最后还是打算道出事实。

「我可能不会再回学校了。」

亮平和三浦同学一起瞪大双眼。

「我妈有亲戚住在大阪。她问我要不要转学,然后寄住在那位亲戚家。但事情还没定案就是了。」

如果不想回去那间学校,不回去也没关系。觉得痛苦的话,逃走也无所谓。不管发生什么事,妈都不会丢下你不管,所以你放心吧。

母亲这么对我说。没能马上做出决定的我,最后以「让我考虑一下」回应她。母亲表示「尽量考虑没关系」,又笑着说「在还没得出结论的时候,变得忙碌到没时间考虑这些,或许是最好的呢。」

眉毛弯成八字形的三浦同学开口说:

「不要紧的,安藤同学。发生什么事的话,我跟高冈同学绝对会保护你。」

「谢谢。可是,我不能这么依赖你们。」

「依赖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啊。」

亮平以有些强硬的语气反驳。

「多依赖我们啦。你老是很不擅长这么做呢,阿纯。」

我知道啊。我一定是因为不擅长依赖别人,所以,才会选择年纪比自己大很多的恋人,当成能让自己尽情依赖的对象。我有这样分析自己过。

「或许吧。」

我淡淡带过。感觉被我敷衍的亮平不满地噘起嘴。接着,他一口气吃光剩下的果冻,然后突然从椅子上起身,转头对三浦同学说:

「三浦,我离开一下。」

「咦?」

「拜托你喽。」

语毕,亮平便步出单人房,将一脸茫然的三浦同学留在原地。因为太突然了,她完全跟不上事态发展。

「呃……」三浦同学支支吾吾地开口。「我个人也带了慰问品过来给你喔。」

三浦同学将书包搁在腿上,翻找里头的东西。接着,她将一只沉甸甸的纸袋放在病床上。我望向里头,是好几本包上书套的书籍。

「这些是什么?」

「BL作品。」

窥探纸袋内部的我整个人僵住。

「我想说你住院的时候,可能会很无聊吧。为了你,我特别挑选了角色年龄差距较大的故事。不嫌弃的话,请你看看吧。看完之后,如果能告诉我感想,我会很开心的。因为,很难有机会听到真正的同性恋对这类作品的想法嘛。」

三浦同学从椅子上起身,来到我的左侧。不同于包扎得很夸张的右手,我的左手没有被施以任何医疗处置。她以双手拾起我这样的左手,然后按上自己的胸口。

「我想让你了解。」

胸部充满弹力的触感传来。

「如同我了解你那样,我也希望你能了解我。」

扑通、扑通,心跳声跟着传来。

「了解我吧,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我们好好谈一下吧。」

三浦同学松开我的手,失去支撑的左手倒回床上。

「我去找高冈同学回来,BL漫画的事,要跟他保密喔。」

三浦同学将装着BL书籍的纸袋放进病床旁的柜子里,然后走向单人房的出入口。但在途中,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而突然停下脚步。

「话先说在前头,我还不打算跟你分手喔,安藤同学。」

接着,她以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比出手枪的形状,将枪口对准我。

「我才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呢。」

砰。

她的右手像是因为开枪的后座力而轻轻扬起。之后,三浦同学便走出单人房。被她开了一枪的我并没有死。虽然没有死,我却感受到某种炽热的、宛如子弹的东西,确实残留在自己的胸口。

住院第三天,我接到一通电话。

我开始阅读三浦同学带给我的BL作品,那是一本描写师生恋的漫画。学生是个单纯、专情又积极主动的高中生,与我似是而非的存在;老师则是一名个性温和又沉稳的国语老师,跟我初恋的老师有点像。那时候,倘若我也像这名高中生一样,积极向老师示爱就好了呢——我一边这么想,一边继续翻页时,搁在枕边的手机震了一下。

我拿起手机,确认萤幕上显示的资讯。因为这支是借来的备用手机,所以画面上只会显示电话号码。我对这个号码没印象。总之,先接起来再说吧。

「喂?」

『喂,是阿纯吗?』

我的脊髓窜起一阵酥麻。

怪不得我没有印象。尽管交换了电话号码,但他从不曾打电话给我。所以,我几乎没有目睹这串数字组合的机会。

——诚先生。

「……我之前不是说,希望你等我主动联络吗?」

『在那之后,你知道已经过了几天吗?会担心也是当然的啊。』

「至少用电子邮件联络就好了吧?」

『因为我觉得你不会回信啊。』

直觉真敏锐,我绝对不会回的。

『情况还好吗?』

「嗯,我有跟那个女孩子好好谈过了,不会演变成给你添麻烦的——」

『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你本人的情况还好吗,阿纯?』

我垂下头,打上厚实石膏的右手映入眼帘,情况并不好。

「……我很好,什么事都没有。」

沉默。最后,手机另一头传来诚先生完全忽略前几句对话的问句。

『我们这阵子找一天碰面吧,你什么时候方便?』

诚先生在担心我,他这样的心意传达了过来。但在这一刻,反而让我觉得——困扰。

「我住院了,所以这阵子没办法。」

『住院?』

「嗯,我从车站的楼梯摔下来,然后骨折了。所以,一直没能联络你。」

我撒谎了。诚先生吃惊地回以:『这不是很不得了的事吗?』

『你哪里骨折?』

「右手臂,另外,还有很多部位的骨头裂开。」

『摔得这么严重?』

「嗯,不过,我应该七月就能出院了,所以不用太担心。」

『我知道了。那么,等你出院,我们再见面吧。』

「可是,就算出院了,还得过一段时间,才会完全康复。就算见面,也没办法做什么喔。」

对话至此中断。接着传来的,是诚先生略微落寞的嗓音。

『没关系。我不是因为想做那种事,才约你出来见面。』

这时,我发现自己刚才的发言,其实和「你只是想找我上床而已吧」的意思差不多。我以「对不起」向他道歉,诚先生以「没关系」原谅了我。

又聊了片刻后,我结束通话,再次开始看那本BL漫画。单恋着男高中生主角的友人(男),以及迷上主角喜欢的国语老师的同校老师(男)。经历这般多角恋情的波折后,身为主角的两人终于顺利在一起,故事以甜腻幸福的美好结局落幕。

我阖上书本,拿起手机,点开三浦同学的联络资讯。之前来探望我时,她跟我说了这个电子信箱,要我在使用备用手机的期间,寄信到这里跟她联络。

『我看了其中一本BL漫画。』

我打了这样短短一句的内文过去,她马上回应了。

『你觉得如何?』

我将自己看完那本漫画后最强烈的感想,老实地、坦率地告诉三浦同学。

『里头的男同性恋也太多了吧。』

我花了三天把三浦同学带来给我的BL漫画看完。告诉她这件事之后,三浦同学隔天便来到医院,带了一批新的BL漫画给我。我把第二批作品看完后,她又做了同样的事情。「放心,我的库存还多得很呢。」看来,我的住院生活,确定要泡在BL的世界里了。

我发现,三浦同学过去说过的那句「我可不是只要是男同性恋,就什么都好」,其实是令人震惊的天大谎言。她唯一坚持的,就只有「必须是男人和男人相恋」这点。少年、青年、壮年、文青系、运动员系、认真系、潮男系——各式各样的男人,以各式各样的组合凑在一起。这些BL漫画中,也有我以前看过的运动少年漫画的二创作品。主角所属的队伍,所有成员都是男同性恋;死对头的队伍,同样每个成员都是男同性恋,甚至连教练都是男同性恋。非常夸张。在原作里头,明明也有已经有女朋友的角色,但在这本二创漫画中,这样的事实彻底被抹煞掉了。

一本接一本看下去之后,我决定修正一开始那句『里头的男同性恋也太多了吧』的感想。四个人算少了。自称平凡无奇的男高中生(还不是男同性恋),在表哥(男同性恋)介绍下,开始在一名老绅士(男同性恋)开设的咖啡厅打工。之后,他被某个五人组摇滚乐团(五人都是男同性恋)的主唱看上,还被他们的竞争对手的四人组乐团(四人都是男同性恋)侵犯,因此变得自暴自弃时,父亲(男同性恋)和母亲(男同性恋)温柔地安慰他——看到这个故事时,我实在受不了了。那个母亲(男同性恋)的设定,连我都搞不懂,所以无法说明。没有任何前提或解释,就是个男人。只能认同这一点了。

我躺在多人病房的床上,捧着修好的手机,用社群软件对三浦同学发送讯息。

『里头的男同性恋也太多了吧。』

三浦同学捎来的回应,比我想的还要长。

『我之前没跟你说过,其实,BL作品都是以BL星这个架空的星球为舞台喔。因为染色体异常的缘故,BL星人中的女性人口占的比例极少,无法和雌性交配的压力,让许多个体丧命。因此,BL星人演化成男性也会对同性涌现性欲的物种。性兴奋时分泌的润滑性体液,便是这种演化带来的成果。有些地区甚至出现了能够怀孕的男性个体,渴望繁衍后代的欲望,真的是很厉害的东西呢。』

原来如此。BL的分类不是奇幻类,而是科幻类才对吗?

『感觉BL星很不错呢,那里的男同性恋都很正面积极。』

我半开玩笑地将这段发自内心的感想传送过去。尽管年龄、职业、外表跟个性都各有不同,不过,BL星人有着「都是男人」、以及「对自己的性取向给予高度正面肯定」的共通特质。虽然偶尔也会为此苦恼,但最后都会大方接受这一点。总是为了眼前的幸福而卯足全力,把恼人的未来丢在一旁。这让我好生羡慕。

『我也好想到BL星去呢。』

博取同情的讯息。三浦同学看到了,或许会安慰我吧。我陷入有些郁闷的情绪之中。

但她的回应出乎我的意料。

『我也是。』

我笑了出来。因为笑过头,肋骨超痛的,差点因此按下床边的呼叫铃。

即将出院的这天,来医院探望我的三浦同学没有带上BL书籍。她在病床旁的椅子上坐下,取而代之地送了一罐祝贺出院的饼干给我。

「恭喜你出院。」

「谢谢,能在把你的BL藏书看完之前出院,真的是太好了。」

「不要紧,你还看不到一半喔。」

我应该已经看了五十本以上了耶,我不禁苦笑以对。

「对了,出院之后,你会来上学吗?」

我对她的提问摇摇头。

「我决定在暑假之前都不要去学校。毕竟我还无法拆掉石膏,感觉很引人注目。」

我以这番话暗示自己会在意他人眼光一事。三浦同学说了声「这样啊」,然后垂下眼帘。接着,她蠕动双唇,支支吾吾地挤出一句话。

「只有休业典礼也好,你可以来参加吗?」

「为什么?」

「你还记得我之前为了参加绘画比赛,而画了一幅画的事吗?那个作品得奖了呢。休业典礼的时候,我会上台领奖,希望你也能看到这一幕。」

「噢,恭喜你,但为什么希望我去看?」

「……哪个女孩子不希望男朋友见证自己发光发热的样子啊。」

三浦同学鼓起腮帮子。

「如果你对欺骗我的事感到愧疚,为我做这点事应该也没关系吧?」

她这句话戳到我的痛处。三浦同学加强视线的力道,表现出「我不会让步喔」的顽强意志。我无法拒绝。

「……知道了,我会考虑一下。」

「谢谢你。你一定要来喔,就这么约定了。」

她若无其事地把我的「我考虑一下」升级成「我们约好了」。随后,三浦同学以一句「话说回来」再次开口,起身将双手撑在病床上,逼近我问道:

「住院的这段期间,你有没有变得比较了解我?」

女孩子的香味盖过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我微微往后方拉开上半身。

「我了解你是个喜欢男同性恋的女孩子了。」

「还有呢?」

我沉默。三浦同学重新坐回椅子上,不满地嘟起嘴抗议。

「你是

说,构成我这个人的要素里,『喜欢男同性恋』占了百分之百吗?」

「因为我只是看了你带来的BL作品而已啊。」

「应该可以从这个衍生出其他感想吧?例如——」

三浦同学像是要将胸部集中托高那样双手抱胸,并将上半身微微向前倾。

「因为我喜欢男同性恋,所以也喜欢身为男同性恋的你……之类的。」

——我喜欢男同性恋,你是男同性恋,我们俩有着最佳契合度呢。

曾几何时听过的这句话。我一边回想,一边这么断言:

「BL星人跟地球人是不一样的。」

三浦同学的视线微微往下。

「BL星人是为了适应环境,才会有那样的演化结果。但我完全相反。倘若生物是为了繁衍后代而演化,那么,我应该是最先被淘汰的存在才对。」

「……可是,你没有被淘汰啊。」

「对啊。所以,我这样的存在,或许有其必要性吧。然而,我却不知道能佐证这种必要性的原因为何。我也想过很多,但一直得不到答案。」

Mr. Fahrenheit留下来的课题。住院期间,我也不断在思考。我打算等到自己得出答案后,就去替他把《QUEENⅡ》供奉在他的恋人坟前。然而,我仍百思不得其解。

神啊,祢为什么要创造像我这样的存在呢?

因为我是必要的吗?

还是说——

「……如果——」

三浦同学像是要做出某种重大主张般张大嘴。

「男同性恋从这个世上消失了,我会很伤脑筋呢。」

三浦同学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有些不知所措地把玩发尾,看起来一副害臊的模样。让别人看了一堆自己珍藏的A书,结果现在才觉得难为情。看着她矛盾的言行,我不禁笑出来。

「也是呢。」

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六,为了和诚先生见面,我前往「,39」。

看到我右手打上石膏,还用三角巾吊挂在身上的模样,凯特小姐圆瞪双眼询问:「你怎么了?」在吧台的座位坐下后,我以「我在车站摔倒了」向她说明原委。凯特小姐以一脸傻眼的表情说了一句「真是个傻瓜蛋」,端了一杯拿铁给我,然后在吧台上以手托腮。

「我觉得『傻瓜蛋』是个很棒的词呢。」

「这样啊?」

「对呀,很有Foolish的感觉呢。傻瓜蛋。」

凯特小姐轻声笑着这么调侃我。她宛如棉花糖那般白净柔软的脸蛋,挤在一起变成温柔的笑容。英国,跟日本有着九个钟头的时差,以及九千公里以上的距离。横渡大海、跨越大陆,最后抵达这个东方岛国的、身为同性恋的女性。

我下意识地迸出这句话。

「凯特小姐,你为什么会想到日本来开店?」

那双湛蓝的眸子愣愣地瞪大。拿铁的香气变得浓郁起来。

「像我们这样的人,在你的国家,应该能过得比较轻松才对。」

凯特小姐维持以手托腮的姿势,望向天花板,喃喃说了一句「这个嘛~」缓缓旋转的吊扇扰乱了这片沉默。店内播放的〈Radio Ga Ga〉进入了尾声,凯特小姐将视线移回我身上。

然后微笑。

「因为,我跨足于世界各地旅行,跨在各种不同国家的女孩子身上后,发现是日本的女孩子最Cute呢。」

店内的音乐换了一首。

让人联想到圣乐合唱团的的浑厚合唱声传来。这是QUEEN的代表作之〈Somebody To Love〉,日文歌名「为一切献上爱」。

「阿纯,如果你将来打算前往我的国家,现在跟你说这些,感觉很过意不去,不过——」

凯特小姐从托腮的姿势起身。

「国家或整个社会认不认同自己,其实没什么太大的关系哟。无论身处何处,能认同自己的人就会Happy,无法认同自己的人,就会不断累积Stress。」

我打着石膏的右手一阵刺痛。

「当然,也有Case是因为周遭都认同自己,才得以让本人也认同自己。Family也会造成影响,所以无法以偏概全。此外,在这个世界上,甚至有国家会对我们这种人施以Penalty呢。而且,愈是这种国家,Exotic的女孩子反而愈多。真是伤脑筋耶。」

凯特小姐伸了个懒腰,俯瞰着座位上的我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的双肩狠狠抽动了一下。凯特小姐看似愉悦地轻喃了一句「傻瓜蛋」。

「放心吧,我不会追问的。只是,让我给你一个Advice。」

凯特小姐在我面前竖起她修长的食指。

「你可以逃跑,然而,你绝对无法彻底逃离自己。就算不是这一刻也无所谓,你必须做好在某处迎战的觉悟。」

叮当。

是挂在大门上的铃铛声。我猛然转头望向入口,不是诚先生,是一位陌生女子。

「阿纯,我趁那家伙来之前跟你说清楚,你最好不要对他有所期待喔,他是个会把所有重要事情蒙混带过的狡猾男人呢。」

凯特小姐一边朝那名女性走去,一边低声咒骂。

「所以,才会连自己的儿子都讨厌他。」

跟诚先生会合后,我们一同前往新宿御苑。

我们笼罩在七月的灿烂阳光下,悠哉地走在绿意盎然的园内。看到有着六片花瓣的白色花朵盛开,诚先生轻喃:「栀子花的季节到了吗?」栀子花,我有听过这种花的名字,但不知道它原来是长这样子。

「你好清楚呢。」

「我对植物很感兴趣。从学生时代起,我就有在家里弄一个小型菜园的习惯。」

家庭菜园……不管怎么看,比起大自然,这个人更适合都会,所以我感到有些意外。看到我脸上浮现笑意,诚先生不解地望向我的脸。

「怎么了?」

「总觉得有点意外呢。」

「噢,很多人都这么说。」

我们走在阳光从枝头洒落的林道上。每次见面,我们总像是被时间追着跑一样,总是在会合后马上上床、又马上分开。所以,像今天这样的约会模式,可说是相当罕见。

最后,我们抵达了一片里头有锦鲤自在悠游的大型人工池塘。我们并肩在池塘附近的休息处坐下,悠然眺望郁蓊的灌木丛和石灯笼。没有其他游客经过这里,平静而安稳的时光。诚先生拭去额头上的汗水,吐出一口气。

「好累喔,我很久没有走这么多路了。」

「我们应该没有走多少路吧?」

「我的体力跟你不一样啊,请你不要太欺负我这个大叔喔。」

诚先生笑道。我也回以笑容,然后笑着开口。

「嗳,诚先生,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你爱你的妻子吗?」

圣域中的圣域。

为了让我们维持这样的关系,绝对不能触碰的领域。我以尖刀刺入佐佐木诚的要害,像个路过的随机杀人犯那样。

笑容随即从诚先生脸上消失,他以一种像是气到哭出来的复杂表情望着我。最后,他别开脸,眺望着池塘,像是自言自语般回答:

「不爱。」

诚先生咬住他薄薄的嘴唇——对不起,但是,再让我问两个问题吧。

「你爱我吗?」

「嗯,我爱你。」

「那么,如果我和你的妻子同时掉进河里的话,你会救谁?」

一个很常听到的假设问题。

血亲与恋人。儿子与女儿。两个无法让自己断言爱谁比较深的人。倘若他们同时陷入生命危险,你会先救谁?这个令人嫌弃的提问没有正确答案,只是为了确认对方对自己的爱情而存在。

那么,倘若这两者是自己深爱的人、以及不爱的人的话呢?

是自己能去爱的人、以及无法去爱的人的话呢?

「——阿纯。」

诚先生转过头望向我。

「你今天是怎么了?你真的不要紧吗?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一边表示担心我,一边将我的提问蒙混过去。凯特小姐说得没错。他是个狡猾的男人。

「我不要紧,之前发生过很多事,所以过得有点辛苦,但现在已经没问题了。」

「很多事」,相当模糊的说法,暗示着「前方可能是一片无路可走的断崖喔」,要对方知难而退。我也是个不输给诚先生的狡猾男人。

「……是吗?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好。」

诚先生以他的大手抚摸我的脑袋,温暖又轻柔的触感十分舒服。足以让人觉得,如果能够被他以这么令人安心的方式敷衍,那么,就算被敷衍也无所谓。

我将身体靠向诚先生。他搂住我的肩头,将脸凑近我。为了回应,我也将自己的脸面向他。我们的唇瓣交叠,舌头交缠,香烟的味道。我的小弟弟开始充血。

诚先生缓缓将嘴唇抽离,再次用

手抚摸我的脑袋,像是在哄小孩子那样说道:

「真的觉得很煎熬的时候,一定要跟我说喔。」

倘若我真的找诚先生商量烦恼,情况会是如何呢?

诚先生一定会专心听我说话。一边嗯嗯嗯地应声,一边像现在这样摸我的头,不管我说了多久,都会听到最后。在我说完之后,他会吻我。若是伤势完全康复了,他会跟我上床。尽管完全没有向前踏出一步、没有解决任何问题,我仍会满足于他这样的应对方式。

「——嗯。」

我决定了。

去参加休业典礼吧。

休业典礼这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我手臂上的石膏还没拆掉,所以只能麻烦母亲协助我换上制服。将衬衫袖子套过我的手臂时,母亲问了一句「你真的要去吗?」我以「我要去」回应。在那之后,母亲便没再多说什么。

我搭上电车,走进学校,朝教室前进,然后来到教室大门外头。我已经跟老师和三浦同学说过今天会来了。亮平也问过我。所以,这件事应该已经传开了。重重深呼吸之后,我以左手打开大门。

「早安。」

时间静止了。

除了这句话以外,我实在找不到其他说法来形容同学们完全僵在原地的反应。我没有奢望大家会以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的态度来面对我,不过,这么明显的反应,实在让人有点煎熬。

我慢吞吞走向自己的座位。一道道视线刺入我的身体。我不禁想像起因为插上太多根针,结果看起来活像一颗海胆的针插。

一个快活的嗓音让时间再次动起来。

「早啊,阿纯~」

从后方靠过来的亮平,以右手轻拍我的肩头。同时,他的左手伸向我的胯下,但在半路停了下来。

「因为你是伤患,我还是先问一声好了,可以揉吗?」

「……你觉得我会回答『可以』吗?」

「这么说也是喔。」

亮平看似很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接着,他坐在我的桌子上,对着坐在椅子上的我单方面不停说话。在他开朗嗓音的引导下,其他同学也慢慢恢复原本闲聊的状态。过了一阵子,教室大门被人打开。

「早安~」

时间再次静止了。

面对全班同学突如其来的注目礼,让时间静止的本人——三浦同学不禁愣在原地。她像是为了找出原因而环顾教室一圈,找到原因了,她的双唇绽放成开心的弧度。

「安藤同学!」

三浦同学赶来我的身边,同时,亮平也从我的桌上起身。「慢聊啊」。这么说之后,亮平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离开。

在亮平离去后,三浦同学轻快地坐上我的桌子。她穿着深蓝色袜子的那双腿近在眼前。我眺望着女孩子光滑细致的腿,先是跟她闲聊了几句。片刻后,三浦同学压低音量这么向我提议。

「我们找个能两个人聊聊的地方吧?」

我环顾教室。跟我对上眼的同学接二连三移开视线。我朝三浦同学点点头。

我们走向位于三楼的空教室。三浦同学望向教室里头的窗户,轻声表示「有一阵子,这间教室都是封锁起来的状态呢」。想跳楼的话,到哪里都可以跳。就算封锁这间教室,也没有任何帮助——我这么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像之前那样,我们找了两张桌子面对面坐下,聊了一些不用两人独处也能聊的话题。接着,三浦同学将上半身往前倾,望着我问道:

「你今天怎么会愿意来?」

我总觉得,继续这样逃避下去的话,恐怕无法找到让自己前进的契机。所以,我想以三浦同学的请求作为借口,试着奋战一次看看。当然,也有一部分的动机,是为了让你开心。所以,放心吧。

我没有这么说,只是耸耸肩,半开玩笑地表示:

「我只是想回应你的请求而已,毕竟我是你的男朋友啊。」

「……你真的这么想吗?」

「对啊。」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三浦同学带着一脸不太相信的表情,以「那就好」这种像是相信了的答案回应我。接着,她仰过上半身,茫然眺望着天花板说道:

「你没来上学的这段期间,全班同学一起讨论过同性恋这个话题。」

这不是什么开心的话题。三浦同学带着几分忧虑的眼神,足以确实证明这点。

「某次的正规班会时间,这成了我们讨论的主题。大家还把宗教和腐女一起列入讨论范围,感觉是相当充实的一场讨论呢。没有任何一个同学表示过『同性恋不正常』这种意见。无论形式为何,能够去爱一个人,都是相当美好的事情。没有人有权苛责这样的行为。班会最后大概以这样的感觉收场。我也认为这样的结论很正确。可是,回到家后,我涌现了另一个疑问。」

三浦同学望向我。

「就算我们班又出现一个同性恋,或许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呢。」

关于全球总人口中的同性恋所占的比例,目前仍无人能够下定论。不过,我班上的男女同学加起来,一共四十人左右。倘若比例在五%以上,期待值就会超过二。有不少学者都主张同性恋占全球总人口的五%以上。

「有可能不是男同学,而是女同学。甚至还有可能是老师。总之,『就算有也不奇怪』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发现这一点后,我开始思考那个人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聆听那场班会的讨论。就算大家得出了『这不奇怪』、『这很普通』的结论,这个人仍没有主动出柜。少做些多余的事情,拜托你们不要管我——他说不定是这么想的。」

三浦同学撩起发丝,以落寞的语气轻声表示:

「我在想,全班同学一起归纳出来的冠冕堂皇的结论,听在那个人耳里,会不会让他涌现『反正也不关自己的事,所以,你们才能这样高高在上地大放厥辞』的想法?」

时钟滴答滴答作响。轻唤一声「嗳」之后,三浦同学将上半身往前倾。

「该怎么做,我才能更靠近你?」

她真诚的视线贯穿了我,像是在恳求我告诉她答案。

「该怎么做,才能让我的话语传达到你的心底?」

钟声响起。

这是告知距离早晨班会时间还有五分钟的预备铃。我说了一声「走吧」,然后从桌上起身,领着仍是一脸不甘愿的三浦同学打开教室大门。

结果,我们跟双手抱胸、靠在走廊窗框上的小野撞个正着。

身后的三浦同学瞬间做出屏息的反应,小野抬起身子朝我走近。我将左手紧紧握拳,抬头挺胸地开口问道:

「你的兴趣是偷听吗?」

小野停下脚步。以低沉又带点不屑的嗓音轻声表示:

「我这次没偷听啦。」

「不然你要干嘛?想说什么,就说出来啊。」

我在虚张声势,我自己最清楚这一点。小野是测谎器,揭露了我对大家撒的谎;同时也揭露了明知自己在说谎,却还视若无睹的我的谎言。

小野迅速转身背对我。

「没有啦。」

接着,他的身影便消失在走廊深处。既然特地跟踪我们,还等到我们从教室走出来,他不可能没有话要说。不过,我没有追上小野的打算。看着他愈走愈远的背影时,三浦同学朝我开口:

「在我刚才跟你说的那场讨论会上,小野说了让人印象很深刻的发言喔。」

小野在走廊上拐弯。他的身影跟着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就算嘴上说自己不在意同性恋,但实际听到别人出柜的消息,一定还是会在意。同性恋者就是明白这一点,才不愿意出柜吧。既然这样,只是嘴上说些漂亮话,不是很卑鄙吗?我们愿意认同你们,是你们自己选择隐瞒的——就好像用这种态度在逃避责任一样。」

逃避责任,大家没有错,有错的是选择隐瞒的我。我怀着这样的想法,而走过来的那些日子。

「我们无法认同你们,所以,你们必须隐瞒真相。」

小野是测谎器,是揭露整个世界的谎言的老实人。

「到头来,还是会变成这样吗?」

——或许呢。

我没有回答三浦同学,沉默着踏出脚步,她也沉默地跟上来。小野是想来找我说什么?我开始莫名在意这一点。

早上的朝会结束后,我们为了参加休业典礼而前往体育馆。

老师们坐在体育馆一角的折叠椅上待命。学生则是按照班级顺序,男生跟女生各排成一列,双手抱腿坐在地板上待命。座号一号的我坐在最前头。身后可以感受到三个学年的全体学生的存在。有种率领大军的感觉。

休业典礼开始了。合唱完校歌之后,地中海秃的校长步上舞台准备演讲。在开始演讲前,校长朝我瞥了一眼,然后蹙眉。这个扰乱学校和平的邪恶使徒——他的表情仿佛这么诉说着。

校长的演讲结束后,换生活辅导老师上台,向学生们宣导暑假生活中必须注意的事项。他是一名蓄着平头、有着健壮体格的中年男老师。每次看到他,我

都不禁涌现「这个老师应该会很受男同性恋欢迎吧」的想法。虽然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就是了。

暑假注意事项的说明结束后,负责控场的训导主任上台,终于提及了对我而言才是重头戏的部分。他是一名戴着银框眼镜、看似五十岁以上、体格相当瘦弱的男老师。还算是我喜欢的类型。

「接下来,我们将对表现优异的社团成员进行表扬。」

包含三浦同学在内的几名学生陆陆续续走上台。三浦同学走在最后面。她一边步上舞台,一边朝我轻轻挥手。因为很害羞,我选择无视。

训导主任针对接受表扬的学生一一唱名。被叫到的学生会走向站在演讲台后方的校长,后者则是负责把奖状或奖杯交给他们。接下这些奖励品的学生会退到舞台深处,等待最后的总表扬。

田径社、剑道社、软式网球社、将棋社、以及——美术社。

「二年C班,三浦纱枝。」

三浦同学以精神抖擞的「是」回应,然后挺直背脊,活力十足地走向校长。

「表扬内容如下,三浦纱枝——」

校长将奖状上的内容朗读出来,再把它交给三浦同学。三浦同学先是一鞠躬,再毕恭毕敬地以双手接过奖状。热烈的掌声回响在体育馆内部,我也以左手轻拍右手的石膏,为这场祝福的盛宴略尽棉薄之力。

——太好了,三浦同学。

你或许不愿意相信,不过,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如果你开心,我也会同样开心。我打从心底为你献上祝福,虽然——

我不知道你画的是什么样的作品——

我的左手停下动作。

不太对劲。像是扑克牌里头混入一张UNO的卡片那样的异常感,未能成为应有的模样的不适感,极度扭曲的那个东西就在眼前。

我是三浦同学的恋人。基于她希望自己能收到我的祝福,我来到了这个地方。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

然而,我却连她画了什么样的作品都不知道。

为什么?

——这还用说吗?

因为我没有问啊。

三浦同学起身。校长、训导主任和生活辅导老师,全都期待她做出这样的行动。和已经接受过表扬的学生们排成一排,等待校长再次进行全体表扬,最后再步下舞台。他们期待着这种符合典礼规范的行动。

然而,她没有动。

接下奖状后,三浦同学仍站在校长面前,一动也不动。随后,她从舞台上俯瞰坐在体育馆地板上的我们——或说是我。她将一双大眼笔直地望向我,用那双眸子向我传递讯息。

『都是你的错喔,安藤同学。』

她清晰的嗓音在我的脑袋里回响起来。

『是一直不肯跟我好好谈谈的你的错。』

我们曾经交往。

我得知了她的秘密,她邀请我参加秘密的聚会,她迷上了我,她向我告白,我接受了她的心意,我们成了一对恋人。

我们约会过,接吻过,也曾尝试上床。

然而,我们——

却不曾好好谈过。

『了解我吧。』

三浦同学在病房里对我说过的话,此时再次浮现。

『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胸部柔软的触感、以及一阵阵的心跳,都在左手掌心浮现。

『然后,我们好好谈一下吧。』

三浦同学一把握住演讲台上的麦克风。

校长愣住了。训导主任、生活辅导老师和已经接受过表扬的学生,同样愣在原地。在舞台上,只有一个人没有愣住。

就是握着麦克风,露出笑容的三浦同学。

「我——」

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吐出来的气息扫过麦克风,变成一阵杂音。

「最喜欢男同性恋了~~~~~!」

「我想,可能有些人会摸不着头绪,所以我先大致说明一下。」

三浦同学从制服胸前的口袋取出一张纸,在自己的面前摊开。

「我喜欢描述男同性恋之间的恋爱故事的作品,这样的女性被称作『腐女』,腐烂的女孩子。现在,腐女一词似乎也会被用来当成女性御宅族的代称,但我和一般的女性御宅族不同,是纯粹喜欢男同性恋的腐女。而腐女喜欢的男同性恋作品,有『YAOI』、『JUNE』和『BL』几种代称。BL是Boy's Love的简写,但作品里的角色并不局限于少年,也有很多描写中年男性之间的恋情的作品。」

校长轻拍了一下三浦同学的右肩。

「同学。」

「不好意思,我会再花点时间,请等一下。呃~我大概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迷上BL。那时,我很喜欢某部少年漫画,有一次去书店时,我看到一本封面画着那部作品的角色的漫画,于是就买了下来,没想到那竟然是原作的BL二次创作,这就是让我变成腐女的契机。那时,年纪还小的我,天真无邪地想着『我接触到很不得了的东西了呢』,还因此紧张得要命。接着,我完全沉迷在那本BL作品当中,看完它的隔天,我又去买了那时放在它隔壁的另一本BL作品。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再购买之前很爱看的漫画杂志,变成把八成的零用钱都花在BL作品上、彻头彻尾的腐女了。」

训导主任轻拍了一下三浦同学的左肩。

「我说你……」

「不好意思,我才说到小学篇,接下来还长得很。呃~没过多久时间,除了二次创作以外,我也开始接触原创的BL作品。因为网路上有非常多和我有着相同嗜好的人,可以尽情地阅览大家的BL创作,我也开始画大量的BL漫画。托这个兴趣的福,我的绘画能力提升很多,上了国中后,也成为美术社里相当被看好的成员。然而,我并没有公开表明自己喜欢BL的事实。尽管我的大脑腐烂到希望全校的男孩子都是同性恋的程度,但我至少还知道要小心掩饰这样的兴趣。然而,最后还是穿帮了。我画在笔记本上的BL涂鸦被别人看到了,原本就跟我交情不太好的女生小圈圈里头的领导者,借故彻底指责我,让我在班上变成完全孤立的状态。之后,有整整三天,我甚至涌现了『我最讨厌把朋友从我身边抢走的BL了』这样的想法。不过,一星期之后,我的想法就转变成『就算没有朋友,只要有BL,我就能活下去』这样。看来,我的大脑的腐烂程度,比自己想像的还要严重许多呢。」

生活辅导老师从后方拉住三浦同学的衣领。

「喂!别说了!」

「我要说!我还有很多话想说呢!」

「岂能让你继续说下去!」

老师以双手从后方穿过三浦同学的腋下,企图将她架走。三浦同学尖叫着「不要这样!」然后拼命挣扎。尽管如此,她仍被拖离麦克风所在的演讲台,叫声也愈变愈小。

一阵风从我的身旁呼啸而过。

被我误以为是一阵风的,其实是一名少年。他从我的身旁冲向前方,像个弹簧般灵活地跃上舞台。接着,少年没有放慢脚步,而是像一头发现猎物的野兽那样扑向生活辅导老师。少年随即将老师和三浦同学分开,把老师压制在地,还整个人跨坐在他身上。

「三浦!快继续!」

三浦同学以「我知道了!」回应,随即再次握住麦克风。不对,是试图握住麦克风。因为训导主任早一步揪住了她的手,绝望的表情在三浦同学脸上浮现。

亮平从生活辅导老师的身上爬起,转而扑向训导主任。这次,换校长以「快住手!」出声阻止企图握住麦克风的三浦同学。亮平准备扑向校长时,却被已经起身的生活辅导老师以双手穿过腋下架住。刚才被他撞飞的训导主任也重回战场,协助校长制止三浦同学。无计可施了。

「可恶!放开我啦!」

亮平一边挣扎,一边放声大喊。

「她正要说很重要的事情啊!她打算正视过去一直被大家踩在脚底、被无视的那个东西啊!我可不会让你们又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结束这一切!」

他的呐喊声响彻了整座体育馆,我身后的气氛改变了。亮平不顾一切的诉求,打动了整整三个学年的大军的心,我确实感觉到后方透出这样的氛围。

亮平朝台下大喊。

「你们快来帮忙啊!」

一阵暴风应声卷起。

最先采取行动的,是我们班上的同学。

跟亮平交情不错的几个男孩子,从坐在最前排的我的身旁冲了出去。擦肩而过时,不知是谁伸手拍了我的背一下。接着,像是收到暗号一般,隔壁班的同学也开始采取行动。之后,一切在转眼之间发生。台下的学生们陆续起身,像是原本堵住的瓶盖终于松脱似地,大家一口气往三浦同学所在的舞台上方满溢出去。

这已经不是阵风的程度了。怒吼声和脚步声撼动了整座体育馆,宛如掀起革命的群众般涌向舞台的学生,可不是阵风这种温和的东西,而是暴风。足以席卷一切的暴风。团结起来的意志、以及目标一致的意念,即将窜改整个世界。

知名的少年少女们,纷纷上前抓住校长、训导主任和生活辅导老师,封住他们的动作。训导主任朝台下大喊「请老师们上台支援!」于是,原本坐在体育馆一角,愣愣地目睹这种事态在眼前上演的教师阵营,也连忙付诸行动。但他们只是风,被横扫体育馆的暴风阻挡,甚至连舞台都上不了的一阵微风。

一名男性教师怒吼「你们还不住手!」暴风以怒吼声回应;另一名男老师呐喊「你们的总成绩单会被扣分喔!」暴风以怒吼声回应;一名年轻女老师大叫「你们在摸哪里啊!」暴风以怒吼声回应。面对已经团结一心的群众,言语是没有用的。

三浦同学终于握住了麦克风,她毅然决然地抬起头,以清澈的嗓音盖过这片混乱。

「我要继续说了!」

没有加入成为暴风的群众,而是选择继续坐在台下倾听的听众,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升上高中之后,我将国中发生的那件事引以为戒,暗自发誓绝不能让自己身为腐女一事曝光。我放弃在学校的笔记本上画BL漫画,要买BL作品的话,也会到生活圈以外的店家去买,我就这样度过了高一的生活。然而,在即将升上高二的前一天,亦即春假的最后一天,事件发生了。我拿着BL漫画去柜台结帐时,被一位同班男同学看到了。」

三浦同学朝我瞄了一眼,然后再次抬起头。

「之后,我恳求对方替我保密我是腐女的事实。那位男同学也答应了。可是,我还是很不安。毕竟,在那之前,我跟他几乎不曾有过任何交流,我无法猜到那位男同学脑中有着什么样的想法。回到家后,我跟透过网路认识、年纪比我大的腐女同好商量这个问题,她向我提议『跟那个男同学套交情,把他拉拢到我们这边如何?』的做法。因为,之后刚好有一场会有众多腐女参加的动画周边贩售会,我又很想多收几个某款限定一人只能买一个的周边产品。基于这样的原因,我拜托他一起参加那场贩售会。他很爽快地——不对,因为他是个说话方式很别扭的人,所以,是以让人有种『这家伙是怎样啊』的态度答应了我的请求。之后的详细过程我先略过不提。不过,跟他一起去参加贩售会的那天,我喜欢上了那位男同学。」

台下有人吹了一声口哨调侃,三浦同学露出很害羞的表情。

「喜欢上他是无所谓,重点是,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毕竟,从小学时开始,我就是个眼里只有BL、甚至还希望世上的男人都是同性恋的女孩子。我完全不知道怎么谈恋爱。所以,我把喜欢上对方的过程稍加修饰后,找朋友商量了这个问题。朋友很爽快地答应替我们牵线,也给了我各式各样的建议。我开始积极找那位男同学攀谈,虽然会摆出有些不耐烦的表情,但他还是愿意跟我说话。黄金周的时候,在朋友的安排之下,我跟他一起去了游乐园,然后在摩天轮里头向他告白。他吻了我,接受了我的心意。」

比刚才更响亮的口哨声传来,三浦同学的脸颊染上一片嫣红。

「这是我的人生最高潮。为了准备期中考,我跟他一起念书,跟个性别扭、嘴巴也很坏的他聊天,过了一段真的很幸福的时光。那时的我,感觉全身上下都充满能量,甚至真心觉得此刻的自己,无论做什么都会顺利。或许就是一种『无所不能』的感觉吧。这次得奖的作品,也是我在那段期间完成的。不过,幸福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让我们对彼此产生疙瘩的一件事发生了,他没能和我上床,他无法勃起。」

台下的听众一片哗然。

「某位一直担任我的恋爱咨询对象的腐女同好,过去曾说过『高中男生这种生物,其实跟穿着衣服在路上走的性欲差不多呢』这种话,所以我受到了满大的打击。难道我的肉体真的那么没有魅力吗——我为此苦恼,甚至还照着网路上的教学,开始做能让胸部变大的体操。在那之后,我跟他约好要去一间温泉设施。进入里头后,馆方会提供浴衣让游客更换。因此,我原本还想着『这次一定要用刚泡完温泉、换上浴衣的撩人模样,让他被我迷昏』这种蠢事。然而,到头来,不管是看到换上浴衣、还是刚出浴的我,他的称赞感觉都不是发自内心。然后,我在那间温泉设施,目击了他和一名男性接吻的光景。」

三浦同学笑了,看起来是「也只能笑了吧」的表情。

「第一次遇见不希望他是同性恋的男孩子,却刚好是同性恋。」

群众暴动着,听众静默着,狂风暴雨和风平浪静,这两种状态同时存在的奇异空间。

「他一直很痛苦。」

三浦同学的嗓音微微打颤。

「他希望自己是个普通人,希望自己能过着普通的生活,所以才会选择跟我交往——他是这么说的。只要有心,自己随时能变成一个普通人。能够过着无异于他人的生活——他渴望自己能够证明这一点。我哭了。他的痛苦挣扎、我的真挚情感……感觉这些让人莫可奈何的因素一口气朝自己涌来,让我忍不住哭泣。接下来的事,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了。因为,在很多地方,我都有听过大家讨论相关的八卦。」

三浦同学的嗓音变得愈来愈虚弱。谈论自己的事、跟谈论我的事的时候,她散发出来的氛围完全不同。

「他一直都在自己的前方,竖立起一道透明的墙壁。」

三浦同学将手举到脸前,然后摊开掌心,像是抚过一道墙那样垂直往下移动。

「他站在那道墙后方看着我们。这不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是为了保护我们。要是我移动到对侧去,一定会让你们感到困扰吧。就像假设摩擦系数为零、以及无视阻力那样,透过将我视为不存在的做法,来简化这个世界、进而解决的问题,也会变得无法解决了。所以,我会安分地待在内侧,这就是他想表达的。因为他讨厌自己,却喜欢我们。可是……」

泪水从三浦同学的脸颊滑落。

「可是,我真的很喜欢他……」

她的话至此中断。三浦同学伸手按住眼头,台下听众发出「加油~」的打气声。为了回应这样的支持,她抬起头,但随即又因为不断滚落的斗大泪珠而垂下头。

一名少年从三浦同学面前抢走麦克风。

「安藤~~~~~~~~~~!」

他的咆哮撼动了整个世界。

三浦同学的眼泪止住了,听众的加油打气止住了,群众的脱序行为也止住了。

暴风停歇了。

「你这混蛋,到底要坐在台下看好戏到什么时候啊!」

少年——小野从台上伸手指着我,他以恶狠狠的眼神瞅着我,带着满满的敌意怒吼:

「三浦为了你而哭出来了耶!你这家伙竟然还悠哉地在底下观摩吗!你想说『因为我是同性恋,所以女生的眼泪无法打动我喔』这样吗!啊?」

小野是测谎器,是揭露整个世界的谎言的老实人。

「你这个混蛋!因为自己是同性恋、因为自己一直很痛苦,所以就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可怜对吧!」

没有任何人愿意了解自己——我夸张地这么悲叹,然后抱着双腿缩成一团,佯装自己是悲剧主角。不让别人有机会理解自己的人,明明就是自己。

「开什么玩笑啊!因为你个人的理由而被骗、还被耍得团团转的三浦更可怜吧!你打算怎么了结这件事啊!打算怎么负起责任啊!」

了结、责任。不是等待别人对自己伸出手,而是自己主动伸出手。

「马上给我滚出来!然后做个了结!」

小野大喊。

「你是男人吧!」

简化整个世界。

我无法爱女人,所以,也无法爱三浦同学,我无法回应三浦同学的心意,我跟三浦同学无法在一起。我无视了这一切。

最后,只剩下一件事。

是男人——

就要负起责任。

「……少在那边……」

我瞪着小野,大声怒吼回去。

「少在那边自以为是地放话!」

我踏出右脚。

我刻意奋力踩踏地板,用力地奔跑。酥麻感和冲击窜过全身,受伤的手臂和肋骨都隐隐作痛。尽管如此,我没有放松双脚的力道。我让两只脚交互重重地踏在地上,确实传来的触感,让我明白自己愈来愈靠近。

「快啊!」

「她在等着你呢!」

「要负起责任喔!」

一个暴风止息后,另一个暴风诞生。听众和群众一起鼓噪煽动我,老师们则是以温和的眼神在一旁看着我。明白我是个同性恋、无法爱女人,却还是支持我朝女孩子奔去的行动。

——为什么?

你们为什么有办法这样简化世界?

为什么能这么悠哉地从后方推别人一把?

这样一来,在不愿忽略摩擦系数和阻力的状态下,为了解决问题而不停思考、思考、思考,到头来却仍不得其解,甚至因此濒死的我,岂不是像个超级大笨蛋一样吗?

可恶。

好想哭。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一口气冲上通往舞台的阶梯。双眼哭得红肿的

三浦同学朝我敞开双臂,我奔向这样的她的怀中。三浦同学以双手环住我的背,我也模仿这样的她,以左手拥住她的背。

三浦同学抱住我,我也抱住三浦同学。我的五官感受到她柔软的触感和甜美的香气,不会让我的感测器出现反应的女性费落蒙。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我率直道出此刻浮现在脑中的字句。三浦同学将脸埋入我的胸口摇了摇头,然后抬起一双湿润的眸子望向我。

「嗳,吻我吧。」

吻。我一时语塞。

「可是……」

「安藤同学,你看。」

三浦同学打断我的话,伸出掌心向上的右手,示意我望向周遭。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看到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众多同伴期待的眼神。

「你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解不出来吗?」

她眯起红肿的双眼笑道。这种问题,连小学生都会哟。安藤同学真是个傻瓜呢。她像这样嘲笑我。

我这么回应。

「啰唆。」

我以自己的嘴唇堵住她的。像是为了告诉我这才是正确答案似的,体育馆里响起如雷的欢呼声和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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