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作答者:细江爱
Q1.请问您对川崎同学有什么了解?
无。
Q2.请问您是否在校内看过某名同学遭到霸凌?
无。
Q3.请问您对霸凌有什么看法?
怎样才算霸凌?我不懂界线在哪。
Q4.若您针对这次案件与霸凌问题对学校有任何建议,还请告知。
这件事明明跟我八竿子打不着,
莫名其妙被当成元凶让我很火大。
对细江爱而言,川崎朱音是讨人厌的同班同学之一。她是个不起眼的存在,属于无法成为班级中心成员的类型。尽管如此,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却嚣张地染起头发。她把裙子弄短,衬衫的扣子也开了两颗,刻意要靠近爱也很烦人。
爱有种领袖气质,从以前就有吸引他人的魅力。这都拜天生的美貌与才能所赐,不管川崎怎么做,都绝对比不过爱。
“据说你与川崎朱音常起冲突……这是事实吗?”
这说法真是委婉。话语经过层层包装,让爱不禁烦躁起来。就像是在网络上订指甲油,收到包了足足七层的巨大纸箱一样不必要。既然怀疑我何不直说?
“不是。”
爱撑着脸颊遥望窗外。天气晴朗得要命。蓝天的色泽均匀到不存在浓淡变化,不具现实感令人作呕,看起来就像电脑绘图。坐在面前的训导老师狐疑地将手掌贴在脸上。
“可是有好几份问卷,都说看过你跟川崎同学有纠纷。”
“所以呢?老师是想把那女的自杀这件事都怪在我身上吗?”
“你怎么会跳到这种结论,老师只是在调查实际上发生了什么事。”
“调查有什么用?你找我问一百次话,就能找到那女的写的遗书了吗?蠢毙了。”
“你不要称呼死掉的同学‘那女的’。”
“所以她没死就可以说了?那我明天也去死好了。这样老师大概也会反省自己不该骂我。”
“这种事情就算是玩笑话也说不得。实际上真的有学生死了,你这样很不得体。”
“好好好,您说得是。”
训导室位于教师办公室隔壁。这是个宛如连续剧中侦讯室的狭小空间。中央放着造型单调的桌椅,窗户装了铁栏杆。违反校规的学生会被叫到这个地方接受指导。我感到非常抱歉,再也不会犯了,他们在此缴交徒具形式的悔过书,请求学校赦免罪孽。
“吼唷,真是麻烦死了。”
见到爱大表不屑,老师的脸颊抽搐起来,可能她用来维持假笑的肌肉已逐渐衰老了吧。
“既然如此我就开门见山地说了。有人目击你上上星期五与川崎同学在扫地时间起了争执。”
“我们哪有争执?”
“问卷上说你对川崎同学撂狠话。”
“我才没撂什么狠话,我只是把我想到的事情诚实说出口。”
“你说了什么?”
仿佛不愿错过任何爱说出来一字一句,老师凑近爱。抹满化妆品的皮肤传来浓郁的香精味。爱叹口气,将视线转向老师。
“我说,我可没把你当成朋友。”
“你确定你这样跟川崎同学说?”
老师缓缓挨近,跟爱再次确认,逼人的视线让爱露骨地皱起脸来。
“对啊,一字不差。”
“然后川崎同学怎么回答?”
“谁知道,我说完就直接离开教室了。”
老师在夹板写下爱的证词。她平常放在胸前口袋的原子笔,是站前银行发送的礼物。猫型吉祥物穿着明亮水蓝色的连身裙。露出肉球挥手的模样,根本就是做作这个词的浓缩。女生喜欢可爱的东西,但讨厌装可爱的女生。
爱将自己的手指对着日光,裸色指甲油随着角度变幻闪耀的色泽。
“我不知道老师怎么想,但川崎才不会因为这样就去死。”
“你怎么可能知道这种事。”
“我就是知道。不是常有人说,喜欢的相反是漠不关心吗?”
放在老师身边的提包装了班上缴回的问卷。尽管数量众多,却全是不痛不痒的证词。
“班上的人都不关心川崎。他们认识的川崎,就跟千层派最上面那层一样浅薄。我比他们了解川崎多了。”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川崎,川崎也讨厌我。”
我们情投意合呢。听见这玩笑话,老师的腿抖了起来。居然会抖腿,可见她非常恼怒。老师停下摇着原子笔杆的手,视线笔直地投注在爱身上。充满责备的目光,散发出人师的强烈信念。大人矫正起孩子,像是把扭曲的钉子打回原样。把他们脑里的理想框架硬是塞给孩子。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跟我闹?”
“你好意思说我闹?说起来不过就是川崎死了,为何你们要因此跟我死缠烂打?真是莫名其妙。”
“你的同班同学可是过世了,我不允许你这样说。”
“谁管你啊。每个人心里还不是都这么想。不熟的同学死了,就跟电视新闻报导有人死了没两样。”
会为川崎朱音身亡真心落泪的人,一定只有从小认识她的高野同学。即使每天待在同一间教室,不熟的人也等于不存在。就跟偶尔会闯入视线内的班级图书差不多。就算对书背的书名有印象,对内容没兴趣就没有意义。
“我说那个问卷啊,我们班有几个人认真作答?”
“我不能说,内容必须保密。”
“我看也只有高野同学会认真回答吧。”
爱这句话让老师的眼神明显闪烁。问卷罗列的场面话说来好听却没有内涵,学生不过是配合演出学校要求的理想学生。
“大家都满嘴谎话,只会骗骗骗。每个人满脑子只有自己,根本不在乎川崎。他们也是这样对我,只要把我视为敌人就能产生向心力,所以才会在问卷上说我的坏话。”
爱的脑海中冒出了不起眼的同班同学。尤其是那群乌合之众的女生小圈圈。一群思绪肤浅、认为占据多数就能保住自己安身之地的家伙。爱起身,露出靠自拍练出的灿烂笑容。
“老师你应该也知道,排挤某个人使得剩下的人团结一致,并不是多稀奇的事。那你知道吗?这就叫霸凌啦。”
老师无法反驳,一张嘴只是无声张合。不管口红把她那张嘴妆点得多娇艳,发不出声音也不过是个装饰品。爱对眼前的大人投以轻蔑的眼光,站住!老师说。爱没听从,她丝毫感受不到理会她的必要。
“唉,好累喔。真是莫名其妙。”
等待爱回到教室的,是桐谷美月与夏川莉苑。她们注意到爱的声音,停下筷子。爱刻意大摇大摆地坐上椅子来表现不耐烦。美月静静微笑。
“辛苦了,去好久啊。”
“大家人好差,完全在怀疑我。”
“好可怜喔,给你拍拍。吃下这个打起精神吧。”
给你。美月把蛋卷夹到爱面前。爱毫不犹豫咬下,舔舔嘴唇。美月家的蛋卷加了砂糖甜滋滋的。爱喜欢咸蛋卷,但能接受偶尔吃吃甜蛋卷。
爱把在店里买的午餐面包倒到桌上。炒面面包、可颂、蛋沙拉面包。母亲工作忙碌的时候,爱的午餐总是这三种面包。她把这个组合命名为黄金三重奏推荐给大家,但目前仍没有任何人跟进。
“我刚才才跟美月在聊这个,果然是找你去谈那个问卷调查的事吗?”
以优美的姿势将羊栖菜送入口中的夏川同学微微歪起头。不久前夏川同学还与高野同学跟川崎朱音三个人一起吃午餐。然而现在川崎死亡而高野同学没来学校,夏川同学就落单了。是美月看不下去找她一起共进午餐。爱与美月原本就对夏川同学有好感。这是因为班上多数女生对她们两个的敌意表露无遗,但夏川同学却敢毫不在乎地找两人说话。
“没错没错,真的好烦。为什么大家都要怀疑我啊?”
“谁叫你素行不良。”
美月笑嘻嘻地嘲弄爱。你喔。爱噘起嘴,打开铝箔包的饮用口。麝香葡萄味的红茶是这个月的新产品。容量五百毫升这个价位算是便宜,因此有许多学生都买铝箔包的红茶。然而因为量多到喝不完,常常都开始上课了,铝箔包还放在桌子角落。
“话说回来,高野同学还是没办法来上课吗?”
爱的视线落在空位上。好学生高野同学的桌子里没放任何东西。见不到任何生活痕迹的桌子,看在别人眼里莫名有些阴冷。
夏川同学垂下肩。
“对啊,她心情好像还很低落。”
“毕竟是童年玩伴,当然会难过。”
美月摸摸夏川同学的头。每天追求成熟风韵的美月与有一张娃娃脸的夏川同学凑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一对姊妹。
“希望纯佳快点回来学校。”
“对啊,我好想念高野同学。”
爱的发言让夏川同学表情瞬间亮了起来。
“要是告诉纯佳你很想念她,她一定会很高兴。”
噗嘻,从她小巧的嘴流露的笑声极为独特。爱非常喜欢这个笑声。优秀的外
貌再加上优秀的脑袋,这笑声是乍看完美的夏川同学唯一的瑕疵。每当爱听到这个笑声,她就会想起眼前的少女也跟自己一样,是个普通的女高中生。
放学后的教室一口气安静下来。一半的学生有社团活动,另一半则打道回府。图书馆附近的自习空间总是人满为患,有许多年轻人埋首于学业。这间学校就是这样的地方。拥有考上理想校系这个明确目标的学生,在念书这个共同目的下共聚一堂。
这样想来,或许爱从一开始就选错高中了。在补习班老师的建议下迷迷煳煳考上的当地高中,是被誉为县内首屈一指的明星学校。校内有许多用功的学生,以往创建人际关系的方式在这里毫不管用。爱从以前就注重打扮,也能跟男生自在交谈。自己没有任何特别企图的这些行动,看在周围同学的眼里却似乎很碍眼。等爱发现时,她已经成了班上女生的眼中钉。起初她也曾经烦恼过。爱也只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可以的话她也想跟大家度过融洽的校园生活,然而这个目标看来已无法达成。全因为对方丝毫没有跟自己好好相处的意思。
“好烦喔。”
美月将手放在窗框上,重重叹了口气。这是她的口头禅。她心情正低落,她心情正烦躁,她的声音会向爱透露这类心情状态。
“窗外有什么好看的吗?”
“没。”
“也是。”
嘴巴上这么说,爱还是坐到了美月的身边。足球社社员正吹着舒爽的风在操场宾士。在这个夏日将至的季节,跑来跑去稍嫌气温太高。灌进教室的风掀起了刘海。美月伸出手指将爱的刘海从前额到耳边一路抚平。
“你看过那支影片了吗?”
对于美月的问题,爱模棱两可地哼了一声。
“你是说川崎的影片?”
“就是那支。”
“我看了,真扯。”
“那支我也不行,到底是谁拍的啊?”
“不知道,不过没拍尸体这点还可以。”
以手指操作手机荧幕,爱轻松找出川崎的自杀影片。这年头自杀影片不算稀奇。就算短期间有人关注,川崎也会马上被人遗忘。
美月耸肩。
“川崎害得课程进度落后,大家就算没说出口,也很不耐烦吧。”
“老实说与其逼我们听可有可无的爱惜生命论,我更想赶快写补习班的作业。”
“我懂,浪费时间。”
在假日强制召集学生的全校集会上,她们被迫听了校长又臭又长的演讲。请你们想想,父母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把你们抚养长大。在你的身边一定也有心疼你的人。他对着学生全力疾呼生命的美妙,然而这些好听话反倒让爱更恶心。无从挑剔的乖乖牌说词是说给不特定群众听的,而不是专为自己吐出的话语。追根究柢,身边有心疼自己的人跟寻死的念头也是两回事。
“我每次都很怀疑,会因为那种道德劝说就回心转意的人真的存在吗?”
“有没有效果不重要,学校只是以防万一想做出校方已经采取措施的样子。”
“啊——真讨厌,大人好肮脏。”
“就是说啊。”
打开通讯软件,朋友开开心心的对话映入眼帘。“星期日想去买东西,有没有人要陪我去?”、“夏装?”、“听说开始折扣了。”、“真假,我想买凉鞋。”、“啊,我周日有空。”、“几点开始?”、“在哪碰面?”、“赶得上的话我会到。”
对话框接连冒出,爱也赶紧打起回应。她跟中学时代的朋友如今也很要好。尽管目前是这副德性,当年爱在小圈圈里功课可是特别好。学校建议她去符合自己成绩的高中,但或许她其实该去朋友就读的当地普通学校。跟话不投机的人共同度过每一天,实在太痛苦了。
“但这样我就无法与美月相遇了吧。”
“你没头没脑说什么啊?”
听见爱的自言自语,美月温和地眯起眼。每当她那充满爱怜的眼光对着自己,爱总有种心痒的感觉。
“没啦。”
“很令人在意耶。”
“你才没有在意咧。”
“真的啦。”
美月笑道,接着将手伸向放在桌上的文库本。书店代为包装的纸书套上,以简单的线条画着异国街景。美月将头发撩到耳后,塞进蓝色耳机。一旦她的视线顾着追逐文字,任何人的呼唤都会被她排拒在外。确定美月已埋首于书中后,爱观察起美月的侧脸。
爱与眼前的桐谷美月邂逅的机缘极为平凡,说穿了就是社团。中学时代就参加篮球社的爱,上了高中也顺理成章地想加入篮球社。体育社团也有许多体保生,对在班上没有容身之处的爱而言,社团是少数可以喘息的空间;而美月就来到了篮球社。
美月从一开始就掳获了许多人的心。爱虽然常常被称赞可爱或长得漂亮,美月的类型却压根与她不同。她一尘不染,毫无累赘。眼线与睫毛膏对完美的容颜来说皆是无用之物。她是上帝创造的最高杰作,爱深爱着她的稀世美貌。
进入社团没多久,爱就找上美月,两人就这么成为朋友。平时矜持的美月,只有在爱面前会亲昵笑闹,这让爱有种优越感。两人没花上多久时间,就成了特殊的朋友。
“美月……”
爱用像是说悄悄话的轻声细语呼唤她。呼吸大过说话的声响,没引起美月的反应。专注于书本上的她已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爱已经习惯她这种状况了。起初她也曾为两人相处时还听音乐这点感到火大,在她发现美月没有任何恶意后,爱也开始会做起自己的事。
爱边玩手机边观察眼前的少女。白皙如雪的肌肤。高挺的鼻梁。低垂眼睑上一圈纤长的睫毛。水润的红唇透出蜜桃微微的甜美香气。浮出的锁骨、细瘦的手肘。随着夏日接近,美月又消瘦几分。
她在高一的夏天离开社团。由于气喘宿疾恶化,医生祭出禁令。人前表现坚强的美月,唯有在爱的面前示弱。我不想退出社团,她泪眼汪汪地哭诉,爱在冲动之下将她拥入怀里。
——我也会退出社团,我要陪在你身边。
直到如今爱未曾后悔过这个选择。想打篮球随时能打,但想陪在美月身边就只能把握现在。
“美月,我喜欢你。”
幽幽的低语没有获得任何回应。
星期二是个雨后的晴天。足球社社员一脸不满地仰望着放学后完全晴朗的天空,“怎么不下雨暂停一次社课啦。”这样的咕哝完全就是进行户外活动的人会说的话。还在篮球社的时候,爱从来没在意过天气变化。
“等待期间会不会很无聊?”
“不会,我在写数学作业。”
“期末考也快到了。”
“对啊。也差不多该认真读书了。”
爱与美月捧着数学参考书,一起踏进图书室。每周二是美月这个图书委员的值班日。爱回到家里也闲闲没事做,因此每次都会等美月下班。最里面的图鉴区前的书桌,是爱的宝座。
爱打开笔记本,在纸张之间插入埝板。右边写上日期,铅笔盒则摆在左手边。这是她认真读书时的老规矩。爱在格线上写入数字,全心投入算式。中学时代从头数起比较快的校排名,在进入这间高中后掉了不少。称霸杂牌军与在精挑细选的菁英之间夺魁,两者之间是天壤地别,所以夏川同学真的很厉害。从入学考试到现在,她一直是第一名。爱打从心底尊敬这位天真可爱的同班同学,尽管其他人完全不懂她的可贵。
“呼。”
有别于中学时代,放学后的图书馆充满人气。这里很多爱书的学生。瞥一眼柜台,爱见到美月正与陌生的女学生谈笑,是爱不认识的女生。她感觉不是滋味,停下解题的手。爱看向手表转移焦点,发现就快到结束时间了。作业还剩一点就能写完,时间抓得刚刚好。正当她想接着回到笔记本上时,有个碍眼的东西毫无防备地闯入爱的视线内。整整齐齐的黑发,具有中性之美的侧脸——是中泽博。认出他的那刻,爱不禁脱口而出:
“倒楣死了……”
幸好博没对爱的自言自语做出反应,他似乎撑着头睡着了。博的眉头紧皱,嘴发出微弱的呻吟。他大概遇上了什么让他会做噩梦的倒楣事,遗憾的是爱不是超能力者,因此无法得知他的内心——不对,爱其实知道。博现在正思念着死亡的川崎朱音。
“毕竟他们两个现在在交往啊。”
这次的自言自语,爱好不容易留在嘴里。她用舌头扫过牙根,设法咽下了就快吐出的叹息。爱将脸压近桌子,努力把他的存在从视线中驱逐。
中泽博直到一年前都跟爱交往,就是所谓的前男友。主动追求的人是爱。那是中学三年级的事,爱想忘也忘不了。他们持续交往,进了同一间高中,但在高一那年夏天两人散了。提分手的人是博。
爱喜欢的是博的长相,性格她不在乎,博就是长相姣好的类型。爱从小就不分性别喜欢美丽的人。无论是一起行动的朋友或交往的对象,长得好看就对了。眼福多多益善是爱的一贯主张。
“抱歉,久等了。”
结束图书委员工作的美月飞奔而来。赶人的钟声响起,然而博的意识还在九霄云外。
“辛苦啦,我现在收十。”
爱快手快脚将笔盒与笔记本收进书包,转身面对美月。等待爱收十的期间,美月面色险恶紧盯着博。
“美月,回去吧。”
爱扯扯美月衬衫袖口,她的表情这才微微放松。她勾起爱的手臂,紧贴着爱要给周围的人看。这大概是在牵制博吧。她觉得美月这种爱吃醋的个性很可爱。两人行经博的正后方,不过陷入沉眠的博毫无反应。他带着忧愁的脸仍是一样地美。
“你在看中泽吧?”
随着夏日接近,日落时间慢慢变晚。夕阳融入山间的残渣,不久后将被吞噬进支配四周的深蓝之中。爱把包包放在长椅角落,腿大剌剌伸开。从脚尖包覆到脚跟的黑色乐福鞋,是入学前缠着母亲买的。
站前的公园是爱与美月在归途流连的地点。咬下超商买的冰棒,牙根立刻一紧。正当爱为融化的冰棒叫苦连天,买了杯装冰淇淋的美月说了刚才的这句话。看她鼓胀起双颊,可见美月相当生气。爱不禁笑了出来。
“我是看了,但没有特别的意思。”
“真的?”
“真的啦。”
“绝对不可以看上那种男人,绝不可以选抛弃爱的家伙。”
美月用乐福鞋的尖端挖起了柔软的地面。沾上的土因为上午的雨变得软黏,无法轻易去除。美月紧紧盯着自己,舔起塑胶汤匙。
爱赶紧解释。
“不用担心,我对他已经没有任何爱意了。”
“我无法信任,你就拿帅哥美女没辙。”
“这是本能,没办法啦。”
见到笑嘻嘻的爱,美月气得竖起双眉。
“怎么能说没办法。你要是不小心,会被不正经的男人吃掉的。”
“美月你真爱操心。”
“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因为我喜欢你啊。”
“是是是,谢谢您的关心。”
“我每次都说的,我是认真的。”
“我知道啦。”
爱挥挥手,再次咬起苏打口味的冰棒。冰棒表面已完全融化,汁液滴到手上。用舌头舔舐木棒,如糖水的单纯甜味黏上舌尖。
“话说回来,关于那封信啊。”
“你说川崎那封?”
爱硬是转换话题,让美月露出苦瓜脸。不过她也没多抱怨,仍旧配合她聊起新话题。用不着说出口,美月也能读出爱的心情,因此爱总是仰仗着她的体贴。
“对。我看老师的感觉,大家果然都没跟老师说。”
“我们这班不意外。”
美月拿汤匙插进香草冰淇淋,融解中的冰淇淋表面形成了好几个凹洞。
美月的嘴角露出冷笑。
“到头来收到信去楼顶的,也只有高野同学啊。”
“班上的人把我说得这么难听,自己也挺狠的。”
“不过这里就是这种地方啊。”
美月口中的这里到底是指哪里?是学校这个狭窄的封闭空间,还是巨大的现实世界?
美月继续说:
“川崎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居然觉得写那种信,大家就会聚集到顶楼。她人缘又没那么好。”
“结果居然只有高野同学过去啊。”
爱清清楚楚记得那天的事。雨后的天空异常晴朗,那天的夕阳强烈得宛如世界在燃烧。楼顶。信。体育服。记忆的片段在脑中聚集,在爱的脑海里唤醒当时的情境。
星期五第七节课是体育。由于扫兴的雨,体育馆的空气充满了湿气。为了帮流汗燥热的身体降温,爱握着体育服的下摆扇起风来。篮球还是一样好玩。拿下绑头发的橡皮筋,她感受到风钻进闷湿的发丝之间。
“二班跟六班,别忘了你们今天负责整理场地。解散。”
铃声响起,同一时间老师解散同学。学生发出压抑兴奋的欢呼。星期五下课那一瞬间永远令人雀跃。
“爱,快走吧。”
爱被美月牵着手拖回教室。其他的学生忙着闲聊,每次都会略晚回到教室。两人总是在体育课结束后率先解开门锁,享受两人独处的短暂时光。代替更衣室使用的教室,每个人的桌上都乱糟糟地堆着脱下来的制服。
爱脱下体育服,把衬衫套在无袖背心外。正当她一颗颗由下往上扣起扣子,美月突然盯着爱的抽屉看。
“里面有封信。”
“信?”
爱歪起头。小学时虽然很流行跟朋友互传信件,到了高中人人有手机,写信的机会瞬间变少。无论是悄悄话或是聊天打屁,靠通讯软件也就够了。对理所当然会把手机带在身上的爱这些人来说,写信具有特别的意义。
还没换下衬衫配短裤的不搭调打扮,爱就从自己的桌子里抽出那封信。纯白的简单信封看在喜欢繁复装饰的爱眼里有些寒酸。翻过来信封上写着“给爱同学”。拆开信封,里头放着两张便条。第二张纸画着写实的黄色花朵。爱不熟花的种类,但这种花她也认得。小学上课也学过的喇叭型花朵,这是水仙花。
视线回到第一张纸,上头写着简单的语句。爱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眉头皱得多紧。
“麻烦你今天放学来北栋教学大楼楼顶一趟。我有特别的事要说。你不来我大概会死。 朱音”
见到句子的那瞬间,她浑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恶心死了。”
这种麻烦的事就要尽快忘掉。爱把信揉成一团,直接丢进垃圾桶。漂亮,美月随口说说。
“你桌子里也有吗?”
“有,你看。”
她举起的信上画着蓝色的绣球花,中央写上的文字与爱收到的信有着相同的字迹。
“今天放学有空的话请来北栋教学大楼的楼顶一趟。我想继续谈那件事。川崎”
内容跟自己的不一样。爱开口询问:
“那件事是?”
“我不知道,完全没头绪。先不提这个,你看近藤的桌子里也有。”
美月说完抽出了隔壁桌子里的信封。那是近藤的桌子。白色信封与爱和美月收到的那封一模一样,两人对看一眼。
“要开吗?”
“要。”
美月的手指小心翼翼撕开贴纸,爱用眼神催促着她。教室还没人进来,不过被人撞见她们拆别人的信总是不太好。
“打开了。”
美月从信封抽出便条,第二张信纸照样用彩色铅笔画着花卉图案。
“今天放学有空的话请来北栋教学大楼的楼顶一趟。川崎”
与写给爱或美月的内容相比,这封的内容简单多了。其他学生也收到信了吗?爱无法抗拒好奇心,巡视起教室里的桌子。
“天啊,这家伙在全班女生的桌子里都放了信。”
“真的假的?”
“好夸张,到底多想求关注。”
要写这么多封信,得花费相当多时间。而且川崎还在所有信上加了手绘的图画。从细心描绘的每一片花瓣,都能看出她非得找人上楼顶的执着。爱更加厌恶川崎朱音这个人了。
“是说川崎今天根本请假吧?所以她是特地来学校送信?恶……”
“美月,你不要继续认真推理了。难看到我都心情差了起来。”
听见爱这么说,美月一脸同意地点点头。爱讨厌川崎,但她更不喜欢研究讨厌鬼的思路。与其让不顺眼的家伙占据意识,思考自己喜欢的东西要好上太多。
手中还拿着近藤的信,美月不解地望着自己。
“不知道夏川同学或高野同学的信里写了什么?”
“对耶,跟她要好的人也被叫去楼顶了吗?”
“真好奇。”
爱跑到夏川同学的座位,从桌子里抽出信封。反面圆磙磙的字迹写着“给莉苑”。她像刚才美月那样仔细撕开贴纸,拿出里头的信。
“你最近好像身体不太舒服,今天早点回家吧。朱音”
第二张便条画的是没见过的花。长长的绿茎就像仙女棒一样,顶端绽开小白花密密麻麻行程球状。凑到爱的手边看起信的美月佩服地点起头。
“是毒芹呢。”
“那是啥?”
“伞形科的植物。顾名思义具有强烈毒性,误食严重会致死。不过花本身很漂亮。”
“你好清楚啊。”
美月露出娇羞的笑容。
“我喜欢这种有毒的东西。”
这么说来的确是。虽然爱完全无法理解,美月就喜欢调查这种有毒的生物。她曾经口沫横飞地诉说毒物有攻击性这点很迷人,但爱实在无法产生共鸣。
望向手中的信,毒芹照旧直挺挺地盛开。爱是水仙。美月是绣球花。近藤是百合,而夏川同学是毒芹。单看每个人的花种类都不同这点,势必具有某种涵义。只不过爱丝毫不想推测川崎的意图。
美月沉吟。
“她果然都要夏川同学这种跟她交情好的人远离楼顶。”
“川崎想在楼顶做什么啊?”
“连我跟你都找出来要做的事?搞爆
炸吗?”
“这我倒是没想过。”
“不然……我随便说的,像是自杀。”
“不可能啦。她真的想死,应该会找高野同学或夏川同学吧。一般应该会想在死前跟要好的人见面。”
“也对……对了,信封里是不是有装别的东西?”
美月一指,爱连忙以指尖在信封内摸索。指甲勐然碰到一个物体,是一把旧钥匙。表面还贴了写着“北栋教学大楼楼顶”的纸胶带。川崎原本就令人一头雾水的行动,这下更加难以理解。
“为什么信里会装钥匙?美月,你有头绪吗?”
“完全没有。是说川崎怎么会有楼顶的钥匙?她偷的?”
“都这样了,也来看高野同学的信吧。”
握着给夏川同学的信,爱与美月走近高野同学的桌子。就在此时,门另一端传来开开心心的谈话声。看来班上其他同学回来了。爱与美月瞬间对看一眼,火速将手中的信塞进自己的桌子里。被撞见自己翻找别人的桌子可不妙。爱在短裤外套上裙子,匆匆忙忙装出更衣中的模样。
教室的门开了。这班规模最大的女生团体吱吱喳喳地边聊边踏进教室。之前大概是在等负责收十的朋友吧。原本寂静的教室瞬间恢复吵闹。
“不会吧,距离期末考只剩两周了喔?”
“每次看月历都会被吓到。”
“惨了,我完全没读。”
“你这种口气就是那种喊假的没读。”
“不,我是真的没读。”
“啊,桌子里有东西。”
一名女学生望向自己的桌内。她注意到川崎的信。其他女学生也陆续叫了出来。
“我的桌子里也有。是谁寄的啊?”
“是朱音同学写的,要我去北栋教学大楼楼顶。”
“我的也这么写。”
“可是我还要去委员会。”
“我也有社团不能去。”
“是说她这样临时传信找我都没想过我方不方便,我也不能去啊。”
“反正会有人去吧?”
“星期一见到她再问有什么事吧。”
女学生一个个将信收进书包里,全部一脸理直气壮地忽略川崎的信。
“是说我现在超想买东西的。”
“我懂。”
“我也想,靠零用钱根本买不了想要的东西。”
“可是学校不准打工。”
爱斜眼望着她们,默默继续换衣服。有个词叫做校园阶级,但凡两人以上聚集的地方,必定会产生上下关系,而爱从以前就处于其中的高等阶级。然而立于人上也未必能保障顺遂的校园生活。数量就是力量。在这个明星高中里,乍看个性稳重的学生群聚着一起生活。这些人看似温良恭俭让,却对一旦视为敌人的人心狠手辣。重重的隐形高墙无声地排拒了少数人口。她们是弱者?大错特错。她们强迫大家维持皇城内的和谐,重视不成文的规则。她们靠这种方式让向心力变得更稳固,在台面下持续排除被认定的异己。分进这班过了好几个月,爱与美月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同班女生的联络方式,而她们全都早就互加了通讯软件。
换好制服,爱边看镜子边调整发型,此时近藤与高野同学回到教室。夏川同学也跟在她们背后。这么说来今天体育课中,老师要她们两个送比数纪录去教师办公室。爱拿梳子梳开头发,思索起放在自己桌子里的信。贴纸还没恢复原本的状态。要是现在把信交给夏川同学与近藤,偷看的事铁定会曝光。爱故作镇定,双手颤抖地将头发绑在侧边。幸好没人跟晚一步回来的三个人提起信的事。
三个人分别回到自己的座位,急忙换上制服。再五分钟这里就不再是更衣室,会恢复为普通的教室,得在男生回来之前换好衣服。盯着镜子看,坐在背后的高野同学的身影必然会进入视线。上课时戴着无框眼镜的高野同学,平常是不戴眼镜的。颇有班长风范的规矩服仪,更加衬托出她清纯的魅力。高野同学的脸也符合爱的喜好,她就跟清纯派偶像一样可爱。
扣上衬衫第一颗扣子时,高野同学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视线固定在桌子上。爱立刻心里有数,是信。高野同学发现了川崎的信。她先四下张望,接着才在桌底下偷偷摸摸动起手来,大概在拆信吧。高野同学担任班长又身兼足球社经理,同时也是川崎童年玩伴。看到来自川崎的信,她又会有什么想法呢?
爱将视线移回镜子里自己的脸,顺利整理好乱掉的头发,心想或许耳后该用发夹固定。
“细江同学。”
“怎么了?”
声音突然从头上冒出,爱不小心破音了。看向身旁,高野同学竟然站在那里,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靠过来的。
“今天一起回家吧。”
高野同学右手使力起来。她的手中有个东西唰唰作响,揉成一团。
“咦?好啊。”
“太好了,就这样。”
高野同学说完再次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爱也曾与高野同学一起回家过,但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邀约。到底是怎么了?看来川崎的信可能果然要她远离楼顶。爱拿着发夹刺进发束里,偷偷看向镜子。高野同学正遥望窗外,眼神仿佛飘向了某个远方。
“高野同学为什么要去楼顶呢。”
戳着冰淇淋,美月语带叹息地嗫嚅。她那天被老师找过去,因此没与爱两人一起回家。要是高野同学没去楼顶。要是当时自己强行留住高野同学。她心中有万万个假设,但在幻想中怎么挣扎,现实永远不会改变。高野同学那天就是去了楼顶,然后看到川崎同学死去。
“老实说一想到川崎害得高野同学难过,我就好难受。”
“我懂,高野同学人那么好。”
“她干么对川崎的死耿耿于怀?那种人爱死就让她去死吧。”
“她们从小认识,心情应该很复杂吧。”
“这我也知道啦。”
爱只是不高兴见到川崎使得某个人悲伤。若那个人是善良体贴的高野同学,就更不用说,然而爱不知道怎么为她打气。
美月的手突然扯起爱的衬衫下摆。眼睛转向旁边,就见到她的脸紧贴着自己,连美月的睫毛都根根可见。长长的睫毛就像是川崎桌上放的白菊,呈现柔美的弧形且直直向上翘。睫毛环绕的两颗眸子,顺着角度熠熠生辉。
“你用不着为这件事苦恼。”
“是吗?”
“因为到头来也跟你无关。”
美月的声音冰冷至极,令她反射性屏息。
带着夜意的空气恶作剧地刺痛着爱的肺。
到了星期三,高野同学依然没来学校。近藤也请假。目击川崎自杀现场的人除了夏川同学全都缺席。爱知道夏川同学因此遭到周围的人冷嘲热讽。
“为什么夏川同学还能一脸无所谓?”“朋友死了却还心平气和的,这是哪里有问题吧。”这些话语被归类为插科打诨,当成玩笑话听过就算。多数班上同学大概希望夏川同学垂头丧气。只有一天也好,希望她让大家见识自己悲伤落泪,但夏川同学却没这么做。她一如往常欢笑,一如往常生活。对此感到不自在的学生,便对夏川同学投掷有透明包装的恶意。
“夏川同学,作业写完了吗?”
爱用指甲戳戳眼前的娇小背影。课程与课程之间安排的十分钟休息,平常爱总是把这段宝贵时间分给与美月聊天,这次她决定完全花在夏川同学身上。在高中生身上看起来太幼稚的双马尾,反而与夏川同学很搭调。她转过头,圆磙磙的眼珠对着自己。
“写完了,我昨天都写了。”
“也是。”
“怎么了,你还没写完吗?”
“写完啦,昨天就写完了。”
“这么说来,星期二是美月同学在图书室值班的日子啊。等待时会不会很无聊?”
“超级无聊,所以才会做作业。有效运用时间。”
“早知道我也去图书室,就可以跟你一起写了。”
“你解题太快,感觉马上就会写完。”
“应该是比一般人快啦。”
噗嘻,夏川同学露出洁白的牙齿笑道。对全年级第一名的她来说,这句话显然谦虚了点。她那颗小小的脑袋瓜里,想必塞进了压缩过的超级电脑。
“对了,高野同学还好吗?”
听见爱的问题,夏川同学眉间蒙上一层阴霾,以没有涂上任何东西的粉色指甲轻触自己的嘴唇。
“我打电话给她,她是说自己不要紧。但她今天还是没来学校。心情还很低落吧。”
“是吗,希望她可以早日恢复。”
“真的不行的话,我打算突袭她家,叫她打起精神。”
“哈哈,这个不错,震撼治疗。”
“只要纯佳能重新振作就好,总之只要能像以前那样一起生活就行。”
这次换夏川同学的话语让爱的表情黯淡下来。像以前那样。这种事真有可能吗?夏川同学、高野同学,还有川崎。她们三个常腻在一块。现在失去川崎,她们的关系势必会大幅改变,说不定高野同学再也不会回到学校
。在爱心中川崎只是个讨厌鬼,但在高野同学心中大概是拥有某种迷人之处吧,难以估计失去儿时玩伴的她所受的打击。如果高野同学就此离开学校,夏川同学还能继续维持原样吗?周遭翘首期盼她示弱的状况下,她还会在这个如坐针毡的教室度过下个春天吗?爱垂下头,她能做的就只有找夏川同学吃午餐。就算成了朋友,爱与美月都无法取代高野同学。
“爱同学,怎么了?”
夏川同学不知有什么误会,温柔地摸起爱的头。我的任务明明不是接受安慰。爱虽然此心想,仍闭上了眼。夏川同学的手蕴含了无偿的爱。她有这种感觉。在爱闭起的眼底,浮现了那天面带微笑拿着信的夏川同学。
那是在川崎死掉的隔天。原本放假的星期六被迫来到学校的学生,在全校集会后奉命填写问卷。等到散会已经到了下午,许多学生满口抱怨地穿过校门离开。
早在校方联络之前,川崎自杀就已众所周知。这是因为自杀瞬间的影片在网上流传。星期五晚上从美月那里听说川崎自杀时,爱正在泡澡。她毫不惊讶,甚至还有点痛快。听说川崎死了。是喔,那不就她自找的。真的真的。短短几句话,这个话题就结束了。此时对爱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可有可无的同学之死,而是该怎么把抹在自己头发上的润丝精冲干净。
交出问卷后,爱与美月把夏川同学找出来。这是因为两人做了无论如何都得向她道歉的事。白色衬衫外套着象牙色背心的夏川同学,晃着及膝的裙子跑到爱她们的面前。她们约在操场附近的骑楼。平常挤满了运动社团社员的洗手台,今天空空如也。大概是因为社团活动全面暂停。
“怎么了?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歪着头的夏川同学,惹人怜爱的程度似乎没因区区川崎之死折损。有弹性的肌肤与生气蓬勃的双眼。友人死亡的隔天,夏川同学仍一如往常。
“对不起,其实我们有东西想交给你。”
“有东西想交给我?”
“就是这个。”
美月递出两封信,信上各有一个收件者。“给理央同学”与“给莉苑”。前者是给近藤,后者是给夏川同学。像这样放在一起,就会发现她们的名字很像。
“这是什么?”
夏川同学的头更歪了,爱忍住尴尬简单说明状况。
“星期五体育课结束后,大家的桌子里都塞了信。我跟美月讨论起写了什么内容,讲着讲着就……看了起来。”
“所以你们擅自开了写给我的信?”
“呃……就是这样,而且我们找不到机会归还,才会到现在还你。”
“我可以看吗?”
“啊,好。当然。”
夏川同学同时抽出两封信里的便条。她读过上头的文字,接着匆匆看过第二张纸画的花朵。爱与美月默默听着纸摩擦的声音。娇小的夏川同学低着头,看不见她的表情,爱为她看完不知道会有什么反应,心里七上八下的。
“所以这是朱音同学写给我的信啊。”
夏川同学将便条放回信封说道。是啊,爱紧张到破音。
“这是川崎写的信。那天川崎好像把很多人都找去楼顶,只是给夏川同学的信内容看来不太一样。”
“……原来如此。”
“还、还有,信封里也装着这个,是楼顶的钥匙。”
爱从制服衬衫口袋取出银色的钥匙。此时夏川同学才终于抬起头,表情与平常没什么差别。
夏川同学一把从爱的掌心拿走钥匙。
“这是理央同学的。”
夏川同学正要把手中的钥匙收进给近藤的信封里。爱连忙追加说明。
“啊,可是那把钥匙放在给夏川同学的信里。”
“我想她大概弄错了,谁叫我跟理央同学的名字很像呢。”
夏川同学云淡风轻地如此宣言,从书包中取出口红胶。她直接跪坐在骑楼的柏油地面,用笔记本埝着信,把有拆封痕迹的贴纸黏回原样。匆匆一瞥,写着“给理央同学”的信就像不曾开封过。
“这个由我去送给理央同学,就塞进信箱里吧。”
夏川同学正要把给近藤的信收进书包时,美月开口了:
“顶楼钥匙是近藤的,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字面上那一回事。昨天理央同学亲口告诉我,她常去楼顶。”
“夏川同学知道为什么川崎会有楼顶钥匙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猜得到为什么朱音会想把这把钥匙交给理央同学。她应该是想物归原主吧。”
爱忍不住插入两人的对话。
“所以近藤才是这把钥匙真正的主人?”
“对不起,这我不能说,我跟她约好要保密。”
夏川同学露出灿烂的笑容,一个不给对方商量空间的完美笑容。相较于吞了口口水的爱,美月则是低声沉吟。
夏川同学将给近藤的信收进书包,接着才终于起身。她拍掉袜子沾上的尘土,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双手一向上举,便能清楚见到夏川同学纤细的身体曲线。身高不高的夏川同学看上去就与小朋友差不多,就像被施了时间停滞的魔法,始终残留着稚气。
美月抱着双臂,脸色凝重地问夏川同学说:
“要是信箱突然收到川崎写来的信,近藤同学会不会吓一跳?”
“那你们两个可以去跟理央同学解释吗?告诉她你们在下课后擅自偷走她桌子里的信。”
她这一回问,美月哑口无言。爱尴尬地抓抓自己的脸。她们怎么敢讲。爱与美月本来就跟那个女生团体感情够差了,要是跟其中一员的近藤理央从实招来,这件事一定会立刻传遍班上,爱与美月会偷走别人的信。
夏川同学语气开朗地告诉默不做声的两人。
“别担心。理央同学肯定会很开心,朱音同学寄信给我耶!”
真的是这样吗?但已故的同班同学的信迟了几天寄来,怎么听都像是恐怖故事。
夏川同学似乎完全无法理解爱的心情,天真的眼神望向自己。
“这可是来自天国的信耶?收到的人怎么可能不开心。”
对于如此高声宣言的她,爱什么都说不出口。
早晨来临。躺在床上时间就会自己经过,睁开双眼时四周全都亮了。就算不倒转沙漏,时间仍会兀自流逝,这一天也正静静走到尾声。
这一天美月的心情很低迷。轮到她当值日生。班级日志缺席栏里的名字连续四天相同。近藤理央与高野纯佳。
“美月,你还没写完吗?”
在窗边的位子,爱打开指甲油的瓶子。放在一起的瓶子有两瓶,一瓶是透明的,另一瓶是淡淡的粉红色。
“再一下下。”
“这样啊。”
爱换一只脚翘,悄悄瞥向美月的手边,她正在字段中填写整天发生的事情。爱望着指定字段歪头疑惑。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反复的每天都很平凡,就算把记忆中每件事都填上,也无法填满这么小的格子。
“哇,好美。”
夏川同学津津有味盯着爱的手看。细小的刷毛在指甲上扫过,薄薄的指甲上形成了粉红色的膜。爱将手对准窗外,指甲发出宛如淑女的高雅光泽。
“夏川同学要涂吗?”
“我在旁边看就好。”
夏川同学原本笑嘻嘻的,嘴角却又静静垂下。她咬牙切齿似地低语:
“要是朱音还活着,也会跟爱同学作同样的事吧。她大概会跟你一样用护甲油把指甲修得美美的,也会来学校。”
“为什么?”
“因为她很憧憬你啊。”
没这回事啦,爱把手暴露在外头的空气中笑道,但她其实不屑到想啐一声。
或许就像夏川同学说得一样,川崎很憧憬爱;但那不是纯粹的感情,而是更加阴险狡诈。那女人是想利用爱,利用前女友这个身分,把自己的地位抬得比爱还高。这点爱实在无法容忍。爱最讨厌的就是手段卑鄙的人。没错,像是今天扫地时间班上的人。
这周爱的组别负责打扫教室。宣布扫地时间的钟声响起,爱从扫具柜拿出拖把。一班大致上分为六组,其中三组轮流负责打扫。今天爱的组别负责扫教室。擦窗户、擦黑板、拖地、扫地。最不受欢迎的是会蒙上粉笔灰的擦黑板,热门的工作是拖地与扫地,因为不太会弄脏手。
“细江在吗?”
正大光明进入教室的人是足球社的田岛俊平。这家伙是爱中学以来的朋友,爱认识他所有前女友。
“怎样?”
一回应,俊平就喜孜孜地跑来身边。
“昨天谢谢你告诉我高野爱吃的东西。”
“别客气,我也只是听夏川同学说的。是说你还真的去探望她?”
“对啊。去女生家里好让人紧张啊。”
“高野同学精神还好吗?”
对于爱的问题,俊平不知为何胀红了脸。他以食指与中指卷起整理过的刘海,开口道来逻辑支离破碎的话。
“精神还是不太好,不过……看起来很性感?”
“你脑
袋跟下半身是连在一起的啊?”
对一个憔悴的人说这什么话?见到爱无法掩饰错愕,俊平连忙搓起双手。
“不不不,不是啦,真的只能这样形容啊。”
“我还以为你很认真为她担心咧。”
“我当然认真担心她啊,她跟我们一样是足球社的伙伴。”
“真的吗?”
“真的啦!”
俊平大叫的模样太过拼命,害爱忍不住爆笑出声。尽管他试图隐瞒,但他暗恋高野同学已是人尽皆知。
俊平从以前就是个好人。不仅贴心,对大家都很温柔,然而这种温柔也是他恋情短命的理由。女人喜欢温柔的男人,但不喜欢对每个人都温柔的男人。
“你知道吗,高野没交过男朋友。”
“真的吗?”
“她说她不受男生欢迎,但看她长那样怎么可能,搞不好是她对男友的标准太高。”
“不会吧……”
爱的话语让俊平一喜一忧。单纯过头的他情绪与行为完全一致,因此跟他相处很轻松。
“不过你加把劲说不定就能顺利进行喔?我支持你。”
“获得你的支持也没意义吧?”
“为什么啊,我可是个强大的帮手耶。”
就在她这样反驳的那刻,嘲笑的声音不经意传入她的耳里。声音来自教室的角落。
“细江同学真的就爱跟男生厮混。”
自己的名字突然冒出来,爱的视线自然朝那个方向射去。不起眼的同学聚集的模样,令她联想起聚集在光亮处的蚊虫。
“都不跟女生说话,只顾着找男生说话。”
“感觉好差。”
哈哈哈,爆出的笑声传入耳中。听着她们的对话,爱感觉血液直冲脑门。太阳穴闪过一阵闪电般的冲动,驱使爱的身体行动。双唇吐出的声音犹如怒吼。
“怎样?”
对话停下了,少女一起闭上了嘴。爱把拖把朝墙壁一扔,揪起眼前女学生的领带。学校规定的领带布料坚韧,扯一下也不痛不痒。爱直盯着长相丑陋的女人的眼睛,开门见山问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眼前的女人嘴巴无意义地蠕动,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她矮小的躯体缩了起来。
“别这样。”
俊平抓住爱的肩头。这句话不是斥责,而是劝诫。他很清楚事情闹大后,未来校园生活会遭受损失的人不是对方而是爱。
“有意见怎么不会直说?在别人背后吱吱喳喳,个性有够差劲。你们这种行为真让人火大。”
爱啧了一声,放开手甩开领带。一脸惨白的同学激烈地咳嗽起来。
“俊平,我们别在这边聊了。外人太吵。”
迅速熘出教室后,爱继续说起无关紧要的话。在餐厅买的点心很好吃、朋友抱怨剪了刘海变丑、学长姊不得不换志愿。她会这样试着不断填满沉默,是因为一分心可能就会想起刚才同学令人不悦的笑声。走在一旁的俊平充满耐性地附和着爱。他对每个人都很温柔,但爱不是这种人。她讨厌喜欢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家伙,有哪里不高兴就会跟对方直说。在爱的想法里,人际关系就是这么一回事。因此那天她也是跟川崎实话实说,那是爱的真心话。
记忆中的川崎露出惹人厌的表情。
“爱同学。”
川崎这样找上她搭话,是在她死前一周的扫地时间。她拿着扫把特别过来找靠在窗框上翻阅杂志的爱说话。
“怎样?”
爱不喜欢川崎,因此声音不禁变得冷峻。用电热棒烫卷的头发、戴在手肘上的浅蓝色大肠圈。站在一起的两人有诸多共通点,素不相识的人见了这副景象,说不定还会误以为她们感情很好。
川崎扭扭捏捏却又有些骄傲地俯视自己,她比爱还高。
“我跟中泽同学交往了。”
“跟博?”
“对。”
川崎的嘴角明显流露愉悦。我抢了你的男人——她脸上这么写着。爱抓着杂志页面的手无意间变得用力。作清纯打扮的女人在冒出皱褶的纸面上竞争谁的衣服比较贵。
爱对中泽博没有留恋。以前交往过的小帅哥,爱对博的评价非常简单。分手时虽然很难过,现在的爱已经不需要他了,所以不管博跟谁交往都无所谓。只不过当面听到这句话还是很令人恼火。
爱阖上杂志,转向川崎。
“干么跟我说这个?”
“没什么,只是想该跟你报告一下。因为我们是朋友嘛?”
朋友,爱在嘴里反刍这个字眼,感觉粗粗刺刺地,听起来真让人不舒服。看来爱与川崎对朋友这个字的定义截然不同。
“我可没把你当成朋友。”
爱放完话后,川崎看起来有点退缩。见到她脸色发白,爱感觉怨气一扫而空。
“爱,我们去餐厅吧。”
美月拿着装入红茶的铝箔包,慵懒地向爱招手。川崎似乎想说什么,嘴唇蠕动着。爱装作没看到,刻意走过川崎的身边。她当然也没忘记啐了一声。
她知道有许多学生都看到两人此时的互动。爱也打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们把这件事写进问卷。老师怀疑爱在霸凌川崎,但爱跟川崎之间才不是那么幼稚的情绪,是女人之间的地位争夺。川崎试图利用爱的前男友这项武器打败她,但爱没理睬,仅此而已。
川崎死后又过了几天,然而爱的心完全无法产生对她的同情。爱无法像夏川同学那样温柔地细数川崎的点滴。
摇摇头打断漫长的回忆,爱呼唤夏川同学。
“夏川同学,手伸出来。”
听见指示,夏川同学瞪大双眼。美月还在写教室日志。
“手?”
“对,手伸出来。”
夏川同学战战兢兢地将手指搁在爱的手上。她右手中指第一节附近有个浮肿。是写字磨出的茧。爱以指腹轻抚发硬的皮,夏川同学羞红了脸。
“抱歉,手很丑。”
“没这回事。”
夏川同学的手与爱相比略为干涩。爱用钳子剪掉指甲的干皮,在上面涂上打底的护甲油。夏川同学的指甲很小片,涂一把就能让透明的液体渗透整片指甲。爱抬起她的手指,在美丽的指甲上吹气。药妆店卖的护甲油不愧是以快干为卖点,不消一眨眼的时间,表面就凝固了。
“夏川同学的手真是娇小可爱。”
“第一次有人这么说。”
“是吗?你男朋友没这么说?”
“我从来没交过啦。”
噗嘻,夏川同学笑出声来。像是喉咙痉挛的独特笑法。她每次害臊地摇起身子,像松鼠尾巴一样卷起的双马尾都会轻轻晃动。
“是喔?夏川同学长得这么可爱,应该很受欢迎吧?”
“一点也不,人家都嫌我阴阳怪气。”
“怎么会,谁这样说的?我如果是男的,一定会追你的。”
“也只有你会这么说了。”
每当夏川同学伸手掩嘴,薄薄的护甲油都会闪闪发光。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的痕迹,给了爱奇特的满足。
“我会去跟纯佳炫耀,告诉她是你帮我把指甲弄得美美的。”
说完夏川同学把自己原本放在桌上的书包背上。她撑着十指,大概是怕护甲油沾到其他东西吧。用不着这么做,护甲油老早就干了。
“咦?你今天会跟高野同学见面?”
“我现在要过去她家探望她。”
“原来如此。”
“我还很苦恼该带什么去。现在决定要带超商的蛋加倍布丁、卡士达泡芙跟杏仁巧克力。吃了喜欢的东西,纯佳一定能打起精神。”
“恶,一字排开都是甜的。”
“一边享用美食,也比较容易顺利对话。我想纯佳明天一定就会回来学校。那么,两位再见喽!”
夏川同学大力挥手,爱也对她轻轻挥手回去。美月悄悄抬起脸,但仅投注了视线,没什么反应。脚步声逐渐远去,最后完全沉寂。爱把椅子拖到美月的桌子前。她将手臂架在椅背上看起日志,空栏全都填满了。
“……你在闹什么别扭?挥个手又不会少一块肉。”
听见爱的话,美月撑着脸颊别开脸。不大高兴地皱起眉头的侧脸令爱焦急,喉头吞了一口口水。
“你在吃夏川同学的醋啊?”
“你才知道啊?”
美月将手伸到爱的眼前。她用锉刀修整过的指甲没涂上任何东西,却像樱贝一样呈现美丽的粉色。
“什么?”
“也帮我涂吧,像夏川同学那样。”
“呵呵,收到。”
爱打开瓶盖,首先将刷毛抹上无名指的指甲。与夏川同学小而圆的手相比,美月的手整体细长,无论是手指或指甲,全都是尖锐的。
“你为什么要帮夏川同学涂?”
“没为什么。”
“你的嘴靠近了她的手指,对吧?”
“我想说吹一下比较快干嘛。”
“还跟说什么是男的就会追她。”
“我现在是女的,所以无所谓吧。”
“爱就是这点该改进。”
“哪点?”
“你不该说这种暧昧的话,我之前已经讲过了。”
“是是是。”
涂完全部十根指头的护甲油,爱暂且抬起头。美月的表情不安与期待交织,正紧紧盯着自己。爱将嘴凑近她的指尖,轻轻吹气。
“这样可以了吗?”
这么一问,美月维持一张臭脸点点头。看来她心情还很差。从以前就是这样,美月异常地爱吃醋。
“我喜欢爱。”
“是是是,谢谢你喔。”
爱缓缓将手伸向美月垂落的发丝。指尖穿进宛如绢帛的黑发,美月十指紧扣地握住爱的手。
她开口,语气宛如宣誓忠诚的骑士。
“为了爱,我愿意做任何事。”
我知道喔,爱悄悄声嗫嚅,声音有种宛如溶了蜜糖的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