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章 潜藏于地板下

我从以前就是个低着头走路的人。

这不是在比喻我的性格灰暗消极,而是我的身体实际上即是呈现低头状态。

那是发生在近二十年前,我还是个小男孩时的事。当时我仍在上小学,放学回家的路上,和朋友边走边聊昨天的电视节目与漫画,而朋友对我说了一句话。那是个单纯的疑问——你为什么老是看着地面?闻言,我反而感到疑惑。走路看着地面,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然而,经朋友这么一说,我开始观察周围的人,这才发现原来奇怪的是我。

纵然有程度上的差异,但每个人走路时,基本上都是笔直地面向前方,虽然不是完全不看地面,但抬头的时间总是比低头的时间长。而我正好相反,面向地面的时间远比抬头的时间长,只有在确认前方的时候会稍微瞄上一眼,一旦确定正面没有可能会撞上的人,便会再度垂下头。我一直以为一般人都是这样。

我大受打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普通的孩子,是朋友的那句话点醒了我。察觉自己是异类之后,年幼的我烦恼不已,想改掉这个毛病。然而,低头走路已经成了习惯,只要稍不留心,脖子就会自动垂下,视线便会移向地面。

我大概挣扎了一个月吧。

或许我不该这么说自己,从小我就是个无聊透顶的人。我之所以决定低着头走路,是出于一种近似想置之不理的感情,但顾及社会观感,我还是做了些许让步,最终调整到了八比二的比例。

走路时看着地面占八成,看着前方及其他方向占两成。这就是八比二法则。

在我看来,走路不确认脚边,只看着前面的人才奇怪。

从可能绊脚的地形落差或积水,到随地乱吐的口香糖或狗屎,地面上存在着各式各样的东西。要闪避这些东西,只能看着下方。的确,抬着头也能确认稍微前方的地面,但是一想到确认完后到自己的脚实际到达该处的期间,不知会发生什么变化,我就放不下心。

搞不好会有猫突然冲出来,我没注意到,将它踹飞,要是它一怒之下回咬我一口,不是很痛吗?又说不定地上有根颜色与柏油路相同、必须靠近细看才会发现的钉子,要是我踩下去,脚刺出了一个洞,铁定血流如注。

无法预测的威胁、意识之外的威胁,为了避开这些威胁,我低头走路。虽然随着年岁增长而有所缓和,但这个习性在我成年之后依然持续着。

我知道自己很古怪,不过,事到如今,也不需要改了吧。无论是过去或将来,我应该都会继续步步为营地活下去。

「老师,再见~」

「好,再见。」

我对着活力十足的声音回打招呼。走在长廊上,与年纪相差一轮的年轻人擦身而过时,常会听见招呼声。

现在的我从事教职,在有点偏僻的乡下高中当老师,任教学科是数学。若是问我工作开不开心,我或许会歪头纳闷,但若是问我无不无聊,我应该会否定吧。当上老师,已经过了五个年头。

课堂时间结束,学生都放学了,我锁上自己担任班导的班级教室大门,正要返回职员室。

擦身而过的学生大多容光焕发,因为今天是期中考结束后的周末,明天就开始放假了。每年的这个时期,在五月二十日后会举办为期四天的考试。

他们的身心想必充满了解放感吧,我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似乎也是如此。真令人怀念。

有别于活力十足的学生,包含我在内的教师接下来必须批阅堆积如山的考卷。任教几个班级,就得批阅几个班级的考卷,工程相当浩大。活泼外向的前辈们只有在这个时期才不会提起假日的行程。

「哎呀,坂口老师。」

又有人向我打招呼,我抬起了头来。我走路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低着头,所以被打招呼的比例比主动打招呼来得高。

「啊,你好,石山老师。那是要做什么的?」

走在斜前方的是叫做石山的老师。她年纪不大,是今年就任的新任教师,任教学科是英语,记得她教的是二年级的班级。

她那纤细的手臂抱着两张学生用的桌子,一张倒过来叠在另一张上头,一起搬运。

「这是我教室里的桌子,从四月初就一直怪怪的,一用力压就会吱吱叫,所以要拿去换。」

她在附近停住脚步,把桌子放在地板上,特地演示桌子发出叫声的情况给我看。她拿下叠在上方的桌子,用手压住中心,一道刺耳的尖锐声音随即响起,我忍不住皱起眉头。

「对吧?吱吱叫,吵死了。」

「的确,这样会妨碍学生用功。不过,叫学生自己搬不就行了?」

「是啊。可是,又不是用这张桌子的学生弄坏的,这样太可怜了。」

她的性格勤勉开朗,就是有点滥好人。替换用的桌椅不在平时使用的这个校舍里,必须走到外头,前往位于后侧的旧校舍三楼才行,想必很费力吧!她再度叠好桌子,搬了起来,步履蹒跚地迈开脚步。

「呃,我来搬吧!」

我忍不住说道。旧校舍没有电梯,光是想像她爬楼梯的模样,就令我胆颤心惊,无法袖手旁观。

「这怎么行呢?这样对你过意不去。」

「没把发出怪声的桌子处理掉,是去年就在这所学校任教的老师的责任。让石山老师搬,我这个当前辈的可就颜面扫地了。」

我搬出这套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后,她便略带顾虑地接受了我的提议。我比她年长,是男人,又是前辈,既然让我看见了,这点小忙当然得帮。

「我会找两张同样大小的新桌子搬到教室去的。」

我代替石山老师搬起桌子。我的力气不算大,身材也偏瘦,不过只要抽屉里没放东西,区区两张桌子还不成问题。

「对不起,那就拜托你了。」

「包在我身上。」

在她的目送之下,我离开了原地。

好了,该上工了。这所学校有好几栋校舍,大致上可以分为新校舍和旧校舍。新校舍是我刚就任的时候重新改建而成的,是平时就在使用的建筑物,部分旧校舍也还充当科任教室或社办使用,只是与我无缘。三楼完全是空教室,成了摆放多余桌椅的仓库。

我抱着桌子缓缓移动。反正不赶时间,我悠哉地走出了新校舍。

放学后的学校。才刚考完试,已经有学生重新展开社团活动,在操场上全速冲刺了。飞奔于跑道上的是田径社社员。

自己上次全速冲刺,是什么时候呢?看着他们,我如此暗想,却想不起来,不禁深切体认到自己的运动不足。

我是个低着头走路的人,说归说,在跑步或运动的时候,我当然会放弃原则,看着前方。不过,那仅限于整备过的操场和地形平坦的体育馆,我可不想在外头的道路上慢跑。我想,我这辈子大概都是这样了。我甚至觉得老了以后变得弯腰驼背,或许正好。

然而,我时时提醒自己,别让心态也跟着弯腰驼背了。虽然我总是低着头,不过从前有段时期,我可是相当热心助人,也曾经很老套地受到动画和特摄英雄的影响,崇拜英雄主义……哎,或许这是部分男性年少时的必经之路吧!之所以选择教师当工作,说不定也是无意识间受到这种道德观影响之故。

在我的心中,教师这个行业带有一种清廉正直的形象。其实这只是我自己强加的形象而已。想助人,还有警察或消防队员等选项,但我却选择当教师,说穿了是我个人的问题。体力不足,是最根本的原因。

我对于自己也曾经有过期许,不过最近都付诸东流了。人是会变的生物,别的不说,在现实中,哪有那么容易发生需要自己才能解决的问题?所以那些雄心壮志也不复在了。现在的我,只是个兴趣是看电影、期盼平淡过日子的普通人。

搬了约十分钟的桌子,我终于来到了旧校舍三楼。

从楼梯踏上走廊之后,我便停下了脚步。地板非常滑,而且桌子挡住了视野,看不到脚边,令人不安。我暂且放下桌子,进行确认。确认什么?当然是确认有无肉眼可见的威胁。我低着头,一路走到替换用桌子所在的空教室。

走廊上铺着一块块的木质地板。地板是四边等长、四角相等的四角形,换句话说,就是正方形。一边大约三十公分长,是淡褐色的硬木材,穿着皮鞋踏在上头,脚步声十分响亮。

新校舍的地板和这里的种类不同,是涂装过的纯白树脂片材,不容易产生脚步声,相较之下,旧校舍的地板踩起来的感觉格外新鲜。

确认到空教室的路上空无一物之后,我便继续低着头走回放在楼梯附近的桌子旁,然而,我发现了起先经过时没有察觉的东西。

细微的伤痕。

仔细一看,地板上四处都是细微的伤痕,还有许多数毫米大小的小洞。这栋校舍仍在使用时,有许多学生走动,大概是当时留下的痕迹吧,让人感受到年代的久远。

接着,我又发现了更引人注目的东西。走廊正中央,只有一片地板的色调明显不同,不知何故,那块正方形格外漂亮,几乎没有伤痕,踏上去一试,只有这个部分不

滑脚。

「呃,对不起。」

就在我低头纳闷之际,突然有人出声,吓了我一跳。抬起头来一看,只见有个女学生站在正前方。她是什么时候靠近的?我完全没察觉。而且,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不是自己教过的学生,我通常不熟悉。

女学生五官端正,长得活像洋娃娃,一头令人印象深刻的乌黑长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乍看之下,有股文静温雅的氛围。待我做出反应之后,她开口说道:

「请问您有看见石山老师吗?」

「呃,她不在这里,大概在职员室吧。」

「是吗……那放在那里的我的桌子是老师搬来的吗?」

她伸出右臂,用食指指着楼梯方向。我点了点头。

「我替石山老师搬过来的,有什么事吗?」

只见对方露出了「啊,原来如此」的表情。

「老师说要帮我换掉一直吱吱叫的桌子,可是推给老师一个人做,我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来帮忙。」

搬来的桌子有两张,原来其中一张是她的啊。我不禁赞叹。居然特地跑来帮忙,真是个老实的学生。

「今天才刚考完试,你应该累了吧。这花不了多少工夫,你可以先回去没关系。」

「不,自己的桌子自己搬。」

她如此坚持。学生主动说要帮忙,我也不好拂了她的美意。

「那其中一张就拜托你了,搬到那边的空教室去。」

我下达指令。老实的学生答应之后,转身走向楼梯,随即发出了一道小小的尖叫声。发生了什么事?原来她在走廊上打滑,跌了一屁股跤。

「咦?你没事吧?」

「是,我没事。这里的走廊好滑。」

她立刻站了起来,拍掉裙子上的灰尘。走廊的地板确实很光滑,没有任何卡脚的东西,虽然有许多细微的伤痕,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材质的缘故,摩擦系数很低,完全不构成影响。从前我也来过这里几次,有这么滑吗?我不记得了。

这回女学生没有滑倒,平安来到了放在楼梯附近的两张桌子旁。嘿咻!她吆喝一声,拿起倒放的桌子。

我则是搬起了另一张。我们一起把桌子搬到空教室,放在堆积如山的桌椅之间。不要的桌子不会挪作他用,也不会丢弃,只会永远搁在这个地方。旧校舍里有许多这类物品。

「这些都是多余的桌子,随便挑一张喜欢的吧。」

「那我要选比较干净的桌子。」

她穿越成堆的桌子之间,走进深处挑选。还有另一张桌子要替换,我也跟着一起找。只要尺寸一样,不会发出怪声,应该就行了吧。附近有张比较新的桌子,我试着压了压,确认没问题之后,便决定挑选这张了。

我不经意地看了自己的手一眼,发现碰过桌子的部位变成了灰色。大概是因为没人使用,桌子上积了不少尘埃,待会儿得用抹布擦干净才行。

「老师,快闪开!」

就在我轻轻拍掉灰尘之际,突然有人如此大叫,同时,身旁堆积如山的桌子朝着我倒塌下来,我闪避不及,卷入其中。喀哒喀哒!清脆的声音响彻四周。

「对不起,老师,我找到一张中意的桌子,想把它拉出来,结果其他的桌子跟着倒了。」

挑选桌子的学生连忙过来查看。千钧一发之际,我免去了成为肉垫的命运。我在情急之下就地趴倒,钻进身旁的桌子底下,才能逃过一劫。

「您没事吧?」

她满脸歉意地从上方窥探着我。我并没有受伤。

「……这次没事,不过你真的要小心一点。」

我移开桌子,摇摇晃晃地起身。吓出了一身冷汗的我连脾气都发不出来。

说句难听点的,这个学生似乎有点笨手笨脚。

将倒塌的桌子整理好之后,我们离开了空教室,当然,我和女学生各自搬着一张新桌子。我们排成一直线行走,我走在后头,她走在前头。

「老师,您刚才在看这块地板吧?」

在容易打滑的走廊上走着走着,女学生突然停下了脚步,因此我也跟着停步。她指着刚才看到的那块色调与众不同的地板。

「因为只有这一块跟周围不一样。是踩坏之后修理过的吗?」

我确实感到好奇。一有疑问,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读大学主修数学的时候,周围都是这种性子的人,我大概也被他们影响了吧。

「不,老师,不是的。这块地板和周围的不同面。」

她摇了摇头。不同面?什么意思?

「一定是那个造成的。」

她又继续说道。那个造成的?我完全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你说的那个是什么?」

她再度迈开脚步,我连忙跟上。

「原来老师不知道啊?」

「不知道,完全没听过。」

「您想知道吗?」

「如果你肯说,我当然想知道。」

我们排成一列搬运桌子,一面交谈。来到楼梯口,领头的她一阶一阶地慢慢往下走。

「这里一定有那个。」

「有什么?」

「那个。现在已经很少见了。那个很喜欢正方形地板,尤其是木头做的,旧校舍最合它的胃口。」

「木头容易穿孔,所以现在的地板大多是耐磨材质的片板。」

她对于突然提及的「那个」所给的答案含糊不清,真的有替我解答的意思吗?

「对,所以才少见。每到夜里,那个就会把地板翻过来。它不会一次翻很多块,只会一块一块悄悄地翻。」

或许她是在说笑,这只是一种游戏——给身边发生的现象乱加设置的游戏。从前,我和朋友好像也做过类似的事。

「所以那块与众不同的地板也是它造成的?」

唯一一块翻面的地板之谜,煞有介事地编造理由。我决定顺着她的话头说下去,至少比闷头搬桌子来得有趣。

「对。那个基本上无害,不过要是遇到它的时候,碰巧站在它要翻面的地板上,可就糟糕了。所以,请老师多小心。」

「话是这么说,要是遇上它,我该怎么做?」

「很简单,它无法把地板翻回正面。」

「呃,也就是说?」

「站在它翻过面的地板上就没事了。只要等它离开就好。」

「……原来如此。」

她的口吻始终一本正经,不像是在说笑。不过,我忍不住暗想,地板被牢牢固定,岂是说翻面就能翻面的?就算不讨论「那个」是否真的存在,这种说法还是太不合逻辑了。

「老师应该觉得难以置信吧?不相信也不要紧。」

她宛若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如此说道。

「嗯,哎,这个嘛……」

我确实是难以置信,不过若要正面否定,又觉得不妥,便含糊其辞了。

「坂口老师,谢谢。」

一回到职员室,察觉我归来的石山老师便立刻走了过来。我并没有任何邪念,不过年轻女性向自己道谢的感觉还不赖。她泡了杯茶,送到我的座位来,并将托盘上直冒热气的茶杯放到桌上。散发着清香的红褐色液体是焙茶。

「我把替换的桌子搬到教室去了。桌上积了不少灰尘,石山老师班上的学生帮忙擦过了。」

「哎呀,是谁?」

「使用吱吱叫桌子的学生之一,是个留黑色长发的女生。她特地跑到旧校舍帮忙。」

「哎,那一定是祭火小夜。」

「哦,她就是那个……祭火这个姓氏很罕见。」

我听过她的名字,可是不认得她的长相。我觉得口渴,打算喝口焙茶,但是一碰茶杯,还是热腾腾的,便又作罢了。

「听说她从一年级就是个品学兼优、不用大人操心的好学生。虽然我只当了两个月的班导,不过看来是真的。」

石山老师大力赞美自己的学生,我回以礼貌性笑容。刚才,我险些被那个学生用桌子压扁。

「她是你引以为傲的学生啊?」

「嗯,有这样的学生很开心。」

事实上,用不着操心的学生确实很可贵。最近边滑智能型手机边走路——也就是俗称的「低头族」成了社会问题,校方也接获学生在上下学途中一面滑手机一面走路的报告,还为此特地在职员会议中提出讨论。对于尽可能确认地面走路的我而言,这种自封视野的行为当真是我一辈子都无法理解。

接着,我们闲聊了五分钟左右。最近,我喜欢的电影导演推出了新作,我在上映首日就进电影院观赏了。剧中主角使用的手枪设计得别出心裁,不像现实中会有的,看起来很帅气。我提起这件事,石山老师一脸认真地问道:「你想要手枪吗?」我当然摇头否认。她有些不机灵,有时跟她说东,她却回西。

聊着电影话题,我突然想起了往事,不禁有些怀念。有个熟人和我一样,兴趣是看电影……没错,从前的熟人。

「对了,石山老师知道旧校舍有东西出没的传闻吗?」

我喝着温度适中的焙茶,想起了祭火小夜的一番话,如此询

问。虽然我并不相信,但我不认为她是在说笑,或许实际上真的有关于旧校舍的谣言在学生之间流传。

「有东西?什么东西?」

「哎,没什么,没听过的话就算了。」

我只是随口问问,石山老师却一板一眼地歪头思索起来,让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啊,你是说那个吗?那个的话我知道。」

「真的吗?」

听了对方在片刻过后吐出的话语,我满怀期待地探出身子。祭火小夜语带保留地指称的「那个」,终于要在这里揭开庐山真面目了吗?

「那里有……」

「那里有?」

「有老鼠出没。老鼠就是这样,明明没东西可吃却到处都有。从前,还有人拜托我处理屋子里的老鼠……怎么了?」

「不,没什么。」

我一方面失望,一方面又觉得把这件事当真的自己有点丢脸。

话说回来,拜托她这样的年轻女性处理老鼠的人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不禁感到疑惑。

堆积如山的考卷。我坐在职员室的座位上逐一批阅,不知不觉间,太阳下山了,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数学证明题有许多不算全对也不算全错,而是介于对错之间的答案,批阅起来相当费时,这样的情形并不只发生在这次的考试之中。这是因为学生无法完全解答的时候,往往会在答案栏上写下自己知道的公式或解出来的部分,如果我嫌麻烦,只给完美解答的学生分数,平均分数便会大幅降低,教务主任会怀疑原因是不是出在我这个老师的授课内容上。维持平衡相当困难,让我伤透了脑筋。

「坂口老师,你还不回去啊?」

「嗯,是啊,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年龄相仿的同事对我说道,而我如此回答。留下来工作的教职员随着时间经过而逐渐减少,现在职员室里只剩下寥寥数人。我从椅子站了起来,收拾物品,准备回家。一直坐着,身体都变僵硬了。虽然考卷还没改完,剩下的就留待下次吧。

不知是不是受到散场般的气氛影响,剩下的所有教职员都纷纷起身收拾物品,准备回家。我趁着还没忘记,将自己担任班导班级的教室钥匙放回原位。学校规定回家前必须把钥匙收进门边的钥匙盒中。

我来到钥匙盒前,摸索西装口袋,打算拿出钥匙……却怎么也找不着。怪了。一股焦虑感油然而生。

「伤脑筋……」

为了慎重起见,我翻遍了全身上下的口袋,依然没找到教室钥匙。该不会弄丢了吧?每个教室的班导各自保管校方给的钥匙,若是遗失……可就不妙了。我连想都不愿想像。

「怎么了?」

同事察觉我的异状,开口询问,我据实以告,他表示要帮我找,虽然我很感激,还是姑且保留回复,挖掘最后一次使用钥匙的记忆。记得放学后锁上教室的门,是在走廊上遇见石山老师之前,当时钥匙应该还在口袋里。后来,我替她搬桌子前往旧校舍,然后……

「不,不要紧,职员室留给我锁就好,你先回去吧!」

我从记忆中找到了线索,因此便婉拒了同事的好意。钥匙八成是在旧校舍的空教室里。白天,祭火小夜在那儿弄倒了堆积如山的桌子,我也跟着倒地,钥匙大概就是在那时候弄丢的吧。我只想得到这个可能性。

我拿着旧校舍的钥匙走出了职员室。一动,空腹感便袭卷而来,中午之后粒米未进的我只想快点解决这件事,打道回府。

我打开锁上的入口,进入旧校舍内部。反正马上就会回来,所以我把钥匙留在钥匙孔上。想当然耳,旧校舍里空无一人,伸手不见五指,有股莫名的魄力。我打开走廊上的灯,往前迈进。日光灯的灯光有些微弱,促使我自然而然地加快脚步。即使在这种时刻,我依然是低着头走路。接着我又打开楼梯的电灯,朝着目的地直奔而上。

三楼到了,眼前是容易打滑的走廊。

喀——某处似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是什么声音?我疑惑地停下脚步,竖耳倾听。

宛若耳鸣般的寂静。并未听见刚才的声音,或许是我听错了。我一面暗自纳闷,一面走向化为仓库的空教室。自己在空荡荡的走廊上发出的脚步声似乎比以前更加响亮了。

抵达目的地的教室,我走进门内,打开电灯,立刻开始搜索白天倒地的那一带。系着蓝色带子的银色钥匙应该就在某处才是。

展开搜索还不到一分钟,钥匙就找到了。钥匙掉在墙边。这下子不至于造成信用问题了。我暗自松了口气。

我捡起钥匙,放入西装口袋,走出教室,回到走廊上。

喀、喀——声音再度响起,而且比刚才更加清晰。我没听错,那像是用硬物抓挠东西的声音。是石山老师所说的老鼠吗?原来真的存在。

喀喀、喀——声音持续作响。我感到好奇,一面放轻脚步,一面查探声音的来源。声音似乎是从地板底下传来的。

喀、喀——错不了,是地板底下……

我突然想起祭火小夜所说的话。将地板翻面的「那个」。当时明明只是当成玩笑来听,现在却有股莫名的紧张感涌上心头。我不禁一反常态地吐了口气。

声音响个不停。我朝着楼梯走去,越来越接近声音的来源了。

咚——突然响起了一道与刚才不同的声音,我不禁愣在原地。那声音就像是握拳捶打薄壁,引得我一阵恶寒。

地板下有东西,显然不是老鼠。老鼠制造不出如此强烈的声音。

——要是遇到它的时候,碰巧站在它要翻面的地板上,可就糟糕了。

祭火小夜的话语突然在脑海里重新播放,同时,恐惧开始笼罩身体,引发了令人不快的妄想。可是,我不知道「那个」打算翻转哪块地板。原本斥为无稽之事,如今却是半信半疑,一旦陷入这种状态,便难以保持冷静,呼吸也跟着紊乱起来。

这么一提,她说过遇上「那个」时该怎么做。我努力回想当时随口答腔的对话。

对了……背面。

我借着微弱的灯光寻找某块地板。在众多地板之中,只有一块色调与周围不同。我还记得大概的位置,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

祭火小夜的话语再次于脑中重播。

——站在它翻过面的地板上就没事了。

「那个」无法把地板翻回正面——她是这么说的。换句话说,只要站在这块光滑无损的地板上,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的双脚立刻站了上去。长宽约三十公分的正方形正好可容纳我的皮鞋,虽然局促,但是无可奈何。我尽可能地站直。

喀喀声并未止息,在附近持续作响。距离相当近,听起来像是从正下方传来的,我越来越不安,却没有勇气踏上其他地板。

喀喀、喀喀——每听见声音,我的呼吸就变得更加紊乱与急促。手上冒出了冷汗,心头七上八下,大脑猛敲警钟,对我喊话。那是种异样感,对于自己在这个关头采取的想法与行动而产生的异样感。

喀喀、喀喀——声音是从正下方传来的。仔细想想,为什么是正下方?我对着自己喊话。

咚——强烈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垂下了头,像平时那样望着地面。当我这么做的时候,常会得到解开数学难题的灵感。我从以前就一直低着头,无论是考试的时候,或是到这所学校任教的时候,在紧要关头,我总是低着头,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呼吸慢慢地恢复规律,我用裤子擦去了手上的汗水。没问题,这是即将成功解题时的感觉。

我终于察觉了异样感的真面目。

正好相反。

我以为是背面而站上来的地板。由于表面光滑无损,在众多地板中又只有这一块与众不同,所以我一直认定这是背面,然而,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现在脚边这块没有损伤的地板,其实是正面。

仔细想想,就算学生再怎么调皮,也不可能把每块地板都弄得伤痕累累吧!伤痕是「那个」制造出来的。这个潜藏在地板下发出喀喀声的东西用硬物抓挠地板……

我错得离谱,竟然先入为主地排除了几乎所有地板都已经被翻面的可能性。

先入为主只会妨碍解题。如果仗着自己解过同样的题目便心生大意,反而会解不了题。走廊容易打滑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地板背面并未涂上防滑蜡。

一领悟这个道理,我便当机立断,跳向旁边,谁知竟因太过焦急,一时间软了腿,肩膀整个撞上地板。我忍着跌了个狗吃屎的疼痛往后退。必须快点离开正面朝上的地板才行,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随后,喀喀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清脆的「喀哒!」声。

我望向自己刚才站立的地方。只见地板开始倾斜,并在中途停了下来,呈现与地面几乎垂直的状态。我倒抽了一口气,因为有条宛若瘦弱老人手臂的物体从地板底下笔直地朝天伸出。手臂是陈年老树的那种浊褐色,从缝隙间慢慢出现,异样地长,显得很诡异。那不是人类的手臂——唯独这一点我可以确定。指尖带有又黄又浊的长指

甲,或许它就是用指甲在地板下抓挠的。

我的心脏扑通乱跳,额头和背上冷汗直流。寂静之中,时间仿佛停止了一般。不知何故,伸出来的手臂动也不动,看起来活像是地板底下长出了一棵树。

就在我凝神定睛、静观其变之际,突然有别的东西动了。

哒哒哒——一道快节奏的微小声音传来。我并未将注意力从眼前的手臂上移开,而是一面暗想:「饶了我吧!」一面用眼角余光确认新到来的东西。

只见那个东西从没有点灯的走廊另一头暗处现身,迅速地爬过墙边,靠近这里。

映入眼帘的是只浓灰色生物。老鼠居然在这个关头登场了。

看来石山老师说的也是真有其事。

出现的老鼠似乎在找寻食物,一面把鼻子凑在地板上,一面笔直移动。它通过从地板底下伸出的手臂旁边,叫了一声。

瞬间,手臂「啪!」地从上方一掌拍下。自冒出地板以来一直动也不动的长臂对老鼠产生了反应,迅速挥落。

手臂缓缓抬起,掌中握着老鼠。老鼠似乎还活着,却无力抵抗,只能发出叫声,而它的叫声随即化成了哀号。

不久后,抓着老鼠的手臂宛若被吸入地板下的黑暗中一般,慢慢地缩回去了。

以倾斜状态静止不动的地板又开始动了。那是种奇妙的光景。地板迅速地转了半圈,翻过面来,盖住了地面的洞。这下子附近所有地板都被翻面了。

跌坐在地的我一阵茫然,无法动弹,因为我在洞口封闭之前看到了。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确实看见了。

有双散发着黄色光芒的眼睛从地板底下瞪着我。

真是千钧一发啊!倘若我还站在上头,现在就……

我勉强撑起打颤的下半身,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冲出旧校舍,回到职员室。大家似乎都回去了,没有半个教职员在场。我坐在空位上,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之后,才发现大事不妙。

口袋里的教室钥匙不见了。

在哪里我心里有数。

一定是在旧校舍三楼。在容易打滑的走廊上,为了逃离「那个」而自行扑倒时遗失的。

……这下子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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