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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直就像迷失在了噩梦中一般。
慧周如今正身处伦敦警察厅苏格兰场的昏暗审讯室中。眼前横亘着见惯了的单面镜——镜子对面是坐在冰冷桌子前的哈罗德的身影。
他那端正的侧脸沉着到可以说是冷静透彻的地步。
“我已经出示过被害者名单了吧。这些人全是你在接受定期维护时会见到的。”
与哈罗德相对而坐的女刑警在平板上打开资料。
为什么。
脚下发软,脑子转不过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
一天前——圣彼得堡。
随着四月下旬的到来,涅瓦河上的冰已经完全融化,但冬日的气息仍然执拗地残留着,似乎一时半会还无法摆脱薄云笼罩的日子和厚实大衣。
<现在的拥挤率为百分之七十。请您购物愉快>
埋在慧周脑中的如此通知——可以比喻成缝合线的这一侵袭型复合现实设备Smart Thread早已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与科斯季尼德沃站直接相连的大型百货商店有着在市内首屈一指的规模。从日用杂货到电商网站上买不到的俄罗斯特产,基本上应有尽有。虽说是应有尽有——慧周仰望百货商店的天花板。不愧是十八世纪沙俄时期启用的建筑物,极其奢华的内部装饰映入眼帘。
而身旁听到的是。
“嗯——,紫色是不是有点太成熟了呢……”
“刚才那条橄榄石项链如何?”
“那条更合适吗?”
“是的,我想它能更加衬托出您的眼睛,因为它们是同样美丽的绿色。”
“这、这种程度才不美丽啦!完全不!”
休息日想在家无所事事地睡懒觉。再也不要被迫陪其他人观光,浪费假期了——总觉得最近好像才这么发誓过。
慧周如今正在饰品店里。当然,并不是什么高端品牌店,而是面向大众的便宜品牌。眼前是认真选购项链的比嘉和为她提建议的哈罗德——太奇怪了。今天是周日,明明本打算懒洋洋地在床上赖上一整天,读完之前买的纸质书籍的。
“为什么没能拒绝啊……”
一不小心,心声就漏了出来。
今早收到了比嘉的直接联络。说她要来圣彼得堡办事,想邀请慧周和哈罗德一起去购物——明明可以拒绝,但现在自己却来到了仿佛让休息日的幸福大幅缩水的百货商店。
自知觉犯罪事件解决以来,总觉得自己逐渐失去了疏远他人的理由。
从那之后大约三个月——在那之后,案件被国际刑警组织指定为重大秘密案件。嫌疑犯伊莱亚斯·泰勒作为开发Your Forma的世界级IT企业‘Rig City’的顾问。他的作案动机和手法等等,一经公布会对社会造成极大影响。考虑到这一点,关于案件的一切都要保密。
同样,参与了泰勒犯罪的史蒂文的处理,如今也在秘密进行中。向人类举起反旗的他,现在被送到位于伦敦的Novae Robotics总部调查原因。据哈罗德说,史蒂文似乎被强制停止了机能——听说,一时间内连哈罗德都成了被责难的对象。不管怎么说,他与暴走的史蒂文同为RF型号,但同时,他也是在暗中解决事件的关键人物。
Novae Robotics公司与国际AI伦理委员会及电子犯罪搜查局达成了三方协议。从结果上来说,哈罗德并无异常,所以同意他和之前一样作为电索辅助官继续工作——以上信息,都是慧周从他那里听来的事后情况。
“决定了,果然还是要这条。”比嘉把哈罗德推荐的橄榄石项链拿在手中,四叶草的模样十分可爱,“我想给莉买这个胸针。”
“真不错,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哼哼。”她露出天真的笑容——突然,她和慧周目光交汇,立刻露出些许紧张的表情,“啊,那个……樋枝小姐,已经决定好了吗?”
“诶?”
慧周不禁僵住了——今天的比嘉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无视自己。通过上交了几次的定期汇报,两人之间曾经险恶的关系也多少开始缓和。好像有这种感觉。
“你看,” 比嘉笨拙地说,“一开始我应该也说过,请樋枝小姐也选一条吧。”
“是这样吗?”完全听漏了,“我就不用……因为和我不相称。”
“但是,现在这样不会觉得寂寞吗?”
她伸出食指示意慧周的胸口——那里曾经挂着银色的胶囊吊坠。但在放手玛托伊,解决事件之后,自然也没有佩戴它的机会了。如今胸口空空如也,只有黑色针织衫主张着它那空虚的针脚。
那原本比起时尚单品来说更像是护身符,所以自己并没想过有什么不便。
“那,我来给你挑一条!”比嘉不知为何露出一脸险恶的表情说道,“嗯——也是呢……这条怎么样?我觉得挺有俄罗斯风情的。”
她拿起的是条格外巨大的俄罗斯套娃项链。套娃圆溜溜的眼睛正明朗地注视着这边。
“不太符合我的喜好啊……”
“那这条。”
“诶,这是什么?日本人偶……?”【注:日本小芥子木偶,原文为こけし,指日本东北地方特产的小木偶人,圆头圆身。】
“是雪姑娘啦完全不一样吧!那这条小猫的怎么样?不觉得很可爱吗?”【注:雪姑娘Снегурочка,俄罗斯民间传说的一位童话角色。她是俄罗斯版的圣诞老人——严寒老人的孙女和助手,与严寒老人一起为人们送去新年祝福。】
“是很可爱,但看到猫就会想起上司然后开始头痛。”
“那这条呢?以电路元件为主题,感觉很符合樋枝小姐的风格。”
“HSB、绝缘端、全息浏览器、二维码……都已经在工作中看厌了。”
“真是的,那这条呢!”
“不,这也太花哨了。”
“但是这种华丽式样的项链,不就可以稍微掩饰一下吗?你看。”
“诶?”
“所以说,那种………………平坦的感觉。”
“………………我会当作没听到的。”
“电索官。我也会当作没听到的。”
“你也不必一一附和了!”
重新订正——和比嘉之间的关系或许还没有完全缓和。
最后,还是比嘉独自走向收银台支付去了。上一次自己从头到尾都被无视,不知为何这次她好像总试图搭话——不管怎么说,现在她总算是放弃了。
慧周刚放下心来,
“我觉得它会很适合您。”
身旁伸出了一只纤细的手。手掌上放着一条优雅的银质盒式吊坠项链——哈罗德露出了温和的微笑。今天的他跟上次一样身穿颇有假日风格的休闲服装,平时用发蜡束起的金发也轻飘飘地落在前额上。
他那已经司空见惯但仍然不失分毫端正的容貌让人有些退缩。
“从刚才开始我就在想,”慧周把他推荐的吊坠推了回去,“你什么时候成了这家饰品店的接待Amicus?”
“‘像客人您这样可爱的人适合简单的款式。’”
“你要改行的话我可不拦你。”
“怎么会。”哈罗德像要坚决否定一样,“难得您复职,还搬到这边来了。”
没错——就在两周前,慧周刚从电子犯罪搜查局总部所在的里昂搬到了哈罗德所在的圣彼得堡。搜查局那边似乎是想让哈罗德去里昂,但他还有达丽雅这个家人在。最终双方在互相妥协后达成共识,将慧周调到圣彼得堡分局,在此基础上继续响应总部的要求。
“在这里的生活如何?比里昂更适宜居住吧?”
“确实非常适合居住。已经四月了但还是那么冷,蔬菜很便宜但代餐果冻很贵。配送无人机总是出故障,让人在电商网站上买东西的心思都省了。”
“您似乎过得很愉快,我也很开心。”
“辅助官。好笑吗?”
“真对不起。”哈罗德端正了表情,“那就没有一件您中意的事吗?”
当然,也并非所有东西都让人不爽。“……我喜欢家里的集中供暖,和偶尔会吃的冰淇淋【Мороженое】。还有,城市的风景也。”
“太好了。”他露出笑容,把盒式吊坠项链放回架子上,“但是……您真的已经不想要了对吧。”
他说的是项链的事。
“你也很清楚,那条胶囊吊坠项链是有意义的。”
“当然,我理解。……您会觉得寂寞吗?”
哈罗德没有看向这边,但他那一反常态的温柔声音诉说着一切——慧周不禁难为情起来,低下头去。
“……没有啊。”
“偶尔也会有吧。”
“你可以不要老读我的想法,跟我说人话吗。”确实,他有着能看穿一切的观察力,而对他来说刚才的回答恐怕不够高明,“那个,确实会有。会有寂寞的时候。但是真的……,只是偶尔而已。”
失去玛托伊的寂
寥感逐渐变淡,也不会像以前那样频繁地想起父亲了——尽管如此,也会因为偶然的契机感到胸口隐隐作痛。在感到不安而脚下发软的瞬间,也会在心中描绘出姐姐的脸庞。
想要填平心中出现的陨石坑肯定没那么简单。
但是。
“我希望总有一天可以坦然面对孤独。是你让我发现自己能做到这点的吧。”不知不觉间声音越来越小,“所以说…………不用担心我也可以。”
大概,不,肯定是搞错了措词。明明只说一句“不用担心我也可以”就好。总觉得好像变成了让人难为情的说法。
话是这么说——是不是过于安静了?
“路卡夫特辅助官?”
慧周提心吊胆地抬起头来——吃了一惊。哈罗德完全宕机了。跟前些日子一样,他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凝视着这边,一动不动。
“至少眨个眼怎么样?”
“啊啊……对不起。”瞬间,他眨了眨眼睛。简直像刚解除石化状态一样,“因为您太过坦率,吓得我处理速度变慢了。”
又来。
“你似乎不挑衅我就活不下去啊。”
“怎么会,我没有那种打算。只是,”不知为何,哈罗德很疲惫似的长叹一口气,“算我求您了,能不能再多爱护一下我的系统?”
“什么意思?”
“希望您不要再采取超出我的预测范围的行动。这样会很难处理的。”
“哈啊。”每次都会觉得跟这家伙坦诚表露感情的自己像个傻瓜,“这么说来,你的敬爱规则好像已经被证明是正常的吧。”
‘尊敬人类、老实地听从人类的命令、绝对不攻击人类’——敬爱规则是所有Amicus配备的信念。
然而。
“辅助官,你什么时候能治好轻视人类的毛病?”
“从一开始就没有轻视。…………电索官,您为什么僵住了?”
“啊啊抱歉,你撒的谎太明显了,所以我的处理速度变慢了。”
“真是个可爱的玩笑。我不讨厌哦。”
“刚才那不是玩笑而是讽刺啊?”
在两人的你一言我一语中,结完账的比嘉回来了。
到达普尔科沃机场的转盘处时,云间露出了些许蓝天。柔和的阳光下,拉达·尼瓦那有格调的红褐色车体闪耀着光辉,仿佛兴高采烈一般。
“特意送我过来,非常感谢。”充分享受了购物的比嘉珍惜地抱着“战利品”纸袋,“今天我很开心!”
“我也是。”哈罗德说,“再来圣彼得堡时,请务必联系我。”
“可以吗?那我就要不客气地叫你出来了哦?”
“这不是客套话,因为跟您一起真的很开心。”
“是、是这样吗。”比嘉一下子脸红了,“……那个,那我会再联系你的。”
她的脸红到仿佛能噗地一下冒出热气——比嘉知道了哈罗德的真面目是Amicus,但似乎还是忍不住地在意他。据说有人类和Amicus的情侣存在,所以倒也不是可怜她……但对于知晓哈罗德本性的慧周来说,心情十分复杂。
“我想您会很忙,所以请注意身体。”
“是的。复活节Easter刚一结束,驯鹿又生了好多小鹿,”比嘉说着,和哈罗德握了握手,“哈罗德先生也不要勉强自己啊。”
然后,她有些客气地向着慧周也伸出手来。
“那个……樋枝小姐也是,今天明明是休息日,谢谢你特意过来。”
“不,……我才要谢谢你。”
慧周也笨拙地回握比嘉的手。她的手很小,却很温暖。本以为自己已经逐渐习惯这种交流了,但果然还是无法拭去那种不知所措的感觉。
“下次见面的时候,请樋枝小姐决定去哪里吧。”比嘉别过头说道,“因为总觉得今天只有我玩得那么开心。”
“——诶?”
“所以说,之前我对你说了好多很过分的话……不,果然还是算了。总而言之我们再去玩吧,我想说的就这些!”
比嘉像是逃跑似的松开和慧周相握的手,轻轻挥手后离开了——慧周目送着她娇小的背影,终于意识到了。今天比嘉邀请自己是为了弥补之前的事吗?
如果她真的抱有歉意的话。
“你们二位似乎过不了多久就能成为朋友呢。”
回过神来——哈罗德欣慰地望着这边。是吗。对他来说,比嘉邀请慧周的理由肯定一目了然。
自己至今为止一直固执地独自生活,所以似乎迟钝得不行,慧周不禁这么想。
但是——比嘉能像这样靠近自己,说实话让人很高兴。虽然没法很好地表达出来,但内心暖洋洋的。总觉得自己比起过去又前进了一些。
下次再见面的时候,自己也努力再和她亲近一些吧。
“辅助官。回市里的时候,能随便找个车站让我下去吗?”
“我会送您到家的。需要的话,我帮您运一下搬家的行李吧?”
慧周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搬完行李?”
“从您的性格可以推测出,除了生活必需品之外的行李在必要之前都会放在那里不拆。”
“我会自己搬的,而且我也不想让你进我家。总觉得让你看到我家的瞬间,我的隐私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真令人遗憾。我光看房间也没法把握对方的所有信息啊,顶多能把握对方的生长环境和家庭成员、还有人际关系罢了。”
“已经不是隐私消失而是隐私粉碎了。”
“对不起,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能不能不要突然把自己的智商降到扫地机器人的水平。”
这时,熟悉的警笛划破喧闹而来。慧周二人无意中回过头去——此时闪烁着警灯的搜查车辆正好驶入了转盘。望向车身上的西里尔字母。Your Forma随即展开分析。
是隶属于国际刑警组织的国家中央事务局的车辆。
“怎么回事?案件?”
“不太清楚,我这边并没有收到什么联络……”
很快从车上下来了两位搜查官。个人信息弹出——他们隶属于国际刑事课。国际刑事课主要负责抓捕和引渡跨国嫌疑犯。两名警察没有看一眼机场建筑,径直走向这边。
“你是哈罗德·路卡夫特电索辅助官吧?”
“是的,我就是路卡夫特……”
怎么回事?慧周不明所以,交替看向搜查官和哈罗德。哈罗德自己似乎也没有理解状况。
“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搜查官突然拿出了平板,然后把屏幕摆在了哈罗德面前,“你收到了来自伦敦警察厅的协助调查申请。如果拒绝的话,我们会把你视为伤害案件的嫌疑犯正式立案,你要怎么做?”
慧周二人不禁面面相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2
伦敦警察厅苏格兰场——柯蒂斯·格林大楼庄严地俯瞰着泰晤士河。放眼窗外,可以眺望到河对岸的摩天楼伦敦眼和水族馆。亮红色的双层巴士穿行在楼下的道路上。近在咫尺的威斯敏斯特桥上往来的游客也很多。Rig City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建筑上充斥着大量的MR广告。
当然审讯室与如此热闹的气氛无缘。高密度的寂静让人窒息——抱着胳膊站在单面镜前的慧周瞥了一眼旁边的布朗刑警。他是一位有着典型英国人外貌的三十多岁男性,根据个人数据显示,警阶是督察长。
他现在正负责调查伦敦市内由哈罗德引发的连续袭击案件。
“已经足够了吧。”慧周尽可能冷静地说道,“布朗警官。您应该也已经看过路卡夫特辅助官的记忆Memory了。所有的案发时间,他都有不在场证明。”
“我才不相信和机忆不同,怎么篡改都可以的记忆数据。如果是会攻击人类的祂,那就更不用提了。”
“辅助官的敬爱规则是正常的,这是Novae公司才得出的诊断。”
“即便如此,受害者们的证言也一致指向祂。”
RF型相关人员连环袭击案。
伦敦警察局给这些伤害案件如此命名。
最初的案件发生在七天前。一位在Novae Robotics总部工作的技术人员在回家途中遭到殴打,负了轻伤。两天后,另一个技术人员再次遇袭,这次则是因为被钝器殴打导致骨折住院。接下来,第三名受害者被刀砍伤,第四名受害者则是脚被深深刺伤——显而易见,作案手段在逐步升级。
警方发现其作案风格有两个共同点。
一、受害者们均隶属于负责调整RF型的特别开发室。
二、关于犯人容貌的表述,所有人都给出了“是RF型”的证言。
因此,伦敦警察厅才通过国际刑警组织INTERPOL要求哈罗德协助调查——接受请求的国际刑事课的搜查官们因此才会出现在普尔科沃机场。
但是在慧周看来,这完全是个不明就里的案件。有一种茫然失措感觉,或者说像是做了场噩梦一样。
“我这一周内,每天都和路卡夫特辅助官在一起。他绝对不可能作案。”
而布朗态度依旧强硬: “从圣彼得堡到伦敦,直飞大约只要四个小时。祂大可工作结束后飞往伦敦,直到早上前再返回。”
“不可能。就算真能做到,他作为Amicus也没办法单独搭乘飞机。”
“我猜很有可能有人类在背后协助。现在不管是被谁的阴谋利用也好,还是祂自己失控也罢……目前能做的也只有同时考虑这两种可能性。”
这才不是考虑与否的问题——慧周揉了揉太阳穴。
“而且,调查Amicus这件事本身就很蠢吧。如果想知道他是否正常的话,不是应该先把他寄到Novae公司,委托他们进行调查吗?”
“樋枝电索官,我现在很清楚你有多不了解英国的情况了。”布朗的态度相当傲慢。“这里可是Amicus的诞生地,他们的人权当然得到了保障。”
英国确实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友人派’国家。他们会赋予Amicus和人类同等尊重,作为家庭的一员来珍惜,并保障其人权——这是英国法律中的一项,名为机械保护法。很多英国人甚至会为Amicus举行葬礼。即使有可以代替的量产型,对他们来说,那台Amicus也是“世上唯一的存在”。他们就是如此将Amicus推行至和人类一样的高度。
但是,其结果就是这种不正当的搜查。真是的,说什么人权保障这种骇人听闻的话啊。
布朗继续说道:“所以一旦Amicus引发了问题,像这样把祂们送进审讯室,像人类一样审问可是常识啊。不过……至今为止,处理过的也不过是流浪Amicus被人类冤枉行窃这种程度。发生伤害案件还真是第一次。”
单面镜的深处——隔着审讯室的桌子,哈罗德正和作为布朗搭档的女刑警面对面。哈罗德冷静地看着递过来的平板,好像正在阅览上面展开的资料。
“看来你还记得受害者名单上的人呢。对你来说,他们都是定期维护时会见到的人……你难道是对那些维护自己的技术员们有什么怨恨吗?”
“已经重复过很多遍了,那并不是我。您不相信先前公开出来的记忆数据吗?”
“又不是没有篡改数据的可能性,不是吗?”
在慧周的旁边,布朗刑警泄气道。
“他们被敬爱规则所束缚,本应是安全的存在啊……”
“这样不是更能证明辅助官在这件事上是被冤枉的吗?”慧周没忍住刺耳的口气,“就像会给人类找律师一样,那Amicus也需要能证明其系统正常的技术员啊。”
“这当然也在讨论中。但是,他可是Novae公司的定制款。如果那条新闻是真的话,那么那家公司的技术员就不可信了。”
“新闻?”
慧周莫名其妙地皱起眉头——恰逢女刑警将报纸放到了哈罗德面前。印着密密麻麻英文的旧式报纸,如今依旧在英国市民的生活中随处可见。
“哈罗德,你对这篇报道还有印象吗?这是这里很有名的小报了哦。”
【敬献王室的Amicus,向人类开枪!】
多么明显而又没品的标题——这算什么。难道说的是史蒂文的事?
慧周这才终于回想起来,确实有位知觉犯罪案件的相关人员自作主张,将划分为重要秘密案件的史蒂文失控的情报卖给了记者。当然,当事人也吃到了惩罚革职的处分。但慧周并不知道记者那边竟然是伦敦小报。
这才不是什么新闻,只是低劣的八卦。
“这篇报道,刊载了上上个月RF型号失控袭击人类的事。其中史蒂文,好像就是那位有名的知觉犯罪案件嫌疑人伊莱亚斯·泰勒的助手。”
“我深感遗憾。” 哈罗德如是说。
“是的,真是令人非常遗憾的报道。”
“不是的,我是对会相信八卦的您深感失望,警官。”哈罗德摆出一副略带同情的表情,“您最近好像没怎么睡好吧?竟然对令郎大发脾气,还找了心理咨询师治疗。”
给我等等。慧周不禁想蒙住眼睛——就连作为警察的人你都打算来那套?
“我不准备问你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女刑警果然皱起眉头,“给我把注意力放到审讯上,哈罗德。”
“我很专心。但正因为如此,我才更担心您的状态。”哈罗德像是要窥探她的内心一样,凝视着女刑警的脸,“原因是您的夫妻关系吧?您好像饱受困扰的样子呢。您不介意的话,请跟我倾诉吧。”
“搜查官,我现在知道你个性独特了。虽然很棒,但对现在而言是多余的。”
“我的敬爱规则不允许我对您的情况视而不见,请务必让我给您安慰。”
“…………你有这份心就够了。”
女刑警虽然口气还很强硬,但态度却已经软化了很多。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正对哈罗德那炙热的眼神,她的脸也有点红了——慧周抬头望天。这家伙又在想些什么啊。对方可是有配偶的警官啊,这还打算要笼络啊?
布朗刑警一脸严肃地嘟囔着。
“果然明显不正常啊。”
很遗憾,他很正常。
“言归正传。”女刑警清了清嗓子,“Novae公司否定了报道内容。但是在这次的搜查中,却也承认了史蒂文现在被停机了。好像在分析舱里是吧。”
慧周瞬间按下墙壁上的麦克风开关,打断了对话:“本案涉及国际刑警组织的重要秘密案件。无法回答详细情况。”
“……那太遗憾了,樋枝电索官。”
女刑警透过单面镜投来不满的视线——但是她们没有与伦敦警察厅共享情报的义务,而且说到底这也不是慧周所能决定的。
“我想问的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女警官重整旗鼓,“史蒂文现在停机了,另一台马文也已经失踪了很久。恐怕,早就可能出故障了……不管动机如何,联想这次案子中出现的受害者,哈罗德你就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而且伦敦警察厅也是这么考虑的,女刑警如是补充道。
“竟然连续发生这样类似的案件……难道不是你们RF型有什么缺陷吗?”
也太直接了,而且还带有侮辱性。
“布朗警官,”慧周已经忍无可忍了,直直地盯着他,“虽然我不知道那份小报上写得多有意思的东西,但你不觉得身为警察还会去相信八卦是件很愚蠢的事吗?”
“某段时间BBC新闻不也报道了嘛,不能说完全没有可信度。”
英国广播公司BBC——慧周的头开始痛了。的确,史蒂文是有想杀过作为人类的自己。但关于造成错误的原因,听说Novae公司已经确认过了。就算将同型号的哈罗德视为危险的存在是自然心理,但挂上袭击案件就完全是诬蔑了。
“现在要做的是检查他有没有改造过自己。”布朗警官始终很冷静。而他的冷静更加剧了慧周的烦躁。 “比方说哈罗德有共犯,而且共犯是Amicus的程序员之类的人,想让他失控绝非难事。”
“那就更应该送去Novae公司……”
“我们打算将哈罗德移送到伦理委员会直辖的解析研究机构,进行详细调查。”
“解析研究机构?”慧周哑然了,“Novae公司许可了吗?”
“这是案件搜查的一环,即使他们不愿意,我们也可以强制执行。”
别开玩笑了,哈罗德可是清白的。
“他是电子犯罪搜查局我们的Amicus。”慧周也没有就此作罢,“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们可以派遣电索官共同调查案件啊?对被犯人袭击的受害者进行电索,就能立刻查明辅助官是否参与了犯罪。”
“虽然很感谢你的申请,但是电子犯罪搜查局可是哈罗德的自家人。光从你的态度就能看出不值得信任,”有理到让人无法反驳。“小姑娘。我知道你还不愿接受现实,但太过头了只会让人觉得难看哦。”
布朗自此就不再开口了。他可能觉得这顶多是小丫头的吵闹——总之,这样下去只会越来越麻烦。万一哈罗德真被送到解析研究机构,自己这边就不能再插手了。
慧周抱着头。啊啊真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算天塌下来了,他也不可能是犯人。
无论如何,必须要证明哈罗德是清白的。
对哈罗德的调查,直到最后都毫无进展,终于落下帷幕。明天一早就又要重新开始,还真是让人佩服他们的耐心——当然,是从讨厌的意味上来说。
走出审讯室的慧周焦躁地搭上了电梯。她粗暴地点击面板,向着一楼出发——真想尽情地吸电子烟啊。自开始戒烟以来,慧周很久都没有被这么强烈的冲动袭击过了。
<皮质醇的分泌量增加了。需要推荐一些放松的音乐吗?>【皮质醇,又称为压力荷尔蒙,是肾上腺皮质分泌的激素,属于糖皮质激素,对糖代谢具有较大影响。】
出声搭话的是最近才更新的Your Forma健康管理AP
P。因为比想象中的还要麻烦,所以差不多打算要卸载了——拒绝了APP的提案,然后注意到自己无意识地把手放在了胸前。
胶囊吊坠已经不在了。
没关系,冷静点。会有办法的。
慧周一边安慰自己,一边走出电梯。
慧周就这样来到了开放给客人的休息室。在整齐排列的沙发上,一位女性孤零零地坐着。是一位长着栗色头发和华丽五官的俄国人——<达丽雅·罗曼诺芙娜·切尔诺娃>,她既是哈罗德的所有者,也是他唯一的家人。
这次哈罗德被带到伦敦时,达丽雅也一起同行了。
“樋枝小姐,”站起身的达丽雅的脸色,要比平时更加苍白,“调查结束了吧?哈罗德呢?”
无论如何都会把自己的窝囊暴露出来——明明是想给她一个好的回复。
“对不起,负责警官太强硬了……没能找到释放他的突破口。但是,哈罗德明显是被冤枉的。我也会尽快再想想办法的。”
后续的对话自然地中断了。可以清晰地看见达丽雅颤抖着纤细的肩膀,并低下了头,一副马上就要崩溃的样子——慧周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对能做出这种事的自己,慧周感到些许吃惊。
那是一只因紧张而微汗,冰冷而纤细的手。
“那个,”慧周一时词穷了,“您需要喝些什么吗?”
“不,没事……对不起,让你看到难看的一面了。”达丽雅温柔地松开了慧周的手,然后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握紧指尖。 “我真没用啊……一发生这种事,就回想起索宗那时了。怎么也控制不住。”
索宗刑警的名字也清晰地印刻在慧周的记忆中——他是达丽雅的亡夫,也是捡到作为流浪Amicus的哈罗德的恩人。大概两年前,索宗被卷入了圣彼得堡友人派连环杀人案‘圣彼得堡的噩梦’中,并惨遭杀害。
哈罗德至今应该还在寻找着杀死索宗的犯人。
“总觉得……太可怕了。”达丽雅露出自嘲的微笑,“理所当然的日常生活,竟然会那么容易就失去。就像吹灭蜡烛一样……突然,就不见了。”
“达丽雅小姐。”
“如果没法洗清嫌疑的话,哈罗德,他……会被停机Shut Down吗?”
半永久性的强制停机——慧周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就不寒而栗。
“不会让他们那么做的。他对电子犯罪搜查局来说是很重要的辅助官,我们一定会证明他是无罪的。”
“谢谢,”达丽雅如今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样子,“真的,拜托了。”
“我还要再逗留一段时间,达丽雅小姐就先去酒店……”
“那个,打扰一下。”
身旁传来了声音——休息室里来了一位男性。少见的红发,平凡却温和的外貌。Your Forma弹出了个人数据。
<彼得·安格斯。三十六岁。Novae Robotics总部开发研究部、特别开发室副室长……>
他是这次案件涉及到的开发室里负责维护RF型的一人。
“啊啊果然,是达丽雅小姐啊。”
“安格斯副室长,”达丽雅因惊讶而瞠目结舌,“您为什么会在这里?”
原来如此——布朗刑警说不相信Novae Robotics公司。尽管如此,特别开发室的人还是来了这里。也就是说,Novae公司那边在听说了哈罗德的事后单方面地送人过来了吧。
果然,安格斯一副为难的样子地挠着头:“是关于哈罗德的事,我们公司也收到了联络。本来想让我来简单地检查一下敬爱规则,但是伦敦警察厅一点机会都不给。所以我正要回去。”
突然,安格斯和慧周的视线对上了。
“啊,安格斯副室长。这位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樋枝慧周小姐。”
多亏达丽雅的简单介绍,才没酿成大错——差点又没有报上姓名就直接搭话了。虽说能阅览个人数据是搜查相关人员的特权,但总觉得有些不礼貌。
“你就是樋枝电索官是吗,久仰大名。”安格斯露出了社交性的笑容,“哈罗德有提到过你的事,博士也想见见你呢。”
博士?
在慧周一头雾水的时候,达丽雅和安格斯又交谈了起来。
“达丽雅小姐,如果您要回酒店的话,需要我送您吗。我正好是开车来的。”
“嗯嗯,那太好了……但是您方便吗?”
达丽雅虽然表露出了不好意思,但最终还是决定让安格斯送她回去了。慧周也放心了。让现在这个状态的达丽雅独处,自己多少有些担心。
目送着离去的两人,慧周急忙返回电梯。
就算是为了达丽雅,也必须尽快解决这个愚蠢的状况。
‘像吹灭蜡烛一样……突然,就不见了。’
时至如今,慧周才得以清楚地想象她伤得有多深。
一脸严肃的警卫Amicus站在审讯室入口。当慧周靠近后,他似乎已经通过物联网从局内访客数据库对照了自己的身份。对方爽快地打开了入口处的门——哈罗德还在那里,孤零零地坐在空无一人的桌子旁。
“啊啊,电索官。”
即使是现在这时候,他仍旧一看到慧周就露出了端正的微笑。这也是慧周今天第一次看到他的笑脸——莫名地松了一口气,一定是因为自己有点累了吧。
“我正在等布朗警官。等他回来后,就会把我带到拘留所去。”
“伦敦警察厅真该重新学学协助调查的意思了。”慧周难掩心中的不快,“你明明就有不在场证明,布朗警官他们却还是充耳不闻。还拒绝了Novae公司的技术员,到底想干什么啊。”
“请看那一边。”
哈罗德瞥了一眼天花板——上面安装着带有录音功能的监控摄像头。不过,这种程度的抱怨也不会受到责备的。就算被实时监控,想必负责监视的也是警备Amicus吧。
“刚刚,达丽雅小姐已经回酒店了。”
“她的情况怎么样?”
“相当地动摇。还好碰到了Novae公司的安格斯副室长,把她送回去了。”
“他也来了吗……不好意思,如果顺利的话我现在应该就该被释放了。”哈罗德发自肺腑地叹了口气,“本来还指望通过讨好那位女警官来证明我无罪呢。但是,真该说不愧是搜查相关者嘛,真是密不透风啊。”
慧周回想起此事,就不由得感到浑身无力。
“辅助官,也请你注意下那里有台监控好吗。”
哈罗德倒是一副若无其事般的说道:“她一眼就看穿了我言不由衷的话了。”
“那是当然。那种就连我也看穿了啊。”
“不会吧。您不是被骗到了吗?”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啊?”
“如果这里不是审讯室的话。”他环视室内,“那我再加把劲,说不定就能做到了,比方说。”
“住嘴,我不想听。”
“我都还没说什么粗鄙的话吧。”
“是暂时没。总之,”慧周轻轻靠在桌子上,“之后我打算和托托奇课长商量你的事。看看能不能做些什么,你也别我给添乱了。”
“我知道了,我会乖乖等着的。”哈罗德十分老实地点点头,“电索官。请您也不要太不安。”
“我才没有不安什么的。”
“用手指摩挲手掌,这是人感到不安时会采取的行动哦。” 被哈罗德指出后,慧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您不必逞强。因为事态已经发展到无法跟上的程度了,会动摇也是情有可原的。”
啊啊,别再看穿了啊。慧周挠乱头发——然后,便和映在单面镜中自己的视线撞上了。急躁、疲惫和焦虑交织在一起,俨然一副很是糟糕的表情。
振作点啊。自己好歹也是搜查官的一员吧?
慧周拍了拍脸,设法转变着心情。
“……辅助官。你之所以能那么冷静,是因为已经知道案件的犯人了吗?”
“我也并不是那么冷静哟。”他相当平静地回答道。应该说怎么看他都一副很冷静的样子,但哈罗德毕竟是台Amicus。也许比人类更容易控制感情。“很遗憾,在这种情况下很难推测出犯人。线索实在太少了。”
“和你相同外貌,专挑监视无人机没法通过的地方作为犯罪现场。时间段是深夜,被害者都是RF型相关人员……” 慧周自言自语地整理着至今所知道的情报,“老实说,也有可能是行踪不明的马文干的,或是认识特别开发室的受害者们,并对他们怀恨在心的人干的。犯人很清楚无人机的路线而且对当地很熟悉,所以应该是住在伦敦。但是,难道就没变装的可能性吗?”
“是的。因为没有留下记录,所以也不能断言,就算是变装,也很难让四个受害者都看成RF型吧。” 哈罗德也罕见地皱起眉头,“布朗警官似乎也有考虑过,是否有仿制成我样子的Amicus的可能性,但因为能制造Amicus的场所是有限的,所以想进行这种规模不小的作业几乎很难
掩人耳目。”
其他可能性就是之前的那个全息模型,但这个观点也被排除了。之所以会对Rig City开发中的投影型全息模型记忆犹新,是因为在知觉犯罪案件中也使用过——但是,这并非流通市面的技术。而且因为没有实体,和犯罪时使用暴力的行为相矛盾,自然可以排除这一选项。
“那下落不明的马文还活着,并作为犯人的概率是?”
“零件暂且不提,我们的循环液和量产型Amicus是同标准的。如果能在某个修理工厂伪造型号接受维护的话,倒也不是没有他还在继续运行的可能性……”
“即使如此,也没有伪造型号的可能吗?”
“就我所知,这是做不到的。还有让我在意的一点是,这件案件完全没有向世间报道出来。”
“在意吗?我倒觉得伦敦警察厅会全面限制情报是理所当然的。”
不管真相如何,目前的嫌疑人是哈罗德——也就是Amicus这一存在。万一Amicus真袭击了人类,再加上曾流传出的那些八卦话题,很可能会对以机器人为中心的社会结构产生巨大的影响。这不并是作为公共机构的警察厅所希望的。
“但是,如果犯人的目的就是希望对案子进行大肆报道……比如以向Amicus社会唱反调为目的,那他今后说不定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确实,作案手段正在恶化。”慧周不禁咬紧牙关。可以预见,今后受害者会进一步增加。“案子当然要尽快解决,但现在最重要的是释放你——”
“哈罗德!”
突然,门连敲都没敲就被推开了。慧周和哈罗德惊讶地抬起头——是布朗刑警。本以为他是来把哈罗德带去拘留所的,但不知为何他的表情很僵硬。样子很是奇怪。
“布朗刑警?怎么了……”
“祂一直都在这里吗?”
因为他问的太过于咄咄逼人了,所以慧周的理解慢了一拍。“诶?”
“所以说,樋枝电索官。哈罗德是一直都在这里吗?”
“一直都在,”回答的是哈罗德。他再一次瞥了一眼天花板上的监控,“若您还是不相信的话,请查一下那边的记录。正如您吩咐的那样,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
“我知道了,啊啊这样吗,不对啊,混蛋……”
什么情况?
慧周莫名其妙:“究竟怎么了,警官?”
“被摆了一道。”
这句话如同融化的铅液一般,重重地滴落到地面上。
不会吧——一种不知名的感情沿着慧周的脊柱蜿蜒而上。
“就在刚才,我们接到了联络,说又发生了袭击,” 布朗干涩的嘴唇非常缓慢地蠕动着,“那个……被袭击的人,是哈罗德的所有者。那个俄罗斯人——”
掌心的触感复苏了。
刚才还紧握的,那只因为汗水而冰冷的纤细手掌的触感。
——达丽雅。
在忘记了呼吸的慧周旁边,能感觉到哈罗德站了起来。
3
深夜的医院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氛围。无比干净洁白的这片空间宛如远离尘世一般寂静无声。只能毫无目的地在宇宙中漂流的飞船里肯定也充满着这样的寂静。
达丽雅被送到了能望得到伦敦桥的综合医疗中心。
‘真是讽刺。所有者遭到袭击,才终于让辅助官得以摆脱嫌疑。’
“准确来说还没有摆脱。布朗刑警还在怀疑路卡夫特辅助官可能有共犯,现在只是失去了继续限制他人身自由的理由而已……”
慧周独自一人在医院的电话会议室里拨打着全息电话。她坐在廉价的塑料椅子上,与上级搜查官维·托托奇认真地进行商讨——托托奇是慧周的上司,在电子犯罪搜查局总部统领电索课。灰色西装与笔直垂到腰际的马尾衬托出她锐利的五官。
‘所以说,达丽雅小姐受了重伤是吗?’
“……是的。现在还在手术中。”
慧周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接到布朗刑警的通知之后,慧周和哈罗德一起赶到了综合医疗中心。多亏伦敦警察厅迅速传来的情报,他们才得以与载着达丽雅的救护车同时抵达医院。
发出刺耳声音的担架被抬下来时,慧周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呼吸的了。平躺着的达丽雅脸上毫无血色,急救人员拼命地按住她的腹部——担架逐渐远去。首先追过去的是哈罗德。自己只是像机械一样,茫然地模仿着他的行动。
“达丽雅!”哈罗德像在乞求一般呼喊,“达丽雅,能听到吗!”
她空虚的眼帘微微动了动。发紫的嘴唇颤动着。持续奔走的担架发出的激烈声响几乎抹消掉了她的话语。
但是达丽雅确实这样说了。
——“对我电索”
之后,她就像断了线一样闭上了眼睛。
“直接送进手术室。”急救人员立刻说道,“家属请在这里等候。”
于是哈罗德和慧周只得离开担架旁——只能无力地目送逐渐远去的达丽雅。
发生这种事怎么可能泰然处之。
‘冷静一下,樋枝。平复一下你颤抖的声音。’
慧周慌张而又笨拙地清了清嗓子。实际上,这还是第一次有身边的人被卷入案件,因此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自己的动摇。
“课长,我想您应该已经察觉到我想拜托您的事了。”
‘当然明白,根本无须多言。’托托奇还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但这份冷静如今反而渗入内心,令人无限感激,‘话说回来,辅助官呢?’
“他在等达丽雅小姐的手术结束。”
‘……是吗。’她揉了揉眉心,‘樋枝。知道你现在很不好受,但我们还是集中精神开会吧。’
*
几分钟后,与会者在电话会议室内集合——说不上宽广的电话亭内,摆上了一张全息投影的会议桌。在托托奇和慧周之后坐下的是Novae Robotics公司特别开发室的安格斯副室长、伦敦警察厅的黑格助理处长,以及。
‘我们的意见是,既然发生了案件就该立刻停用RF型号。’
身为国际AI伦理委员会最高权力者的塔尔博特委员长。
“我们确实审查了RF型号的企划书并认可了制造。但是问题如此频发就另当别论了。停用是国际AI伦理委员会IAEC达成的一致意见。”
全息投影出的塔尔博特是位中老年男性,一头花白短发。整齐的八字胡和额头上数道皱纹酝酿出一种残酷无情的氛围。
国际AI伦理委员会IAEC。
在以人工智能为中心的现代社会,审查、监视人工智能的生产过程和流通渠道的国际机构不可或缺。伦理委员会在各国设有监察机构,所有机器人都必须由他们审查,获得认可后才能在市场上流通。换句话说,如果不申请审查就贩卖机器人的话,等于明确违反国际法,会成为处罚对象。
保证机器人社会安全性的存在——这就是国际AI伦理委员会。
在史蒂文失控后,伦理委员会原本是认可了继续使用哈罗德。
但是这次的案件似乎大大改变了他们的态度。
“托托奇搜查官。我们想直接要求你停止运行哈罗德·路卡夫特。”
“恕我拒绝。”托托奇回答道,“Novae公司已经数次证明了哈罗德的安全性。不管怎么说,他有不在场证明。我们不可能因为冤罪就舍弃对搜查局来说不可或缺的存在。”
“我同样反对。”
是安格斯副室长——他是位看起来很温和的红发男性,当时就是他把达丽雅送到了酒店。他现在是在紧张吗,面部表情肉眼可见的僵硬。
“塔尔博特委员长。遇袭的我公司技术人员确实作证说犯人是RF型,但并不确定。停止哈罗德的运转实在是操之过急了。”
“受害者的证词没有错。”黑格助理处长操着一口标准的发音,“即使犯人不是哈罗德,那么下一个嫌疑犯就是马文。他仍然下落不明吧?”
慧周听着这四人的交涉,在会议桌一角收紧了膝盖——从被告知案件概要时,就开始觉得事情总有一天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但是,某种超越理性的东西涌了上来。
在达丽雅生命垂危之际,还要开这种不必要的会议。
“安格斯副室长。”塔尔博特委员长露出一脸险恶的表情,“关于史蒂文的失控,我们还没有收到最终报告。但你们应该已经查出大致原因了吧?”
“是效用函数系统的错误导致的。但是,我们至今没能查明发生故障的过程,现在仍在调查中……”
“简单来说,不管犯人是哈罗德还是马文,都可以认为RF型号本身存在缺陷吧?”
慧周仍然闭口不言,但内心燃起了寂静的怒火——不仅那位女刑警,连这位委员长都要这么说吗?
“这一型号是正常的。”安格斯柔和地做出反驳,“RF型号的企划书通过了您那边的审查。一旦存在缺陷,在当时就会遭到驳回的。”
“
当然。我现在说的是,你们是不是看漏了什么可能有缺陷的空子。”委员长一副冷淡的眼神,“那个叫什么来着,次世代型通用人工智能吧?那么会因为之前没见过的理由失控也不奇怪。”
“委员长您是想这么说吧?都怪这一型号采用了被认为不可能实现的复杂奇特的代码,从而由于意想不到的原因,代码遭到改写,导致了敬爱规则的无效化。”
塔尔博特仿佛在掩饰自己的考虑不周一般清了清嗓子:“Amicus是经由自主思考后行动的。那么次世代型号的Amicus也会出现那种不可能的错误吧。”
“很遗憾,”安格斯看起来似乎在拼命装出一副平稳的语气,“委员长,这是我们英格兰人的坏毛病。我们有着比任何国家的人都更像友人派的自负。也就是说,我们以非常重的拟人观看待Amicus。”
“他们只是有些单纯,但几乎和人类没差。”
“从他们的行为举止来看确实如此。但是,Amicus的思考只是空有其表。他们确实在思索,但与思考仅有咫尺之遥的‘判断’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您知道‘中文房间’吗?”
中文房间——这是哲学家约翰·希尔勒设计的思维实验,安格斯说道。
一个只认识英文字母的英国人被关在某个小房间里。外面递进来一张纸片,纸上用汉字写着问题,但英国人当然无法理解,这些问题在他看来不过是记号而已。
“但是,房间里有一本手册。英国人从手册中找到和他收到的相同的问题和其后附带的回答,将回答写在纸片上,并递给了房间外的中国人。”
此时,英国人仍然没有理解汉字。他只是依样画葫芦地把文字作为记号写下来而已。
“但是在收下纸片的中国人看来,纸上写着的就是完美的答案。所以中国人认为,小房间中有个和自己一样懂中文的人。对话成立了,中国人如此理解。”
“……你的意思是,祂们实际上只是假装理解而已,是我们搞错了?”
“是的。我们只是通过拟人观去认知Amicus的心而已。”
“就算是RF型号那样的次世代型通用人工智能也一样吗?”
“一样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无法再担保其安全性。”
慧周感到疑惑——如果是量产型Amicus的话,也许这种解释还说得通。但如果正如安格斯所说,连身为次世代型通用人工智能的哈罗德都成了“只是假装在思考”而已。
确实,慧周在和他初遇时是那样想的。哈罗德的感情也好思考也罢,不过是程序而已。一切都是空无一物的假货。
但如今却不一样了。
——“如果抓到了杀害索宗的犯人,我准备亲手制裁他。”
如果他的思考只是徒有其表,那他的那番话又是什么?那也只是“人性”的体现而已吗。人类在重要的人被杀后会憎恨夺走他们生命的人,他只是在模仿这种行为吗?
“——他们自行改写代码后失控,这只是无数虚构作品展现给我们的幻想罢了。”安格斯的声音把慧周拉回到现实,“说到底在制造Amicus时就规定了,禁止他们在小房间里的手册上写上‘攻击人类’。”
“也就是说,”托托奇说道,“他们即使看了恶性犯罪的报道或暴力电影,也不会学着攻击人类对吧?”
“如果有这种可能的话,当今社会就不会存在了。当然,他们的知识中存在‘攻击’这一概念,但并不等同于实际的攻击。我们即使看到金属,也不会觉得‘好想吃’吧。Amicus也一样,即使看到了暴力的东西也不会觉得‘好想攻击’。而且他们本就没有被制造成这样。”
“所以说,也不存在自行改写代码然后失控的危险性?”
“是的。如果事出有因,那也是和史蒂文一样,效用函数系统出错……大概是人为改造吧。RF型号使用的系统代码是很难懂的那一类,但无法断言不能改造。如果存在共犯的话,另一个人或许是程序员。”
“即便如此,路卡夫特辅助官也一直是正常的。也就是说他不是犯人。”
“托托奇搜查官。”塔尔博特委员长责备似的叫了她的名字,“你们一直执着的哈罗德,怎么想都是个危险因素。他很优秀这点确实没错,但你有些盲目了。这回可就不是一张小报的事了。”
“不必再拐弯抹角了,您到底想说什么?”
“电子犯罪搜查局是不是应该订购能够保证安全性的新Amicus了?”
——诶?
慧周停住了眨眼。这个男人突然说什么呢?
“直截了当地说,你们只要能让那位天才电索官顺利参与搜查就行。那么,比起执着于可能存在缺陷的RF型号,还是投入资金再制造一台安全的Amicus更可靠吧。”
“抱歉,但这并不现实。”安格斯副室长反驳道,“如果要制造性能接近RF型号的Amicus的话,要耗费一定时间,不是单纯的巨额成本的问题了……”
“说到底,我们伦理委员会从一开始就反对继续使用哈罗德。解决了知觉犯罪案件的Amicus竟然和失控的史蒂文是同一型号,这还怎么向社会做出表率。”
“这件事我们之前已经请示过了。”托托奇冷冷地说,“我们搜查局一直都很慎重地管理着情报,直到今天也没有引发丑闻。”
正如她所说。慧周数次点头同意,但委员长似乎不以为意——啊啊,真是可恶。真想立刻拍桌叫板,插嘴进来。这种愚蠢的商量到底有什么意义?
“搜查官,今后也可以如此断言吧?那玩意在不好的意义上格外显眼,更别说祂的脸了。”
“脸可是最戳中我性癖的部位。能请你不要挑毛病吗?”
突然,空座上显示出了一个新的全息模型——是一位年轻的高挑女性。她有着散乱的青黑色头发,眼镜深处的细长眼瞳犹如蕴藏着夜晚一般深不见底。
慧周不禁僵住了——她是谁?
“抱歉来晚了,”她毫不顾忌地翘起长腿,模糊了身上皱巴巴的实验室大褂,“刚到就听到有人贬低我的作品,这感觉可不太好啊。”
慧周确认了一下参加全息电话会议的人员名单——从刚加入会议的她的名称连接上用户数据库,直接调出个人信息。
<莱克茜·维洛·卡特。二十九岁。机器人开发技术员。获得机器人工学博士学位。Novae Robotics总公司开发研究部、特别开发室室长>
下面浩浩荡荡地列举出了无数功绩。十八岁毕业于剑桥大学埃尔芬斯通学院。在由美国人工智能学会AAAI主办的国际人工智能会议上连续三年获奖——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
<次世代型通用人工智能“RF型”开发团队主任。年仅十九岁时独立编写了RF型号的系统代码>
没错。现在正在开重要会议讨论RF型号的处分,室长却没参会,为什么自己一开始没觉得奇怪?
慧周定睛凝视着她。
也就是说——这个人正是哈罗德他们的母亲。
“卡特博士。”塔尔博特委员长瞪着她,“你迟到了二十分钟,给我反省一下。”
“这本来就是次紧急集合,所以饶了我吧。”莱克茜毫无愧疚的样子,“委员长,你的胡子还是那么棒啊。啊你好助理处长,初次见面。你家的布朗刑警是不是还需要再多管教一下啊?”
“你也是,”塔尔博特愤愤地说,“反省一下到处树敌的自己如何。你看过网上的东西吗?光是讨厌你的人都可以组成一支军队了。”
“很遗憾,对我来说也就是被踩到影子的程度吧。”
“研发RF型号的时候,你在团队里好像也是声名狼藉吧。你可是头一个在队伍解散之后被人检举的主任。”
“那是掺杂了个人恩怨的虚假检举啦。你把好久之前的事情说得像是昨天才发生似的,好像人上了年纪真的会觉得一年过得像一天一样快啊。”
“博士。”安格斯副室长艰难地说,“请您看看场合好吗。算我求您了。”
慧周从未想象过RF型号的亲生母亲。虽然从未想过,但——不该是这样。至少可以断言,她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言归正传,”塔尔博特委员长略微提高了嗓门,“我再重复一遍,电子犯罪搜查局应该放弃哈罗德,订购规格与RF型号相同的新Amicus。”
“所以,谁来造?”
“……卡特博士,我现在没有征求你的意见。”
“有一点能够断言,首先,毫无疑问,只有我能制造出那什么新的高规格Amicus。然后就是,我完全没心情去制造那么了不得的Amicus。”
“委员长,我们还是给这种翻来覆去的对话下个结论吧。”黑格助理处长厌烦地抱起双臂,“总而言之,我们伦敦警察厅将从明天开始认真搜索马文。”
“他的定位已经中断六年了。”安格斯副室长说,“我们应该认为他已经发生了某些故障。当然,并没有找到他的尸体……
”
“再加上,仍然无法排除哈罗德有共犯的可能性。我们希望,在找到犯人之前,电子犯罪搜查局能停用他。”
事到如今,还是要说这些吗——慧周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所有人的视线一齐投向这边,但是无所谓。
倒不如说,从一开始就不该找什么机会,直接堂堂正正地发言就好。
“我作为路卡夫特辅助官的搭档坚决反对。”慧周明确说道,“如果没有他的话,我就无法安全进行电索。这是整个电子犯罪搜查局的损失。助理处长这么说,就是在干涉我们搜查局的管理方式。”
黑格助理处长皱起眉:“天才电索官似乎有些过于自信了。”
“没错,就是这样。”慧周毫不畏惧,“实际上,我并没有夸大事实。”
“樋枝电索官的主张是正确的。”托托奇出言相助,“黑格助理处长。如果你们要妨碍我们的职务,那么我们也会采取相应手段。”
“疯了吧。”
“随你怎么说。”
如果就这样接受停用哈罗德会怎样?这样才真的给RF型号盖上了有缺陷的烙印。如此一来,就不仅是电子犯罪搜查局不方便的问题了。向他倾注爱意的达丽雅会有多受伤?
而且,对自己来说——哈罗德也是必要的。
为了电索?
应该不止这样。
“助理处长。”慧周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格,“路卡夫特辅助官由我负责监督。所以现在请保留对他的处分。”
“你觉得我会认可吗?”
“你不认可也无所谓,”托托奇仍然一脸冷静,“我们能够立刻找到你们摸不到的犯人线索。光这点就足够了吧?”
黑格助理处长脸色微微发青,而塔尔博特委员长则皱起眉头。呆若木鸡的安格斯副室长,以及露出笑容的莱克茜博士。
知觉犯罪案件那时,多亏了哈罗德,慧周才能放开姐姐的幻影。
那么,自己也可以帮回去吧。
因为自己首先是他的搭档。
“——RF型相关人员连续遇袭案就由我来替伦敦警察厅解决。”
*
索宗下葬的那天,确实下起了小雨,墓地中生长的绿色杂草散发出湿润的气息。
俄罗斯的坟墓一般都会在墓碑上雕刻出逝者的形象。表情严肃的死者们窥探着这边——人类为什么要做这么愚蠢的事呢,哈罗德心想。为什么要把每每看到都会令人感伤的逝者身影,如同铭刻一般留在其上呢?
“我们回去吧,达丽雅。”
哈罗德静静地开口——从刚才开始,达丽雅就蹲在索宗的墓前一动不动。尚未修好墓碑的那座坟墓不过是一座柔软的土堆。供奉在墓前的鲜花空虚地溅起雨水。她的长裙裙摆拖在地面上,已经湿透了。
“也是呢。”
达丽雅低语道。这样的对话一直在重复着,但她却完全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其他亲属嚷嚷着“现在就别管她了”,早早地就回去了。
哈罗德为她撑着伞,一直等待着。
啪啦啪啦,头上的雨声哭泣着。
“刚结婚的时候我曾经想过,要不跟这个人分开算了。”达丽雅的声音比雨声还要微弱,“我们因为琐事发生了争吵……但那时,我却无药可救地确信,所以很痛苦。我想,‘无论有多危险,他也肯定会为了解决案件投身其中的’。”
“嗯。”
“要是能跟他分开就好了。果然……要是、要是真的那样的话,现在也不会这么……”
她的话就这样再也说不下去,听不清楚了。
哈罗德俯视着她的发旋,开始回放记忆——自索宗被杀仅仅过了几天,但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只是无数次回溯被犯人束缚的他的身姿、以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光景。
应该有能救他的余地的。肯定有什么方法的。可是,自己却错过了。无可挽回地错过了。不仅因为自己被限制了行动。都是敬爱规则的错。自己什么都没能做到。只是,看到他的。看到深入他的脖子、手腕、腿脚的锐利的……。
哈罗德注意到循环液上升到了异常的温度,停止了回放。
达丽雅终于站起身时,雨已经完全停了。
“哈罗德。我……好怕回家。”
但自己还记得,那时自己不知为何依然没有合上伞。
“要回到平时的日常生活,然后被迫意识到那个人已经不在了……我很害怕。”
哈罗德看到达丽雅哭肿的双眼,终于理解了内心翻腾着的是什么——是恐惧。哈罗德和她一样,也害怕得不得了。把自己没能拯救索宗的事实、失去了他的事实摆在眼前,过于可怕。
那等同于告诉自己,自己是无力的。
应该可以救他的。应该能、做些什么的。
然而。
“我帮你取下来哟。”
马文的脸庞像是火花四溅般浮现出来——城内庭院那鲜艳的红叶燃烧着记忆。如字面意思那样,把停留在自己肩上的蝴蝶抓住了的弟弟。
他能抓住。
是吗。
原来是这样啊。
但是——已经太迟了。
“有我在。达丽雅。”
哈罗德咬牙切齿般说道,轻轻将达丽雅拥入怀中。初夏时分,她纤细的身体却寒冷如冰,让人觉得她的体温比Amicus还低。
“……约好了。我绝不会让你孤身一人。”
那是对她许下的誓言。
同时,也是对自己许下的誓言。
化作电子音的达丽雅的心跳声,冷漠地穿透了听觉设备。
重症监护室ICU的病床是模糊的白色,包裹着她无依无靠的身体。
哈罗德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紧握着她从床上垂下的手。裸露的手腕上伸出的管子和自己的诊断用电缆完全不同,把人类的脆弱完全暴露在眼前——达丽雅的眼睑苍白。让人想起再也不会睁开的索宗的双眼。
手术刚刚结束,她总算是保住了一命。
现在已经转入观察阶段,但她还没有恢复意识。
据报警人证实,达丽雅似乎独自倒在了酒店附近的小巷子里。她好像是在和安格斯副室长分别之后被犯人袭击了。犯罪现场照例没有目击者,现场也在监视无人机的巡回路线之外。
犯人用凶器深深地刺进了她柔软的腹部。
哈罗德像在祈祷一样,用额头抵住达丽雅的手背。那份脆弱令人胆战心惊——为什么自己没能预想到?
对没起到一点作用的自己的头脑,感到几乎要把回路烧穿般的焦躁。应该能预测到的。如果被盯上的都是RF型号有关人员的话,达丽雅也很可能被卷进来。
犯人到底是什么人?
犯人出于什么才会袭击RF型号相关人员?
听到忽然靠近的脚步声,哈罗德静静地抬起头来。片刻,床边围着的医用无菌帘子对面传来布朗刑警的声音。
“哈罗德。方便吗。”
虽然很想无视,但哈罗德还是命令系统掩饰住真心——他露出非常平静的表情走出帘外。当然,没有忘记附上相应程度的沉痛。
布朗刑警一开口就说出了十分无礼的话:“我想向她讯问一下情况,她的意识如何了?”
“还没有苏醒。因为手术刚结束。”
“你也是很不容易啊。”肤浅的安慰。“我们虽然释放了你,但我们认为,保险起见,果然还是应该把你送去解析研究机构一次。当然,是否答应就——”
“没必要分析辅助官,布朗刑警。”
哈罗德将视线转向插话的那个人——是慧周。径直向这边走来的她的身影,让人想起落在纯白医院内的一滴墨水。坚强的眼瞳燃烧着灿烂的光辉。
仅仅这样,哈罗德就已经领悟到她要来说什么了。
“真是了不起的问候啊,电索官。”布朗露出一副扫兴的表情,“案件由我们负责,你不必多嘴……”
“RF型相关人员连环袭击案的搜查已经由电子犯罪搜查局接管了。”慧周干脆地断言,“这是由伦敦警察厅助理处长和电子犯罪搜查局长协商后决定的。”
“……你说什么?”
布朗焦急地瞥了一眼虚空。是Your Forma收到了什么信息吗,还是电话响了呢。怎样都无所谓,哈罗德心想。他已经是局外人了,没必要再理会他。
“樋枝电索官。”哈罗德看向她的眼睛,“指挥权已经交给托托奇课长了吗?”
“是的。从现在开始由我们接替搜查。”
慧周也许推了托托奇一把——简直是求之不得的结果。如果她不行动的话,哈罗德还准备想办法让她做出行动。没有比这更令人感激的事了。
只有自己受牵连的话还好。
但犯人对达丽雅出手了。
——必须让他遭到相符的报应。
“路卡夫特辅助官。”慧周的眼神毫无迷茫地贯穿了这边,“今天上午开始对受害者们进行电索。……能做到吧?”
答案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
“当然
,电索官。”
4
<现在温度十五度。服装指数C,请带上轻薄的外套出门吧>
共享汽车的车窗外,摄政公园的绿意飞速退去——从停车场临时租赁来的意大利车载着慧周和哈罗德穿行于伦敦市内。天空虽然有点阴霾,但也没有马上下起骤雨的倾向。
“案件的受害者们都分散在市内各个医院里?”
“为了方便电索,已经要求把他们都集中到达丽雅小姐所在的综合医疗中心了。”
“真是明智的处理方法。对了,”哈罗德指了指仪表盘上的地图,“这附近正好就是贝克街,可以去参观福尔摩斯博物馆。您知道这事吗?”
“Your Forma正播着这广告呢。”慧周的视线扫过路过的建筑上的MR广告,“福尔摩斯也好华生也好,有你一个就够了。”
“非常感谢。”
“不是,我想说的是,有你一个就够我受了。”
副驾驶席上的哈罗德一转黎明时的颓态,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是,并不清楚实际情况。从审讯一事来看,他明显很擅长控制自己的感情。
“不过,”哈罗德轻轻抱着手臂。“托托奇课长到底是用什么魔法夺取到调查权的呢? 真的只是靠和警察厅处长还有局长协商吗?”
“是真的。”那次会议上,在慧周一通炮火连珠下,托托奇把话题推到了局长身上。“确实,本案暂时算不上电子犯罪,本是我们管辖外的。但事关被冤枉而无法行动的你,这对搜查局来说也是很为难的情况。”
“伦敦警察厅也觉得在事态进一步恶化之前让我们负责寻找犯人比较好吧?”
“当然,这是特例中的特例了。你的身份好比受害者的亲属,不适合与案件扯上关系。不过想要调用我,那你就是不可或缺的,所以才勉强通过了。”
据托托奇说,她好像没花多少时间就说服了局长——局长也和她一样,对慧周有着很高的评价。慧周突出的信息处理能力,使电索时的并行搜查成为可能。一般电索官需要花好几天才能找到破案的关键,但慧周只需要几小时。但作为代价,慧周也使不计其数的辅助官出现了故障。
正当搜查局头痛的时候,哈罗德出现了。他的存在证明了即使不让人类辅助官承担风险,也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慧周的能力。正因如此,搜查局也下定决心,即便和伦敦警察厅的关系破裂,也一定要确保哈罗德的正常运行。
“谢谢您,电索官。”注意到的时候,Amicus脸上又浮现出了一如既往的完美微笑,“我从托托奇课长那里听说了,您率先在会议上保护了我。”
慧周惊得肩膀一僵:“……不只是我,课长、安格斯副室长,甚至是博士都在保护你,大家都理解你是清白的。”
“您能为我说话是让我最高兴的。”
“不是,所以说。”
“您好像完全克服了对Amicus的厌恶,真是太好了。”
“我确实克服了……”不过那原本就是为了从过去的伤痛中保护自己而展现的虚张声势罢了。但要在他面前再次承认这点,怎么说呢,总觉得非常不舒服。“就算这样,也不代表我能喜欢上你。”
“您掩饰害羞能不能再表现得自然点呀?”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我是在掩饰害羞啊?”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花费个三十分钟和您详细说明。”
“谢谢,我不想听。”
这家伙真是——慧周焦躁地背过脸去。他这是为了不让自己担心,所以用他的方式摆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吗?即便如此,在达丽雅病危的如今,他也不必装作没事了吧。老老实实地说“很不安”不就好了吗。
就连慧周自己,只要想起达丽雅的事,这一瞬间也会感到煎熬难耐。
还是说——在他看来,自己就那么不可靠?
和昨晚完全不同,综合医疗中心里挤满了外来的患者。在前来迎接的人类医生的带领下,慧周她们向着受害者们等候的病房进发——此情此景让慧周想起了初见哈罗德的那天。会变得这么感伤,果然是因为达丽雅被袭击的缘故吧。
犯罪仍在逐步升级。
陷入最严重的事态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了吧。
即便是为了达丽雅,也必须尽快抓住犯人的线索。
“这边。”医生停下脚步。在离护士站最近的病房前。“镇静剂的注射差不多快完成了,应该已经准备妥当了……昨晚住院的达丽雅·切尔诺娃小姐仍处于昏迷状态,所以没有进行注射。”
慧周二人跟在医生身后,踏入了病房。猛地,一种奇妙的热意包裹着全身——并排的五张病床上,几位受害者正安稳地沉睡着。包括几乎看不到外伤的轻伤者,到吊起了骨折部位的重伤者。
在窗边被一大堆机器包围着的正是达丽雅。为了电索,她暂时从ICU转移到了这边的病房。她那戴着氧气罩,浑身无力地陷入床中的样子和昨晚没有任何不同。
从没想过,没有变化会是那么痛苦的事。
慧周刚下的决心几乎要动摇了——真的可以潜入这种状态下的达丽雅吗?
哈罗德正向医生发问:“达丽雅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啊,”医生淡淡地答道,“虽然意识没有恢复,但生命体征还算稳定。一旦电索发生异常,也可以马上中断。”
“准备完成了。请用,樋枝电索官。”
在病床前来回走动的护士Amicus递出了与所有受害者连在一起的<探索线>——慧周则是犹豫着要不要接过来。毫无缘由地,令人烦躁的汗水因紧张而渗了出来。
“电索官?”哈罗德看起来很吃惊。“怎么了?”
“没事……”
慧周犹豫地注视着眼前的<探索线>——这简直和之前的状况正好相反。明明在莉驾驶雪地摩托发生翻车事故时,自己可是不顾哈罗德的反对,无论如何都坚持要电索莉来着。
“我能理解您的心情,我也很不安。”哈罗德的手放在了慧周的肩膀上,“但是,是达丽雅自己要求电索的。您也听到了吧?”
被抬上担架时,她口中呢喃着的仿若祈祷般的细语。
‘对我电索。’
慧周咬着下唇——确实,他说得没错。
该下定决心了。
“……我知道了。”
这次是真的将电缆拿到了手上。花费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做好三角连接。在自己颈部的连接端口插入<探索线>,接着在第二个端口上接上<救生索Umbilical Cord>。然后把垂下的连接线递给了哈罗德——他移开左耳,露出了同规格的连接端口。虽然一开始觉得这幅光景很可怕,但现在更可怕的是慢慢习惯这番光景的自己。
端口彼此牢牢接上。
微微发光的<救生索>,映衬在哈罗德的脸颊上。
“开始吧,电索官。”
“啊啊……”
一定会找出线索。
“——开始吧。”
慧周屏住呼吸,闭上眼睛——这一瞬间,仿佛突然被人推了一把,开始下坠。向着电子之海。向着被情报所覆盖的世界。一种似是而非的悬浮感包裹住全身。啊啊,真的,每每沉浸在这种感觉中时,就会切实地感受到这里才是自己的栖身之处——没有片刻的犹豫,慧周跳入了五位受害者的<表层机忆>。
瞬间,一股寒气游走在皮肤之上。恐惧到想要逃跑。好可怕。好痛。这是来自于案件的冲击。‘啊不要啊,救救我’刀削般的疼痛贯穿全身——‘不可原谅’锐刺般的愤怒掠过心头。‘与其要遭受这种罪’ ‘明明都维护好了啊’ ‘把祂破坏掉算了’——在技术人员们看来,这无异于自己精心呵护的孩子向自己露出了獠牙。但不管怎样,内疚和不适感都冲击着内心。就像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一样。
听之任之,冷静下来。
目的地并非这里。
幸运的是,没有逆流的迹象。大概是因为妥协放手了玛托伊的缘故,精神上安定了下来,回归电索官的职位后,逐渐能控制自己了——就这样潜入案件发生时的机忆吧。
最初看到的是飞舞在空中的红色。被切开浅浅伤口的皮肤。之后是大幅度抖动的视野。理解到被殴打了。举起的锤子在夜色中闪闪发光——慧周的表情不禁扭曲了。悲鸣伴随着纯粹的恐惧,从大脑深处迸发。发不出声音。无法化作语言的感情卷起漩涡,缠绕于四肢之上——如此痛苦。感到了久违的窒息。也许是才回归工作的缘故吧。有时,对受害者进行的电索会比嫌疑人的电索更加痛苦,更沉重。即使已经分离了感情,触感本身仍会穿透过来。
拨开黑色沼泽般的恐惧的同时,凝神注视。交织的回忆。黑夜。狭窄的小巷。后街。自家门前。廖无人烟的暗夜之中。昏暗摇曳的路灯。迎风抽泣的行道树。突然,从背后伸出的手抓住了胳膊。无论是谁,犯人都是从背后袭击的吗——啊啊,如果在机忆中也能和现实一样阅览个人数据就好了。这样一来,就能马上识破对方了——在
视野的角落,有什么在发光。刀。那是一把能折起来的折叠刀——须臾间,黑暗扑了上来。
怎么了?
转眼间雪花飘舞。不,是灰。细小的灰不断飘落下来。昏暗无光。天空像是豁开了一个大口子——身边稀稀落落地散布着什么。那是石碑。是坟墓。它们如同灯火一样漂浮着。
这不是现实的机忆。
是梦。
谁的梦——是达丽雅的梦。
若是极其鲜明的梦的机忆,也经常会通过情报二进制转换保存下来。但通常,这些机忆都存在着认知的扭曲和夸大,不能作为搜查的参考。必须尽可能不去在意这个梦境,从这里抽身——但却无法移开视线。
达丽雅孤身一人站在墓地里。周身萦绕着寒意。双手触碰胸前,胸口上开了个巨大空洞。吃了一惊,想用双手捂住。但无法堵上。缝隙之中渗出了鲜红的液体。好可怕啊。好伤心啊。好可怕啊。好伤心啊。如此反复。无法停歇。
‘达丽雅’
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回过头——但是前方,只有一把敞开的伞在地下滚动。
谁也不在。
谁也,不在。
——不行。
慧周好不容易才甩开像是要包围住她的绝望。这是失去索宗时所做的梦吗?慧周拼命地将纠缠在一起的机忆分离。集中精神。现在必须寻找案件的机忆。出口在哪里?挣扎撼动了天空。
突然,黑暗被撕裂了。
然后再次传来了刺耳的悲鸣。路上斑驳的影子。又回到案件的机忆了。掠过的金发是犯人的吗?还看不清楚。‘救救我’、‘要被杀了’ ‘好可怕’ ‘住手啊’,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殴打了。或者是被推倒在地。犯人的鞋子时隐时现。是双皮鞋。但磨损得很厉害。
‘——哈罗、德?’
传来达丽雅的细语——模糊的视野延展开来。折叠刀深深陷入腹部。紧握着刀柄的人影,就在眼前——怎么会。不可能吧。慧周倒吸了口凉气。
自己很熟悉那张映出的模糊的脸。
被打造到完美无缺,精美绝伦的容貌。金色的刘海遮住额头,在夜色下仍然闪耀着光辉。冰冷的瞳孔好像只是在注视死物一样,无机质地看着这边。
——RF型。
‘为……什么……’
听到达丽雅细语的犯人流露出了些许胆怯。那只手瞬间放开了插进腹部的刀柄。
‘哈罗德?’端正的嘴唇中第一次发出声音。声音之所以会像沉入水中一样模糊不清,大概是因为达丽雅的意识开始模糊的缘故吧。‘你认识……哈罗德吗?要是这样的话——’
噗的一声,世界沉入混沌。
最后看见的是离去的RF型的背影——然后便潜入到了其他受害者的机忆里了。慧周抑制不住剧烈的心跳。骗人的吧。其他的机忆中,也映出了同款的RF型号。
不久,机忆突然中断了——<探索线>被拔出了。
睁开眼时,感觉病房的照明好像有点发青。从受害者封闭的感情中解放出来,慧周松了口气——不由得用手摸了下脖子,冷汗渗出来了。
难以置信。刚刚的机忆很奇怪。
哈罗德毫无疑问有不在场证明。
那么。
“电索官。”
眼前的他面无表情。明明刚和慧周一起见证了达丽雅和熟悉的技术员被袭击的场面。怎么说都没法泰然处之吧——但是,慧周却感到毛骨悚然。他湖水般的瞳孔上,仿佛覆盖着一层冰晶。
那毫无温度的眼神中,似乎混入了不该有的杀意。
哈罗德果然和安格斯所说的‘小房间的英国人’不一样。慧周明白他的本质只是单纯的程序——但她却又觉得哈罗德的感情更为复杂。
难道这也是自身产生的拟人观的幻想吗?
“医生,”哈罗德开口问道,“达丽雅的情况怎么样?”
“很稳定,好像没有受到影响。”
同哈罗德一起,慧周也放下心来——太好了。总之可以先放下一块大石头了。
只是。
“正如受害者的证言,”嗓子深处干涩无比,“犯人怎么看都是RF型号,那果然是马文……”
“还不能断定。”
“为什么? 在史蒂文停机,你又有不在场证明的现在,只能是他了吧。”
“犯人脸上,没有痣。”
慧周反刍着刚才潜入的机忆——袭击受害者们的那台RF型有副端正的容貌。几乎所有受害者都是在意识模糊的状态下看到他的,所以影像都有些模糊。但是扣除掉这个因素,慧周并没有在RF型光洁的脸上看到有什么痣。
“我们全员都是同一副外观,所以为了加以区分,莱克茜博士特意调整过了。”哈罗德指着自己的嘴角说道,“如果犯人是马文,那么这里应该有枚黑痣。又或者,痣说不定被藏起来了。”
“藏起来?为什么?”
“犯人究竟是为了混淆对三胞胎的视听,还是和犯罪手法本身有关。仅凭现在的机忆,我也无法推测出来。”
“那台RF型似乎很在意你的样子。”他对达丽雅的细语做出了明显的反应,“也就是说,他并不知道自己袭击的达丽雅小姐是你的所有者……也就是说,不知道她是RF型相关人员吗?”
“犯罪手法不断升级到现在,犯人会对普通民众下手也没什么奇怪的。达丽雅会被盯上,大概是因为她和安格斯副室长一起行动的缘故吧。”
但犯人却对此产生了误解。她并不是普通民众,而是哈罗德的所有者。对方一定也是在施暴之后,才知道达丽雅的身份。
“不管怎样——线索已经找到了。”
他静静地补充道。这并不值得吃惊了。因为慧周也已经注意到了。
“是刀柄吧?”
“没错。”
是的——RF型用刀刺向了达丽雅。当他被达丽雅误认为是哈罗德的时候,RF型一瞬间因胆怯而松开了刀柄。这时,达丽雅的视野里确实捕捉到了。
一个很有特征的图案刻在刀柄上。
让人联想到苹果的果实上,覆盖着裸露的肋骨,那是相当独特的设计。
“也许是什么商标,我调查一下。”
哈罗德立刻打开了便携终端的全息浏览器——很快,网络就给出了答案。在显示出来的图像搜索结果中罗列着和机忆相同的苹果和肋骨图案。
“这是剑桥大学,埃尔芬斯通学院的盾徽……?”
慧周阅读着上面的文字,不由得看了看哈罗德的脸——怎么说呢,埃尔芬斯通学院这个名字似乎还记忆犹新。
哈罗德也像是意识到了一样,对慧周首肯。
“那是莱克茜博士的母校。我觉得很有必要去拜访一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