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作答者:夏川莉苑
Q1.请问您对川崎同学有什么了解?
我不是很了解她。我是把她当朋友,
但她完全没找过我商量任何事。
我对这次的事感到很震惊也很不平,
她怎么就这么弃我们而去呢?
Q2.请问您是否在校内看过某名同学遭到霸凌?
我没看过,但这样说来可能只是我没注意到。
Q3.请问您对霸凌有什么看法?
我觉得这是个复杂的问题。怎么样的
关系才叫做霸凌,我心中还没有定见。
动用暴力显然就是霸凌,但扯上人心就很难说了。
Q4.若您针对这次案件与霸凌问题对学校有任何建议,还请告知。
已于先前告知,目前没有其他建议。
对夏川莉苑而言,川崎朱音是朋友的朋友。她是因为和高野纯佳走得近,而开始有往来的朋友之一。莉苑知道很多关于她的事情。
微微向内卷曲的头发与厚刘海。总是用樱花香气的洗发精,睡前会偷用母亲的面膜。喜欢粉红色,讨厌米色。喜欢的食物是明太子意大利面与半熟蛋包饭佐多蜜酱。小时候曾经被马追着跑,所以很怕马。喜欢吃甜食,尤其是只要见到新出的水果软糖就会立刻买下来,想请纯佳跟莉苑吃。没什么在用通讯软件。口头禅是“不过啊”,跟童年玩伴纯佳交谈就会变得多话。
因为有纯佳这个共同朋友,莉苑在放学后有许多与朱音共度的机会。莉苑把朱音当成自己的朋友,但她不清楚对方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因为朱音已经不在人世了。
“爱同学还没回来呢。”
星期一。在一周开头的这一天,桐谷美月找上莉苑,问她要不要一起吃午餐。她这么问显然是出于一番好心。莉苑原本都是跟纯佳与朱音一起度过午休,然而这两个人今天都没来学校。前者躲在被窝里,后者则是上了西天。莉苑没多想就答应了美月的邀请,她原本就与美月两人关系亲密。
“她说老师找她过去,果然是去谈问卷的事吧。”
美月撑着脸颊用筷子戳着便当的内容物。金黄的蛋卷、鲜红的小番茄、鲜艳的彩椒炒牛肉,再加上火腿卷栉瓜。拌入鲑鱼松的白米饭撒上了一点点的黑芝麻。莉苑的母亲总是说,光看便当的模样就能看出父母对孩子的爱护程度。照这个道理,美月想必是在父母的疼爱下成长,不过前提是这个道理是对的。
“啊,我想到了,这是你要的那本。”
像是忽然想起的,美月从书包中拿出一本辞典。鲜艳的彩色照片封面上贴着印有校名的贴纸。图书馆借期为一周,上限是四本。
“谢谢,这本书也还给你。”
从美月手上接过辞典,莉苑以物易物似地递出文库本。美月兴致勃勃地探出身子。
“怎么样?我刚看这本书就觉得你一定会喜欢。剧情虽然比较平实,不过叙述文有许多地方都很一针见血。”
“我最喜欢第四章,妈妈半夜煎蛋卷那里。”
“我懂。文字描写得让人都快流口水了。半夜看超难熬。”
“害人很想吃。”
“写得很细腻。我真的好喜欢这个作者,我可是从出道追到现在喔?我一定是头号书迷。”
美月不好意思地笑了。平常态度冷淡的美月一聊起书就多话起来。莉苑与美月之间的距离,也是靠聊书拉近。担任图书委员的美月常常帮莉苑借还书。
“爱不太看书,因此我很高兴身边有你这种能聊书的人。”
“如果是那种电影原作,她会不会也有兴趣啊?”
“行不通啦。她说就算对影像有兴趣,但看三十页以上的文字书就会想睡,脑袋会短路。”
“噗嘻,这样啊。”
一不注意爆出的笑声,高亢有如鹦鹉的啼叫。这是莉苑从小的坏习惯。尽管母亲总是要她改掉,这也不是能靠自己改掉的东西,她没理会。
“真是可惜。要是爱同学也会看书,我们就可以三个人一起聊感想了。”
“不过逼她看会有反效果,现在是我配合爱在看漫画。”
“这么说来我没看过漫画呢。我妈禁止我看,不买给我。”
“真的假的,那我下次带来借你。”
“好期待喔。”
夹起培根卷芦笋,莉苑露出灿烂的笑容。双层便当盒下层装着杂粮米。注重健康的母亲每天为女儿准备的便当也是滴水不漏。高中毕业前禁止使用智慧型手机,只允许她使用仅有通话与收发邮件功能的机型。漫画与电玩自然也不能碰。门禁是傍晚,晚上禁止外出。这些想必会让同年的孩子不耐的规矩,对莉苑来说是极其稀松平常。毕竟她从小就是这么长大的,并不会觉得绑手绑脚。
“那本花语辞典写得很详细,以那个开本来说彩图还满多的。”
美月边说边指着放在莉苑桌上的辞典,就是莉苑刚从她手中接过收的书。
“谢谢你,不然我对花没什么了解。”
“……你打算要查吗?”
美月没说调查的对象。用不着说出口,她们都听得懂。
“美月同学,你已经查过了?”
“是啊。”
美月放下筷子,手伸向辞典。她匆匆翻过书页,找出目标。
“我的信上画着绣球花,蓝色绣球花。”
“花语是?”
“有好几个,像是善于忍耐的爱情。”
“意思还满正面的啊。”
“当然也有负面花语。像是傲慢,或是你虽然美丽却很冷漠。”
“后面那个搞不好满适合你的。”
“会吗?”
“形象有点像。”
桐谷美月这个人的容貌极为端正。莉苑小时候读的图书书里出现的女神,长得就像她那样。或许是因为她在不熟的人面前表情没什么变化,周遭的人都觉得美月冷淡,但莉苑很清楚事实绝非如此。
“虽然不知道川崎出于什么理由画花,这个花语大概有某些涵义。”
“正常来想应该就是这样吧。但不知道这些猜测符合事实到什么程度。搞不好她只是单纯想画花。”
“我觉得光是因为单纯想画花,应该不会挑毒芹。”
“是吗?我看了那张花的图,只觉得很漂亮。虽然不知道朱音是抱着什么心情在信上画花,但我很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我觉得最好不要,跟川崎扯上关系没好事。”
“不要紧啦,别担心我。”
美月不满地皱起眉,但没多说什么。她一语不发递出辞典。莉苑双手接过书,收进桌子里。美月想必已经查过莉苑信上画的毒芹的花语,因此才会这样劝告她。她的体贴让莉苑害羞得要命。
莉苑的指尖沿着辞典书背滑动,对美月笑道:
“不管谁怎么想,我都不会挂在心上。”
这句话是真心话。真正了解夏川莉苑这个存在的人,就只有她自己。来自他人的中伤就跟噪音没有两样,是过耳即忘的毫无价值的声响。因此不管谁骂莉苑什么话,她都不会焦躁也不会恼火,因为话里没有足以影响自己的价值。
“唉,你真有修养。”
美月佩服地叹了口气,莉苑觉得有些难为情地搔起脸。
“教导我这个道理的是我奶奶。她要我受了别人的气,转过身就要忘掉,但相对地受了别人的恩惠,一辈子都不要忘掉。”
“说得真好。”
“不过我奶奶自己完全没有实践这个教诲。”
“呵呵,居然。”
美月柔和地弯起的双眼,冷不防变得锐利。原本放松的嘴角紧绷起来,视线带着寒意。她发现班上女生在谈论细江爱了。只要碰上爱的事,美月就会变得敏感。
“吼唷。”这声叹息就形同她的口头禅。美月只要心情不好,常常会发出类似呻吟的叹息。
“那种人真的很讨厌。为什么要花时间说不喜欢的人的坏话?不喜欢就别管对方嘛。”
“为什么要起冲突呢,大家和乐融融地相处,不是很好吗?”
美月不屑地笑了:
“因为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大家对其他人的接受范围窄得很。”
“可是我觉得要是大家能了解你跟爱同学的本性,应该就能好好相处了。”
不可能啦,莉苑在内心呢喃。紧接着美月的嘴就冒出了一模一样的话。
“不可能啦。说起来她们根本不想了解我们。追根究柢我们也对她们没兴趣,也算半斤八两吧。”
“难得大家有缘同班,一直交恶真是可惜。”
会吗?美月接着会这么说。
“会吗?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好。要我像个蠢蛋一样陪笑配合旁边的人,我可受不了。”
“但应该也有别的相处方式吧?”
没那种东西。
“没那种东西。”
美月不假思索,她对同班同学的嫌弃是货真价实。见到美月的反应与自己的预测完全相同,莉苑颇为满意。
美月撩起刘海,
露出死心的微笑。
“要是大家都像你这样,我应该也能好好相处吧。”
“真的吗?”
“铁定是。”
乌黑的眸子勐然转向教室门口。爱回来了。从她每一步都大摇大摆的模样来看,应该被说了很不中听的话。内容果然跟朱音的事有关吧。莉苑无意识地摸了摸桌子里的花语辞典。爱的信上画着黄色水仙。这种花有好几种花语。
“辛苦了,去好久啊。”
美月若无其事地露出平静的表情对爱挥手。莉苑维持人们称赞可爱的表情,望着眼前的两个女生。
桐谷美月喜欢细江爱。
没参加社团的莉苑在放学后没有行程。她直接回家也不会受到任何人责备。过去她都是与朱音一起待在这间教室等纯佳社团活动结束,但今天没有这个必要。莉苑把课本塞进书包里,再用掌心使力压平。她把辞典硬塞进好不容易空下来的位置,把撑得仿佛随时会爆开的书包拉上拉链。
“呼。”
每天带课本与笔记本回家,怎么想都是个效率不佳的办法。在家的时候需要的课本就是那几本,实际上带回去也没用上的还比较多。即使如此莉苑还是会把所有课本带回家,全要怪在小时候养成的习惯。
“夏川同学。”
突然被人呼唤,莉苑抬起头。站在她身边的是班上的女同学,广播社三人组。她们一脸尴尬地彼此对望,最后其中一人将智慧型手机的荧幕塞到莉苑眼前。
“听说这支影片拍到的人是你,真的吗?”
“影片?”
“你不知道吗?是朱音同学死掉时的影片。”
对方云淡风轻地说出这句话,莉苑的脖子窜过一阵凉意,指尖感觉正逐渐失温。母亲严禁她使用通讯软件的莉苑,完全没听说网络上有自杀影片。
“可以借我看看吗?”
少女点头答应莉苑的询问,手指按下播放键。
播出的动画很短。大概是光线不足,画质很差。首先是模煳的教学大楼,接着焦距迅速放大,拍到了一名少女的身影,是朱音。莉苑如此笃定,是因为她在现场见到了相同的情景。少女的惨叫声伴随着噪声传入耳内。这是近藤理央的叫声。当时莉苑也在背后听见她的惨叫。朱音跳下楼。纸片进入画面。一瞬之间可以见到站在地上的少女身影,下一刻镜头又接着回到楼顶。尽管莉苑只在一瞬间入镜,认识的人仍可以单靠背影认出她,只有背影被拍到这点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啊,的确拍到我了,这是我跟理央同学一起时的影片。”
“所以传闻果然是真的啊。”
少女这么说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兴奋。只有自己这群人掌握到了无人知晓的真相——她的声音隐约透出了这样的优越感。站在正中央的少女望着身边的两人。因身边有同伴而感到安心的模样,看在莉苑眼里很是滑稽。
“夏川同学啊,你为什么都没请假呢?你当时也在场,一般来说都不会来学校吧?像理央或纯佳同学那样。”
“因为来上课是应该的,我只是在做应该的事啊,还是说你们希望我请假吗?”
“不是这个意思啦,只是觉得很奇怪。”
“奇怪?”
“你都不会难过,让我们感到很疑惑。因为你跟朱音同学不是感情很好吗?每天放学都在一起,可是你却像这样心平气和地来上课,很奇怪耶。”
啊,我们不是在责备你喔。听见补上的这句话,莉苑静静垂下眼。她们借由表达“我对你没有敌意”来消毒,但根本就是在怀疑莉苑。
“我只是装作平静。要是这让你们不舒服,我道歉。”
“不是啦……呃,我们只是在想,难道你跟朱音同学的死亡有关吗?”
“有关啊。”
这么一答,三人倒抽一口气。尽管吓得身子缩在一起,瞪大的瞳孔却无法掩饰兴奋。她们就是追着八卦跑的鬣狗。自己随心所欲利用朱音的死,却老爱伪善地指责别人,而她们还对这一点全无自觉。
“不只是我,班上的女生全都有关。因为大家都收到信了,却没去楼顶。”
少女被踩到痛脚,默不作声。莉苑将鼓鼓的书包背上肩,露出亲切的笑容。
“我知道大家因为班上同学死了,心里很慌。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对我说不客气的话吧?但我不介意,你们不用担心我有没有因此受伤。”
再见,莉苑挥手道别。少女尽管一脸不满,仍然乖乖挥手回敬。她们没有当面起冲突的胆量。莉苑认为她们这种胆小也可以称为识时务。在学校这种狭窄的空间创建人际关系,急躁的个性往往会招致负面影响。对自己诚实不是种美德,至少世上大半的人都是这么想的,长大成人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
教学大楼后方的长椅今天也空无一人。莉苑坐上长椅,随手放下重得毫无意义的书包。长椅碰地一声摇晃起来。以前她曾经用体重计秤过书包,被超过十公斤的重量吓到。
人死了会怎么样?莉苑仰望屋顶,茫然地想着。
朱音与莉苑开始会交谈,是透过共同朋友纯佳居中牵线。上个月毕业旅行时,莉苑与纯佳被分到同一组行动。两人瞬间意气相投,旅行结束后也会一起行动。
“我可以从今天开始拉莉苑一起吃饭吗?”
对于纯佳的询问,朱音只是露出暧昧的笑容,莉苑马上看出她不愿意。
“好啊,当然可以。”
朱音虽笑着回应,午休期间却几乎没与莉苑交谈。要是莉苑与朱音继续交恶,纯佳应该也很为难。莉苑判断这不是好事,当天放学就找待在教室等纯佳的朱音攀谈。
“朱音同学。”
正在写作业的朱音静静抬起脸。宛如清纯代言物的柔顺乌黑直发,反射的光泽宛如天使光环。
“我跟你说,我没打算从你身边抢走纯佳,那你愿意跟我好好相处吗?”
莉苑清清楚楚记得朱音那刻双眼瞪得多大。纤细的喉头上下滑动,随后朱音尴尬地别开脸。
“这应该不需要我同意吧?”
“但朱音同学比我早与纯佳成为朋友,所以我想跟你问过一声。”
朱音若有所思地不发一语,沉默在两人之间流动。莉苑耐心地等待对方的反应。几秒后朱音败下阵来轻咳几声。她难为情地把玩起刘海,抬起眼仰望莉苑。
“你也叫我朱音就行了。”
咦?莉苑惊讶得瞪大眼睛,朱音向她伸出手。
“叫我朱音吧。请多指教,莉苑。”
于是两人成了朋友。
担任足球社经理的纯佳,大致会窝在操场附近的社办直到社课结束。等待她回到教室再一起回家,是朱音的例行公事。莉苑常坐在一副闲得发慌的朱音旁边的位子找她闲聊。
“你知道《银河铁道之夜》吗?”
这是她在讲义上写下的英文词语。薄薄的A4纸上写着今天上课出的英文作文作业。面对面摆放的桌子另一端,朱音正百无聊赖打起呵欠。
“当然,宫泽贤治的书嘛?”
“我喜欢那个故事。朱音,你读过吗?”
“没有,我可能以前看过一点,但不记得了。”
“所以你也不知道乔凡尼跟康内帕拉?”
“不知道啦,他们是谁?”
“你说呢?但虽然不知道,不觉得这名字取得让人很想念出来吗?”
康内帕拉,朱音结结巴巴地覆诵。
“朱音要写哪本书?”
“还没决定。”
“快决定嘛。”
“你这样说我也决定不了啊。”
英文课出的作业很单纯,“My favorite book”。简单来说就是英文的读书心得,选一本喜欢的书来写。
“我反过来问你,为什么你要选《银河铁道之夜》?”
“因为我喜欢啊。”
“我就是要问你为什么会喜欢。”
“因为很美。”
莉苑立刻接话,朱音笼统地附和一声。
“故事里有一段在看窗外的风景。窗外开着许多龙胆花,我就是觉得那段很美。”
想像看看吧,眼前是一整面打着黄底的龙胆花。每当风吹过,艳蓝便会浮沉摇曳,宛如雨滴打在海面上,将宁静的涟漪越推越远。那副景致想必美不胜收。
朱音眯起眼,用自动铅笔的尖端叩叩地反复点着纸面。
“你喜欢龙胆?”
“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也不讨厌。”
“那朱音你最喜欢什么花?”
“勿忘我。”
“为什么?”
“我有份特别的回忆,你没有这种关于花卉的特别回忆吗?”
“嗯,没有耶!”
“你居然能马上回答。”
朱音始料未及地爆笑出声。她勐然掩住嘴边的指尖留着多次啃咬的痕迹。记忆中的朱音直盯着莉苑。
现在的莉苑终于知道勿忘我的花语了。
丢着包包站起身,莉苑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影片。从左方拍到墙壁这点来看,那支影片
拍摄时教学大楼应该在左边。在这个条件下能拍到屋顶的地点。角度完全一致的地点。缩小条件,拍摄处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洗手台附近啊。”
搞不好拍摄者是在寻找水龙头时碰巧撞见自杀现场。拍完影片就逃跑,是因为那人无论如何都要隐瞒自己拍了影片。那天用操场的是足球社,这样看来拍下那支低级影片的应该是足球社的人。
“我这推里还真草率。”
莉苑轻轻敲击生锈的水龙头,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天气好的日子风也舒服。小时候莉苑很喜欢玩沙子,常堆起沙坑的沙挑战各种沙雕。像今天这种风大的日子,她多半是用手捧起沙子来玩。将握在手心的沙子撒入空气。宛如生物的沙粒就会顺着风的形状滑动。那副景象很有意思,她百玩不厌。闪闪发光的物体从手中滑落的模样,让莉苑觉得自己仿佛成了魔法师。
“别再弄了,会跑进眼睛里。”当时母亲斥责了莉苑,在她眼里莉苑的魔法无关紧要。每当母亲见到卡在指甲与皮肤之间的泥巴,她总会叹气。莉苑暗自认为她才是想叹气的人。大人总是不明白孩子的心,年纪还小的莉苑领悟了这个事实。因此莉苑决定不要成为大人,她要永远维持童稚。
隔天早上,头上的世界是一片灰蒙蒙。和昨天的晴朗截然不同,今天似乎会下雨。莉苑将笔记本收进书包,清点是否有没带的东西。
“对了,上次仿真考的成绩单也该发回来了吧。”
在便当盒里装入配菜的母亲问起莉苑。对啊,莉苑点头。母亲心情愉悦地呵呵笑起来。
“莉苑这次一定也是第一名。爸爸也直夸你厉害。没去补习班还能考第一。”
“我不在意名次啦,我只是喜欢读书。”
“你这种爱读书的个性说不定是遗传到你奶奶,出门前别忘了跟她道别。”
“好。”
挂在墙上的镜子里映照着做日常打扮的莉苑。短刘海配上双马尾,是莉苑从小学以来的一贯造型。莉苑拍拍毫无皱褶的及膝制服裙,从餐厅移动到和室。全是西式格局的家里,唯有离玄关最近的房间是日式格局。打开纸门,线香的气味扑鼻而来。一开门迎面就见到莉苑的祖母。
“奶奶早安。”
全彩的祖母与八年前长得一模一样。从她过世的那天起,莉苑从没有一天漏掉早晨的问候。这或许是因为祖母教导她不可轻忽祖先。祖母常常这么告诉莉苑。
“绝对不可以讲往生者的坏话。”
来到学校也没见到纯佳。今天理央与纯佳都缺席。大概是担心自己要好的朋友不在,美月对莉苑特别关照。莉苑其实一点都不排斥独处。她不讨厌跟别人相处,但独自度过的时间跟与朋友度过的时间各有各的好。只不过能体会莉苑这种想法的人不多。莉苑自己并不引以为苦,身边的人却擅自认定,怜悯起莉苑的孤独。
“夏川同学,你下一堂数学课是?”
“我是进阶班,所以要换教室。”
这间学校的国文、数学、英语的部分课程采取能力分班。共有进阶、标准、基础三班,学生依程度进入适合的班级。莉苑的班里上数学进阶班的有五个人。三个男生与纯佳和莉苑。平常莉苑都会跟纯佳一起换教室,但她不在也没辄。
“午休再见。”
莉苑挥挥手,爱与美月也跟着朝她挥手。
进阶般的课程在第三视听教室上课。座位一开始就是固定的,莉苑总是坐在靠走廊前方第二个位子。她打开课本,翻到上次课堂进度。莉苑将透明的红色埝板夹进笔记本,从铅笔盒拿出自动铅笔。莉苑在各学科中最喜欢数学。虽然存在明确的答案,解答的方式却不只有一个。找到出题者缺省方法以外的解法那刻,莉苑的脑袋瓜就会冒出满满的多巴胺。
“你还在解题?”
“嗯?”
听见问话,莉苑继续手边工作地抬起脸。坐在隔壁位子呆愣望着自己的人,是别班的中泽博。
“啊,博同学。早安。”
博与莉苑在分班时从来没同班过,但两人在三门学科都隶属进阶班,必然会认识。全年级第一名的莉苑与第二名的博。有许多学生猜测两人水火不容,但至少莉苑自己对博怀有善意。
“你说早安,但现在已经第四节课了,所以你现在在解什么?”
“解之前仿真考的题目。我觉得我的解法有遗漏,正在重新检查。”
“哦?对了,仿真考成绩昨天班会时发回来了喔。”
“我们班还没发。啊,下次方便的话我想问你这个问题。”
莉苑指向题目手册的一部分,博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啊,这个问题吗?我不记得怎么解了。”
“下次教我。博同学数学比我好吧?”
“没这回事,我根本比不上你。”
“怎么会呢。”
听见莉苑的否定,博仅是暧昧地眯起眼镜后的双眼。仔细观察就会见到眼睛底下有微微的黑影,是黑眼圈。
“博同学,你最近睡得好吗?”
“不,我没什么睡。”
“你要睡饱一点,你气色很差。”
“我知道。”
见到博露出虚弱的微笑,莉苑没继续多说。中泽博原本与朱音交往。失去恋人的他是什么心情,莉苑对感情事再生疏也能察知。
“开始上课喽。”
教室的门打开,老师从中现身。两人的注意力自然转向老师,对话无疾而终。莉苑眼角看向博。一目了然的憔悴身影,想必能激起他人的同情。
数学课在解名校两年前的入学考问题。由于内容太过简单,莉苑在笔记本边缘涂鸦起来。该画什么?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莉苑脑中闪过那天见到的白花,就是毒芹。她之所以看到朱音的信立刻就知道花名,是因为那种花也在莉苑心中留下很深的印象。
自动铅笔中放了细细的笔芯,尖端只要在纸上书写就会缓缓磨短,让光亮的粉洒落在笔记本上。依照记忆画出的花,就跟小孩子画坏的图一样惨烈。莉苑从小就不太会画图,但即使如此祖母依然总是夸她画得好。记忆的碎片成了导火线,让回忆源源不绝冒出。祖母满是皱褶的手,总是搁在白色床单上。
医院有种干净的气味,至少在莉苑的记忆里永远是这样。身边的大人以同情的眼神望向背著书包的莉苑,表情悲喜纠结。他们大概都知道祖母的病名。
当时祖母待在当地的私立医院。里头有许多跟祖母一样在住院的老年人,每个人差不多都卧病在床。那段时间祖父在外县市的安养设施。祖父目前仍在世,但莉苑从来没见过他。祖父的老年痴呆很严重,不只孙女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得。自从祖父在设施大闹以来,父母就不让莉苑与他见面。
“奶奶,我来了。”
那一阵子莉苑天天到医院报到。每次踏进病房,祖母多半都戴着眼镜在看书。莉苑爱看书,就是受到祖母的影响。
“奶奶眼睛不好吗?”
“年纪大了啊。看远没问题,看近就不行了。”
“好奇怪啊!”
莉苑坐上放在床边的椅子,从书包拿出笔记本。请祖母指导自己念书,是她那段时间的每日例行公事。祖母很会教导他人,莉苑从来没有讨厌读书过,反而觉得学问是一种娱乐。不仅有趣,光是认真投入就会被称赞。世上还有其他这般好处多多的事吗?
“莉苑,上学开不开心啊?”
“嗯,很开心。”
“那真是太好了。”
祖母总是会问莉苑校园生活的感想。坦白说莉苑并不觉得上学让她多开心,她只是不得不去才会去上课,就跟呼吸差不多。就像她不觉得呼吸让自己多开心,去上学在莉苑心中也是极为天经地义的事。只不过这种回答一定会让祖母难过,因此莉苑总是假扮成好宝宝的模样。她装得越是天真无邪,祖母就会笑得越开心。
“啊,对了,我今天发现一个很有趣的东西。你看,很漂亮吧?”
莉苑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母亲为了防身要她携带的手机,只能使用讯息、电话与相机功能。虽然手机被设定成不能上网,让母亲能随时掌握莉苑所在处的GPS倒是启用状态。
“这个。”
说完莉苑向祖母展示了小河附近看到的白花。小巧的花瓣形成球状的物体,朝四面八方散开。重新戴好眼镜的祖母皱着眉头望向手机的荧幕。
“这是毒芹,你没碰它或吃下去吧?”
“没有,因为妈妈不喜欢我碰野草。”
“最好不要碰,这个有毒。”
“咦?”
“是啊,还有人误认成芹菜,吃下去被毒死。”
真想吃吃看啊,莉苑心想。死亡那瞬间,人会做什么样的梦呢?
“智子说不定哪天就会喂我吃这玩意。她讨厌我。”
祖母呵呵笑起来。又来了,莉苑绷起嘴角。夏川智子,莉苑的母亲与祖母打从成为婆媳起感情就很差。无论是母亲或祖母,都会在莉苑这个孩子的面前毫不客气地抱怨,夹在中间的莉苑两面不是人。尽管因
为她们没有当面争执,莉苑总是叫自己不要去想。
“说到这个,今天学校老师说,别的小学有人自杀。”
“唉呀,好可怜。”
“听说是忘记带作业被老师骂,就直接从窗户跳下去了。干嘛为了这种小事去死呢——”
“莉苑!”
祖母罕见地拉高嗓子打断莉苑的话。她以皱巴巴的手静静抚摸缩起身子的莉苑的头。与母亲的手不同,祖母的手散发出浓郁的花香,大概是她平常用的护手霜的气味。
“不可以说死掉的人的坏话。”
祖母的话让莉苑吞了口口水。她不觉得自己在说对方的坏话。虽然如此,莉苑坦率的感想在祖母耳里却不太动听。一旦脱口而出的话语就不再仅属于自己,会随着听者的不同改变意思。既然祖母觉得是坏话,她的想法就一定是对的。要怪就得怪语气像是在说坏话的莉苑不好。
祖母从床边的抽屉拿出糖球给垂着头的莉苑。包覆在塑胶纸里的糖球,是祖母在莉苑心情低落时往往会给她的特别糖果。
“你知道为什么不能说死人的坏话吗?”
“因为他们死了已经够可怜吗?”
“不是,是因为死掉的人不管被怎么说都无法反驳。”
你听好了,祖母温柔地告诉莉苑:
“世界必须是为了活着的人而存在,绝不能让活着的人为了死掉的人牺牲。所以为了不让某人的死亡不当伤害到活着的人,人们拥有扭曲真相的权利。”
“扭曲真相?”
这么做真的好吗?喜欢动画的同学老是把“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挂在嘴上。见到莉苑不敢苟同的表情,祖母的眼神变得柔和。
“就拿刚才你给我看的毒芹来打个比方吧。假设有个去采野菜的孩子把毒芹误认成芹菜摘回来,先开动的爷爷因此而死,问题就在该怎么跟那个孩子解释才是对的。跟他说爷爷是被你害死的很简单,但如果那个孩子因此难过自杀该怎么办?你不觉得他很可怜,明明没有恶意却得背负罪恶感吗?这样的话,我觉得骗他爷爷是生病死了才是正确的。”
对于祖母的话,莉苑只是暧昧地附和。如果真相会伤人,或许让对方见到赤裸裸的真相是种残忍的举动。
“我们可以说谎,但死人不能说谎,所以不可以说那个孩子的坏话。这对死掉的人不公平。”
“但如果死掉的孩子有我无法原谅的地方,又该怎么办呢?难道得忍下去?”
“没错。当对方一死,他就失去了报复的权利。所以要是你有真的无法原谅的人,就要在对方活着的时候当面说清楚。不可以欺负他,也不可以动用暴力。你要诚实说出自己的心情。人际关系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明白了!”
与祖母的对话深深地烙印在年幼莉苑的记忆之中。报复的权利会在对方死亡的那刻丧失,也就是说报复只能在对手活着的期间执行。莉苑用自己的方式解释了祖母独特的信念。
祖母在一年后死亡。原本跟她关系那么差的母亲,自从祖母过世后就突然绝口不提她的坏话。要是母亲早祖母一步离开人世,祖母大概也会做出一样的事。母亲口中的祖母,与莉苑记忆中的模样是天差地远。显然她心中冒出的祖母形象,已经被扭曲成对母亲有利的模样,但莉苑没有指责她。
因为世界必须是为了活着的人而存在。
到了星期三,纯佳依然没来学校。今天天气不好,莉苑引以为傲的双马尾朝奇怪的方向翘起。
“抱歉把你找出来。”
“不会,我不介意。”
今天是莉苑第一次被叫去训导室,因为她平常是个品行端正的好学生。坐上硬邦邦的沙发,训导老师对莉苑递出冰凉的宝特瓶饮料。包装上以苍劲的字迹写着“绿茶”。
“针对川崎朱音同学的死,我有些问题想请教。”
“可是我星期五时已经把我知道的都说了。”
“是没错。”
老师露出混杂着叹息的笑容,在莉苑对面的沙发坐下。画得直直上吊的乌黑眉毛,可看出她为维持威严所下的努力。
“夏川同学,你跟高野同学、川崎同学都很熟吧?但看问卷你没什么提起川崎同学的事,我想问你是怎么看待她的。”
“老师还真想深入了解朱音的死呢。”
“这是当然的。川崎同学在这间学校自杀。无法想像她会毫无理由就去寻死。这样看来,她选择在这间学校结束生命,想必是有某些想传达给我们的讯息。我不清楚原因到底是是霸凌还是家庭烦恼。但我身为一名教师,并不想草草了结她的死亡。”
“原来如此。”
“我再问你一次。夏川同学,关于川崎同学,你是否知道些什么?”
“对不起,我一点都不清楚她的事情。”
听见莉苑的回答,老师失望地叹口气。这样啊,她简短回道。雨声隔着窗户传入耳内。每次思考朱音的死,莉苑脑海都会闪过长方形的轮廓。那是朱音写给全班女生的信。
——只有莉苑知道川崎朱音想做什么。
上周五放学后的教室空无一人。纯佳与爱早一步一起回家,其他学生也飞快逃离教室。考试期间以外的时间,学生几乎不会留在教室内,大多都是去社团、委员会或是自习室度过。莉苑在教室的角落一个人写着数学题。解了几题计算题,桌面边缘的橡皮擦屑越堆越多。虽然可以直接拍到桌子底下,一想到已经扫过地,她就有些抗拒。莉苑把橡皮擦屑移到埝板上,走向扫具柜旁的垃圾桶。她打开盖子倒进橡皮擦屑。此时她见到一团被揉烂的废纸。以普通的垃圾来说,纸质格外高级。这是什么?一冒出这个疑问,莉苑就将手伸进垃圾桶里。
“信?”
打开揉成一团的纸,上头以手写上“给爱同学”。看来这是给爱的信。信既然被丢了,就表示爱已失去所有权。莉苑毫不犹豫打开信封拿出内容物。折起的便条上写了简短的讯息。
“麻烦你今天放学来北栋教学大楼楼顶一趟。我有特别的事要说。你不来我大概会死。朱音”
第二张纸上画着涂成黄色的水仙。看来这是朱音写给爱的信。莉苑再次读过讯息,摩挲起下巴。
“把爱找出来是想说什么?”
莉苑把信夹进资料夹,检查自己的桌子。她没收到信。朱音原本就憧憬爱。尽管不能排除她只是想找爱闲聊,但为了这种事用了“特别”或“会死”,说词还真有点夸张。说不定其他人也收到了邀请信。这么想的莉苑偷看起隔壁同学的桌子,但里头也没有信。说起来爱早就与纯佳一起回去了。这样看来,朱音大概还继续在楼顶独自等人过来吧。
“……啊。”
她的眼神不经意飘向讲桌。设置在黑板正面的讲桌,自从第六节课日本史结束以后就没人碰过。尽管莉苑觉得可能性不高,仍检查起内容物。
“猜对了。”
那封信就藏在乱糟糟地堆积的讲义里头。大概是希望延后发现时间吧。与写给爱的信不同,这封信是略大的白色长方形。翻到背面,上头只写了三个字。
“给大家”
大家当然就是指这个班级的学生。莉苑慎重地拆开信封,拿出里头的便条。与刚才的信不同,上头没画图。白色便条上密密麻麻写着字。莉苑整张看完,默默吐了口气。
“原来如此。”
此时莉苑明白了少女的企图,朱音正打算为了爱自我了断。
莉苑将便条放回信封,呆立在讲桌前。两封信都显示朱音要寻死。要是现在去楼顶,或许能跟朱音说上话,但这不是朱音想要的。再说现在她读了这封信,丝毫没有非得前去阻止朱音的心情。朱音有明确目的,为爱而死的崇高目的。这么一来自己就没有阻止她的必要。莉苑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大口。肺随着吸入的空气膨胀。摸摸胸口,心脏正怦通怦通以平稳的节奏跳动。她还活着,这是理所当然;而朱音现在正要舍弃这种理所当然。
“那我得去现场见证才行。”
人在死亡的那刻会做什么样的梦?那天在祖母的病房冒出的好奇心,在莉苑胸口悄悄发酵。莉苑将信封塞进裙子口袋,迅速收好摊在桌上的文具。一直望着楼顶也不会启人疑窦的地方,思考着这个条件,她只想得到一个地点。
“果然还是北栋教学大楼最适合。”
那天莉苑在北栋教学大楼看到近藤理央,真的只是凑巧。前往看得到屋顶的长椅时,她见到在那里把头埋进膝盖嚎啕大哭的理央。宛如呻吟的哭声形成了规律的节奏,最后变成短促的呼吸声。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莉苑猜想她大概是发病了。以前祖母在病房时,也会像这样喘不过气。回过神来莉苑已采取行动。莉苑飞奔至理央身边,她毫不意外地正抓着胸口。
“理央同学,你没事吧?”
她坐在长椅旁边,不由分说将手抚上理央的背。只要莉苑像这样抚摸祖母的背,祖母的苦闷就会减缓。在眼眶打转的泪水一声不响滑落理央脸颊。她无法出声,仅是无言地大口喘气。
“我要不要找老师来?”
听见莉苑的询问,理央用力摇头拒绝。她抓住莉苑的手腕,像是要她不要离开自己似地将莉苑用力拉近身边。
“好,我就待在这里。没事了,你先冷静下来。”
在理央的呼吸稳定之前,莉苑一直待在旁边摸着她的背。宛如损坏机械的呼吸声逐渐减弱,恢复成与平常无异的状态。理央用圆润的指尖擦擦眼角,露出令人痛心的笑容。
“对不起,莉苑同学,我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倒是你没事吧?”
“嗯,我习惯了。这是我的老毛病,只要大哭就会过度换气。”
难为情地扶着脸颊的她,腿上散落着几十封信。起先莉苑以为那是朱音的信。但仔细一看,封口贴纸是心型,也没写上收信人。
“啊,这是情书。”
注意到莉苑的视线,理央的脸红了起来。“哦?”莉苑歪头。哭泣的她与散乱的情书,在莉苑脑中搭不上线。
“其实我失恋了,所以我想把截至目前为止写的情书全部处理掉。”
“所以这些信全都是写给同一个人的吗?”
“嗯,只不过到头来没寄出过半封。”
这样啊。莉苑捡起散落在脚边的信。造型可爱,像是生活用品店的商品。粉红色信封的边缘印着动物与女孩子的插图。里头塞得满满的,让信封厚得很。
“莉苑同学有没有喜欢的人?”
“很多啊,我也喜欢你喔。”
“呵呵,什么啦。”
理央扯扯制服裙摆,在长椅重新坐下。莉苑望着屋顶,她还没看到人影。不过从这里只看得到围栏,说不定朱音早就在楼顶上了。
“跟你说,我喜欢足球社的田岛同学。因此我每天都待在楼顶看他。”
不等莉苑开口,理央就主动说起自己的恋情。她大概在寻找能分享自己秘密的人。能吐露秘密,认真把她当一回事听到最后的人。
“楼顶?”
“对啊,从北栋教学大楼楼顶可以清楚看到操场,但这个习惯也要在今天结束了。因为我失恋了。”
霹哩,身边传来撕纸的声音。将视线转过去,理央正面不改色地撕着情书。就像碎纸机一样,她偏执地将信撕成碎片。超乎想像的行动让莉苑惊愕地瞪大双眼。
“你在做什么?”
“我想撒信。”
“为什么?”
“我想好好地葬送自己的心意。”
化为纸屑的信件碎片,在理央的裙子上堆积成山。
“以前我爷爷死的时候,我们把骨灰洒进海里。我一直记得这件事,觉得这样很棒。要是能让自己不愉快的心情全都随风而逝,一定很痛快。”
听见她吞吞吐吐说出的话语,莉苑感觉心跳加速。光是累积了这么多交不出去的情书就令莉苑难以置信,她没给对方就躲在这种地方撕信的思路,在莉苑眼里也是前所未见。平常总是逼自己委身凡人框架的少女,那层薄薄的皮肤底下埋藏着奇特又有趣的事物,莉苑最爱窥见事物的那一瞬间。
“怎么不告白呢?说出来以后再做也不迟。”
“没关系,我其实没有告白的勇气。”
理央在回答时也没停下手边工作,大量的情书到底又花了多少的时间才写成的?
“谁叫我跟田岛同学阶级不同。”
“人哪有什么阶级?”
这句话是莉苑的真心话,但听在理央耳里似乎只觉得是在安慰她。她耸耸肩,嘴角自嘲地扬起:
“夏川同学大概不懂吧,像你这样的人想做什么都可以。”
“没这回事。”
“就是有,比方说交朋友吧。”
“交朋友也跟人的阶级有关?”
“大大有关。夏川同学你跟任何人说话时,一定不会冒出自卑感吧?你不会在意自己有没有资格跟对方说话,身边的人会怎么想。所以你敢用名字直接称呼任何人,也能跟任何人轻松交谈。”
“这话真怪,你跟别人说话就会在意周遭的人了?”
“当然会啊。我一直都很担心会不会被讨厌,会不会被轻视。”
理央用力撕破信,堆积在一起的纸化为碎片,在她的腿上翩翩飘落。用铅笔写下的文字四处都是泪痕。
“我其实不喜欢女生,讨厌待在女生的小圈圈里。我其实想像你那样一个人过。但如果我这么做,就会完全被孤立。夏川同学就算一个人,大家也会觉得你有特别的考量吧?夏川同学处于特殊地位,因此不会被排除。但是像我这种长相或脑袋都没有优点的人,就必须设法融入团体里,不然不会有人理我。”
霹哩,撕纸的声音响起。逐渐激动起来的说话声在教学大楼的墙面回响。
“其实我很不甘愿。因为待在那个团体里,我是八个人里最弱势的。说成给大家戏弄的人太好听了,实际上就是拿我当出气筒来凝聚其他成员的感情,但我不敢说不要。因为说了就会被排挤。”
“那你就去找其他人啊,要不要从明天起跟我一起吃饭?”
“到现在才离开已经太迟了,再说我也不能丢下惠。”
裙子上的纸屑逐渐增加。理央要是现在站起来,就能轻松将纸屑拍落地面,但她没这么做。这些大量纸屑对她来说一定就像沉重的枷锁。
“我在那个团体里真正感情好的人就只有惠,但惠的地位也不高。要是少了我,接下来就换成惠的日子难过了。再说她们也不是霸凌我。大家只是爱捉弄人,是觉得不舒服的我不对。如果我能当成玩笑话听过就忘,就能圆满落幕了。”
莉苑更加不解。既然不甘愿,说出来不就好了?盖住自己的不舒服,抹上名为协调性的丑恶油漆。莉苑最恨这种行为,简直就像大人。
莉苑站起身,从她的裙子上捞起大量纸屑。理央吓了一跳,嘴大大撑开。在她出声制止之前,莉苑已将纸屑朝周围扔出去。粉红色的信件碎片就像雪乘风飘扬。
“夏川同学?”
“理央同学其实不喜欢自己被看不起吧?那至少在我面前别说是自己不好,我不会跟任何人说。不管是你喜欢谁或你讨厌什么,我绝不会说出去,所以你不要用这种奇怪的方式欺骗自己。在我面前,不喜欢就直说吧。你不就是为了排遣自己真实的心意,才会撕碎情书吗?”
理央身边堆着成串的信,像是要逃开莉苑直直望着自己的视线,理央轻轻低下头。
“夏川同学是为了我才说这些话吧。谢谢你,我很感动。”
“那——”
“但没关系,我这样就好。”
强风刮起。她才撕碎信,纸屑就被风吹走。掉落地面的纸屑已失去价值。失去意义的语言残骸,在她心中大概早已成为废弃物了吧。理央的手忙着制造纸屑,脸上则露出成熟的微笑对着莉苑。
“我一直都误会夏川同学了,大概是我太防备了吧。”
“不需要防备我啊。”
“虽然是这么说,但你毕竟还是个很厉害的人。不过今天一聊我就知道了。夏川同学比我想得还要纯真善良。”
理央压住飘起的发丝,抬头仰望天空。世界从湛蓝转为朱红,映照在教学大楼的日光已是一片夕阳的色彩。
“幸好今天来这里的人是夏川同学。如果是其他人,我说不定没撕信就回家了。我会怕被对方瞧不起。”
“我没有瞧不起你喔。”
“关于我暗恋的对象,你会帮我保密吗?”
“当然,我不会跟任何人说。”
“谢谢你。”
她泛红的眼眶融入夕阳的红意,看起来就与平常无异。莉苑在原地蹲下,捡十散落的纸屑。她觉得将纸屑丢在地上不管是错的。
“你把信都撕碎吧,我会帮你全都捡起来。”
“咦,可是……”
“你如果心情能因此舒服的话,我无所谓。信还剩很多吧?我都陪到现在了,干脆就陪你到最后吧,所以你就待在那边。”
“好,谢谢你。”
理央丝毫没有怀疑莉苑的话,继续撕着信。莉苑起身,拿出买零食时拿到的塑胶袋,将一张张纸片装进去。理央一撕纸片就会跟着增加,这些则由莉苑逐一十起。大人可能会觉得一开始丢进袋子里就好。但对两人来说,这样就没意义了。理央不是想丢信,而是想用风葬送累积的心意。
两人默默忙了好一段时间。纸片飞得很远,让莉苑必须离开长椅捡十。
“——!”
头顶突然传来声音。抬起头就见到随时会翻过楼顶栅栏的少女身影——是朱音。注意到这件事的瞬间,莉苑搜寻起自己的口袋。背后传来理央的惨叫声。朱音的身体堕入空中。纸片从莉苑的手中飞逝,接着眼前传来撞击声。
沉默笼罩了现场。心脏十分吵杂,自己的血管正勐烈地跳动着。夏天虽日渐逼近,附近的感觉却凉飕飕的。迎面而来的风送上飞舞的纸片,在莉苑的视野中隐然可见。此时莉苑才终于恢复冷静。自己现在该做什么?在无意识之间瞪大的双眼,收集起最佳解所需的情报。
朱音的身体各部位朝奇异的方向扭
曲,就像坏掉的玩具。虽然跟在病房见到的祖母死相明显不同,两者却十分相似。朱音已经没命了,她死了。
仰望屋顶,她看到有个学生蹲了下来。那个人是谁,莉苑优秀的脑袋立刻有了答案。
“纯佳……”
屋顶上有纯佳,而地上有样貌凄惨的朱音。活着的是纯佳,死了的是朱音。这么一来自己该怎么做?思考立刻导出一个结论。莉苑转过头,以高亢的声音呼唤理央。
“理央同学,去叫老师来。”
然而理央没有回应。她赶往长椅,发现理央倒在原地。看来她昏了过去。莉苑摩挲下巴开始思考。
要是莉苑现在找老师来,这里就会被封闭。这么一来会发生什么事?撕碎的信会散落在这里。素昧平生的人可能会收集地上散落的信还原。这可不行,绝对不行。朱音已经死了。那么她必须把理央放在第一位,因为世界必须是为了活着的人而存在。
莉苑只捡了比较大片的纸片,将它们装进塑胶袋。收集信花了整整三分钟。确定自己捡完大部分的纸屑,莉苑将塑胶袋塞进空下的裙子口袋。她抬头一望屋顶,纯佳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她也可能先去找老师,但这么一来老师还没来就显得诡异。果然还是该由莉苑自己前往教师办公室。理央还没醒过来。
莉苑拍拍双颊给自己打气,奔向教师办公室。
莉苑冲进教师办公室时,老师们还浑然不知道出了大事。“北栋教学大楼有人跳楼自杀”这句话引起全场骚动,接着室内一阵鸡飞狗跳。昏倒的理央被抬到保健室,之后据说在楼顶痛哭的纯佳也与老师一同现身保健室。正式接获被送至医院的朱音死亡的报告,则是在这之后一小时左右。
“夏川同学为什么会在那里?”
莉苑没有回答保健室老师的问题。此刻仍然憔悴的纯佳也在保健室,屏风深处还躺着失去意识的理央。莉苑思考起该透露到什么程度。大人还不知道朱音写信给爱和班上同学。以道德来说,她应该全部供出来,但——莉苑一瞥哽咽的纯佳。失去儿时玩伴的她十分哀痛。莉苑不想加诸她更多痛苦。
“我想去教学大楼后方的长椅看书,在那里遇到哭泣的近藤同学。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想撕信。”
“信?”
果不其然,老师的表情闪过一丝紧张,大概是联想到遗书。莉苑从口袋拿出塑胶袋,把部分内容物放到桌上给老师检查。那是贴着心形封口贴纸的碎片。
“近藤同学失恋了,所以她想把情书撕碎。对象是谁我不想说,而我就帮她捡起那些碎纸。”
“等一下,你说情书?”
“近藤同学昏倒的长椅大概还留着几封信。原本有很多封,撕着撕着就只剩这些了。近藤同学看起来透过撕信安心了不少。所以我为了帮她打气就……就告诉她要撕几封都行,我会帮她捡,但我的这个判断是错的。我当时要是要她别做这种事快回家,近藤同学大概就不会像这样被牵扯进来了。都是我害近藤同学受伤,都怪我——”
“没事了,这不是你的错。”
“可是——”
“总之你先深呼吸。夏川同学,你比自己想得还要激动。来,喝点热的吧。”
老师递过来的马克杯装着热可可。喝一口就好,莉苑原本这么打算,自己却似乎比想像得还要渴望水分。回过神来,杯内已空空如也。
“请问纯佳为什么会在那里?”
“她说是被川崎同学找出来的,因此她好像为自己没阻止她而很自责……夏川同学有没有收到川崎同学的信?”
“没有,她没写给我。如果我收到,也会去阻止朱音。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莉苑咬着下唇垂下头。保健室老师从热水壶倒入热水,又给了莉苑一杯满满的热可可。
“今天真是吓到你了。我已经跟你的家长联络过,应该就快过来接你了。总之你千万别自责。”
“请问我可以等理央同学醒来吗?我必须把东西还给理央同学。”
就是它,莉苑举起塑胶袋。“这些全是情书?”待在保健室老师附近的女老师突然插嘴。她是训导老师。虽然两人不认识,但莉苑常在全校集会见到她。
“没错。”
“真的吗?”
“你怀疑我?”
“我不是怀疑你。只是近藤同学也可能是在撕别的信。你没有每封信都读过,怎么能断定这些全是情书?”
“那老师觉得还可能有什么别的东西?”
“就我不知道,只是有情书以外的信件的可能性不是零。”
“理央同学跟我都没有做出亏心事。为什么老师还要怀疑我?我又没说谎。我、我!”
莉苑将呼吸调整得又短促又轻浅。脑部无法获得足够氧气,指尖的感觉逐渐远去。莉苑模仿刚才理央的模样,反复进行浅浅的呼吸。莉苑有意识地引发折磨理央的病状。明明吸了气,氧气却进不去肺里。从手中滑落的马克杯破了。热可可喷向四周,把保健室老师的白衣染成泥色。
“够了吧,请你不要继续责问受伤的学生。”
没事了,保健室老师抚摸着莉苑的背不断安慰。紊乱的呼吸逐渐稳定下来。原来过度换气是这么难受,莉苑同情起在屏风另一端沉睡的同学。
“对不起,是我多嘴了。夏川同学,很抱歉我说了失礼的话。”
训导老师的道歉出乎意料地干脆。见到向自己低头的她,莉苑默默摇头。
“只要你肯相信我就没关系。”
“我来打扫。夏川同学你也累了吧?等父母来的时候,你就去床上等吧。”
在保健室老师的建议下,莉苑在理央隔壁的床坐下。眼睛闭不起来。朱音凄惨的模样清清楚楚地烙在她的眼底,让她毫无睡意。
这是她在那天之后第一次与眼前的训导老师交谈。莉苑中断回想,打开收下的宝特瓶瓶盖。在朱音死后,莉苑特别注意要尽可能维持一如往常的生活。
夏川莉苑对川崎朱音一无所知。
莉苑会乖乖遵守这个设定,是因为她相信这么做对班上同学都好。虽然在爱与美月把信给她的时候,莉苑也非常震惊,但到了现在她认为自己做的才是最好的选择。
“老师,你也找细江爱同学出来了吧。川崎朱音同学的事都定调为自杀了,为什么你还要像这样继续调查?莫非老师怀疑是他杀……”
“不是的,我不怀疑她是自杀。”
“那又为什么?”
“因为自杀总该有理由。”
她交叠的手指使力起来。莉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老师这句话,只是暧昧地点点头。她的眉头皱起,严峻的表情像极了般若面具,很能体会为何一般学生会畏惧她。
“在我中学的时候,有个同学年的学生自杀了。那个人是因苦于霸凌而自杀,但校方却掩盖了这件事,当作没有霸凌。我就是无法原谅这件事才会想当老师。我想从隐瞒真相的大人手中保护孩子。”
呼,老师呼出一口气。宛如恶鬼的凶相一变,她鲜红的嘴唇浮现自嘲的微笑。
“但为了追求真相而伤了学生,我还真差劲。当时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怀疑了你。因为看到现场的人里,只有你最平静。明明你就失去了朋友,怎么可能不难过。”
“要是我也有能提供老师的线索就好了,这么一来或许多少能帮上老师一点忙。”
“没关系,你有这份心意就够了。”
老师把托特包拉近,从里头拿出资料夹。里面装的大概是上个星期六举办的问卷调查结果。
“问卷调查的回答也没得到川崎同学被霸凌的信息。虽然有人说她跟细江同学有纠纷,但跟她当面谈过后,我实在不觉得那女孩会用阴险的方式霸凌他人。而如果细江同学做出显眼的举动,旁边的人一定也会写进问卷里。这样一想,或许川崎同学真的不是因为学校的理由而自杀。”
门的另一端传来轻巧的钟声。扫地时间到了。老师阖上资料夹,慌慌张张站起身。
“对不起,拉着你陪我讲这么久。”
“没关系。我才是很抱歉,无法提供有益的情报。”
“要是你找到什么与川崎同学有关的情报,希望你可以告诉我。班上同学应该也很想知道关于川崎同学死亡的真相。再说要是这件事能确实解决,或许高野同学也能宽心。”
接下来说了几句话后,莉苑就离开训导室。走廊上负责扫地的学生正默默地完成交办的差事。
“真相啊。”
把脸探出窗子,莉苑重重地吐了口气。朱音死亡的真相,第三者真的需要知道吗?那个老师不认识生前的朱音。大部分的同学也没跟朱音有过像样的一对一对话。即使如此为何还要追求真相?答案再清楚不过。单纯是他们想知道。就像苦等连续剧的后续,他们渴望着戏剧化的故事。对于想将朱音的死当成单纯娱乐消费的旁人,莉苑怀有强烈的厌恶。川崎朱音绝非无名的少女A,为什么大家就是不能明白这件事?
回到家没多久,莉苑就窝在自己房里。她从书桌首先拿出资料夹。里头
夹着两封信,寄件者是朱音。一封是写给爱的,另一封是写给莉苑的。前者纸上有细小的折痕,后者则完好。
星期一从美月手上接过的花语辞典就跟她说得一样,刊登了许多花卉的照片。五颜六色怒放着的花朵,光是看了就让人心情愉快。
“爱同学是水仙。美月是绣球花。而我是毒芹。”
你虽然美丽却很冷漠,这是美月告诉莉苑的绣球花花语。
当天纯佳在楼顶,也就是说纯佳应该也收到了信。她的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又画着什么花?朱音在信上画花,势必是想向对方传达某些讯息。班上同学放弃解读其中涵义,只把它当成插图,遗忘了信的存在。莉苑其实原本也无意解读插画,但现在她不能这么做。
“要是不好好处理,纯佳就再也不会回来学校了。”
纯佳不来学校,果然还是因为她对朱音的死怀有罪恶感。但朱音已经死了,不管纯佳怎么悲叹,她再也不会复生。世界以朱音的死为前提,若无其事地继续运作。对莉苑她们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克服朋友的死,继续过着与平常无异的生活。真相没有必要。只要将朱音这个存在用美丽的记忆覆盖,像是瞻仰神祇那样偶尔回味即可。
“水仙……自恋、独善其身、神秘、尊重。”
朱音要给爱的讯息到底是这里头哪一条?这简直就像国文测验。在国文拿高分的秘诀不是思考作者的心境,而是看穿出题者的意图。不管对方安排的解答多离奇,放进考试中就会成为正确答案。
莉苑翻开辞典,在某一页贴上便条。那页有着小巧蓝色花瓣密集的鲜艳照片。勿忘我,莉苑用指尖抚摸以明体写上的花名。别忘了我,纸上简短的字句,看在莉苑眼里与现在的朱音搭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