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Case 1 二

翌日,放学后。

凛已经先我一步到了图书馆。我在她正对面坐下。她合上手中的小说。

是波多野秋峰的单行本。

我将昨天从家里带来的文集和相簿递给她。凛的视线在相簿上停留了几秒,接着抬起头。

“这个是……?”

“这是大家为你父亲庆祝新人奖时的照片。”

“因为里面有你父亲年轻时的样子,我就带来了。你手头上应该没有这样的照片吧。”

“我可以看吗?”

“嗯。”

凛翻开相簿。

她翻动相簿时,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翻了几页后,凛忽然抬起头,脸上闪过一道妖媚的神色。她将相簿的某一页递给我看。

——是我和妻子的照片。

“这位是您的恋人吗?”

我思考片刻,暧昧地点了点头。

“……是我的妻子。”

凛瞪大了双眼,又把相簿拿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儿。

“她很漂亮。”

“老师也不简单呢。”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默默点了点头。

凛轻声笑了。

“这张照片里有你的父亲,所以我特地没有取走,一起带过来了。”

“她是什么样的人呢?”

“什么?”

凛直视着我。

“我说您的太太。”

“她是出版社编辑,应该算挺优秀的吧。”

表情从凛的脸上消失了。

“这不是我想问的。”

她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无奈。

“我问的不是职业,是内在。您喜欢她什么地方呢?”

“妻子她……”

我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凛等待着我的回答。

在波多野秋峰的获奖纪念派对上,妻子对我说,想看我写的小说。

所以,我才选择和她结婚。

“老师?”

听到凛的呼唤,我抬起头。

“……我不太记得了。”

“您真不会说谎呢。”

“所谓夫妻就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已经结婚二十一年了。当初的契机对我们来说并不重要。”

“您越解释越像是掩饰。”

"……”

“沉默就更可疑了。”

“那我该怎么做啊……”

“啊哈哈。”

凛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您太太是出版社编辑啊。”

我点点头。

“那她一定和您一样喜欢看书吧。”

“可能吧。”

“可能?”

听凛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一件事。我已经很久没看到过妻子在看书了。也没见客厅里有摊着读了一半的书。是因为本身工作就是出版书籍,所以闲暇时间不想再看书了吗?

也可能是因为,我们现在根本就对互相的私生活一无所知。

“……我们俩的生活节奏差太多了。说不定她有在读,只是我没看到。当时,我们曾喜欢过同一本书。”

我指着相簿说道。

“是什么书?”

“小说。”

凛略微侧着脑袋注视着我,催促我继续说下去。我说出那位当时常读的明治中期小说家的名字。凛用力点了点头。

“我也去读读看。”

凛继续翻动手中的相簿。

“感觉很新鲜呢。这是获奖纪念派对的照片吧?”

我点点头。

凛看这些照片时的眼神,就好像想找出画中玄机的孩子。

“我从未见过父亲因自己写出的什么作品而笑得这么开怀过。所以才觉得新鲜。”

“兴许是成为专业作家后,和还是业余爱好者时的差别就体现出来了吧。”

凛点点头。

“是啊,也许是这个道理。家父也有这样的时期呢。”

说罢,凛合上相簿。

“不过,我果然还是不能收下这个。”

我看了看横在两人中间的那本相簿,接着又看向凛。

“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多亏了您,我才得以看到父亲那样的表情。但我觉得您比我更需要这本相簿。”

凛直勾勾地看着我,说完又拿起手边的文集。

“这本是文集吧?”

我点点头。

“上面有你父亲的作品。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

凛翻开文集。

“里面也有您的文章吗?”

“没有。”

“好吧……”

我是用笔名发表的。所以这个谎言应该不会败露。

“你的父亲自那时候起用的就是那个笔名。”

凛点点头,翻动书页。

等她开始静心阅读后,我也开始看自己手中的书。

直到放学为止,凛都在心无旁骛地读着那本文集。不止秋峰的作品,她似乎从头到尾完整地读了一遍。

“谢谢。”

凛合上书,向我道谢。

“读了你父亲学生时代的作品,你作何感想?”

“有些惊讶,原来父亲也有过写这样的文章的时期。不过,他的根底果然还是没有变。”

“同感。可以感觉到,他那时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写作风格。”

凛点点头,又将目光落在秋峰的文章的开篇处。

“你也想当作家吗?”

凛大吃一惊。

“你全都读完了吧?”

我指着文集说道。凛诧异地点点头。

“一般来说,读者是不会对业余人士写的文章感兴趣的。会去读这些的,通常都是想通过比较来衡量自己实力的、想成为作家的人。”

“是这样吗?我觉得这些文章挺吸引人的。”

我摇了摇头。

“其中较为出色的也就只有你父亲的文章了。最后,真正成为作家的也只有你父亲一人。”

“那写《银杏树》的那位呢?”

我凝视着凛。凛低头看了一会儿文集,察觉到我异样的沉默,她抬起头。

“这位笔者也没能成为作家吗?”

凛将书页翻到我的作品处。我注视着凛手中摊开的那一页。

“……没有。”

“好吧。”

凛开始看我的作品。

“为什么要问这个?”

“啊?”

“这个人不过是除秋峰之外的凡夫俗子中的一位而已。我不认为他的作品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您认识他吗?”

“认识。”

“他是位什么样的人?”

一瞬间,我怀疑凛是不是在戏弄我。

但从她好奇的表情中,我读不到恶意。

“他曾一心一意地想成为作家。但毕业后好像就没再写了。”

凛点点头,继续阅读。

“太好了。”

“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由自主地提高了音调。

凛将手指放到唇边,眯细眼睛。

“因为我觉得他和父亲非常相似。”

睡不着,每翻一次身焦虑就加深一分。我反复回味凛的那句话。

我和波多野秋峰相似?哪里像了?我觉得我们是完全相反的人。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愣住了。她是如何看待我的作品的?

——直到最后,他也没能成为我的父亲,没有为我留下容身之所。她曾这么说过。

我的思绪在原地不停打转。每转一次,我的意识就会更加清醒。

她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如果真的与波多野秋峰相似,那当然是继续写下去才好。凛心目中的波多野秋峰,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说过自己不知道,因为不了解自己的父亲,所以才会不停阅读他的作品。

我从床上坐起身。走进客厅,点起一根香烟。凝望着烟雾被换气扇吸走。

脑海中,对波多野秋峰的疑问越来越深。学生时代,我梦想着能成为他。像他一样写出大受好评的作品,赚个满盆满钵,然后不为所动地继续写作。我无数次地梦想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人。

说到底,我对波多野秋峰只有崇拜和嫉妒。现在的我终于可以老实承认了。

自那以后过了20多年,波多野秋峰又一次占满了我的头脑。真是不可理喻。

我掐灭手中的香烟,又重新点了一根。凝视眼前微弱的光源。香烟的火苗虽然不似熊熊燃烧的火焰般夺目,但也切切实实地发光、发热着。

“……说不定能写。”

我自言自语。

追逐回忆中的秋峰,让他成为我作品里的主人公。

答案就在我的心中。因为我要写的到底只是自己心目中的他而已。而这既是我理想成为的形象,也是波多野秋峰展现在我面前的一面的具现化。

说不定能写出来。不,心底的某种情感喷涌而出,我已经快忍不住下笔的冲动了。

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说不定书写这部作品能让我获得救赎,让我从枯燥的生活中脱

身。

而且,凛说不定愿意过目。她说不定能从我的作品中发现些什么。她的那副寂寞的表情,说不定能因此而稍微缓和一些。

我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场景——过于宽敞的公寓的一角,凛坐在大大的餐桌前一个人吃饭。她的孤独不是她的错。

该有人去出手相救。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拯救她,但至少可以尝试一下。在这所学校里,每位学生都恣意地讴歌着青春;她却与我一样,坠进了与外界隔绝的低洼地带。我已在那里生了根,发了芽。但我想试着挣扎一下。

我的心中,燃起了小小的火苗。

我捧着马克杯,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翻开相簿。我和秋峰同时出现的照片除了和妻子一起的那张之外,就只有所有研究会成员一起拍的那张了。

每张照片里的秋峰都面带笑容。回想起来,虽然我一直羡仰着秋峰,但我们的人生也就只有在那时短短交汇过而已。不可思议。

从照片里的秋峰身上可以感觉到人情味。如果是这个时期的秋峰,我应该能凭想象来填补空白,以此完成作品。

以那场派对为起点,追寻年轻时的秋峰的事迹,说不定能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现在的我和当时的他,相差整整二十岁。这差距应该有助于我冷静客观地来看待他吧。作品的格局也较为合适。

只要秋峰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变得清晰,也就方便和自己作对比了。

我和他究竟哪里相似,哪里不同。

马克杯空了。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写出这篇故事等同于间接整理自己的思绪。

思考的轮廓逐渐清晰了起来。我喜欢这种感觉。

先写写看吧。不去管凛是否愿意看。

怀着将至今为止堆积在心里的情绪一扫而空的心情,写写看吧。

九十年代。学生街的某家居酒屋里。

我时而打开相簿翻看,边回忆边写。

平民居酒屋里一片喧嚣。

碳酸不足、味道寡淡,除了冰爽之外一无是处的啤酒。腥味十足的腌鱼。

那一天鱼龙混杂的场景在脑海中复苏了。

参加者大约有三十多名。派对的主角,是在校期间就荣获知名出版社主办的新人奖的波多野秋峰。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他身上。

姗姗来迟的我和其他参加者一样,向波多野秋峰道贺。

秋峰笑着向我道谢。

说完祝词,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喝起了啤酒。

数十分钟后,研究会的教授和在出版业界工作的校友前辈轮流发表祝词,最后再由波多野秋峰阐述对未来的抱负,派对就此结束。

我将那天的光景如实写下。

派对结束后,秋峰又被拉去参加二次会。

那场二次会我没有去。

接下来的内容,就交给想象力了。

虽然我没去,但那时的氛围将我尚有记忆的场景串连了起来。能写出来。

趁着这股冲劲,我开始回忆那一天的那一刻,我正在做些什么。

片刻后,我想起来了。

那之后,我和妻子两个人单独溜出去,找了间家庭餐厅坐下,一直聊到末班车的时间。

越是深入思考,便越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个时候,妻子已经有了想成为编辑的打算。

既然如此,那她为何要舍弃与秋峰对话的宝贵机会,选择与我共度呢?想不通。我完全不明白她那时的感受。

凝望着我与妻子年轻时的照片。凛说得没错,我的确比她更需要这本相簿。

我打算也回忆一下我与妻子间的往事。

如果我试着写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会诞生出什么样的作品呢?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的疑问,但我立马将这个念头扼杀了。思绪老是会飘远,这是我的坏习惯。

我在脑海中描绘当时的高田马场车站。夜晚的环岛。闹腾的大学生。睡在大马路旁的新生和放声大唱校歌的高年级学生。行走于这片景色中的波多野秋峰。

我不断敲击键盘。

“……你黑眼圈也太重了吧?”

走进吸烟室,渡边惊叫了起来。

有什么办法。中年人还敢熬夜,自然会有黑眼圈。

见我突然笑出声,渡边的表情更加狐疑了。

“该不会是吃错药了吧?”

“这个而已啦。”

我举起手中的烟。

“真的吗?我咋觉得你看上去像被附身了一样。”

“……这倒是有可能。”

自我重新提笔已经过了三日。我感觉自己心底积压了二十年的情绪被一扫而空。

不管有没有才能,写作是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秋峰与我的差异越是显现出来,我就越是觉得心里的浓雾逐渐散去。写不成几百页的长篇大论也没关系。我已下定决心,这一周都要用来写作。

“对了,还有一件事儿,之前我们一起喝酒的时候不是有聊到那个女孩儿吗?”

我看向渡边。

“那个二年级一班的波多野同学……”

“嗯?”

“听说你们一起吃饭了?”

我默默点点头。

“什么嘛,你看到我们了啊?那为什么不打个招呼呢?”

“不,我没看到。我说有岛老师,这里可是学校啊?你觉得这帮小屁孩最关心的是什么事?”

“难道不是升学考吗?”

“你傻吧!?”

渡边的吼叫响彻整个吸烟室。

“当然是恋爱!是异性!是八卦和绯闻!咋,结婚了以后连这种理所当然的事都忘了!?”

“可我也没干什么啊……”

渡边深深地叹了口气。

“之前说过吧,波多野凛非常引人注目,很多人嫉妒她。我倒想问你,你觉得大名鼎鼎的波多野凛在食堂和男性教师一起吃饭,可能不引人注目吗?”

“……问题是,我是四十五的中年大叔啊。如果对象是你的话还能理解。”

“跟年龄有什么关系!”

渡辺用夹着烟的手指挠了挠太阳穴。

“总之,我建议你不要再做这种招八卦的事。你应该不擅长应付这类事吧?”

“嗯……”

“我是知道你肯定没有那种意思的啦。”

我没能给出肯定回答。

“嗯?你没有吧?”

“当然。”

“嗯,我就说嘛。”

渡边吐了口烟圈,扯起嘴角笑了。

结束下午的课程,搞定文书工作,我没有去图书馆,而是选择直接回家。

外面还是大白天。我有多少年没这么早回过家了?

瞥向图书馆。今天,凛也在那里读着波多野秋峰的小说吗?

回想起午休时和渡边的对话,我觉得还是暂时先不要跟凛交谈了。至少在手头的作品完成前,我打算将这个决定贯彻到底。

想到要因此不能与凛进行对话,我觉得有些许惋惜。

如果我也是学生,说不定我们会围绕自己喜欢的作家畅所欲言。可偏偏我们俩的立场天差地别。她是学生,而我是外聘老师。

我们的维系仅存在于图书馆和教室。它实在过于脆弱,难以被称之为牵绊。

我向着与图书馆相反的方向,踏上归途。

太阳还没下山,我就到家了。

妻子的鞋摆放在玄关处。除此之外,还有一双陌生的男鞋。是运动鞋。我没有这种鞋。

我望着这两双鞋,不知所措。

这时,客厅的门开了。

我抬起头,妻子从门后探出头。

“……今天怎么这么早?”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妻子。

妻子也不往我这儿看,看上去像是在思考该说些什么。

她衣衫不整。

明明我们对彼此漠不关心,为什么我仅仅对这方面的变化如此敏锐?

我不禁痛恨起自己的洞察力。

一向沉着冷静的妻子也低垂着双目,视线游离不定。

“你是今天回来啊。”

忍受不住尴尬的氛围,我主动打破了沉默。

“什么?”

“出差。”

“……对。”

妻子点点头。

“我邀请作家老师进来坐了一会儿。马上就走。”

“好吧。”

“抱歉。”

“不用放在心上。”

我换上拖鞋,径直走上二楼。进入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把包扔在床上。

楼下有人在。隐约能听到陶器的碰撞声。妻子给他泡了咖啡吗?说起来,在这个家里,我有喝过妻子泡的咖啡吗?

我又听到了哗哗的水声。可能是在洗杯子吧。声音持续了一会儿,戛然而止。客厅的门开了。两人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虽然我不知道那位作家长什么样,但奇妙的是,就算没有他的存在,我也可以想象出这一幕。玄关的门被打开,又合上了。

世界

陷入寂静。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好安静。走到窗边的桌子旁,拉开椅子坐下。

抬头望向天花板。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再因为这种事而感到悲观。我们的关系早就无法挽回了,我也不打算把自己的贞操观念强加给妻子。

尽管看得如此透彻,我的心里还是一团乱麻。搞不懂自己。是对妻子还余情未了吗?

妻子说过,她当上了某位年轻作家的编辑。也许是新人作家的热情唤醒了妻子心中女性化的一面。不,说不定只是我不知道,其实妻子一直还是女人。

说到底,我和妻子是一样的。在这个家里共同生活的岁月里,我们枯萎了。

说来也巧,我们在各自的生活中同时遇到了重返青春的机会,并把它视为救命稻草。

我不会责怪妻子。因为我太能理解她的心情了。我和她一样,痛恨日常生活的枯燥乏味,但又不去反抗干巴巴的生活;痛恨自己的不作为,成天伤春悲秋。

我都懂的,所以不会去责怪她。

当然,我也不会原谅她。

我也想逃离枯燥无味的日常生活。

我也不是自愿过这种生活的啊。

打开电脑,输入密码,用力敲下回车键。我要用自己的方法来改变这样的生活。

——这个方法,就是写作。

房间里响起富有节奏感的敲击声。

心中的烦闷渐渐消散了。

我全神贯注地捕捉脑海中浮现出的文章碎片。

眼睛阵阵酸痛,我将视线从屏幕上挪开,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八点。

我揉了揉眼角,站起身舒展身体。

口渴了。

下楼来到客厅,妻子正坐在餐桌前看书,听到动静,她抬头看我。

我冲她轻轻点了点头,向厨房走去。

经过餐桌前时,我瞥了一眼妻子手中的书。

她在读校样。

或许是出自那位刚才还在我们家的年轻作家之手吧。

我拿起电热水壶装水。

“喝咖啡吗?”

妻子抬头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水壶。

“嗯,来一杯吧。”

我点点头,装好两人份的水,按下烧水键。

在马克杯里放好挂耳咖啡的滤纸包,静待热水烧开。

我靠在厨房柜上,往妻子那里看。她的刘海已经垂到了嘴角。

她老了,和我一样。嘴边依稀能看到法令纹,眼角也有深刻的皱纹。不过,应该还能算得上是美女。

事到如今,我已经很难客观审视她了。

不过,我敢肯定,她在婚恋市场上一定比我有价值。

妻子抬起头。

“干嘛?”

“你在读什么呢?”

“校样。”

妻子靠着椅背答道。

“写得怎么样?”

“不错,是年轻读者会喜欢的类型。”

我点点头。

“你想看啊?”

妻子头也不抬地问我。

“不用了。估计我也给不出什么建议。”

“好吧。”

“是刚刚来我们家的那位作家吗?”

“对。”

水烧开了。我往两只马克杯里均等注入热水,将其中一只递给妻子。

妻子一言不发地接过杯子,目光又回到校样上。稿纸上布满红色的批改痕迹。

我呆呆地望着妻子。她把杯子举到嘴边喝了一口,又继续批改校样。

“……我也在写。”

妻子抬头看向我。

“啊?”

“我在写小说。”

“为什么?”

“突然想写了。”

妻子皱起眉头。

“今天开始写的?……这么突然?”

我摇摇头。

“周末开始写的。”

妻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愿意看看吗?”

妻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太晚了吧?再早十年还差不多。还是说,你是为了讽刺我才这么做的?……你有责备我的权利吗?”

我也淡淡地笑了。

“加油吧。”

妻子冷冰冰地撂下一句话,端着咖啡离开了客厅。

我就知道会这样。

可对生活感到不满的,不是只有你啊。

我回到房间,继续写稿子。

自我开始动笔,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星期。

今天早晨,初稿完成了。

比预期多花了一倍时间。

昨晚写了一整夜,本想小睡一会儿,但写完时已经到了出门的时间。

最近,我没有好好睡过觉。不过,至少原稿是写完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沉迷于写作了。

放学后,我向阔别了好几天的图书馆走去。

自从听了渡边的建议开始写小说后,我就没和凛说过话。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脚步格外轻盈。

进入图书馆,凛正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看书。

察觉到我的到来,她抬起头,淡淡地笑了笑。

“好久不见。”

我点点头。

凛微笑着合上书。

“是你父亲的书吗?”

我在凛的对面坐下,随口问了一句。

凛摇了摇头。向我展示书的封面。

“……志贺直哉?”

凛点点头。

“是您说喜欢的那位作家。上次,您把相簿拿给我的时候提到过。我最近一直在读,想跟您聊聊这个作家,但您最近都不来图书馆。”

凛的手边还放着几本志贺直哉的其他著作。

“您呢?今天是来看什么书的?”

“我今天是有话跟你说才来的。”

凛眨巴了几下眼睛,无声地等待我往下说。

“你说过,想看我写的文章。”

“是的。”

“我写了。你愿意看吗?”

“当然。”

凛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希望你看了之后,告诉我,我和波多野秋峰是否真的有相似之处。如果有,请你能告诉我,我们究竟哪里相似。”

凛眯起眼睛。

“您和家父,相似……?”

我默默地注视着凛。

“《银杏》的作者,是我。”

听到我的回答后,凛点了点头。

“果然是您。”

“你已经察觉到了?”

“不是。”

凛把手指放在扬起的嘴角边,沉思了片刻。

“您已经写完了吧?”

“今天早上写完了初稿。不过,我打算再推敲一下。”

凛沉默良久,而后缓缓开口。

“……什么时候能给我看呢?”

我想了想,文章篇幅不长。

今天是星期五,周末的两天时间够做最低限度的修改了。

给我更多时间,我也只会无止境地修改下去。

“星期一我就带来。”

“我很期待。”

我站起身。

“谢谢。”

“我才要向您说谢谢。您已经要回去了吗?”

我自嘲地笑了笑。

“昨晚我一宿没睡。中年人一熬夜,身体就马上不行了。”

“您好好休息。”

“我会的。”

“星期一见。能再次跟您说上话,我很开心。”

我向凛点点头,离开图书馆。

光是站着,就觉得胃里堵得慌,仿佛身体内部的所有器官都失去了张力,拼命往下坠。

回到家,我打开原稿文档,按下印刷键。确保打印机在正常运作后,我躺了下来。

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吸气,吐气。

意识逐渐远去。

醒来时,房间里已是一片漆黑。

我拿起印刷好的原稿,在桌前坐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笔,将不甚满意的地方一一修正。

我喜欢这道工序。

秋峰的轮廓逐渐清晰了起来。

我的小说以波多野秋峰作为一名商业作家开始崭露头角为始,描述了他动荡起伏的一生。

正式成为作家后,青年名声大振。

拿下新人奖后,他接连不断推出新作。

步入婚姻殿堂、作品销量突破百万、改编电影……

青年在媒体的曝光率越来越高,为人也越发世故。

这是任谁都会喜欢的王道系成长史。

在自己笔下的秋峰,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再次认识到,秋峰的人生轨迹,正是我的理想、是我无处宣泄的认可欲求、是早已枯萎的自我表现欲。

我曾有过和秋峰一样的欲望,可这些欲望让我无所适从,秋峰却从正面接受了它。

那些年轻气盛的欲望,秋峰全都实现了。

我也想要这样的人生。

他的一生虽然短暂,但丰富多彩,甚至可以说是波澜壮阔。

在生命

的尽头,他看到了什么?

死亡降临时,他在想什么?

我不觉得他会没有丝毫后悔之情。

我还没单纯到会全盘相信他向外界展示的那一面。

以网上搜集到的资料和对凛的印象为基础,重新解读“波多野秋峰”,深入刻画他的人生。

我以自己的理解去诠释了这位被众人所崇拜、备受瞩目的人物的心境。

在小说里,我让秋峰有了烟火气。

离婚让他备受挫折,不再相信女性。

他虽然深爱着独生女——凛,但直到最后都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

临死之际,他看到了未曾拥有过的与家人共度的时光。

修改进度过半,我决定稍作休息。

还有一个周末的时间。

到了星期一,我会如约将原稿交给凛。

或许是因为前几天熬夜过度,都大半夜了,我依然毫无睡意。

生物钟被打乱了。

自从发生那件事后,妻子似乎也感到尴尬,不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多了。

能一个人待在家里正合我意。

泡一杯咖啡,去客厅再看会儿稿子吧。

听到开门的动静,我睁开双眼。

我在沙发上睡着了。

原稿散落在茶几上。

吵醒我的,是妻子的开门声。

“你回来啦。”

妻子瞥了一眼茶几上的稿纸。

“写完了?”

“嗯,写完了,写得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写的是你想写的东西吧?”

我思考片刻。

“嗯,准确来说,是我现在应该写的……”

“我劝你最好别拿出去给别人看。”

妻子打断了我的话。

“我不知道你写得怎么样,我只知道如果你能写出好文章,现在也不会去当老师了。”

“不过,还是恭喜你写到最后。晚安。”

说完,妻子头也不回地走出客厅。我呆呆地望着紧闭的门,听到她上楼的脚步声。

我不认为她是在讥讽我。也没觉得被泼了冷水,反而觉得她说得颇有道理。

看了看散乱在桌上的原稿。

这种东西会有价值吗?

都这把年纪了,也许是我太忘乎所以了。

凭这样的原稿,能改变什么?什么都不会变。

还做着作家梦的时候,我一直坚持写自己想写的东西。然而,现在的我还不是过着这样枯燥的生活。

这样的我所写的文章,怎么可能改变他人。

我怔怔地望着这一百多页原稿。

把这种东西交给凛又能怎么样?

正想将稿纸扔进垃圾桶时,耳边又响起凛的声音。

凛说会在那里等我,所以我才坚持写到了最后。

不可以轻言放弃。不可以忘记初衷。

不管妻子怎么说,不管其他人怎么说,凛,只有凛,说她想看我写的文章。

她告诉我,她想看现在的我写的文章。

通过书写这篇文章,我直面了自己心目中的秋峰。

如果凛也能从其中获取改变的契机,那么完成它就是有意义的。

如果她觉得没有阅读的价值,那扔掉便是。

把它交给凛,任凛处置。

我收拾好散乱的原稿,回到房间。

下课后,我先回了一趟办公室,然后来到图书馆。

在窗边坐下,漫无目的地把目光投向窗外。

凛正在往图书馆走。

她抬起头,看到图书馆里的我,冲我微笑示意。

片刻后,凛走进图书馆。

“您写完了吗?”

我含糊地点点头。

“把这个给你,也许只会让你困扰。”

“为什么?”

我思忖着该如何作答。

凛在我身边坐下。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这一切只是我的一时兴起。妻子对我说,如果光靠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就能成功,那我也不会来这里当老师了。”

“妻子……是说那位编辑吗.”

“是的。听到妻子这么说,我开始害怕把自己的写的文章给别人看了。”

凛凝视着我。

“不过,我很庆幸自己完成了它。因为你的那句话,我才有了再次执笔的念头。你至今为止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让我有了面对波多野秋峰的勇气。”

“……是因为我?”

我从包里取出原稿,递给凛。

“你说过想要了解你的父亲,我想帮你。”

凛怔怔地望着我手中的原稿。

“……是为我而写的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这当然也是其中一方面。我是真心想帮她的。

但是这样的回答对凛来说会不会过于沉重了?

还没得出结论,凛就把手伸了过来。

我们的手指触在一起。

“您为我而写,我好高兴。”

说完,凛微笑着将手收了回去。

手上仿佛还残留着凛的余温。

“我可以看吗?”

我点点头。

“您能等等我吗?我看书比较慢。”

凛翻开原稿。

在等待期间,我试着阅读,但无论如何都无法集中精神,最后还是选择了什么都不干。

凛一页一页细细地阅读。当太阳开始西斜,凛终于读完了。

她的脸色显然比读之前阴沉了。

“……我现在明白父亲在您心目中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我点点头。

“您想通过这部作品来表达什么?”

凛低头看着稿纸。

“这部作品里写的人,不是我的父亲。”

她直勾勾地看着我,脸上不带一丝表情。

“老师,您想通过这部作品来表达什么?您的目的真的是写我的父亲吗?”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默默地盯着她。

凛静静地摇了摇头。

“我之所会这么问您,是因为知道您一定能写得出来。您是个脆弱的人,比您自以为的要脆弱得多。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说着,凛伸手触摸我的脸颊。

我呆若木鸡,任由她这么做。

“您必须做出选择。”

凛直勾勾地看着我的眼睛。

“如果您想写出真正的父亲、真正的小说,那我想先给您看个东西。”

凛不再作声,拿出一张纸条,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明天放学后,请您来这个地方。”

说完,凛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原稿就这么被留下了。

内心充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和挫败感。

这是我至今为止从未有过的情绪。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了。

回过神来,我身处于昏暗的客厅,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如果您想写出真正的父亲、真正的小说……”

凛的话语无数次在耳边回响。

就算她的评价是“无聊”“没意思”,我也不至于这么纠结。

闭上眼睛,心中充满挫败感和悔意。

我轻触自己的脸颊。

今天,凛摸了我的脸颊,我们的手指触在一起……

那一带的皮肤似乎还带着热意。我甚至希望这热度能烧尽一切。

我不禁自嘲。

“我在干什么呢……”

想就这么睡去,再也不醒来。

继续这样活下去,也没有意义。

我将意识托付给袭来的睡意……

凛在抚摸我的脸颊。

我握住凛的手。

熟悉的体温。好温暖。

凛宛如新生儿,一丝不挂,脸上挂着笑容。

这个笑容,正是我期待她看完我的小说后露出的笑容。

她的笑容中多了几分魅惑,用指尖滑过我的胸膛。

“凛……”

我轻声呼唤她的名字。

凛的嘴唇凑了过来,吐息落在我的嘴唇上。

从她眯细了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可以吗?”

凛的眼神霎时变得凶恶了起来。

“如果您想写出真正的父亲……”

在客厅里醒来。

梦醒的那一瞬间,我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口干舌燥。

喉咙火辣辣的。

心跳很快。

敞到第二颗扣子的衬衫被汗水打湿了。

我似乎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凛的指尖、凛的体温、凛的气息鲜明地残留在脑海里。

我起身去厨房的洗手台洗脸。

倒一杯水,一饮而尽。

依旧口干舌燥。

再喝下一杯也无济于事。

下体坚挺地屹立着,仿佛回到了二十岁。

这是对凛心怀情欲的表现。

胡乱摆放在桌上的公文包里,露出稿纸的一角。

我粗重地喘着气

这时,客厅的门开了。

妻子走进客厅,打开灯。

看我傻站在客厅里,她开口问道。

“……怎么了?”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妻子。

妻子诧异地看着我,脸颊微微泛着红。

她一喝酒就会上脸。是去哪里喝酒了?对她的怀疑越来越深。

——不许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你懂什么?你懂我的痛苦吗?

我走近妻子,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这个距离可以清晰看见她脸上的淡妆。

“干什么……”

妻子畏缩了。

我喘着粗气看向妻子。

“别靠这么近。”

妻子想后退,被我一把推倒在沙发上。

“干什么……你弄痛我了……!”

覆盖住妻子前倾的身体。

“不要……!都说了不要了……你在想什么……住手!”

妻子的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我想起了凛。

好想抚摸凛的脸颊,想用力抱住她纤细的身体。想和她成为一体。

无法抑制盘旋的欲望。

为了发泄污浊的欲望,我粗暴地扒掉妻子的衣服。

“我没有别的选择……”

妻子倒吸了一口凉气。

十几年没有碰过妻子了,她的身体还是很漂亮。为了在别人面前展现这副身体,她一定精心打理过吧。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也曾为了繁衍后代而进行性行为。但时间改变了一切。

奋力反抗的妻子逐渐开始放弃,我可以从声音里听出她对我的憎恶。简直就像我们婚姻生活的缩影。

为了把凛赶出脑海,我侵犯了妻子。

——人渣。

妻子冷冷地骂了一句,客厅的门被用力关上了。

我独自一人留在明亮的客厅里。

此时此刻,沉默是如此刺耳。

凝视着桌上的原稿。

“……我也希望你能看看啊。”

我不自觉地自言自语。

这句话没有传入任何人的耳中,在客厅的空气中溶解、消失。

年轻时的我、年轻时的妻子。

那个时候,对我们来说理所当然的那些事情,不知何时竟变得如此艰难困苦。

仅仅是说出自己的真心话,互相展露弱点、认可对方,我们都做不到了。

我将身体深深地陷进沙发,长叹一口气。面朝天花板,用右手挡住眼睛。眼泪从手背的缝隙间涌出,顺着脸颊缓缓流下。我已堕落至深渊的最底层。

下体上沾满我和妻子没有爱情的体液,无力地垂在腿间。

这副模样过于可悲,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多想活得风风光光,就像波多野秋峰一样。多希望身边的人能认可这样的我。

我也不是自愿变成这样的人的。

回过神来,我已抽噎了起来。

发生了这么多事,凛却依然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也许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就不该写什么小说。

我发自内心地这么认为。

安静的教室里,回荡着单调的粉笔声。

像我一样,单调而无味。

只有我一成不变,在这个地方停滞不前,重复着枯燥的每一天。

难以忍受。

无论是粉笔的声音,还是课堂上令人窒息的沉默,都让人难以忍受。

纯真的学生——就连坏学生的逆反心理都是那么单纯,让我难以呼吸。

用力握紧粉笔,手开始颤抖。即便如此,我也没有停下手部的动作。

粉笔断成两截,向下坠去。

我用目光追逐着它的落下轨迹。

身后,学生们议论纷纷。

这样的日常,我要继续到什么时候?这样的生活,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抬头看向时钟。离下课还有几分钟时间。我放下手中短了一截的粉笔。

“虽然还没到下课时间,今天就到这里结束吧。”

其中有几位从不认真听课的学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教室里愈发嘈杂起来。

我拿着点名簿和教科书离开了教室。

今天是我当上外聘老师以来,第一次在铃声响起前宣布下课。

放学后。

我既不想去图书馆,也不想回家,于是便去了吸烟室。

能够容下我的地方终于只剩这里了。

掏出香烟。只剩最后一根了。

点上火,叼在嘴里。

拿出昨天凛给我的纸条,吐一口烟圈。

这是什么地方?凛说会在那里等我。她已经到那里了吗?她在等我吗?

……去了又能怎么样。只会让自己显得更不堪而已。

转念一想,凛或许会一直等下去……

脑海中浮现出凛在陌生的场所一个人伫立着的场景。

我该怎么做……无法做出合理的判断。

思考陷入死胡同,手里的烟一转眼间就抽完了。

我茫然地望着天花板。

门开了,渡边走了进来。

“咦,你最近放学后偶尔会来这里呢。”

“嗯。”

渡边在我身旁坐下,掏出香烟盒。

“给我一根。”

渡边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见鬼了。”

我从渡边递过来的香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火。

“你身上的烟就没有抽完过的时候。”

“是吗?”

“是啊!”

渡边的烟比我的轻很多。

“几天不去图书馆?”

“嗯……”

“发生了什么吗?”

渡边眯着眼睛问我。

“没有……”

“好吧。”

我们默默地吸了一会儿烟。狭小的吸烟室里烟雾缭绕。

“我很后悔……”

渡边看向我。

“不该做不适合自己的事。”

“什么事?”

“就不应该写什么小说。”

“我倒觉得写完应该挺有成就感的。”

我看了眼渡边。

“那是对于能写得出东西的人来说。”

“啊?你不是说你写完了吗?”

“是说过,可是……”

我挠了挠后脑勺。

“我拿给某位学生看了。”

渡边愣住了,目不转睛地瞪着我。

“她说我写得太过理想化。”

“真敢说啊。”

渡边笑了。

“所以你是因为被学生批评了才会这么失落?”

“事情没你想得这么简单。”

“要不我也写写看小说吧。”

“为什么你会得出这个结论啊?”

“我也想被女学生批评啊。”

“……”

我抬头看渡边。

渡边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想被批评啊。”

“哦……”

“开玩笑的啦。”

“我知道。”

渡边淡淡地笑了。

“不过,真好啊。很青春,有文艺部的感觉了。”“四十五岁的已婚男人哪来的什么青春?”

“这和年龄无关,再说真心这么认为的人怎么会突然开始写小说?而且你最近总是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愣住了。

“你说我?”

“对,虽然人看上去很疲倦。顺带一提,你现在看上去也很开心。”

我自认为自己正处于人生低谷期,他竟然说我看上去开心?

“之前你的眼神一直死气沉沉的,现在却炯炯有神。”

“炯炯有神……”

“其实我挺敬佩你的。因为到了这个年纪,通常就不太能全身心地投入某件事里了。”

“我和你差了快十岁啊。”

“所以就更敬佩你了嘛。我倒觉得你之前写不出东西这个烦恼更加棘手一点,是我搞错了?”

“……不知道啊。感觉现在的情况要棘手得多。鼓起勇气迈出那一步后失去了道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也许比起启程前,现在的事态反而恶化了。”

“唔……对了,你写的小说是什么内容?”

渡边探出身子问我。

“以波多野秋峰为主人公的小说。他是我研究会的前辈。”

“波多野秋峰?谁啊?”

我呆若木鸡地看向渡边。

“波多野凛的父亲。一起喝酒那次不是提到过吗?”

“啊……是什么来着,超人气作家?”

“你不会不知道波多野秋峰吧?”

渡边摇了摇头。

“一本也没看过?”

“应该没有。”

我向他例举了几部秋峰的代表作。

渡边面露难色。

“一部也没听说过。”

我忍俊不禁。

“别笑啊……”

“抱歉抱歉。好吧,也对……

所谓的小说,就是这种东西啊。”

渡边一脸诧异地看着捧腹大笑的我。

“怎么了?我都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你这样反而让我松了一口气。说不定是我想得太复杂了。”

“是吗?……不过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和她私下交流了,原来是她父亲的老相识啊。”

“嗯,是啊。”

“这样一想,她确实挺适合当你的指路人。”

“指路人……?”

“嗯?难道不是因为主人公是波多野同学的父亲,所以才让她核对内容的吗?是我误会了?”

“唔……”

我将凛的纸条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波多野秋峰的女儿,当我的指路人……?

凛指定的地点,是能从我家最近的车站坐公交车到达的相邻城镇。

我回忆起了守夜那晚,第一次和凛交谈那一天所发生的事。

再次看向纸条。她的字工整秀丽,一眼便知道是女孩子的笔迹。

循着地图软件的指示,下了公交车步行片刻后到达目的地。

那里有一栋时髦的低层公寓。

凛站在公寓的入口处。

察觉到我的到来,凛略微低头行了个礼。

她的表情自始至终没有变过。

“这里是……?”

“您跟我来就知道了。”

说完,凛转身走进公寓。

这是一栋占地面积广阔的低层公寓。

凛在走廊里前进片刻,停下脚步,取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我也跟着她走进房内。

墙面上满是书籍。放不下的书就堆在桌子或地板上。

堆积如山的报纸大部分已经泛黄。

原本是窗户的位置也被当作书架来使用。

书桌上放着台灯和笔记本电脑。

空气里弥漫着发霉的味道。

“你……住在这里吗?”

凛缓缓摇了摇头。

“我住在别处,从这儿步行就能到。这里是父亲的办公室。”

“波多野秋峰的办公室……”

仔细一看,这里还有大量的笔记本。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真正的父亲。”

凛递给我一本笔记本。

“我可以看吗?”

凛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翻开笔记本。

放眼望去,页面上满是凌乱的涂鸦。

内容毫无逻辑。有对某事物憎恶的抒发,也有不知是朝向谁的谩骂,没有一句是工整地写在线上的。

“这是什么……”

“不清楚。我不太想仔细看……”

凛把手搭在桌面上。

“我最后一次见到父亲,就是在这里。因为联系不上父亲,他工作上的电话打到家里来,我赶来查看情况的时候,父亲已经死了。”

“……就在这里。”

我再次环视房间。

“新闻上说是心脏病……”

凛轻轻摇了摇头。

“浴缸里全是他手腕里流出来的血。不过我看到时已经开始干涸、发黑了。”

“……是自杀?”

凛又点点头。

“直到最后……父亲……波多野秋峰都没有面对过我。他没能成为我的父亲,就离开了。”

凛微笑了。

“您是第一个为我而写的人。我是他的女儿,他却没有为我写过一个字……”

凛的语气里混杂着无奈、自嘲和怨恨的情绪。

“我没有去面对这样的父亲的勇气。但是……”

凛转头面向我。

“这里有您所追求的答案。因为真正的波多野秋峰,只在这个房间里存在过。”

凛轻轻摩挲笔记本电脑的外壳。

“他一个接一个地堆砌谎言,最后终于崩溃了。直到最后,他都没能成为我的父亲,也没能接受真正的自己。所以,他越是写,就越是走投无路。他开始变得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只能写出不属于自己的文字了。”

凛抬起头凝视着我。

“您太像父亲了,请不要和他走上一样的道路。”

“您笔下的父亲非常圣洁。内心通透、不带有一丝恶意。然而,真正的父亲在临死前看到的不是失去的家人,他眼里只有自己。了解了波多野秋峰这样的一面,您还愿意写吗?您能面对如此脆弱渺小的波多野秋峰吗?”

我默默地回望着凛,泪水从她的眼眶里无声地滑了下来。

那一瞬间,我忽然懂了。

凛把以死逃避现实的秋峰和我重叠了。

读了我写的《银杏》后,凛察觉到我和秋峰一样,没有用“自己的语言”来写文章。

我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凛。

“……我依旧被父亲的亡灵囚禁着。”

“我一直都没能从这个房间里出去。自发现父亲的尸体后,一步也没能走出去过。”

凛的目光与我的目光交叠在一起。

“凛……”

“老师。”

凛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呼唤我。

“救救我……”

我和凛来到秋峰办公室附近的家庭餐厅。

在秋峰的房间里,凛声泪俱下地向我吐露出了心声,那一幕挥之不去。

我们点了两份畅饮,对面而坐,谁也不主动打破沉默。

半晌,凛开口了。

“父亲个人事务所的秘书告诉我,出版社经过内部协议后,决定隐瞒父亲真正的死因。若他是颓废主义纯文学作家,也许出版社会选择向世人公布他真正的死因吧。”

太宰治、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以自杀结束生命的文豪不在少数。

“可偏偏父亲的作品中人气高的,尽是结局圆满的作品。”

我点点头。

凛面带讥讽地笑了。

“很可怜吧。”

“……可怜?”

“父亲去世之后仍身不由己地欺骗世人。不过,反正他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凛沉默了。

“你说想给我的东西,就是那房间里的资料吗?”

凛低垂着视线,点了点头。

“你希望我怎么做?是要我在那个房间里面对他,把真正的他写下来吗?”

我和凛眼神交集。

凛缓缓开口说道。

“我希望您能得到救赎。我不想看到您走上和父亲相同的道路。了解父亲的心声或许能避免您走上那条道路,说不定您还能因此重新找到写作的方向。”

“这样能拯救你吗?”

“……也许吧。”

凛回答道。

“……我也许会因为您走上与父亲不同的道路而得到救赎。”

我反复思考这句话语的含义。

她想通过干涉与她父亲非常相似的我的行为,来让我得到救赎。

置身于最贴近秋峰的环境,让我这个走向毁灭的人能从中获得改变。

这对凛来说,也意味着救赎。

在我沉思的期间,凛没有开口。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和秋峰不一样,差太多了。波多野秋峰的文章里,有着能将自己逼上绝路的杀伤力,但我的文章里没有。既然读过我的文章,那你应该知道吧。”

“老师,是您太小看自己了。而且,您不是告诫过我不要活得太麻木吗?”

凛闭上眼睛,淡淡地笑了。

“任何人的文章里都有能伤人的力量。您说不定已经被自己的文章给杀掉了。”

……现在的我正是这个状态。

“既然如此,那我就更束手无策了啊。”

凛摇摇头。

“您要从死亡的深渊里爬上来,现在的您还做得到。无论您是打算改写那篇小说,还是从头写起,那个地方都不会成为你的阻碍。”

我确实对那里有兴趣。

憧憬的波多野秋峰。

他是我理想的化身。

他的创作资料从未被公开过,世人就连他真正的死因都无从知晓。

出版社对真相严加管制,而世人对他们发布的假消息深信不疑。

亲生女儿评价他“没有气味”,但那个房间里充满了他的气味,浓郁到让人无法呼吸。

会被吞噬吗?

面对波多野秋峰,我能保持自我吗?

我考虑良久,最终还是点头应允。

“好,那我就进去看看吧。进去前跟你联系一下比较好吧?”

我和凛各自拿出手机。

凛的手机看上去毫无使用感。

和凛交换了联系方式。

“请多指教”,凛发来信息。

我也回了一句“多多指教”。

“我准备等会儿就过去一趟。有需要注意的地方吗?”

凛思考片刻。

“那儿纸头很多……”

我点点头。

“我会注意用火安全的。”

“厨房里有烟灰缸。您想吸烟的时候就去那

里吸吧。”

我笑了。

看来,我就是在厨房里吸烟的命。

望着走在前方的凛摇曳的秀发,我陷入沉思。

秋峰的房间里有什么?

凛给我看的那本笔记又浮现在脑海里。

我也曾像秋峰一样,把无处发泄的怒意倾泻在笔记本里。

写到纸张被划破、铅笔头断裂,内心的怒火也没能消失。

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气的就是我自己。就算在笔记本上发泄,也无济于事。但如果不这么做,我会发狂。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凛给我看那本笔记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摆在眼前的是自己的笔记。

我的软弱都被凛看透了。

凛后背挺得笔直,双手提着学生包,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我们一路无言,到达秋峰的办公室。

凛为我打开房门,道了句明天见后便离开了。

再次踏进连窗户都没有的密室。

波多野秋峰在这里独自死去。

或许是因为得知了这一事实,我感到房间里的空气比刚才更加沉重了。

房间里四处是厚厚的灰尘。

我盘坐在地上,茫然地望着室内。

好几年前的报纸被扎成捆堆叠在那里。

都是秋峰还活着的时候的报纸。没看到感兴趣的新闻。我对时事新闻漠不关心,如果不是因为纸面泛黄,我都看不出这些是旧报纸。

报纸堆旁边是一叠笔记本。

亡故之人留下来的文字,而且还是没打算给人看的东西。

从道德角度来说,我真的可以看吗?

我后知后觉地顾虑了起来。

若是换作我自己,一定无法忍受死后自己的笔记本被人拿出来看。

波多野秋峰自尽的时候,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吗?

换作是我,我会怎么做?如果心里还抱有“不想给别人看”的念头,那就说明还没有下定自杀的决心。

自杀是自我否定的最高境界,既然已经到达这个境界,还有必要回去吗?这和武士切腹自尽不是一回事。

我开始想象起自己自杀时的情形。地点定在哪里?能想象到的,只有自己的房间。因为我能安心一个人呆着的地方,就只有那里。

在自杀前,我一定会把电脑里的数据格式化吧。至于方法,就选择服药吧。我这一生已经够难的了,选个轻松的死法不为过吧。

我回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

被我霸王硬上弓时妻子大声反抗。

上一次和妻子做爱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或许比这些已经褪了色的报纸的发行日期还要更早。

从今往后该如何面对妻子?该怎么在那个家生活下去?

……该以什么形式与她诀别?

不管未来会发展成什么样,只有一点是清晰可见的。

我的前路一片黯淡。

那还不如永远呆在这个地方。

我双手抱膝,用额头抵着膝盖,闭上双眼。

好安静。

空气很重。密度宛如液体的空气正在蠢蠢欲动。

我仿佛置身于河底。

不会汇入大海的,漆黑而冰冷的河底。

多么惬意。正适合现在的我。

原来凛早就知道了啊。

知道我需要这个地方。

我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变得深而舒缓。初次踏入这个房间时的恐惧感已经荡然无存。

我到底在怕些什么?只要呆在这里,我就无须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担惊受怕。

沉沉地睡了一觉,没有做梦。

过了多久了?阳光照不进这个房间。

对于埋头写作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环境了,但我也不能置房间外正常流逝的日常时光于不顾。至少现在还不行。我拿出手机看时间。

“已经早上了……”

给凛发消息。

“我不小心睡着了。现在准备离开房间,怎么锁门?”

刚发出去,已读标记就出现了。

“好的。我会顺路过来锁门。您辛苦了。”收到凛的回复。

现在才五点多。

她是在等我的联络吗?

不,或许她只是被提示音吵醒了。

我没有再回复,收起手机。

支起钝重的身体。

这个时间已经有首班车了。深深地叹了口气。

今天也得去学校。

阳光好刺眼。

天气已完全入夏。第一学期马上要结束了。城市已经苏醒了,人潮向车站涌去。

各自走向各自的生活。

一步、一步,我也向着一成不变的日常走去。

生活中堆积如山的难题一个接一个地浮上水面。

下次见到妻子时,我们会说些什么呢?她会对我表露出轻蔑,还是憎恶?

既然知道那个家里不存在一丝希望,我还有必要回去吗?

在秋峰的房间里感受到的奇妙的安心感,渐渐被冲淡了。

我闭上眼睛,回味那个房间里沉重的空气。

从今往后,我的日常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的人生,有活下去的价值吗?

我在六点前到了家。清晨的车道很空旷,坐首班公交车的乘客也很少。

妻子的拉杆箱放在玄关。

我怔怔地望着那个拉杆箱。

听到客厅门开的声音,我抬起头,妻子诧异地看着我。

“你怎么在这里?”

我没能理解她的意思。

这里也是我的家啊。

“我以为你在房间里睡觉……”

从她的语气里,我可以听出她对我发自内心的厌恶。

“你要出门吗?”

妻子夸张地叹了口气,叹息声里包含了疲惫和无奈之意。

“我没法和你睡在同一个屋檐下。”

妻子换上鞋,握住拉杆箱的把手。

“那我走了。”

“祥子……”

我叫住妻子。

妻子转过身,厌恶地看向我。

“最后再告诉我一件事。那一天……我们相识的那一天……为什么你不是向波多野秋峰,而是向我搭话?”

妻子眯起眼睛。

“在波多野秋峰的获奖庆祝宴席上,你头一次向我搭话。最后,我就想再问问你这件事。”

妻子轻轻叹了口气。

“能不能不要把什么事都想的这么戏剧化?”

妻子轻蔑地看着我。

“……戏剧化?”

“因为我从你的文章里感觉到了什么,因为我预见了你超越波多峰老师的未来。你是希望我这么回答吧?你很想成为这类故事的主人公吧?”

我没有作答,默默地看着妻子。

“我只是不想成为围在波多野老师身边的‘大部分人’。”

妻子用自嘲般的语气说道。

“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吧?虽然无法放下身段迎合大流,但也没有即便要与之抗衡也想守护的东西,不是吗?你我都是如此。”

我没能作答。

我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不是你人生里的配角。不是为了给你的生活增添色彩而活着的。”

“我当然知道。”

“你不知道。如果你知道,就不会把我像东西一样对待。”

妻子的眼神更加冰冷了。

“你强奸了我。”

妻子平静地说道。

“一辈子都不许忘记。记住自己是一个多卑劣的人。我不想看到你的脸,也不想听到你的声音。你的一切都让我恶心至极。你也差不多,该放我走了吧……”

妻子的话语中包含了她全身心的恨意。

“……对不起。”

我低下头。

我们之间没有爱情。即便如此,我也无法忍受她向我倾泻出如此强烈的恨意。

正是因为软弱,我才会强奸妻子。

“今后,不要再联系我了。”

“我不需要你的谢罪,从你的话里我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说完,妻子转过身,关上了大门。

拖动拉杆箱的声音渐行渐远,不久后彻底听不到了。“从你的话里我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这是妻子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抬起头,笑了。

我知道为什么秋峰的房间那么惬意了。

这里的空气也很沉重。和那个房间一样。我对这样的空气再熟悉不过了。

不过,这也已经结束了。

我的生活。

持续了二十一年的婚姻。

被我亲手摧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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