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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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源:轻书架录入组

录入:Citrus樱香

「我喜欢的对象,是个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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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在与他邂逅之后,随即坠入爱河。

当时花十九岁,除了在此之前,经历过几段类似仰慕的淡淡情愫之外,这是她的初恋。一旦坠入爱河,花这才明白了恋爱这件事的奇妙之处。而所谓的奇妙之处,想必就是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全盘接受的心理准备吧?

花在遇到他之前,曾作过这样的梦。

和煦的阳光洒满草原。

花躺在五彩缤纷,盛开的野花丛里。

她从幸福的假寐中醒来,深吸一口气之后,睁开眼睛。

青草的味道与温暖的阳光,让她心旷神怡。

轻柔的风吹拂她的浏海。

就在此刻——

「——?」

花留意到有东西接近,她缓缓起身,朝那个方向望去。

有某物从远方的丘陵另一端,朝她的方向走来。

以四足排开草丛前进,还长着尖耳的身影。

——是只狼。

花立刻就明白那是狼。她并不知道原因,但她知道那的确是狼没错。

风受吹拂,狼走了过来。

狼以整齐协调的节奏,目不转睛地笔直走来。

花并不觉得害怕。

她感觉到,狼是从很远的地方好不容易走到的。或许是有事找她,所以才长途跋涉而来。

因此,她静静地等待。

而狼在行进之间,外形出现了变化。

那确实该称之为「变化」。

狼四周的空气产生晃动,下一个瞬间,变成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

花恍然大悟。

——狼人。

她在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字眼。

身材高大的男子笔直向她走来。

花屏息以待。

心里怦怦跳。

梦境到这里就结束了。

花闭着眼睛想回到那场梦境里,然而怎样就是无法看到之后的景象。那只狼想跟她说什么?她只隐约记得身材高大男子的模糊影像。

花是东京郊外一所国立大学的二年级学生。

走出像是童话故事里出现的红色三角形屋顶老旧车站后,就是一条两边种满数百棵成排樱花树与银杏树的大马路。从这条林荫大道大约走五分钟,就可以抵达小巧雅致的校园。以有钟楼的图书馆大楼为中心,礼堂和教室大楼等矗立在一片绿意之中,是一所古色古香的大学。

初夏的大教室里,响起老师悠悠的声音,正在讲授古代思想史。花在笔记本上,工整地记下老师朗声道出将课本内容详尽加注后的授课内容。

这所大学的学生,都是通过称不上轻松过关的考试才得以入学,大家都很认真,穿着也很讲究。他们多半是家境富裕,受过充分教育,毕业后不是进入政府机关或司法界,否则就是到企业就职,都是未来可期的年轻人。也有人已经以取得司法考试等资格为目标开始用功。

至少就「认真」这一点,花与他们有共同点。不过,对于未来她还很迷惘。总之她想成为一个对他人有帮助的人,不过她也很清楚,光靠「只会读书」这件事,对社会并没有任何益处。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将来该选择怎样的人生,她还没有找到方向。

午后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大教室的长桌上造成美丽的反射。

花停下记笔记的手,偶然抬头,不经意地朝窗户望去,然后她的视线停留在某人的背影。

「——」

那个人看起来,跟这所大学里那些家境富裕的学生完全不同,一头蓬松乱发,晒得略显黝黑的肌肤,T恤领口松垮,有好几处开了破洞。结实的手握着原子笔,一个劲儿地把老师说的话写在笔记上,那种写法就像一字不漏地记录。看来他应该没有教学大纲里指定要买的课本。

花的视线停在那个人的背影,从窗外射进来的阳光经过那个人的肌肤反射,看起来耀眼夺目。真是让人心旷神怡的直射阳光。而且不知为什么,她仿佛看过这样的阳光。

下课了,学生们交出出席单后,纷纷走出教室。

花将写上自己名字的出席单放在讲桌上后,回头在教室里寻找那个人。她看到了单手拿着笔记,独自走出教室的高大身影。他该不会没交出席单吧?花跟着走出教室,就看到那个身穿T恤与褪色牛仔裤的身影,正迈大步弯过走廊转角。如果不用小跑步就追不上了。花总算追上他正走下楼梯的背影,不由自主地出声叫住他:

「请等一下。」

那个人——他——在楼梯平台停下脚步。清瘦的脸颊缓缓转过来,只有眼睛看着花。

「——」

花的心里怦怦地跳。

他的眼睛,漂亮到令人惊讶。

不过也能从那对眼中,感受到他的难以亲近,总觉得像是神经质的野生动物。花心想若不说点什么,他就会立刻离开。

因此——

「——这个。」

花拿出预备的出席单:「你如果没写好交出去,就会算缺席,所以……」

001

他打断了花的话。

「或许你知道了——」

他以平稳威吓般的声音如此低语。「我并不是这里的学生。」

「咦?」

「如果觉得我碍眼,那我就不会再来了。」

他清澈的眼睛别开目光,只留下步下楼梯的脚步声。

被留下的花在原地楞了一阵。感觉自己是多管闲事表错情了。就像是轻率地伸手要摸稀有动物,遭到动物露出獠牙威吓时的心情。

花想往回走,但一股心里有疙瘩的感觉阻止了她。她想若不做些事,疙瘩会一直都在吧。

花走到一楼,躲在柱子后面向外窥探,看到他越过半圆形的拱门,正好走出了教室大楼。在午后的大学校舍庭园里,回荡着年幼孩童玩耍嬉闹的声音。有不少老人与带着孩子的家长,将这片庭园当成公共空间的公园来利用。孩子们在离一群妈妈有段距离的地方四处奔跑。

突然其中有个孩子跌倒了,小声啜泣起来,但妈妈们聊得正开心,似乎并没注意到。他听到哭声停下脚步折回,将跌倒的孩子抱起。他既没问「没事吧」,也没说「很危险喔」,而是像轻抚般将手放在孩子头上。于是那孩子不可思议地立刻停止哭泣,仿佛疼痛和伤心在瞬间消失无踪。他站起身,若无其事地离开。那孩子只是张着嘴目送他离去。

花在柱子后看到这件小事,不知为何她非常高兴,有如她就是那个跌倒的孩子,被他抱起。

因此——

「呃…,请你……再等一下。」

在他正要走出正门时,花鼓起勇气叫住他。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里的学生,只是……」

花说着并着急地翻找包包。

「刚刚那堂课,我想如果没有这个会有点难懂。」

花说完后,两手高举课本。

「如果你愿意——下次要不要一起看?」

花竭尽全力提出了建议。

花离开学校后,就到车站前的洗衣店打工到深夜,接着顺道到营业到深夜的超市买东西,回到位于高架铁路旁的旧公寓。她换了放在父亲照片旁边茶杯里的水,在狭窄的厨房做点简单的料理,然后穿着围裙独自坐在小餐桌前吃饭。洗过澡、换上睡衣后,阅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直到想睡为止。

这就是花一成不变的日常生活。

不过,今天不太一样。

在学校正门前与他约好了——下次一起上课。

在打工的地方,她一手拿着取件单在找洗好的衣服时,不知不觉地想起他;在超市挑选特价青菜时,脑中浮现他的身影;拿钥匙在开公寓门时、将折好的围裙挂在椅背上时、就连在看书翻页时都想起他。

花已经坠入情网了。

这天,花选衣服时耗费了比以往更多的时间,最后她选了一件只穿过一次的蓝色洋装。

他说他工作结束后,下午会过来。

可是,早上当花走到正门时,回过头在来上学的学生中寻找他的身影。早上上课时也一直定不下心,在热闹的学生餐厅角落,独自想着他。

终于到了下午那堂课,可是却没看到他。老师来了,说完简单的开场白后,打开课本,接着上一堂课程开始讲课。花虽然听着老师的声音,却无法集中精神,不由自主地望向窗外。

就在课上到一半时,她通过窗子看到他跑来了。

他穿着与相遇那天一样的领口松垮T恤。

花的内心相当激昂。

他屏住气息走进教室,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响坐进花的邻座。花很担心自己的心跳声会被听见,只留下课本,自己移动到长椅的另一边。他拿着课本,不知所措地看着花。像在问道:「你不看吗?」花坐在椅子的另一端使个眼色对他表示:「不用,你看就好。」

下课后,花约他去大学的图书馆。

原则上图书馆

只能让教师和学生进去,但花就是想带他去看看。她拿着ID卡感应,感应确认声响起时门开了,花拉着他的手快速进入,女图书馆员纳闷地看着他们俩,两人在她开口说话前就快步走过。

最新移动式书架和大量书籍,让他兴奋得眼睛为之一亮。看到他的反应,花也很开心。

这间大学图书馆藏书之多,在都内有同样规模者屈指可数。特色是六成以上的书都是开架陈列,因此就连罕见珍本书籍都能直接翻阅。他专心地找书,拿出一本之后快速翻页,然后像时间冻结般埋首阅读。花为了不打扰他,自己在附近的书架晃来晃去。过了一会儿她回来,见他仍维持同样的姿势专心读书,不由得觉得有点好笑。花也随意拿了一本正好看到的书,站在他身旁阅读。

走出大学后,彩霞满天,他们在堤防上散步。

「你的兴趣是什么?」

「你喜欢吃什么?」

「以前你喜欢过怎样的人?」

花接二连三地问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然后问花:

「——你为什么叫花?」

「我的名字?」

「对。」

「我出生的时候,庭院里的波斯菊正好开花,不是种的,是自然生长的波斯菊。爸爸看到之后突然想到的;他希望把我养育成像花一样,永远绽放笑容的孩子。」

花看着远处,像是在回想。「——爸爸说,就算痛苦或难过的时候,也要努力挤出笑容。这样一来通常都能度过难关。」

「——」

「所以啊,在爸爸的葬礼上,我也一直在笑。然后就挨了亲戚的骂说『太随便了』,还被骂得挺惨的……」

「——」

「不过,我真的是太随便了吧?」

他凝视着花微笑,然后抬头望向天空。

「你一点都不随便。」

他说。

花安心地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接着也仰望天空。

「太好了。」

她低声说道。

这是她第一次,对他人提起自己父亲的事。

在花应考的那年,她发现父亲生病了。

身为独生女的她在照顾父亲之余,也得在床边准备考试。她心想只要努力读书考上了,爸爸的身体肯定也会康复。父亲在病榻上鼓励女儿。

还没有等到她的上榜通知,父亲就过世了。

原本就只有父女两人的家庭,现在变成她自己孤零零一个人。

亲戚同情她的际遇,表示过要给她援助。舅舅夫妇说家里有空房间,提议她搬来同住;还有另一对姑姑夫妇说可以帮她出学费。不过她都礼貌地一一回绝。

支付完住院费,存款就只够付注册费和上学期学费了。不过所幸她获得预约奖学金的资格,她心想只要去打工,应该勉强能生活。

她整理家中一切,退掉跟父亲同住的租屋,搬到一间位于高架铁道旁的小公寓。

搬进了旧桐木柜与穿衣镜。

在爸爸用过的书柜上,放上她童年在庭院里拍的父女合照。

她穿着在葬礼上穿的丧服,去参加大学入学典礼。

转眼间,一年就过去了。

然后,她遇见了他。

他就像对待原野里的小花般,对她相当珍惜。

他总是送她回家。他们约在车站前的旧咖啡店门口见;她打工结束后到那里时,多半时候他已经到了,读着文库书在等她。

两人走在夜晚的街头,有说不完的话。

他说他在搬家公司上班,开大型的卡车。他郑重其事地说着因工作关系所造访过每间不同的家,和住在里面的各种人。

「就算是同一个社区,家里面却完全不同。有钱的家;没钱的家;大家族的家;独居的家;有婴儿的家;只有老人住的家。」

他们从高地的公园,眺望整片街景。

眼前一片万家灯火,延展到地平线的彼端。

而正中央,有挤满人的下行电车通过。

搭乘那辆电车的人们,都要各自回到某个亮着灯光的家吧。

他凝望着电车说道:

「有个家好像挺不错的,可以说声『我回来了』,脱了鞋,洗过脸和手,深深坐进椅子——真不错啊。可以做书柜,等到放满书后再做新的书柜。想做什么都行,因为是自己的家。」

他一副颇为向往似地说着:自己一点一滴地在存钱,就算小房子也无所谓,有一天想买个自己的家。

花感觉自己的心里,慢慢地涌起一股暖意。

「那么,就由我来对你说声『欢迎回家』吧。」

她看着街道的灯火低声说道。

这句泰然自若的话,让他惊讶地望向花。

然后他缓缓转过头去。

在回家的路上他一言不发,只听见他的凉鞋踩过落叶的声音。走到花的公寓附近横跨一条小河的桥上时,他突然开口:

「花。」

「什么事?」

「其实……」

「——」

「有件事,我必须让你知道……」

「——尽管说。」

「——」

「其实……」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

花很清楚,他要说的是某件很重要的事。

虽然无法想像「某件事」是什么,但她已做好准备,不管他说出什么事,她都打算接受。

浅浅的河底,有水草悠然摆荡。

除了几辆车通过,桥上没有其他人。

他终于开口了。

「下次见。」

「嗯。」

「晚安。」

「晚安。」

花一直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之后虽然两人数次在约定地点一起走回家,但他没再提「那件事」,花也不曾主动询问。

就这样到了冬天。

花穿着渔夫大衣,颈上围了围巾走出洗衣店。大学街的行道树上,五彩缤纷的灯饰耀眼夺目。她正好在约定的时间,抵达平时碰面的旧咖啡店门口。

还没有看到他。

这种情况很罕见。

花在手心呵着气取暖,并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踪影。许多行人如同有祭典般熙来攘往。花读着看到一半的文库书,偶尔望向街灯方向的时钟。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许久了。

他没来。

书已经读完了,也没有其他事可做。花无可奈何,只好眺望陆续朝车站走去的人们背影。指挥车辆的道路施工作业人员,偶尔会在意地望向她。

他没来。

来往的行人变少后,感觉更冷了,从鞋底传来寒气,她原地踏步忍耐着。突然咖啡店的灯光剩下一半,让她惊讶地回望。已经这么晚了?开始收拾的店员以怀疑的眼神看着花,花一脸抱歉地移到旁边去。

他没来。

到了午夜十二点,大学街的灯饰熄了,车站前瞬间变得一片冷清。花抱膝坐在咖啡店的铁门前,因寒冷而瑟缩着身体,有醉汉跟她搭话,她不予理会。远处传来警笛声,没多久也听不见了。她把脸埋进围巾里,闭上眼睛。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

有人叫她。

「花。」

「——」

「对不起,花。」

他俯视着她。

「——抱歉。」

花缓缓地抬头仰望。

她的脸颊因寒冷而冻伤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对他露出灿烂的笑容。

他们来到能眺望街景的山丘。

夜空中星光闪耀。

「这件事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我很怕或许你会因此而离开我。可是……」

他大衣领子上的毛皮随风飘摇。

「我应该早点说——不,是应该早点让你看到。」

「让我看?」

花呼出白气反问。

「你先暂时闭上眼睛。」

「——」

花虽然照他说的闭上眼睛,但却猜不出他的用意。

等了一会儿之后,花稍稍睁开眼。

「再闭久一点。」

听到他这么说。

花下定决心,闭上眼。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

令人害怕的寂静。

「好了吗?」

花开口问道。

但没有听到回答。

风轻轻地吹过,头发随风飘扬。

花缓缓睁开眼睛。

然后,眼前的景象让她忘了呼吸。

「——!」

他确实在那里。眼睛往下看,凝望着他的左手。

但是——

那只左手从人类的手,瞬间变成了野兽的爪子。

风狂乱地卷起漩涡,他被吹乱的头发,不知何时变形成野兽的尖耳。

颈子,还有脸瞬间被体毛覆盖,紧接着嘴角就像裂开般变大。

向前伸长的鼻尖缓缓转向花。

原本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

那对眼睛。

是野兽才有的颜色。

被那样的眼睛盯着,花的身体动弹不得。

002

花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突然,风停了。

他——野兽叹息般地低下头。

「花,我看起来是什么?」

他静静地说。

吐出的气息融入黑暗中。

眼眸因蒙上忧郁而变成深色。

那是对色彩美丽的眼睛。

没错,那就是他。

明明是冬天的天空,却有数量多到惊人的星星在闪烁。

这天是新月。

花知道了所谓在满月之夜变身来袭击人类,只是个传说。

花思忖着——世上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何其多啊。

在花的公寓里,电暖炉将蓝色的夜照得红红的。

「吓到了?」

他问道。

花没有回答,维持低头的姿势,只是轻轻点头。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花还是没回答,轻轻地摇头。

「可是你在发抖。」

花依然沉默。

野兽的手缓缓地伸来,轻轻碰花雪白的肩。为了不让尖锐的爪子弄伤柔软的肌肤,那是极其小心的触碰方式。

「——我不怕。」

花小声地说完后,抬头看着他。

「因为对象是你。」

他慢慢地将花拉过来,温柔地亲吻她的唇。

那一夜是花的第一次。

他是在明治时代绝种的日本狼末裔。

是狼和人类的混血种,那条血脉的最后继承者。

他的双亲在他还年幼时,就告诉他关于他们的灭亡家族的历史,以及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他人之后就过世了。

后来,他被不知情的亲戚收养,吃了不少苦才长大成人。

考取驾照后,他为了找工作而到都市来。

他说,他是在没人认识,也没人会在意他,悄悄躲藏的状况下活到现在。

到了早上。

花赤裸着身子起床,在半梦半醒之间往旁边一看。

熟睡中的他,是人类的模样。

柔韧健美的肌肤,看起来如同大理石雕像。

昨晚听到「绝种」这字眼时,花联想到的是埋在地铁站大理石柱中的上古时代贝类化石。

花盯着他的睡脸。

昨晚的事并不是幻影。

他确实变成了野兽的模样。

然后,她接受了他。

花独自想像今后可能会发生的事,然后悄悄下定决心。

实际上知道他的秘密的人,世上只有花一个人。

他的秘密,也直接成为了花的秘密。

大学同学交往的对象,不是穿着外国制外套的社会人,就是邀请她们去参加活动或演唱会的其他大学学生。

「那么,小花你交往的对象是怎样的人?」

她们的其中一人问道。年纪大你有多少?身高多高?瘦瘦的吗?学历好吗?父母的职业是什么?纪念日时他有送你礼物吗?

接连的问题让她不知如何回答,花心想怎样也没办法把他介绍给她们。

她只说了一句:我在跟一个诚实的人交往。

附近营业到深夜的超市,是他们新的约定地点。花跟他一起去买东西,然后回公寓。

她常用鸡肉做料理。

将鸡胸肉(或鸡腿肉)切成一口大小,和青椒用竹签串起来(其实应该是串上葱与洋葱,可是因为他说不爱吃),洒上少许的盐,放在网上烤。趁烤的时候将酱油、酒、日式柑橘醋、洋葱末(他说如果是少量洋葱就没问题)混合后,放入约十五公分高的细长型杯子里。再将烤好的鸡肉串装盘,要吃时将烤鸡肉串泡进酱汁后食用。这是花家里的传统串烧吃法。

花先示范给他看,将烤鸡肉串放入杯子里泡酱汁,拿起来后,酱汁浓稠滴落,看起来很美味。因为他从没有这样吃过串烧,所以有些犹豫。他模仿花的做法,将烤鸡肉串浸入酱汁里,像在询问「这样做对吗?」似地看着花。

他们一起将烤鸡肉串一口放进嘴里。

嚼嚼嚼嚼嚼……

好好吃!

他大感佩服般地凝望着烤鸡肉串,然后继续吃了起来。

烤鸡肉串马上变成他最爱吃的菜,花因此变得很常做。在特卖日时就买大块鸡肉冷冻保存。

当花在煮菜时,他将回家时在路旁发现的蒲公英插入牛奶瓶里,放到窗边。

看到他一脸满足眺望蒲公英的模样,花也露出微笑。

他只要工作一结束,就会去她的公寓过夜,早上就直接出门工作。

在不知不觉之间,这变成了日常习惯。

几个月后,在花的建议下,他退掉原本的租屋,带来两个装有文库书的纸袋,放在花的公寓角落里,搬家就完成了。

他从书里拿出一张旧照片给花看。那是一张拍下陡峭山脊的雪山照片。他说那是他的故乡。

花将那张照片,放在书柜上父亲的照片旁边。

那是个非常晴朗的初夏上午。

插在牛奶瓶里的鸭跖草和老鹳草随风摇曳。花正悠然折他烫好的大件衬衫时,突然感到一阵作呕想吐。因为太不舒服,她靠在一旁的床边,让好不容易才折好的衣服掉到地板上。

花感觉不太对劲。

她的预感没错。老实说这一个多月来,她感觉格外疲倦,也没什么食欲。

不过今天她明确地自觉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

花来到公寓附近的妇产科医院,她偷瞄了一下,候诊室里满是孕妇。她好几次从窗外往里头瞄,但就是无法走进去。她心想自己和那些孕妇情况不同,可是她该去哪里找谁商量?在医院的入口前,她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花往回走后,朝大学的图书馆走去。

在人不多的阅览室里,花拿了好几本关于怀孕和生产的书,记下重点。她想像着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他,他会怎么想。他会高兴吗?说不定他会露出为难的表情。

她犹豫再三后,打公共电话到他工作的地方,她只跟他说她到了妇产科却没有去看诊,他说了一句「我马上过去」之后就挂断电话。

花在以前常约的旧咖啡店前等他。手上拿了好几本自然分娩和自宅生产的书,她下定决心要好好地跟他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出现了。

就像发生大事般地跑来。

花的心跳加速,她准备好要说的第一句话。

不过在花开口说话前,他就将她抱起。他原本拿在手上的桃子罐头滚落在人行道上,错身而过的人纷纷回过头,看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毫不顾忌他人的目光,紧抱住花。

一次又一次。

那是开心到难以形容的表情。

所以花也好开心。

时序由夏入秋,花为严重的孕吐所苦。

她一整天都恶心想吐,这种情况怎样也无法去大学上课,在烦恼许久后,她申请休学了,连打工都不得不辞掉。洗衣店老板娘惊讶不已,热情地挽留花,甚至还说:「你有什么不满请尽管说,只要有我能做到的我会去做。」但花不能把实情说出来,只能说「请让我辞职」。因为那是她进大学后就一直在工作的店,她也觉得很不舍。

生活改变了。

她每天只能过着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忍受孕吐的日子。不久她也吃不下东西,本来就很瘦的花变得更瘦了,但即使如此她还是不停呕吐。

他下班回来后什么都没说,一整晚轻抚她的背,然后完全没睡,到了早上又出门工作。对花而言,他只要在她身旁,就是最大的支持。

有一天。

他回来了,花在床上坐起身来迎接他,不知为何他的大衣上沾满了棕色的鸟羽毛。对着满脸担心的花,他露出有些淘气的笑容,然后将藏在身后的手举起来。

一只有深绿色尾巴的漂亮鸟类发出啼声。那是野生的雉鸡。

花不禁目瞪口呆。她想像着他变成狼之后狩猎的模样,却无法顺利地想像出来。

他站在厨房,手法俐落地处理雉鸡,然后将它放入满锅沸水里。在烹煮期间,他缩着背切着青菜。「需要帮忙吗?」花站起身问,他只是回答:「你坐着就好。」

不久,他用布巾拿起沙锅,从瓦斯炉移到桌上的锅垫。他一拿起砂锅的锅盖,蒸气与温暖的香味一起袭来。

清澈的汤汁泛着发亮的油光,是雉鸡乌龙面。锅里还有细心地切片成银杏叶状的白萝卜与红萝卜。

不过花带着复杂的表情看着那一锅;那是他特地做给她吃的,可是她吃得下吗?她开始担心起来。因为到目前她看到食物、闻到味道,都会觉得不舒服。

花用筷子夹起乌龙面,虽然有些犹豫,还是咬起其中一条面。

温和的甘甜味在口中慢慢扩散。

「——啊!」

花不由得叫出声。

首先是为了自己吃得下东西而高兴,再来是为了能感受到食物的美味而高兴,这真的是好久没感受到的事。

食欲突然涌现,像是要把之前没吃到的份都补上似地大快朵颐。

他看到这样的花,松了

口气似地托着腮。

到了冬天,孕吐就有如没发生过似地不再出现。

他则是比以前更努力工作。有时太阳升起前就出门,直到深夜才回家。他是想为了将来,能多存点钱就多存一点。

花抱着便便大腹,在公寓里独自为了生产做准备。在缝制布尿片之余,顺便做了一个狼的小布偶,祈求能见到即将出世的孩子。

花再次想到,因为爸爸是狼人,或许会生出狼的孩子。

可是,就算真的会如此她也不在乎。

只希望能早点见到孩子。

她望着天空的晚霞,莫名地流下泪来。

花在那间小公寓里,生下了孩子。

那天是个下雪的日子。

既没有妇产科医生,也没有助产士帮忙,只靠他们自己;他一直握着花的手。花虽然想像过狼的孩子,但孩子出生时至少是人类的婴儿模样。

在瓦斯炉上的水壶,响起咻咻的喷气声。

两个人一直看着刚出生的婴儿。是女孩。只要将手指伸到她的小手前,就会微弱地回握。

她说:能平安生下来真是太好了。

他说:不,今后还有很多难关要克服啊。

她说:她会是个体贴的孩子吗?

他说:或许会是个聪明的孩子吧。

她说:她会成为怎样的大人?

他说:无论是当护士,或者老师,还是开面包店都好,希望她能选择自己喜欢的工作。

她说:我希望能让她不会有痛苦的回忆,健康地长大。

两人约定在孩子长大之前,要好好守护着她。

外头的雪变小了。

他们将孩子取名为雪。

因为她出生时,外头正下着雪。

雪是个健康的孩子,总是哇哇大哭,但只要他一将她抱起来,她立刻就不哭了。

傍晚时分,他们带着雪去河堤散步。他们和几组推着娃娃车的亲子交错而过,花心想,他们与随处可见的一般亲子没什么不同。

对于「平凡普通」这件事,她不由得心生感谢。

隔年初春,他们有了第二个小孩。

是男生。

他们替孩子取名为雨。

因为宝宝出生的那天是雨天。

那是隔天发生的事。

他突然不见了。

花抱着刚出生的宝宝朝外头看。插着荠菜的瓶子后面,雨滴顺着玻璃窗流下。

花怎么等也等不到他回来。

她感到不安,身后一岁一个月的雪扶着东西站起来。

她用挽袖布带将裹了好几圈毛巾的宝宝斜绑在胸前,再穿上渔夫大衣,才用背带将雪背在背上。虽然她因为刚生产完脚步蹒跚,但她顾不了那么多便走出屋子。

她一打开公寓的门,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有两个超市的袋子就放在门外。

「?」

她心生纳闷,蹲了下来,打算总之先把滚出来的罐头放回袋子里的当儿,她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袋子里有奶粉、米、青菜,他的薄皮夹则塞在最里头。

发生什么事了?

花感到更不安了。

在初春的寒冷小雨中,花撑着伞走到街上。

她站在车水马龙的大马路十字路口,环视四面八方。

她一一确认每个走在住宅区坡道上撑伞的人。

不过没看到他。

即使如此,花还是在街上四处找寻。

住宅区有河川流过,花走上架在其上,曾去过的那条小桥。顺着河川的散步道上停着市营垃圾车,方向灯在闪烁着。好几组撑着伞的人们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望着浅水流处。穿着雨衣的卫生所工作人员,正步下约十公尺高的水泥护岸。

花也像是被吸引似地往桥下看。

聚集在河床的工作人员脚边,横躺着一具半浸在水里的动物尸体。

雨水不断打在瘦骨嶙峋的狼身上。

狼。

是他。

「!」

就像破抹布般又脏又湿的毛,布满她眼熟的雉鸡棕色羽毛。头上渗出的血染红河面。

那天,不知道他是想做什么。或许是为了婴儿,出于本能想去打猎,又或许是想给刚生产完的花补充营养。

狼张开的眼睛什么都没说。

两个工作人员戴着橡胶手套抓着狼的脚,将它抬起,另一个人在下面摆好遗体袋,随便地将它放进去。雉鸡的毛纷纷落下,掉在水面上漂走。

然后工作人员再用绳子,将遗体袋拉至散步道上。

花丢下伞冲过去,抓住遗体袋。「不要碰!」工作人员出声制止,硬将花拉开。花恳求让她带回去,对方却不予理会。

就在一阵混乱时,其他工作人员粗鲁地将遗体袋丢进垃圾车里,遗体袋被压缩板碾碎,消失在垃圾车斗里。

「!」

花突然四肢无力,呆站在原地。

只留下黄色方向灯明灭的残光,垃圾车开走了。

她脚步踉跄地想追上去,但哪可能追得上。

她浑身无力,当场坐下来。

掩面哭泣。

有一对看热闹的男女来到她背后拿伞帮她遮雨,问她为什么哭。

连葬礼都没办法帮他办。

草原上有微风吹过。

穿着曾穿过的洋装,花留意到有动静而回头。

是他。

就像之前一样拿着笔记,面带微笑。

穿着领口松垮的T恤。

花露出笑容,正想要走到他身边。

结果他露出歉疚的脸色,转过身去。

那一瞬间,花的脚整个动弹不得。

花不安地呼唤他的名字。

风势变强了,将她的声音掩盖。

他的侧脸变成半兽的模样。

他穿着以前曾穿过的附毛皮大衣,背影越来越远。

无法动弹的花,继续喊着他的名字。

他变成狼的样子,朝草原的另一边离去。

就像走回来时的路。

花更加用力地呼喊他的名字。

声音却消散在风中,无法传到任何地方。

广阔的草原上,只剩下花一个人。

她醒来了。

她身上穿着渔夫大衣,看来是趴在矮桌上睡着了。房里一片漆黑,已经傍晚了,外头似乎仍在下着小雨。裹着被子睡觉的孩子们,被电暖炉照得红红的。

她看到他的钱包放在矮桌上,伸手去拿。

她确认一下里头的东西,只有寥寥无几的钞票、折价券和收据。

在放卡片的地方发现驾照,她将它拿出来。

上面有他的照片。

然后她才想起,他的照片只有这一张。

花将驾照靠在窗边插有荠菜的瓶子旁立起。

照片里的他在微笑。

当然他应该作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死掉,他一定是想一直守护着孩子,亲眼看到孩子的成长吧,可是却无法实现了。

绝对。

她一想到这里,便心头一紧。

可是照片里的他,平静地笑着。

——孩子们就拜托你了。

他似乎是这么说的。

眼泪又涌上来了。

但花咬着唇忍住泪水。

然后她努力地对着他的照片露出笑容。

交给我吧。我会好好养育他们的。

花如此发誓。

没有他的新生活开始了。

已经一岁半的雪仰头望着花。

「吃饭饭。」

雪要求吃饭。

花回答:「我正在做,等一下喔。」

但雪还听不懂。

「吃饭饭!」

雪大动作地挥着手重复提出要求。

「马上就好了。」

「吃饭饭!」

雪无法忍受肚子饿,三番两次地大叫。

因为情绪激动,从头发里冒出了狼耳朵。

「吃饭饭!」

「雪!」

花大声地警告她,雪就泪眼汪汪,闹别扭似地翻过身,四只脚踢散靠垫,冲到屋角一转身,不知何时雪已经变成小狼的模样。雪用后脚刻意踢走垃圾桶,让垃圾桶里的东西都洒了出来,再故意躲在花看不到的地方。之后无论花怎么叫她,她都不回应。

可是——

「真是的,真拿你没办法,不然你先吃点饼干吧。」

当花叹了口气,从柜子里拿出点心,雪就快如闪电地冲过来将饼干抢走,她已经变回人类小孩的模样,笑嘻嘻地吃着饼干。

她只要生气、闹脾气时,就会立刻毛发直竖、竖起耳朵,变成狼的样子。

每次都是如此。

有时会是半兽——介于人与狼之间的模样。

花看她这样,简直就如同在犹豫该选择哪种生存方式。

花在厨房将汆烫过的蚕豆与马铃薯,直接在雪专用的碗里磨碎;有时还会再加入保存在保鲜盒里的离乳食品一起搅拌。她用手指沾了点来吃,尝到蚕豆的甘甜味。

雪还不太会用汤匙。但她还是一把猛抓起汤匙,勉强舀起马铃薯

泥,但在送进嘴里的过程中滴滴答答地全掉下来了。最后她用手指捻着吃,而且把身子往前探到桌上接,因此把碗弄翻。但她毫不介意,仍旧大口吃着。

没多久,桌子四周都是优酪乳和洒落的茶,弄得一团糟。她虽然年纪小,却充满生命力。

食量大的雪,从早到晚都哭着要食物。

跟食量小又虚弱的雨正好相反。

才三个月大的雨,柔弱地吸着花的乳房,但立刻就呛到,只好先休息不要吸。就这样吸一下、休息一下、吸一下……不断重复,非常耗时。但当花帮雨擦他沾到奶水的嘴边时,他会露出像吓一跳的表情,让花对他疼爱不已。

雪或许是知道这样,只有花在给雨哺乳时,雪会抓着花的衣服和头发爬上花的肩膀,缠着花亲她满是口水的嘴。

花所有的时间,都耗费在这两个孩子身上。

在晾满布尿片的房间里度过一天。

当然她没办法去工作。他所留下的少许存款,维持了一切生活。

她养育孩子后才学到的其中一件事,是就算人在家里,视线也不能离开孩子太久。

雪会做出花没预期到的事。

有一天,花正在准备食物,在她身后,不知何时雪正在拉桌巾,似乎是想拿餐桌上的果酱,不过先来到前头的不是果酱而是米醋,米醋就快掉下来砸中雪的头。花察觉到,发出「啊」的大声惊呼,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快掉落的瓶子。所幸平安无事,但花不禁吓出一身冷汗。

从那次之后,花就把桌巾收起来。

另一天,花正在烫洗好的衣服,在她身后,雪不知何时拉开了衣柜的抽屉,爬上去。爬上一个抽屉后,打开再上一层的抽屉再爬上去,然后再打开更上一层的抽屉……如此周而复始,每爬上一层,抽屉就越往外拉,衣柜因重量失衡而前倾。花好不容易察觉到,一回头正好看到衣柜就在她眼前迎面倒下。花大声惊呼;雨就在她身边。她连忙用身体顶住衣柜,并在瞬间的判断下也用手按着熨斗。虽然平安将衣柜恢复原状,但要是衣柜就这样倒下,恐怕会压到年幼的雪;若是花没有按住火热的熨斗,万一不小心打翻,或许会烫伤年幼的雨。

从那次之后,花将衣柜上锁(那是以前父亲所用的旧古董衣柜,每个抽屉都可以上锁)。而且她也绝不在孩子旁边使用熨斗。

花慎重地逐渐撤除任何可能会使孩子受伤的日常生活用品,可是就算再怎么小心留意,也不知雪和雨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是让她无法安心。

特别是雪,她在狭窄的三坪房里行动相当自由奔放。

变成狼的雪,光把花给她的布偶咬烂还不满足,将靠垫里的填充物全拉出来,咬餐桌的桌脚,门上也有她的齿痕,将书柜里花心爱的书全抽出来咬烂之后,散满整间屋子。也因为这样,无论花怎么打扫房间,不消五分钟雪就可以把房间弄得惨不忍睹。看到雪大模大样地大打呵欠,花也只能苦笑。

即使帮两个孩子洗好澡、终于哄入睡后,花的一天也还没有结束。

花没办法跟其他人商量,她只能一个人看书学习。在深夜的台灯光线下,她阅读育儿书以及狼的相关生态书籍,交互对照,寻求对狼的孩子最适合的养育方法。在世界上的各种书籍里,当然不会留有母亲养育兼具狼与人类两种面貌孩子的纪录。

育儿失败,可是会攸关孩子们的性命。

她非得坚强起来,因为孩子们只能靠她。

花一想到这里,就更不能休息了。

但是,她才刚开始读书片刻,连日的疲倦就侵袭而来,她手上还拿着笔便昏昏欲睡。突然惊醒,想集中精神看眼前的书,没多久眼皮就又阖上,如同昏迷般趴在桌上睡着。即使如此,她只要一听到雨的哭声,就会瞬间跳起来。她抱着在夜里哭泣的雨,轻拍他的背,不断地安抚他「没事、没事」。

温顺的雨,白天时不太需要花操心,可是到晚上就会一直哭。抱起他摇一摇没多久就会睡着,但一放下来就又哭了,这种状况不断反复上演。不分昼夜,花每隔两小时就要哺乳。他肯吸奶时就是心情好。他不想吸奶时,就用棉花沾母乳给他吃。但如果连这样他都不要,只是不停哭泣时,花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一整晚不断地轻抚他的背。

因此,花日渐憔悴。

甚至还发生过洗衣服时站着睡着,头差点塞进洗衣槽里。

所幸即便是很短的时间——例如在给雨哺乳时,她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睡着。然后在雪叫她「妈妈」时,她也能立刻睁开眼睛,对雪露出笑容。

最困扰的是生病的时候。

雪从出生后就是非常健康的孩子。尽管如此,还是常出现些微发烧,每次都让花很苦恼。

是否该带雪去就医?

如果要去求诊,是该看小儿科,还是该看兽医?

而且如果真的带去就医,医生真的能给狼的孩子适当的治疗吗?例如兽医是否会拿动物用的药,去治疗人类小孩的病,又或者是相反的情况?还有最让花担心的,是否会因此被发现他们是这种特别的小孩。

对如此不安、惊慌失措的花,以前他会平静地劝告她。

「没事。即使身体有小状况,吃点温热食物,有你温柔的手安抚,就会再恢复健康。」

他曾这么说让她镇定下来。即使他已过世,花会反复想起他说过的话,提醒自己别太担心。

可是雨跟雪不一样,是个体弱的孩子,常发烧,也痊愈得慢。有时花觉得非得吃药时,就会对照小孩用与动物用的医学书,找出对两者都有用的药物,然后慎重地给他所需最低限度的剂量。孩子们的健康全靠花的判断。

她没有一天不这么想:如果有可以商量的对象就好了。

但结果还是只能由花独自下判断。

如果只是生病,某种程度还可以靠所学的知识来处理。但如果是发生意外,就没办法了。

那是某个秋夜里发生的事。

花听到不住咳嗽的怪声,一开始她还搞不清楚那是什么声音。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她才察觉到那是雪发出的。她朝餐桌底下一瞧,看到半兽模样的雪躺在那里。

跟零食放在一起的干燥剂上,有咬过的齿痕。地板上有黏稠的呕吐物散布。

「雪!」

花不禁脑中央一阵发麻。

花抱着雪,在夜晚的街道上奔跑。

她惊慌失措,很想找人求助,不顾衣衫零乱地跑着。

她一回神,发现自己站在小儿科与兽医院相对而立的十字路口。

不知道有多少次曾站在这里。

但花还是无法敲任何一家的门,犹豫到最后,她拿起公共电话筒,分别打给这两家医院。

「我的小孩误食了干燥剂……是两岁的小孩。对,吐了。里面没有血丝。」

「上面写着硅胶。请问是危险物品吗……?咦?胃口?」

因为电话那头医生的询问,她看着雪。

雪打着嗝说道:

「我肚子饿了。」

然后又打了一个大大的嗝。那声音让花背着的雨不禁窥探。

在电话另一头的医生说:硅胶本身没有毒性,如果没有特别的变化,就多喝水观察一下情况。若是有胃口应该就没事了。虽然花暂时放下心来,但一想到以后,不禁叹出一口大气。

他小时候是怎样长大的?花很后悔,如果有多问他一些事就好了。

「散步。」

雪要求出去散步。

「散步!」

天气好的日子,雪会特别强烈地要求。

「散步!」

雪毛发直竖地提出要求,耳朵并激动地耸起。

这种样子或许会被人看见,所以只能在像半夜那种有限的时间内外出。可是——

「散步!」

雪不理会。

「真拿你没办法,知道啦——」

花拗不过她,不过,她提出条件。「在散步的时候,你不可以变成狼。」

雪立刻把耳朵收起来。

花帮孩子们穿上可将他们全身包起来的连帽衣服,才出门散步。

公园里有漂亮的红叶,踩在上头,会发出心旷神怡的沙沙声。凉爽的空气让人神清气爽。

看到许多妈妈带着孩子出来散步,妈妈们聚集在一起讨论育儿经,愉快地谈天说笑。但是花没办法进入那个团体,只能在远处眺望。

在公园一隅盛开的秋牡丹前蹲下,闻闻花香。坐在池塘边往来人群较少的长凳上休息。雪捡起红色的落叶,通过阳光与自己的手做比较。他们就这样度过平静的时光。

后来有一位牵着米格鲁猎犬,看似和善的中年男子走过去时说:

「午安。好可爱啊——」

花很开心,对男子点头打招呼后,看着雪说:

「人家说你很可爱耶,好棒哦——」

穿着彩色针织服的米格鲁猎犬对雪感到好奇,靠近雪之后便开始吠叫。男子苦笑道:「喂,不行啦。」并将它拉走。

就在这时。

雪突然甩开花的手,踢散落叶逼

近米格鲁,对着它的鼻尖发出「吼——!」的声音威吓。

在帽子底下,是狼的脸。

米格鲁害怕地卷起尾巴躲到男子脚后,中年男子大吃一惊地来回看着雪和花。

「…………对不起……!」

花慌张地抱起雪,一溜烟地逃离现场。

——可能被看见了。

她像是要隐藏孩子们似地抱着,在顾忌周遭之余快步赶路回家。

花总觉得,推着婴儿车的夫妇认为花很可疑,回头看她。

花总觉得,在车站前圆环等公车的年轻妈妈与她的小孩,回头看她。

花总觉得,骑自行车载着孩子的两位主妇,看着她在说些什么。

花总觉得,在旧公寓的阳台上,抱着孩子的妈妈俯视着她。

花总觉得,从狭窄的小巷另一头,有对母子正看着她。

花逃走似地奔跑过昏暗的小巷弄。

问题接二连三发生。

雨在半夜啼哭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也曾有过整晚哭不停的情形。

有天晚上,公寓一位男邻居粗暴地敲门。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安静点!」

因为他的大声斥喝,雨受到惊吓而停止哭泣。花才一打开门,带着酒臭味的男子便一阵怒骂。他还只穿着运动服,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

「每天晚上都吵死了,王八蛋!」

「真的很抱歉……」

花不住地道歉。

「好好管教一下小孩!」

男子丢下这句话后,使劲地关上门。

就像火上加油般,雨又哭了。

花无可奈何,只好把雪叫起来,到附近的神社去哄雨。

「乖乖,没事喔,乖乖。」

在昏暗的神社庭院里,等待雨停止哭泣的这段期间,雪睡眼惺忪,手边闲不下来地玩着落叶。没多久,庭院外传来一群酒醉上班族的嘻笑声,花吓了一跳,抱起雪害怕地快步走出神社,寻找其他地方。

可是在这都市里,不可能有其他地方。

另外一个晚上,附近传来救护车响亮的警报声,两个孩子就像对那个声音产生反应似地开始嚎叫。花将食指放在嘴唇上,恳求他们安静。但是无论她怎么拜托,孩子就是不停下来。

于是隔天房东来了。

「公寓里禁止养宠物,租赁契约上写得很清楚吧。」

房东瘦削的双手交抱在胸前说道。

「其他房客说有听到狗叫声,怀疑你是不是违反规定。」

「——我没有养。」

「少骗人,还有人说看到你抱着两只野狗到处打转。」

「——」

「总之,如果你再不遵守规定,就只能请你另谋合意的住处了,知道吗?」

也就是要她离开、搬走的意思。可是要搬去哪里?花毫无头绪。

另外一天,有对穿着套装的陌生男女来拜访。

「儿童咨询所?」

「是,我们很担心府上小孩的状况。」

「请问是什么事?」

女子以单手抱着文档夹,从稍微打开的门缝探进身子。

「我们在调查之后,发现他们两姊弟从没去做过定期健康检查,也没打过预防针吧?」

「没关系,他们很健康。」

花把话打断就要关门,但那名女子不让她把门关上。

「那么,可以让我们看一下他们吗?」

「不,这……」

「看一下就好了。」男子采取怀柔策略,带着笑容硬要看屋里面。

「我们只是要确认一下,你所说的是否属实。」

「这……这不方便。」

花拚命地拉上门把。在紧闭的门另一头,响起女子歇斯底里的声音:

「再这样下去,我们只能当作你有虐待或忽视小孩之嫌啰!」

从此之后,花对于开门心生恐惧。

也很讨厌在信箱里看到信。

不管是谁来按门铃,她都不理会。

即使如此,门铃还是继续响起。听来既刺耳,又像在催逼一般。

花只要茫然凝望孩子们的睡脸,就撑过去了。

她自认到目前为止,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可是在人多的地方要养育狼人的孩子,实在太过醒目。如果继续待在都市里生活,她感觉已经快撑到极限了。

清晨,一家三口来到无人的公园。

已经很久没外出了,冬天的寒冷空气刺痛皮肤。

雨和雪呼出白色的气息,踩踏着霜,无拘无束地在宽广的草坪上奔跑。

穿着连帽连身装,从狼变成小孩,然后又再变成狼的模样,目不暇给地不断变化。仿佛是在发泄一直待在狭窄公寓里的不满,两个狼的孩子——狼雪和狼雨开心地互相追逐。他们轻松愉快的笑声回荡着。

花缩着身体坐在长凳上,无力地看着他们。

心力交瘁与生活的疲倦,已经到达了顶点。

「——欸。」

她用虚弱的声音呼喊雪和雨。

「什么事,妈妈?」

两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跑来。

花吸进一大口气,像叹息般地吐出,然后,发出自言自语般的低语。

「以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

「想要如何生活?」

「????」

「——是当人?还是当狼?」

「?????」

半兽模样的雪和雨,茫然地侧着头。

当然花没有得到回应。

但花一看到两个孩子的脸,觉得慢慢恢复了精神。疲惫不堪的心情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涌现出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另一股力量。

花露出温柔的笑容说道:

「我想我们还是搬家吧。这样你们要选哪边都可以。」

然后,她看着遥远的天空。

从林木之间,升起光芒四射的朝阳。

耀眼的光芒,照在花他们身上。

那是个全新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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