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业典礼结束后,我、三浦同学、亮平和小野被找到校长室。
班导、学年主任、训导主任和校长轮流质问了我们许多问题,甚至还联络了三浦同学的家长。最先从盘问中解放的人是我,我没有被问罪。真要说的话,我犯下的过错,大概就是「还是个高中生,却尝试跟女孩子发生关系」吧。我没有被处罚。
要在哪里等大家呢?我这么想着,然后走向三楼的空教室。我打开教室大门探头望,很幸运的,里头没有半个人。向三浦同学等人转达我在这里等待他们一事后,我打开之前自己往下跳的那扇窗户,试着探出上半身。还挺高的。真亏我能活下来,能活下来真是太好了,我这么想着。
片刻后,亮平和小野踏入这间教室。亮平一屁股在我身旁的桌子上坐下,双腿像是跨在马背上那样夹住桌子,然后不停摇晃。真的是个静不下来的家伙呢。
「三浦同学呢?」
「她在打电话回家。学校还算明理,要求我们所有人只要写悔过书、在暑假时参加志工活动,就不跟我们计较这次的事。不过,可能还会有什么追加条件呢。」
亮平抬头仰望天花板,无趣地发出「唉唉~」的轻叹。
「我又没有需要忏悔的事,叫我写悔过书,我也很困扰耶~小野就算了。」
「为什么我就算了啊。」
「你该反省的事多到满出来啦。」
「哪有啊。」
「你之前不是一直欺负阿纯吗?关于这点,我可不会随便敷衍了事喔。」
亮平对小野投以我不曾看过的犀利目光。小野的视线先是在半空中游移,最后,他像个挨骂的孩子那样,以一脸沮丧的表情望向我。
「安藤。」
小野搔了搔后颈,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然后淡淡地道出这句话。
「以前那些事,抱歉啊。」
真是随便的谢罪耶,他把自己的诸多行为用「以前那些事」一语带过。我无法原谅他,也不会原谅。
「真的觉得自己有错的话,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啦?」
「你最中意的A片是哪一部?」
小野僵住了。第一波攻击成功,我开始乘胜追击。
「只有我单方面让自己的隐私曝光,这样太不公平了吧?」
「对喔!说得没错!既然你到处散布别人的隐私,那也应该受到同样的制裁才对呢,小野!」
像是发现了一个不错的乐子般,亮平的嗓音变得相当快活。他从桌子上跳下来,将手环上杵在原地的小野的肩头。
「快说。依据你的态度,我们也可以考虑把答案当成三个人之间的秘密就好喔。」
小野蠕动双唇,然后对我投以求救的视线,我以冰冷的眼神回敬他。最后,小野像是举白旗般喃喃回答:
「魔镜号。」
亮平以一声恍然大悟的「啊~」回应,但我对男女A片的范畴并不熟悉。
「那是什么?」
「魔镜这种东西,乍看之下是普通的镜子,但从另一侧看的话,则会变成普通的透明玻璃对吧?把用魔镜打造成的卡车停在大街上,然后让演员在里头做爱。从外侧看上去,感觉只是一辆贴满镜子的卡车停在街上,但待在内侧的人,则会有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爱的感觉。这种内容会让我很亢奋。」
待在可以看得到外头风景的卡车里,然后在大街上公然做爱。真亏导演能想出这种玩法呢——我不禁有些佩服。A片千变万化的情节,是让我对异性恋好生羡慕的原因之一。
「小野,你希望被人看啊~是被虐狂吗?」
「你很吵耶。那你又喜欢哪种A片啊?」
「啊~我嘛……」
喀啦。
教室大门被人打开,看到我们三个人一起猛地转过头,三浦同学露出「咦,我做了什么吗?」的表情愣在原地。亮平收回搭在小野肩头上的那只手。
「既然女朋友登场了,我们就识相一点离席吧。走喽,魔镜小野。」
「别给我取这种很废的绰号啦!」
亮平跟小野,和踏进教室的三浦同学擦身而过,然后走了出去。三浦同学来到我的身旁,望向亮平等人离开的大门,不解地轻声问道:
「魔镜是什么东西呀?」
「没什么,你别在意。是说,你父母那边怎么样了?」
三浦同学看似疲惫地吐出一口气。
「我妈跟我妹早就知道我是腐女了,所以倒还无所谓;但这次发生的事,也传到我爸耳里了呢。我被他念了一堆『男人之间的恋爱故事就算了,未成年少女大肆采购一堆A书成何体统』这种所言甚是的话,他搞不好会对我下达BL禁止令呢。」
「这也是个好机会啊。你就趁机戒掉BL吧?」
「不可能。BL这种维他命,是我不可或缺的营养素。要是有人叫你从明天开始过着没有碳水化合物的生活,你做得到吗,安藤同学?」
没办法,特殊体质的人还真是辛苦呢。
「暑假还有同人志的场次,也是相关活动集中举办的时期啊……对了。」
三浦同学抬起双眼望向我。
「我们再一起去这类活动吧,现在,你应该也能乐在其中了。」
「要是我乐在其中,画面看起来应该很不妙吧。」
「不要紧的,只有一个男人这样的话,没人会在意。但如果是两个男人,就会引人注目了。」
「为什么?」
「因为大家会往BL妄想。」
真令人无言。我刻意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里又不是BL星,男同性恋哪可能这样俯拾皆是呢。」
「只要相信,这里就会是BL星。你不是也想到BL星去吗?安藤同学?那就相信嘛。坐上心灵太空船BL号,一起到BL星去吧。」
感觉妄想的规模莫名变大了,我以「有机会再说吧」回应她,然后换了个话题。
「比起这个,陪我一下吧。我有个想去的地方。」
约会邀请。三浦同学轻轻「咦」了一声,视线不安地在半空中游移。
「不愿意的话也无所谓啦。」
「我没有不愿意啊!我要去!」
她使劲这么回答,接着露出满是期待的表情。
「你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那么,该如何回答,才能满足她的期望呢?我想了几个候补的答案,从里头挑出听起来最吸引人的一个。
「海边。」
◆
接近中午的时分,我们走出教室,一起离开学校。
回家路上,我和三浦同学讨论起「BL星上的女性生活」的话题。因为女性人口极为稀少,以女性为客群的企业倒得一间不剩。而且,在这个以男性为主的社会中,甚至连男性也会以陪睡换取工作机会,因此女性的升迁会变得更加严苛等等。结论是,对女性而言,这应该会是个很难居住的星球。尽管如此,三浦同学想移民到BL星的想法仍相当坚定。对她来说,这个星球似乎有什么金钱买不到的价值存在。
一起搭上电车后,先抵达目的地车站的我向三浦同学道别。我走下电车,朝验票闸门走去。当我不太灵活地试着用左手掏出皮夹时,后方传来一个声音。
「需要帮忙吗?」
我转身,看见一名跟我穿着相同制服的短发少年。打算以「没关系」婉拒他时,我发现自己似乎在哪里看过这个人。他的声音再次在我脑中播放出来。
——嗳~你有听说高二有个男同性恋的事吗?
我想起来了。他是在我跳楼那天,在学校餐厅讨论我的话题的高一学弟。看到我杵在原地说不出话的反应,少年也察觉到我认得他的事情。
「你还记得我啊,那时候,真的非常抱歉。」
少年深深朝我一鞠躬。不知该作何反应的我,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回应。
「你也是在这一站下车?」
「不,我不是。今天,我是刻意跟着学长下车的。」
「……因为想跟我道歉吗?」
「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过,我想说的不只是这个。」
少年拉低视线,但随即毅然决然地抬起头,用手按着胸口表示:
「其实我也是。」
我也是。
光是这几个字,就彻底让我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了。噢,原来如此,是这么一回事啊。之前做出那么高调的行为,会发生这种事,其实也不奇怪。
「我也一直都很苦恼。」
少年微微垂下头。
「我过得很痛苦、很煎熬,却又说出伤害了有着同样苦处的学长的发言……听到你跳楼的事,我一直很后悔,觉得自己可能就是那根压死骆驼的稻草。但今天,看到受到大家鼓励,也好好面对、接受这些鼓励的你,我觉得……我知道这纯粹是我个人的感受,可是……」
少年再次深深朝我鞠躬。
「我涌现了活下去的勇气,真的非常感谢你。」
表里一致的真挚赞美。回想起来,从国中开始,我就是回家社
的成员,所以这是我第一次被年纪比自己小的人崇拜。这远比我想像的还要更难为情。
「那个啊。」我以左手搔搔脸颊。「那天,在学校餐厅,先提起男同性恋话题的人是你吧?」
少年的双肩狠狠抽动了一下,他以相当愧疚的嗓音回应:
「……是的。」
「这样啊,你是不是喜欢那时跟你一起吃饭的朋友?」
少年没有回应我。
他说不出半句话,露出一脸哑然、真的只有哑然能形容的表情。他是装出很吃惊的样子,想借此欺骗我吗?少年的反应,简直好懂到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在这样演戏。我其实没打算让他这么动摇的。总觉得有点过意不去。
「噢,因为我也有这种经验啦,故意跟自己在意的对象提及男同性恋的话题,然后窥探他的反应。我想,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或说是男同性恋很常见的事情吧。」
我轻拍少年的肩膀。
「我们一起放松紧绷的肩膀加油吧。如果我们渴望的是百分之百,只要能收到百分之十就要偷笑了。所以,要是不放松心情过活,总有一天会崩溃的。我今天学到了这件事。」
明明差点就崩溃了,还自以为是地说这些大话。我压抑着想要露出苦笑的冲动,佯装成一名可靠学长的模样。少年朝我露出一个开朗的笑容。
「是。」
◆
回到家后,我看到母亲待在客厅里。
她一边哼歌,一边愉快地在厨房炒着小香肠,今天应该是她打工的日子才对。难道……我战战兢兢地开口试探。
「你今天不用工作吗?」
「我请假了。今天是你久违去学校的日子,要是回家后只有自己一个人吃饭,不是很寂寞吗?」
原来不是被炒鱿鱼了,松了一口气的我轻抚胸口。母亲继续往下说。
「今天好像发生了很不得了的事?我有接到老师打来的电话呢。」
或许是有这么一回事。我以「嗯,算是吧」含糊带过,走向自己的房间。握住门把,正要打开房门时,母亲又补上一句。
「等一下要好好跟我说哟。」
啪滋啪滋,油从锅中溅起的声音,宛如掌声一般。
「因为妈以后可得变得更了解你才行呢。」
母亲露出嘴角微微上扬、眼角挤出鱼尾纹、看起来有几丝疲惫的笑容,同时以料理长筷翻动平底锅里的小香肠。那是她决定正视棘手的现实、决定彻底和我互相理解的表情,就像三浦同学对我展示的行动那样。
——我会跟你说的。
那个爱着我的女孩子的事、她想传达给我的东西、我从她那里得到的东西。还有我在计划后天,要跟她两个人一起去某座沿海城市旅行的事,我不会蒙混带过。我会好好告诉母亲至今为止发生过的事。然后,再跟她好好讨论从今以后的事。
我跟母亲的「至今为止」还有「从今以后」,想必得花上很多时间来诉说。我想,也不全然都会是开心的话题。也可能会在好好面对彼此之后,反而觉得更难以接受。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和母亲谈谈。
「我知道了。」
我以坚定的语气回应,然后走进房间。将书包搁在床上后,我打开笔记型电脑。因为只能用左手操作,所以过程不太顺利。最后,我好不容易启动了现在已经不再使用的那个通讯软件。
他依旧是离线状态。
我打开聊天视窗。就算聊天对象不在线上,也还是可以叫出跟对方聊天的视窗。接着,我在讯息输入栏打了一句话,然后按下没有作用的传送钮。
『我后天就会过去喽。』
Mr. Fahrenheit。
我要去见你了。
◆
我决定从上野搭乘特急列车,前往Mr. Fahrenheit的老家所在的地方。我跟三浦同学约在上野车站的中央验票闸门会合。走向验票闸门的途中,我看到很多疑似要前往上野动物园的一家人。我模模糊糊地回想起自己的幼年回忆。
抵达约定的地点后,我随即看见穿着一袭轻飘飘的白色连身裙、拎着一个褐色小提包的三浦同学。我朝她走近,然后这么开口:
「你今天这身打扮很少女呢。」
「我想营造出来的感觉,大概是准备前往位于高原的避暑胜地的名媛那样吧。如果再戴上一顶草帽,或许就更完美了呢。不过,因为名媛跟呆瓜的打扮只有一线之隔,所以我放弃了。」
说着,三浦同学揪住裙摆往两旁拉开,像是在向我展示这袭连身裙。
「如何?可爱吗?」
这是个很难的问题。我带着几分困惑回答:
「我觉得应该很可爱吧。」
「为什么是『我觉得应该』啊。」
「因为我对女孩子没兴趣,所以只能粗略掌握『可爱』的感觉啊。」
「可是,应该多少感觉得出可不可爱吧?」
「是感觉得出来,但个体差异几乎不存在。比方说,狗很可爱对吧?可是,假设同时有很多只相同品种的狗出现在眼前,就不太会说其中一只特别可爱吧?如果是一群斗牛犬,就会以『斗牛犬很可爱呢』来下结论,就是这样的感觉。要是有人问到『觉得女子偶像团体里头的谁最可爱?』我也只会涌现『大家都很可爱』的感想。我觉得你跟她们是同等程度的可爱。」
「……为什么呢?虽然被说成跟女子偶像同等可爱,我却一点都不觉得开心耶。」
三浦同学紧盯着我看,接着不满地问道:「是说,为什么要用斗牛犬举例啊?」我以「没有为什么啊」强行结束这个话题,然后速速走向月台。
搭上特急列车后,我们在某个双人座坐下。三浦同学坐靠窗的位子,我则是坐靠走道的位子。三浦同学眺望着高速切换的街头景色,然后呢喃:
「有种『旅行耶~!』的感觉呢。」
「你的词汇库好贫瘠喔。」
「嘴巴好毒喔,真不错。安藤同学果然要这样才对呢。」
我沉默下来。看着被堵上嘴的我,三浦同学露出看似很开心的笑容。
「话说回来,你今天怎么会想约我一起去呢?」
三浦同学的笑容从愉悦转为慈爱。
「你哭泣的模样,可能会被我看到呢。」
哭泣的模样被她看到,这恐怕——不可能。
「我想……」
我深深靠上椅背。
「我今天应该不会哭。」
三浦同学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他主动选择了死亡。尽管理由不同,但我也试图做出相同的行动。所以,我无法涌现『为什么要做这种事』的疑问,也无法做出『这种行为是不对的』之类的谴责。我会以『也是有这种事』、『也是会有这么做的人』的想法,来接受他的死。所以,我一定哭不出来。然后,面对朋友的死,却流不出一滴泪——我或许会更厌恶这样的自己吧。」
列车摇晃着。我能感觉到,三浦同学的内心也像是呼应这样的晃动般震荡起来。为了抑制这样的震荡,我以清澈的嗓音补上一句。
「可是,跟你在一起的话,我就不会这么想了。」
我朝三浦同学露出笑容。虚弱却扎实的笑容。
「无论是怎么样的我,你都愿意认同,你能够接受坦承了一切的我。跟这样的三浦同学在一起的话,无论是怎么样的自己,我都能够认同——我有这样的感觉。就是因为这样,我今天才会带你一起来。」
跟三浦同学出柜的时候,她在我面前哭了。哭着问她对我的这份感情,今后该何去何从。她完全没有畏惧或厌恶我真实的模样,只是单纯为了自己的恋情无法圆满而悲叹不已,任性地不断不断哭泣。
这样的她,让我感到很愧疚。但同时——
也很开心。
「那个啊。」
三浦同学将握成拳头的手举到脸前。
「如果你没办法哭,就让我揍你揍到哭出来好了?」
我摊开左手掌心在面前挥了挥,苦笑着表示:
「这就不必了。」
◆
步下月台的瞬间,海潮的气味便迎面而来。
这个车站有一处被玻璃墙环绕的瞭望台,从这里,可以将反射盛夏阳光、像亮片那样炫目闪耀的太平洋尽收眼底。三浦同学像是要环抱整个地球那样敞开双臂,以感叹不已的嗓音开口:
「有种『大海耶~!』的感觉呢。」
「你的词汇库真的很贫瘠耶。」
「那么,用你丰沛的词汇库代替我发表感言吧。来,请说!」
「……是『大海耶~』的感觉呢。」
「很不错的回避方式喔,虽然你的词汇库也很贫瘠,但脑筋却转得挺快的呢。」
我被她玩弄在股掌之间,三浦同学愈来愈知道该怎么对付我了。总觉得有点坐立不安。
「好啦,我们快点出发吧。」
「是是是。」
我领着三浦同学走出车站。在车站附近的餐厅吃过午餐后,我们在环状设计的公车站搭上公车
,然后在Mr. Fahrenheit老家附近的公车站下车。在毒辣的阳光曝晒下,步行约莫五分钟后就能抵达。这间两层楼高的独栋建筑,门口挂着跟Mr. Fahrenheit告诉我的本名姓氏相同的门牌。
「就是这里。」
我将门牌下方的住址跟自己写的备忘录比对,做最后一次确认。我和三浦同学一起伫立在门铃前方。一旁的她抬头仰望这栋建筑物,然后轻轻吐出一口气。
「三浦同学。请用你贫瘠的词汇库表达此刻的心情吧。」
「……就是『房子耶~』的感觉。」
「谢谢,因为太无趣,反而让我鼓起勇气了。」
我按下门铃。
在呆板的叮咚声之后,对讲机传来一声『哪位?』听起来是有点模糊的女性嗓音。是Mr. Fahrenheit的母亲吗?因为他说自己是独生子,所以这样的可能性很高。
「您好~」
Mr. Fahrenheit,你已经事先安排好了吧,我相信你喔。
「我来领令郎的CD。」
一阵沉默,我按捺着想要再补充说明些什么的冲动,静静等待对方做出反应。裹上石膏的右手因紧张而冒汗。最后,对讲机终于再次传来人声。
『我知道了,请稍等一下。』
对方明白我的来意了。玄关大门随即被打开,一名穿着长裙的女性从里头现身。这个人就是Mr. Fahrenheit的母亲吗?她看起来很年轻,而且——
——很瘦弱。
应该说她瘦得很没精神,紧贴着骨骼的肌肤,不知道在看哪里、有点向外凸的双眼,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半点元气或情绪波动。有如一具人偶——不对,是人体模型。
「你就是纯同学吧?我有听小犬说,你是他透过网路结识的朋友。」
Mr. Fahrenheit的母亲朝我深深一鞠躬,她连嗓音都显得坚硬而冰冷。
「请问你旁边这位是?」
伯母朝三浦同学瞄了一眼。后者以正大光明的态度开口介绍自己。
「我是他的女朋友。」
「听小犬说,纯同学应该是男同性恋者才对。」
三浦同学僵在原地,我以左手复上额头,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她不可能不知道。
「呃,该说是女朋友还是前女友……不对,我们没有谈分手,我也完全不打算跟他分手。总之,我们就是这样的关系。我也确实明白他是男同性恋的……」
「抱歉,三浦同学。你先闭嘴一下。」
我制止不知所措的三浦同学继续往下说,站到她的前方开口:
「我确实是同性恋。不过,我很希望自己能变成异性恋,所以想透过跟她交往的方式来改变自己。但最后,我仍没能实现这样的心愿。开始交往之后,发生了很多事,让我跟她彻底明白我终究是个同性恋的事实。尽管如此,她仍然愿意陪在我身边,我们俩就是这样的关系。对我来说,她是很重要的人,所以我今天请她陪我一起过来,令郎也知道她的存在。」
我恳切地道出事实。伯母连眉毛都不挑一下,只是淡淡地回应:
「你为什么能断言自己『没能实现心愿』?」
出乎意料的提问,我不禁有些怯懦。
「既然能够和女性交往,也认定对方对自己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一名女性,应该就能主张自己是异性恋者了吧?。」
跟异性交往、重视那名异性。这样的我,已经是异性恋者了。已经拥有去喜爱女性的能力。
「——不可能。」
我以强硬的语气断言。
「我对自己喜欢的男性的心意、跟对这个女孩子的心意,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三浦同学垂下眼帘,伯母并没有因此动摇。只是以宛如无机物的冰冷态度,道出宛如无机物的冰冷发言。
「你没能治好,是吗?」
预定下个星期就能拆掉石膏的右手,瞬间窜过一股宛如骨头刚折断的剧痛。
「这不是治不治得好的问题,我们只是生下来就是如此罢了。因为找不到任何理由或原因,所以也无法治疗。要是能治好的话——」
要是能治好的话——
「——我早就去接受治疗了。」
我最后这句话,有气无力得像是在喃喃自语。这个人跟三浦同学完全相反,愈是跟她说话,愈会变得讨厌自己。
伯母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嗓音回了一句「这样啊」,然后以一双无神的眸子盯着我,张大自己的嘴巴表示:
「我和外子都曾试着把那孩子治好。」
不寒而栗的恐惧感朝我袭来。
「至今,我还不曾听说过一度感染HIV的人,能够完全消灭体内这种病毒的案例。然而,在活着的时候性取向自然改变的案例,却多得数不尽。透过现代医学的力量,HIV不再是致死的病毒,感染者甚至能透过体外受精的方式孕育后代。所以,你还有机会从现在开始过着正常的人生——我和外子一起这么殷切地向小犬说明。」
正常的人生,明示「你是错的」这样的宣言。
「但小犬完全不愿意听我们说这些,他忿忿地表示『简直像在跟外星人沟通一样,我累了。』看到这样的小犬,外子怒斥『你这是对父母应有的态度吗!』我则是哭诉『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呢?』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不断上演。」
不愿意理解自己的双亲,鄙视他们的Mr. Fahrenheit,隔阂家人之间的墙壁愈来愈高——最后招来了无法挽回的事态。
「可是……」
伯母的眉尾稍稍下垂,类似情绪波动的表现,第一次出现在她的脸上。
「最痛苦的,其实是那个孩子才对呢。」
令人窒息的沉默降临。伯母转身背对我们,伸手打开玄关大门,让它维持敞开的状态后,又转过头来看着我。
「纯同学。」
她硬质的嗓音,化为冰块打造而成的尖刀,刺入我的心脏。
「请你来见见小犬吧。」
◆
我准备来领取的《QUEENⅡ》的CD,就放在Mr. Fahrenheit的房间里。除了多了佛坛以外,他的房间都还维持着他生前的模样。没有动力去整理——伯母是这么说的。
我跟着伯母走上二楼,穿越走廊。她在某扇有着银色门把的浅褐色房门前停下脚步。她没有握住门把,而是从房门前退开。
「这是他的房间。」
像是在表明「你自己打开吧」的无语的压力,在伯母无声的催促下,我往前踏出一步,握住门把。
Mr. Fahrenheit,我一直很想见、却又不想见的存在。
对我来说,你就是神。能够认真倾听我无法对任何人诉说的烦恼,指示我生存之道的神。所以,我不愿想像你呼吸空气、摄取食物、或是和他人说话的光景。我不愿把你当成人类男性和女性生下来的普通人。
现在,我要斩断这样的偶像崇拜情节了。
『我进去喽。』
我在脑中点开聊天视窗,送出一句取代敲门动作的讯息,然后随即收到回应。
『请进。』
我以不会被任何人察觉到的细微动作点点头,扭开门把,一口气打开这扇门。
焚香的气味。
面对这代表死亡的浓烈香气,我不禁蹙眉。我环顾房内。铺着浅蓝色床单的床铺,放着一台笔记型电脑的书桌,跟我的房间大同小异。除了被安置在房间最深处,用力主张自身存在的那个漆黑佛坛以外。
我往前踏出一步,佛坛上的遗照跟着变得清晰。我跟露出灿烂笑容、几乎能听到他以一声爽朗的「嗨」跟我打招呼的Mr. Fahrenheit对上视线。
我变得动弹不得。
——怎么会?
我再次环顾房内。朴素而没有多余装饰、跟我的房间有着类似氛围的房间。不过,有一个大大不同的地方——收纳在书柜里的众多书籍——我也持有同样的书,但它们都已经不在书柜里了。因为不会再看,所以我将它们收进了储藏室。
你确实有着这样的特质。
总是以略微挖苦的态度笑看世事,说起话来装模作样。我觉得这样的你很帅气,但听到受你影响的我的发言后,三浦同学却有不同的感想。那时候,我只是涌现了「你被说成有中二病喽,Mr. Fahrenheit」的想法。认为三浦同学是因为不了解你,才会这么鲁莽地解读你。我完全不觉得她是正确的。
『我不是说过了吗?』
文字浮现在我一片空白的脑中。
『「或许,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谎言喔」。』
来到我身旁的三浦同学,像是说梦话般喃喃开口。
「……国中生?」
遗照里的少年朝我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感觉很柔软的脸颊,仍有些稚气未脱的偏圆脸形,在稚嫩中透露出聪颖气质的五官。摊开放在书柜里的国中课本,学习二次方程式和整数分解的身影,
想必十分适合这样的他。
「他在五月满十五岁。」
伯母消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连小犬生日那天,我们一家人都大吵了一架。我和外子央求小犬,将生日这天当成崭新的分水岭,从这天开始重生成异性恋者。小犬不屑地以自己人生中最大的悲剧,就是生为我们俩的小孩回呛。外子因此出手殴打小犬,我则是不停哭泣。一边哭,一边对那孩子说我也……我也希望能有个『普通』的孩子……」
接着,伯母「哇」地一声哭喊出来。她一直在忍耐,因为,只要有些许感情泄漏出来,所有的情绪就会跟着溃堤,所以她选择忍耐。她悲痛的哭声,足以让他人明白这些。
我走近佛坛,以左手捧起Mr. Fahrenheit的遗照。原本在脑海中描绘出来的爽飒青年的身影,瞬间被替换成眼前这名少年。我们过去的交谈内容,现在以变声期特有的、仍残留着些许高亢童声的沙哑嗓音,在脑内再次播放出来。
「对了,你有说过呢。」
像是受到自己的嗓音催促般,我的泪水从眼眶滑落。
「说自己没念过高中。」
——笨蛋。
我真心这么想,我完全无法接受,谁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啊。
你是个笨蛋、超级大笨蛋。装出一副聪明伶俐的样子,将手上的试题流畅地解答完毕后,便提前交卷,在大家仍为了解题而陷入苦思时,得意洋洋地走出教室。然而,最后却拿了零分。
有很多等着花时间确认的事,有很多令人迷惘犹疑的事。
我是这样,你理应也是这样。
能够让自己觉得「活着真是太好了」的事情,明明一定存在着才对。
「……什么啊。」
真正令人害怕的,是能够简化人类的标签又多了一个的事实。
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世界,人们总是有将其简化的倾向。
而能被容许简化自己的,只有自己。
「我一直都很崇拜你呢。」
从女高中生到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的男人,都被你玩弄在股掌之间啊。你还真是个充满魔性魅力的男人呢。
我们身上,不是都有某个性能优秀的感测器吗?
能让阴茎勃起的「喜欢」,以及无法勃起的「喜欢」。
「我一直觉得你很帅气呢。」
你所谓的「一般的性爱」,到底是什么?
要改变的不是你自己,而是你心中对「一般」的定义。
我也不曾认识过像你这么有魅力的人呢。就是不是单身这点最可惜。
「结果你——」
纯。
我喜欢你。
「只是个中二病患者吗?」
我将Mr. Fahrenheit的遗照揣进怀里,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我一边发出呜咽声,一边泣不成声地呼唤了他的本名好几次、好几次。
◆
从伯母手中接过《QUEENⅡ》的CD后,我们马上离开了这个家。我并非完全不想向伯母请教我所不知道的Mr. Fahrenheit的另一面。然而,我不能问。看着哭到双眼红肿的伯母,我这么想着。
离开Mr. Fahrenheit的老家后,我和三浦同学前往他的恋人长眠的墓园。尽管走在艳阳之下,我却没怎么流汗。跟我并肩走着的三浦同学,低垂着头轻声表示:
「安藤同学,你还活着,真的是太好了。」
我点点头。回到家之后,得跟母亲道歉才行。我这么想着。
在附近的公车站搭上公车后,过了三个站,就会抵达我们要去的那座墓园。我们先到墓园管理处买了一束香,再将Mr. Fahrenheit恋人的名字告诉管理员,向他请教墓碑的位置所在。朝目的地前进的路上,三浦同学眺望着无数块竖立在这里的墓碑,然后喃喃开口:
「有种『坟墓耶~』的感觉呢。」
「你喜欢这样的氛围?」
「嗯。」
我们一边聊着琐碎无趣的话题,一边往前走。最后,终于抵达了刻着Mr. Fahrenheit恋人的姓氏的一块墓碑前。那是一块极其普通的灰色石碑,没有人会知道长眠在其下的,是一名因AIDS而过世的同性恋者。
「说这种话来批评亡者,感觉不太尊敬,不过……」
三浦同学带着复杂的表情开口。
「一想到这个人对尚未结束国民义务教育的孩子出手,然后变成这样,总觉得挺发人省思的呢。」
「在BL星人之中,不是也有很多对学生出手的国中老师吗?」
「……在BL星的习俗中,男孩子只要满十岁,就会被视为成年。」
「这个星球也太夸张了。感觉犯罪率应该很高吧。」
我这么调侃。三浦同学不悦地鼓起腮帮子。
「你都不在意这点吗,安藤同学?」
「你觉得,还是高中生,却跟一名已经有妻小的中年男性交往的我,有权力谴责这种道德伦理上的问题吗?」
「……没有。」
三浦同学闭上嘴。我以左手轻抚墓碑,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我想,在自杀的那个孩子告白前,这个人一定就已经喜欢着他了吧。」
这个世界并不简单。不会因为同样是同性恋者,就能够明白对方的心情。在某个连长相都不知道的人死后,擅自推测他生前的心意或想法,可说是狂妄又自以为是的行为。
可是,让我们说吧。
「一般来说,我们这种人的恋爱,是从寻找『就算喜欢上也可以的人』开始的。就算是一段让自己动心不已的恋情,倘若对象不是这样的人,基本上都不会开花结果。」
在休业典礼当天,追着我到车站的那名少年,那孩子的恋情想必也会无疾而终。这跟情感强烈与否、或是本人积不积极无关。
「所以,如果发生了『一直暗恋的对象向自己告白』这样的奇迹,整个人会动摇到不像自己,我也觉得能够理解。」
是这么一回事吧?我抚着墓碑,在内心这么问道。三浦同学撩起发丝,以成熟而湿润的嗓音喃喃自语:
「……说得也是。」
以火柴点燃线香后,三浦同学将一半的香递给我。我将线香插进香炉里,双手合十默祷。三浦同学也照着做了。默祷结束后,三浦同学从手提包里取出《QUEENⅡ》的CD递给我。
我接过她手中的《QUEENⅡ》。伫立在黑色背景之中,穿着漆黑衣物、闭上双眼的四名乐团成员,打造出带着幻想氛围的CD封面。我将它搁在墓碑前方。
这样一来,约定就达成了。
「回去吧。」
我有些消沉地轻喃,结果三浦同学「唉~」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没有这样的吧,真让人失望耶。」
「为什么?我要办的事已经办完了啊。」
「一开始约我来这里的时候,你忘记你是怎么说的吗?」
一阵南风吹来。三浦同学对我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
「不是说好要去海边吗?」
◆
抵达沙滩的时候,海水浴场开放的戏水时间已经结束了。
我们来到人烟稀少的海岸处,两人并肩在沙滩上坐下。我坐右侧、三浦同学坐左侧。缓缓没入水平线的夕阳,绽放出橙色的光芒。在海风和浪潮声环绕下,三浦同学眯起双眼轻声说道:
「我们今天去吊唁的那两人,是不是也像这样一起欣赏过夕阳呢?」
「似乎有喔。他们有聊过要远渡这片大海,到另一头的国度去结婚。」
「这样啊。希望他们能在天堂再次相聚呢。」
「——就是啊。」
我表示同意。哪能让这两人下地狱啊,他们一定到天堂去听佛莱迪的演唱会了。他们会看着佛莱迪和约翰•蓝侬本人合唱原本用来献给后者的〈Life Is Real〉,然后感动到几乎昏厥。我这么下定论。
三浦同学的脑袋微微倒向我这边,这是她撒娇的表现。
「嗳,安藤同学。在QUEEN的所有曲子之中,你最喜欢的是哪一首?」
最喜欢的曲子。我从口袋里掏出音乐播放器,松开缠绕在上头的耳机线。
「直接让你听听吧。」
说着,我将其中一只耳机交给三浦同学。在两人共享一副耳机的状态下,我找出那首曲子,然后按下播放键。在钢琴和竖琴谱成的优美旋律之后,佛莱迪以妖艳的嗓音唱出和歌名同样的歌词。
三浦同学闭上眼睛,一脸陶醉地专注听歌。我也同样闭上眼睛。我的身体感受到三浦同学的热度。以反复拍打岸边的海浪声为背景,温柔又哀愁的歌声,慢慢渗透到身体的每个角落。
最后,这首歌结束了。看着我以一只左手将耳机线缠绕在音乐播放器上,三浦同学以仍沉浸在余韵之中的慵懒嗓音问道:
「这首歌的歌名是什么?」
「〈Love of My Life〉。是一首别离的歌。刚好是
佛莱迪在跟恋人分手的时期创作的曲子,所以,据说是为了那个人而写的一首歌。」
三浦同学陶醉地吐出一口气。
「男人跟男人谈恋爱,果然很辛苦吗?明明喜欢对方到能创作出一首如此动听的歌曲,两人却还是分开了。」
「如果你已经进入腐女模式了,那很抱歉,但事实不是你想的那样喔。佛莱迪这时候的恋人,是一名叫做玛丽•奥斯丁的女性。他们原本还有同居,到最后还是分开了。」
我将音乐播放器放回口袋里,三浦同学以几乎能看到灵魂从嘴里窜出来的呆滞表情望向我。有这么惊讶吗?
「我之前有跟你说过,佛莱迪也交过女朋友吧?」
「是有说过,但你也说他可能是能跟女人上床的男同性恋啊。如果有这么喜欢的女性恋人,绝对是双性恋才对吧?」
「可是,断言佛莱迪是男同性恋的人,就是那位玛丽•奥斯丁呢。」
三浦同学的脸上浮现更多错愕。
「这是怎么回事?」
「似乎是佛莱迪主动跟玛丽出柜的。说自己是对男人也有兴趣的双性恋,结果玛丽似乎回答他『你不是双性恋,而是男同性恋才对』。不过,这也是我听别人说的,所以并不知道真实性有多少。」
就算不情愿,还是会察觉到自己喜欢的人,双眼追逐的对象是谁。我想起亮平说过的这句话,将视线移向大海。已经有一半的太阳没入水平线,再过一会儿,夜晚就要降临了。让人无法察觉谁看着谁的温柔夜晚。
三浦同学的声音传入我左边的耳朵里。
「跟佛莱迪分手之后,玛丽怎么样了呢?」
透露出紧张情绪的僵硬嗓音。
我以望着大海的姿势开口回答:
「即使分手了,玛丽仍以一名交情匪浅的朋友身分陪着佛莱迪,也会跟着他一起去巡回演唱会。佛莱迪的身旁,似乎一直都能看到她的身影。之后,玛丽和另一个男人结婚,建立了家庭,也生了孩子,虽然最后还是以离婚收场就是了。佛莱迪死后,他庞大的遗产都给了玛丽。」
「为什么遗产会变成玛丽的?」
「是佛莱迪本人的要求。虽然没能成为一对一的伴侣关系,但玛丽仍是和他灵魂相系的挚友。」
沉入海中的夕阳余晖,让我眯起双眼。我跟三浦同学都不再开口,漫长的沉默笼罩了我们。然而,我还有话想说。三浦同学想必也是如此。所以,我们都无法说出「回去吧」这样的提议。
最后,先开口的人是我。
「三浦同学。」
我转头望向三浦同学,她也转过来面对我。在两人的视线确实对上后,我这么开口。
「我确定要转学了,我会在暑假时搬到大阪去。」
三浦同学的眉毛弯成八字状。啊啊,她果然露出了这种表情。
「这不是为了逃避,我想试探自己。我想去跟对我一无所知的人接触交流,追求自己的可能性。」
所以——
「安藤同学。」
我准备说出来的话,被她的坚定呼唤声打断。
「我们分手吧。」
浪潮声变大了。
无语的我,满面笑容的三浦同学。浪潮声宛如沙沙作响的杂讯,在我一片空白的脑中回响。
「……啥?」
「因为,人家没办法谈远距离恋爱嘛,我原本也觉得是时候结束了。毕竟,你的嘴巴真的太恶劣了。恶劣到就算事后再讨好对方,也无法弥补的程度。」
三浦同学的嘴角,大大向上弯成一个笑容的弧度。她指着我的额头说道:
「这样的话,就是我甩了你喔。」
指着我的那根手指不断颤抖。
——对不起。
我把浮现在脑中的台词留在心里。这么说不对,被甩的人是我。过去诸多我行我素的行为,耗尽了三浦同学对我的感情,让我被她凄惨地、悲哀地甩掉了。
「我知道了,我们分手吧。」
我没有注入任何感情,淡淡地这么表示。三浦同学无力地垂下原本指着我的手。接着,她缓缓起身,然后转身背对我。
「我去一下洗手间。」
她的嗓音颤抖着。三浦同学跑着离开了沙滩。我摊开左手和双脚,把被石膏固定住的右手放在肚子上,仰躺在沙滩上。
开始蒙上淡淡夜色的天空中,浮现了几颗闪耀着强烈光芒的星点。我在这片有着些许坏点的大型萤幕上,叫出了聊天视窗。
『我被甩掉了。』
『我都看到喽,这是你理所当然的报应。』
『好过分喔,你不能对我说几句安慰的话吗?』
『你期待我说这种话?』
『怎么会呢。』
海风卷起一阵沙,从我脸部上空扫过。我连忙闭上眼,然后睁开。那句一针见血的讯息,浮现在我还无法对焦的双眼前。
『话说回来,你该不会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吧?』
我没能马上回应,对方趁机又补上一句劝诫的发言。
『还有一项重要的工作在等着你喔。』
我轻轻将裹在石膏里的手握拳。
『我明白。』
我关掉视窗。藏在视窗后方的繁星,透出格外炫目的光芒。我在温和的浪潮声包围下,像是陷入沉睡般闭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