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薰眼的线香味传来。六月才刚过一个星期而已,这应该是那样东西的味道吧。
我停下走向校舍的脚,抬起低垂的头。正面是校舍出入口,右手边是体育馆,左手边是自行车停车场。
强烈的味道是从停车场传来的。我好奇之下前往一探,看见了一个熟面孔的职员。年纪比我大了一轮的他站在停车场里仰望天空,气味的来源就放在他的身旁。专用陶器的内侧冒出了淡淡的烟与香味。我走上前去,向他攀谈。
「你好。点蚊香啊?」
「啊,坂口老师,你好。嗯,是啊!」
我们互相打了个简单的招呼。这里是高中,我是老师,在课堂空档出来走动。
「已经有蚊子了吗?现在才六月耶!」
「啊,不,不是因为有蚊虫。」
「不然你在做什么?」
为何六月初就在停车场角落点蚊香?
「我是在确认有没有受潮。这些蚊香一直放在学校仓库里,好像很旧了,学校打算处理掉,可是,你不觉得直接丢掉很浪费吗?量这么多。你看看这个纸箱。」
他掀开脚边的纸箱盖子,里头装满了漩涡状的蚊香。
「这些全是没用过的?」
「是啊!所以我才在想,要是还能用,就拿来用一用。如果学校不要了,就分给教职员带回家用。如何?坂口老师要不要也带一些回家?」
「……不用了。我不太喜欢这种味道。」
我抓了抓头,拒绝了这个提议,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真可惜,不过也没办法。从前我身边也有闻不惯这种味道的人。哎,现在不是有不用点火的电蚊香,甚至还有不用插电的喷雾式蚊香吗?这类蚊香不会散发强烈的味道,任何人都可以使用。时代越来越进步了。」
「嗯,是啊。」
「好了,确认没受潮就可以熄掉了。闻着这种味道,给人一种怀念的感觉。」
说着,他开始收拾蚊香。我看着他收拾完毕之后,便前往下一堂课的教室。
怀念的感觉。他刚才仰望着晴空,大概就是沉浸在这种感觉之中。
我懂他的心情。闻到这种味道,我也会想起往事,不是想从记忆之中抹除的往事,而是不能遗忘的往事。不过,一想起那件事,我的心就会隐隐作痛,所以我不愿回想。
进入校舍,来到走廊上,我决定思考其他事来转移注意力。
最近占据我脑海的,是上个月底遇上的怪奇现象。
那一天的白天,我去旧校舍的空教室办事,却把重要的钥匙落在那儿,入夜以后才察觉,只好去旧校舍找。钥匙很快就找到了,可是我却目睹了奇妙的光景。
一面发出喀喀怪声,一面翻转地板的神秘存在。
它就潜藏在三楼走廊的地板底下,伸出显然异于人类的长臂,如同字面上的意思,将地板翻了面,最后还用闪耀着黄色光芒的眼睛瞪着我。当时,我感受到生命危险,冷汗直流,混乱之中,又把钥匙给弄丢了,但我不愿意回到夜间的旧校舍,便暂且回家,等到天亮了以后才前往旧校舍捡回钥匙。
倘若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我还可以把这段插曲当成是睡迷糊时作的梦,或是疲劳之下产生的幻觉。问题是,我事先已经从某人的口中听过潜藏在地板底下翻转地板的「那个」。
那个人就是名叫祭火小夜的学生。
听她提起「那个」以后,我就遇上了同样的东西。虽然不合常理,不过既然有人知道,而我也亲眼目睹了,就无法视而不见,抛诸脑后。
那到底是什么?光靠我的知识,大概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答案吧。任凭我如何好奇、如何烦恼,不知道的事就是不知道,想弄个明白,只能直接询问知情的人。
不过,我一直没有机会询问祭火小夜。我没有接她班上的课,在学校里没有交集,虽然偶尔会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但通常有旁人在。说来算是我的偏见,这种近乎鬼故事的话题还是选在不会被人听见的场合谈论比较好。再说,教师畅谈鬼故事的模样要是被人看见,搞不好会招来部分学生的蔑视。
所以我只能独自胡思乱想,并嘲笑自己的无谓之举。
我该不会就这样烦恼一辈子吧……这么想是不是太夸张了?我链接婚的对象都还没有着落,却已经想像起自己老了以后对孙子讲述这段陈年旧事的模样,不禁暗自苦笑。
就在我一如往常地低头走在走廊上,并以基本所需的频率确认前方,以免造成他人困扰时,偶然与一个学生错身而过。
「呃,你……祭火小夜同学!」
情急之下,我叫住了对方。那个学生当场停下了脚步。抱着教科书和笔记本走路的她正是祭火小夜,大概是要前往科任教室上课吧,周围没有其他人,只有她一个。机会突然来临了。
「什、什么事?」
「不,突然叫住你,很抱歉。我有事想问你。」
我先为了突然叫住她而道歉。老师主动叫住自己,确实是令人紧张的状况。
「有事想问我?」
「你还记得吗?两个星期前的期中考最后一天,我们一起搬桌子。」
「哦,您是帮石山老师搬桌子的老师。」
「石山?」
听了这个陌生的名字,我不禁歪头纳闷。学校里有这个老师吗?我当时搬桌子,是因为……咦?是因为什么理由?不知何故,我想不起来。好像是有人拜托我的,但这部分的记忆却付之阙如。该不会是健忘症吧,我还不到三十岁,就开始老化了吗?
「啊……不,抱歉,对喔。是我搞错了,请别放在心上。」
「唔?这样啊。」
虽然我有些难以释怀,却开始犯头疼,头昏脑胀,便照着她所说的,不放在心上了。平时就算熬夜想事情,顶多是睡眠不足而已,现在这种状况可说是相当罕见。
「所以您是要问什么事?」
「对对对,你上次说的把地板翻面的『那个』到底是什么?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很奇怪,之前我真的遇到了『那个』,吓了我一大跳。不是开玩笑的,当真是捏了一把冷汗。」
我问起先前的事。妖魔、鬼怪、怪物——对于未知的存在,称呼方法有很多种,「那个」是这类存在吗?又或是我不知道的事物?老实说,我不太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不过能否轻易接受是一回事,既然已经亲眼目睹,就不能一味否定。如果它的真面目是某种新品种的动物,或许我勉强可以接受。
「这么一提,我跟老师说过这件事。」
她像是现在才想起来似的,一个劲儿地点头。对于我遇上了「那个」,她似乎并不惊讶。
「你对这类东西有研究吗?」
如果有,是从哪里得来的知识?我很感兴趣。
「这个嘛——」
「小夜,对不起,我来晚了。教科书找到了。」
她正要回答,却被打断了。
不知何时之间,有人来了。跑上前来的女学生似乎是祭火的朋友,态度亲昵地对她说话。
「对不起,老师,快开始上课了。」
经那个学生一说,我看了手表一眼,下课时间所剩不多了。
「嗯……是啊,要是迟到可就不好了。」
「小夜,走吧!」
「失陪了。」
她们离去前,祭火小夜以外的女学生用讶异的目光看着我。或许她听见我们说话了。如果这是祭火对朋友避而不提的话题,那我可就过意不去了。
之后,课堂结束,放学时间到了。我完成例行工作之后,决定在回家前先去药局一趟。
身体不太舒服,好像发烧了。白天的头痛似乎是感冒引起的。我买了内服药之后,便回到了家中。我住的是对单人生活来说房间绰绰有余的公寓。这里是乡下地方,房租很便宜,离工作地点也不远,除了附近只有超市和药局,必须开车才能去其他商店这一点以外,我没有任何不满。
备完明天的课以后,我吃了药,提早上床就寝。
隔天早上起床时的感觉糟透了。我睡出了一身汗,衣服变得湿答答的,而且脑袋还是一样隐隐作痛。
非但如此,我还作了一个恶梦,大概是因为闻到了蚊香的味道吧。我爬出床铺,前往客厅,确认墙上的日历。不知不觉间,她过世至今已经过了三年半。
我所说的她,即是曾经交往过的女性,东田里美。
里美和我是在大学时代开始交往的。我们就读的大学不同,科系也不同,只有部分兴趣相同。
初次见到她,是在电影院里。那一天,我喜欢的导演新作刚上映,我在首映日就前往电影院观赏。那部电影上映前的评价并不好,邀朋友一起去,大家都面有难色,纷纷拒绝,因此我选择独自观赏。空空荡荡的电影院里,从邻座数过去的第五个座位上坐着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的女性。她也是独自前来的。
隔了几天,我再度前往电影院,这次是为了没有大肆宣传,邀朋友一起去,大家都一脸没有听过的电影。当然,是在首映日独自前往观赏。电影院内依
然是空空荡荡,而我发现了上次看到的那位女性。之所以记得她的长相,老实说,是因为她长得很漂亮。
她坐在和上次差不多的座位上,中央偏后方。对于她而言,这大概是观赏电影的最佳位置吧。在电影院购票时,可以自行选择座位,所有空位任君挑选。我中意的也是位置相近的座位,很能明白她的心情。这次她同样是独自前来。
之后,只要去同一间电影院,便会不时遇上她,尤其是观众稀少的冷门电影,更是常常看见她。又或许只是因为热门电影的观众很多,没发现她而已。
随着偶遇次数增加,我渐渐在意起她来了。如果她也喜欢电影,或许会和我聊得来。同年代的人之中,没几个能够一起谈论冷门电影的对象。她是个美女,因此我多少也有点借机一亲芳泽的念头。
回想起来,首映日见到她的几率似乎是最高的。
之后,每当要看电影,我总是刻意挑在首映日去。只要符合条件,或许就能见到她——我动起了这般歪脑筋。
结果,说来连我自己都惊讶不已,作战大为成功,时常在电影院里看到她。不过,不上前攀谈,就不会有任何进展。迟疑、打消念头、下次卷土重来——这样的情形不知重复上演了几次。最后,我终于成功地在电影结束之后向她搭讪了。
交谈过后,才知道她的处境与我大同小异,从她的行动,倒也不难看出来就是了。换句话说,她是个热爱电影的人,即使是朋友不想看的电影,她也常基于兴趣观赏,所以通常是一个人来。
直到此时,我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做东田里美。这就是我们相识的经过。
之后的四年间,我们的关系日益深厚,交往过程也相当愉快。然而,某一天,她突然遇上事故过世了。那是在三年半前的冬天发生的事。
事故原因是架在河上的桥梁因为老朽导致倾斜崩塌,而里美运气不好,刚好在那时候经过。谁能想像只要几秒钟便能通过的小桥,竟会在自己行经时因支柱无力支撑而崩塌呢?桥梁与她驾驶的车子一起倾斜,失去平衡,部分坍方。倘若只是略微倾斜,或许还能逃脱,但当时的角度陡得宛若溜滑梯,令人措手不及。
事出突然,她的方向盘打歪了,车身飞越了两侧的矮栏杆,坠落到下方的浅河之中。她的全身,尤其是后脑部位受到强烈撞击,伤势严重,当场死亡。
由于这是个轰动社会的事故,当时的电视和报纸都进行了大幅报导。事后进行调查,查明了事故原因与桥梁的状况。断裂的支柱早已产生龟裂与螺丝孔偏移等现象,混凝土也老旧劣化,变得相当脆弱,随时可能崩塌,虽然桥梁改建案已经提出,却被市公所搁置了许久。一来没有居民陈情,二来那座桥梁并不大,车流量小,因此被挪后处置了。
里美的亲朋好友全都怀抱着无处宣泄的愤怒与悲伤。新闻播放了市公所职员针对事故召开的说明记者会,不过他们大概都看不下去吧。
里美并非住在桥梁所在的町,她是为了来找我才会经过那座桥的。因为这个缘故,我无颜面对她的家属,也没有和他们联系,因此至今不知道被留下来的人是什么心情。不过,那种无奈与愤懑想必是挥之不去的。
至于我,虽然里美是我的女朋友,我却淡然以对,只把这件事当成怨天尤人也无济于事的不幸事故。因为当时的我没有半点真实感。过去我从未经历过身边的人在毫无预警的状态之下死去的状况。当然,我的情绪很低落,但也就这样而已。里美是个喜怒哀乐表情变化很大的人,她的一颦一笑全都烙印在我的心底,我以为只要有这些回忆就足够了。
然而,事故发生约半年后的夏天,我拿出房里的蚊香点上了火,一闻到味道,泪水便夺眶而出。那一天,我突然变得无精打采,发了一整天的呆,或许这就叫做无以言喻的空虚吧。
里美从前很喜欢用漩涡状蚊香,我房里的就是她留下来的。那是段平淡无奇的回忆。「你不觉得有烟感觉上比较有效吗?」说着,她把蚊香拿到一脸嫌恶的我面前,点燃了火,也不管房里已经有通过电器散布药剂的防蚊产品。蚊香散发的味道和烟有点刺眼,不过,看她一脸满足,倒也不坏。
自此以来,只要闻到蚊香味,这段记忆便会重新浮现于脑海中。我对于葬礼上使用的线香毫无反应,唯独蚊香能勾起我的回忆。不知何故,我的身体构造竟然变成这样了。
无关紧要的日常片段。
让我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人世的,就是蚊香。
是吗?已经过了三年啊。
如果她还活着,昨天我一定乐意收下学校多余的蚊香,带回家里吧。
我站在日历前沉思了片刻,接着又打开冰箱,寻找能够充当早餐的食物。
今天是平日,我是老师,当然得去学校工作。不过,由于身体不适,我现在整个人懒洋洋的,梦见从前和里美在一起时的情景,更是让我的情绪跌到了谷底。
烦恼了一会儿之后,我决定不去上班了。若是直接跷班,就成了旷职,所以我提前用掉了原本打算在学生放暑假时请的特休假。我满怀歉意地在大清早打电话给学校的行政人员。幸好我是在私立学校工作,这方面较为通融。
吃完感冒药,我一面在心中对学生们道歉,一面钻进被窝。身体不适是真的,必须好好休息才行。
睡了一觉以后,我在中午前醒来,又是满身大汗。不知是不是退烧了,脑袋不再隐隐作痛,感觉舒爽许多。身体已经没事了。
我换了套衣服,午餐吃的是现成的冷冻食品。请了假的人或许不该这么说,但身体一旦复原我就闲得发慌。就在我琢磨着要找什么事来消磨时间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打开电脑,打开了浏览器。我原本就打算上网查找将地板翻面的「那个」。当然,我并不期望能够得到答案,只是碰碰运气而已。
地板底下,动物,长臂。我把想到的各个关键字排列组合,键入了搜索引擎,然而并未查到任何结果。哎,也就这样了。虽然跑出了一个可疑的网站,但是不到十分钟,我就看腻了。
都打开电脑了,想想还有没有其他要查找的事吧。
祭火小夜突然浮现于脑海之中。旧校舍发生的怪奇现象和她在我的脑中似乎是成套的,就像数学的集合一样。
期中考前发生了一件大事,而当事人正是她。
祭火小夜在放学途中遇上了可疑人物,差点被袭击,对方埋伏在行人稀少的道路上,当时碰巧在场的朋友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她。那是个可怕的事件,包含我在内的学校老师并未亲眼目睹,是通过来到职员室说明案情的警察得知的。大家听了以后,全都脸色大变,丢下手边的工作,七嘴八舌地讨论对策,闹得乱哄哄的。
当时,有人喃喃说道:「发生了这种事,她的父母一定很担心吧。」而另一个人又说:「她没有父母。」那是教现代文的老师,姓星,四十几岁的男性,同时担任围棋暨将棋社的顾问。
众人用视线询问是怎么回事,星老师一面露出不该提起这种沉重话题的自省之色,一面娓娓道来。
祭火小夜的父母是在十多年前过世的,她现在和祖父母一起生活。父母过世的理由并非意外或疾病,而是遇上强盗被杀害。下手的似乎不是熟人,而是突发性犯案,因此警方的调查一直没有进展,至今仍未抓到凶手。如今已经过了十几年,说来遗憾,今后破案的可能性应该很低。
听了这番话,职员室里的老师全都沉默不语。当时我原本想找些话来说,后来又打消了念头。说再多同情的话语也无济于事,还不如沉默不语,任由思绪奔驰。
我想起上个月发生的事,接着又凝视着电脑屏幕显示的影像。
我原本想查找祭火小夜父母的案子,但这涉及个人隐私,在略微迟疑过后,还是打消了念头。
隔天,我已经完全康复了,当然得去学校上班,完成旷职——不,特休假期间的工作,恢复平时的生活。虽然对学生过意不去,但请假落后的进度只要赶一下课,应该就能追回来,令我安心不少。
六月后半,我一直忙着出期末考题。为了考试而焦头烂额这一点,其实学生和老师都是一样的。时值梅雨季,令人不快的潮湿闷热感笼罩了日本列岛。
转眼间到了七月,上学期的期末考结束了,暑假倒数计时也开跑了。学生全都心浮气躁,而这个时候,某个许久未见的学生向我攀谈。
那是在我上完课返回职员室的途中。在走廊上叫住我的学生,就是先前和祭火小夜说话时出现的那个朋友。一问之下,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做糸川葵。
「坂口老师,我有事想跟您商量,可以吗?」
我既不是糸川葵所属的二年级班级的班导,也不是科任教师,换句话说,平时并没有交集,但她似乎记得我的名字。
「可以啊,要商量什么?」
究竟是什么事?我能够回答的只有数学方面的问题,而且仅限于教科书上的。
「在那之前,先请教一个问题。老师结婚了吗?」
「没有……」
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我摇了摇头。我还单身,而且已经很久没有交往对象了。
「那就不要紧了。」
眼前的糸川拍了下手,表情倏然开朗起来。什么事情不要紧?她又继续提出令人费解的问题。
「对了,老师是开车通勤的吧?我在停车场里有看到。」
「嗯,是啊。」
「四人座的银色轿车,那是您自己的车吧?」
「当然。」
平凡无奇的国产四门房车。她怎么知道?除了早上和学生回家后的放学时间以外,我根本不会靠近停车场。她该不会是跟踪调查过我吧?
「过几天有祭典,刚好是暑假第一天,地点是——」
她说出的地点是T町,正好与五月发生可疑人物骚动的地区相邻。
「祭典啊?要去玩可以,别太晚回家。」
「不,我没有要去祭典。」
我才刚端出老师的架子说完这句话,就立刻碰了一鼻子灰。
「不然你要做什么?」
「那一天——七月二十一日,老师有空吗?」
「不,那天是星期五,学校虽然放暑假,但是教职员还有工作。」
「傍晚以后呢?工作白天做不完吗?」
「哎,傍晚以后的话……」
「所以您有空啰?」
「这个嘛……」
「有空就好。我想请您当一下司机。」
「当司机?你的意思是……要我开车载你去什么地方吗?」
「唔,倒也不是有特定想去的地方……」
她说得不清不楚。现在的高中女生说话都活像冰块在铁板上滑一样吗?我暗自祈祷自己听得一头雾水不是因为年纪大了的关系。
「对了、对了,听说老师在旧校舍看到了?」
糸川突然如此说道,我立即做出了反应。
「你也知道『那个』?」
「我只是听小夜说过而已。她对这方面很了解。」
「很了解?」
「对,她知道很多东西。不要说出去喔!」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代表还有其他像「那个」的东西存在吗?而不知何故,祭火小夜竟会知道这些一般人无从得知的东西。
「既然亲眼看过的话,老师相信这种不合常理的存在吗?」
「既然看到了,我不会否定。不过……要论相不相信,必须先排除其他可能性才行,这就有点困难了。」
我的心境十分复杂,虽然很想再调查旧校舍一次,本能却告诉我别靠近为宜。我也不愿再经历那种可怕的事了。
「虽然您拉拉杂杂地说了一堆,其实是有兴趣的,对吧?之前好像也问过小夜这件事。」
「拉、拉拉杂杂……」
「老实说,最近小夜的样子怪怪的。」
直到此时,我才察觉糸川在引导话题。那是事先已经决定好目的地的说话方式。我有种预感,被对方牵着鼻子走,铁定没好事。
「是有什么烦恼吗?」
「没错,老师!小夜遇上了困难!所以祭典当天晚上请您载她去兜风。我、小夜,还会再邀一个人,四个人坐老师的车子刚刚好。」
她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劲,突然激动地说道,往内翘的头发在肩膀上摇晃。
「晚上?身为老师,这样有点——」
「学生遇上了困难!所以只能拜托对于不合常理的事物抱持开放心态的老师帮忙!」
「我、我知道了,你冷静一点,别大声嚷嚷。」
走廊上的其他学生对我们投以狐疑的目光。在学校这种地方,流言蜚语传得特别快,这种状况非常不妙。
「真的吗?谢谢,一言为定喔!拜托您了。现在没有时间,详情等到放学以后再说。之后再通知您集合地点和时间。」
「啊……」
她连珠炮似地说完以后,便像阵风般离去了。被迫承诺的我只能难以释怀地目送她离去。
放学后,糸川葵一如她的声明现身了。
当时我正在职员室的座位上阅读收来的学级日志,上头由值日生简洁地记录当天的天气、授课内容及发生的事,老师写下简短的评语之后,便会把日志交给下一个值日生,以此类推。待我完成这份犹如交换日记的工作之后,便在糸川的呼唤之下来到走廊,只见祭火小夜也在场,除了她们以外,还有另一个人。
「浅井,有事吗?」
见自己班上的男学生也在场,我如此问道。这个少年身材苗条,性格和他的外貌一样文静。
「我是被抓来的……被这些人。」
他叹道,一副被害者的表情。
「浅井学弟欠小夜人情,所以我才叫他来的。好了,换个地方说话吧?比如老师班上的教室。大家都回去了,应该没人在,正方便说话。」
一旁的糸川开口说道,现场完全是由她在发号施令。反正我也得去锁门,便接纳了她的提议,前往教室。
「呃,因为我个人的关系,占用大家的时间,真的很抱歉。」
一抵达教室祭火便郑重地低下头来。正如事前预料的,教室里空无一人。
「没关系啦!小夜。」
糸川立刻善尽朋友之责缓颊。
「哎,总之,拜托你说明一下。」
「就是说啊,我和老师都是一头雾水。」
浅井似乎也不知道内情。糸川说他欠小夜人情,不知是怎么回事?
包含我在内的四人聚在教室后方的铁柜前。一个一年级生、两个二年级生及一个老师就这么凑在一起说话。
「好,要说明吗?我知道了……说了你们或许不相信,其实我遇上困难——」
祭火小夜说了这个前言之后,开始娓娓道来。
「祭典当晚会有魔物出现。」
魔物。
这个字眼让我倒抽了一口气。室内的空气仿佛突然变冷了,皮肤可以感受到紧张的气氛。眼前的祭火小夜表情相当严肃。
「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哥哥。哥哥被魔物追杀,再这样下去会被杀掉的。我想救他,所以想请在场的各位帮忙。」
说着,她望着在场的三人——我、糸川和浅井。
「……等等,我先问一个问题。你说的哥哥,是你的哥哥?」
听了「被杀」这个教人心惊胆颤的字眼,我有些退缩,插嘴说道。
「对,哥哥叫做祭火弦一郎。」
「所以是这位弦一郎告诉你的。这代表他知道魔物的事……也就是自己会被杀掉的事?」
「对,哥哥知道,而且打算接受这个命运。」
「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个理所当然的疑问。临时想得到的答案,就是魔物预告要杀他,或是他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之类的。
「哥哥……是个特别的人。我只能说这么多,对不起。」
「你不想说?」
「对不起,不是的,而是我怕会离题,以后有机会再告诉大家。」
她的表情黯淡下来,看起来像是在隐瞒什么,也像是单纯想避开这个话题。
「好吧,这件事暂且按下不提。关于魔物,究竟存不存在、相不相信……你就是为了避免讨论这些问题,才找了这些人?」
这似乎是前提,从糸川找我帮忙时所说的话也可明显看出来。回答这个问题的不是祭火,而是糸川。
「我们要找帮手,但又觉得一般人不会相信,所以才把不得不信的人拖下……找来帮忙。老师和浅井学弟都亲身经历过,应该可以接受和超自然现象有关的事物,不会劈头就否定。」
「刚才她是不是要说拖下水?她真的说了,对吧?老师!」
浅井一脸不安地主张。这个少年似乎也遇过怪奇现象,或许就是那时候认识祭火的吧。我安抚道:
「好吧!能不能接受姑且不论,就当作魔物确实存在,先听听看是怎么一回事吧。浅井,只是听听看,应该没关系吧?」
「哎,倒也不是不行啦……」
他八成是那种劳碌命类型——我不负责任地暗想。祭火继续说道:
「谢谢。我已经向糸川同学说过魔物的事了,现在就向两位仔细说明。首先,我住的町隔壁有个叫做T町的地方,那里有座很少人靠近的禁山。」
禁山,意思是避讳的地方吗?至少感觉上不像是正面的字眼。
「T町每年一到这个季节都会举办祭典,据说当天晚上会有未知的存在从山上跑下来,它的身体非常庞大,散发着野兽的气味,为了目的而发狂似地四处徘徊……说归说,没有人知道它实际的模样。总之,它对于人类而言是有害的存在,所以久而久之,就用『魔物』来称呼了。这在当地是流传已久的故事,居民都把魔物当成一种传说看待。因为某种缘故,那只魔物盯上了哥哥。」
「你说非常庞大,有多大?」我出于单纯的好奇心而询问。
「居民好像很畏惧它,应该比熊还要大吧。」
「比熊还要大的魔物啊!真不敢想像。你哥哥是因为什么缘故被追杀的?」
「……对不起,这一点我也不清楚。哥哥说搞不好是被魔物看上了,不过我很怀疑。他应该没去过魔物所在的那座山才对。我倒是在五年前去过一次。」
「被魔物看上了?哎,你继续说下去吧!」
我催促她往下说。或许那只魔物是种接近恶魔的存在,生性残暴,会毫无理由地袭击人类,又或许是她在隐瞒事实。
「据说魔物只在夜晚行动。它会在祭典当天晚上到隔天早上之间活动,攻击它的目标。具体而言,是太阳完全下山的日落以后,到阳光再度照射的黎明为止。我希望能够借助大家的力量,帮哥哥逃离魔物的魔掌。」
「借助我们的力量,具体上要怎么做?总不会是正面交战吧?」
连熊都打不过了,更何况是打败魔物?就算给我一把来福枪,我也没那个胆,更何况魔物是在夜间活动的。
「对,我们不会和它交战,我打算一直逃到早上。具体计划是:当天请老师载着我们,从入夜以后一路开车到黎明,当哥哥的替身,引开魔物。」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今天下课时糸川问了一堆怪问题,原来是和这个逃亡计划有关啊!
「既然要逃,不需要替身吧?直接载着你哥哥逃走不就行了?」
「您说得没错,可是不能这么做……呃……」
「有不能说的苦衷?」
我从祭火难以启齿的态度瞧出了端倪,开口询问,她点了点头。
「对……很抱歉。我知道成为替身的方法,当天我会做好准备。老实说,只有男性能当替身,所以……真的很抱歉,必须拜托两位之一担任……我并不敢奢望两位会答应。关于魔物,我知道的只有刚才所说的那些,其他细节完全不清楚,这么说或许很不负责任,我不确定开车是否能够甩掉它。这是很危险的事,如果觉得有困难,请尽管拒绝没关系。光是肯听我说这些话,我已经很感激了。」
祭火越说越消沉,身旁的糸川一直盯着我看,眼神似乎在对我诉说什么,大概是在暗示我已经答应过她了吧。她硬逼我答应的时候,我心里还有点不舒服,如今得知她是为了帮助朋友,便不好跟她计较了。
看得出来,不光是我,硬把浅井拉来的八成也是糸川吧。祭火与糸川,一个乖巧,一个强势,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不过反而有互补的功效。
好了,这下子该怎么办?我必须做出抉择。
逃离魔物的作战。
我不想和这种事扯上关系,可是人命关天,更何况我是教师,有学生遇上困难,向我求助。该怎么办才好?
在这种状况之下,我想起的是祭火小夜的境遇。她的父母双亡,要是连哥哥都离她而去……失去至亲的痛苦,我多少还是了解的。
「……好吧!我答应。不过,要是发生太过危险的事,我会在中途收手。这是我的条件,如果你可以接受,我就开车。」
我选择答应帮忙。这么做肯定很危险,不过,要是我拒绝,她们自己采取行动,反而更加危险。再说,虽然不知道魔物究竟有多大的本领,但开车逃跑它应该追不上吧,搞不好只是开一晚夜车而已。这样就能够救人一命,很划算。
「真的吗?」
直到此时,祭火才露出笑容。这下子作战就能够实行了。
「说到这个,既然只是开车逃跑,由我兼任司机和替身,就用不着四个人了。」
要怎么做?我看着其他三人。这么做会增加我个人的负担,我原本还迟疑该不该说。说得极端一点,这个作战有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这个嘛……老实说,我也这么想。或许祭典当天由身为当事人的我和老师两个人一起逃跑,才是正确的做法。毕竟危险性很高,你们两人还是留下来待命比较好。」
「小夜,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难怪要我问那么多次你才肯说。」糸川语带微愠地质问表示赞同的祭火。「还有,我说要帮忙的时候,你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也是因为在跟我客气?」
「那是,呃……」祭火频频眨眼,有些畏怯。
「很危险,不想把我们扯进来?那我自己跟去,后果我自行负责。反正车子可以坐四个人,或许会临时需要人帮忙出主意,人多也比较好办事。你想想,既然是要逃离魔物,有人帮忙注意周围不是比较好吗?四个人的视野总是比两个人广。东西南北、前后左右,不都是四吗?四正是个恰到好处的数字。要监视四个方向,至少要有四个人才够吧?」
糸川竖起四根手指,滔滔不绝地说道。她的话还没说完。
「还有,说到担心哥哥,我也有姐姐,能懂你的心情。最重要的是,身为朋友,我很担心你。」
「糸川同学……真的没关系吗?」
「那当然。」
「嗯,谢谢。」
祭火似乎大为感动,看起来有点想哭。一段友情似乎在我的眼前成长茁壮了。
糸川打算同行,而我无意干涉她们的决定。
这么一来,只剩下浅井了。其余三人都凝视着他。
「唉……知道了,我也会帮忙。事情好像很严重,再说,我的确欠祭火学姐一份人情。」
「呃,如果你觉得为难,请别客气,尽管说出来,真的没关系。」
祭火真诚地说道。闻言,浅井举起掌心对着她,仿佛要她别说了。
「啊,不,呃……老实说,我真的非常感激学姐。我的痼疾可以说是学姐治好的,呃……今天能够见到学姐,我也很开心,所以我要跟去,请让我加入。」
不知是不是因为说出真心话,浅井腼腆地背过脸,祭火当面向他道谢让他更加害羞。虽然带有青春期特有的别扭,但他的心意似乎早在受邀的那刻就决定了。
「达成共识了。那接下来决定集合地点和时间之类的细节吧!」
糸川立刻开始发号施令。在场的四人之中,最年长的当然是我,不过这样比较省事,因此我便由着她去了。
过了数十分钟,该说的都说完了,众人就地解散。我目送祭火等人离去之后,趁着还没忘记时替教室上了锁。今天的工作尚未完成,所以我又回到了职员室。路上,我在脑中整理刚刚听到的那番话。
暑假第一天的星期五,夜晚,祭典当天,禁山,还有魔物,太过沉重,教人难以消化。
虽然是好一阵子以后的事,我的心头却骚然不安。
暑假将近的某一天。
虽然气象厅声明梅雨季已经结束,却连日下起午后雷阵雨,天气依然阴晴不定。
这一天也一样,一到傍晚,天气又变差了,未能及时回家的教师都在职员室里望着窗外。大颗雨滴不断地落下。我也一面观察天空,一面收拾桌面,准备回家。
原以为只是阵雨,谁知雨势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不过,我是开车来的,只要忍耐到停车场即可。虽然对其他留下来的人过意不去,我还是决定先行告辞,悄悄地从椅子站了起来。
「坂口老师,你要回去啦?」
前辈星老师开口说道。我本来打算偷偷离去的,这下子功亏一篑了。
「对,今天先失陪了。」
「那我们一起去停车场吧,我也要回去了。」
记得他也是开车通勤的。我们拿起装着教具的公事包,就这么离开了职员室。
「刚才那种气氛,我不好意思开口说要回家,谢谢你救了我。」
来到走廊上,星老师一面苦笑,一面说道。原来如此,他是在搭我的便车啊。
「嗯,是啊。哎,这阵雨在晚上之前应该会停吧。」
此时,我想起自己有个要趁着和这位前辈独处时询问的问题。他就是知道祭火小夜父母双亡的那位老师。现在四下无人,不必担心被别人听见,正是大好机会。
「呃,可以请教一件事吗?」
见了我郑重的态度,他有些惊讶地点了点头。我们走下校舍的楼梯。现在这个时间,除非有事要办,否则没有学生会留在校内。
「是关于学生的事——」
几天前祭火所说的魔物之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现在也没有打算要说出来。约好协助她以后,我和她尚未碰过面。我好奇的是她的哥哥,记得名字是叫做祭火弦一郎。我询问星老师是否知道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这个嘛……」
星老师似乎没有印象,手抚着下巴沉吟,就这么一路走到玄关。外头的剧烈雨声传入耳中。雨伞大概发挥不了多少作用,不过聊胜于无。从这里到停车场的距离很短,应该不成问题吧。
「到外头以后,我们最好走快一点。那就先在这里……」
我正要开口告别,但对方似乎完全没听见我说话,开始喃喃自语起来了。
「我是她一年级时的导师,所以才知道她父母的事,其他的就……不,这么一提……」
星老师在玄关停了下来。见状,换鞋换到一半的我也停下了动作。
「你知道什么吗?」
「对……对了,坂口老师,我想起来了。她的哥哥——」
听完他接下来所说
的话之后,我不顾雨势强烈,开着快车赶回家。
一抵达住处,我便走进房间,打开电脑,在屏幕前来回踱步,待电脑完全启动之后,又立刻打开浏览器。
之前我原本打算查找祭火小夜的双亲过世的案子,却在犹豫过后打消了念头,而我现在又在搜索引擎中键入了相关的关键字。我敲打键盘,更换用词,试了几次以后,最后用地名缩小范围,才找出了几篇新闻报导。先前我在职员室听过凶案现场的大略地名,也知道现在祭火小夜住的町正是可疑人物骚动发生的地点,而两者的地名并不相同。案发至今已经过了十几年,大概是搬家了吧,又或者是祖父母本来就和父母分居两地,她直接住进了祖父母家。
网络上的报导顾虑到相关人士的隐私,几乎都没有提及名字,又加上这是桩陈年旧案,公开的报导并不多,在网络上查得到的信息很有限。
真要调查,只能去市内的图书馆。图书馆应该保存了从前的报纸,可以查到详细的报导。不过,要查阅必须先把当时刊登报导的报纸日期,大致限定于一段期间才行。这部分的工作现在可以先做,于是我打开所有相关网页,成功缩小了祭火小夜父母凶杀案的年月范围。
接着,我又调查另一桩案子。这才是主要目的。
我试了各种关键字,但未能发现有益的信息,毫无进展。直接询问祭火小夜是最快的办法,不过……
我死了心,正要关掉浏览器,却发现了一篇令我好奇的文章。我没有关闭浏览器,而是连往那篇报导的网页,阅读内文。这是……我暗自惊讶。虽然没有记载详细内容,但应该可以循着这篇报导的撰写日期查阅过去的报纸。
我把几个日期抄在记事本上,关掉电脑,这才察觉自己回家后还没换衣服,便脱掉了西装长裤和衬衫,小心翼翼地用衣架吊起来以免弄皱,并换上家居服。
市内的图书馆只有白天才开馆。平日我有工作,只能趁着假日去,而下一个假日是星期六,七月十五日。那一天应该可以上图书馆吧。
和祭火小夜约定的作战实行日,也就是祭典举办的那一天,是在约一周后的七月二十一日星期五。虽然有工作,不过集合时间是傍晚以后,应该不成问题。
结果,我完全没机会向本人确认,就这么迎来约定的日子。
乡下车站的圆环。夕阳强烈地照耀着柏油路,明明已经到了傍晚,却仍然残留着热气。
我把车子停在人行道边,三个年轻人靠了过来。
「坂口老师,您好。拜托您了。」
彬彬有礼地打招呼的是祭火小夜。她和糸川葵两人坐到了后座,浅井则是坐上了副驾驶座。他们身上穿的不是平时的制服,而是各具特色的便服。他们分别带了自认派得上用场的工具,并准备了食物,以备长时间的兜风。
暑假第一天,包含我在内的四人按计划集合了。集合时间是十七点四十分。
「人还挺多的。」
除了我们以外,还停了好几台车。虽然不到人山人海的程度,但以乡下而言,人潮算得上汹涌了。
「大概是因为今天有祭典吧,平时人没有这么多。」
可以说是今天主角的祭火目前相当沉着。她把长发扎起束在一侧,穿着色调朴素的衬衫和五分牛仔裤,虽然与心境无关,不过服装也显得很沉着。对于她而言,这是哥哥的生死关头,祸福难测,换作是我,应该会坐立不安吧。
「连车站都特别装饰过了,看了好想参加祭典。」
浅井望着窗外说道,他今天似乎打算全力协助祭火。听说他欠祭火人情,或许和这件事有很大的关联吧。
我也受到浅井的影响,观察起周围来了,只见四周设置了许多红白提灯,挂在树木或电线杆之间的绳子上,悬在半空中。
我事先查找过今天的祭典,会场似乎离车站不远,事实上,映入眼帘的导览板上也是这么写的。T町的神社和商店街好像都有路边摊,不过规模并不算大。
祭典从上午开始,预定于十八点结束,只剩下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现在这个季节的日落时间大约在十九点,纵使有延迟,也会在这个时间前收场。结束时间似乎稍嫌过早,或许和魔物下山的传说有关吧。
「这么一提,你们都有告知家人,征得晚上外出的许可吧?」
「我说我要去朋友家过夜。」
「我也差不多。」
「我也一样。家人听了很傻眼,说我一放暑假就跑去夜游。」
三人分别回答了我的问题。虽然是我主动问起的,但答案我早就已经料到了。总不能真的说出魔物之事吧!
好,走吧——我轻轻吆喝一声,放下手刹车,缓缓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右转驶离车站的圆环。
老实说,接下来还得开一整夜的车,可是我现在就已经有点疲累了。学校放暑假,老师依然要工作,起床时间与平日并无不同,虽然不用上平时的课,却有其他事情得做。今天的工作是准备辅导课和安排研修日程。过了中午以后,我的注意力开始涣散,满脑子想的都是和祭火他们的约定。
考量到之后的情况,我们决定先去家庭餐厅一趟。我在车站附近发现了一家店,停车进入店内。「总共四位吗?」态度亲切的女服务生领着我们来到四人座的桌位。
「接下来是长期抗战。之前我也说过,太阳下山,天色完全变黑以后,必须尽量避免离开车上或在原地逗留,所以先在这里好好吃顿饭,休息一下吧。坂口老师,今晚要辛苦您开一整夜的车了。」
各自点餐之后,祭火一本正经地说道。这顿提早享用的晚餐同时也兼具作战会议的功能。
「嗯,很危险吧?我会尽力的。」
我回答。她说的是避免魔物威胁所必须遵守的事项。魔物的活动时间是在太阳下山、天色变暗之后,到太阳再度升起、天色变亮为止,这段时间,待在行驶中的车子里最为安全。
「对!这很重要,请大家务必合作。尤其是离开车上,是非常危险的行为。」
祭火不厌其烦地反复叮咛。
「大家团结一致,一起加油!」
糸川看着我和浅井,进行精神喊话。不是我没有干劲,而是相较之下,她的干劲太过惊人了。这也是友情的力量吗?
「失陪一下。」
餐点送来,四个人都吃完了以后,祭火起身离席,似乎是去上厕所。见状,糸川开口问道:
「对了,浅井学弟,有件事我想先确认一下。」
「什么事?」
坐在我身旁的浅井似乎察觉到苗头不对,有些胆怯地回答。
「你是不是在打小夜的主意啊?」
「咦!你没头没脑地胡说什么?」
面对这个意料之外的问题,浅井的脸变得一片通红。
「你又不像我和小夜是朋友,居然肯冒这么大的危险,仔细想想很奇怪啊!所以我才这么猜。老师是教师兼代理监护人,责任重大,这么做还没话说。」
我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话,谁知不知不觉间,这番重责大任竟然落到了我头上。怎么办?我该否定吗?
「起先明明是糸川学姐自己硬拉我来的耶!」
「有吗?」
面对浅井的反驳,糸川歪了歪头,也不知道究竟有无自觉。
「再说,要问加入的理由,之前在教室开会的时候我就说过了。虽然我不是朋友,不过祭火学姐救过我,对我有恩。如果没遇上学姐,问题放着没解决,搞不好我已经死了。她对我恩重如山,光靠今天的事能不能还清,还是个问题呢!」
「嗯,这样啊,那就好。」
逃过她的追究,浅井似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松了口气。「糸川学姐自己才奇怪吧?只是朋友而已,未免太积极了。」这回换他逼问对方了。攻守交换。
「嗯,我也经历了很多事,不只是朋友。我和你一样,受过小夜的帮助。从前我的人生只有烦恼,现在却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想想也真好笑。」
「只有烦恼?可是你的个性看起来很开朗啊!」
听了糸川的回答,浅井毫不客气地指摘。确实,虽然只是从旁观察的感觉,不过她看起来不像是个钻牛角尖的人。
「别看我这样,从前我很内向的。哎,其实也不该说是内向,只是很少和人交流而已,一开口大概跟现在没什么两样。正确地说,应该是变得不用想东想西,可以展露真正的自我吧!啊,真是的……别提这么丢脸的话题行不行?」
糸川说道,脸颊变红了。她转向一旁,用手替自己搧风,冷却脸颊。
「是你自己起的话头耶!」浅井吐嘈。
休息固然重要,但是消磨太多时间也不好。待祭火回来之后,我们便停止闲聊,离开了家庭餐厅。
「呃,关于第一个目的地……」
「只要开到山上就行了吧?」
「对,位于町北的山。山上有个隧道,请先往那里去。」
「了解。」
在祭火的指示之下,我朝着北方前进。前方是峨然
矗立的山地,笼罩在绿意之下,呈现朝着山顶流畅收束的漂亮形状。
这次的作战似乎不是开车四处乱跑就行了。
首先,不能离开T町这个舞台。根据祭火小夜的说明,倘若目标的弦一郎本人与弦一郎的替身同时存在,魔物会追杀离自己比较近的那一个。因此,离得太远,魔物反而会弃替身而去,要是它跑去找弦一郎,可就功亏一篑了。总之,只要持续在T町之内行动,便可以达到作战的目的。
此外,起点和终点也是固定的,就是T町山里的隧道。在山林渐趋茂密幽深的位置有个隧道,开车可以抵达,这里就是起点也是终点。不能离终点太远,也是无法离开T町的理由之一。从起点出发之后,必须尽可能持续行驶,直到早上为止。
为何得遵循这种活像仪式的步骤?之前听祭火说明隧道相关事项时,我问过这个问题,但她却支支吾吾,似乎是秘密。
除此之外,我还提出了许多疑问,但她自己似乎也不明白详细的理由,无法回答,露出了满怀歉意的表情。看来她对于妖魔鬼怪并非无所不知。
话说回来,她的知识究竟是哪来的?如果情况允许,今天我想找机会问问看。
开着开着,太阳即将下山,周围也越来越暗。车里谈论的是暑假计划等寻常话题,主要是两个女生在说话。
「这么一提,替身要怎么办?」
浅井突然对大家提出了这个疑问。祭火小夜的哥哥弦一郎的替身。祭火说过当天她会做好准备。
「我已经准备好了。」
听了后方传来的声音,我从后照镜确认,只见祭火拿着一个附有长长细绳的灰色束口袋,尺寸比手掌还小。
「男性把这个束口袋挂在脖子上,就能成为哥哥的替身。」
「那就挂在我的脖子上好了。」
浅井毫不迟疑地接过束口袋,将头套过绳圈。没关系吗?我确认道。脖子上挂着这个,代表他必须代替祭火的哥哥被魔物追杀。
「没关系。只有我和老师是男的,老师要开车,这点小事就由我代劳吧!」
「哦?自愿当替身,真勇敢。」
糸川说道,浅井有些害羞。这个少年似乎拿年长的人没辙。
「对了,祭火学姐,这个束口袋里是什么?」
「这个嘛……可以请你别打开来看吗?里面的东西不适合给人看。」
她的语气带有一抹不安。浅井似乎也察觉了,并未追问下去。
「对了,你哥哥现在在哪里?」
我好奇当事人弦一郎的现况,向祭火小夜问道。
「现在……应该在家里,在我家。」
「这么说来,你们平时住在一起啰?」
「对。」
「这样啊。」
我还有许多疑问,不过现在暂且打住吧,之后再找机会慢慢问。
如此这般,车子来到了山麓。附近几乎不见建筑物,连个红绿灯也没有,荒凉的道路一路延伸。
「这座山被当作是禁山?」
「对。正确的理由我不清楚,本地和周边地区的居民似乎都把这里当成有魔物栖息的不祥之地。」
这里确实有股生人勿近的氛围,难道没人拿来发展林业或农业吗?根据祭火所言,入山不久后就可以看见隧道了。
「这样说来像是地方上的传说或传闻,不过对我们而言,魔物是真的存在。」
「我们就要上山了,浅井学弟,别说这种让人害怕的话行不行?」
糸川从后方探出身子。副驾驶座上的浅井回过头来。
「知道啦!遇上万一的时候,就靠老师这台车了。」
「不过,要是魔物真的比熊还大,搞不好连这台车都会被它翻过来。」
我并没有吓唬人的意思,车内却变得鸦雀无声。我没有播放广播或听音乐,只有引擎声和乡下特有的虫鸣声持续作响。车子载着脸色微微发青的人们,进入了山里。
狭窄的单线道。车灯反射在白色护栏上。弯道很多,我必须减速行驶,比想像中的还要费时。自出町以来,我连半台对向车都没遇过。
太阳完全下山了耶——有人如此轻喃。路边设置了等间隔的朦胧街灯,周围却被黑暗包围,连咫尺之前都看不见。满天星斗散发着光芒,但是照不到我们所在的地方。车灯是生命线。不过,搞不好连这种人工强光都会被山林吸收——我不禁产生了这种错觉。
道路越来越狭窄,也越来越荒凉。不久后,标的出现了。
我踩下刹车,停下车子。
「那就是你说的隧道?」
幽暗、狭窄、老旧,仅可容纳一台车通过的隧道就在前方。与半圆形灶台呈现相同形状的入口内部宛若用黑色颜料涂遍了每个角落似的,乌漆墨黑,什么也看不见,内部八成没有设置照明之类的东西吧。仿佛拒绝生人靠近一般,有股难以言喻的气氛。
「对,就是它。穿过隧道以后,魔物就会开始追杀我们了。」
祭火小夜说道。终于要面对魔物了。我的心头七上八下,必须做好觉悟才行。
「隧道看起来很窄,去程或许没问题,可是回程呢?要是另一头的道路宽度不够我回转,可就麻烦了。」
「我记得另一头有足够的空间,应该没问题。」
哎,路都铺到这里来了,应该会考量这方面的问题才是,就相信她吧。我暗自祈祷不会落到必须在狭窄的隧道里倒车返回的下场。
「对不起,老师,请等一下。」
就在我重新握住方向盘时,祭火突然如此说道,打开车门下了车。
「小夜?」糸川一脸诧异地呼唤她。
祭火在外头四下张望,接着便杵在隧道入口前动也不动。从车里看不太清楚,她好像做出了双手合十的动作,不知有何用意。
我趁机确认。
「你们两个见过祭火的哥哥吗?」
我询问留在车里的浅井和糸川,两人都摇头否定。没见过,换句话说,在场四人之中,认识祭火弦一郎的只有妹妹小夜而已。
不久后,祭火回来了,糸川询问她刚才那些行动的用意。
「怎么了?小夜。」
「不,没什么。走吧!老师。」
她并没有回答理由。或许是在祈祷哥哥平安无事吧。
我重新来过,开车进入隧道。
隧道里弥漫着不知是雾还是霭的气体。入口侧没有雾,大概是从出口流进来的吧,即使用车头灯照耀,也仅能看见几公尺前的地面。我不禁松开油门,缓速前进,战战兢兢地注意墙壁和天花板。
这个隧道顶多只有一百公尺,距离很短,感觉起来却很长。我有点喘不过气,皮肤也感受到一股凉意。直到终于看见出口,平安离开隧道之后,才摆脱了这股压迫感。隧道另一头是碎石子路,空间颇宽,正如祭火所言。
「这样应该没问题。马上掉头就行了吗?」
「对,拜托了。」
我确认过后,转动了几次方向盘,改变车子的行进方向,轮胎辗得碎石子四处飞散,待转向刚才离开的隧道之后,我先踩下刹车,停住车子,才又开进隧道里。
瞬间,背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呜吼吼吼!」听起来像是野兽的叫声——又或是某种未知的存在。
我反射性地踩下刹车。听起来不像是狗或鸟,离车子还有一段距离。宛若低吼般的低沉咆哮声。断断续续传来的虫鸣声瞬间消失了。山里被黑暗包围,什么也看不见,不过,确实有某种东西存在。我难掩紧张之色。
「你们听到了吗?这该不会是……」
浅井似乎无法忍受车内的静默气氛,喃喃说道。那该不会是魔物的叫声吧?他应该是想这么说吧!在场众人八成都这么想。
「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总之,快走吧!老师。」
「……嗯。」
在祭火的催促之下,我紧张地往前行驶。作战开始了。未知的存在是否正从背后步步逼近?我不时确认后照镜,小心翼翼地穿越了隧道。
平安回到道路上,我暂且松了口气。
待在山里,教我浑身不自在,因此我用比来时更快的车速下了山。之后并没有再听到那种奇怪的叫声,但愿能够一路安然无恙,直到结束。
然而,事与愿违,立刻发生了一个大问题。
「咦?手机没有信号耶!」
最先察觉的是糸川。
「我也是,为什么?」
副驾驶座上的浅井似乎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频频滑动手机。
「老师呢?」
闻言,我也确认自己的手机。或许是收讯不良吧,我的手机左上方显示了「无信号」字样。祭火好像也一样。
「四个人同时这样,该不会是怪奇现象吧?」
「不会吧!应该只是收讯不良吧?」
「可是,刚才还收得到信号耶!是穿过隧道以后才这样的。而且我们已经离开了信号比较弱的山里,要说是巧合,未免……」
糸川和浅井试着找出原因,但依然收不到信号,不知是怎
么一回事。面对这种状况,大家难免感到不安,自然而然地沉默下来。后来,我们决定别放在心上。反正过一阵子应该就会恢复吧。
接着,就是开车四处游荡。我一面留意别开出町外,一面挑选道路,兜了好大一圈,距离今天集合的车站已经有好一段距离了。空空荡荡的乡间道路一路延伸,除了我们以外,完全不见行人或车辆经过,映入眼帘的景色十之八九都是水田、农田和山地,建筑物全是民宅,几乎没有商店。
或许在这一带,现在已经不是外出走动的时间了吧。虽然偶尔可以看见超商或民宅的灯火,但也仅只如此而已,连台下班回家的车子都没有。
持续逃亡到黎明。距离太阳再度从地平线升起,大约还有九个小时吧。就逃亡而言,这样的时间是长是短?我没看到魔物,缺乏判断的依据,无从判断。
开着开着,我突然察觉自己来到了某个地方附近。由于天色昏暗,几乎看不见周围的景色,我直到现在才发现。
「记得这一带好像发生过一起很大的事故。」
糸川说道,应该不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才这么说的吧。浅井做出了反应。
「什么事故?」
「桥梁崩塌。那是座几十年的老桥,有辆车被卷进事故里。」
她说的正是东田里美的死亡事故。不过,她应该不知道我与被害人有私交,只是碰巧提起而已。
桥梁崩塌事故正是发生在这个T町。现在,同一个地方架了座坚固的新桥梁。
浅井似乎也听说过这件事,回答:「哦,那起事故啊!真的很恐怖。」我装作没听见,选了条看不到新桥梁的路,离开原地。正好祭火也表示:「尽量不要过桥比较好。」
这里是里美过世的现场,我虽然很久没来过这个町,却也不是第一次来,只不过,这里对于我而言,是个无法轻易靠近的场所。
「越开越想睡。」
我一面注意别开出町外,一面挑选大路行驶。单调的动作一再重复,睡意也跟着袭卷而来。
「您可别撞车啊!」
「嗯,我会小心。」
糸川担心地说道。驾驶打瞌睡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摇了摇头,设法抵抗睡魔。
「那我们来聊天,转换一下心情吧!」
浅井提议,我也赞成了。距离早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么做可以消磨时间。
「对了,那就聊聊数学话题——生日悖论吧!」
「不,这种话题还是留到课堂上说吧。不如来聊聊老师在旧校舍看见的东西,如何?」
我个人觉得那虽然是数学话题,但并不沉闷,颇为有趣,没想到他们完全不感兴趣,令我有些失落。无可奈何,我只好应听众要求,描述在旧校舍遇上的怪事。
「真是好险啊!现在它还在地板底下吗?」
我说完之后,浅井发表了感想。
「不晓得。祭火知道吗?」
「我知道的也只有那些了……老实说,我还没像老师那样遇过呢。」
我询问祭火,得到的是这样的答案。说来意外,她虽然知道那么多详细的信息,自己却从未遭遇过。
「呃,我之前就想问了,你这类知识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个嘛……」
「我也很好奇。不过,照顺序来吧!小夜压轴,接下来先换浅井学弟说。」
糸川排定流程。看来她对于朋友并非了若指掌。
「换我吗?」
「你不是也经历过不可思议的事?」
「是啊,还带了些苦涩的回忆。呃——」
这回轮到他讲故事了。
浅井说的是一种叫做躏虫的奇妙生物的故事。不过,虽说是生物,但那显然已经超过了生物的范畴。
「之后就没事了吗?」
「嗯,没事了。托学姐的福,我再也没看到它了,现在都一夜好眠。」
祭火询问,浅井抚摸胸口,微微一笑。每晚都有巨大蜈蚣出现,真亏他能在这样的状态之下忍耐好几个月。莫非他外表虽然瘦弱,神经却很大条?
接下来轮到我了——糸川开始说道:
「我遇上的是重取。」
「重取?」
我从没听过这个字眼。
「对,秤重取走的简称,重取。我在十年前和它交易,后来——」
她说的是个沉重的故事,吃的苦头想必远比我想像的还要多吧。重取能够化成人形,在一瞬间消失无踪,本领似乎比我和浅井遇上的东西更加高明。潜藏在地板底下的「那个」和躏虫勉强可以用新品种动物或生物来解释,但是重取感觉上像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天下间真是无奇不有啊!幸好你平安无事。」
「这个世上还有许多存在,是不被人类感知的地点、时间或眼睛所见的形式局限的。」
祭火用教师授课般的口吻对肃然起敬的我说道。
听完故事,我才知道浅井和糸川是真的被祭火小夜救了一命,难怪他们说祭火对自己有恩。或许正因为如此,现在他们明知危险也要帮忙。祭火遇上了困难,这回轮到自己帮她了——嗯,精神可嘉。
话说回来,这些故事里的怪奇现象都有一套法则存在,令人兴味盎然。虽然详情不明,不过这次的魔物也有祭典当晚才会下山的法则,或许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吧。不知道它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有重取的例子在先,搞不好是个人类无法抗衡的怪物。若是遇上了,铁定是个不可以常理忖度的对手。
「接下来轮到我了。」
祭火犹如算准了时机似地开口说道。她是压轴,不知道要说什么故事?
「老师说过想知道我的这些知识是从哪里来的,对吧?」
「我的性子就是这样,会追究这类细节。哎,我不勉强你,你想说再说吧!」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有人告诉我。」
她似乎没有隐瞒之意,打算说出来。浅井和糸川也兴致勃勃地竖起耳朵聆听,深怕遗漏只字词组。
「那些知识是有人告诉你的?是谁?」
「就是我的哥哥……弦一郎。」
祭火清楚明白地说道。就是今天被魔物追杀的弦一郎本人。她继续述说:
「哥哥看得见一只鸟。那不是普通的鸟,而是只会说人话的大鸟,听说它是从山里飞来的,时常停在我家庭院的栎树上。那只鸟只跟哥哥说话,其他人都看不见,爷爷、奶奶和我也一样。」
我想像着在天空中展翅翱翔的大鸟停在枝头上休息,对自己说话的情景。这样的光景给人一种对于未知事物的恐惧感,却也充满了神秘色彩。
「那只鸟把我对大家说过的超自然知识告诉了哥哥。换句话说,我的知识是从哥哥的口中听来的,说白了,是二手信息,所以也有可能记错。别的先不说,就连那只鸟我都不确定到底存不存在,因为只有哥哥看得见,说不定是他编出来的。不过,哥哥跟我说了很多故事,有的很有趣,有的很恐怖,有的很好笑,有的很惊人,真的说了很多……」
她用略带怀念的口吻结束了故事。
我、浅井和糸川所听到的,似乎都是大鸟告诉弦一郎,弦一郎再告诉小夜的故事。
我想起祭火说过哥哥很特别。据她所言,弦一郎知道魔物的存在,莫非这件事也是那只会说话的大鸟告诉他的?
「出发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段时间,目前还很平静呢。」
浅井的发言让我想起自己正在实行逃离魔物大作战。
十七点四十分集合至今,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正如他所言,目前既未看到魔物的身影,也没发生任何危险的事,只有在隧道另一头听见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骇人叫声而已。这可说是一趟漫无目的、风平浪静的兜风之旅。
我刻意与禁山保持距离,一面留意着别开出町外,一面行驶在空空荡荡的田间小路上。
老实说,我认为魔物根本不会出现。
我如此判断,是有理由的——上周六前往市内的图书馆以后,让我得出这个结论的明确理由。我瞒着同车的学生们,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我知道某个事实。
住在T町隔壁的少女,祭火小夜。
她的哥哥,被魔物追杀的人,祭火弦一郎。
在少女的请求之下,我现在为了救他而开着车子。
——不过。
祭火弦一郎其实已经死了,不在人世。
『非自然死亡的少年是八年前强盗杀人案的死者家属,警方表示两案之间并无关联。八年前的案子至今仍未破案——』
我在网络上发现的这篇报导是四年前的,代表祭火小夜的父母遇害的强盗杀人案是在十二年前发生的。
我从前辈的口中得知祭火弦一郎已经过世,而且死因不明,是非自然死亡。这不符合妹妹祭火小夜的说法,令我大为混乱且难以置信,所以那天才不顾雨势剧烈,急着赶回家上网查找。
结果,我找到了足以佐证弦一郎已死的报导。其实我并未抱持太大的期望,只是认为既然是非自然死亡,新闻应该
会报导,想不到真的让我给查到了。不过网站上没有写出姓名,无法确定是不是本人,我半信半疑,不知该相信谁的说法。
因此,上周六我前往市内的图书馆,循着抄在记事本里的网络报导日期查阅过去的报纸。我不确定全国性报纸是否会刊登地方发生的事件,所以先从地方性报纸找起。大量的报纸、持续阅览密密麻麻的文本,让我的神经越来越疲劳。我不时休息,花了几小时浏览报导,最后终于找到了祭火弦一郎的名字。
那是刊登在版面角落的刑案与事故栏里的报导,内文大约十行。
非自然死亡、十七岁少年、祭火弦一郎。
上头记载了网络报导的详情。死亡日期是七月二十一日,星期日。他半夜走在通往T町的道路上,受了原因不明的重伤,倒地身亡,遗体直到隔天才被发现。报导中也提及他是从前发生的强盗杀人案的死者家属。
看完四年前的报纸,对于其中的矛盾,我百思不得其解。
祭火小夜说她想要救哥哥弦一郎。
理由是魔物要杀掉哥哥。
可是弦一郎已经死了。
死人要怎么被杀?
我没听过祭火小夜还有其他哥哥的说法。别的不说,小夜自己说过被魔物追杀的哥哥名叫弦一郎,就算她有其他哥哥,父母应该不会替孩子取同样的名字吧。
要说死者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也不太可能。这种姓氏原本就罕见,地区、年龄也很相近,就连是十二年前发生的强盗杀人案死者家属这一点都吻合。
该如何说明这种诡异的状况?
莫非是恶质的谎言?闪过脑海的是这种荒谬的想法。俗话说得好,人不可貌相,或许祭火小夜是为了骗我和浅井才演了这出大戏,搞不好连朋友糸川都被她蒙在鼓里。不过,这和她的模范生形象完全不合。不,这么想正是落入了以貌取人的窠臼——
不行。我换了个方向思考。
对了,或许是有什么地方弄错,或是误会了。不过,是什么地方?
我完全想不出造成眼前这种状况的因素。
事到如今,还是直接向本人确认吧!这是最快的方法。
不过,在那之前,我又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就是祭火小夜自己并未意识到哥哥已死。
比方说,她一直以为哥哥还活着。
弦一郎过世时,她的年纪还小,再加上之前父母也遭遇不幸,她受到的打击一定很大,因此无法接受现实,不断告诉自己哥哥并没有死。搞不好她真的看见了哥哥的幻影。
关于魔物的部分,或许不尽然是谎言,是活在小夜脑中的幻想哥哥告诉她的——这么说乍听之下似乎不合理,不过,她拥有妖魔鬼怪的相关知识,若她在无意识间将两者互相链接,创造出魔物的故事,那么与事实有相符之处也就不奇怪了。
又或许——虽然我不愿意想像这种情况——四年前弦一郎非自然死亡的原因正是魔物,而她重复利用,直接对我搬出了同一套说词。
那么,她为何这么做?
也许这是为了消灭弦一郎还活着的幻想而找的借口。小夜隐约察觉不能再这样下去,试图消灭脑中的哥哥,因此,今天必须制造作战失败,未能保住哥哥的事实,让弦一郎死去。当然,弦一郎早已过世,这里指的是小夜脑海里的哥哥。换句话说,这趟漫无目的、四处逃亡的兜风之旅,是她为了收拾心绪而采取的行动。
虽然这只是我的臆测,没有任何证据,但只要有些许正确之处,就代表祭火小夜的心灵正处于非常不安定的状态。她表面上看起来很正常,内心却空洞脆弱,一碰即碎,十分危险。
若是如此,我最好在一切结束之后再向她确认。既然不能否定她,就慎重观望吧,这么做也没什么损失。纤细的心灵崩溃——不能让事情发展成这种任何人都不乐见的最坏局面。
午后的图书馆人并不多。
我试着针对死人被杀的状况进行想像与解释。
是我想太多了吗?
不过,事关死者,若要按照常理思考,八成得不到答案。无论魔物是否真的存在,追杀死者本身即是件不合常理的事。
因此,我认为魔物不会前来袭击我们。
这条路今天已经走了第二次。我驾驶的车子再度行驶于几小时前曾经过的道路上,朝着同样的方向而去。在同一个町里持续行驶,难免会碰上这种状况,车子大概也很困惑吧。
「差不多该找个地方加油了……」
我看了油表一眼,加油灯尚未亮起,油量还足够。不过,要持续开到早上,势必得停下来加油,否则汽油会在中途耗尽。
「加油吗……」
「就算慢慢开,也撑不到早上的。顺便休息一下吧,一直坐着也不好。」
「可是,呃……这样很危险,我们最好别离开车上,也别停车。」
「你的心情我懂,但是无可奈何。没有燃料的车子只是普通的金属块而已。」
我如此回复祭火小夜。只见不知何故,后照镜里的她开始在后座窸窸窣窣地动起来。起先她一直像人偶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现在却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
我一面留意她,一面行驶在夜路上,寻找加油站。前方有两条路汇集成一条大路,往大路开,找到加油站的几率比较高。我继续前进。
在这一带,多数商店似乎都已经过了营业时间,不过应该有夜间营业的加油站才是。
说到营业时间,祭典大概早就结束了吧。我想像着夜市摊位林立的景象,不禁萌生了一股怀念之情。上一次参加祭典,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我对副驾驶座上的浅井说出这件事,他也表示赞同。这似乎是不分世代的共通感觉。两人就这么聊起了回忆。
「呃……老师。」
后座上的祭火战战兢兢地呼唤我。
「什么事?」
「如果要加油,请用这张钞票付钱吧!」
她伸出手臂,递了张万圆钞给我。等等,这下子我可伤脑筋了。
「不,没关系,油钱没多少,不用跟我客气……」
「是我拜托您帮忙的!请让我付钱!」
「是、是吗?可是,真的没关系。」
「不,请收下!」
她的气势相当惊人,我是头一次看见她这样。她是怎么了?
就在我寻思该怎么拒绝她时,我在这一带车流量较大、继续前进即可连上国道的道路上找到了仍在营业的加油站。我立刻左转进入加油站。
晚上似乎是采自助式营业,没有店员出来服务,非但如此,价格还异样地高。最近的汽油价格跌到谷底以后又逐渐回升,但这里显示的金额平均每公升大约贵了二十圆。该不会是黑店吧?
不过,错过这里,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其他还在营业的加油站。
我把车停到了加油机旁,略微犹豫过后,关掉了引擎。离开驾驶座,来到车外,因为空调而发冷的身体被闷热感中和了。我走向油枪,站在机器前确认贵了一截的油价时,旁边伸出了一只手来。
「失礼了。」
「啊……」
祭火小夜不知几时间下了车,迳自将刚才要递给我的万圆钞塞进了机器里。
「我也来帮忙。」
她微微一笑,拿起了油枪。其实她用不着这么老实,我并不计较这些。
结果,我不好意思拒绝,便操作机器,选择油种,将油枪插入油箱里,开始加油。汽油的独特气味扑鼻而来。
等候期间,浅井和糸川说要去上加油站的厕所,离开了车子。
与祭火两人独处,我不着痕迹地试探:
「不知道你哥哥现在在做什么?被魔物追杀,应该是忐忑不安吧。」
「是啊。其实我这个当妹妹的不是很了解哥哥的想法,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你说得这么斩钉截铁,那你哥哥知道你现在的行动吗?」
「不,他应该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诉他。」
「为什么?」
「……我在生气。」
她一脸不满,我又问了一次「为什么」,而她喃喃说了句「因为他很自私」,之后便没有回答了。我越来越不明白这个少女在想什么了。不过,弦一郎的谜团或许也和这一点有关。
油箱满了,油枪跳停,机器结算祭火付的一万圆,吐出了收据和找零,而祭火迅速地取回。
浅井和糸川回来了,轮到祭火去上厕所。
返回的两人各自歪头纳闷。
「手机还是没有信号,好奇怪。我的手机甚至显示了SIM卡的错误消息。」
「我也觉得很奇怪。不只手机,还有另一种异样感。」
「异样感?」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明,就是觉得怪怪的。」
手机倒也罢了,异样感未免太抽象了。
「你们是不是累了?」
他们还年轻,应该比我耐操,不过长时间兜风还是很累人的。
「我睡过午觉以后才来的,没问题。爸妈还叫我不要
吃饱睡、睡饱吃。」
「啊!」
糸川突然大叫,吓了我一跳。浅井和我浑身紧绷,确认周围。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不,呃……我记得今天的月亮应该是缺右边,呃,就是和上弦月正好相反的细长形状。可是,现在看见的月亮是缺左边,形状也饱满多了,是我记错了吗?」
她指向夜空,我也跟着抬头仰望。缺了左边的月亮避开薄薄的云层露出脸来,散发着青白色光芒,呈现漂亮的圆形稍微削去一些的形状。月球表面实际上有许多陨石坑之类的细微凹凸,并不是完美的圆形,不过凭人类的视力,无法连细部轮廓都看得一清二楚。地球离月亮约有近四十万公里远,相当于绕地球十圈的距离。
正如糸川所言,夜空中的月亮既非细长形,右边也没缺。
「这就是你说的异样感?」
「对。为什么?您不觉得奇怪吗?」
或许是因为并不是什么迫在眉睫的危机吧,浅井就像是泄了气一般,紧绷的身体整个虚脱了。
平时我并未关注月亮的圆缺,不知道糸川说的是否正确,不过,智能型手机似乎有显示月亮形状与升落时间的APP,而她在手机里安装的这种APP显示的今日月相确实是呈现缺了右边的细长形状。
还有另一件更奇怪的事。确认升落的出没时间之后,发现月亮在这个时段出现是不自然且不可能的事。虽然只是根据糸川查到的信息,不过今天和明天的月亮应该是黎明时分才会浮现于空中的晨月。现在距离黎明还有七小时左右。浅井也开始嚷嚷着有问题了。
「会不会是APP错了?」
「咦?会吗?可是,日期是对的啊!」
糸川似乎无法接受,滑动红色保护套里的智能型手机。那个APP可以自由输入日期,她输入了前后的日期,查找月亮的形状。
我打算趁她为了神秘现象而费神的时候去一趟厕所。
「我去休息一下。要是出了状况,浅井就开车逃跑吧。」
我开了个小玩笑,把车钥匙交给浅井。
「我没有驾照耶!」
「你会开吧?」
「在游戏里面开过……」
「那就没问题了。遇上真正的紧急状况时可以破例。」
我离开车边,前往厕所。距离早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有机会上厕所时,就要上一上。走在加油站里,收音机传来了约莫五年前的流行歌曲。虽然位于路边,但夜间的空气很清新。我伸展僵硬的身体,做了个深呼吸提神。
此时,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飘了过来,才刚通过深呼吸刷新的体内空气又被污染了。我对这种味道有印象,动物园和小时候学校里的兔屋也是这种味道。
究竟是从哪里飘过来的?上完厕所,来到外头,恶臭变得更加强烈了。动物,野生,兽类的臭味。附近有狸猫吗?
我快步移动,打算尽早回到车上。就在我一面走路,一面漫不经心地望向臭味较为强烈的方向时,我似乎发现了臭味的来源。
加油站前,有个像是供电设备的铁塔隔着道路而立。铁塔矗立在小丘上,而环绕铁塔的铁丝网边有个物体。
我眯起眼睛细看,在加油站的灯光照射之下,隐约可看出轮廓。虽然隔了一段距离,还是可从剪影看出那个物体很大,拥有足以轻易跨越铁丝网的体格,正用手臂把铁丝网摇得吱吱作响。它的头部异常地大,显然不是人类,而熊的双脚应该无法站得那么直。那到底是……
我的背上开始发毛,一股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立刻拔足疾奔,叫道:
「浅井,发动引擎!快!换你开车也行!」
我如此怒吼,他惊讶地从副驾驶座伸出手臂,照我说的发动引擎。我一面暗自感谢,一面赶到车边,粗鲁地打开门,跳上驾驶座,祭火小夜似乎先一步从厕所回来了。确认四人都到齐了以后,我连忙踩下油门。
同时,叫声响起。不知道是不是巧合,听起来和山上的起点——隧道另一头传来的声音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
「你们也听到刚才的声音了吧?」
「咦?不会吧……刚才的声音是……」
「总之先离开这里。」
车内一阵混乱。我驶出了加油站,直线前进了数百公尺之后,暂且停下车来,窥探背后的情况。周围并没有其他行驶中的车辆。我通过等间隔并列的街灯光线定睛凝视昏暗的道路。
「老师。」
浅井脸色发青。
「我好像……看见了。」
「你是指……」
「魔物吗?」
祭火代替没有明说的我说出了这个字眼。车内顿时静默下来。
糸川发出了小小的尖叫声。怎么了?众人都凝视着她。
「那个——」糸川用颤抖的声音示意的并非背后,而是车子的左后方。众人朝着左后方望去,只见有两道红光浮在空中,摇摇晃晃地靠近我们,速度虽然很快,但并非车灯。有别于人工的灯光,那是种昏暗的光芒。我对于逐渐接近的光芒有印象,那种感觉和动物的眼睛发光时颇为相似。
记得从前在电视上看过,夜行性动物与人类不同,反射周围光线的视网膜构造格外发达,眼球本身也很大,所以眼睛在暗处容易发亮。虽然不知道算不算动物,近两个月前在旧校舍遇到的地板底下的「那个」也是这样,用散发黄色光芒的眼睛瞪着我。换句话说,如果我的猜测无误,正在接近车子的是拥有两颗眼球的生物。
我紧张地吞了口口水,严阵以待,喉咙咕噜作响。
待两道红色光芒通过街灯旁边之后,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了本体的模样。
庞大的黑色物体——我只能这么形容。从未见过的存在猛然逼近我们。
面对这幅非现实的光景,我茫然地倒抽了一口气。
好快。黑影转眼间便靠近,那是凭人类的脚力绝对无法逃离的速度。在微弱的灯光下,我只看得见模糊的轮廓,它双脚步行,身体微微往前屈,一面摇晃沉甸甸的脑袋,一面接近。咆哮声再度传来,显然是正在逼近的它发出来的。我联想了好几种动物……不,双脚步行的生物,但是没一种是长成那副模样。身体庞大,魄力十足——
「老师!」
某人的叫声让我回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松开刹车,踩下油门。引擎轰隆作响,车子转眼间加速,两侧后照镜映出了逐渐远去的身影。
「刚才那是什么?」
「就是那个吧?没想到它真的追来了。」
离开了现场,暂时可以安心了……但现在似乎不是可以安心的气氛。刚才的物体显然是冲着这辆车而来的,而且八成是……我看了副驾驶座上的浅井一眼,他紧紧握着束口袋。他现在是弦一郎的替身。
「我也是头一次看到。那八成就是……魔物。」
「小夜,你在发抖吗?没事吧?我也吓了一跳,现在浑身无力。」
「没事,只是有点发抖而已。」
后座传来了两个女生的交谈声,祭火小夜似乎在发抖。我一直以为她对这类东西有免疫力,看来不然。仔细想想,这也是当然的。就连我自己握着方向盘的手也都紧张得直冒汗。
「整理一下状况吧!那是魔物,正在追赶我们,虽然受了点惊吓,但其实在意料之中,因为我们原本就是要引诱魔物追来。这样的状况正好可以证明魔物没有去找祭火的哥哥,我们的替身作战奏效了。」
为了避免混乱,我连珠炮似地整理状况。就算是课堂上,我也从没用这么快的速度说话过。
没错,这是意料之中的状况。
然而,对于知道弦一郎在四年前已死的我而言,却是意料之外的状况。
我瞥了后照镜一眼。对于镜中映出的她……祭火小夜而言,又是如何?
我确认车上的电子钟。时间将近二十二点,离早上还有好一段时间,在这种状态之下,不能轻易地停车休息,或许真的得一路开车到天明。
刚才闻到的野兽味似乎仍然残留在鼻腔里。
一阵巨浪袭卷心头,我能够撑到最后一刻,不被吞没吗?
夜深了,一头雾水的我依然开着车。
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路边开始出现单色号志,是夜间闪烁式的打烊模式。前方也有号志闪烁,黄色代表小心通行。我放慢速度,确认没有其他车子之后,便通过了。
每当遇上号志,我就会担心起背后来。自从撞见那个疑似魔物的存在以后,车里便笼罩着一股莫名的紧张感。出发前,我原本打算让学生们随意休息,可是面临这种事态,他们自然是满怀不安,无法放松,完全没有人睡觉。
离开加油站以后,魔物并未现身,不知是福是祸?
时间已经过了二十三点,距离黎明还有五个半小时。
现在魔物是否仍在幽暗的町里活动?如果它始终跟在我们身后,速度应该比车子慢,才会一直没有追上我们。虽然只是仓促一瞥,不过正如祭火所言,魔物的体格比熊更大,远超过
两米,说不定有三米高,不,搞不好更高。我担心车子真的会被它翻过来。
「话说回来,这里完全没有人经过耶。有点恐怖。」
糸川在后座上喃喃说道。车里已经很久没人出声了。的确,随着夜越来越深,莫说行人,连我们以外的车辆都没看见。我也一直在想同样的事。刚过祭典结束时间十八点的时候还有人车,之后就完全没有了。
「毕竟是晚上,而且这里又是乡下地方。」浅井回答。
「或许不只这个原因。」祭火也做出了反应。「祭典当晚会有魔物下山,是这个町的传说,就算压根儿不相信有魔物存在,难免还是会觉得阴森森的,不想出外走动。」
「亲眼目睹魔物的我们在街头徘徊,不见得相信魔物存在的居民窝在家里,想想也真奇怪。」
糸川说完之后,没有人接续话题,我便说了句:「传说真是伟大啊!」替他们的谈话作结。
「这么一提,你们的肚子饿不饿?」
副驾驶座上的浅井悠哉地问,由于和目前状况太过格格不入,我忍不住笑了。
「是啊,折腾了这么久,肚子饿扁了。」
我也用开朗的语气回答。倒也不是受他影响,就是觉得紧张感似乎一起松弛下来了。
「我想了想,老师说得没错,作战进行得很顺利,我们沉着一点也没什么损失嘛。」
他说出了这番感想。他既没有加上「我觉得」,也没有加上「对不对?」,而是使用断定的口吻。
「那倒是。我们就抱着从容不迫的心态逃跑吧。」
「对啊,就这么办。我有带饭团来,大家一起吃吧!」
浅井从带来的包包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袋,里头装的是超商贩售的饭团和零食等等。我问他还带了什么东西,他逐一说明:「晚上用得到的手电筒、山里用得到的绳子,这是攀岩绳,还有——」总之,包包里装了各式各样的东西,准备相当周到。
「我也是。」糸川似乎也带了许多东西来,跟着浅井一起拿出了食物。
我满怀感激地选了饭团和水,一手握着方向盘,咬了口饭团,能量逐渐传遍全身。或许我是糖分不足吧。
仔细思考。
我在脑子里对自己说道。不思考,什么都不明白。
现在真的遇上了魔物,眼前最大的问题就是——魔物追赶我们,是为了什么?根据事前信息,魔物追杀的是祭火弦一郎,我们是他的替身,所以当然会被追赶。不过,弦一郎已经死了,无论是死者被追杀,或是当死者的替身,道理上都说不通。就算对手是魔物,不合理的事就是不合理。如果它的目标真的是弦一郎,我们不该被攻击。
那么,魔物的目标是什么?那只魔物究竟在追赶什么?
倘若目标不是弦一郎,代表祭火小夜说谎,如果她说谎,那她的目的是?
老实说,魔物登场之后,后照镜里的她产生了变化。她频频注意窗外,坐立不安,甚至做出了祈祷的姿势,宛若哥哥的性命真的有危险,她担心作战能否成功,忍不住再三确认魔物是否追来了一般。见了她这副模样,糸川相当担心。
这么一提,糸川的立场也是个谜。她和祭火似乎很亲近,不知她掌握了多少信息?在隧道前,我询问她是否见过弦一郎时,她摇头否定,从重取的故事判断,她们应该是最近才成为朋友的。这么说来,糸川并不知道内情吗?又或是在知情的状态之下协助的?
虽然想不通的事很多,我还是无法对祭火小夜产生猜疑心。
她的态度和为人固然是个理由,但最大的理由,是她自己也参与了这个危险的行动。假如她是想陷我和浅井于危险之中,何必冒着自己也被波及的风险与我们同行?还是她有不会受到波及的特殊条件?她确实很可疑,但是对于她的行动,我想不出任何合理的解释。
别的不说,她有什么理由陷害我们?因为我们知道她的秘密?知道了她那些不合常理的知识,所以要灭我们的口?
我扭动一下身子,倚着椅背重新坐好。刚才的猜测还是不合理。翻动地板的「那个」和躏虫的事,都是她自己主动告知的,事后才说秘密曝光了要灭口,这已经不是蛮不讲理,而是脑袋糊涂了。
真相究竟为何?莫非我查到的报导是错误的?不,不可能。不光是我,前辈星老师也知道,再说,报导上的地区和被害人姓名等细节也都吻合。
思绪停滞了。
倒是饭团连吃了三个。「老师肚子很饿喔?」被学生这么一说,我有点难为情。人类和车子都需要燃料——我原本想搬出这套老生常谈来,后来还是作罢了。既然补充了燃料,至少也该解决一个问题吧。
问题解不开的时候,我总是会逆向思考,跳过证明的步骤,猜测答案。怀疑前提也是种方法。我一直认定祭火小夜在说谎,换句话说,若是逆向思考……
我的思绪在这时候被打断了。
我反射性地紧急刹车。巨大的冲击使得身体往前倾,安全带吱吱作响。事出突然,车里发出了惊叫声。
「什么?怎么了?」
「……是它。」
我简短地回答,凝视正面。道路前方有个巨大的黑影。在远光灯的照射之下,双眼散发红光的魔物就伫立于前方。见了这幅诡异的光景,每个人都脸色发青。
「它绕到前面来堵我们?」
糸川从后座窥探正面,说出了她的推测。它出现在车子的行进方向确实不对劲,不过也有可能是巧合。
影子……魔物动了,笔直地朝着我们而来。人类的动物本能告诉我,不能靠近它。
「不知道。总之——」
这里正好是路口,我立刻将方向盘打到底,往对向车道回转,夹着尾巴——虽然没有尾巴可夹——逃回来时路。幸好及早发现,要是我再晚一点踩刹车,或许就会撞上它。一思及此,我便心惊胆跳。
经历了与魔物的恐怖第二次接触,我们四人开始商讨对策。
「它是不是知道我们的位置啊?我们继续开车逃跑就行了吗?」
「不管刚才的是不是巧合,最好别走狭路。要是不能回转又没有岔路,我们就完蛋了。」
「……我对于魔物知道的并不多,除了之前在教室跟大家说过的那些以外,我完全无法想像那是什么样的存在、什么样的概念。」
由于缺乏信息,我们只能靠目前接触的经验和想像来补足。汇整大家的意见,除了继续开车逃亡以外,根本想不出什么好点子。
之后,我们又平安无事地开了一小时的车。
时间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日期也改变了。
微弱的灯光散布在黑暗的町里,颜色与大小各不相同。我不禁怀疑这些参差不齐又模糊的灯光是为了引发我们的不安。
若是没发现魔物接近,后果显然不堪设想。因此,我们四人全都保持着紧张感,留意外头的景色。这种状态活像是玩捉迷藏一直当被捉的那一方,可是心境截然不同。这可不是儿戏。
「你们看!」
糸川突然从后座探出身子,伸出手指。刚才经过的道路两侧是连绵不绝的水田,偶尔有大型广告看板、大概没多少客人上门的冷清保龄球馆,和随处可见的超商等建筑物。她指着其中一座建筑物。
「屋顶上!」
众人一齐注目,只见前头有道黑影。它就站在中古车行的四角建筑物屋顶上。
「魔物又来了。」
浅井说道,握紧了挂在脖子上的束口袋。魔物再次出现于我们前方,这已经不是巧合了。
魔物为什么要爬到屋顶上去?我略微思考,随即便察觉现在该想的不是这个问题。有件事更加优先,就是我们的安危。
「该怎么办?」
「已经不能停下来了。」
发现魔物和下判断的时机都太迟了,转眼间,魔物所在的建筑物已然近在眼前,现在踩刹车,只是刚好停在它的跟前而已。
既然如此——我做好觉悟,踩下了油门。它并不在道路上,如果我加速前进,或许来得及通过。
我怀着非比寻常的心情,一面窥探魔物的动静,一面前进。它从屋顶上探出身子,双脚弯曲。
它打算跳下来吗?
它的身体前倾,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我们,显然是在打我们的主意。它爬到屋顶上,是为了发动奇袭?心脏扑通乱跳。要是那个巨大的身躯猛然一跳,落到了车上……
我还无暇想像,车子便接近了建筑物,而正如预测,黑影从屋顶上跳下来。
瞄准朝着我们落下。
一阵尖叫声响起。接着——
我瞬间加速,错开了时间,魔物在车子的正后方着地,虽然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声,但是并未逮到我们。
「刚才……好险。」
我用即使被开超速罚单也不足为奇的速度驶离了中古车行。心脏仍在扑通乱跳,口干舌燥,我向浅井讨了水来喝。
「刚才真的好险。」
「欸,它是不是在埋伏我们啊?它发现我们不会出町,一直在同样的路
上兜圈子,所以就在屋顶上监视,等我们的车子经过的时候……一举杀掉我们。」
说着说着,糸川的脸上渐渐失去了血色,大概是想像了自己被杀掉的情景吧。
「魔物有这种智能吗?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或许我们也如法炮制,不要乱跑,停留在视野良好的地方确认周围,监视魔物是否来了比较好。老师,您觉得呢?」
「嗯,是啊,或许这么做比较好。」
和魔物的第三度接触。它的魔掌似乎越来越近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总之,我采纳了浅井的建议,把车停在周围只有水田的道路中央,监视四周。
我对于T町并不熟悉,不过开了这么久的车,倒也渐渐摸熟了。町北是盆地,町南是平原。打从刚才开始,我们一直是待在南边,这会儿更是来到了连栋建筑物也看不见的地方。从这里到远方的住宅区灯火之间,完全没有任何东西屏蔽视野。
如果是白天,铁定可以看得更清楚吧,然而说来遗憾,现在是晚上。四人借着月光看守不同的方位。虽然眼睛渐渐适应夜晚的黑暗,但这里街灯稀疏,能见度毕竟有限。现在才这么说或许太迟了,这实在称不上是个好计划。
「呃,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停下车来不久后,祭火把手放在脸旁边,做出了竖耳细听的动作。后照镜里的她一脸不安。
「什么?什么声音?」糸川询问。
「听起来很像是拉着重物时产生的摩擦声。」
闻言,车里的众人全都仔细聆听,然而,除了外头的虫鸣声以外,什么都没听见。
「你们……听见了吗?」
「没有,没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我向其他人确认,浅井和糸川都摇了摇头。
「现在好像停止了。不过,我刚才听到的时间还满长的。」
祭火如此说明。虽然真伪不明,但我有种感觉,不能置之不理。
「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从那边,前方传来的。」
「过去看看吧,如果什么都没有,那就再好不过了。」
行进方向有条一路笔直延伸至远方的道路。在视线所及的范围里,并没有诡异的影子移动或跳跃之类的状况。我用车灯照路,一面留意,一面开车。
「祭火学姐,你的听力很好吗?」
「我没特别注意过,不知道算不算好。不过,如果在地形开阔的地方,我可以听见远方的电车行驶声。或许是有无意识间注意这种声音的习惯吧。」
我们一面交谈,一面缓速移动,发现有个巨大的物体倒在路上,我战战兢兢地驶近,用车灯照耀观看,眼前似乎就是祭火听到的声音来源。
那是棵倒下的树木,而且是棵大树,枝叶依然茂密,横躺在路中间,宛若要挡住我们的去路一般。
这是怎么回事?我哑然无语。车里的四人面面相觑,最后决定确认一下。我们把担任替身的浅井留在车上,祭火看守背后,我和糸川下了车。
外头非常闷热。我拿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照耀周围,查探有无黑影潜藏。在如此阴暗的环境之下,要完全确保安全无虞是不可能的,如此一来只能速战速决。我们靠近挡在路上的树木。目测全长约五米,树干直径约有五十公分。
「要把它移开应该不容易。」
「车子大概是过不去了。」
「没办法,至少我们事先发现了。要是到了紧要关头才发现无法通行……我连想都不敢想像。」
若是行进方向在仓皇逃亡的时候被堵住,可就糟糕了。
我用手驱赶靠近手电筒的飞虫,并在此时偶然发现了树干上的怪异痕迹。在好奇之下,我就着灯光,蹲下来仔细查看。只见树皮是裂开的,部分树干往内凹陷,活像被用力握扁似的,还有疑似指痕的痕迹,甚至底部也没有树根,残缺不全,犹如被硬生生扭断的一般。一股新鲜的木头味扑鼻而来。
「我和小夜一样住在隔壁町,对这一带还算了解。附近没有这种树,就像我们现在看见的一样,这一带只有水田。这是长在山里的树,再不然就是从这里可以看见灯光的远处民宅庭院里种的树。」
站在身旁的糸川以略快的语速说道,或许是想快点回到车上吧,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总而言之,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
「如果小夜听到的声音就是搬运这棵树时和地面摩擦的声音,代表路是刚被堵住的。」
这显然是不争的事实。这样的树倒在路上,堵住了道路,一定会有工程车立刻前来移走,否则可能会引发车祸。就算这里是人车稀少的乡下地方,白天总还是会有人经过吧。而树现在还在这里,代表除了我们以外,尚未有人发现。
这棵树这么大,绝不是一般的恶作剧。这么说来……
「我快吓死了。」糸川抱住双肩,喃喃说道:「快回车上吧!」
「嗯,回去吧。」
树干凹陷的画面仍然残留在我的脑海里。两人小跑步回到车上,浅井立刻询问情况。
「该不会是魔物做的吧?」
他直接了当地说出魔物二字。我微微地摇了摇头,不是否定的意思,而是不知道、毫无头绪之意。
陷阱——这个字眼浮现于脑海中。
倘若堵住道路的是魔物,事态就严重了。这代表它拥有智能,将猎物逼上绝路的智能。
「还不能断定。虽然不能断定……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我转动方向盘,反复后退、前进,把车子掉了头。幸好我始终贯彻避开狭路的方针。现在已经陷入走错一步就是死棋的状况了。
如果掉头过后,前方又被树堵住,该怎么办?要移开树木很困难,只能找找看有没有其他岔路,改变路线。若是改变路线之后,前头又被堵住呢?
退路逐渐被封锁,走进死胡同的可能性变大。前方的路况如何,不得而知。
这根本是狩猎。
我一面冒冷汗,一面前进。现在走的并不是棋盘式道路,而是一直线延伸、视野开阔的大路,岔路极少,无法东拐西弯地逃跑。
车子行驶片刻,逐渐远离了刚才的地点。我挑选的道路目前没被堵住,似乎没问题。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魔物并未袭击我们,或许是去搬另一棵树了。我们刚才停下车子,在原地停留了好一段时间,它打算包围我们以后再进行袭击,我们却先一步离开了。
现在已经没有出发前那种只要开着车子就能平安逃脱的安心感了。我的神经越来越衰弱。危险逐渐逼近,下次遇上魔物,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看来是决断的时候了。
后照镜里的祭火小夜双手紧紧在胸口交握。或许该向她问个明白。糸川和浅井两人八成不知道弦一郎已经过世,他们是在不明就里的状态之下冒险。
若是祭火主观认定哥哥还活着,或许会因为认知不同而造成恐慌。不过,如今追杀弦一郎的魔物现身攻击我们,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我确认一下,大家还记得教室里的约定吧?」
我问道,其余两人歪头纳闷,只有祭火回答:
「我们说好要是太过危险就收手。」
「对,正确答案。」
「您打算收手了吗?」
我这么说是为了引导话题。现在的事态已经够危险了。
「或许会。」
「可是老师,人命关天耶!」
糸川一脸严肃地说道。受到谴责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要不要收手,是接下来才要决定的。祭火小夜同学,我有件事要问你。」
怎么回事?浅井和糸川一脸不安地看着我们。祭火似乎意会过来了,表情变得很僵硬。我做好了无法回头的觉悟,亮出底牌。
「你的哥哥祭火弦一郎四年前就过世了,没错吧?」
由于一直开车,我的右脚开始发疼,脖子、肩膀和眼睛也蓄积了不少疲劳。不过,这些都不碍事。身体的疲劳我能够忍受,问题在于心灵。
被称为魔物的未知怪物追杀,事态已经够糟了,而我的一句话又让车内笼罩于困惑的气氛之中。
然而,我并没有反省之意。
时间早已过了深夜一点,只剩下三个半小时。考量到目前处于无法预测会发生什么事的状况,这段时间看似短暂,其实漫长,要撑到早上,我必须问个清楚。
祭火弦一郎四年前就过世了。这一点究竟正确与否?
糸川和浅井都是一脸错愕,似乎在等待其他人做出反应,我也静静地等候答案。祭火小夜的回答是——
「不,老师,哥哥还活着。」
她隔着后照镜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断然说道。我耸了耸肩。
「不对……你哥哥在四年前死了,我查过报纸。前几天,我特别翻出旧报纸确认的。」
我从口袋里拿出好不容易才在图书馆里找到的报纸影本,并将这个证据递给后座的祭火。报纸角落刊登的是与她住在同一个町的人非自然死亡的消息,死去的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年,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