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从铺设得很漂亮,称作「超级农道」的道路,转进岔路,通过幽暗的杉木林之后,有整片呈现完美层叠的绵延梯田映入眼帘。来自山上的溶化雪水,流入了渠道。
花坐在镇公所的白色汽车副驾驶座上,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些。
外头是远离东京的乡间风光。
镇公所的年轻职员黑田,即使把车子开在狭窄的道路上也依旧没减速,灵巧地转动方向盘,从刚刚就说个不停:
「自从镇公所开始介绍空屋后,陆续有些想住在乡下的人搬来,不过——都住不久啦。因为就像你看到的,这里什么都没有。距离小学、医院都得开半小时的车。如果上了中学,坐公车和电车,一趟车程就要两个半小时,来回可要五小时喔。纵使你说想在环境好的地方养育小孩——哎呀。」
有铺设的路面突然到了尽头,车子出现了大幅弹跳。
「——我想还是镇上比较方便啦。」
在后座的雨和雪,因为长途旅行的疲惫睡得正甜。就算因为林道凹凸不平而震动得很厉害,他们也没醒来。
从车窗看出去,隔着树林可以见到远处的雪山。
花拿出夹在笔记本里的照片来比对。
那是以前他曾经提过的,故乡之山。
车子停妥在路边,黑田将皮鞋换成长雨靴,将眼镜的鼻架向上推,鲁莽地爬上坡道。花抱起两个正在睡觉的孩子,跟在他后头走。
在新绿的阔叶树群包围中,矗立着那幢房子。
「……好大……!」
「这是屋龄百年的破旧民房。」黑田说。
不过倒是比想像中更出色的房子。以粗壮梁柱支撑的单片式瓦片屋顶,在上午的阳光照射下,投射出颇具震撼力的阴影。这是一幢让人缅怀起此地过去林业荣景的房子。屋子大到别说花他们三个人,就算三代同堂的大家庭也住得下。
但是再仔细一看,脏污的玻璃门破了,胡乱粘贴胶带修补;土墙四处都有崩塌,露出里面的竹子骨架(黑田说那是黑啄木鸟啄出来的洞)。这房子看起来,确实是已经荒废多年没人居住。在主屋对面有间已经没有门的仓库,通往山路的斜坡上还有一间小屋,因为被雪积压而倾斜,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虽然说房租几乎算是免费,但修缮费可要花不少喔——与其说是空屋,几乎要算废屋了——啊,不用脱鞋了啦。」
黑田虽然这么说,花还是脱了鞋。从水泥地一走上玄关,地板就吱嘎作响。
大厅约有二十张榻榻米大吧。天花板上有大梁交错,是采挑高方式。榻榻米上到处都有地方因为漏雨而变色,还散发出霉味。破掉的纸拉门和障子门随意靠着放,好几样柜子和家具就直接搁置。地炉房里有白铁制的烧柴式暖炉,看来暖气设备就只有这个。厨房里有些随意丢弃的锅、盆,上头布满灰尘。穿过磁砖墙面的塑料管,有山泉水汨汨流出。
「不过大体上这里有电,山泉水也不会干涸,仓库里的东西也可以用。」
为了通风,黑田把檐廊的十三扇玻璃门全部打开。
于是看到一片杂草丛生的前院。花留意到房屋周围树林尽头的开口处,有片广阔的地方。
「那是田地吗?」
看起来确实像是片荒废的田地。黑田直接从檐廊走下庭院。
「啊,这里不适合自给自足,动物会从山上跑下来破坏田地。像是野猪、猴子或是熊啦。即使努力种蔬菜也会全被吃光。这一带之所以都是空屋,是因为人类反而被赶跑了。」
「那么……邻居呢?」
「虽说是邻居,但也得往下走很远,不然是遇不到人的喔。」
「原来如此啊。」
黑田叹着气环顾四周。
「你要看看其他地方吗?村子那边有稍好的——」
于是——
「我决定了。」
「咦?」
「就决定是这间了。」
花对黑田露出笑容。
黑田惊愕不已,眼镜下的两眼不住眨动。
「……为什么?」
两个孩子醒来,是在黑田离开之后。
「哇啊啊啊啊!这是哪里?」
「是新家。」
「哇啊啊啊啊!」
雪大声嚷嚷,直接打赤脚从檐廊跑到杂草丛生的庭院。
她立刻发现被积雪压得倾斜的小屋说道:「斜斜的!」然后开心地模仿房子倾斜的样子。
她绕着庭院前面的汲水场跑,突然蹲下来跟成列的蚂蚁说声「你们好」,还细心地跨过它们。
在庭院后面发现了倒塌的仓库,「哇啊啊啊啊」的喊着兴奋地猛冲过去。她动作敏捷地爬到屋顶上,多次发出开心的怪叫声。
雨从主屋的柱子后面怯懦地偷瞄,结果眼前的柱子上有只壁虎爬过去,雨出声大叫,惊慌失措地跃下檐廊,紧紧抓住跳着走回来的雪求救。
花蹲在檐廊上问他们:
「怎么样?喜欢吗?」
雪用强健的脚站起来,大声喊着:
「喜欢!」
雨抓着姊姊的衣角,有气无力地说道:
「我们回去了啦。」
他们俩一个五岁,一个四岁了。
雪开朗又有行动力,是个有黑色长发和漂亮脸蛋的女生,会帮忙做家事,胃口好,又爱笑。看过图画书和纸连环剧立刻就记住了,还能背出来。
雨沉静又内敛,固执、保守、爱哭、爱撒娇、爱操心。当他因为不安而抽抽噎噎哭泣时,得轻抚他的背,像念咒语般地说着「没事了没事了」。
从花决定搬离跟他一起在东京居住的房子后,花了数年时间才找到适合的地方。
先前黑田像忠告般做了补充:「别小看这片土地,如果只是向往乡间生活,是持续不了多久的。」但花不在乎,她认为要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养育狼人的孩子,这里反倒是绝佳之地。她思考过,必须提供让孩子们能自行选择当狼还是人类的环境,才会下此决定。
仓库里摆满了之前的住户所留下的东西,不用说有锄头和镰刀等农具类物品了,甚至还有脚踏式缝纫机、可载小孩的附辅助椅自行车。花从架上拿出木工工具箱,仔细确认内容物。
首先要整修一下这个家,必须做到最起码能住的状态才行。
镇公所的白色汽车停在梯田边。
「说什么附近都没有人住正好,真是个怪人耶。」
黑田向村里的老人,报告奇特移居者的事。
其中一位老人,戴着有色镜片老花眼镜的细川像作家般询问:
「她丈夫呢?」
「不知道。」
另一位老人,脖子上绑着毛巾的山冈,抱着胳臂像科学家般问道:
「收入呢?」
「不知道。」
细川和山冈惊讶地面面相觑。
「那……带着孩子,要怎么生活下去?」
「不知道……」
黑田一脸困窘地搔着后颈环顾四周。他看见一位默默地用锄头在田埂培土的老人。
「啊……韭崎爷爷,这次就麻烦你手下留情。」
被称为韭崎的瘦高老人,只是以一副像哲学家般不高兴的脸色看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隔天,天刚亮花就起床了,她打开门,环视前院。
山上的空气凉爽,让人心旷神怡。阳光照在树上,宛如祝福般耀眼夺目。在静谧的早晨中,山泉水的流动声让人心情畅快。
花做了一个深呼吸。
「好!」
她振奋精神,立刻开始打扫屋子。
首先把所有的榻榻米拆下,拆下来的纸拉门和障子门全立在檐廊外。她数了一下,总共有九个房间,大厅、佛堂、储藏室、地炉房等,全部加总起来超过三十坪大。
花用旧撢子将屋里的天花板和柱子都好好地撢过一遍,用磨损的草制扫帚俐落地清扫裸露的地板,经年累月的污垢和灰尘漫天飞舞。为了防尘而包在脸上的毛巾完全没发挥效果,花打了好几次喷嚏,也因为这样她踩破了腐朽的地板。
她一抬头,留意到正上方的天花板上有漏雨的痕迹。她爬上折叠梯,将腐蚀的天花板推上去,从里头就掉出多只大蜈蚣。尽管如此她也毫不畏惧,将头伸进屋顶里,在黑暗中看到好几道光线。首先应该从屋顶开始修缮。她放上梯子,战战兢兢地爬上屋顶,拆下瓦片,将旧材钉在破损的屋顶板上做修缮。将移位的瓦片放回,破掉的瓦片则用放在仓库的备用瓦片逐片换上,再探头进屋顶里面,确认好破掉的洞都补上了。
可是第二天下了雨,理应修缮好的屋顶到处都在漏雨,因此她拿出所有瓶子、盘子放满整个地板。花带着怨气抬头看着天花板。
再隔天是晴天,花再次爬上屋顶,比之前更仔细地修理屋顶板。
不过再隔天一下雨,果然又漏雨了。漏雨的地方是比之前少,但也告诉她某处确实有之前没充分掌握的漏雨该修补之处。花叹了口气仰望天花板,有了心理准备,她必须以坚忍不拔的态度来处理它。之后有阵子她与
漏雨的战斗,耗费了相当长的时间。
在将屋顶修缮到一定程度后,花开始拿着抹布在家里到处擦拭。这间房子很大,无论怎么擦都擦不完,但她还是不认输地继续擦。因此地板变干净了,看起来焕然一新,不过换成花的手和脸越来越脏。
花用抹布仔细地擦檐廊,雨在一旁盯着她看。一听到花跟他说:「我在擦地,你让一下」,就乖乖的没给她添麻烦。
相反的——
「妈妈,你看你看!」
雪从庭院飞奔回来,两手满满拿着青蛙、蚯蚓、球潮虫,她将抓到的猎物,扔在花才刚擦干净的地板上。
花目瞪口呆地抬起头,看到雪满脸是泥,神气地笑着,就像在说「我很棒吧!」。
在花跟打扫屋子奋战时,两个孩子在庭院的各个角落冒险。
雪把脸埋进花丛里,一脸奇妙的神情观察着蜜蜂,或是爬上柿子树伸手去抓不知名的小鸟。雨总是在跟雪拉开一段距离的地方,战战兢兢地窥看,一有动静就飞快地跑走。
即使是遇到明显发出威吓声的流浪三色猫,雪也向它伸手。
「猫咪来,来。」
要宣示地盘的三色猫,伸出与它圆滚滚身体不搭调的锐利爪子,挥舞猫拳做牵制。即使差点被打到,雪也毫不惧怕,她变成幼狼的样子,发出「吼!」的吠叫声。那不可思议的改变,让三色猫发出尖叫声惊慌失措。狼雪笑着在休耕田里到处追着三色猫跑。从此之后,那只三色猫只要一看到雪,就会「喵」的一声夹着尾巴逃走。
家里的打扫进入完成阶段。
花很有耐心地擦亮屋里的每个角落,每擦一次,就越能看出这房子原本的样貌。将旧拉门的脏污擦去后,才发现嵌在门上的玻璃做工精美。花在休息片刻时,对它纤细的花纹在阳光下闪耀看到入迷。用刷子将旧洗碗槽的污垢刷去,发现藏在下面的缤纷磁砖。看到镶嵌的马赛克可爱图样,花不由得大吃一惊,像是为了确认色彩般伸出手指触摸。花能感觉到,这幢被弃之不顾的屋子,以前是如何被居住者所爱惜。餐具柜和毛玻璃的裂痕,她以透明胶带仔细修补。重糊新纸的障子门,则加上樱花图案的补缀装饰。
花发现柱子上有标示孩子身高的痕迹,所以她也叫雪和雨站在同一个地方测量,在柱子上标示出他们的身高,留下雪五岁、雨四岁的纪录。
花将从东京搬来的简单物品、家具等摆进屋里。将小冰箱的插头插上插座,书架与矮桌子放在大厅;放在这幢山中房屋,越发显得渺小又不相衬。书柜上摆放插了春天野花的瓶子,再将他的驾照靠在上头立着摆放。她考量过,若是在这个从大厅到檐廊都能一览无遗的地方,应该随时都可以看到孩子们。
总算整理成起码能居住的状态了。最后,她在自己满是伤痕的手指粘贴OK绷。
花将仓库里的旧自行车推出来,去村里买东西。花以令人畅快的速度骑下坡道,雪开心地大叫,而雨则很害怕。已经插好秧的梯田上,稻秧迎风摇曳。让人感受到,就在花专注于打扫的期间,已经度过了一个季节。
她在村里的小杂货店买生活必需品,付了钱。钱包里的千圆大钞相继消失。店的前面摆放了多种蔬菜的种子贩售,花若无其事地看了一下,突然她听到身后有名妇人顾客与店老板小声地交谈。花像是要躲藏似地,将雪和雨放上自行车,慌张地离开店里。
在自行车的车把上,挂满刚才买东西的提袋,走回来时的路。回程都是上坡,让花汗流浃背。好不容易回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
在一片漆黑的山中,唯有花他们的家亮着灯。
花将食物都塞进冰箱后,便俐落地准备晚餐。用竹签串鸡肉和青椒,放在网子上烤,然后拿了一串供奉给他。
吃过晚餐后,花跟孩子们一起洗澡。刚打扫好的浴室很干净,感觉很舒适。花在澡盆里叹了口气,除了因为家里终于整理好而放心之外,同时也是因为想起那些因此花掉的费用。能靠钱凑齐必须品,也只剩现在他的存款还有剩的时候了。
「从现在开始得努力节约……」
擦了肥皂而满是泡泡的雪反问:「节约?」
「呵呵呵……我在想,起码得种点蔬菜才行啊。」
「我也要种!」
雪甩动身体,全身的泡泡飞散,目光炯炯有神。
用巴士改造的移动图书馆,每周两次会停在村里的广场。
「等一下喔。」
花帮孩子戴上衣服的帽子,让他们在外头等她。
花陆续拿出家庭菜园的书,并确认内容。虽然她一点都不懂农业,但是为了节约,她干劲十足地想学习。当然她没忘记之前黑田告诉过她,他们家不是适合自给自足的地方,但如果只种一些或许没问题。而且若是自己没有真的试过,也不知道会如何。
她仔细挑选几本针对初学者的书,堆放在借出的柜台上。
「麻烦了。」
然后,
「还有这个也麻烦了。」
雪拿出好几本绘本,不知她是何时选的。雪因为踮着脚的关系,帽子滑落下来。
狼的耳朵露了出来。
「雪!」
花慌张地替她戴上帽子盖住。
「不好意思——」
一位女性工作人员从书的另一头探出脸。「一次只能借八本书。」
看来似乎没被发现。花松了一口气。
要重新教育两个小家伙,不能随便变成狼的样子。
回家后,花用粉蜡笔在素描本上画雪和雨。
「听好了,雪和雨是狼的孩子这件事,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嗯!」
「嗯。」
花在两个人的画上加上耳朵与尾巴。
「如果突然变成狼,其他人都会吓一大跳的。」
花翻页,画上许多受到惊吓的人。
「吓一跳!」
「吓一跳。」
花一边画着,并且很忍耐地说:
「所以,不可以在其他人面前变成狼。知道吗?我们说好啰。」
「知道了!」
「知道了。」
花又翻过一页,画了熊、鹿和野猪。
「还有一件事,如果在山里遇到动物,不可以像人类一样一副自以为厉害的样子。」
「为什么?」
花再翻页,画露出狼耳朵的他。
「因为爸爸也是狼。如果你们那样子,爸爸一定会很难过的。」
「知道了!」
「知道了。」
孩子们凝望着爸爸的画。
最后花告诉孩子,他们有自由选择人类或狼任何一种生存方式的权利。
就像他那样。
雨一个人坐在檐廊阅读绘本。
那是雪在移动图书馆借的绘本,封面上画了一只张大嘴露出獠牙,看似很强的狼。雨必然地对狼产生移情作用,翻著书,心想这只狼将会如何大显身手。
但越往后读,越是辜负雨的期待。绘本里的狼凶暴、奸诈狡猾,漫不在乎地伤害善良村民并以此为乐,是令人厌恶的角色。
最后一页的画,是许多村民拿枪对着狼,将狼驱逐出去。狼卷起尾巴,大大的嘴巴扭曲,哭着说「我再也不敢了」。
雨抬起头,在心中比较自己与绘本中的狼。
此时,花正站在家旁边荒废的休耕田。
她重新看了从借来的书上记下的详细笔记。从仓库里找到所需的工具,肥料等不够的东西,则从家居用品卖场采购而来。
她将一整片丛生的杂草拔除后,弯下腰用锄头挖,拾起触目所及的石头,丢到田埂的另一边。耕耘费了好几天。
她将肥料和土混合后,有样学样地做出苗床。然后依序播下蔬菜的种子,雪和雨也一起用洒水壶浇出盛大的水量。花担心地看着田地想道:这样应该没问题吧。肥料和种子的花费可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几天后,花看到田里长出嫩芽,不禁松了一口气。孩子们也欢欣鼓舞。因为是第一次,花并不认为一开始就会成功,但现在则抱持着或许会意外顺利的期待。之后她照著书上写的进程,做疏苗、追肥。作物顺利地成长。如果照这样下去,夏天之前应该能有一定数量的收获。
但雨后的某一天,她看了一下田地的样子,所有作物都枯萎了。
「啊啊啊啊啊!」
在枯萎的叶子前,雪问:「为什么?」
花苦恼地反复看著书,低声自言自语:我明明全照著书上做了啊。她心想原因或许是预算不足,没有给予充分的肥料。
村中老人们在梯田里除杂草,有人对他们出声喊道:
「不好意思,请问——」
「咦?」
细川与山冈抬起身,回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迟了一会儿,韭崎也转头望去,看见开在田埂上的绣球花那头,站了指着杂木林的花。
「树林里的落叶可以给我吗——?」
细川惊愕地反问:
「你说什么?」
「我说落叶——!」
「要拿那种东西用不着问吧——!」
山冈讶异地回答。
花行过礼说了声「谢谢——」,就跑进树林里。
细川与山冈面面相觑。
「她还能撑多久啊。」
「我看没多久,她就会嚷着怎么没有便利商店、卡拉OK吧。」
「准没错。」
两人苦笑后,继续工作。
「…………」
韭崎沉默地看着杂木林,但过一会儿就一脸不悦地转过身去。
花将种失败的作物全部拔除,再改将她捡来整袋塑料袋的落叶撒在田地上,用锄头将落叶与土混合。
然后将新买来的番茄与茄子苗从育苗盆里取出,一个个小心地种下。
「这次一定要成功。」
说真的,如果还要再买苗,家计就会很难维持。而且夏天快到了,若是再失败,就不得不放弃夏季蔬菜,下回就要等到秋季种植的时期了。花抱着祈祷般的心情将土拨向植株基部。
此时——
「……妈妈。」
一旁传来吸着鼻子的微弱声音,花一抬头。
「——雨!你怎么了?」
半兽状的雨哭丧着脸,而且满脸是伤,又红又肿。
花抱起雨,赶忙跑回家。
在和室里,雪塞了满嘴点心,若无其事地说明:
「是三色猫。明明是狼却这么弱,才会被它盯上啦。」
花帮雨擦干泪水,将药膏涂在他鼻头的伤口上。
「只是擦伤啦,没事了。」
「这样你可是无法生存哦。」
「雪。」
花责备似地看着雪。
雨靠在花身上,撒娇地要求。
「跟我说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
花像在念咒般温柔地轻抚雨的背,雨安心地把脸埋进花的膝上。雪很看不惯雨的这种行为,站起身后,语带讽刺地大声说道:
「如果是我,就算跟野猪打也不会输。」
「你看到野猪了?」
「看到了,还有看到猴子和羚羊,可是我一点都不怕,如果去追,它们会逃跑很有趣,而且……」
「雪。」
「而且要是尿尿……」
「你忘了?妈妈说过在动物面前不可以自以为厉害。」
「可是……」
「拜托。」
雪一脸不情愿,就像要脱口说出:「你为什么不称赞我?」但她极力忍住,乖乖地坐下。
「——知道了。」
「谢谢。」
雨再度要求。
「再说一次,跟我说没事了。」
「……没事了,没事了。」
花轻抚雨的背,自言自语地说道:
「不过确实是——」
照这样子,或许没办法生存。
她或许可以教他们人类的生存方式,可是狼的生存方式要怎么教他们?
「狼的孩子,是怎样长大的啊?」
花抬头看着他的照片。
花带着雪和雨去附近的山上野餐。
没有人影的登山步道已经充满夏日气息,苍郁茂盛的山白竹阻挡了去路,花拾起树枝把它分开,不断前进。
「你们太慢了啦!」
「雪,等一下。」
花等着不情不愿爬上来的雨。
「雨,走吧。」
「背我。」
「啊?现在就要背?」
根本还没走多少路,但雨很固执。「背我!」
雪站在上面催促着。「快点啦!」
花对他露出微笑后,雨勉为其难地开始走。
休息时,花拿出与狼相关生态的童书,读给他们听:
「『狼在出生四个月后会开始狩猎,首先学着狩猎老鼠等小动物,长大后跟其他成狼组成团体』……」
「团体!」
雪挽着雨的手。雨一脸厌烦地甩开她的手,双手抱膝,脸朝下。
「我不要。」
「哼,算了。」
雪以鼻子迎风闻着风中的气味,丢下雨往上头跑。
「别跑太远喔。」
「好!」
将原本穿着的洋装绑在脖子上,斜背着水壶的狼雪,消失在森林里。
留下来的雨嘟着嘴说:
「嗳,我们回去了啦。」
花为了缓和雨的情绪,撕了一片叶子拿在手上。
「你看,这个可以吃吗?」
然后翻着野草图鉴做确认。
「……」
雨不满地拿着树枝挖地面。
夏天的阳光穿过林木的叶片间照进森林,灿烂耀眼。狼雪想实践一下狩猎。
她充满旺盛的好奇心,记住流着树液的树木种类,留意不同形状的足迹,比较粪便味道的不同,聚精会神地注意倾听看不见之处的动静。一旦发现有东西在动,就穷追到底。就算被锹形虫夹住鼻子,她也不在意。谨慎并无声无息地偷偷靠近鹌鹑,不厌其烦地挖掘野鼠巢穴,即使被锦蛇威吓她也不害怕,追在野兔后头满林子跑。因为这些她都已经在家里的昆虫图鉴和动物图鉴看过了,遇到实物让她格外开心。当她抓到之后,她会叼着、闻闻味道、用前脚触碰等,仔细地观察。她觉得六只脚的昆虫与没有脚的蛇很神奇。把鸟的翅膀展开看一看,那羽毛的色彩让她大为感动。她对野兔后脚漂亮的肌肉跃动看得入迷。一项狩猎成功后,她接着继续挑战更困难的课题。
也就是说,雪的狩猎完全不是为了满足空腹,这与所谓的狩猎本能云云,典型的暴力冲动不同。不过因为是第一次接触,她觉得很新奇、有趣罢了。就这样,她最后产生了总有一天要充分了解整个森林的强烈欲望。
雨没办法顺利融入。未知的东西他绝不会靠近,光是脚步蹒跚地跟在花的身后,就已经费尽力气。
在满是岩石的芦苇原,只有一根枯木伫立。
雨紧张又疲惫地将手扶在它的树干上。
「啊,雨,你看。」
花说完,一回头——
「呕。」
雨将胃酸吐在枯木的根部。
在空中盘旋的老鹰,似乎马上要攻击这柔弱的狼之子。
花靠过来,在缩背蹲着的雨身旁蹲下,抚摸他僵硬的背。
「没事,没事。」
雨低着头,依然蜷缩着身体,似乎是觉得自己呕吐很丢脸。
雪高举她抓到的水鸟,得意洋洋地回来了。
「妈妈,你看你看。是鸬鹚耶!对面有个小溪谷哦——」
「嘘——」
花举起食指示意雪安静,然后再次轻抚雨的背。雨被胃酸浸湿的脸颊,有斗大的泪水滑落。在泪水深处带着顽固的神情。
「妈妈。」
「嗯?」
「为什么狼常常都当坏人?」
「你说坏人——是绘本里?」
「被大家讨厌,最后还会被杀死。那么我……我不要当狼。」
一瞬间,花无言以对。
「——是吗?」
「——」
「可是,妈妈喜欢狼唷。就算大家都讨厌狼,妈妈还是会站在狼那一边。」
「——」
雨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花。
归途上,花背着雨下山。
在花的背上,雨不知不觉睡着了。花一想到像他如此年幼的孩子,心中也有这种关乎存在的纠葛,不禁胸口一紧。即使回到家了,她还是把熟睡中的雨放在膝上,抚摸他的头发。夏日的阳光已经西倾了。
从田里传来雪的呼喊声。
「妈妈!妈妈!」
花去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雪站在番茄植株前回头。
「又枯掉了。」
「咦?」
花惊叫出声,蹲在番茄植株前。
叶子有部分枯萎、发黄,前端卷起。愈下面的部分看起来枯萎得愈严重。
「这些全都……生病了……不会吧……」
那些植株全都是同样的状况,看来确实是生了什么病。没好好查一下,不知道是病名是什么。不过就连外行人看来也知道,这块田地全军覆没了。
花感到一阵恍惚。果实就快要变红、成熟了,却连一点收成也没有就告终?她自认已经很注意植株生长状况,那么以往的努力不就全都白费了?
「妈妈……」
花听到声音,回过头。
「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雪似乎直觉地察觉到情况非比寻常。这句话重重压在花的身上,她没办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一时语塞。但她像是要挥除不安地摇摇头。
「……妈妈真没用,得更用功才行。」
花勉强挤出笑容,伸出手摸雪的脸颊。大拇指抚摸雪滑嫩的肌肤后,她自己都不可思议地感觉到,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了。
「你要再帮忙吗?」
「……好啊。」
雪虽然绷着脸,却点头答应,花有种得救的感觉。
「谢谢。」
她偶然
看向田埂,发现路旁停了一台日产SUNNY小货车。有个人把手放在车顶上,朝花他们这边看。
那是村里的老人,韭崎。
花想起来了,她上次去问是否可以拿落叶时,他是那些老人其中之一。
花吩咐雪先回家后,独自走向韭崎那边。
「你好。」
「——」
韭崎没回答,只是一直看着花。
花继续露出微笑,接着说:
「我一直想去拜访您,却被事情绊住,迟迟没有——」
「——」
「种作物真的好难啊。我照著书上写的做,却老是失败……」
「——」
「不过这里真是个好地方耶,有许多自然环境——」
韭崎突然开口了:
「什么自然?又不是今天种了明天就会长吧。」
「咦?」
004
「照你这样做,不管种几次都一样。你不这么觉得吗?」
那平稳的声音中带着侮蔑。花不知所措说不出话来,只能模棱两可地微笑。
「这……这……」
「不要笑。」
「……!」
「为什么要一直笑?」
「——」
「光是傻笑,什么事都做不成的。」
韭崎丢下这句话之后,不客气地关上车门,就开车离去。
花的笑容僵住了,目瞪口呆地目送他离开。
她站在原地许久,动弹不得。
之后,在日落后仅剩些许的微光中,花开始拔除枯株。
她已经没力气说任何话了。
雪一面帮忙,一面低声嘀咕着:
「那个人好可怕。」
「不,是妈妈不对,因为妈妈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你明明是大人啊?」
韭崎当面对她说的那些话,一直在她脑中打转。这令她有种感到羞愧的心情:自己到底是在做什么?
「唉……如果有多问你们爸爸一些事就好了。」
花叹气后,仰望天空。
夏日的午后。
斗大的雨滴打在屋瓦上。
雪和雨并排坐在檐廊上,看着雨水从屋檐滴落。花在起居室的桌上摊开专门书籍,寻找田地生病的理由。书上令人傻眼地写了理由与处理法,她很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先调查清楚。专门书上还写了给入门者的书上绝对看不到的病害与预防法。花一一做了笔记。
突然有辆车来了,溅起水花,停在花他们家的前院。雪和雨惊慌地退到家里头,警戒地躲在桌子后面。穿着雨衣的女性,像躲雨似地快步从车里跑出来。
「哇——好大的雨啊。」
那位中年妇女在檐廊坐下,拂去雨水。花表情僵硬地迎接。
「午安,请问……」
「来,这个给你。」
她回头递给花一个塑料袋。
「这是什么?」
「这是种薯。」
「种薯就是……可以拿来栽种的?」
「除此之外还能拿来干嘛?」
她露出乡下女性一贯的亲切笑容。「老爷爷好像跟你说了什么,但你别太在意啦。他就是那种个性。」
她似乎是韭崎的女儿,曾在村里的杂货店见过。她的笑容很和蔼可亲,让花也不禁露出笑容。
「不会,是我不对。」
看到花的态度,韭崎阿姨自个儿满意地笑了。
然后她往屋里探头,跟孩子们打招呼。
「午安。」
但雪没有回应,而是从桌子后面躲进里面的门,威吓般地瞪视对方。雨也跟着雪不安地偷看。
花感到很抱歉。
「——对不起。」
「没关系。」
韭崎阿姨不以为意地报以微笑。
隔天雨完全停了,令人畅快的夏日天空一片辽阔。
花充分运用八月的前半个月来改良田地。仔细地重新耕田、洒水后,将塑料布和塑料袋覆盖在土上。这是韭崎阿姨教她的,利用夏天的太阳热来帮土地做消毒。据说这样做,几乎能解决所有的病虫害。
已经进入夏末了,但依旧连日闷热。花帮孩子戴上帽子来到田里。花挖洞,雪和雨就在洞里放入收到的种薯。花祈求着这次一定要顺利,然后复上泥土。
一台SUNNY小货车停在田地前。
韭崎从车里出来,大剌剌地爬上田埂。
花擦着汗打招呼:
「啊,韭崎爷爷,谢谢你的种薯。」
但韭崎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苗床。
「你打算浪费掉吗?」
他出声低语后,将花他们刚种下去的种薯一个个挖出来,挖到土上。
「…………啊。」
花的笑脸僵住了。
韭崎从帽缘下,露出严厉的目光看着花。
「从翻土开始重做。」
「…………!」
花说不出话来。
夏天的阳光晒得皮肤发烫。
花拿着锄头,再次从最初的耕田开始。
韭崎连看都没看花一眼,一脸不高兴的默默在田地四周走来走去,然后偶尔冷不防停下脚步,看了花一眼,然后说一句:
「再挖深点。」
「对不起。」
花就照他所说,更使力地挖。韭崎再次默默地在田埂走来走去。
将近中午的积雨云开始增多。那一带只有传出震天价响的蝉鸣,和规律的锄地声。
花喘着大气问道:
「请问……肥料是要……?」
「你不是混进叶子了?」
「对。」
「那就不用肥料了。」
太阳来到头顶的位置。
耕田的作业总算扩及到整片田地。花毫无休息地耕完田,已经汗流浃背,倚靠在锄头柄上调整呼吸。没戴工作手套的手掌痛得发麻。
「如果做完了,这边也要耕。」
韭崎看着另一块休耕田说。
花用手背擦汗,露出疲惫的笑容:
「不用那么大的田,只需要我跟孩子三人份就够了。」
她委婉地拒绝了。原本就只是打算做个家庭菜园,并不是想把种的菜拿去市场卖,因此目前的田地面积已经足够了。
不过——
「……你没听到吗?」
韭崎怒目瞠视,花被他的气势所镇慑,屏住呼吸。
她一想到现在非得耕耘从未动过的田,就快昏过去了。但是她连反驳韭崎的力气都没有,照他所说的到另一块休耕田去。将茂盛的杂草割除,紧接着埋头挖土。汗水流进眼睛里,肌肉早已痛到没感觉,全身的关节在吱嘎作响。
有鸟飞过午后的云。
「做苗床。」
「是。」
花已经没心力笑了,披头散发地做苗床。
「距离再大一点。」
「是。」
「苗床太低了。」
「是。」
「再高一点。」
「是。」
她不断照他所说的,埋头重做苗床。
汗水从下颔滴落,发出滴滴答答的声响落在地面。头发黏上沾满泥土和汗水的肌肤。花完全无法思考,只是看着单一定点,继续进行不知何时会结束的作业。
不知不觉间,已经傍晚了。
夕阳照在两块田地上,花默默地整顿苗床。
韭崎一个个仔细地拣选种薯,然后将其中几棵种薯用小折叠刀切成两半。完成作业后,他站起身看着花。
花感觉到他的视线,停下动作回过头。
韭崎将放有种薯的塑料袋随便一丢。
「一个星期之后,将切口朝下种进去,用不着浇什么水,放着不管就行。」
花脚步蹒跚地向前走,竭尽全力地露出笑容。
「嗯……谢谢你教我这么多……」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SUNNY小货车的车门砰的一声关上的声音。
花目瞪口呆地目送韭崎离开。
在山的另一头,夕阳将周围染成一片红。暮蝉的鸣声响了一会又停止了。
躲在一旁的雪和雨跑过来。
「妈妈,你没事吧?」
听到孩子们的声音,花回过神。突然间疲惫一拥而上,当场跌坐下来。
无数只秋赤蜻蜓从山里飞下来,覆盖住秋天的天空。
栽种的马铃薯发芽了,叶子渐渐茂盛。就在花忙于摘除复芽和培土的作业后,来了两辆又大又耐操的四轮传动车,停在田地旁。
是村里的老人细川和山冈。两人向花招手。
「你来一下。」
「咦?」
「来一下就是了。」
「咦?」
「来啦来啦。」
他们连理由都没说,就带花走了。目的地是位于超级农道边的幼苗贩卖所。
在好几间成列创建的大型温室中,从无数密密麻麻的秋季种植幼苗里,细川拿了两种,开始讲解起共生植物。
「这是洋甘菊和高丽菜。一起种下去不但不会长虫,味道还会更好。
」
然后拿着另一种幼苗的山冈插嘴:
「啊——不对,高丽菜一定要搭芹菜。」
「不对不对,初学者要用这个。」
「不行不行不行,洋甘菊那种玩意能填饱肚子吗?」
「不对不对不对。」
「不行不行不行。」
两人争执不下,花交互看着两人。
买完后回到田里,立刻栽种。
「栽种大概这么浅就可以了。」
「不对,要让栽种的洞里饱含水分之后,才能栽种。」
「不行不行,水等会儿再浇就行了,要先种下去。」
「不对不对不对。」
「不行不行不行。」
两人又开始争执,花交互看着他们。
细川和山冈两人,后来常来看田地的情况。
「追肥像这样稀稀落落的就可以了,因为弄太多只会招虫来。」
「不行,让我来,要更大胆一点。」
「不对,少一点就行啦。」
「你如果照这家伙说的去做,一定会失败。」
「照你说的去做才会吧。」
「你说什么?」
「你说什么?」
两人又开始争论不休。
花交互看着他们种的高丽菜。无论是谁种的,都是长得又快又好。
然后紧接着有两对住在村里,姓堀田和土肥的夫妻,来到花的家里拜访。
带来的伴手礼是鸡粪和装在宝特瓶里的咖啡色液体,就放在檐廊上。
「木醋液?」
「是用炭烧的烟做成的天然农药。我有写上使用方法。」
「谢谢你们特地拿来。」
「别这么说,我们突然跑来才吓到你了吧。」
「不会……」
花端茶招待他们,望着这些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夫妇。两对夫妻都是专业农家,可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他们看上去就像是来避暑地度假的企业人士般潇洒。他们面带亲切的笑容,关心着花。
「在不熟悉的地方生活很辛苦吧?」
「我不知道的事很多,所以每天都在学习。」
「特地从都市里来到这里,但很多人马上就受挫回去了。」
「还有其他年轻人也来过?」
「不不,是年纪大的退休欧吉桑。说来可笑,是精神层面太脆弱。」
两对夫妻彼此相视露出苦笑。
堀田先生将茶拿到嘴边,感慨地说道:
「不是我要说,但这里并非能轻松度日的土地。」
「排水不好。」
「雪也很多。」
「如果不互相帮忙……」
花凝望两对夫妻的侧脸,他们所说的话在她心中掀起涟漪。
紧接着,两位年轻妈妈开着小型汽车来了。两人都是从别的地方嫁到这里来的,她们也带来了穿着托儿所围兜的孩子。
「因为在这里年轻的妈妈非常少,所以若是有同伴,会比较安心。如果有什么不懂的事,尽管问喔。」
「啊,那么……」
花简单扼要地说明至今是怎么生活的。两位年轻妈妈惊讶不已。
「咦?靠存款生活?」
「不过也差不多该去工作了。」
花托着腮说道。
其中一位年轻妈妈看着花。
「要找工作很难喔——这里不像在都市里那么简单。」
「大家都是把孩子放在托儿所,通勤到很远的地方工作。」
「对吧——」
两位妈妈异口同声地说。
雪和雨或许躲在某处听了他们的交谈。
花在准备晚餐时,雪仰头看着她说:
「托儿所是怎样的地方?」
「咦?」
「为什么雪和雨没有去?」
「因为那个嘛——」
「我也要去托儿所!」
雪像以前那样蹦蹦跳跳地要求。
花看着开朗又好奇心强的雪,其实她的心愿是合理的。
但她是狼的孩子这件事,或许会被周围的人发现,当然也不可能让她去。
花态度坚决地说:
「不行!」
「我要去!」
「不行!」
「我要去!要去要去要去要去!」
雪用四只脚在宽敞的大厅里绕着跑,再跺着脚用全身来申诉她的愿望。
吃饭时,雪也横躺着胡闹。
「我要去托儿所!要去要去要去要去!」
之后花在收拾时,雪也一直在抽泣。
「我知道秘密的事嘛,可是,我可以做得很好。」
「我知道,不过呢……」
雪故意跑进餐具柜和垃圾桶的缝隙里,抱着膝低声说道:
「人家可以做得很好嘛。」
到了下个月,农忙期告一段落的韭崎阿姨时常到花他们家里来玩。
期间阿姨也开始带她的丈夫一起来,在天南地北闲聊间,不知不觉变成花帮她丈夫所经营的村庄农业合作社做会计工作。其实只要掌握到诀窍,会计工作对花来说并不是难事,不过对数字很棘手的韭崎先生,非常感谢花。
「这是上个月的收据。」
「好的。」
花俐落地计算起来。借由帮忙,能直接学习到专业的农家是如何计划耕种、管理成本。对于花的家庭菜园等级田地来说,其中也有许多能运用的部分。
突然韭崎阿姨停下原本在记帐簿的手,看着庭院,紧接着她的丈夫也看着同一个方向停下手来。
花看到两人的样子,抬起头,大吃一惊。
在庭院前方,脖子上缠着洋装的狼雪正看向他们。
(……雪!)
「花,你是不是开始养狗啦?」
「啊,呃……这个嘛……」
就在她吞吞吐吐时,没多久狼雪就得意洋洋地——
嗷呜————
发出长声的嚎叫。
韭崎阿姨哑口无言,拉着她丈夫的衣袖。
「……那该不会是狼吧?喂,你看那是不是狼?」
花直冒冷汗。「不,呃……那是……」
「别说傻话了,现在日本哪会有狼啊。那是狼狗跟什么的混种吧。对不对,花?我猜对了?猜对了吗?」
她丈夫笑嘻嘻地将身子往前探。花一时词穷。
「不,那是……」
「咦?狗不见了。咦?」
找不到狗的阿姨,瞪大眼睛四处张望。
突然雪打开屋后的后门走来,不知何时变回人类的模样。
「韭崎阿姨,午安。」
「哎呀,是雪啊。今天很有礼貌喔。」
「哦,你穿着跟狗一样的衣服啊。真可爱耶——」
雪只对花眨了眨眼,然后跑下檐廊。不一会儿工夫,雪像在卖弄似地,以狼雪的模样在庭院前方现身。
花没出声以嘴型说道:「雪……雪!」
这种变身会让人起疑吧?花忧心忡忡。不过让人感到可疑的,反倒是花的举动。
「……花,怎么了?」韭崎阿姨诧异地看着花。
「啊哈……哈哈哈哈。」
她只好用僵硬的笑容来蒙混过去。
早晚山里的空气开始变冷,花的房子四周渐渐妆点上红叶。
花用锄头多次插入土中挖土,然后抓住变成黄色的茎叶,一鼓作气地拉出来,于是漂亮的马铃薯从土里出现了。
「哇啊啊啊啊!」
孩子们也睁大眼睛,来到花身旁,一起为收成而开心。雪和雨立刻模仿花抓住茎用力拉,马铃薯便顺利地跃出。先放在阴凉处,让马铃薯的表面干燥,然后一个个将泥土擦掉,移到桶子里。马铃薯的数量,多到连仓库里所有桶子都拿出来用也不够放。
花用袋子装满马铃薯,两手抱着走到村里,去拜访韭崎。因为她想第一个拿给韭崎看。
但是她在玄关呼喊了好几次,就是没有人回应。到仓库去看,他还是不在那里。
「……韭崎爷爷去哪里了?」
无可奈何只好放弃,她下一个拜访的对象是细川。
细川在被防雪林包围,盖得雅致的主屋迎接花。
「嗯,长得很好。」
「都是靠大家帮忙。」
细川拿出马铃薯确认后,抱着袋子走到仓库去。「我家种的全被糟蹋了,所以真是太好啦。」
「被什么糟蹋了?」
「野猪啊。」
细川说着走回来,说道:「你喜欢就尽量拿。」将抱满两手中又圆又大的白萝卜硬塞给花。
花接着去拜访山冈家。
在摆着自家用挖土机的大房子前院,山冈向花道谢后,收下了马铃薯。
「野猪早上会一声不响的,把所有马铃薯都挖出来就跑掉。听说今年甚至还跑进酒井的田地去。」
然后他说:「这个回送给你,很重喔。」并拿了三个十五公斤的米袋给花。
几天后,堀田和土肥夫妇来了。
他们各自提着要分送给花的东西,大家开始闲话家常。
「只
有花的田没被动物破坏啊。」
「在这种山里真不可思议啊——」
「你一定有什么秘诀吧。」
「大家都很想知道。」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
就算大家这样说,花也想不出来为什么。
「没有什么秘诀啊。」
实际上,她只是照着韭崎阿姨和细川他们教她的去做。雨躲在花背后坐着,小声地问道:「什么叫『秘诀』?」这时在前院的雪,从大家之间穿过去,跑上檐廊。
「尿尿!」
两对夫妻面带微笑,看着往厕所跑去的雪。
「雪真有精神啊——」
「……啊。」
花突然想到了。野猪没有靠近花他们家的秘密,不就是雪和雨的秘密?
「怎么了,花?」土肥先生盯着花问道。
「不……没事。」
花堆出笑容,摇摇头。
山里的树叶全掉光了,花正在做过冬的准备时,韭崎阿姨拿了一个纸袋来,里头装了好几颗刚生下来的受精卵。
「哇,谢谢。」
「不会啦,这是你送我们马铃薯的回礼。」
「好久没吃蛋了。」
「那真是太好了,如果没了再跟我说喔。」
花立刻打开冰箱,想尽办法要把蛋放进去。厨房的地板上已经放满许多收到的食物,都是无法放进冰箱里的。
韭崎阿姨从大厅探头进来看,发出「哎呀」一声。
「哎呀,怎么那么可爱?」
「咦?」
花回头望着阿姨,然后再次看了眼前的小冰箱。
可爱?是冰箱吗?
到了那天傍晚。
韭崎阿姨的丈夫和儿子从货车的后斗,搬下一台中型冰箱。
「嘿咻。」
「这么大一个,真不好意思。」
花觉得很过意不去,想尽办法努力让阿姨的丈夫打消念头。「很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这么贵的东西我不能收。」但他对花报以笑容,还是往玄关走去。
「没关系没关系,你别客气。这冰箱原本也只是放在仓库里。」
「呃——可是……」
「收下吧。我们如果拿回去,爷爷会生气的。」
「爷爷他?」
花反问。
韭崎阿姨的丈夫和儿子抱着冰箱,灵巧地在水泥地脱下鞋子。
「一天到晚小花长小花短的,吵死了,对吧?」
「他是被电到了吧。」
「你少胡说八道了,爷爷快九十岁了耶。」
「因为他还怂恿大家来照顾花……」
「笨蛋,爷爷不是说不能讲吗?」
被爸爸一骂,儿子缩起身子。
「……原来如此。」
花抬头仰望高空。
韭崎一个人巡视梯田。
若有田埂和石墙崩塌就做修补;将堆积在渠道里的落叶挖出。在被雪掩盖的冬天来临前,有很多非做不可的事。等到所有事情做完,都已经夕阳西下了。
花在农道上等待韭崎。
她在行礼之后,露出笑容。
「我终于知道田地非得大一点的理由了。」
花说。
夏天时她还不明白,不过现在她知道了。不是只为了种植的那一家,是为了村里所有人,收成时可以分给大家。花通过种田明白了农村生活的作风,也正是从韭崎那里学到的。
但韭崎低着头,拿下右手的工作用手套,然后嘀咕着:
「真是看不惯。」
「咦?」
韭崎将手套放进穿旧的外国制大衣口袋里,一脸不高兴地抬起头。
「你为什么一直要这样傻笑个不停?」
这种说法让花忍不住笑出来。
「呵呵呵呵呵呵呵……」
「不要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当然知道这样很失礼,可是越是想到这样很失礼,就越觉得好笑。
花觉得韭崎真的太可爱了。明明觉得他很可爱,为什么会这么好笑?好笑得不得了,她捧腹大笑。自从与他相处以来,花从未像这样大笑过。
「有什么事这么好笑?」
韭崎张大眼睛看着笑个不停的奇怪小姑娘摊手问道,最后像是在说「真是莫名其妙」般叹了口气。
他们两人一直站在那里。
冬天的清澈空气,衬得黄昏的天空格外鲜明。
入夜后,飘起了小雪。
花哄完孩子睡觉后,沏了茶,独自静静地回想从春天以来发生的种种。
「明明是为了避开旁人的目光,才搬来这里……却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村里大家的照顾。」
有教她种田的严格师父,还有像亲戚般照顾她的年长友人,以及可以聊育儿经的年轻妈妈朋友。花的家从「附近没人住的家」变成「很多人来访的家」。
不过即使如此,很幸运的孩子们的秘密还是守住了。
她的脑中浮现这片土地上胸襟开阔,有些亲切过了头的人们,并一一在心中表达她的感谢。
「虽然一开始很辛苦,不过看来能在这里待下去了。」
花抬头看着他的驾照。
花觉得他在对她微笑。
早上一起床,看到外头一片雪景。
「哇啊啊啊啊啊!」
三个人不禁高声欢呼。
雪欣喜若狂地从檐廊跳下去。
以大字体姿势跳进新雪里。
砰。
到处都是软绵绵、冰冰凉凉的,令人畅快无比。肌肤表面感觉到细致的雪花结晶,发出噗叽噗叽的细碎声响融化了,这是第一次体验的触感。最原始的笑意从身体里猛烈地油然而生。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顺从本能滚来滚去。
雨慎重地一步步踏在雪上,但立刻失去平衡往前跌。
「哇!」
他仿佛受到惊吓般双眼圆睁,甩了甩沾满雪片的脸。
花吸满了清爽的寒冷空气,看着雪景。她感觉远比以前都要来得轻松,觉得自己现在也能回到小时候。这么一想的瞬间,她便迅速地冲到孩子那边。
「嘿!」
她喊出声飞跃过去,紧抱住在雪中的两个孩子。孩子的体温与气味是无可取代的。啊,好幸福啊。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仰躺着,打从内心里开怀地笑。
三人绽放出笑容。
雪穿着睡衣,光着脚就跑出去。
她在森林里跑来跑去,从人变成了狼,然后再变回人的样子,瞬息万变地转换外貌。
雨也追上雪,从四足变成两足,再变成四足。
因为变化太过剧烈,睡衣脱落了,只剩下一条围巾。
披着渔夫大衣的花捡起睡衣,追着他们俩。
雪和雨似乎在闹着玩,躲着追来的花四处逃窜。
万里无云的晴空。
伫立了一棵树,被新雪覆盖的山丘上,两个狼的孩子画出一道弧形跑了下去。
狼雪在斜坡上滑行,然后冲力十足地一跃,迎风飘浮在空中。伸长的围巾被风吹得啪哒作响往后飘飞,仿佛在空中飞起般欣喜雀跃的瞬间。着地时也溅起很大的雪花,将狼雪盖住。
狼雨也模仿她跳向空中。身体飞起的程度超乎他的想像,雨慌张地手忙脚乱,在不稳定的着地之后被雪花溅了满身。
狼雪不认输,做了比刚刚更大的跳跃。跳到空中时,还做了个优雅的旋转。
两个人像在比赛似地,不断地跳跃,每次都扬起雪烟。
花也追过去,加入雪烟之中。
无数的结晶弹起,在湛蓝的空中美丽地飞舞。
嗷呜——————————
雪发出嚎叫。
嗷呜——————————
雨也跟着叫。
花也一起发出嚎叫。
嗷呜——————————
然后以大字体,躺在雪白的世界中。
三人的声音,回荡在遥远的山中。
雪不知何时已经变回人形,大口的喘息声最后变成了笑声。
「呼、呼……呵呵呵呵呵……!」
听到雪的声音,汗流浃背的雨也笑了出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花受到影响也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家三口都笑翻了。
雪结晶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风的吹拂为发热的身体降温,感觉神清气爽。
在令人畅快的疲惫中,花睁开眼睛望着天空。
云朵悠悠地在天空流动。
那是回家途中的事。
在微阴的天空下,狼雨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是水流声。
他独自下了斜坡,看到被树林围绕,有片宁静雪景的溪流。
这里或许是以前雪去抓过鸬鹚的溪谷。
于是他在树枝上发现了冠鱼狗,没错,他在图鉴上看过照片。
冠鱼狗飞入水
里,优美地溅起水花,叼起小鱼再回到水面上,停在积了雪的踏脚石上。一连串漂亮的动作。翅膀上有白黑的斑纹点缀,非常漂亮。
雨在「想更靠近一点仔细看它的翅膀」的念头驱使下,谨慎地靠近,躲在石头后面。他平稳地调整呼吸,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估算时机。
冠鱼狗重新叼起鱼,正要吞下去时,留意到背后的动静回过头。
下一个瞬间,雨飞扑过去。
很幸运的,雨的前脚抓到它的尾巴。冠鱼狗拍打翅膀想要逃走,雨往踏脚石上绕了一圈,总算将它压住。冠鱼狗挣扎乱动了一会儿,没多久就不动了,只是眨着眼睛。
对雨而言,这是第一次的狩猎。
他没想到第一次就能成功,心还在怦怦跳,或许是因为狩猎成功的亢奋心情。但结束后还觉得不过瘾,他甚至觉得比想像中还要简单。为什么他之前都没去挑战?要赶快拿回家给妈妈看,也要给雪看。看到这个之后,她们会是怎样的表情?是会惊讶得目瞪口呆?还是佩服他抓到了猎物?
就在此时。
他踩到自己的围巾,失去平衡滑进溪水里。
噗通。
溅起了水柱,冠鱼狗趁机逃跑飞走了。
溪水出乎意料地又深又冷,水流也很快。
在岸上看时觉得溪水很平静,那都是假象。雨想抓住手边的石头,但怎么也抓不住。
「妈……妈妈!」
雨不断变换着狼与人的模样,拚命挣扎。
听到声音而回头的狼雪,敏捷地滑下斜坡喊道:
「雨!——妈妈,雨他……!」
花听到不寻常的尖锐叫声,惊讶地回头。
「?」
全身汗毛直竖。
「雨!」
花弹跳似地在雪里奔跑,但脚被积雪绊住而跌倒,但她不以为意仍然继续跑。
「雨!」
她明明什么都还没看到,不过脑中浮现雨在求救的模样。
如同知道自己在一旁目睹,自己的孩子就在垂死边缘。
呼喊着:「妈妈,妈妈」。
不断地呼喊。
她听得很清楚。
那确实很不可思议,但她连去感受这种情况如何不可思议的心力都没有。
只是,她还不晓得地点在哪里。
「雨……雨……!」
她泫然欲泣般地胡乱奔跑,屡屡迷失方向,在溪流边来来去去,但还是没找到雨,浪费了许多体力和时间。
微阴的天空,不知何时覆盖了厚重的云层。
开始飘起小雪时,花终于发现雨了。在溪水很下游的河滩上,雨全身赤裸躺在那里。
「……雨!」
花吓得直发抖。
她忘我地跑过去,抓着雨的肩膀用力摇晃。
「雨!睁开眼睛!雨!」
但是无论她怎么摇,雨就是没反应。他的皮肤如河滩上的石头般又冷、又苍白。尽管如此,花还是不停摇着雨。
「雨……雨……雨!」
她不禁以全身的力量紧抱住雨。
一旁——可能是跳入水里将雨拉上来——的狼雪气喘吁吁,垂着头,身上滴着水。
花仍紧抱住雨的身体。就这样要母子永别?再也听不到雨的声音?不能再帮雨念「没事」的咒语了?也不能再帮雨擦干泪水?再也见不到雨那张可爱的笑脸?
就像亮着濡湿的毛皮,永远不会再动的他那样?
然而,从花的怀里,传出雨微弱的呻吟。
「……妈妈,好难受唷……」
「雨!」
她抬起涕泗纵横的脸看着雨。
刚恢复意识的雨朝花虚弱地笑着,彷若还在梦中般喃喃说道:
「……我发现冠鱼狗……很漂亮的冠鱼狗……今天我觉得我也可以抓到………」
在他说话时,皮肤慢慢恢复了原本的红润。
「…………总觉得跟以前有点不一样……我不害怕了……突然间觉得我什么事都可以做到耶。」
如同从冒险中生还的英雄般说道。「还有……啊。」
然后雨似乎终于发现眼前的花泪流满面,双眼圆睁。
「……你为什么在哭?」
然后看到一旁的雪,讶异地问道:
「……你在这里干嘛?」
变回人的样子,全身赤裸的雪目瞪口呆地看着雨。
花紧紧抱住两人,帮他们取暖。
安心的泪水,不断地流下。
对于这份幸运,花漫无对象地感谢起来。
细雪被风吹起,产生了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