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Case 1 一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姬路白雪丶

录入:姬路白雪丶

安静的教室里,回荡着单调的粉笔声。我用右手机械地写着板书。写到底部了,就再返回顶部。每年的内容都一成不变。

今年,我也在四个班级里写着同样的内容。每年,学生都会成长,最终离开这个教室。只有我在这个地方停滞不前,重复着枯燥的每一天。

“这是大学升学考试经常会出的题目。有些古文单词不止一个释义……”

我的舌头自说自话地转动,流畅地说出讲义内容。在我听来,就好像出自陌生人的声音一般。

“死记硬背很有可能会落入陷阱。要养成结合助词和助动词、根据整体文脉来理解意思的习惯。”

嘴巴不带任何感情的一张一合,我就像舞台上的配角一样,念出早已定好的台词。粉笔的声音与学生们记笔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铃声一响,我立马宣布下课。学生们也盼望着早点下课。我一放下粉笔,学生们也立刻合上笔记本。

说打底,他们的主战场不是学校,而是补习班。区区一介外聘老师,怎么可能与久经高考沙场的补习班讲师阵。容相匹敌。而且,我和学生间的关系也不如班主任和学生间这么亲近。

我只是个身处于谷底的无用之人。

午休时间一到,能容纳三百人的学生食堂近乎满员,点餐窗口前排着长队。食堂里总是一尘不染,难怪学费如此高昂。

我习惯在这里吃午餐。吃饭时,我总是一只手捧着文库本,另一只手舀咖喱饭。之所以吃咖喱饭,只是因为适合单手吃,我对食物没有讲究。

以前常去的旧书店街—神保町也有很多咖喱店,所以我学生时代也常常吃咖喱饭。

学生食堂的喧嚣感恰到好处,很适合集中注意力阅读。不仅有适度的杂音,还能观察周围的学生们。我喜欢看着喧嚣离我远去。

我边用右手舀着咖喱饭,边读文库本小说。学生们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喧闹声逐渐远去。

听到预备铃声,我抬起头。还留在食堂里的学生们面前摆着空盘,聊得热火朝天。

人群中,有一位女性学生背对着我,凝望着窗外。她也是孤身一人。

和我一样,她总是独来独往,且习惯坐在固定的位置。从我的位置总能看到她的背影。她有一头垂至肩胛骨的长发和陶瓷般洁白的肌肤,背影总是给人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

就像是有什么不成文的规矩一样,大部分学生来食堂时都会带着朋友,但偶尔也会有一个人来吃饭的学生。她就是其中一员。虽然独自吃饭的不止她一人,但只有她会一直停留到预备铃响起。

我没跟她说过话。因为我只是个外聘老师。

不对学生产生兴趣,也不去产生非必要的交集。淡然做好职责范围内的工作。这就是我的处世之道。

吃完饭后,我向体育馆后方的吸烟室走去。爬满污渍的活动小屋看上去就好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第一次预备铃和第二次预备铃之间的十分钟间隙,我总是会在吸烟室渡过。只有在这里,我才能与学生的纯真世界隔绝开来。这里对我来说很特别。被浑浊的灰色烟雾缭绕着的感觉十分惬意。年轻教师一大半的人生都是在学校这一场所渡过的,他们满心只有学校这一小型社会。我不擅长跟这类人打交道。待在学校里,我总觉得自己仿佛化身成了中世纪受到宗教弹压的异端人士。烟民在这里完全没有公民权。

我把烟深吸进肺部,缓缓吐出烟圈。正当我呆望着被换气扇吸进去的灰色烟雾时,吸烟室的门开了。

“嗨。”

我的同事——渡边朝气蓬勃地向我打招呼。

同样是外聘老师,渡边的年龄比我小十岁不止。他有一头利落的短发,平时穿的POLO衫和贴身休闲裤虽然谈不上多时髦,但和他很搭。

渡边在我的左前方坐了下来,说是二十多岁我也信的脸上洋溢着爽朗的笑容。

“嗨。”

我无精打采地回应。

“给我来一根。”

我叹了口气,把香烟和打火机递给渡边。渡边点上火,陶醉地吸了一口。约四叠半大小的房间布满了白色烟雾。

“那个教地理的土井老师……”

“嗯?”

“又和中村老师复合了。”

“那两人原来是这种关系啊。”

渡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吊起一边的嘴角笑了。

“你这家伙,真的对他人一点兴趣都没有啊。”

“只是对老师没兴趣。”

听了我的回答,渡边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你自己不就是老师吗?”

“我是外聘老师啦。”

“哈哈。在别人看来可都差不多哦。”

我不作答,吸了一口烟。

“这一次,那两人应该会结婚吧。”

“那他们俩应该有一个会被调到别处去吧。”

“我猜是中村老师。”

“我也觉得。”

先不说教师间谈恋爱会怎样,如果发展到结婚这一步,两人中通常会有一人被调走,而且大体上被调走的都是女性。至于那是为什么,我就不清楚了。

“和中村老师说话可治愈了啊。她不仅人漂亮,酒窝看上去又有黄花闺女的感觉,而且总是亲手做便当,就连吃饭的样子都很端庄。”

“哦。”

“那种当过不良少年的棒球混小子到底哪里好啊。”

“不清楚。”

“我可是知道原因的。你想,中村老师学生时代不是那种认真的文学少女吗?”

“没听说过。”

“她保持着文学少女的心智踏入社会,当然会被那种背景不良的男人吸引啦。”

我的视线集中在泛黄墙纸上的污渍上。每次渡边打开话匣子的时候,我就会看着污渍发呆。

“中村老师心中一定存在着毁灭欲望啊。”

渡边一边激情演说,一边点头对自己的高论加以肯定。

“今心智成熟者,唯你我耳。”

我看向渡边。

“大白天就八卦别人恋情的人也好意思自称成年人啊。”

“怎么不好意思了。成年人就是要做到清浊并吞啊。”

“你倒挺会强词夺理。”

“哦哟,被小说家夸了,谢啦!”

渡边咧嘴一笑。我低头看脚边的污痕。

“……我算不上小说家。”

吸一口烟,让烟雾充满我的肺部。

是啊,我没能成为小说家。仅此而已。没有成就任何事,只是一味地变老。流逝过境的每一年都枯燥无味。

“再给我一根。”

还没等我答应,渡边就把手伸向我摆在桌面上的香烟盒。

“真不想回去上课。”

“当心又被教导主任骂。”

“为什么当上老师以后还得被其他老师骂啊。”

“说明你内心还是个学生啊。”

渡边瞪大了眼睛。

“……有道理!”

走出吸烟室,刺眼的阳光包围住了我。我忍不住叹了口气。一旁的渡边连声喊热。

走进校舍,刚一踏入开着冷气的走廊,就有一位一头棕发的女性学生笑着拿渡边打趣。

“啊,渡边边来了——不用来这么早的啊——”

“想啥呢,我会被骂的啊!马上就来!”

女学生用笑容回应了渡边的贫嘴。

他的世故令我为之感叹。相同的立场,他却把人际关系打点得这么好。像他这样的人,才配被称之为成年人吧。不像我,都一把年纪了,内心还是幼稚不堪。

我胡思乱想着向办公室走去。

上完下午的两节课,我自然而然地向图书馆迈开步子。或许,我真的从学生时代起就没变过。

不,还是有变化的。现在的我一吃油炸食品胃就不舒服,而且一天要吸一整盒烟。身体在衰老,内心却毫无成长。穿过玻璃走廊,进入图书馆宽敞的入口。一位留着齐肩发的女性学生向我点头行礼。她每次遇见我时,都会向我点头示意。我望着她浮现出微笑的精致脸庞,低头回了个礼。不难想象她有多受男生欢迎。说不定会有人奔着她来图书馆。

我一边进行无谓的思考,一边走向放置文库本的书架。

自学生时代起,我就习惯在裤子后口袋里放一本文库本。一说到书,我的脑海里率先浮现出的就是文库本。只有经历过多次增印的精选作品,才会被印刷成这口袋大小的尺寸。这是我在志向成为作家后才知道的事。

可惜我的作品没能被摆放在这个区域。甚至没有得过一次新人奖。出版文库本更是遥不可及的梦。妻子在大学毕业后成为编辑,我从她那儿听来很多无关紧要的出版业界闲话。成天为自己的失败找借口,不知不觉中就变得什么都写不出来了。

我快速扫视书封上的标题和作者名,当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时,我定住目光,伸手去拿那本书。

——波

多野秋峰。

这位作家的作品曾风靡全国,但他不到四十岁就早早离世了。直到现在,电视台仍以一年一度的频率播放着他的纪录片。他既写过浅显的爱情故事,也出版过连题材都难以划分的深奥作品。每一作都成了畅销作品。

只要他一出新书,书店就会纷纷布置出专设区域,慕名而来的读者更是络绎不绝。此外,他拥有作家少有的开朗性格,还上过综艺节目。

有人望、有笔力,堪称完美。

这样的伟人竟然是我大学研究会的前辈。看到他还没毕业就已经出版小说的英姿,我才恍然大悟,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靠写作来讨生计的。明知如此,我仍欺骗自己,坚持写了一段时间,但这也没坚持多久。

有一段时间没读过他的著作了。不过——

我蓦地想起今晚的行程。

今晚要去给大学时代的恩师守夜。接到讣报是昨晚。我因而久违地回想起了大学时代的往事。手持着那本书,我开始扫视书架上他的其他作品。系列作品大多不完整,中间总有几本被借走了。直至今日,这所学校里仍会有人成为他的新读者。即便已不在人世,他依旧向我展示着这无法逾越的实力差距。不过,像我这种梦想成为作家却苦于无才的人,本来就是一抓一大把。我相信,大部分国语老师都曾有。

有过成为作家的志向。这并不稀奇。

不管身处何处,我都是那“大多数”。在这种情况下,我依旧苦苦坚持,进入不惑之年后,才开始逐渐学会放弃。手持上下卷一套的两本文库本,我向靠窗的长桌走去。坐下的那一瞬间,我瞥见有什么东西在风中飘动。我抬起头,用视线追赶那个东西。映入眼帘的是有一头飘逸秀发的女学生。

是在食堂见过的那位女生。她在我后方的桌子前停下脚步,拉开椅子。

我回过头。

她身上穿一件白色短袖衬衫,纤细的手腕和手臂显得弱不禁风,个子不算高。

她也拿着波多野秋峰的小说。和我手中的是同一部作品,但她的不是文库本,而是硬皮封面的单行本。我将视线转移到她的脸上。发现她正用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眸看着我。

我慌忙移开视线,把身体转向桌子。我将视线转向手中的文库本,同时感到她也坐了下来。

当太阳开始西斜时,铃声响了。六月的白天很长。我合上书,凝望着封底。这是我第一次静下心来阅读波多野秋峰的作品。读大学的时候,我一页都不敢读。

身边的人有着如此压倒性的才能,这让当时的我无比嫉妒。过了二十年的岁月,我终于能以平和的心态去读他的文字了。说不定是因为我已经无力再写下去了。

他写得很好。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能抱着这样的心态看他的书,这让我觉得恍如隔世。

我站起身,瞄向女学生的座位。她已经离开了。我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息究竟是出于失望、还是出于安心……我说不清。

从离学校最近的地铁站坐两站路,换乘后再坐一站路。下车后再走个十五分钟,就到了我住的那条街道。

关东地区的独栋小别墅——被现职录取后,我贷款买下了这个家。

藏在街道一隅,毫无个性的住宅。在私密性方面说不定能排个名号。

右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是妻子发来的信息。

“今晚工作脱不开身。帮我转达一声,告别式我会去的。”

我回了句“好的”,收起手机。

享年六十八岁。这个年龄还算不上寿终正寝。听说死因是急性心力衰竭。我木然地仰头凝望朱红色的天空。已经过了二十三年了啊。

大学时代,我在山田教授的研究室遇见了妻子,近距离目睹了波多野秋峰大放异彩。和现在的生活相比,那时可以算是波澜万丈了。那时会和我聊创作聊个整晚的妻子,现在只和我进行最低限度的交流。波多野秋峰去世后被神化,至今新粉丝仍旧层出不穷,大家都沉浸在他创作的世界里。而我的肉体只是一味衰老,默默向死亡迈进。

至今为止,我教过数千名学生,但我的话语没有在任何一位学生的心里留下过痕迹。今后我也将不留下任何东西,就这么慢慢死去吧。

到家后,我换上丧服,赶往葬礼会场。葬礼上除了各种年龄层的研究室毕业生,还有像是在校生的年轻人的身影。看来老师死前还在大学教书。人群中也有红着眼眶的女性。

葬礼可以说是人生的缩影。教授的这一生应该很充实吧。看着来参加葬礼的人们,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我交出奠仪、烧香祭拜后,离开会场。

穿着丧服的黑色人潮在入口处散开。在人潮中,我看到了一名身着校服的少女。是我教书的那所学校的校服。她在入口处换上学生鞋,然后抬起头,和我四目相对。不,也许只是我正好站在了她视线的前方。

是那名学生。总是一个人待在食堂里的少女。读波多野秋峰的小说,有一对深邃黑色眼眸的少女。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我出神地望着她面无表情的侧脸。她缓缓眨了眨眼睛,然后略微垂下眼,迈出了脚步。在用视线追逐她的背影时,我不小心撞到了正离开会场的男性的肩膀。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呆站在狭窄的玄关,连忙穿上鞋离开。大多数出席者都在往最近的地铁站走,而我的目的地却是反方向的公交车站。走过两个十字路口后,周围渐渐看不见丧服的人了。

我舒了一口气。

细弱的雨点打在鼻尖上。我抬头望向天空。厚重的云层盖住了夜空。要开始下雨了。走出小路,在路灯的照耀下微微泛着绿的公交车站出现在眼前。

“啊。”

我不禁叫出了声。那名女性学生站在那儿。她抬着手,做出遮挡的动作。

雨点打在柏油路上,画出一粒粒小小的水渍。紧接着,水珠啪嗒啪嗒地坠了下来。雨势忽然急了起来。她仍然保持着仰头的姿势,任雨水拍打。

我把手伸进包里,握住包里的折叠伞,迈开脚步跑了起来。

皮靴敲击地面的声音在夜路回响。她注意到我正向她跑去,把头转向我。

“喂——”

她看着我,不作答。

“伞……撑伞……”

我取下伞套,解开搭扣。摸不到开伞的按钮,我有些狼狈。雨水一点一点拍湿我们的身体,我的心里愈发焦急。

右手的大拇指终于摸索到了按钮。按下后,伞以骨架向外翻的状态撑开了。

“啊——”

我合上伞,把伞骨翻回来。

好不容易把伞撑开的那一瞬间,她轻轻地笑了。那妖冶的微笑让我僵住了。

“谢谢”

“啊,嗯,没事……”

我把伞向她的方向靠近。她略微低下头,躲进伞里。长发微微晃动,柔和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孔。

雨点拍打着伞面。我们俩默不作声地看着车道。为了避免碰到她的肩膀,我尽量站在伞的边缘。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她所在的右手边。

我开口问道。

“请问……”

“……嗯?”

她抬头看我。

“我们是不是在学校里遇到过几次……”

“是的。”

“我就说是你嘛。”

“呵呵……”

她轻声笑了。我怔怔地看着她。这一次,她露出了这个年纪该有的笑容。

“您明明是老师,怎么还对我用敬语呢?”

“啊,不是……”

她保持着微笑,抬头看我。

“您是古文课老师吧?”

“嗯。”

我点了点头。

“原来你上过我的课啊。”

“我是二年级一班的。”

我点了点头。

“今天你一个人来的吗?”

这次换成她点头了。

“家父曾受过山田教授不少关照。”

“哦,原来是这样……”

“老师呢?”

“教授是我大学研究会的导师。”

“这样啊。”

对话在此处中断了。低沉的引擎声在越来越急的雨幕中响起。车站被一束光线照亮,公交车停了下来。

她先走了上去,我跟在她身后上了车。

她在车厢后方的两人座坐了下来。看到我犹豫着该坐还是该站的样子,她显得有些疑惑。我向前迈出一步,在她身旁的座位坐下。

公交车发动后,车厢摇晃了起来,我们俩的肩膀撞到了一起。她正看着窗外,我偷瞄她形状漂亮的后脑勺。从近处看,她显得更纤细了,甚至让人感觉一碰就会碎。她的脑袋随着公交车的颠簸而微微晃动着,给人一种纯真而年幼的印象。她不似我那么衰老,皮肤紧致,发丝泛着光泽,脊梁骨也挺得笔直。虽然柔弱,但又洋溢着藏不住的青春能量。公交车仍在颠簸,我将脸转回了正前方。

快到我要下车的站了。我把身体转向一旁的她,将折叠伞递了出去。她瞪圆眼睛看着我手里的黑色雨伞。僵持了一会儿,她缓缓抬起脸。

“可是……”

我轻轻点了点头,将伞塞到她手中。她凝视着我,接过伞。公交车缓缓地停下了。

“谢谢您,老师。”

“没事。”

“明天见。”

她向我微微一笑。脚底感到了引擎的振动。她凝视了我一会儿,又把目光转回了车窗外。看了一眼她的侧脸后,我转身下车。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拉开客厅的遮光窗帘,七月刺眼的阳光照亮了整个房间。

昨天我会不会太多管闲事了?不,坐视她淋雨也挺奇怪的。外聘老师借学生雨伞应该不算什么出格的行为。

我一边回忆与那位学生的对话,一边泡咖啡。这时,门开了。已经换上通勤服装的妻子走进客厅,脸上写满疲惫。

“今天我要去书店巡回打招呼,新书上架了。”

妻子撩开垂至嘴边的头发,对我说道。我和妻子在读大学时相遇,是同龄人,但现在她依旧维持着当时的体型。发型也未曾变过,永远是齐肩的中发。或许她不喜欢长发吧。

妻子穿着一条黑色的低胸连衣裙,小巧的项链在胸口闪耀。

我喝了口咖啡。

“……你喝吗?”

“不喝,时间来不及了。”

“不是去书店打招呼吗,怎么这么早出门呢?”

“这次的作家是新人,所以干劲很足。他想在去书店前先开个小会。”

“好吧。”

“那我出门了。”

“嗯。”

听到关门的声音,我打开换气扇,点上香烟。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个时间带和妻子打过照面了。因为学校和出版社的工作时间几乎没有交点。妻子的休息时间少得可怜。虽然她也不是完全没有闲暇时间,但我们夫妻俩已经不会再共同外出了。我们之间有的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冰冷对话。

家里的厨房总是一尘不染。因为除开泡咖啡,这里已经没人使用了。

看了一眼时钟。差不多该出门了。我掐灭香烟。

“现在,请你们填填看这张变形表。未然型、连用型、终止型、连体型、已然型、命令型······这张变化表上的题每年考试都会考到。”

说到这里,我放下粉笔。

“给你们五分钟,做一下题目。”

发完练习题,我在讲台后方的椅子上坐下。学生们纷纷埋头做起练习题。

我环视教室,发现一名坐在窗边的学生没有动笔,而是看向窗外。

“……”

是她。今天她也在眺望窗外。我低头看座位表。

一瞬间,我忘记了呼吸。她的名字,是波多野凛。

波多野——我呆呆地望着这个名字。昨天,她说她父亲曾受过山田教授的关照。

说起来,通常情况下,不会有人让女儿来代替自己参加恩师的守夜吧。我相信她和教授应该也不怎么熟。但是她却来参加了教授的守夜。那一定是因为她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又一次把目光转向她。

她是波多野秋峰的女儿。

她忽然把目光转向我。漆黑的瞳孔,乌黑的秀发。她的身体里,流淌着波多野秋峰的血液吗?她的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我愣愣地半张着嘴,无法将视线从她的微笑上移开。眨了眨眼,我猛然回过神,站起身。

“好了,那么——”

学生们抬起头。

“我从ka变动词开始讲解。词干是—”

疑惑在抬起头的学生们之间蔓延开来。从发完习题到现在还未满两分钟。我听到有学生在轻声抱怨过短的答题时间。我压抑住这种近乎悸动的情绪,转身面向黑板。我这是怎么了?为了不让情绪表现在声音里,为了藏起自己的表情,我背对着学生,一刻不停地写着板书。

午休时间。我按照惯例来到食堂。就算盯着文库本看,也一个字都读不进去。咖喱饭也几乎没下嘴,剩了大半。

我用余光追逐着凛的身影。她还是坐在那个老位子上。和往常一样孤身一人,默默地把饭菜往嘴里送,咀嚼时也不忘看着窗外。她总是看着窗外。就好像自己不该存在于此处一样。食堂里四处都是学生们的小团体。在这样的空间里,唯独她显得格格不入。

她的后背挺得笔直,光是从她吃饭时的背影就能看出她出身良好。

我左手拿着文库本,目不转睛地看着凛。咖喱饭已经凉透了。

平时放学之后,我都会去图书馆,这个习惯维持了好多年。但是今天,我选择去吸烟室。现在,我渴望用烟填满自己的肺部。

吸烟室里已经被人抢了先。是渡边。

“……哎呀?你竟然放学时间来这里,太稀奇了。发生什么了吗?”

“……没啥。”

听到我敷衍的回答,渡边更好奇了。

“就是想吸烟。”

渡边把手里短了一截的香烟掐灭。

“那也给我来一根吧。”

他笑嘻嘻地跟我讨烟。我嘴里叼着烟,把烟盒递给渡边。

渡边毫不客气地抽出一根,用自己的打火机点上火。

“不去图书馆吗?”

“吸完这根就去。”

我呆呆地望着升腾而上的烟雾。早晨,喝完速溶咖啡后开始吸烟。到了学校,上几节课,中午来吸烟室和渡边聊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放学后去图书馆看书。

这个行程乱了。不,确切来说是我主动打乱的。我想通过吸烟来让自己的血液循环变差,以此达到平静情绪的效果。

“你还真是喜欢啊。”

渡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抬头看渡边。

“喜欢……?”

“书。”

“你说……书?”

我傻乎乎地重复了一遍。渡边点点头。

“是啊,算是喜欢吧。”

“你不写了吗?”

“……”

我凝视着香烟的火星。从黑色的烟灰里,可以隐约瞥见小小的火星。

“既然这么喜欢,干嘛不写啊?”

“……不是不写,是写不出来。”

说完,我又吸了口烟。烟草燃烧的窸窣声传进耳中。

吸完烟,我去了图书馆。

还在念书的时候,我身边没有渡边这样的友人。认识他之后,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也有不需要“故事”的人存在。之前我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他们能和现实世界处好关系,因此就不需要再去接触故事。我不太理解这样的生活方式。

在我心里,小说家是最崇高、最有价值的职业。用一支笔创作出“故事”,将它传递给世间众人。是在社会上也有一定影响力的“明星”职业。我曾是这么认为的。然而,小说里的“世界”绝对算不上宽广。至少渡边就不是那个世界的居民。而且他看上去比我幸福。从小说里寻求救济的我,和他一比较,就显得非常幼稚了。四十五年的岁月是很沉重的。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可能找到用来填补以前读书的时间的新事物了。

我无法像渡边一样,和学生们无话不谈。

我今天也读了波多野秋峰的小说。听说为这本小说写后记的是某位知名演员。从后记的内容来看,他应该是在小说被翻拍成电影时出演了主要角色。

波多野秋峰的小说总是契合时代。不仅是平时常读小说、耳濡目染的读者,就连从不读书的人都能感同身受。

我已经过了他去世时的年龄。他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却比我更有人望、更加有意义吧。

我的人生就好像松松垮垮的橡皮筋,早已失去张力。不会再去与外力抗争,但也不会绷到断掉。一旦满足于这种松缓的压力,我的心里就再也生不出任何动力了。

我茫然地望着天花板,缓缓站起身。腰部有些钝痛。现在我只要一久坐,腰就会痛。我用手按住逐渐扩散的痛处,走向门口。

回家路上,我一直在想凛的事。眺望窗外的侧脸。空虚的眼神。对我露出的那个微笑。记忆里的凛就像照片一样鲜明。

波多野凛。波多野秋峰的亲生女儿。对她来说,“小说”意味着什么?亡故的父亲是什么样的存在?

回到家,我打开二楼房间里的电脑。这台电脑只具备文字编辑软件所需要的最低性能的配置。很久没有通电的机箱滴滴响了一声,风扇转动了起来。

电脑启动后,我打开浏览器,在搜索页面输入“波多野秋峰”。网页上弹出他的照片和简单的生平介绍。我发现他和凛有几分相似。点击照片后,更详细的介绍出现在眼前。波多野秋峰(1969—2006)日本小说家。剧作家。毕业于早生田大学第二文学专业。1989年,于大学在校期间发表作品《曾几何时的白日梦》并获得新人奖,开启作家生涯。同年,正式作为作家开始崭露头角。2000年,与圈外女性结婚,两人育有一女。2004年,两人离婚。2006年,突发心脏病离世。享年37岁。

看到“两人育有一女”,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凛的身影。向下滚动页面,长长的著作列表出现在页面上。有才华的人22自然

也不愁写不出东西。我回忆起大学时代的波多野秋峰。无论是品性、能力还是财力,都无懈可击。从概括了他生平的网页中都能嗅到那种完美的气息。滑到著作列表的最底部。

紧接其后的,是“修订版”这一条目。

波多野秋峰是出了名的爱修订作品。每次重新出版,他的文风都有所调整。修订次数最多的是他的出道作,波多野秋峰对该作的修订一直持续到他去世那年。此外,波多野秋峰还向出版社强烈要求,修订前的版本必须全部下架。因此,不同版本能在粉丝间卖出不同价格。初版尤是价格高昂。由于此特征与价格随着酿造年数而产生浮动的红酒非常相似,所以他也曾被戏称为酿造家。

“酿造家……”

价格会因修订而产生浮动的书籍非常少见。他究竟是出于何种意图?修订版这一条目还有后续内容。

书籍的装帧也会随着版本修订而改变,唯独他的文库版处女作的装帧始终如一。这部作品的装帧设计使用了横滨某地的俯瞰照片,该取景地在狂热读者中已然成为圣地。

我回想起在图书馆看到的那本书的封面。那是横滨的夜景?对他来说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稍微思索了一会儿这个得不出结论的问题,我将页面滑回生平简介的部分。他没有再婚。我试着计算了一下秋峰离世时凛的年龄。还非常年幼。秋峰死后,她是怎么生活的?

之后,我又阅览了几个收集整理了波多野秋峰信息的网站。关于他在文学界的相关信息一抓一大把,但几乎找不到他的私生活与家人的情报。凛的照片自然也不会出现在网上。

也许是为了从世人好奇的目光中保护自己的家人吧。从网上搜索到的信息全都像蒙了一层纱一般,不明不白的。到底要如何才能了解真实的秋峰?

思考片刻,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名字。

“波多野秋峰?”

我坐在沙发上。向餐桌前的妻子提问。即便身处一室,我们也不会面对面对话。

“你有做过一次他的责编吧。”

“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只负责了一部作品而已。”每次一聊到创作相关的话题,妻子的态度就会变得恶劣。我不清楚原因。或许是因为事到如今已经不想和我聊这些了。也可能是因为不想在回家后聊到会让她联想起工作的话题。我对妻子一点都不了解。

“他这人怎么样?”

“干嘛突然问这个……”

妻子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前段时间的守夜仪式让我回想起了一些往事。”

妻子沉思了片刻,接着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老样子,可以说从大学时期起就没变过。他上电视节目时不也几乎都是本色出演吗?”

妻子虽然显得有些疲惫,但心情似乎不差。

“干嘛问这些?你不是一直讨厌波多野老师吗?”

“算不上讨厌……”

我将妻子到家前我一直在翻阅的文库本放在桌面上。是波多野秋峰的小说。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封面。

“他的家人也来参加山田教授的守夜仪式了。”

妻子把脸转向我。

“波多野老师的家人?”

我点点头。

“你见过他的家人吗?”

妻子撩起头发,轻声叹了口气。

“怎么可能见过。只是借同窗之情让他为我们撰了篇稿而已。”

“他家还在这一带吗?”

“如果他没搬过家的话。”

凛在公交车上的侧脸浮现在脑海里。那辆公交车的终点站好像离这儿也不远。凛的住所好像就在这附近。

波多野秋峰是个完全没有烟火气息的人。他明明如此受人瞩目,却一点没让人感觉到生活的气息。

“我累了,先去睡了。晚安。”

我抬起头时,妻子已经转身离开了。差不多该结束对话了。若是再说下去,我几乎可以预见到妻子发怒的情形了。

看了眼时间。已经过了凌晨一点。

我竖起耳朵,听到她回到房间后,我也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讲课时,我不带一丝感情。凛所在的二年级一班的这节课,是午休前的最后一节课。我为自己能在凛面前保持平常心而松了一口气。

“枕草子的作者是曾担任一条天皇的女官的清少纳言。枕草子、鸭长明的方丈记、兼好法师的徒然草,这三部作品被并称为三大随笔。”

我写板书,学生记笔记。粉笔灰洋洋洒洒地往下落。手中的粉笔比刚开始上课时短了一截。就连粉笔都会发生变化。而我,却始终一成不变地继续着日常工作。

下课后,学生们纷纷离开座位。其中也有几位还在抄黑板的学生。

我把视线投向课间一直刻意避开的方向。今天,凛也在往窗外看。我怔怔地望着她那柔弱的侧脸。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中庭里有几位提早下了课的学生。

透过玻璃窗注视着他们的波多野凛。她和中庭里的学生似乎被一堵无形的墙所隔开了。

究竟是什么,造就了她的这种气场?我看回凛的方向,望着她那线条优美而圆润的脸颊,浮想联翩。

仿佛被包裹在一层厚纱里的,波多野秋峰的私生活。在厚纱里长大的波多野凛。忽然,凛也看向了我。我们的视线碰撞在一起。我甚至感觉自己听到了视线交汇的声音。凛在微笑。

是那个笑容。眯起眼睛,稍稍翘起嘴角。那笑容里有着能让人窒息的魔力。

凛带着笑容重新看向窗外。

“老师。”

听到有人在叫我,我把视线从凛的身上移开了。坐在教室前排位置的学生正在抬头看我。

“你挡住黑板了。”

“啊,抱歉。”

我夹着点名簿和教科书离开了教室。今天放学后,凛会来图书馆吗?

结束下午的课后,我向图书馆走去。不是为了去见凛。只是自己的习惯而已。我这么告诉自己。

今天我挑了本新出版的秋峰随笔集。怀着“非虚构的文章里也许能找到他真实的一面”这个想法,我舍小说选择了这本随笔集。从美食、红酒、威士忌写到家具、音乐甚至车类。真亏他能在如此高产的情况下兼顾广泛的兴趣爱好。文字不生涩,一个小时出头就读到了后记。

这时,有人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我抬起头。

凛正凝望着我手里的书本。她莞尔一笑。

“好看吗?”

“啊,怎么说呢……”

“昨天您也在读家父的书吧?谢谢。”

凛隔着桌子递给我一个白色手提袋。

“这个给您。”

我看了一眼凛,接过袋子。里面装的是我借给她的折叠伞。

“不用特意拿袋子装的。”

“多亏有您的伞。您没事吧?昨天雨下得还挺大。”

我点点头。

“不用担心,我家离公交车站很近。”

凛今天也拿着波多野秋峰的小说。再定睛一看,我发现那本书的书脊上没有贴图书馆的标签。

“这不是图书馆的书吧?”

凛点点头。

“图书馆里只有文库版。”

“比起文库本,你更喜欢单行本吗?”

凛又点了点头。

“我想读没怎么推敲过的版本。”

凛翻开手边的单行本,把正扉页那一页递给我看。

“这是初版。”

凛几乎不带任何表情的告诉我。我看看凛,又看看那一页,然后用力点了点头。她又往后翻了几页,在小说的开头部分停下了。

“读自己父亲写的书是什么样的感觉?”

凛从书中抬起头,看向我。凛微微歪过脑袋。思考片刻后,凛开口了。

“……感觉。”

她像是在确认这句话的感触似的重复了一遍,接着垂下双眼,空洞地凝望着某一点。

“我对父亲一无所知……”

我出神地望着低头的凛,等待她的下一句话。

“我想了解父亲。为此,我别无他法……”

她细若蚊蝇的音量并不像是在对我诉说,那是她的心声。

“可是……”

凛缓缓合上手边的单行本。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抚摸书的封面。

“从这种出版成书籍的文字中,我完全感觉不到父亲的气味。”

“……气味?”

我多少能明白凛想表达的意思。

世上的小说分为两种:有气味的小说和没有气味的小说。更进一步说,作家分为有气味的作家和没有气味的作家。波多野秋峰是出了名的爱修订旧版。每次重新出版,他的文笔就会变得更加洗练。与之相对,凛所感觉到的气味也会越来越淡吧?我忽然觉得“酿造家”这个称号非常讽刺。

“所以你才选择读初版?”

凛抬起头对上我的视线,缓缓点了点头。

“但是你应该有机会读到他的校样,就连未成文的笔记也不在话下吧?”

凛直勾勾地盯着我,没有作答。

长时间的沉默让我感到困惑。片刻后,凛清冷地笑了。

“或许是我太胆小了。”

凛撂下这句话,翻开手边的书看了起来。她仿佛在用态度提醒我,再继续说下去也没有意义。

我不知道该不该换座位,结果还是坐在老位子上读起下一本书了。凛也没有换座位,和我在同一张桌上读那本单行本。

夕阳西下,图书馆里渐渐冷清了起来。虽然身为教师的我不走也可以,但如果不给自己定个中断点,我就会一直呆下去。所以我总在听到铃声后就离开。

“附属校的同学们,请结束社团活动,准备离校。”

广播里流淌着语气生硬的录音。我拿起三本书,离开座位。

对面的凛抬起了头。她望了一眼从座位上起身的我,夹好书签带,合上书本。

“有找到你父亲的线索吗?”

凛微笑着摇了摇头。

“不管读多少遍都毫无收获。”

我凝视着凛的脸庞。

波多野秋峰是位怎样的父亲?你的母亲又是什么样的?而你,至今为止又是如何度过的?

想问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涌上心头。但我意识到,这不是外聘讲师该向学生提出的问题。

“您也很喜欢图书馆呢。”

“啊?”

“总是待到这个时间才走。”

“嗯……”

我真的喜欢这个地方吗?

我会呆在这里,只是因为没有别的去处。

“不喜欢吗?”

“……啊?”

“我看您犹豫了很久。”

凛乐呵呵地笑了。

“啊,我只是在想自己到底喜不喜欢。”

“那么结果如何呢?”

“应该算不上讨厌吧。”

凛点点头。

“是用排除法得出结论的吗?因为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最后还残留着的选项就只剩这里。”

“嗯,比起喜欢,这个说法更接近事实。”

“您可真难懂呀。”

凛又轻轻地笑了起来。

“是吗?”

凛点点头。我困惑地看着凛。凛迎着我的目光,微笑着。

“不管是什么问题,您都不给出正面回答。不过,或许这样才能留下更多可能性吧。”

“……不是这样的。”

凛睁大了眼睛。

“这样暖昧不决下去,选择只会越来越少。”

凛眯起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您说得对。”

凛在图书馆门口等我还完读罢的书。我们一前一后向校舍走去。

“您认识家父吧?”

走在我后方两步距离的凛向我问道。我回过头,凛正抬头看着我。

“我和他大学时在同一个研究会。”

“是山田老师的研究会吗?”

我点点头。

“既然这样,那您应该也写过书吧?”

“……以前是写过。但没能像你父亲一样坚持下去。”

“现在已经没在写了吗?”

“完全没在写了。”

“好吧。”

我能听到后方凛的脚步声。

“我想看看您写的东西。”

我又一次回头看凛。凛用和刚才如出一辙的表情抬头看着我。我愣愣地望着凛。由于一直以回着头的姿势往前走,我不慎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给绊到了。凛笑了。我重整态势,转身正对着凛。

“……不了,我不打算写。已经很久没在写了,也不打算再写。”

“这样啊。”

我点点头。

之后,我们一路沉默着走到了教学楼。

想读我写的东西。为什么她会说出这种话?我满脑子都是这个疑念。说不定只是随口说说。我想不到其他理由了。就在我反复思考着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走到了教学楼前。

“明天见。我去一趟资料室再走。”

凛默默地点了点头。

“老师。”

凛两手握着包柄,深深埋着头。

“老师所认识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看到凛脆弱的神情,我头一次觉得她还是这个年龄段的少女。今天,她一定是因为想打听父亲的事才会特意坐在我的对面。可惜我并没有她所追求的答案。

“在我看来,你的父亲是完美无瑕的天才。刚才你也说了,你父亲的作品里没有气味。”

凛点点头。

“我想,我对他的了解就和你从他的作品中感受到的印象一样。除此之外的他,我也不了解。”凛点点头。随后,她低头行了一礼。

“谢谢您。”

“我更想问你。在你看来,波多野秋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凛微微眯起眼睛。

“为什么问这个?”

“有点好奇。”

凛一言不发地注视了我一会儿。

“他直到最后也没能成为我的父亲。我对他一无所知。他没有为我留下容身之所。”

这就是凛的回答。

“你也是用排除法才决定待在图书馆的吗?”

凛凄冷地一笑。

“您说对了。一个人的家过于安静,教室又过于喧闹。也许我确实是用了排除法吧。”

我吃了一惊。

“你一个人生活吗?”

“是啊。”

凛满不在乎地回答道。

“宽敞的公寓和用不完的钱。这就是父亲留给我的全部了。但我并不属于那里。”

凛斩钉截铁地说完,又自嘲似的笑了。

“不过我也不嫌钱多。”

“是吗……”

凛眯起眼睛笑了。

“老师,明天见。”

我抬起头。凛冲我嫣然一笑,转身离开。

我注视了她的背影片刻。其实,我没有去资料室的打算。但是,我感到只要一和凛对话,我内心的某种东西就会发生巨大的改变。我害怕这种改变。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打算从这懒散的生活中抽身离去了。这样的生活即使毫无张力,但至少一成不变,可以让我漫不经心地渡过剩余的人生。我凝望着凛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不见。

“……你在看啥?”

听到有人叫我,我猛然回过头。渡边两手插在兜里,站在我身后。

“这么晚还没走,挺稀奇的啊。”。

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有吗?”

“嗯,毕竟你也没担任社团活动的顾问啊。”

沉默持续了片刻。渡边不知为何点了点头,然后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那女生是谁啊?”

“渡边。”

渡边无辜地歪了歪脑袋。

“偶尔也一起去喝一次酒吧?”

从学校附近的车站坐两站车,来到某家连锁品牌的居酒屋。这里的喧闹有别于学校食堂。室内缭绕着油和烟的味道。自打毕业后,我就再没来过居酒屋。在当上外聘老师前,我一个劲地写着赚不了钱的小说,所以没有闲钱在外面吃饭。

“你平时喝酒吗?”

渡边一边操作桌上的点餐用平板电脑一边问我。

“不喝。已经好几年没喝过了,而且毕业以后就没来过这种店了。”

“想不到现在还有你这种人。”

“你呢,常来这种店吗?”

“嗯。就这点工资,喝酒的时候只能选择这种店。每星期大概来个一两次吧。”

“这么频繁啊。和谁一起?”

“有时和学校的老师一起来,有时和学生时代的朋友或者女孩子。”

渡边回答。

“女孩子?”

“就是通过那种手机软件认识的女孩。因为平时身边都没女人啊。再说我现在是单身,又没对象。”

“你应该女人缘不错吧。”

“嗯,年轻的时候还不错吧。”

“现在应该也不至于缺女人吧?”

“我是那种女人很多,互相随便玩玩的类型。你应该是那种被一个女人紧咬着不放的类型吧?”

“我已经结婚了。”

“和这无关吧?”

渡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点了几次平板电脑的屏幕。

“啤酒可以吗?”

我点头表示肯定。

“我记得你是45岁吧?”

我点点头。

“你呢?”

“我三十六,前辈。”

“别这样叫。”

渡边放声大笑。店员端来两个啤酒杯。

“干杯!”

我和渡边的酒杯碰出低沉的声响。渡边一口气把杯中的啤酒喝了一半。

我喝了一大口啤酒,把酒杯放到一边。

“那我就随便点咯?”

“少点油炸。”

趁渡边操作平板电脑时,我掏出香烟,点上火。吐一口烟,再喝一口酒。

“啊,给我来一根。”

我递了根烟过去。渡边下完单,点

上香烟,深深吸了一口以后,他唐突地开口。

“……说吧。”

“嗯?”

“为什么二十几年没喝酒的你会突然约我?是打算向我倾诉吸烟室里难以启齿的事吗?”

“不,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特别想说的。”

“啊,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想找机会封我的口呢。”

我摇摇头。

“那女生是二年级一班的吧?”

“……原来你认识啊。”

“大家都认识。”

“为什么?”

把这个问题问出口后,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愚蠢。她可是波多野秋峰的女儿。学校里怎可能有人不认识她。

“因为她显然和周围格格不入啊。”

“怎么说?”

渡边的回答和我预料中的有些出入。

“你想想看,她不是名人的女儿吗?”

“好像是吧。”

“这样的女生和其他人肯定不是一个世界的啊。而且又长得这么漂亮,其他女生肯定都嫉妒得发狂。”

“漂亮……”

我想起凛的脸庞。五官确实很标致。她的年龄都可以当我的女儿了。不过,同龄的异性肯定会被她吸引。

“不知道她父母是不是电视明星呢?”

我喝了口啤酒。渡边默默地等待着我的下一句话。

“是作家。”

“作家?你是指小说家?”

我点头回应。

“有名吗?”

“是顶级作家。他的作品有多部被翻拍成电影,本人也经常上电视。”

“原来如此,这么畅销啊。看来是位大名人。”

“没错。”

“肯定钱多到花不完吧。”

“应该是吧。他的文库本到现在还很畅销。”

“那她估计一辈子都和这种居酒屋无缘了。”

“也许吧。她父母离异,现在父亲也去世了。但仍然有花不完的钱。”

“果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呐……”

渡边压低声音感叹。回想起凛向我告别时的表情和离去时落寞的背影,我小声问道。

“这样的人生真的幸福吗?”

“……人啊,还是穷一点傻一点比较幸福。”

渡边说完,把杯中剩下的半杯啤酒一饮而尽。

“或许吧。”

之后,我又和渡边聊了很多有的没的,并续了第六杯啤酒。

“挺能喝的嘛。”

“有吗?”

“都喝得比我还多了。”

“太久没喝了。”

“你这不是挺爱喝的吗?”

“嗯,是爱喝啊。”

“那你平时为啥不喝啊?”

渡边喝干第四杯啤酒。

“因为我身上有酒气的话妻子就会不高兴。”

“……为什么啊?”

“没啥原因,就这样。”

渡边拧起眉头。

“你是说结婚?”

“不,我是说我和她的关系。”

“……干嘛不离啊?”

“哈哈哈。”

我干笑了几声。渡边说到点上了。

“你笑啥啊……应该不是她在养你吧?那你想喝就喝呗。”

我微笑着点点头。

“你是被她抓住把柄了吗?”

“目前还没有。”

“目前……”

我喝了口啤酒。

“不过,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为什么心情不好。我没能回应她的期待。”

“期待?……你说生孩子?”

我摇摇头。

“妻子是出版社的编辑,而我曾志向成为作家。可惜我的书永远也卖不掉。”

“懂了……她是期望你成为畅销作家啊。现在再写不行吗?”

“没那么简单。”

“但是你大学的时候就一直在写吧?都娶到编辑当老婆了。像我就只写过学校的作文,就算一下子要我写我也写不出来。”

渡边大口嚼着鸡软骨,口中还振振有词。

“没这种事。只要动笔,谁都能写得出来。”

“那你为啥不写?”

“……”

说起来,我为什么不写呢?

“要形容的话,你现在就是肩膀出问题了的投球手?”

不,我并没有写到会弄坏身体的程度。

“硬要形容的话,应该就像长年没有发动过引擎的车一样吧。零件全锈了,汽油空了。引擎机油得换,蓄电池也漏电了。那还不如买一辆新车。”

“……是啊。”

“不过,你还是新车呢,只要开始写就能写出来的。”

渡边接连点头。

“这么说来你的夫人是那种就算车再破也会修一修继续开的类型咯。一边开一边抱怨油耗太高。”

“不,她是那种会马上换最新型号的类型。”渡边僵住了。

“真的假的?”

“只是假设而已,实际情况我也不知道。而且作为一名编辑,她会这么做也是合乎情理的。我不怪她。”

渡边上下打量着我。

“怎么了?”

“没啥,我只是突然觉得你一定挺有才能的。”

我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因为你新婚时是最新型号的车啊。所以想成为编辑的太太才会坐上你,不是吗?”

我沉默不语。渡边为了填补沉默,一口气喝干啤酒,又要了一杯。

“你那时候写了些啥内容?说几个来听听。”

“不记得了。”

“又糊弄人。”

“我的意思是我不记得自己写出过什么好作品。尽是些拙作。”

“但你毕竟凭那些作品被现实主义的夫人看中了啊。现在再回过头去读一遍,说不定就会弄明白当时的夫人为什么会看上你了。”

我没有作答,端起酒杯。

又喝完了。渡边点击屏幕,又给我叫了一杯啤酒。

“不过我和你认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听到你说这种话。酒真是个好东西。”

渡边叼上一根香烟,感慨了起来。那是我的烟。

“是啊,我喜欢和你一起喝。”

到家后,我将身体深深陷进沙发,长叹一口气。时间已经过了12点。那之后,我和渡边又找了一家店继续喝。很久没喝这么多,也很久没笑得这么欢。欢闹过后,寂寥和疲劳感涌了上来。

我呆呆地抬头望着天花板。明天也要工作。就和以前一样。光是想到这些,我就忧郁了起来。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对别人诉说妻子的事。回想起和渡边的对话。和妻子相识的那会儿,我的文章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吗?茫然地眨了几次眼,我从沙发上站起身。

我的房间和妻子的房间中间夹着一间储物室。这个房间原本是打算将来用作儿童房的,但现在已经成了储物室。我已经两年没进过这个房间了。

房间里有无数被弃置的家具和大量早已不读了的古旧藏书。我移开堆积如山的弃置品,找到了用来收纳大学时代物品的箱子,取出封面泛旧的笔记本。这是我学生时代所使用的横线笔记本。当时,我每天都会记灵感笔记。拿起笔记本,下面有一本小巧的纸质相簿。

翻开相簿,大学时代的我和妻子映入眼帘。背景是高田马场的杂乱居酒屋。我和妻子并肩坐在长餐桌前。

凛说想看我写的作品。

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人,是妻子。

换作是现在……她还愿意读我写的东西吗?我自问,又轻轻摇了摇头自答。这不是她的错。太迟了。

我的视线落在照片背景里的某个人身上。是波多野秋峰。脸上挂着毫无防备的笑容。很少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自秋峰成为作家后,在各大媒体上露脸时就不再露出这样的表情了。相簿里还有很多他的照片。记得那时——

“是获奖纪念派对……”

我自言自语。秋峰第一次获得新人奖时,研究会的成员聚在一起为他庆祝。每张照片上的秋峰都发自内心地欢笑着。原来连波多野秋峰这样的人,在正式成为作家时也会和常人一样喜出望外。刚刚还蒙着一层雾的记忆忽然鲜明了起来。在宴会上,向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的我搭话的人,正是妻子。妻子不知被我身上的什么所吸引,一直坐在我身边向我搭话。那场宴会的主角明明是波多野秋峰,但她却似乎连一句话都没跟秋峰说过。以这场宴会为契机,我们开始正式开始了交往。平时相约一起去吃饭,假期时两个人出去游玩……

我把相簿摊在一边,继续在收纳箱中翻找。从箱子里找到了刚加入研究会时参与制作的文集。这是为了在开放参观日上展出而制作的文集。目录上那熟悉的名字是我的笔名。秋峰的名字也在上面。

我翻开自己写的那篇文章。我的作品以林荫道上的一颗银杏树为起点,主观描绘了冬日的明治通大街上所发生的故事。读着读着,我渐渐回想起了当时的情形。

主动为街道增添色彩的银杏—我试图以群

像剧的方式描绘路过这棵树的人们的故事,但我失败了。

教授也说过,这篇文章的出发点虽然不错,但寥寥数页无法写好这样一个庞大的主题。那时我年轻气盛,就想写出与众不同的作品。文中不乏让人皱眉头的做作比喻。但我能切实地从中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将当时写出这篇文章的我和现在的我远远隔了开来。

再来看秋峰的文章。他以第一人称讲述了“我”翘课骑电瓶车往返于高田马场和樱木町两地过程中发生的故事。文风简洁,以淡淡的口吻描写了景色的变化。

“樱木町……”

思索片刻后,我回想起了在网上看到过的有关秋峰的信息。

“位于横滨的某处……”

是那张夜景图的取景地。或许那时,樱木町对秋峰来说已经是特别的场所了吧。凛知道这件事吗?那时的秋峰还只是位默默无闻的大学生,或许他当时的文章能为凛带来新的发现。我再一次将目光投向秋峰的文章。文中明明没有任何主观描写,却能从中感到某种真真切切的东西。到了这把年纪再去读秋峰当时的文章,我才第一次感到自己有一点懂了他想要表达的东西。与他相比,我的文章粗杂、青涩、稚拙。现在的我,应该能比当时写得稍微能看一些。

与我不同,那时的波多野秋峰,早已找到了自己的风格。即便如此,文章也透露着青涩的气息。比起他的处女作中篇小说,这篇文章给人一种他还在摸索最适合自己的文体的感觉。

我忽然想起凛。凛想读秋峰未经推敲的作品,所以选择了初版单行本。或许她还没读过这本文集里的文章。

拿着文集和相簿走出房间,我听见妻子走上楼梯的脚步声。满脸疲惫的妻子看到我,眯起眼睛。

“……你在干嘛呢?”

一眼就能看出她心情不好。

“今天你回来得很早啊。”

“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出发去大阪。今天临时决定的。”

“这样啊。”

“……一股酒臭味……你喝酒去了?”

“嗯。”

妻子皱起眉头。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文集?”

“嗯。守夜仪式上见到大家以后,就忽然有点想重新读读看了。”

“……好吧。”

妻子不耐烦地应和了一句,从我的身旁走了过去。

“我问你……”

我叫住离去的妻子。妻子回过头,也不应声。

“……如果我现在——”

“你不会还觉得自己能写出东西吧?”

妻子打断了我的话,质问我。她冰冷的视线几乎要贯穿我的身体。我轻轻叹了口气。

“不是。只是有点想读读看以前的自己写的东西……”

“你不会是以为自己写出了谁都没意识到的名作吧?”

“我没这个意思——”

“你知道对自己的文笔最有自信的通常是什么样的人吗?”

“……干嘛突然说这个。”

我怔怔地看着妻子。

“是连一部作品都没能写出来的人们。从未面对过自己写出来的文章的人,反而会有莫名的自信。在你沉迷酒精或倒头大睡的时候,会写的人一直在写个不停。懂了吗?”

“……”

这种事,我当然知道。但是,我一路走来也一直正视着这个事实。至少从未对自己的软弱视而不见过。正是因为我接受了自己写不出好文章这个事实,才会选择踏上外聘讲师这条道路。我也没有做出过会破坏婚姻的出轨行为。就连工资都每个月乖乖存进夫妻的共同账号里。

然而,你却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事到如今,不用你说,我也没打算再动笔。”

我无力地回答。

妻子没有回应,默默地走进自己的房间。我的视线落在手中的文集和相册上。妻子笑得一脸灿烂,一旁的我虽然表情有点茫然,但心情是雀跃的。那时的两人,已经不复存在。这种照片,就算留在家里也没有意义。

上完上午的课,我直奔食堂。头还有一点痛。我手持文库本,排在食堂窗口前的长龙里。今天不想吃咖喱,于是我选样了海带荞麦面。端着餐盘向食堂里的老位子走去。途中,我路过凛坐着的座位。她把套餐里的炸竹荚鱼排往嘴里送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她保持着举起筷子的姿势向我低头行了一礼。今天她依然是一个人坐在那张桌子前,显然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我想起了昨天渡边说过的那句话。

用小巧的嘴巴咀嚼着竹荚鱼的凛身上还残留着几分天真烂漫,让人感觉不到她在课堂上展露出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我该向她打招呼,还是直接走过去……我一边犹豫一边迈着步子。凛一直抬头看着我。就这么注视着彼此,我走到了她的身边。

“我可以坐这里吗?”

我向凛询问。凛边咀嚼边点了点头。我在她对面的座位坐下,将托盘和文库本放在桌子上。拿起筷子。

“您也来这里吃饭啊。”

“嗯,我每天都来这儿吃。”

“我也是。”

对话中断了,我们沉默地动起筷子。酱油味的汤底沁暖了我的脾胃。放下筷子,我察觉到凛正盯着我手里的文库本看。

“您真的很喜欢看书呢。”

“嗯,这是我唯一的爱好。”

“总比什么爱好都没有强吧。”

“是啊。”

我吃了一口荞麦面。

“你只看你父亲的作品吗?”

“不,我还喜欢推理小说和奇幻小说,您呢?”

凛的回答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新出版的已经很少读了。现在只读获芥川奖和直木奖的作品。”

“为什么?”

“学生时期起就一直这样了,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

凛点点头,端起碗喝了一口味噌汤。

“……其他老师偶尔也会像这样向我搭话。”

凛放下碗。

“您也是因为担心所以才会跟我搭话的吗?因为我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待着……”

凛暖昧地笑了。

“不用担心我。我觉得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不好的。”

我点头回应。

“我也一样,觉得一个人待着挺好。和别人待在一起反而会觉得累。所以,我不是因为担心你才跟你说话的。”

说完,我又夹了一筷子荞麦面。凛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其他人都让我去交朋友,只有老师您不一样呢。”

“我是外聘老师,工作是教古文,不懂什么社会观念。而且,我和你一样,习惯了一个人待着。不必勉强自己和别人待在一起。当然,这只是我的见解。”

凛一言不发地盯着我,她的视线让我不安了起来。

“抱歉,打扰了你独自享用午餐的时间。”

“啊,不会,一点都没打扰。抱歉,我很少和别人一起吃饭。刚刚那句话不是那个意思。”

我正准备站起身,凛制止了我。

“你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呢?你们不一起吃饭吗?”

凛摇摇头。

“会有专门的人负责过来做饭,吃饭时我都是一个人。”

“这样啊。”

凛细嚼慢咽的样子让人感觉她有良好的教养。

“能容我这个中年人多嘴一句吗?”

凛微微点了点头。

“最好不要活得太麻木,等你开始后悔就晚了。现在你还年轻,还来得及。不像我,已经连后悔的余地都没有了。”

凛放下手中的筷子。

“这是什么意思?”

“我和你一样,很享受一个人的时间。但是,我觉得没能遇见想在一起的人是种寂寞。直至今日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大部分人都能做到的事,只有我无可奈何。再普通不过的常识和行为,我却适应不了。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下去是种寂寞,而我却没能及时察觉到这点。所以,最好不要对自己的内心过于麻木。”

我垂下视线。汤已经凉透了,面也胀开了。

“我好像——”

凛放下筷子,静静地看向我。

“明白您想说什么了。”

说完,她把目光缓缓投向食堂里的学生们,然后又向我点点头。

“我明白了。”

我淡淡地笑了。

“还来得及。你还年轻,还能改变。”

“我没有您想的这么幼稚,不是说改变就改变的。一想到既不是大人也不是孩子的年纪还要持续很多年,我就觉得每一天都痛苦不堪。”

“……痛苦?”

凛点点头。

“如果是您,会怎么做?如果有一个可以挽回的机会,您会怎么做?”

“我想想……”

我想起昨天找到的那本文集。

“我想更加随心所欲地创作。不故作高深,不刻意迎合……成为像你父亲这样的小说家。如此一来,我的世界说不定会变得更加广阔,遇见更多人。”

“……”

凛抬起低垂着的眼帘,用纯真的眼神凝视着我。我愣愣地望着表情如孩童般天真的凛。

“想写就写吧。”

我摇摇头。

“再怎么说也太迟了。我的身心都已经完全失去张力了。”

“您也许并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老。也许就是因为不够成熟,所以您才会选择学校作为职场。”

“……也许吧。”

“只是小说而已。不管您写还是不写,世界都不会因此改变。家父也是一样。我觉得呀,就像哼小曲一样放松心态去写就行了。”

凛移开视线,咬了一口竹荚鱼。

可波多野秋峰确实改变了世界,不是吗?虽说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作品都可有可无,但唯独波多野秋峰并非如此。看着眼前的凛,我回忆起昨天在照片里看到的秋峰。他们确实有几分相像。

第一声预备铃响了,凛还没有吃完午餐。

“抱歉,打扰你吃东西了。”

“没关系,我很高兴能和您说上话。”

我端起托盘离开座位。结果还是没跟她提起文集。我回头看了一眼,凛还在吃饭。

仅凭文章改变不了世界。凛是这么说的。也许她说的没错,是我顾虑太多了。

我转身走回凛所在的那张桌子。凛放下筷子,惊讶地看向我。

“昨天我翻出了你父亲大学时期的作品。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我就带过来。”

凛呆若木鸡地望着我。

“如果你想了解大学时期的他,比起问我,直接看他的作品也许更好。如果你不想看,我也不会强求,反正只是偶然找到的……”

片刻后,凛微微扬起嘴角,笑了。

“谢谢,那请您务必带来。”

我点点头。

“我总是在向您借东西。”

“啊?喔……”

是说伞的事啊。

“不用放在心上。反正放在我这儿也没用。”

“但是下雨天还是需要伞的吧。”

凛又笑了。确实如此。

“明天我会把文集带去图书馆。”

“我很期待。”

“那我先走了。”

我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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