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异样的气息,我醒了过来。
我躺在被窝里,转头望向昏暗的房间角落。那个东西正发出恶心的窸窣声。细长的身体与密密麻麻的脚,头上带有触角,大小和人类的手臂差不多,一言以蔽之,就是只大蜈蚣。但它实在太大,简直可以申请金氏世界纪录了。
对于这类虫子没有抵抗力的人看了大概会立刻昏倒吧!起初我也是血色全失,不过每晚看着看着,也渐渐习惯了。
它已经来到附近,离被窝只剩几公尺远,不过,它不会再靠近了,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虽然我无法解读它的表情,不过我总觉得它一脸饥渴地看着我,而只要等上几分钟,它就会消失无踪。
就在与它大眼瞪小眼之际,肋骨与肺部一带突然开始发疼,我忍不住皱起眉头。呼吸变得不顺畅,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侵袭而来。
打从三个月前,胸口就不时像现在这样发疼,晚上睡觉时会突然喘不过气来。感到不安的我前往医院求诊,医生说大概是肋间神经痛,由于身体并无显著异常,不知道原因出在哪里。医生还说我才十几岁后半就这样,八成是生活习惯和压力造成的。
应对之道是采取放松的姿势直到疼痛消失为止,别无他法。医生劝我吃止痛药,但是通常在药效发挥之前,疼痛就消失了,吃了也没意义。发作时间顶多十分钟左右,不管吃不吃止痛药,疼痛都会自行消失。
我面向天花板,一面冒冷汗,一面反复地小口呼吸。疼痛逐渐缓和下来。不知过了几分钟?待我能够正常呼吸时,它已经消失无踪了。
我坐起身子,凝视房间角落。没有任何痕迹,只有一片漆黑。
巨大的蜈蚣。它究竟来自何处,消失何方?起先大约每隔五天才会出现一次,后来间隔越来越短,现在每晚都会看见它。
这么一提,它和肋间神经痛一样,都是三个月前开始出现的。
早上睡过头,感觉糟透了。
现在才出门,不知道赶不赶得上时间。昨晚半夜醒来以后,我一直难以成眠,直到外头天色逐渐变亮、房间窗帘透出光线,我才睡着。我匆匆忙忙地将早餐吞进肚子里。母亲不断地唠叨,念得我耳朵都发痛了。与其事后叨叨絮絮,何不干脆叫醒我?
我换上制服,拿起书包,冲出了玄关。最近,上学前的准备我都尽可能在晚上做好,就是因为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来到最近的车站,我搭上了比平时晚两班的电车。在大都市,每隔五分钟就有一班车,不过这一带不同,这个地区虽然称不上穷乡僻壤,但是至少要等上十五分钟,才会有下一班电车。
坐在电车上颠簸了一路以后,我在学校旁的车站下车,小跑步移动。
距离目的地约有十分钟路程。考量到体力问题,我并未全力冲刺。我沿着两侧在四月初樱花会盛开的河边道路前行,樱花树现在只剩下苍翠的绿叶,替我挡住刺眼的太阳,制造了树荫。
梅雨季一过,天气就会倏然变热。日历翻到六月后,至今已经过了一星期。
路上可看见一座红色桥梁与神社入口。桥梁不大,是木造的,架在河川上,栏杆漆成了红色,大概是为了在景观上配合附近的老神社吧!看起来颇有气氛。樱花盛开时,与桥梁相互映衬,景色十分绚烂。
这一带位于车站与学校的中间。我用智能型手机确认时间。继续用这个速度行走,不知道能否赶上朝会。点名的时候若是不在场,就会被登记迟到。
前方有好几个和我一样快迟到的学生在奔跑,其中一人九十度转弯,穿过了神社入口的石造鸟居。这是学生之间有名的捷径,穿越神社可缩短和学校之间的距离。
如果没有特别的理由,当然该走捷径,不过,我有我的理由。我没在神社转弯,而是直线前进。此时——
「那边的同学!」
「嗯?」
突然被叫住,我回过了头。对方是个我不认识的漂亮女孩,留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一瞬间,我不禁看得出神。从她的制服和书包看来,似乎和我同校。虽然我赶时间,可是又不好意思不理她,便停下了脚步。
「你是一年级生吗?」
「对……」
我老实回答。从身上的校徽颜色判断,她应该是二年级生。老实说,停下来回答她的问题,是在浪费我的时间。我连调匀呼吸的时间都没有,必须赶快起步奔跑。
「走这边比较快。」
学姐指着神社说道,似乎是出于好意。她大概以为我是一年级生,不知道捷径吧!不过,我知道穿越神社是近路,只是有不能抄近路的理由而已。
「不,呃,我不是……」
「我没骗你,来。」
说着,她抓住我的手臂,硬拉着我走。有股香味传来。
「咦?请、请等一下。」
「别客气,再这样下去会迟到的。快。」
鸟居逼近眼前。糟了。不过,我又舍不得甩开这样的美女。
该怎么办?不,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心念一转,手臂和脚使上了力。咦?没想到这个人力气挺大的……我本想一口气甩开她,但她的力量比我预料的大上许多,难以如愿。我就这么被她拉着,跌跌撞撞地前进,终于踏入了鸟居。
「啊……」
糟了。现在后悔莫及了。我整个人都泄了气。
一旦踏入神社,就算立刻离开或是大哭大叫,都无法改变什么了。学姐趁着我的抵抗减弱,大步向前迈进,走过神像坐镇的木造建筑物旁,她并未停下来参拜,而是一直线穿越了神社。
我们来到了柏油路上,对侧就是学校的正门。
「看,我没说错吧?」
学姐终于放开了我的手臂,微微一笑。被美女抓着手臂,我不但不排斥,反而相当欢迎,只不过时机实在太不凑巧了。
「好像赶上了。」
「嗯,是啊!」
对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困惑。她确实是个好人,对于初次见面的人也很亲切,不过,亲切也是要看时间与场合的。
我在校内没有看过她。二年级的教室是在不同的楼层,或许只是没机会看到她而已吧。
「再见。」
学姐很干脆地道了别,先行离去了。
都抄了神社的近路,至少别迟到——我如此暗想,也迈开了脚步。
午休时间。吃完便当,我趴在桌上补眠。
它在白天果然不会出现,只有半夜才会现身。如果我不是学生,大概会牺牲健康,改过日夜颠倒的生活吧。
今天早上,我没有迟到。抵达学校之后,才知道班导今天请假,是别的老师临时代课点名,代课老师不熟悉我们班,所以点名速度比平时的班导慢,我以些微之差逃过了迟到的命运。
「听说坂口老师身体不适。」
「啊,他平时都是低着头走路,看起来很阴沉,大概是压力造成的吧?」
「那今天的数学课是自修吗?」
「好耶!」
班上女生的谈话声传入耳中。她们在谈论班导的事。要是进度落后,以后八成又会赶课,现在高兴未免太早了。
「最近你一直无精打采的,今天更严重了。」
我怎么也睡不着,正在调整用来当枕头的手臂位置与脑袋方向时,突然有人向我攀谈,抬起头来一看,站在桌前的是朋友村上。我和他从国中就同校了。
「只是睡眠不足而已。」
「我懂,不过你还是节制一点吧!」
「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咧!别闹了。」
村上开了个老套的玩笑。他平时就是这副德行。
「抱歉、抱歉。前一阵子不是有可疑人物出没,被我们学校的女学生击退吗?」
「是啊!」
那是期中考前发生的事,班上的女生听了都很害怕。
「今天我偶然看见那个击退歹徒的人,是二年级的学姐,长得超可爱的!」
二年级的学姐。听了这句话,我想起今天早上的事。手臂被她抓住时的触感依然十分鲜明。
「哦……那个人是不是留长发?」
「不,不算长,也不短,大概到肩膀吧。」
为什么这么问?村上一脸诧异。平时我对于他的这类话题不太感兴趣,总是只聆听、不答腔,所以他才感到意外。
「没什么。」
说着,我拄着脸颊,思考下午的课该怎么办。今天我踏进了神社。就是因为连这种日子都乖乖上课,我才会罹患肋间神经痛。
在想不出任何好点子的状态之下,一天的课程就这么结束了。回到家中,转眼间太阳便下山了,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我烦恼了好几个小时以后,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联系了唯一知道我的状况的人。我从手机里的电话簿选择了她,拨打登录的电话号码。响了几声后,电话接通了,我不禁松了口气。
『什~么事?』
她拉长了声音,简短地回应。我有些紧张地询问她现在是否方便说话,她回答:『嗯,可以。』
「是关于那只虫的事。」
『我想也是,你只会为了这个联系我。哎,算了。』
这是要我多联系她吗?还是要我维持现状,别常常联系她?如果是后者,对我而言是种颇大的精神打击,而如果是前者……
到底是何者?
这是带有暗示性的对白?或是并没有特别的意义?任凭我想破脑袋,还是不明白。虽然这件事很重要,不过,是我主动打电话的,总不能让对方一直空等,因此我暂且先把疑问摆到脑海一角,待会儿再慢慢思考。现在还是带入正题吧。
「老实说,今天早上我跑进神社里了。」
『不会吧!为什么?』
「因为——」
我简单地说明了今早的经过,并强调进入神社并非出于我自己的意愿,而是意外。
『啊,这样啊!』
她的反应像是松了口气。莫非她是在担心我?我忍不住如此暗想。如果是,我很开心。
「糟了,该怎么办?」
『大事不妙啊!』
「大事不妙。」
『既然这样……』
「既然这样?」
她有什么好主意吗?我满怀期待。打电话给她并不是为了聊天,而是为了询问应对之道。哎,或许有三成是为了聊天吧。
『只能逃走了。』
她卖了个关子之后,如此说道。
「逃走?」
『逃到神社的痕迹从你身上消失为止。』
「痕迹会消失吗?」
『这个嘛,如果我没记错,那只虫会靠近有神社气味的东西,既然是气味,应该会消失吧?』
神社的气味是什么气味?我嗅了嗅自己的身体,完全闻不出来,只闻到衬衫上的柔软精香味。
「什么也闻不到啊!」
我说道,她笑了:『你居然闻了?』接着又道歉:『啊,对不起。』我不讨厌她这一点。
『我想那应该不是普通的气味。不是像烧烤或文本烧店那种沾上了洗个澡就可以洗掉的气味,而是接近气场的东西,就像是神社的清澈空气和静谧感融入了你原有的气场,环绕着你一样。哎,这只是我的猜测啦!我也只是在书上稍微看过而已,知道的不多。』
「是啊。对不起,要是我照着你说的,别进神社就没事了。」
『嗯……现在我能给你的建议,只有逃到神社的痕迹消失为止而已。加油!』
最后,她用活力充沛的声音替我打气,挂断了电话。我似乎也跟着打起精神来了。或许能够平安度过这一关——我的心开始乐观起来。
到了平常就寝的时间,我开始思考该怎么办。要逃离那只像蜈蚣一样的虫,我可以睡觉吗?平时它一出现,我就会醒来,到时候再离开被窝逃走就行了吗?我没有把握。
它的速度向来很慢,不过今天不见得也一样,要是到时我又因为肋间神经痛的老毛病而无法动弹,那就完蛋了。
最后,我决定不睡,伺机而动。
我抱膝坐在自己位于二楼的房间里,静静地等待。为了安全起见,我把小时候用的金属球棒放在身边。当然,只是求个心安而已。以前,我曾经有次用球棒狠狠殴打那只虫的身体,但是完全没有效果,它倒下之后,又立刻起身,抖动触角。我想,那应该不是可以一棒打扁的东西。再说,爸妈就睡在一楼,我不想吵醒他们。
我关掉房间的电灯,把脸埋在膝盖里,过了片刻之后,一阵强烈的睡意侵袭而来。我换了个姿势,抵抗睡魔。然而,这几天来我一直睡眠不足,实在无法抗拒睡意。早知如此,我该好好睡个午觉的——我暗自反省。
这样不行,我得想个办法。我戴上了耳机,播放音乐。我播放的是快板爵士乐。爸爸喜欢爵士乐,我受到他的影响,偶尔也会听。
不过,这是错误的决定。快板音乐并未消除我的睡意,鼓、钢琴和萨克斯风演奏的旋律反而令我更加放松了。我虽然心知不妙,还是不由自主地打起瞌睡,意识也——
好痛。
喘不过气来。
当我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睡着了。
肋骨正中央在发疼,肋间神经痛又发作了……而且,它的气息也出现了。
我用匍匐前进的方式爬到了房门口。不知不觉间,已经半夜两点半了,耳机也松脱了。
我用手握住门把,坐起上半身,看着墙边。它就在那儿,发出令人不快的窸窣声,和蜈蚣一样,用那不规则摆动的密密麻麻的脚缓缓爬向我。
必须快点逃走。
我想起电话里说过的话,转动门把,打开房门。同时,疼痛侵袭而来,令我难以呼吸,但若是不离开这里,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我暂且蹲下,调整呼吸,右小腿突然传来一阵令人发毛的触感。我在尚未做好心理准备的状态之下反射性地望去,只见它那密密麻麻的脚正往我身上爬。我全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叫出声来。要是吵醒在一楼睡觉的爸妈,说不定会妨碍我逃离这里。
我忍着疼痛,绞尽力气站了起来,使劲甩动右脚。在半恐慌状态之下全力甩动片刻以后,它总算离开我的身体,掉到了地板上。
它倒翻过来,我压根儿不想看见的内侧映入了眼帘。柔软的腹部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脚,在半空中舞动,令人作呕。
我用最快的速度爬到走廊上。特地准备的金属球棒被我抛诸脑后,直到离开房间以后才想起来。我悄悄地走下楼梯,笔直地朝着玄关前进,并未打开走廊的电灯,尽可能保持安静。
我一面留意背后,一面穿上自己的鞋,打开玄关大门。门锁内部的锁芯转动,发出了巨大的金属声,令我一阵紧张。爸妈一向很好睡,鲜少在半夜里醒来,我一面祈祷没吵醒他们,一面开门,悄悄地离开家里。
夜晚的街头。
我穿着松松垮垮的短袖T恤和运动裤,漫无目的地徘徊。我很少在半夜里外出,成为大人以后,或许机会就会变多吧。若是遇上左邻右舍就麻烦了,因此我刻意走远一些。夜路静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见,远处偶尔会传来汽车或机车的引擎声。
胸口的疼痛已经自然平息了。肋间神经痛基本上不会持续很久,所以可以忍受。当然,可以忍受,不代表不痛苦。
我一面走,一面想虫的事。到先前为止它只是在被窝旁边看着我,这次却爬上了我的脚,果然是因为我进了神社吗?为了安全起见,我每走几步路就确认背后,并未看见巨大蜈蚣的身影。
我成功逃走了吗?不,现在安心还太早。
就在我自问自答的同时,它走动时的窸窣声又传来了,是从右边传来的,转头望去,是道平凡无奇的民宅围墙。我在原地停下脚步,望着围墙等了一会儿,只见长长的身躯一面蠕动一面伸到了视线高度之上,窜出了墙壁。是刚才在房里遇见的那只虫。
哇!我满怀嫌恶地皱起眉头。我敢确定它是追着我而来的。它穿过墙壁爬到地上之后,立刻一直线地接近我。我确认虫爬出来的位置,只是普通的墙壁,并没有洞。虽然不明白它穿墙的原理是什么,但大概就像它每晚总能在不知不觉间跑到房里一样吧。
在它再次缠住我的脚之前,我便逃之夭夭了。虽然身在教人晕头转向的困惑状况之中,幸好它的移动速度很慢,大概就和人类缓步行走的速度一样,而外头和我狭小的房间不一样,多的是可以逃跑的地方。
问题在于这只虫似乎是神出鬼没,即使拉开距离,它还是可以像刚才那样突然冒出来,重新来过。能够直接跑到我身边来,这样的捉迷藏对鬼太有利了,根本玩不下去。
隔了一段距离,我确认背后,果不其然,它消失了。
我耸了耸肩。机会难得,我抱着散步心态在附近闲晃。空无一人的道路,化为剪影的建筑物;天空中万里无云,可以清楚地看见月亮,空气也很清澈,让我有种特别的感觉。不过,这样的感觉并未持续多久——
在之后的数小时内,我至少遇上了那只虫十次。地面、车子引擎盖与树上,它可以从任何地方冒出来,到后来我根本懒得数了。疲劳正在慢慢累积。我原本就睡眠不足,又走了这么多路。之后我索性坐在公园里,它一出现,就在长椅和秋千之间来回移动。
不久后,天色渐渐变亮,旭日东升。应该没事了,那只虫从来不曾在太阳露脸的时段出现。
我打着呵欠,在身心俱疲的状态之下回家,小心翼翼地保持安静,回到房间。我一头倒在被窝里,把握闹钟响起之前的短暂时间补眠。
我带着最糟的感觉醒来,前往学校。
而我不禁后悔自己没有请假。授课内容完全听不进去,一找到机会就立刻趴在桌上打瞌睡,根本白来了。
村上真的很担心我,询问:「你没事吧?」我回答:「应该吧!」随口和他聊了几句,但教室里发生的事,我几乎都记不得了。
放学后,我离开了学校。
回家的路上,穿过校门以后,我垂头丧气地走向车站。脚步越来越沉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感觉身体状况也不怎么好。来到神社前,我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回家以后要先睡一觉,为晚上做准备。今晚同样得四处逃窜到天明,这样的生活要持续到它不再靠近我为止,令我相当无奈。别的不说,根本没人能够保证神社的痕迹真的会从我身上消失。再说,就算神社的痕迹消除了,它八成也不会消失,只是恢复以前那种每晚都在被窝旁窥探我的状态而已。
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这样的生活撑不了多久的。才逃了一天,我的精神就已经疲惫不堪。我抬头仰望鸟居,甚至开始考虑求神拜佛。
「你的脸色很难看,是身体不舒服吗?」
耳熟的声音。在我发呆的时候,突然有人向我攀谈。我转过了头。
「呃,你是昨天的……」
眼前的是那个抓着我的手臂把我拉进神社的学姐。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和长得几乎快打结的睫毛,虽然苗条,身材却很好,并不过瘦,五官也很端正。她没有化妆打扮,反而给人一种纯朴端庄的感觉。重新一看,还是觉得她很漂亮。
「嗯,昨天早上也有遇见你。我叫祭火小夜。真巧,你好。」
「我叫浅井绿郎,呃,你好。」
对方自我介绍,所以我也跟着自我介绍。不知是什么缘分,居然在神社前再次遇到她。
「你不要紧吧?走路的时候摇摇晃晃的,是哪里痛吗?」
「身体还好,心情有点低落。」
「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让我思考人生的事。」
「太夸张了,我们还是高中生耶!打起精神来吧!」
她握住拳头举到胸前,似乎是在替我打气。嗯,这个人果然很亲切,但似乎容易造成反效果。
「……请问你有时间吗?不用太久。」
「嗯,有啊!」
「可不可以听我说说话?」
这样的提议莫名其妙地冲口而出,活像是在搭讪或推销。对于自己这番积极的话语,我不禁面露苦笑。
「可以啊!」
其实学姐大可以拒绝,但她却二话不说地答应了。把那件事告诉这个人,应该没关系吧。虽然这么做像是背叛了某人,令我颇为犹豫,不过学姐就和陌生人相差无几,这一点松动了我的口风。
「谢谢。其实——」
我们两人就站在鸟居前聊了起来。事情要追溯到半年前的正月。
每年正月,我都会回爸爸的老家和亲戚团聚。
除了爷爷、奶奶以外,还有几对伯父、伯母,以及叔公的儿子,说起来关系满复杂的。这就像是例行公事一样,一大家子聚集在宅院里,一面吃饭,一面分享近况。
老实说,我们家的亲戚感情并不好。具体上来说,是爸爸的兄弟姐妹们感情不好。我是在小学的时候察觉这件事的。
对于小孩而言,听大人聊天是件无聊至极的事。因此,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偷偷溜出了大家聚集的大房间,在宅院里乱逛,想找些事情来打发时间。
这时,我遇见了年纪比我稍长的堂姐,她的名字叫做叶月,而我从那时候起,就一直叫她「小月」。
她独自窝在另一个房间的被炉里。堂姐向我招手,所以我也在被炉的另一侧坐了下来,闲聊了一会儿,我得知她也是闲着没事干。她悄悄告诉我,这个家虽然位于乡下地方,其实历史悠久,爷爷是地主,从前是靠着养殖鲤鱼发财的,将来,我们之一的父母会继承家产,有人得利、有人损失。「真糟糕啊!」她一面吃橘子,一面如此笑道。
后来,我回到房间,留意大人们的对话,当时我虽然年幼,却也看出了不少端倪。牵制、谄媚、皮笑肉不笑、互相试探。只要稍加注意,便能轻易地从他们的话语中感觉出来。
比方说,爷爷一提起身体健康的重要性,周围的人便不约而同地开始强调自己是多么地与疾病无缘,再不然就是指摘对方九岁的时候曾经因为吃生鱼片而食物中毒之类的。
这样的情景我每年都得看一次,直到升上高中的现在亦然,实在令人厌烦。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回乡下,不过,回乡下也是有一点乐趣的。
就是和堂姐小月见面。
在众多亲戚之中,她和我的年龄最为相近,对她而言也是如此,所以我们常一起聊天,消磨时间。
她比我年长,教了我不少事。比如橘子吃太多手变黄叫做高胡萝卜素血症、庭院池塘里的鲤鱼有一只是身价超过百万的高档货等等,话题五花八门。还有一个话题是我们每次都会聊的,就是对于大人的明争暗斗发牢骚。
基本上,是小月抱怨,我在一旁边听边点头。这种时候,她总会笑着以一句话作结:「我们要好好相处喔!」
小月常说她不想被家世和立场束缚。
这是我的秘密——我对于这样的她怀有一种近似崇拜的感情。
今年正月,我也在爸爸的老家见到了小月。寒暄过后,我们一起离开了大人所在的大房间,来到有电视机的房间,窝在被炉里悠闲地观赏新春节目。每次久别重逢,她都会问我的年龄,我照实回答,她便会说:「你长大了~」我们的年纪明明就差不多。这是每年的例行公事。
她今年也问了同样的问题,而我回答之后,她的反应和以往略微不同。「是吗?你已经到这个年纪啦。」她如此喃喃说道,沉默下来。怎么了?我一面看电视,一面侧眼窥探她,过了一会儿以后,她突然开口说道:
「欸,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我还记得自己立刻点了头。见状,小月说出了一件令人兴味盎然的事。
「从前我曾经偷偷跑进这座宅院的仓库里,在那里发现了一本书。那是一本很旧的书,上面写说这个地方有种独特的虫。」
「独特?特有种吗?」
「嗯,意思差不多。然后啊,那种虫会找上和这个地方有渊源的人,我和你应该也包含在内吧。不只这样,听说我们家族偶尔会出现容易沾虫的人。」
「沾虫?什么意思?」
我歪头纳闷,她喃喃说道:「啊,对喔!」拿出了智能型手机,在笔记本上打了以下的汉字给我看。
——被虫附身。
画面上的是通常用在鬼怪身上的「附身」两字。我更加纳闷了,而她则是因为我露出意料之中的反应而得意洋洋。
「听说被附身的人大多是你这个年纪。」
「这种虫还真像鬼怪。」
「说不定真的是。你会怕吗?」
我立刻否定。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哪会怕什么鬼怪?
我想边吃橘子边聊,便从桌上拿了一颗,开始剥皮。
「被附身以后会怎么样?」
「那只虫会吃掉人类身上的某样东西。」
「某样东西?」
「对,吃干抹净。」
她用手比拟嘴巴,开开阖阖。见了她那滑稽的动作,我忍不住苦笑,见状,她抢走了我刚剥好皮、连一口都还没吃的橘子。
「然后啊,书上还有写,被那只虫附身以后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继承这个家。啊,你别跟别人说喔!说不定爷爷一直不明说要谁继承,就是在等待什么。」
小月意味深长地做了结。她特地跟我说这件事,因此我也发表了感想:「很有趣。」当时,我并不怎么相信虫的事。不过我听说过宅院的仓库里有许多怪东西,那本书或许是真的存在。
关于爷爷的继承人这部分,倒是有点真实性。姑且不论是否与虫有关,他没有选出继承人,正是造成亲戚互生嫌隙的原因,所以他拖延至今,应该是有理由的。若是按照长幼顺序决定,该是身为长男的小月的爸爸继承。爷爷年纪越来越大了,要是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过世,小月的爸爸继承的可能性应该是最高的,若是如此,将来小月或许也会成为继承人,不管她有没有这个意愿。
「如果你被虫附身,别跟别人说,立刻通知我。只告诉我一个人喔!我会教你不让虫靠近的方法。」
一言为定喔!小月最后如此说道。
过了几个月以后,那只虫似乎找上了我。那是只大蜈蚣,每晚都会出没,一直瞪着我。第一次看见它并不是在爸爸的老家,或许它打从正月就附在我身上了。
起先我不敢置信,困惑不已,同时非常感谢事先说明的小月。我立刻联系她,告知虫出现了,而她虽然惊讶,却真诚地倾听,并传授我之前提过的应对之道。
应对之道只有一个。
就是别进神社,这样就够了。
理由虽然不明,但只要这么做,虫就不会靠近。确实如她所言,它虽然一到晚上就会出现,却保持一定的距离,没有靠近。
我还想活下去,因此便一直避开神社生活,直到现在。
「原来你的心情低落是我造成的?对不起。」
听我说完以后,自称祭火小夜的学姐低头道歉,似乎在反省自己硬拉着我通过神社之事。
「没关系,你是为了我好。事实上,我的确没迟到,这一点我很感谢你。哎,老是和它大眼瞪小眼也不是办法,
或许我该死心了。」
「死心?怎么这么说?」
「哎,我的命运大概在被附身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了吧。虽然我不想被吃掉,可是我也不想继续这样每晚和它一起生活。」
精神上越来越痛苦,逐渐濒临极限。而昨天逃跑的时候,我察觉自己心中的抵抗之情变弱了,能够撑到现在,已经很难能可贵。向学姐倾诉之后,我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些,觉得自己似乎做好心理准备了。
「虫的事你不用担心,放心吧!」
她说得斩钉截铁,八成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吧。哎,无可奈何,这是正常的反应——我灰心地暗想,对方又继续说道:
「我相信你说的话。」
「咦?」
她这句话宛若看穿了我的心思,我不禁眨了眨眼。
「你提到的大蜈蚣是不是『躏虫』?」
「躏虫?」
「对,躏虫。」
「我不知道名字,抱歉。」
我是头一次听到躏虫这个字眼。听了我的回答,学姐接着又说中了爸爸的老家所在的地名。
「对,就是那里。你怎么知道的?」
「哦,果然是那里,那就没问题了,一定是躏虫没错。如果长得跟蚕一样的话就糟糕了,但是跟蜈蚣一样的话不要紧。」
难道那种虫很有名?不,不可能,和人的手臂一样大、每晚出没的虫,怎么想都不合常理。这个学姐是真的知道?还是在戏弄我?我无法判断。
「不要紧吗?」
「对。躏虫就像你听到的那样,是种吃人类体内的……某种东西的虫。不进入神社它就无法靠近这一点,也没有说错。这是它的习性。」
「那要是进了神社该怎么办?」
不知不觉间,我完全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了,对小月有点过意不去。不过,眼前的她那种从容不迫的神态让我产生了希望。
「这个嘛,我说得更详细一点好了。躏虫——」
而学姐说出的是令人兴味盎然的内容。
「你说的……是真的吗?」
「对,所以你不用烦恼了。从明天起,你一定可以睡得又香又甜。」
她的笑容渗透了我的心。
回家以后,我先睡了个午觉。到了晚上,吃完晚餐,我和家人道别,回到自己的房间。预习完明天的课程之后,我就开始打电玩、玩电脑,做自己喜欢的事,接着又去洗澡,换上睡衣,迷迷糊糊地看电视打发时间。日期改变约一小时后,睡意逐渐萌生,于是我下定决心,关掉电灯,钻进被窝。
没多久,我就开始打盹儿,不知不觉间,意识中断了。
就在我朦朦胧胧地开始作梦时——
却因为一阵闷热感而醒来。好痛苦,身体流了许多汗,呼吸也变浅了。我掀开棉被,肋骨一带在发疼,每吸一口气,神经就受到刺激。是肋间神经痛。
除了疼痛以外,我还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气息。模糊的意识逐渐清晰。它又来了——我如此告诉自己,维持平躺姿势,转头望向房间角落。果不其然,它沿着墙壁爬动,现出了身影。
是躏虫——白天刚得知的名字。今天或许就能和它说再见了。令人不快的窸窣声。密密麻麻的脚频频地不规则摆动。虽然房间一片漆黑,不知何故,却能明确地识别它那和蜈蚣如出一辙的外观。
大小约和人类的手臂一样粗。样貌虽然丑恶,却没有初次目击时那种嫌恶感,说来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已经完全习惯了。当然,触摸又是另一回事,需要相当的觉悟才办得到。
它那长长的身躯缓缓地朝我爬过来。
和昨天一样。在刻意避开神社的前天之前,它都只是在房间角落瞪着我,昨天却主动靠过来,正如其名,逐步逼近。
从墙壁到地板,从地板到被窝。虽然心里七上八下,但肋骨痛得厉害,呼吸困难,什么事都做不了。我紧紧抓着棉被,静观其变,而躏虫终于爬上了我的身体。我浑身僵硬,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密密麻麻的脚的触感实在太过恶心,让我恨不得放声大叫。
忍耐,忍耐。今天就结束了。
我对自己的内心喊话,努力保持意识清醒。躏虫爬到我身上,像是在物色什么似的,头部左右摇晃,不久后,倏然停下了动作。
下一瞬间。
天啊……它居然从我的胸口钻进了体内。它的动作很快,活像有洞似地一头钻进来,犹如直捣蚁窝一般。我大吃一惊,坐起身子。好痛,不过不是因为躏虫,而是因为突然起身,肋骨剧烈发疼。我忍不住发出了呻吟声。
它的身躯有一半悬在我的胸口,剩下一半在体内。我不敢置信,它居然穿透了衣服。我的身体并未出血,衣服也没破。它能穿透物体吗?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这些疑问先放一边,我现在只觉得想吐。
束手无策的我忍着疼痛,杵在原地,此时,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窜过胸口。我冷汗直流,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随后,躏虫探出了头,从我的胸口抽出身体。它就这么翻身离开被窝,爬过地板,沿着墙壁离去了。直到最后,都持续发出令人不快的窸窣声。
我有些恍惚。
虽然肉体和精神上都消耗甚钜,不过暂时可以安心了。我受到许多惊吓,就算因此休克而亡,也不足为奇。
过了一阵子,我冷静下来,做了个深呼吸。说来不可思议,肋骨附近的疼痛全都消失无踪了。
我战战兢兢地触摸自己的胸口。它入侵的洞并不存在。
凑近鼻子一闻,闻到的只有自己的汗臭味。
我想起白天祭火小夜学姐在神社前对我说的话。躏虫的习性,就是……
——躏虫并不是坏虫,它会替我们吃掉人体里的坏东西或疾病,不过,身上没有沾染神社的气息,它就无法靠近猎物。换句话说,你一直避着神社是反效果。它只要吃饱,就会离开了。如果你想摆脱躏虫,反而该快点去神社。
老实说,我本来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她,但现在证实了她所说的全是真的。下次见到她,我得向她道谢才行。对方是学姐,机会或许不多,不过,若是能够再见到她,我一定很开心。
我看了时钟一眼,已经过了深夜三点。明天还要上学,我钻进被窝,打算好好睡一觉……却一直睡不着。冲击性的体验让我完全清醒了。
不过,我睡不着的原因不只这一个。即使闭上眼睛,某个念头还是不断萦绕于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那个学姐——祭火小夜说我不用烦恼了。可是,击退躏虫的瞬间,又产生了新的问题,我应该会为了这个问题烦恼好一阵子。
那就是我对躏虫产生误解的原因,堂姐小月。
她确实没说谎,也没说错。
躏虫会侵入人体吃掉某样东西、不要进入神社它就不会靠近,这两者都是事实。不过,她却隐瞒了最重要的部分,我当然会产生误会。我无法断定她是故意这么做的,不过——
或许我误会了她这个人。
到了正月,亲戚又会齐聚一堂。被躏虫附身而活下来的我,该用什么表情去见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