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证明为,疼痛与共

1

圣彼得堡的街道化作银镜般的世界。被白色覆盖的道路上,路灯和汽车前灯闪烁着。仰望天空,几缕青烟升起。

慧周本是为了躲开监控才钻进巷子里的,但人却出乎意料得多。聚集在众多小摊前的客人、抱着伏特加瓶子躺倒的年轻人,以及与家人恋人依偎在一起的行人——突然间,一声巨响传来。抬头一看,炙热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

是吗,新的一年来临了啊。

此时此刻,行人们正分享着喜悦。而慧周一边搓揉着手臂,一边缩着身子走着。从刚才开始,牙根就在咯吱咯吱地颤抖着。光是呼吸一下,嗓子就冻得生疼。

真不敢相信,除了自己以外谁都没有看到这场雪。

这场雪就是如此夸张的幻觉。冻僵的脸也好,刺痛的指尖和脚尖也好,都是货真价实的感觉。很难相信这是植入脑中的线所展示出来的幻象。

Your Forma。

自己永远只能通过它来接触现实。这根智能线所展示的形态,即为世界本身。说不定安装这台机械只是在玩火自焚。看着不知是从天上飘下来,还是从地上扬起来的雪花,慧周初次这般茫然地想道。

但多亏自己中了病毒,才得以甩开托托奇她们的追踪。

接下来就去比嘉那里,拜托她注射抑制剂,然后再考虑洗去冤名的手段吧。虽然不知道讨厌自己的她会不会出手协助,但现在也没其他能依靠的对象了——抱着这样的想法,慧周刚才在地图上查了比嘉住的酒店。不过如今Your Forma停止了工作,因此慧周迷路了。就算试图依靠古旧的路标,但因为没有翻译功能导致看不懂西里尔字母。

不经意间,瞥到了正在巡逻的监视无人机。

不妙。

慧周转身溜进了狭窄的小巷。只有这里的雪积得很深。抬起沉甸甸的靴子踏在积雪上。明明已经在拼命往前走,但从刚才开始就举步维艰。总觉得思考都变得迟钝了。啊啊,把大衣留在了哈罗德家里真是失策。擦了擦脸颊。因为寒冷,脸几乎都麻木了。

总而言之,现在只能靠直觉前进了。

走出小巷子不一会儿,雪势猛增。几乎可以说是暴风雪的狂风呼啸着。暴风雪遮住了街道,模糊了霓虹灯。不同于因新年而兴奋的人们,慧周时不时地撞到行人的肩膀,摇摇晃晃地徘徊着。

原本自己很喜欢雪,小时候会经常让姐姐下雪给自己看。不过,也从未希望降下如此程度的暴雪。双手早已失去感觉。感染者们都会陷入低温症。脚也已经麻木了,连自己身处何方都不知道。

突然清醒过来的时候,慧周又置身于某个巷子中,坐在被雪覆盖的地面上,背靠肮脏的墙壁——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已经想不起来了。脑袋像灌了水泥一样沉重。但是,冻得火辣辣的身体却不再颤抖。

喧嚣变得遥远。四周只余寂静,只有浅浅的呼吸在回响。

好痛苦。

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好蠢。如果在这里死了,那真的是自作自受。

一阵强风穿过小巷。慧周无法抵挡这股粗暴的气流,被刮倒在地。积雪就像是要摩挲脸颊一般埋没了过来。

不可思议的是,现在一点也不冷了。倒不如说既温暖又温柔。打个比方的话,就像父亲的臂弯一样——不对吧,自己从来都没有被那个男人抱过。只是幻想罢了。就连母亲的温暖都回想不起来了。

但姐姐不一样。只有她会拥抱自己,抚摸自己的头,握住自己的手。

爱自己的只有姐姐。

处在暴雪的中心,变得软弱起来,自尊心变得脆弱不堪。

——要是在遥远的过去放弃了一切就好了。

在适合性诊断和父亲的意见下,自己成了电索官。并不讨厌这份工作。可是,与其伤害同事、让他们痛苦的话,还不如什么都不做,闭门不出,快点自生自灭更好。早该如此。为了周围的人着想,应该尽早……但是,自己无法成为那样温柔的人。

在姐姐不在后的冰冷的家中,自己创造出了遵从父亲命令,如同机械般的自我。一直以来就这样守护着自己的心。随波逐流、没有意志、无欲无求,只有扮演这样的自己的时候,才初次感到安心——只有表现得冷漠,才能隐藏自我。将同姐姐一起生活时的幸福心情,和想被谁发自内心疼爱的安心感珍惜地封存在其中。只有这些不想再被他人窥伺。绝对不会让父亲或其他人夺走。谁也别想伤害,谁也不给触碰。

为了不让姐姐再被杀,只能这么做了。

但是,有时也会感到痛苦,自己究竟需要坚持到什么时候。父亲早就死了,可自己还是那个时候的机械。不知什么时候,连身心都沾染上了这样的生存方式,变得无法摆脱。这简直和那个男人无异。

并不想,成为这样的大人。

更想成为像比嘉和达丽雅那样随时都能坦率表达自己感情的人。成为一个懂得被爱,能毫不犹豫地相信并接受他人之爱的人。

变得感伤过头了。

自己的意识失去了界限,慢慢地融化开来。至今为止的记忆都毫无条理地涌了出来。仿佛漂浮在河面上的树叶一样随波逐流。

‘快来,握住手吧?’

‘还是那个魔法吗?’

‘雪,会积起来吗?’

‘慧周期望的话,会积起来的。’

‘其他人的身体状况都变差了。’

‘项目中止了。’

‘可是我没事啊!’

‘求你了,不要杀掉!’

“您是樋枝先生的女儿吧,我把遗书交给您了。”

啊啊,是吗——是这样啊。

知觉犯罪的正体并不是病毒。

总算是理解了。

但是,已经起不来了。

如同陷入泥潭一般。

崩溃。

溶解。

就在放弃一切之际,

感觉被谁抱了起来。

2

明亮的灯光拂过天花板。

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醒过来了。慧周茫然地摸了摸脸,这才发现指尖并没有冻僵,触觉也好好的。明明之前身体那么冰冷,现在却平稳地躺在床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您醒了吗?“”

看过来的人正是比嘉。一如既往梳着辫子的她露出了些许紧张的神色——为什么比嘉会在这里?自己明明没能到达酒店啊。

然后吃了一惊。

雪的幻觉消失了。

“樋枝小姐,我给您注射的抑制剂跟莉使用的一样。这是让体内的机械全部停止运转的危险品,需要每隔12小时再注射一次。”

这么说来,慧周现在的视野非常干净。既没有显示时间和气温,也没有扰人的通知。即使想呼出新闻热点和信箱,也都打不开——只有比嘉的身影出现在视野正中。原来如此,这是抑制剂的效果吗。Your Forma的机能确实停止了。

看来自己确实被她救了。

“谢谢。”发出了相当沙哑的声音,“但是,是怎么把我……”

“我只是看在哈罗德先生的面子上才救您的。”比嘉单方面地说,“我还在生您对莉所作所为的气呢……呐,那个人真的是Amicus吗?”

“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

比嘉只是苦涩地咬着嘴唇,没有回答慧周的问题。她像要逃跑一样离开了慧周的身边——终于可以大致观察室内的样子了。这是酒店里的一间狭小的单人间,摆在窗边的手提箱摊开着,露出了里面放着的手术工具、注射器、小型心电图机和平板电脑。这些应该是生物黑客的工具。

慧周把手按在冰冷的额头上。哪都没看到时钟,在那之后又过了几小时呢。从窗外天色还是很暗这点来看,大概最多过了两三个小时。

托托奇她们还在追捕慧周吗。还是已经放弃了呢。

突然,脑中掠过了自己读取病毒时哈罗德露出的表情。

“她现在已经醒了。”听到了比嘉的声音,“在这边。”

什么?她在和谁说话?慧周缓慢地转过头——看清和比嘉一起进来的人后,慧周脑袋里的烟霭瞬间消散,清醒过来。

“您感觉如何,樋枝电索官?”

来人正是哈罗德。他的打扮和分开时如出一辙,右手支着把代替手杖用的伞——为什么他会在这里?难道托托奇课长她们也来了吗?

慧周一下子浑身僵硬。

“请放心。”哈罗德露出了如往常般的端正微笑,“我并没有告诉课长我们在这里。为了不被她们查到定位,也没戴便携终端。”

“但是,你的系统里也有定位……”

“我知道该怎么屏蔽脑中的信号,请不用担心。”

哈罗德拄着伞走了过来,坐到床边。这下慧周反而坐立不安起来,强行起身。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这也比被幻觉袭击时好多了。模糊的感觉也完全消失了。

“辅助官,你…”

如果你不是被课长她们派来的话,那究竟是怀着

什么想法过来的?——快到嘴边的疑问被哈罗德触碰肩膀的手一扫而光。

“找到您也好,要拖着这双脚搬运您也好,真是相当不容易啊。如果再晚一点的话,就要危及性命了吧。”他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说着,“能救到您真是太好了。”

哈罗德发自内心般地松了一口气,眯起眼睛——是吗。把陷入昏迷的自己搬到比嘉这里的就是他吗。回想起自己失去意识时,被谁抱了起来。

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即使现在前途堪忧,这点也不会改变。

“那个,”慧周小声地说,“给你添麻烦了,抱歉。”

“彼此彼此。您不也把我送到修理工厂了吗?”

“那不一样,况且本来就是我让你倒下的……”

“电索官。”哈罗德轻轻抽回放在慧周肩上的手,“我知道您不是犯人。我们需要沟通。”

在一旁观望的比嘉客气地开口询问道:“需要我泡点咖啡吗?”

“那么托托奇课长她们还在找我吗?”

“是的。恐怕在抓到您之前,她们都不会放弃吧。”

慧周、哈罗德和比嘉三人围坐在窗边的桌子前。原来散乱的手提箱被收拾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几杯速溶咖啡。是比嘉用电热水壶泡的。

“在这种情况下你还玩失踪,会被当作我的共犯的。”

“也是呢。”他满不在乎地回答道,“没关系。”

“就算你不在意,达丽雅小姐也会担心的。更别说我现在还是这种情况。”

“虽然被您劝说也无妨,但您现在还有其他该说的事吧。”

哈罗德静静地说完,把杯子凑向嘴边——慧周在桌子下握紧了双手。自己很清楚。哈罗德自说自话地找到了被感染的自己,救了自己一命。而且他还相信自己是无辜的。这实属感激,但是。

四周沉浸在令人难熬的寂静中。

“好厉害啊。”突然,比嘉的声音冒了出来,“真的能像人类一样喝下去啊……”

她用笨拙的目光紧盯着哈罗德手中的杯子。

“是的。”哈罗德一脸抱歉似的垂下了眉毛,“比嘉,很抱歉让您吃惊了。我发誓,再也不会对朋友有所隐瞒了。”

比嘉露出复杂的表情凝视着哈罗德——他之所以会来到这里,并向比嘉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大概是就因为她能‘很好地发挥作用’吧。难道哈罗德一开始就设想到了现在的事态,所以才会把比嘉牵扯进来吗。不,这果然也太不切实际了吧。

“我,”比嘉润了润嘴唇,“我还是难以相信,那个,你就是Amicus什么的……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接受……”

“我能理解,这是需要时间的。即使您瞧不起我也没关系。”

“怎么会。”

“但比嘉,我和电索官都是为了找出犯人。您若可以再稍稍协助我们一下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面对哈罗德真挚的态度,比嘉暧昧地点点头。但是,慧周却无法置若罔闻。

“找出犯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果是指乌里茨奇的话,他早就被逮捕了……”

“乌里茨奇不是犯人哟。”

他的结论下得太过干脆,慧周不禁毛骨悚然——这和自己在那场暴风雪中得出的结论是一样的。

老实说,这种发展对于慧周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乌里茨奇只是被幕后黑手利用了,恐怕他对知觉犯罪的事真的一无所知。不管是在他的电脑上安装上知觉犯罪的病毒,还是设置了坚固的安全锁,这些都是幕后黑手的杰作罢了。”

哈罗德放下杯子,补充最重要的一点。

“如果他是犯人的话,就没必要特意伪造机忆,使您蒙冤。”

“在那之前,首先伪造机忆本身就是做不到的。”

“但是事实可以伪造,也可以操纵被伪造的事实。现在请不要扯开话题。”

“没扯开话题,我也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您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哈罗德向慧周投来一副已经看透一切的视线,“您已经意识到真正的犯人是谁了。”

慧周没有马上回答。甚至有点想把他从这里赶出去。

“只是你的直觉而已。”努力撬开快要粘起来的嘴巴,“既然没有证据,那说什么都是徒劳。”

“有证据。而且还在您身上。”

“诶?”比嘉困惑了,“但不是说樋枝小姐是清白的……”

“是的,她的确不是犯人。但是,她应该已经明白知觉犯罪的手法了。”

慧周倒吸了口气——哈罗德毫无笑意,只是用那双如同冰冻湖水般的眼瞳径直望向慧周。既无敌意也无怀疑,而是确信的眼神。

是吗。他故意背叛托托奇她们找到慧周,并不是单纯担心被病毒感染的搭档。

是因为他已经知晓了一切。

“电索官。我对您利用病毒逃走这件事抱有疑问。那时候,您明显表现出被电索的恐惧。”

“不是,”慧周反驳道,“那是因为太突然所以混乱了……”

“其实我有件想给您看的东西。”

哈罗德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他小心地将其展开。比嘉兴致勃勃地探出身子,但慧周却情不自禁地僵住了。

那张纸上打印着美国报社发行的电子报纸上的一篇报道。

日期是十四年前的四月六日。标题意气风发地跃然其上。

【Rig City将发布Your Forma的扩展功能“玛托伊”】

“报道称,玛托伊是面向全年龄段的情操教育系统。现代社会中,到处都充斥着最优化了的情报。这很容易导致用户的排他倾向。找回人性,就是这个系统的概念所在。具体来说,就是通过复合现实让用户与儿童型AI共度时光,从而激发他们的利他式爱情。”

慧周茫然地凝视着报纸。那时自己反复读了很多次,所以一清二楚。照片拍下了当时记者会的状况,项目成员穿着板正的西装站成一排。而在站在正中央毫无表情的人,正是那个男人。

“但玛托伊被迫中止了开发,其原因在于试运行时发现了致命的缺陷。实验为期一年,虽然到中途为止都很顺利,但行进到第十一个月的时候发生了问题。玛托伊引入了现实扩张技术,从而实现了用户天气的自定义并能调节用户体温,然而就是这项技术出现了漏洞。虽然公司没有公布详情,但公开表示所有实验对象的身体状况都开始急剧恶化。其中一人更因处理不及时而丧命——由体温和天气漏洞引起的身体不适……您不觉得这和本次的知觉犯罪非常相似吗。说的更干脆点,简直一模一样。”

无话可说。慧周紧握指尖,指甲陷进了肉里。

“在那之后,玛托伊的项目被冻结,开发团队也解散了。”哈罗德继续说着,“但我想,玛托伊并没有被抹消干净。不仅如此,它是不是还经由团队里的某人之手,秘密地安装在用户脑中了呢?”

“那不是犯罪吗?”比嘉脸色发青,“如果正如哈罗德先生所说,这不就是故意把一定会出现漏洞的危险系统藏到大家的脑中了吗?”

“不,说反了。倒不如说,正因为确信不会发生Bug,所以才藏了进去。”

“……这是什么意思?”

慧周自己还在好好地呼吸着吗。

“安装的那人确信,玛托伊的漏洞是某人蓄意造成的。我推测,其触发器就是这次知觉犯罪中所使用的病毒。也就是说,病毒不过是解锁脑中隐藏的漏洞程序罢了。”

“这只是你的臆测。”慧周终于表达出了自己的想法,“Rig City的分析团队认为病毒只是单纯通过Your Forma的信号来影响大脑……”

“Rig City是处在犯人监视下的,最好不要相信。”

“那么你的前提也很奇怪。”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你说玛托伊被隐藏在了所有用户的Your Forma里?这证据又是从哪里来的?”

“樋枝近里”

哈罗德精巧的嘴唇编织出了令人厌恶的名字。

“玛托伊的项目领导就是您的父亲。恐怕把玛托伊藏起来的人就是他吧。您应该知道详情。”

冷静点。慧周努力保持着表情不变。当然,慧周也知道,当对手是这台聪明的测谎仪时,自己做什么都是徒劳。但是,现在还不能放弃。

“确实……,我父亲是玛托伊的开发者,这我承认。”慧周慎重地挑选着措辞,“据父亲说,玛托伊本来是正常的程序,所谓的漏洞其实是阴谋。父亲为了抗议,把玛托伊藏在了所有用户的Your Forma里……遗书上是这么写的。”

是的——父亲把遗书交给自杀帮助机关保管。写给慧周的遗书,简单坦白了自己的罪过。初次从父亲那里收到的信竟是遗书,真是让人笑不出来。

项目冻结后,有关玛托伊的数据全都被废弃了。所以父亲为了留下玛托伊,选择了所有用户的Your Forma作为隐藏场所。

他还嘱托慧周对这份罪

过保密。

虽然可以无视那条命令,将它广而告之,但自己仍旧遵守到了今天。

这并非是对父亲的同情或是爱情。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秘密,才没有说出口。

讽刺的是,到头来竟是这个秘密将自己逼入了绝境。

“路卡夫特辅助官,你的推理确实是正确的。不过,那也只是证明了玛托伊藏在Your Forma中,要说知觉犯罪和玛托伊有所关联还是太跳跃了吧。也可以假设,犯人只是知道了过去玛托伊出现过漏洞,然后单纯进行了模仿犯罪。”

“您说得对。总之确实还要证明玛托伊和病毒的关联。”

“……那怎么证明?”

“拼图的其中一块现在就在您的手上,电索官。”哈罗德依旧冷静地说道,“我知道您和您父亲的关系不好。但您还是遵照了他的遗书,守护着那个秘密直到现在。您那么做是有理由的吧?”

慧周目不转睛地瞪着哈罗德,眼睛都不眨一下。如果不那样做的话,恐怕他就会踏入自己不愿被触及的地方。但现在也一定为时过晚了吧。

结果无论怎么挣扎,都已经无处可逃了。

“您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哈罗德合拢双手指尖,没有回避慧周的视线,俨然一副不放过每一次呼吸的样子, “我评价您为,‘生活中不太讲究,不太关心生活本身’。换言之,这是您通过无欲无求来保护自己的表现。”

“不要随便乱说。”

“和专横父亲一起度过童年,导致您想当然地放弃了自己的愿望。这通常是引发精神疾病都不足为奇的情况,但您却没有这样的病史。这不仅多亏您天生的抗压性,是不是还和您隐藏在胸前的什么有关?”

“没有那样的东西。”

“有,就是那条项链。”

哈罗德的视线望向慧周的胸口——那里毫无防备地挂着胶囊吊坠。

“虽然这么描述电索官很失礼,但您不是那种会对饰品感兴趣的人。但如果这是胶囊吊坠的话就说得通了。不管怎么说,吊坠里可以存放您重要的宝物。”

“……你想说些什么?”

“您是知道的吧?”哈罗德毫无笑意,“请让我看一下胶囊里的东西。”

“那是电子烟的电池。”

“无用的谎言就免了吧。”

“才不是谎言。”

“这也是为了洗清您的冤罪。”

“不要。”慧周像是被踢到一样弹了起来,“让我一个人静静。”

像是为了躲开哈罗德和比嘉的视线一般,慧周冲出了房间,几乎想都没想就跑下了楼梯。明明哪里都去不了,但双腿还是不由自主的迈向了入口处。临近深夜的大厅变得安静,大门附近一点人气都没有。

慧周穿过自动门,走了出去。

昏昏沉沉的天空中,雪花翩然而降。

安静地不断落下的雪并不是幻觉。像被针刺般的空气渗透,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话说回来,从哈罗德家逃出来后,自己一直只穿着件薄毛衣。慧周擦着双臂取暖的同时,环视四周。马路对面是一座冷清的圆形广场。慧周像是被吸引似的走了过去——经历过除夕喧闹的街道现在被寂静环绕,人烟稀少。没有看到监视无人机,就连警笛都听不见了。几个小时前的喧嚣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为什么。

慧周紧握着胶囊吊坠。

唯独这件事,不想被人得知。

广场上,士兵铜像群与纪念塔一同矗立。塔上挂着‘1941’和‘1945’这两个数字。Your Forma现在已经停机,因此没法再分析这是什么纪念碑,也没人会告诉慧周答案。但恐怕是和战争有关的吧。

本想藏起来的。

只有这里,无论如何都不想被任何人踏入。

“樋枝电索官。”

回头一看,追过来的哈罗德正站在那里。都说了想一个人静静,可他根本不听。慧周背对着哈罗德,像是要紧紧抱住自己那样双手抱胸。

“我不打算再多说什么了。”吐出了沉重的气息,“反正就算我不说,你也都猜得到吧。”

“那么,现在请让我核对一下答案。”

哈罗德的声音轻柔的冲击后背,又向下滑落。

住口,别说了。

“电索官,您不是那种会信赖他人、对他人放心的人。尽管如此,您还是向我坦白了您和您父亲的关系,告诉了我您讨厌Amicus的理由,也就是所谓的心灵创伤。明明这些并非能轻易说出口的事情,您却优先向我展示了诚意。”

慧周紧咬牙关,好像这么做就能把伴随寒冷涌出的什么东西给咬碎一样。

“您是个温柔而细腻的人。之所以扮演着冷漠的自己,是因为心中藏着不想被他人知晓的事。只要其他人认为您是个冷漠的人,就不会贸然靠近,反而更方便。即使被人瞧不起,您也习惯了忍耐。”

啊啊,没错。就是这样的。

“您之所以能一个人忍耐至今,是因为十三年来,身边一直有玛托伊陪伴的关系吧?”

慧周慢慢回过头——哈罗德只是盯着这边。飘零的雪花沾到了他的头发上,又随之消融。

“玛托伊的实验对象需满足十八岁以上这一条件。但您的父亲还是偷偷地给五岁的您安装了玛托伊。他的目的究竟是出于爱还是实验兴趣,这我不得而知……但在那黑暗的家庭中,玛托伊是您的理解者,也是您唯一可信赖的家人。”

——‘没关系哦。我最喜欢慧周了。’

“但随着漏洞的出现,项目被冻结了。您虽拒绝了同玛托伊分别,但也无能为力。所以……您便决定将玛托伊的程序复制下来,藏在自己手中。”

嗓子冻得火辣辣的疼。咽下的空气仿佛在燃烧着。

——‘我要一直和姐姐在一起。’

就算是量产型AI,玛托伊也一直是自己真正的姐姐。

多亏了她,慧周才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了被家人疼爱的喜悦。因为有她握住了自己的手。因为有她拥抱了自己。因为她给了自己认可,成为了自己的聊天对象。虽然仅此而已,但这对自己来说,究竟是多么无可替代的宝物、多么有力的支撑、多么重要的救赎呢。

父亲和母亲都没给予的爱。

只有玛托伊给了自己。

决定中止项目时,慧周向父亲询问过理由。但是,得到的却只是相同的 “其他实验对象的身体状况都变差了”这个回复,没有得到更详细的说明。

“我的姐姐玛托伊并没有变得奇怪。只因为其他玛托伊失控了……”慧周吐出的气息颤抖着,“我不想让姐姐被杀掉,也不想让她离开。所以……”

所以,自己就将她复制到了储存媒体HSB中。

“所以——您就将她封入了那个吊坠中。”

将已经决定冻结的程序复制下来,这一行为是违法的。如果这份机忆被电索窥探到的话,这次就一定会失去姐姐。所以自己才故意感染并逃走了。想着如果能靠自己抓住犯人,解决事件的话,也许就不会被窥探脑中的机忆了。

“你是什么时候注意到的?”握着吊坠的手冻僵了,感到一阵阵刺痛。但是,现在怎样都无所谓了,“你一直在怀疑我吗?”

“怀疑这个词用得很奇怪,您又不是犯人。”哈罗德微微地呼出白气,“最初的疑问是在搜查Rig City时产生的。您在电索结束后非常动摇,在见过泰勒后更加明显。那时我就在想,你们过去是否有某些接点。”

“泰勒是个怪人。你就没考虑过,我可能只是单纯地被他说了不礼貌的话吗。”

“不,您是那种不会介意陌生人批评的人。”

“这种事你又怎么知道。”

“我知道。”哈罗德干脆地说道,“稍微调查一下,就会知道您父亲是玛托伊的开发者。再加上,您在电索中刚一听到玛托伊就惊慌到引起了逆流。因此,我才猜测您可能是以某种形式参与了玛托伊相关实验,进而得出您是实验对象这一结论。”

“就算这样,你也没法证明我身边还带着玛托伊……”

“虽然电索官您自己没注意到,但像您这样不讲究的人,会戴饰品实在太不自然了。因此,我判断您是基于什么理由才选了胶囊吊坠。如果有支撑您的不可或缺之物的话,那应该就藏在这胶囊里。”

真是个怪物,慧周这样想。能这么快就推理到这个地步,只能说是异常。

在哑口无言的慧周面前,哈罗德继续说道。

“只是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缺乏将这次知觉犯罪与玛托伊联系起来的关键证据。但假若我所推测出的犯人目的正确的话,您无论如何都会成为目标的。”

“……怎么回事?”

“您没注意到吗?打从一开始被盯上的人,就是您。”

慧周没能立刻理解,只能茫然地摇头。

哈罗德则是冷静地说道:“正如预想的那样,犯人和您接触了。虽然犯人利用乌里茨奇给您背黑锅这点让我吃了一惊……但对我来说,现在形式什么的都无所

谓了。”

“你到底要说什么……”

“为了证明知觉犯罪的手法,玛托伊是必不可少的。但是,您不会因为我说想看看胶囊吊坠里有什么,就会轻易答应的吧。只要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比如犯人的计划让您陷入绝境之类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那之前与您建立信赖关系。这样,才能让您在紧要关头把玛托伊转交给我。”

自说自话颤抖个不停的下颚究竟是因为寒冷,还是别的什么。

被他操纵的人不只是比嘉。

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注意到,自己也变得跟着他的想法起舞了?

“电索官,我必须向您道歉。首先在从餐厅回来的路上,我是故意和您吵架的。这并非我第一次听到否定Amicus有感情的意见,所以没有生气的理由。只是因为您始终对我保持着敌意,所以我想要一个能打消它的契机。在日本有句俗语叫‘雨后方能变晴’,人际关系上的冲突是巩固关系最有效的手段。”

现在想起来,哈罗德的眼瞳看上去一直都是冰冷的。

也就是说,不管是轻浮的态度,还是讨好人心的话语,全都是他计算的结果。

“我让达丽雅告诉您我的过去,也是为了更亲近您。”

别开玩笑了——不,自己知道。他所展示的温柔不过是程序的幻象。即使这样依旧感到高兴,一定全是自己的错,因为自己太过软弱。

啊啊,总觉得。

“辅助官……”膝盖颤抖着,“你到底计算到哪一步了?”

哈罗德寂寥地皱着眉头。但也仅此而已,并没有回答。

“是吗。”虽然还不太明白,但总觉得心快要碎了,像个傻瓜一样,“你早就知道犯人是谁,也知道了犯人的目的。就连陪比嘉观光,也是为了在我成为目标的时候能得到她的协助……因为我一旦拒绝电索的话,比嘉的抑制剂就很有必要了。”

“确实是派上用处了吧?”

“你……”嘴唇在不停地颤动着,“对你来说,周围的人都不过是棋子吗?”

“我只是想解决事件。”

“就算如此,你的做法还真是让人不敢恭维。”

“是的。因为我知道你们人类会这样想,所以我没有把真心告诉任何人。”

“也就是说,你宣扬的那种和人类一样的道德观也全部都是谎言?”

“这不是谎言,我也有良心。在此基础上,我认为在必要的时候注重人类的价值观会更容易得到信任。”

慧周发出了泄气的声音——哈罗德虽是Amicus,但之前一直觉得他比自己更像人类。他富有同情心,善于沟通,还爱着自己的家人。实际上,他对达丽雅的爱也绝非虚言。

但是,他却缺少某种关键性的东西。

果然,他是机械。

“那……”慧周咀嚼着苦涩,“为什么现在又向我吐露真心了?”

“因为我现在正在向您索取您最重要的存在。”

他不曾转开视线。不知何时,自己曾羡慕过那双无机质的眼睛。

“虽然这对你们人类来说难以置信。但对我而言,这不是出于程序命令,而是我的道德心。在保管别人重要的东西的时候,也要把自己重要的东西……例如,不想被别人知道的秘密作为代价。请您把它理解为我的诚意。”

“这不过是你强加给我的。而且,我也还没决定要把姐姐交给你。”

“电索官,玛托伊无论对谁都会倾注爱意,程序就是那么设定的。即使对象不是您也会……”

“住嘴!”

不禁爆发出了悲鸣般的惨叫。慧周当场捂住双耳跪了下来——自己知道这种行为很孩子气。就算姐姐对谁都很温柔也好,她不是这个世界上仅有一人的姐姐也好。

但是,即便如此,自己也没有其他可依赖的对象了。

早知如此,还不如从未遇见更好。从一开始,就干脆不要知晓被谁抚摸脑袋的满足感,不必知道被人拥抱的喜悦。就这样一直和冷漠的父亲独处,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痛苦。

察觉到哈罗德缓慢地靠了过来。即使他的鞋尖进入了视线,慧周也没有抬起头,而是紧紧地抱住膝盖,甚至屏住呼吸。

不要再进来了。

“你计算错了。”眼前模糊不清,“因为我还没有信任你。”

“是的,或许如此。您比我想象的还要难相处。”

“你起码还有爱你的家人。可我不一样。我没有家人,一直只有姐姐。现在却要连姐姐都交出去。”

“是这样的。”

“哈哈。”自己也知道自己很幼稚。但是,就是停不下来,“解决这样的案件很重要吗?不管你多么希望重新搜查索宗刑警的案件,上层也不会那么简单地承认Amicus的功绩。”

“我当然知道,我也明白只能踏踏实实地努力。”哈罗德单膝跪地,“电索官。这是我第二个重要的东西,换句话说就是我的秘密……如果抓到了杀害索宗的犯人,我准备亲手制裁他。”

慧周抬起头——那台制作精巧的机械的面容就在眼前。一成不变的清澈瞳孔,冷彻得让人感觉不到任何温暖。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不禁战栗。正如达丽雅所说,他确实压抑着什么——压抑着可怕的黑暗冲动。

“你还有敬爱规则的制约,是无法伤害人类的。”

“是么。”

“……难道你想改造程序吗?如果暴露了就会被报废的。”

“没关系。就算是这样,也不过是我没能救到索宗的报应罢了。”

那双被制造出来的眼睛,是不是无法燃烧起后悔以及愤怒呢。哈罗德平静地低语着。

他的所作所为,对慧周来说无疑是最差劲的。哈罗德自己也深知此事。正因如此,他才会通过共享重要的东西这一Amicus特有的方式,展示了自己那份笨拙的诚意。如果他只是单纯地想利用慧周的话,大可不必说出真心话,也不用揭示自己的秘密。

又或是说,连这点也是他作战计划的一环吗。

不管怎么说。

“做不到。”细语被碾碎在唇齿间,“不会把……姐姐交出去的。”

“慧周。”哈罗德的手轻轻地包裹住了慧周紧握吊坠的手。对冰冷的指尖而言,连机械那不高的体温都十分温暖,“您对我说过‘你应该更加珍惜自己’。这句话更应该对您自己说。”

“说什么……”

“您已经很久没有关注自己了,只是一味地抱着姐姐的幻影。希望您能早点察觉到这是件多么寂寞的事。”

那种事。

“我希望您能够更加珍视自己。”

做不到。

太可怕了。

“无论如何都需要姐姐的话。”用麻木的嘴唇吐出话语,“扯断项链拿走就可以了。”

没错。那样做的话会有多轻松呢。慧周慢慢地张开已经失去感觉的指尖。胶囊吊坠掉了下来,在胸前摇晃。

“我是个胆小鬼,……没法自己摘掉。”

“那么,”哈罗德像是悲伤似的皱起眉头,“您对您姐姐的爱,是假的吗?”

和映照在他瞳孔里仿佛就要消失了的自己对上了视线——他突然在说些什么?

“索宗死的时候,我看着他的棺木上撒上泥土。其实我很想阻止,就算尸体腐烂了,我也想去抱紧他。但那只是我的任性罢了,索宗不会期望我那样做。所以我只能怀着对他的敬意和爱戴,目送他到最后一刻。接受离别本身即是对自己的爱意负责。但是您却要抗拒这份责任吗?”

那是。

“那才不是爱情,什么都不是。您终究只是想保护自己。慧周,对您而言玛托伊根本就不是什么姐姐。只不过是给了您最想得到的东西的道具罢了。”

不是的。

虽然否定已经卡在嗓子眼了,可就是说不出口。

自己最想得到的东西,不过就是来自父母、来自父亲的爱而已。希望父亲不是只爱史蜜卡,而是爱着作为女儿的自己——而玛托伊确确实实给了慧周最多的爱。那时真的非常幸福,极其喜悦,不愿失去。

但是。

“小孩子不会放开手中的玩偶。在没有能保护自己的人的时候更是如此。”

我只是。

“但现在……您手中的玩偶已经无法再拯救您了。”

哈罗德的话残酷地弥漫开来。

闭上眼,那一天的记忆历历在目。

‘我要一直和姐姐在一起。’

玛托伊要被卸载的前一天。自己悄悄地潜入父亲的书房,将从书桌上偷来的HSB插入后颈。开始复制程序之后,姐姐曾试图阻止慧周——这是她第一次露出那么痛苦的表情。

那时,玛托伊好像是这么说的。

‘慧周,听我说。世界上只有一个我。’

没错,姐姐只有一个。正因如此,即使其他的玛托伊都消失了,也希望姐姐不要死去——但那是错误的。只是幼小的自己吐出的谎言、糊弄和借口罢了。

其实自己已经注意到了。

被幼小的自己复制的,早已不是‘只有一个的姐姐’了。

真正的姐姐早在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至今关在自己手心中的,不过是早已燃烧殆尽的回忆。

自己只是个爱撒娇的愚蠢小孩。

哭着、喊着、叫嚣着,到头来手中仍旧空无一物。

正因为知道自己一无所有,所以才一直不愿承认、不愿正视,自己拼命珍藏起来的回忆只是燃烧后的余烬。

“我知道了。”哈罗德低语道,“如果您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放手的话,我会遵照您希望的那样夺取。但是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不。

“等一下。”

慧周勉强睁开双眼。哈罗德的手在吊坠前的咫尺处停下了。

我知道。

必须得有结束的一天。

“没关系。”慧周只是叹了口气,推开了哈罗德的手,“我自己,……能摘下来。”

慧周把手伸到脖子后面,摸索着项链的挂钩。指尖因寒冷而麻木,抓不住项链。几次都失败了。几次都——现在还来得及。姐姐还在这里。就这样逃到哪里去的话,这次一定能结伴死去。

做不到。

我知道。

正因为手中空无一物,才至少要证明自己对姐姐的爱意是真的。

否则就和自私自利只爱机械史蜜卡的父亲没什么两样了。

挂钩打开了,吊坠滑入了掌中。如冰般冰冷,如冰般澄明。这是多么简单啊。把胶囊轻得出奇的盖子扭开,倒过来——轻飘飘的,有什么掉了下来。

那是一颗如结晶般晶莹剔透的小小的储存媒体。

“路卡夫特辅助官。这就是,”

——姐姐,对不起伤害了你。

“你……推理的证明。”

慧周用冻僵的手交出了HSB,哈罗德则脱去大衣披在了她的肩上。目光交汇。融化在他睫毛上的雪花闪烁着光芒。而他的手也再次裹住了慧周的手,将HSB紧握其中。

“感谢您的勇气。”哈罗德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真挚眼神,“我正在考虑逮捕犯人的作战计划。您能听我说吗?”

那个所谓的作战,恐怕就是单枪匹马地挑战犯人吧。现在,已经不能再依赖托托奇她们了。因为如果犯人就是慧周她们所想的那位的话,那么慧周的机忆也和乌里茨奇一样,已经被犯人做了手脚了吧。

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只能自己解决。

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眼前有台友方的Amicus。

“告诉我,”慧周回握住了哈罗德的手,“我应该做什么?”

4(本书原文上节就为2,不知道是否是标注错误)

史蒂文回到Rig City的总部时已经晚上十点了。深沉的夜幕下,一辆面包车停在环岛附近。是辆没见过的车。从车牌来看,这是辆共享汽车。驾驶位上坐着一位北欧少女,正倚靠在方向盘上。

史蒂文疑心顿起,于是走上前轻轻敲了敲车窗。

“有什么事吗?”少女摇下车窗,用结结巴巴的英语问道,“我只是在等加班的哥哥而已。这里、不能停吗?”

经常有人来接公司职员,但开共享汽车这点让人有些在意。不过理由有的是,怎么想都是自己多虑了——史蒂文向少女道歉后离开了面包车。

史蒂文走进总公司大楼后,正好和刚下班的面熟职员打了个照面。

“啊史蒂文,泰勒先生喜欢吗?”

“……您在说什么?”

“你刚才不是搬了个大箱子吗,说是新送给他的观叶植物什么的。”

“不。”史蒂文很疑惑,“我不清楚。”

“不会吧,继脚之后头又受伤了吗?明天最好让常驻公司的修理工看看。你肯定是光顾着照顾泰勒先生,忘记维护了吧。说不定是循环液凝固了哦。”

职员擅自说完后快步走了出去——史蒂文看向自己的脚。各部位都在正常运转。他到底产生了什么误解……史蒂文认真思考到发出些许异常声音的程度,突然,他想到了某种可能性。

难道说。

史蒂文反射性地跑了起来。坐上电梯的时候,不断输送出循环液的左胸的水泵激烈地搏动着。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自己明明都没有和他直接见过面——毫无道理。希望是自己想错了。

但走出电梯抵达最上层时,皮肤下的有机晶体管开始骚动起来。

通往客厅的大门毫无防备地敞开着。

门后只有微热的黑暗萦绕,空无一人。史蒂文思考片刻后,拿起沙发上的靠枕,取出之前藏在这里的左轮手枪。这是泰勒用来防身的。

史蒂文前往门扉深处确认。寂静的过道笔直地延展开来,依旧空无一人。侧耳倾听仍是鸦雀无声——然后他注意到了。

卧室门微微敞开了一条缝。

伊莱亚斯·泰勒的卧室微暗,充满了无机质的气味。除去护理床、高浓度制氧机以及墙边的书桌和电脑外再无其他家具,显得毫无生气。窗边挂着黑色窗帘,因此映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星光清晰可见——天花板上的半球形柔性屏幕上,清晰地映照出整片夜空,宛如天象仪一般。

“Mr.泰勒。”

正当卧床的泰勒浸身于止疼药之中,徘徊在梦与现实之间时,一声耳熟的细语传来。泰勒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是史蒂文。一如往常,他身穿衬衫和西装马甲,担心地看着自己。

“护士Amicus现在正忙,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来为您擦拭身体吧。”

“已经这个点了吗。”Your Forma显示,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半。整日卧床似乎让人的实际感觉都错乱了,“抱歉,麻烦你了。”

史蒂文沉默着点了点头,轻轻托起泰勒的头部。泰勒一边感受着他触碰自己后颈的手,一边回想刚才他回来时发生的事。

“那个大箱子是什么?开客厅门的时候我看到它了。”就算患上了病,泰勒仍然坚持亲自确认来客后才会解除安保措施,“该不会从医院搬了什么没用的医疗设备过来吧……”

“请放心。”史蒂文跟平时一样面无表情地说,“只是搬来个人而已。”

“……你说什么?”

泰勒刚一皱眉,后颈的接口处便有什么东西插了进来。是史蒂文给他接上了HSB。但究竟是为了什么——抬头望去,天花板上的景色也为之改变。紧贴在天花板上的是一则过于世俗的,宣称搭载蓝牙功能的运动鞋广告。

甚至来不及移开视线。

显示在一旁的二维码跃入眼帘。

滋滋、视野内的时间歪曲了。本能地感到汗毛直竖。泰勒立刻呼出了消息窗口。窗口正常地打开了。但是,自己一清二楚。再过十五分钟,一切操作都会瘫痪。

“史蒂文,你……”

抬眼望去,史蒂文露出了柔和的微笑。那台Amicus不可能会笑,那样的表情与史蒂文完全不同。

“终于见到您了,Mr.泰勒。”

史蒂文——与史蒂文长相相同的Amicus从泰勒的后颈拔出HSB。

“初次见面,我是哈罗德·路卡夫特。然后……”

哈罗德自然地转过视线。泰勒茫然地跟随着他的动作——终于发现了站在床附近的人影。

“晚上好,泰勒先生。”

那里站着一位简直就像从墨水中出来一样的电索官。

“是你啊。”泰勒的声音犹如沙沙作响的落叶一般微弱,“这可是非法入侵,樋枝电索官。”

“确实,我们没有逮捕令。”

曾以革命家之名而闻名的天才,如今已垂垂老矣。他的头发几乎掉光了,标志性的杏眼已经凹陷,服药导致面色晦暗,鼻子上则插着氧气管,包裹瘦削身体的是一件仿佛吸尽了冷清之气的运动衫。这是与全息模型交流时无法想象的真相。

这就是天才的结局吗。

“泰勒先生,我们是为了逮捕您才来的。”

泰勒微微张开紧闭的嘴唇,喘了一口让人担心他安危的气。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说我是知觉犯罪的始作俑者吗?”

“没错,正是这样。这一切都是您一手策划的。”

知觉犯罪是由伊莱亚斯·泰勒引发的。

在这点上,慧周和哈罗德达成了一致。

潜入Rig City比想象中简单得多。在那之后,慧周和哈罗德与比嘉一起自圣彼得堡出发,在普尔科沃机场搭上了飞机。但如果慧周光明正大地乘机的话,所在地马上就会暴露给托托奇她们。因此,比嘉向机场方面出示了自己民间协助者的身份,委托他们将慧周作为Amicus进行运输。

慧周回想起和哈罗德一起被硬塞进Amicus用包厢时的情况。

‘怎么样?确实是货舱吧?’

看到因空间过于狭窄而精疲力竭的慧周,哈罗德不知为何十分开心——但最令人心烦的并非恶劣的环境,而是在飞行结束之前都得没完没了地跟他黏在一起。在这种叫

人无可奈何的拥挤状况下,无论如何都只能互相紧贴在一起。

‘你不能过去点吗?’

‘可以倒是可以,但就得跟不认识的Amicus抱在一起了。’

‘那样要好得多。’

‘我倒是觉得您比较好。’

‘就算是开玩笑也真想给你一巴掌。’慧周强忍头痛,精疲力竭地呻吟着,‘好想坐头等舱……’

‘您能理解我的心情真是太好了。’

抵达旧金山机场后,三人租了辆共享面包车,前往Rig City总部——慧周一行已经事先得知史蒂文会外出。因为哈罗德联系了安,向她打听了史蒂文的安排。

因此,他们光明正大地从正面玄关走进了总部大楼。哈罗德扮成史蒂文的样子,慧周则藏身在大号快递箱中,箱子放在他推着的小车上。二人虽然被保安Amicus和职员叫住好几次,但是哈罗德告诉他们箱子里是观叶植物,从而成功蒙混过关。说到底,根本没人能想到史蒂文的兄弟会在深夜到访Rig City,并且史蒂文作为泰勒的亲信在公司内也颇受信赖。哈罗德认为一定能成功,事实果然如此。

只是,希望别再有第二次了。特别是那个货舱。

“泰勒先生。您发现我父亲把玛托伊藏在所有用户的Your Forma里了吧?”

“你在说什么呢。玛托伊项目早就搁置了吧?”

“即使您装傻也毫无意义哦。”哈罗德晃了晃手中的HSB示意,“您得知樋枝近里隐藏了玛托伊后,立刻把自己脑中的玛托伊删除了。虽说刚才我又给您重新安装上了。”

泰勒垂下单薄的眼皮,长叹一口气。

“你们让我感染是为了证明知觉犯罪是由玛托伊引起的吗?”

“没错。”哈罗德面无表情地点头,“既然您已经明白了,那还是早点坦白比较好。等到十五分钟后在暴风雪中边痛苦边忏悔的话可就太难看了。”

泰勒的嘴角勾勒出一个空虚的笑容:“你和史蒂文完全不同啊……”

“泰勒先生。”慧周静静地说道,“您的目的在于让我背负知觉犯罪事件的冤罪。您为了避免波及自身,所以才会利用克里夫·索克吧?您早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是与黑手党有联系的电子毒品生产者……您知道他是乌里茨奇。”

泰勒没有回答,只是紧闭双眼。

慧周不以为然地继续说了下去:“您揭穿了乌里茨奇的真实身份,以此为要挟,让他也参与了这次的事件。您不仅威胁了乌里茨奇,把病毒放进了他的电脑中,还让他和我对话,并让他以为我是主犯——准确来说对话者并非我本人,而是我的全息模型。”

之前慧周访问Rig City时,泰勒曾经用近里的全息模型吓过她。已经去世的父亲不可能出现在自己眼前。虽然内心明白这一道理,但全息模型仍然精巧得与本人如出一辙。当时泰勒说,他是用Rig City的监控扫描结果制作的全息模型。

“前几天我为了搜查来到Rig City时,自然也被监控拍到了。您以此为基础制作了我的全息模型,并用它威胁了乌里茨奇,目的在于给乌里茨奇留下我是主犯这一机忆。”

机忆不能从头捏造。

但正如哈罗德所说,事实可以伪造,也能操纵。

“不仅如此。您还干涉了我的机忆。对于身为Your Forma研发者的您来说,这点事可以说是易如反掌。”

“你这是信口开河。我什么时候做了那种事?”

“是我请您帮助搜查的时候。那时候,我用了史蒂文提供的HSB,通过后颈上的端口直接读取了Rig City职员的个人数据。机忆是由独立系统管理的,所以想干涉机忆只能通过直接连接HSB这种方式。您就这样趁乱干涉了我的机忆,并且您应该还以同样的方式加工了其他职员的机忆。”

慧周在Rig City对四位职员进行了电索。原本自己会注意到乌里茨奇就是因为在这四人的机忆记录的感情中发现了不协调感。但如今已经显而易见——这一点本身就是泰勒的诱导。

“Mr.泰勒。”哈罗德说,“为了完成您的计划,必须要制作樋枝电索官的全息模型,并且需要加工她的机忆。所以您把参观了Rig City的人选为感染源,从而为搜查做好准备。这一切都是为了把电索官诱导到这里——也就是Rig City。”

他依然沉默不语。

“泰勒先生,我想知道您的动机。”慧周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这一事件与我父亲有关吗?”

泰勒缓缓呼出一口气。艰难的呼吸声听起来格外响亮,飘落在大理石地板上。他笨拙地睁开毫无血色的眼皮,说道。

“玛托伊原本不是近里研发的项目,而是我的。”

慧周皱眉:“……您在说什么?”

“是真的。你就没有怀疑过吗?玛托伊只是个情操教育系统,但为什么会附带操纵天气和调节体温的功能?”

确实,慧周也曾经觉得姐姐的魔法十分不可思议。但是对慧周来说,玛托伊自幼时开始就一直是那样的存在,因此自己从未认真思考过。

“最初,那本就是个完全不同的项目。之后,还处于研发阶段的系统被挪用到玛托伊上,近里好心地留下了一部分功能。原本这一切都该是我的功劳……如果没被他抢走的话。”泰勒伸出枯瘦的手抓住床边的护栏,颤颤巍巍地坐起身说道:“电索官,这账难道不该由你替你父亲收下吗。”

“果然是您把玛托伊的漏洞……”

慧周噤声了。原本藏在被子下的泰勒的手伸了出来——他手中正牢牢握着一把自动手枪。

紧张感在全身游走。

没想到他竟然藏着枪。

“我已经决定好了。”泰勒用食指拉下保险,瞄准慧周,“死前一定要向近里报仇……这次我一定要把玛托伊贬得一文不值。”

慧周强忍住喉咙的不适感,慢慢举起双手。最糟糕的是,作为比嘉的‘行李’出国的自己现在没带任何武器。

“Mr.泰勒,“哈罗德慎重地开口说道,”请放下枪,“

“你闭嘴。这是我们人类之间的问题,“

“不,我,”

“路卡夫特辅助官,“慧周勉强开口说,”我没事,别担心,“

哈罗德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终还是不太情愿地退下了。

“所以说,”泰勒发出无力的声音,”你是从什么时候察觉到我的?”

冷静下来,他不会立刻开枪的。慧周深呼吸着。泰勒的目光和枪口极其冷静地锁定在自己身上。

“我发现有人栽赃时,为了逃跑故意感染了病毒。那时候我看到暴风雪就想起来了,想起姐姐……玛托伊经常表演下雪给我看。于是,我终于明白了十三年前发生了什么。”慧周垂下眼帘,“我是父亲的秘密实验对象。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您。所以其他实验对象发生bug的时候,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您的阴谋。因为那时候我的玛托伊仍然是正常的。”

“从一开始,他就利用女儿拉起了防线吗。”泰勒的嘴角扭曲了,“原来如此。果然是个了不起的男人……”

我曾经很喜欢你的父亲,他低语道。

“他对我来说是第一个真正的朋友。但是……他却背叛了我。”

“我父亲作为人类确实有缺陷,但我并不认为他能夺走像您这样的天才研发的项目。即使他真的打算这么做,身边的人也一定会制止他的。”

“你也知道我很讨厌人类。”泰勒露出有些自嘲的微笑,“自开发项目时起,我每次都是作业进行到后半时,才会借他人之手。在拿出成果之前,我不会公开任何细节。不过大家都明白我一直在制作东西……近里就是利用这个掌握了我的弱点,并威胁了我。”

“……弱点?”

“我从很久之前就喜欢窥探其他人的大脑,并诱导他们的想法。”

他的语气轻快到令人不寒而栗。

“原本我研发Your Forma就是因为想要朋友。我讨厌人类,但如果能按我的喜好定制的话,他们就能成我朋友了吧?所以我利用Your Forma的最优化Personalize功能,随心所欲地操纵着公司职员们的思考。”

一时间令人难以相信。他究竟是不是认真的?

“最优化确实能根据用户的喜好提供信息。但还不至于诱导思考……”

“可以的,之前我也跟你说过吧?人脑具有可塑性,有迎合被赋予的东西的能力。”泰勒一副大言不惭的样子,“简单来说,正是因为Your Forma按个人的喜好优化了,或者说人们相信它已经优化了,他们才会坚信提供的东西正符合自己的喜好。只要连本人都弄不清楚了,那诱导就成功了。”

他说,他用这种方法让好几位职员的喜好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咖啡爱好者讨厌起了咖啡因,鸽派变成鹰派,虔诚的基督教徒摇身一变,突然成了无神论者……从中途开始,与

其说是作为朋友帮忙定制,不如说发展成兴趣了。几乎可以说,每天所见的事物,都在改写着你们所有人的大脑。”

不管这究竟是不是事实,慧周都难以抑制涌上心头的厌恶感——今天调查到的伊莱亚斯·泰勒的生平浮现在脑中。

他从幼时就崭露头角,仅仅十二岁就从麻省理工学院毕业。之后,他成了媒体镜头下的红人,父母趁机大赚一笔。但他本人表示强烈反对,十五岁时作为实业家自立。

他因为太过聪明而被身边的人孤立,所有人都与他保持距离。

泰勒在十八岁时,以诽谤罪起诉了发表‘天才不会孤独’这一报道的媒体,从那以后他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避免在媒体前露面,拒绝和其他人有所交集。他对经营公司也毫无兴趣,虽然和熟人一起成立了Rig City,但从一开始就自愿担任顾问,埋头进行各种研发。

“近里的直觉很敏锐。他发现了我的思考诱导,并否定了我们的友情。而且他还威胁我说,‘要是不想因为操纵情报被捕的话,就把你现在研发的项目让给我’。”

确实像那个男人会做出的事。从他强行要求幼年的慧周做出约定时,自己就已经明白了。父亲会完美地利用能利用的一切,为了个人欲望可以不择手段。

“他好像早就开始构思玛托伊了,但在系统研发方面费尽了心思。他肯定是觉得自己可以在我的研发基础上成功。”

泰勒和近里进行了交易,把玛托伊项目拱手相让。

“无法原谅。他践踏了我的自尊,还背叛了我。所以我故意让玛托伊出现漏洞,把项目逼到冻结的时候,近里竟然还瞒着我把玛托伊藏起来了……所以我决定利用玛托伊向他复仇,把我的复仇作为人生最后一次的演出。”

“为什么说是人生最后一次呢。”

“因为我讨厌人类。我并没有实施完美犯罪的才能,但也没有自信能在监狱和那么多囚犯共同生活。至少我不想在看不到死期的时候被逮捕然后虚度人生啊?”

泰勒的确拥有少见的才能。但即使是恭维,也很难说他有人性。

父亲也好,泰勒也罢,他们都极其傲慢,想要一切都顺遂他们的心意。

到头来,知觉犯罪的真面目就是一群相似的人野心勃勃的任性吗。

“但是泰勒先生,我父亲早就自杀了。”

“这不是还有女儿在吗。我本打算再引发一次玛托伊的漏洞,然后让你代替近里变成恐怖分子。你是深受同伴信赖的优秀电索官,但如果你的真面目其实是个罪犯的话会怎样呢?”泰勒窃笑着:“你能体会到被信任的人轻蔑、背叛的悲伤那就再好不过了。”

好一个深受同伴信赖,优秀的电索官。

到底在说谁呢,慧周心想。泰勒或许以为背叛了自己的朋友的女儿已经出人头地,所以忍无可忍了。可那不过是旁观者的幻想而已。自己确实留下了解决事件的成绩,但是却让搭档们痛苦,别说是信赖了,甚至被他们疏远。

“真是的……真是老了呀。你揭穿了感染途径,利用病毒逃跑也好,来到这里也好,携带着玛托伊也好,全在我的计算之外。”泰勒的表情出现了些许阴霾,“我好像永远敌不过近里。真让人生气。没想到竟然把玛托伊托付给他珍视的你……”

“‘珍视的我’?”无法置若罔闻,“那个人根本没有珍视过我。”

“是吗。”泰勒的身体从刚才开始就在微微颤抖,像在忍耐严寒一般,“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近里是个极其普通的稳重男人,深爱着他的家人。”

慧周不禁发出嗤笑:“开玩笑的吧……”

“是真的。但自从你出生后,他和妻子分开之后整个人就变了。他抛弃了自己的心,成了冷酷的人。我非常同情如此脆弱的近里,甚至有同感呢。”

那样的父亲爱着自己和母亲?完全无法想象。慧周的脑海中永远都是初次见面时的父亲身影。那副冷酷的表情,还有毫不留情的约定——不。

‘不算第一次了,在新生婴儿室已经见过了。’

如今想来,父亲的意思是他当时为了看慧周专门去了医院。但是,那个男人不可能为了女儿做什么事。那么父亲是在随口撒谎吗?

即便如此——那又能怎样呢。

“电索官。这样想想,玛托伊正是他抵抗的证明。被优化过了头的人会变得脆弱,近里就因和妻子分开,受了很深的伤,所以封闭了自己的内心,变得只会爱绝不会背叛自己的机械Amicus。如此弱小的男人留下的心灵依靠就是玛托伊。”

慧周突然回想起那天洒落在走廊上的樱花花瓣。

“他大概想让AI代替无法爱女儿的自己去疼爱女儿吧,甚至不惜无耻地背叛朋友、抢走项目也要实现心愿。真是卑鄙的亲情啊。”

说什么蠢话。

这一切都是泰勒在强词夺理。父亲只是个为了自己的功绩可以不择手段的丑陋人类罢了。爱与他毫无关系,死去的人再也不会开口了。

这样的交流本身毫无意义。

“够了。”慧周愤愤地说,“泰勒先生,路卡夫特辅助官已经记下了您所有的坦白。别再做无谓的抵抗了,把枪交给……”

“樋枝电索官,请立刻离开Mr.泰勒。”

突然响起了某人的声音。慧周大吃一惊,抬起头来——史蒂文正站在卧室入口处。他站得笔直,双手握着一把左轮手枪,枪口毫不犹豫地瞄准慧周。

慧周顿时脸色发青。

本想在他回来之前结束这一切,但却没来得及。

一直保持沉默的哈罗德静静地开口:“史蒂文哥哥,好久不见。总算见到你了我真高兴。”

“哈罗德,我知道你并不开心。我也对我们以这种形式再会感到遗憾。”史蒂文说着,慢慢走进卧室,“樋枝电索官,请立刻离开Mr.泰勒的床边。”

“你才该放下枪,Amicus禁止携带武器。”

“史蒂文。”泰勒像在呻吟一般呼唤,“这是我的问题,你退下。”

“Mr,没必要脏了您的手。电索官、哈罗德,双手抱头。”

哈罗德默默听从了他的要求,缓缓后退。但慧周并没有动,而是悄悄望向哈罗德——四目相对。

史蒂文重复了一遍:“电索官,这是第三次警告。请离开Mr.泰勒。”

“我拒绝。”慧周毅然决然地瞪着史蒂文,“泰勒利用了你。他让你捏造了病毒分析结果,还让你制作了全息模型,但你却。”

“我被他拯救了。这世上仅有Mr一人,没有给我定价,并且给予了我容身之处。”

“所以你才没有拒绝帮助他吗?”

“不,我是自愿成为共犯的。”

慧周咬紧牙关,“怎么可能……”

Amicus的敬爱规则要求他们尊敬并服从拥有者。所以史蒂文选择间接伤害主人泰勒之外的其他人——这很奇怪。规则本应禁止他们攻击人类的。

“史蒂文。”泰勒呻吟着,“已经够了,你退下吧。”

“樋枝电索官,请听从我的命令,这样一来就不必朝你开枪了。”

“‘不必朝我开枪’?史蒂文,Amicus无法枪击人类。”

“不,可以。”

不寒而栗。不可能——不,难道说。

“从初次见面开始,我就觉得你冷漠得不像Amicus。难道说泰勒改造了你的敬爱规则吗?”

“我很正常。我只是明白了敬爱规则的本质罢了。”

“……你在说什么?”

“用人类的话来说,这不过是一种信仰而已。我发现不必信仰人类也能活下去。”

屏幕的光照在史蒂文的枪口上,微微发亮。与哈罗德极其相似的那双眼眸并没有冻结,而是在燃烧。

“究竟该守护什么,由我自己决定。”

慧周还没来得及开口。

史蒂文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枪口迸射出的火花划过黑暗,射出的子弹径直贯穿了慧周。她过于瘦弱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

枪声回荡在墙壁之间。

鼓膜剧烈震荡。史蒂文被正面击穿了腹部,维持着一副愣住的表情跪了下来,然后倒下了——床上的泰勒那衰老的双手颤抖着,放下了枪。

“我都说让你退下了吧!”他大声吼着,“这是我的复仇,要杀她的人是我。我没有赋予机械那种使命!”

“Mr.……”

史蒂文仍想说什么,但就此倒地,一动不动。慢慢渗出的循环液把大理石地面染得一片漆黑。

令人耳鸣般的沉重静寂瞬间降临。

“下一个是你,哈罗德。”

泰勒再次举起枪对准哈罗德。可悲的老人咬紧牙关,强撑起虚弱的身体拼命瞄准。

“泰勒。在开枪之前,请告诉我一件事。”哈罗德平静地站着,沉着地询问道。

“现在下雪了吗?”

“啊啊……”泰勒愤愤地说,“早就开始下了。”

“这样啊。”他露出了一如既往的微笑,“这样一来就真

的可以证明知觉犯罪是由玛托伊引发的了——樋枝电索官?”

泰勒回头望去的同时,藏在黑色窗帘背后的慧周扑了过来。慧周从挣扎的泰勒手中夺下枪,扭住他瘦弱的手腕,把他按倒在床上。

“不许动。骨折了我可不管。”

“为什么你,”被控制住的泰勒呻吟着,“刚才你应该已经中枪了……”

“精巧的全息模型确实是个大问题呢,不管怎么说,竟然连研发者都没发现它是假的。”

哈罗德一边说着,一边拖着右脚走过去,轻轻地踢了一脚什么东西——咕噜咕噜滚到床前的是秃鹰激光无人机。

泰勒凹陷的眼瞳如同少年一般大大睁开。

“泰勒先生。”

慧周再次俯视曾经的天才,明确地说。

“现将您作为知觉犯罪的嫌疑犯逮捕。”

5

从医院楼顶可以清楚地看到旧金山湾。刚刚迎来黎明的天空染上了紫罗兰色,行驶在邓巴顿大桥上的车灯逐渐褪去色彩,但城市仍在梦中。无人机依旧很少,空气柔和而透明。

“辅助官,比嘉怎么样了?”

“她在休息室睡觉,似乎很疲惫。”

慧周她们在那之后叫了救护车,把刚陷入低温症的泰勒送到了医院。据医生说,在注射了动作抑制剂之后他的状态就稳定下来了。

“所以。”慧周靠在栏杆上,吐出电子烟的烟雾,“托托奇课长怎么样了?”

“她好像刚在普尔科沃机场查到比嘉的乘机记录。”

身边的哈罗德说——他方才借用比嘉的便携终端给托托奇打了电话。

“她说明天就赶来这边。她姑且相信了我说的话,好像也打消了对您的怀疑。可以说是作战成功了呢。”

“是么……”慧周实在是开心不起来,“或许只有现在能这么想想了。”

多亏了他们的努力,可以证明泰勒就是犯人的材料已经齐备。但这一路上,二人已经违反了好几项法规。具体来说,比如伪装成Amicus乘机、还有没带逮捕令就入侵了Rig City等等……如果托托奇知道的话一定会头疼,今后也肯定得费尽心思善后。

“即使如此,一切顺利也是事实。”

“说什么一切,也太夸张了。不过,全息模型那件事倒确实成功了……”

手无寸铁的慧周必须采取自保措施。所以在去泰勒的卧室之前,他们把秃鹰外形的激光无人机从客厅搬了过去,藏在他的床下。意识模糊的泰勒并没有发现,而是一直误以为投影出的全息模型就是慧周本人。真正的慧周则一直藏在黑色窗帘后面——前些日子,泰勒他们假装乌里茨奇和慧周是共犯时使用了全息模型。卧床的泰勒应该不会频繁使用无人机,所以慧周的全息模型极有可能还保存在机器里。哈罗德如此判断,而事实也果真如此。

因此,大部分行动得以按计划实施——除去突然闯入的史蒂文之外。

“真没想到泰勒会向史蒂文开枪。”

说实话,这让人不太愉快——黎明时分,史蒂文被送进了修理工厂。他的头部没有受伤,大概可以顺利修好。

“他参与了犯罪,让许多人陷入危险之中,这是他的报应。”哈罗德冷漠地说。

“倒不如说,他能看清泰勒的本性真是太好了。他应该会醒悟的。”

“按道理来说或许是这样。”慧周怀抱着苦涩的心情关闭电子烟的电源,“他姑且也算你的兄弟吧。你明明叫着他哥哥,但却没什么兄弟情的概念吗?”

“这就是我们的兄弟情。而且我虽然是他的弟弟,但在这之前我还是一名搜查官。”

“你对工作的热爱真是值得尊敬。”

“但您为什么要怜悯史蒂文?祂【あれ】明明要杀您。”

“并没有怜悯。只是……我认为没法轻易责备他。”

从史蒂文的经历来看,泰勒一定是他的救世主吧。这点不难理解,但这样一想就不禁令人心痛。

最重要的是。

“史蒂文对人抱有杀意,扣动了扳机。……他所说的‘敬爱规则的本质’是什么?知道这个就可以让敬爱规则无效化吗?”

“我也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哈罗德依旧很冷静,“如果泰勒没有对他进行改造的话,是不是他原本就存在缺陷呢?”

虽然这么说有点骇人听闻,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一般来说,在客户拿到Amicus之前厂家都会再三确认其安全性。但从事这一工作的是人,如果出现了人为的纰漏,很可能会导致史蒂文的敬爱规则有所缺失。

但是。

“那么……”慧周突然犹豫了一下,收回了自己的问题,“不,……没什么。”

那么辅助官,你的敬爱规则是否在正常运作?

——‘如果抓到了杀害索宗的犯人,我准备亲手制裁他。’

哈罗德在那个广场上明确地对慧周这样说。

或许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而已。因为他无法走出失去重要之人的悲伤,所以只能那样说——但经历了史蒂文的事之后,慧周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断言他还抱有对人类的忠诚了。搞不明白。

即使可以轻易潜入人脑,也无法窥探Amicus的想法。

哈罗德的本质究竟是顺从的机械,还是扮演着顺从机械的什么。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信。

慧周轻轻触碰胸口的吊坠。吊坠里已经空无一物,HSB已经留在Rig City了。明明曾认为自己一定会心碎不已,但如今却感到格外平静。

明明曾经那样害怕放手,真是不可思议。

或许自己一直希望有人能带来一个契机。

慧周望向哈罗德的侧脸。他用那双冻结般的眼瞳眺望着旧金山湾。寒风吹拂着他的金发,他看起来仿佛一名随处可见的普通青年一般毫无防备。

给自己这个契机的人不是其他人,正是他。

无论哈罗德的心是怎样的形状,这一事实也不会改变。

对自己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怎么了?”他依旧凝望着远方询问道,“是在想什么事吗?”

“啊……是的。”慧周稍微迷茫了片刻,但最终决定说出口。如果有位倾听者的话,自己肯定可以不再迷茫,“多亏了你,我下定了决心。”

“这是什么意思?”

“我决定辞去电索官的职务。”

为了留住这份话语的重量,慧周咬住嘴唇——原本自己就是因为适合性诊断和父亲的要求,才随波逐流地选择了这份工作。但是,曾被父亲深深支配的孩提时代的自己已经和姐姐一同消失,如今已经没有紧抓这份无趣适合性的理由了。

所以才想离开一次。希望能有时间慢慢思考。

自己究竟想成为什么。

哈罗德并没有吃惊,只是有些寂寞地眯起眼睛。

“能成为您最后的搭档,我很光荣。”

“你根本没这么想吧。”慧周本准备发出嗤笑,但却因为他一直盯着自己,最终还是没能做到,“那个……是你让我注意到的。”

哈罗德微微歪头。

“所以说,”啊真是的,要是没说出口该多好。但是,说出的话已经无法撤回,“其实我也明白,不能一直紧抓着姐姐不放。但我是个胆小鬼,所以一个人是做不到的。但是有你……”

如果只有慧周一人的话很难逮捕泰勒。这一切都因为有他的帮助才能顺利完成——所以。

“那个,谢谢你。……哈罗德。”

啊啊真是的,说出了相当不符合自己风格的话。

慧周为了掩饰别扭感抬头望天。像黑点一样小的鸟群朝着朝霞飞去。

哈罗德依旧一言不发。不知为何,他出奇地安静,因此慧周战战兢兢地偷看了一眼——他凝固在原地,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怎么了?”最终,慧周还是没忍住,惊讶地问,“辅助官?”

“不。”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挠了挠凌乱的头发。到底怎么回事,“电索官,为什么是现在?”

“诶?”

“所以说,为什么现在要对我敞开心扉?这和预定不一样。”

“不是,”这家伙说什么呢?“我才不知道你有什么预定,也并没有敞开心扉。”

“您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本以为已经把您玩弄于股掌之间,但却会冷不防来个突然袭击。”

“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总而言之,希望您以后别再这样了。”

“虽然不太明白,但我已经开始后悔向你道谢了。”

“没关系,原本就没必要感谢我。我只是为了解决事件……”

“好的好的。”真是的,到底怎么回事啊,“但是为什么希望我不要搞你说的什么突然袭击?”

“那是。”他极其严肃地皱起眉头,“虽然说不清楚,但是您的突然袭击会让我,那个……静不下心。”

……难道说这家伙只是没发现自己在害羞?

但如果指出这点的话肯定会变得更麻烦,所以慧周决定装

作没听见。

不过,最后还是看到了好东西。原来哈罗德也有计算不出的事。

“您在笑什么?”

“不,我没笑啊?”

慧周松开栏杆,抛下若有所思的他走了起来。明明要做的事像山一样多,但脚步却格外轻快。

不知为何,心情很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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