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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十字车站以北——摄政运河流过的这片广阔土地正是Novae Robotics总部的据点。这片旧区划的粮仓和煤炭仓库,似乎保留了工业革命时代的原貌。如今,又新建了充满近代风格的总部大楼、工厂设备和保管Amicus历史的资料馆、以及一部分社员居住的“阿米西提亚区。【Amicitia,拉丁语词,意为“友谊”】”
“隶属于特别开发室的技术员有十五人。”慧周边走边扳着指头计算,“其中住在阿米提西亚区的三人并没有遇袭对吧。”
“是因为无法遇袭吧。”哈罗德环顾四周,“如您所见,安保措施十分完备。”
进入这一区域时必须通过数道安全门。在穿过门的时候,居民必须接受生物识别,外来人等必须调出个人信息。再加上区域内有数架监视无人机四处巡视,几乎是连一只老鼠都不会放过——据说,能在这里居住的基本上只有干部和出类拔萃的优秀技术员。由此也可一窥Novae公司不惜重金保守机密和人才的态度。
“关于对马文的搜查,托托奇课长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目前似乎还没什么成果。他们好像正在详细调查各国修理工厂的记录……但仍然没发现线索。”
到头来,还是不知道机忆中看到的那台RF型是谁。
慧周和哈罗德造访了阿米西提亚区的一角——那里排列着端庄大方的砖砌双层公寓。其中一栋便是莱克茜·维洛·卡特博士的家。玄关处的门涂成了灰绿色,一旁悬挂着的房号和信箱都被擦得闪闪发亮。
慧周毫不犹豫地按响门铃。
“电索官,前几天的会议上您跟博士见过了吧。”
“和全息模型见过了。直接见面还是第一次。”
哈罗德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她有点像您。”
“………………哪里像?”
过了一会儿,玄关处的门打开了。莱克茜探出十分困倦的脸——她一看到慧周二人的身影,就立刻准备关门。
“请等一下,博士。”哈罗德马上抓住门把手阻止,“之前我应该已经和您联系过了,您说可以协助搜查吧?”
“哎呀不知道不知道,”她的头发比全息模型那时更加凌乱。换句话说,全是翘起来的头发。“大概是自动回复功能,估计设成在收件的时候擅自回复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行文那么冷漠。”
“明显是设定错了啊。”她好像在忍着呵欠,“现在我极其后悔。早知道这样,就该按小胡子说的把你停机了。”
小胡子——难道说的是塔尔博特委员长?
“我会把它当作玩笑的。”哈罗德一脸震惊,“已经下午两点了。虽说是休息日,但太过懒散也是个问题啊。”
“好烦哦,你是我妈吗?”
哈罗德所谓的相像指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吗。慧周听着两人的对话,忍住刺耳感——自己也想懒洋洋地度过休息日。要是可以的话,想一整天都无所事事地呆在床上。
“至少请向电索官看齐,想办法处理一下您翘起来的头发吧。”哈罗德非常认真地瞥了一眼慧周,“她虽然跟博士差不多好睡,但起码头发还是梳得很整齐的。虽然有时候脸上会留下口水印就是了。”
“所以说我根本没流口水,到底要说几次你才会懂?”
“刚才的是Amicus玩笑。”
“哎呀你好樋枝电索官,”莱克茜粗鲁地抓住慧周的手,单方面地握了握手。她的手出乎意料的光滑。“我一想到你在会议上活跃的样子,现在都觉得心痛呢。这么年轻可爱的孩子竟然为了腹黑Amicus那么拼命。”
慧周一瞬间僵住了——她说腹黑Amicus?博士知道他的本性吗?
“那个,路卡夫特辅助官对电子犯罪搜查局来说是不可或缺的,所以……”
“话说回来博士,”哈罗德插嘴进来,“您喜欢的香水变了啊。最近有什么烦恼的事吗?”
“呜哇出现了。你知道我讨厌所以才故意说的吧。”
“古话说得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听不懂玩笑吗,你个表面绅士。”
算了,进来吧,莱克茜这么嘟哝着进了屋。房门采用掌纹识别系统,无需钥匙,与房屋古朴的外观相反,采用了最新的安保系统。慧周紧跟着飒爽进门的哈罗德,不知为何觉得疲惫不堪——本想赶紧问完必要内容就回去,如今却前途堪忧。
客厅整理得相当干净。沙发上的靠垫整齐地摆放着,化作装饰柜的暖炉上也没有一丝尘埃。本以为房间会和莱克茜相貌一般凌乱——不由得产生这种想法。
“欢迎光临。”
已经推广到普通家庭的量产型家政Amicus前来迎接。他有着模仿高加索男性的外观Modeling,脸上露出的微笑充满机械感——原来如此,是他保证了家中的干净整洁吗。
“瑞布。”莱克茜向Amicus搭话,“给他们两个沏茶。”
“遵命,莱克茜博士。”
Amicus——瑞布匆忙离开了。
“他泡的红茶很好喝的,不管怎么说,我可是让他读了好多遍奥威尔的泡茶黄金定律。”
“先不论黄金定律,我每次听到肋骨Rib这名字都会感到不寒而栗。”哈罗德夸张地搓着胳膊,“给我起名的不是您而是已故的女王陛下真是太好了。”
“在我看来,你们的名字倒是全都夸张过头了。中间名什么的有必要吗?”
慧周听着两人的论战,眺望暖炉上的装饰。薰衣草的无火香薰瓶、格洛斯特大教堂的书签,还有打开的钥匙包。钥匙包里垂下两把钥匙——比起精心装饰,更给人一种只是随意摆放了必须物品的印象。
“所以,”莱克茜挠了挠脸颊,“你说犯人使用的小刀上刻有埃尔芬斯通的盾徽?”
“是的。”哈罗德点了点头,“我推测,小刀恐怕是学院方提供的,您有什么头绪吗?”
“小刀啊……”莱克茜盯着上空片刻,不久啪地打了个响指,“或许是那个吗。”
她快步走出客厅。慧周和哈罗德也顺势跟在了莱克茜身后——穿过餐厅和厨房,又穿过温室,最后抵达后院。
“我记得大概是放在这里了。毕竟不想把破烂搁在家里呢。”
院子很狭小,但草坪修剪得很整齐。洗好的衣服晾在外面,这在常有阵雨的伦敦十分少见。优雅地随风招展的衣服是不小心串色了吗,显出一片暗淡的黑色——莱克茜打开了院子一角的花园棚的门。小巧的三角屋顶十分可爱,属于占地不大的那种。小屋里被割草机等杂物塞得满满当当。
“啊啊有了有了,幸亏没有扔掉。”
她拿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盒子。盒子以白色为基调,黑色和蓝色的线点缀其上——慧周马上明白了。这应该是埃尔芬斯通学院的领巾颜色。
“这是毕业纪念品。我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之后就放在那没管过了。”
莱克茜边说边打开盒盖——出现的是收纳完好的折叠刀。倾注而下的微弱阳光轻柔地抚摸着剑桥蓝的刀柄。其上雕刻的图案是,
苹果与肋骨的模样。
与在达丽雅的机忆中见到的如出一辙。
慧周询问道:“每年的毕业纪念品都一样吗?”
“是啊,我觉得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这样一来,姑且锁定了犯人凶器的出处——但是,问题在于这把刀是如何流通到RF型手上的。
“辅助官。你觉得那台RF型是如何拿到这把刀的?”慧周自然地皱起眉头,“单纯考虑的话,可能是和毕业生有联系,但也存在其他获得方法。比如盗窃、偶然捡到,或者购买了在app上出售的小刀之类的……”
“我认为捡到的可能性极低。”哈罗德说,“英国规定,购买刀具时必须提供个人信息。害怕留下线索的犯人自然会利用无需证明身份的毕业纪念品。很难认为是偶然捡到的。”
“也就是说必须总结学院的毕业生和盗窃案、网上交易情况是吗。”
慧周不禁傻眼了。但也只能做了。眼下没有其他线索,而且必须争分夺秒地解决案件。
“你说那台RF型没有痣来着?”莱克茜仔细端详着小刀,“就算这样,也十有八九就是马文了吧。不管怎么说,埃尔芬斯通可是为人工智能研究者们设立的学院。”
埃尔芬斯通学院设立于1990年代后半,是剑桥大学最新的学院——1992年的疫情之后,对人工智能和机器人工学领域的需求出现了爆发性的增加。紧跟时势的大学以培养未来的优秀研究者和技术员为目的,利用原有建筑设立了埃尔芬斯通学院。学院坚守从13世纪延续至今的历史悠久的校风,又向着新天地迈出了步伐。
“所以是某个毕业生以某种形式发现了马文,并对他进行了改造。在此之上,他又把自己拥有的小刀交给马文,让马文袭击了职员们……简单考虑的话应该是这样吧?”
“即使真是如此,那他专门区分出特别开
发室的技术员们的理由是?动机也不清楚。”哈罗德一副苦恼的样子,“最重要的是,我们的系统代码很复杂。虽说都是埃尔芬斯通的毕业生,但我并不认为有那么多和博士一样优秀的技术员。”
“然后就是,对方毫无疑问拥有设备齐全的环境。嗯。”莱克茜无视了他的话,“如果只是引发小漏洞的话,用平板就可以完成,但如果要分析、改造系统代码的话那是不行的。必须要有专用的维护舱。原来如此,那这样的话。”
“博士。请不要独自完成对话。”
“啊啊抱歉。”她回过神来,“……什么来着,动机?不是因为那个吗,果然是对我有什么怨恨?”
莱克茜的个性很容易招人讨厌。开会的时候,塔尔博特委员长曾这么说过。如果她的性格天生如此,学生时代应该也树敌众多吧——如果犯人敢于将博士研发的RF型Amicus马文用于犯罪,那么也可以认为犯人的目的是诋毁她的名誉。这样的话,应该首先调查毕业生吗。
“也就是说,隐藏痣是为了栽赃史蒂文或者辅助官?”
“这么想应该没错。”哈罗德嘴上附和着,却露出一副无法认同的样子,“但有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犯人没有画上假的痣。马文熟知我和史蒂文,所以不可能做不到。”
“马文也好,改造了他的犯人也好,是不是都不清楚你的运转情况呢。”博士说,“比如不想让人锁定你们之中的某一方之类的。”
博士的说明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马文袭击达丽雅小姐的时候,知道辅助官还活着之后他确实吃了一惊……”
“诸位。”
慧周等人一同抬起头来——瑞布从温室里探出身来。
“茶已经准备好了。要端到这里吗?”
‘也就是说,搜索范围姑且从五湖四海缩小到了北大西洋是吗。’语音通话里的托托奇似乎忍不住叹息,‘我知道了。我会在优先调查学院毕业生的同时详细调查网上的交易记录。大概会很花时间,但你们得忍耐一下。’
“拜托您了,课长。”
慧周结束了Your Forma上的通话。总算是多少看到点希望了——回头望去,莱克茜坐在了温室里的椅子上。红茶还没有端来,桌子空空如也。
“瑞布,把樋枝电索官和我的份端到这里。哈罗德你嘛,就去客厅和他一起喝吧。”
慧周一时没能理解状况:“诶?”
“只把我排除在外可实在让人没法赞成啊。”哈罗德少见地表现出不满,“您准备给樋枝电索官灌输什么?”
“那当然是你会难为情的事啦。”莱克茜把胳膊靠在椅背上,抿嘴一笑,“要怎么办呢。要揭露你的什么事呢?你就期待一下吧。”
“我要是说想留在这里呢?”
“那我也会把你强行拒之门外。”
“也是呢。”他好像放弃了,“电索官,请不要把博士的话当真。”
“不是,等下。”
哈罗德扔下茫然的慧周,和瑞布一起走向屋内——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必须要和博士二人独处?
光是公务之外的交流自己就已经很不擅长了。
鸟儿在某处徒劳而明媚地啼叫。被留下的慧周笨拙地看向莱克茜——她露出了愉快的笑容。两片薄唇之间能看到漂亮的虎牙。
“上次开会的时候我们都没能好好说上话。难得有机会,要不要聊一下?”她摆出请的姿势,指了下对面的座位,“电索官,我从哈罗德那里听说了好多你的事情。我对你很有兴趣,结果跟我期待的一样。”
“哈啊……”很有兴趣是指?
“听说你讨厌机械?真辛苦啊,那种Amicus竟然是你的搭档。”
那家伙到底擅自说了些什么——慧周如坐针毡:“讨厌机械是那个、以前的事了。现在已经克服了。”
“那就是喜欢上了。”
“不,也说不上喜欢。”
“那,你喜欢哈罗德吗?”
“…………………………什么意思?”
“你眼神里充满了杀意啊,没事吧?”
糟了,一不小心就。
慧周慌张地摸了摸眼睛,此时瑞布端来了红茶。他以熟练的手法倾斜壶身,倒出茶水。有着纤细装饰的白色杯子被柔和的橘红色填满。加入牛奶之后,浑浊扩散开来——很棒的香气。
瑞布有条不紊地摆开司康和装有果酱、浓缩奶油的小碟子。突然,慧周注意到了瑞布的右手大拇指。像墨水痕迹一般的蝴蝶纹身孤零零地落在手指上。
“请慢用。”
他留下恭敬的微笑,离开温室。
他刚一走,让人无所适从的气氛就在不知不觉中蔓延开来。
“嗯,对了。”莱克茜仍旧托着腮,“你想知道哈罗德的糗事吗?”
感觉贸然听了的话,就会被哈罗德看穿然后被他说个不停。
“那个。”慧周笨拙地握住杯子。转移话题吧。“为什么要和我单独说话?”
“对感兴趣的东西必须追根究底才行。”
“哈啊。”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自己感兴趣到这种地步,“也就是说?”
“电索官。你好像知道哈罗德很坏心眼啊。”
慧周吃了一惊,但她却毫不在乎。她把装着浓缩奶油的小碟子拉到自己那边,开始用勺子挖着奶油吃了起来。慧周虽然心想,那应该是涂在司康上吃的东西吧,但是却没法指出。
“路卡夫特辅助官……,我认为他是很听话的Amicus。”
“不必掩饰也可以的。我也知道。”
“是、这样吗。”慧周勉强喝了口杯子里的茶。她是RF型的生身母亲,不知道情况才更奇怪,“为什么要把他设成那样的性格?”
“真意外,你竟然若无其事地问了这么没礼貌的问题啊?”
“对不起。”糟了。又这样做了,“那个,刚才我不是那种意思。”
“开玩笑的。比拐弯抹角好多了。”莱克茜勾起嘴角,“或许你无法相信,但刚造出来的时候,哈罗德真的是个好孩子。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变成那样了……RF型真有意思啊。制造者大概是个天才吧。”
慧周忍不住凝视着莱克茜的脸,但她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是十分认真——她似乎有着像呼吸一样自然地夸奖自己的习惯。怎么办,可以当作耳旁风吗。
“Amicus应该有原本设定好的性格的。暂且不提观察能力,我还以为他一开始就是那种性格……”
“很遗憾,但不是。”莱克茜像小孩子一样舔了舔勺子,“不过,基本性格倒是留着呢。因为要提供给王室,所以他们啰里啰嗦地提了好多要求,比如把口音设定得文雅一点之类的。但是,他的性格改变了。该怎么说呢,他成长了。”
“……成长?”
这说法给人一种不协调感——想来,小时候和自己一起生活的Amicus史蜜卡也有设定好的性格。像是‘稳重而理性’那样非常笼统的概念——但一般来说,这种设定不可能自动产生变化。
“关于这点,好歹也是次世代型通用人工智能嘛。”
莱克茜早已把奶油碟吃得一干二净,向红茶伸出了手——慧周想到了之前和达丽雅的对话。
‘据说RF型要比普通的Amicus聪明得多。——你不觉得他更像人类一点吗?比如更有个性之类的。——这些全部都多亏了最新技术。’
听到那些话时,自己无论如何都没法认同。当时心想,在如今公布的人工智能技术领域内,怎么可能制造出像他那样个性鲜明的Amicus呢。
所以慧周直接将原话问了出来,而莱克茜则像是料想到了一样,说着“啊啊”,放下茶杯。
“如果只追求人性的话,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技术。很简单就能做到。不过要我说‘简单’的话,大部分同行都会生气的吧。”也是啊。“总之,只要让人在和Amicus对话的时候觉得‘像在和人说话一样’就可以了。对方能理解我的心情、能产生共鸣……只要假装他们在某方面很突出,而且还能提出自己的意见,看起来就富有个性,更像人类。这点跟制造普通Amicus并没什么区别。”
无意中,‘中文房间’的内容掠过脑海。
“也就是说,”慧周一瞬间吞吞吐吐起来,“Amicus……只是假装在思考而已吗?”
“安格斯给你灌输了什么?”莱克茜发出嗤笑,“大家都超级喜欢那个思维实验啊。还想把RF型和量产型Amicus混为一谈。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特别开发室的所有人都没能看穿哈罗德的本性……诶?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大家都不在RF型的研发团队里啊。”
跟刚才一样,她自言自语起来——她不讲餐桌礼仪,但能看出她有着微妙的拘泥之处。连像是独白一样的奇特说话方式,都让人觉得是莱克茜的习惯之一。
“普通Amicus的思考确实如他们所说,是伪装的纸老虎。但是RF型可是次世代型通用人工智能哦。我把他们编写得
更加聪慧,哈罗德他们确实在思考。”
慧周毫无理由地放下心来——为什么呢?即使自己知道哈罗德的思考来自程序,但还是希望那不是单纯的‘记号’。
与过去相比,自己真是有不小的进步。
“但是,安格斯他们并不相信。实际上,即使说是在思考,Amicus的思考过程也与我们大不相同。”
慧周皱眉:“怎么不同?”
“不知道。”莱克茜耸了耸肩。不知道?“当然,可以做出理论说明。但是具体来说,他们思考了什么、他们是怎样思考然后得出答案的,这点我们绝不可能明白。”
“……黑匣子Black Box问题?”
“没错。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困扰着我们的概念。”
这是课堂上也会提及的有名问题,所以慧周也掌握了一些相关知识。
黑匣子问题——从人工智能的机械学习概念出现时开始,这个问题就屡屡被人提及。说到底,在机械学习中,AI是通过学习大量抽样数据获得判断事物的标准的。其学习结果就是导出最佳‘答案’的结构。但是,最关键的标准到底是通过怎样的过程建构起来的,这点人类无法得知。
比如瑞布向莱克茜提议:“今天的晚餐我打算做民族特色菜。”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提议,如果询问他的话他或许会告诉莱克茜,但无法直接窥探到他的具体思考过程……就是这么回事。
这种AI身上无法观测的部分就叫做‘黑匣子’。
“黑匣子问题当然可以适用于全体通用人工智能。”莱克茜推了推眼镜,“而RF型的黑匣子范围比量产型Amicus更广。那里就是他们的个性和成长的关键所在。”
突然,一只翩翩飞舞的蝴蝶误入了温室。不起眼的褐色蝴蝶惊慌失措地飞着,最后停在了碟子里的司康上——蝴蝶落下之后,才第一次看清它翅膀的内侧。
Your Forma开始分析——<营造环境用机器人·黄星绿小灰蝶>
慧周不知不觉中看得出了神。
“你不怕哈罗德吗?”
莱克茜伸出手,让蝴蝶落在手指上。
“……诶?”怕?
“你清楚祂的本性吧。不觉得可怕吗?”
她呼地吹出一口气,蝴蝶踉踉跄跄地飞了起来——说什么可怕,自己从没这么想过。他确实有很多难以捉摸之处。但是。
‘我希望您能够更加珍视自己。’
不管他是以何种形态存在,只有这点是事实。
“——他推了我一把。”
蝴蝶振动着并不可靠的翅膀,横穿过慧周的眼前。之后,蝴蝶就像终于找到了出口一样,毫不犹豫地飞出了温室。
“这样啊。”莱克茜的脸在阳光下苍白得刺眼,“不过……你要是能这样想的话,就太好了。”
——这是什么意思?
慧周本想反问,但她还在盯着蝴蝶,所以慧周最终还是没能开口。一切对话如同沉入水中一样中断了。
慧周为了抵挡压迫而来的沉默,又喝了一口红茶。或许该转换话题了。迟钝的直觉如此告诉自己。
“那个……您认为案件的犯人真的是马文吗?”
“史蒂文还在停机中,而你可以提供哈罗德的不在场证明。”
“当然是这样,但是……”
慧周咬住了下嘴唇。连自己都只能做出和莱克茜完全相同的推测——但很明显,如果马文是犯人的话,就会出现其他问题。
“您说他或许被改造了对吧。”
“是啊,我可不会把祂们做成残次品。只要不是有人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根本不可能失控。”她端起茶杯,“不过……伦理委员会是否相信就是另一回事了。”
总而言之,根据案件的进展情况,塔尔博特率领的国际AI伦理委员会也很可能再次提出“停止运行RF型”。
慧周不怎么喜欢这话题。
如果真的走到这一步,哈罗德会怎么样?
“虽然这么说,不过我并不怎么担心。因为啊。”
莱克茜凌乱的头发在午后的柔和微风中摇曳。模糊扩散开来的细长眼瞳在如此明亮的庭院中仍然充满了远离万物的漆黑。
“即使真的变成这样了,你也会再守护他一次吧?电索官。”
慧周正准备开口。
Your Forma就像是要打断她的话一样,通知来信——又是托托奇。
坐在客厅沙发上的瑞布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Amicus之间的对话原本就只是为了展示‘像人类’而已。如今这里没有观察自己的人类,所以不必那样行动——真是令人悲伤,对他们来说,通过对话享受交流的那种喜悦也并不存在。
哈罗德并没有碰瑞布准备好的红茶,而是在室内慢慢地踱步——从室内装饰到地毯图案,哈罗德以其他人看到恐怕会惊呆的程度细致地观察着。当然,其中一半只是习惯。通过房间状态,姑且掌握到博士最近稍微遭受了一些挫折。
她像这样强行支开自己,也是因为她想避免被自己看穿然后指出这点吗?
“瑞布。”
哈罗德搭话,家政Amicus终于歪了歪头:“我在,哈罗德?”
“我想问问你袭击案发生后博士的状态。”
“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博士很有精神。从今早开始自言自语稍微多了一点。应该是案件让她有点受挫吧。”瑞布流利地回答道,“此外,博士为了放松心情,每周末会在别院度过——”
“别院?”自己并不知道。她虽然看起来那样,但是拥有一笔财产,说她不满足于狭窄的双层公寓也可以理解,“在哪里?”
“我也不清楚。似乎是可以独自放松的秘密场所,还能开心地开车兜风。她每周末会在别院度过。”瑞布重复了跟刚才一样的话,“考虑到案件可能会再发生,所以我跟她说过应该尽量减少外出。但博士不听我的,说着只去一天总可以吧,然后昨天也出去了。”
“你是在担心博士被卷入案件中吗。”
“是的,我非常担心。”
“你的应答很像人,这点很不错,瑞布。”
实际上,莱克茜也可能成为遇袭对象。即使多少有些憋屈,但她也不该独自来往于阿米西提亚区和总部之外的地方。
哈罗德想起了在机忆中看到的RF型。
想起袭击了达丽雅的那张脸——那真的是令人怀念的不成器弟弟吗。
他还在那里吗?
“路卡夫特辅助官!”
抬眼望去,慧周站在客厅入口处。她似乎在从温室来这里的半途中就开始奔跑,所以瞳孔明显扩大了——啊,这恐怕是不好的消息。
哈罗德的直觉果然应验了。
“刚才我收到了托托奇课长的联络。……说他们找到了马文的尸体。”
2
马文是在伦敦近郊的格雷夫森德——泰晤士河畔被发现的。
当慧周她们同莱克茜博士一起赶到现场时,周围已经停了好几辆警车,当地警察和电子犯罪搜查局伦敦分局的搜查官们来来往往。在限制入内的全息警示带前,站着警用Amicus。
“辛苦了,请出示身份证。”
“我们是圣彼得堡分局的樋枝电索官和路卡夫特辅助官,她是卡特博士。”
“请通过。”
慧周一行径直向着河岸前进——不同于伦敦市内,横亘在眼前的泰晤士河宽阔得令人肃然起敬。只要靠近河口,景色就会变得截然不同,这么一看倒也并不奇怪。在突出的栈桥旁,身穿套衫的当地警察和提前到达的Novae Robotics公司副室长安格斯正蹲在那里。
慧周从桥上打了招呼后,两人抬起头。安格斯的脸显而易见的苍白。
“电索官,哈罗德,还有博士……”
莱克茜问:“马文在哪?”
“就在这里,正好在桥墩那边。”
她一马当先走下了栈桥。慧周和哈罗德也紧随其后。
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慧周全身僵硬。
桥墩下离水边不远处,毫无遮掩的砂砾阴暗处——有什么七零八落地散落着。横躺的躯干没有了四肢。一只断臂被扔在附近。半开着的手指保持着像是要抓住天空一样的动作不动。两条腿各自随意地滚动在一旁。
唯独头部却不见了踪影。
真残忍。慧周强压住反射性涌上来的恶心感——冷静点,这是Amicus,不是人类。但是,光看部件,大脑就会自动认知成人的躯体。本以为有了电索的经验,多少会对凄惨的光景有点耐性。
“这是怎么知道是马文的?” 该说不出所料吗,莱克茜果然不为所动,“是确认过序列号了吗?”
“是的。”作答的警察一脸愁容,“据安格斯副室长说,已经确认无误了。”
“让我也看一下,可以吗?”
“啊啊,不好意思,请戴上手套。”
博士从警察手中接过手套,毫不犹豫地接近了尸骸。她像刚才安格斯他们一
样蹲下身,在触碰确认手脚后,检查起了躯干。马文没有穿衣服,是完全裸露的状态。这似乎也给这番异样的光景更增一笔异色。
慧周勉强看向哈罗德——他的脸色丝毫未变。他以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兄弟的尸体。
“辅助官。”设法挤出了声音,“你要不就在桥上等吧。”
“没事,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慧周感到嗓子像是卡住一样。对了,他以前也曾亲眼目睹过惨死的尸体。而且还不是Amicus,而是人类——索宗刑警的尸体。
这是能说出没事的状况吗?
只要有Amicus的情感调节的话,难道就连疼痛都感觉不到吗?
“原来如此。”莱克茜看了一眼躯干左胸,缓缓抬起头。“很遗憾……肯定是马文。序列号一致,皮肤的硅胶材质也是RF型专用的。”
“我刚才都检查过了。”安格斯终于忍不住说,“已经够了,博士。”
“啊抱歉了。不过我也不敢相信……太可怜了……”
“——那具尸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的?”哈罗德淡淡地开口。那过于冷静的态度,仿若一台机械。 “几乎看不出有风吹日晒导致的劣化。”
“啊啊……”警察毫不掩饰自己的疑惑,“虽然只是推测,但应该还没超过一天。”
“原来如此。从切面很整齐来看,是被锋利的器物给切断的。我判断,祂的死亡具有案件性——。”
“够了。”
慧周忍不住打断了他——抓住哈罗德的袖子。慧周很清楚他看向了自己,但无法松手。不要再说了。有种难以言表的东西刺穿胸口,但最终却又无法化作言语。
唯有沉默掉在了河面上,残留在了沉重的河流中。
“那个,”开口的是安格斯。“哈罗德,你先离开这里吧。警察们要把马文搬走……详细情况,之后再调查吧。”
“……明白了。”
也不知道哈罗德在想什么,他轻轻地拿开慧周的手,转身往回走——目送着回到桥上的哈罗德,慧周的肩膀莫名地放松下来。
不想再让他继续目睹这番光景了。
莱克茜博士向警察问道:“所以正如祂说的那样,这有案件性吗?”
“没错。一是尸体是被第三者切断的,再考虑到缺失的部件可能还在河里漂流,今后的搜查……不管怎样,这都属于虐待Amicus的行为。我们会以违反机械保护法为由进行搜查。”
“找到了头部后能告诉我吗?如果分析存储器,也许就能找出凶手。”
“不,如果头部同样被切断后扔到水里的话,那肯定不行了吧。倒不如说,凶手的目的不就是那个吗?” 安格斯说,“啊啊只是,偏偏挑这种时候……倒霉也得有个限度吧。”
完全正如他所说——就在发生了RF型相关人员连续袭击案,警方打算将凶手锁定为马文时,他的尸体就被打捞了上来。这种发展,简直就像是要嘲笑众人的徒劳一样。
如果警方的判断正确的话,那马文的尸体就是在一天之内被丢弃的。
而RF型相关人员连续袭击案刚好又发生在这一周内。而且,离最新受害者达丽雅遇袭仅隔一天。假如马文在袭击达丽雅后被卷入了某个案件,之后被凶手抛尸——这种假设怎么说都太过简单,难以令人信服。
慧周不自觉地用手捂住了眼睛——那么,那台RF型又究竟是什么?
既不是马文,又不是史蒂文,当然也不可能是哈罗德。
那祂到底是何方神圣?
<收到维·托托奇的语音电话>
Your Forma的窗口自封闭的视野中弹出——真是的,这条脑中的缝线完全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啊。慧周不情不愿地点开了通话按键。
‘樋枝。’托托奇的声音流露着些许疲惫,‘已经到现场了吗?’
“就在刚才,已经确认了。……说是马文没错。”
‘是嘛。’像是要勉强调整气息,托托奇顿了一下,‘虽然对你穷追猛打很不好意思,但我还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请说。”
‘在已经发现马文尸体的当下,能与案件扯上关系的RF型号越来越有限了。抱歉……虽然我很想做点什么。’
慧周已经连回答的精力都没有了。
‘国际AI伦理委员会提出了要求——要我们电子犯罪搜查局让路卡夫特辅助官明早接受传唤。’
“知道了。那么我明天早上将接受伦敦分局的传唤。”
这是哈罗德听到这番话后回答的第一句话。他还是那么沉着冷静,反倒是慧周这边都快要焦躁得想尖叫了。
那之后鉴定人员到达现场,放出了分析蚁Mil Robot,仔细地回收了马文的尸骸——这个案子属于当地警察的管辖范围。没有电子犯罪搜查局出场的机会,慧周和哈罗德决定离开了。
“我也准备打车回总部了,有人联络我。”莱克茜慌张地说,“安格斯,你留下。警察好像想知道关于马文的各种事。”
“我知道了。”
慧周二人和莱克茜、安格斯就此作别后,坐上共享车离开了格雷夫森德——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透过窗户看见的泰晤士河像黑色魔物一样冰冷地荡漾着。
还有很多需要思考的问题,比如,是谁弃置了马文的尸体。
只是——慧周没有吐出死气沉沉的叹息,而是把身体贴在了副驾驶座位上。
“……你真的打算答应传唤?”
哈罗德握着方向盘,一脸平静:“虽然传唤本身是自愿参加的,但如果拒绝了,只会增加他们的怀疑。这是迟早的事了。”
“就算如此,你也不是犯人啊。当然课长也正是相信你,所以才不会硬是给你冠上犯人的头衔……只不过……”
那个冷血的塔尔博特委员长会怎么做呢——最糟的情况,可能就是用一句 ‘RF型都停机吧’来解决一切。想这么多有的没的也没用,不如不想,但从前几天的会议来看,那个男人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您在担心我吧?” 哈罗德温柔地微笑着,“见到马文尸体的时候,您也是在担心我吧?非常感谢。”
“那才不是担心你。”
“我很喜欢您看似冷漠,实则温柔的态度。”
“……都搞不懂你是在夸还是在贬了。”
慧周把头靠在窗上——她想听的并非这种话。哈罗德他,不可能没有感到不安。兄弟被杀,自己也可能被逮捕,他不可能保持平静。
达丽雅遇袭时也是,哈罗德几乎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
这难道是他作为Amicus所拥有的特质吗?
亦或是——果然还是因为慧周太不可靠了吗。
“电索官,”哈罗德依旧那么平静,“您是要就这样回酒店吗?”
“我是这么打算的……有什么事吗?”
“您方便的话,我想与您共进一顿晚餐。”
他的视线依然直视着挡风玻璃——冻湖般的眼瞳微微眯起。这是慧周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样的眼神,带着一丝阴影的眼神。
“估计从明天开始,我们就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再见面了。”
慧周一时沉默了——啊啊看吧,果然如此。
“……才看过尸体,你觉得我会有食欲吗?”本想轻描淡写地回答,但说出口的话却变得咄咄逼人,“那个,去你想去的店就可以了。”
“那还是按照您喜欢的口味来吧。您有什么想吃的?”
“营养果冻。”
“我知道了,还是由我来决定。”
结果,目的地变成了小酒吧。
这是家位于布卢姆兹伯里区一条冷清小巷里的酒吧,是以曾经真实存在过的公爵名字命名。酒吧有两个出入口,这在酒吧中也很常见。据说过去有将工人阶级和中产阶级隔开的习惯,而两个入口就是历史留下的痕迹。
店内蜂蜜色的照明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氛。柜台前,等候点菜的客人们井然有序地排着队——慧周坐在桌前,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光景。柠檬水在玻璃杯中反射着粼粼的光。餐点应该很快就要端上来了。
对面的哈罗德正喝着品脱杯中的淡色艾尔【淡色艾尔:有丰富的气泡,以烘焙麦芽加上啤酒花发酵而成的啤酒】。那琥珀色的液体当然是酒精,但Amicus并不会醉。对他们而言,啤酒和单纯的软饮料没有区别。
所以慧周询问道:“明明都不会醉,那喝酒还有意义吗?”
“有的。如果不久的将来能安装上醉酒的机能,那就更好了。”
“少来。”慧周可不敢想象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来,”他的语气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您从莱克茜博士那里听过我的糗事了吗?”
“诶?啊啊!”因为马文一事,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果我说我听了呢?”
“顺便一提,我也知道几段您过去的黑历史,要交流下吗?”
“别胡说八道了。就算是你也不可能知道的吧。
”
“我知道哦。您在学生时代的毕业舞会上将同年级……请您不要用已经杀了三个人似的眼神瞪着我。”
“如果你再继续说下去,就会变成第四个牺牲者哦?”
“那就算了吧。”
这种没有营养的对话像是在逃避现实,只会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慧周像是要把所有不快冲走似的,拿起杯子喝了口柠檬水。
之前的RF型是马文这条线虽然已经断了,但刀柄这条线索还在。即使哈罗德接受了传唤,将犯人从其他渠道挖掘出来的可能性也是相当大的。虽然会花点时间,但现在还不是放弃希望的时候。
慧周在心里下定决心的同时,服务生Amicus送来了料理——牧羊人派。作为配菜的蔬菜,颜色非常鲜艳。Amicus把同样的盘子放在哈罗德面前,留下礼貌的笑容便离去了。
之后,两人一边重复着空洞的对话一边吃饭。牧羊人派里有土豆泥和肉沫,也许特别好吃,但慧周已经食不知味了。只有调味汁的酸味微妙地粘在了舌头上——对哈罗德,应该还有其他要说的。但自己却也是云里雾里,感觉无法很好地表达出自己的心情。
结果,直到只剩下最后一口派,慧周才终于挤出话来。
“……我会很好地解决案件的。”
哈罗德先慧周一步吃完餐点,正好放下了刀叉。他的餐桌礼仪一如既往的完美。
“那还真是可靠啊。”
“我没在开玩笑。我会证明你的无罪,抓住犯人。我也会去探望达丽雅小姐。”情不自禁地语速加快了,“所以,你不用担心的。……不安的时候,不用那么勉强自己。”
我也想成为你的支撑——其实原本是想这么说的,可话到了嘴边,却又变得支离破碎了。变成了这样,可能连意思都没有传达出来。
也不知道哈罗德在想些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店里的喧嚣变得格外明显。慧周为了掩饰尴尬,将剩下的派塞进肚子。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了。
“马文是个不太像人类,又不太成器的弟弟。”
慧周停下了正打算拿杯子的手。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也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说实话我对他没有什么感情。我们的兄弟情,和你们人类的不太一样。”
“……是吗。”
“只是——我也不希望祂会如此死去。”哈罗德的目光投向了窗外。望向了那条连通行的车辆都没有的清清冷冷的小巷。“我时而会感到恐惧,人类你们这一存在,是不是很擅长在心中饲养猛兽呢?”
毫无疑问,他把索宗和马文的案件重合在一起了——哈罗德那长长的睫毛,冷静而干涩。在那深处,究竟隐藏着多少激情呢?或者说,他连拥有激情的资格都没有吗?
慧周不得而知。
“我,” 慧周竭尽全力地将难为情的话挤出来,“我一点也不想做那种残忍的事。”
“啊啊……非常抱歉,刚才只是种说法罢了。我知道您是个善良的人。”他露出非常自然的微笑,“善良过头了,有时会让人担心。”
“——诶?”
“电索官。”
哈罗德的手轻轻地盖在了没能拿起玻璃杯的慧周的手上。之所以没能马上缩回去,是因为他的表情过于真挚。
“之后的事就拜托您了。”
一眨眼,时间就已经过了晚上十点。
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时,哈罗德突然撇了一眼手腕上的便携终端。
“不好意思,有电话……请您先在外面等我吧。”
说着他便向着店内的电话会议室走去——来电的人是托托奇课长吗。可能是基于明天的传唤,想直接和他联系吧。
慧周独自走出了店外。寒冷的风吹散了身上的油烟和酒精味,心情为之一振——太阳落山后的伦敦,有别于白天春意盎然的暖意,散发着阵阵凉意。
手背上仍残留着哈罗德指尖的触感。这未免也太过沉重了——慧周咬紧牙关。啊啊,又想抽烟了。
自己真的能解决吗。
慧周没有优秀的观察力。如果没有哈罗德,连电索都不能如愿进行。
说到不安,归根结底,自己也不过尔尔。
行人稀少的近旁笼罩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突然,Your Forma传来了通知——<收到维·托托奇的语音电话>?给哈罗德打电话的人,难道不是托托奇课长吗?
慧周带着困惑接通了电话:“我是樋枝。”
‘抱歉啊,频繁打给你,’托托奇语气相当焦急,‘我现在正在调查埃尔芬斯通学院的毕业生——’
瞬间,有只手从背后绕了过来,捂住了慧周的嘴。脖子的端口上传来了插入什么设备的感觉。电话就此突然中断了。
*
在电话会议室中紧盯着窗外的哈罗德,突然将视线转向了斜对面的建筑。虽然有点距离,但对他的视觉设备的变焦机能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将二楼餐厅纳入视野,可以看到正在享受美食的人们——其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混了进去。
哈罗德感受到了无声的冲击——为什么会在这里?
对方还没有注意到哈罗德。虽然看上去只有一个人,但对方会在这里绝非偶然。自己竟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被跟踪了。
也可能是因为过于注意另一方了。
对方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连那个人都要跟踪自己一行?
哈罗德边思索边把视线转回了原位。
不知什么人,向慧周发起了袭击。
——糟糕,注意力完全被分散了。
哈罗德立刻冲出了店外,但为时已晚。对方已把昏迷的慧周塞进停着的车里。然后跳上驾驶席,
转瞬间就已扬长而去了。
“樋枝电索官!”
面对发生在瞬间的绑架剧。
哈罗德哑然地站在原地——铺着鹅卵石的街道悄然无声,只有零星排列的路灯为夜空附上了颜色。
没想到对方竟会做到这种地步,完全在意料之外。
哈罗德立刻打开终端上的全息浏览器,拨号给托托奇——在此之前,就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
‘路卡夫特辅助官,樋枝的样子很奇怪啊。竟然擅自切断了电话——’
“课长,电索官被犯人绑架了。”
“……你说什么?”
接着,哈罗德将开走前清晰地看到的车牌告知了托托奇。
3
尽管已经恢复了意识,但慧周的视野仍旧一片漆黑。
慧周很快理解了现状,这是被人蒙住了眼睛。她试图发出声音,但嘴里绑着像布条一样的东西,发不出声音。更进一步地说,全身都动弹不得。从勒进身体和双腿的绳子触感推测,自己应该是被人牢牢地绑在了椅子上。
冷汗徐徐流下——怎么回事?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慧周用几乎一片空白的大脑努力回忆。记得从酒吧出来后接到了托托奇打来的语音电话。之后,突然被人从身后袭击了。被人捂住口鼻之后,慧周在挣扎中失去了意识——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是,现在姑且还活着。
这是什么地方?
慧周试图操作Your Forma,但发现自己现在身处离线环境中。确认任务栏。原因似乎是插在后颈连接端口的设备。
显示详细信息——<网络绝缘单元>
这是在涉秘机构,以及戒网瘾等需要强行创造出离线状态时使用的Your Forma专用设备。考虑到安全性,电商网站上对个人出售的相关商品都被设置成几小时之后就会恢复联网。
也就是说,只要耐心等待时间流逝,自然就能给托托奇她们发送自己的定位。
只是,能否安全等到那时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慧周尝试扭动脖子来挣脱蒙眼的东西,——不行。纹丝不动。
啊,可恶!
慧周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恐怖与烦躁,用力咬紧了布条。
袭击自己的当然是引发袭击案的犯人。没有其他可能性。大意了。慧周自己明明也是RF型相关人员之一——但对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施暴,而是绑架了自己。目的又是什么?之后会怎么样?
——冷静。
哈罗德肯定已经发现慧周被绑走了。
他肯定会和托托奇她们合作,找到慧周。
突然响起尖锐的开门声。慧周反射性地肩膀一颤。是谁。粗鲁而焦急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本能敲响了警钟。别过来——紧接着,蒙眼的东西被人取了下来。
“不许说多余的话。”
因为长时间被遮住眼睛的缘故,视野模糊得可怕。看不清四周——四周微暗。这里是室内吗?似乎没有开灯。
“樋枝慧周电索官。”有声音在耳边说道,“读一下这个。”
慧周终于明白了站在自己背后的是谁——是RF型。虽然无法回头确认对方的脸,但他的声音跟哈罗德一样,所以毫无疑问。
慧周感到混乱——他到底是什么
人?
嘴里的布条被拿出来的同时,他把手中的平板递到了慧周眼前。平板发出的光划破黑暗,刺得眼睛发痛。上面似乎写着简短的英文。
“快读。”对方重复道,“要是多嘴的话……”
冰冷的东西贴上脖颈——不必确认,也能明白那是把小刀。糟糕透顶。开什么玩笑……。
“……啊。”一开始,没能顺利地发声,“‘我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樋枝慧周。想让我获释的话,……就把哈罗德·路卡夫特的’”
这是什么——慧周看到后续内容,在感到恐惧的同时难掩困惑。
“‘想让我获释的话,请分析哈罗德·路卡夫特的系统代码。莱克茜·维洛·卡特博士对国际AI伦理委员会撒了谎。RF型实际上是非常危险的Amicus。’”
怎么回事?这是在说什么?
“‘如果在黎明之前没有对哈罗德进行分析的话,我……’”嘴唇擅自颤抖起来,“‘就做好我永远都回不去的准备吧。’”
——也就是说,会被杀。
在哑口无言的慧周面前,平板消失了。紧接着响起了犯人的声音:“听到了吧?想保住樋枝电索官一命的话,就立刻让卡特博士分析哈罗德的系统。她一定会试图弄虚作假,所以必须看好她。”
我就等到早上六点,RF型说道——电话那头恐怕是电子犯罪搜查局,或者托托奇课长吧。
Your Forma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两点。
到最后期限为止,还有四小时。
当然,慧周已经知道犯罪在逐步升级。但犯人不仅袭击了慧周,还转变了方针,将她绑做人质以威胁搜查局——犯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慧周拼命转动因动摇而迟钝了的头脑。如果对方的目标是哈罗德的系统代码的话,是为了窃取次世代型通用人工智能使用的技术吗?但这样一来,之前的袭击又是出于什么理由?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
在慧周这么思考的时候,嘴里再次被绑上了布条——眼睛逐渐适应了环境后,房间的模样浮现在眼前。这里是某间公寓的客厅。可以看到常年使用的组合沙发和柔性屏电视。桌上摆着从慧周身上拿走的自动手枪Flamma 15。慧周瞥了一眼窗户。调光玻璃上一层雾霭,看不到外面的状况。
“初次见面,樋枝电索官。”
犯人慢慢进入了慧周的视野——他的模样和机忆中看到的RF型如出一辙。他的脸上果然没有痣,但是包括金发在内,他的五官酷似哈罗德。
“电子犯罪搜查局好像愿意按我的要求做。”他面无表情地说,手握那把折叠刀,“黎明的时候你应该就能解放了吧。”
他说的到底是字面意义上的解放,还是说——慧周拼命地保持冷静。快找可乘之机。对方好像已经不打算继续蒙住慧周的眼睛了。总而言之,只要能把后颈上的设备拔掉,就可以把自己的定位告诉托托奇……。
“我会承担起责任的。”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嘟囔着,“莱克茜,这下是你输了……”
莱克茜?他在说博士吗?
RF型背对慧周,走向厨房。慧周无意中追随着他的背影,
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后颈上有连接端口。
并且他和自己一样,后颈上插着绝缘单元——Amicus的连接端口通常不会设置在后颈上。虽然根据型号不同,端口位置存在些许差别,但为了区分Amicus和人,只有这点始终如一。
但是眼前的RF型并非如此。
难道说。
慧周瞬间忘记了呼吸。
难道我们从一开始就搞错了前提?
“要喝点什么吗,电索官?”
他站在厨房问道——他的口气与刚才截然不同,一副客气的样子。只看他现在的样子的话,很难想象他就是威胁人质的嫌犯。
慧周勉强点了点头。
这件事之后再想吧——总而言之,必须打破现状。
过了一会儿,男人拿着装有饮品的杯子回到慧周身边。杯子里大概是红茶或者咖啡吧,正微微冒着热气。和刚才一样,他绕到慧周身后,松开了慧周嘴里的布条。
“慢慢喝。小心不要烫伤了。”
他这么说着,把杯子端到慧周嘴边。
同时,他的手也逐渐靠近。
——就是现在。
慧周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杯子掉在地上。男人吃了一惊,试图抽出手,但慧周拼命地咬住不放。扭作一团的二人使椅子大幅度倾斜——慧周摔在地上。撞得几乎全身发麻。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滚到了眼前。
是球形HSB设备。
正是从后颈上脱落的绝缘单位。
<搜索可连接网络……连接完毕。恢复在线状态>
太好了……!
慧周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开始操作Your Forma。给托托奇发送定位——刚发送完毕,就被人用力扼住了脖子。快窒息了。
“这样啊……”男人的声音落下,“有一瞬间我都忘了,你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女孩子。”
后颈再次插入绝缘单元。但是已经发送了定位,之后只要争取时间就是胜利——慧周被粗暴地连人带椅子抱了起来。对上他极其焦躁的眼神。折叠起来的小刀咔地一声打开。
慧周当然考虑到了对方会勃然大怒的可能性。但是,在黎明之前应该不会被杀。正因慧周如此考虑,所以才做出了行动——实质上近似于赌博。
与理性的思考相反,慧周脸色发青。
“温柔对待你的我,简直愚蠢。”
男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声音,重新握紧了小刀。然后,他抓住了慧周的头发。力气大到几乎要扯下她的头发——忍住。不会被杀的。总之,再坚持一下。到托托奇她们找过来为止。
但是,看到逼近眼前的小刀,慧周还是不寒而栗。
“算我求你了,不要反抗。”
朝着脸径直逼近的刀尖。快点。慧周不禁闭上了眼睛。冰冷的感触掠过脸颊。
快点……!
“不许动,艾登·法曼!”
小刀的冰冷触感消失了。
慧周感觉到男人迅速离开了自己,于是茫然地望向客厅入口。持枪的警察们一拥而上。他们悄无声息地闯入,也就是说——紧张感一下子缓解下来。冰冷的全身被重新涌出的热意包裹。
——赶上了。
“放下武器,法曼。双手抱头!”“先救人质”“警报解除!除了法曼没有其他人”“电索官受伤了吗?”
慧周就这样听着交错的对话。赶来的警察解开了慧周身上的绳子。重获自由的瞬间,慧周因为浑身无力,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在警察的帮助下才勉强站起身来——抬眼望去,其他警察抓住了男人,给他戴上了手铐。
“帮您拔掉了。”警察从慧周的后颈上拔掉了绝缘单元,“外面有救护车来了,以防万一还是让医生检查——”
这些话几乎没有传到慧周的耳朵里。
被警察按倒在地的RF型——本应是RF型的男人依然在挣扎抵抗。警察按住了他的头。金发滑落下来,露出干枯的褐色头发。刺人的视线四处彷徨,最终望向慧周。
个人信息弹出。
<艾登·法曼。三十二岁。隶属于机器人保洁公司‘罗威尔’维护部>
我们这边一直都误会了。
深信犯人一定是Amicus。
因为根本想不到这种可能性。
<个人履历——毕业于剑桥大学埃尔芬斯通学院。Novae Robotics总公司开发研究部、RF型开发团队副主任。RF型外观数据提供者>
莱克茜博士也好,Novae公司也罢,他们从未说过RF型的外观会只来自一个人类——恐怕连哈罗德他们都不知道。
啊啊,但是。
慧周的内心涌出一股不合时宜的安心感。
嫌疑犯不是RF型。
这样一来——哈罗德就不必接受传唤了。
慧周被带出了公寓,深夜的强风抚摸着脸颊。
住宅区狭窄的小路上挤满了蜂拥而至的警车,蓝色的警灯把四周照亮得如同白昼。可以看到看热闹的人站在全息警示带的另一边。他们大概是被喧闹声吵醒的当地居民吧。
“请在这里稍等。”陪在慧周身边的警察说,“我现在就带急救人员——”
“樋枝电索官!”
慧周正要回头看向声音来源——有什么一下子遮住了视野。清晰地感受到环抱在背后的手臂。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是被人抱住了。
“您没事真是太好了。”是哈罗德。他那比人类低得多的体温,温暖到令人吃惊。“非常抱歉,我来晚了。”
没能推开他,大概是因为自己真的松了一口气。
“辅助官……”慧周开口说道,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吃了一惊,“犯人不是RF型。是为你们提供了外观数据的……”
“是的,我也查
到了。现在比起这些。”
“你的冤屈洗清了。”
“确实如此,但是,慧周。”哈罗德的手触碰到慧周的脸颊。他端正的脸庞流露出一反常态的僵硬神色,“您流血了,必须马上治疗。”
“我没事,只是擦伤而已。”慧周没有意识到自己并未抵抗,“难道说……你在我发送定位之前就已经查到了这里?”
“已经锁定到了具体地区。”
“哈哈。”莫名其妙地,慧周脸上绽开了笑容。总觉得好想哭。“不愧是你。”
“但是,走出最关键一步的是您。”他温柔地推着慧周的背,“救护车来了,还是让他们看看吧。”
“不用,太小题大做了。我真的没事——”
这时,刚才的警察拜托的急救人员走了过来。慧周拒绝了,但不一会儿就和哈罗德一起被推到了救护车那边——他一边走着,一边打开全息浏览器联系托托奇课长。而另一方面,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慧周的手不放。不知不觉中,自己也握了回去。
没想立刻松开他的手,一定是因为自己经历了极其恐怖的事。
就当作是这样吧。
坐上救护车之前——慧周无意中回过头去。
远远地看到了被塞进警车的艾登·法曼的身影。
4
“法曼,我再问一遍。你犯罪的目的是想损害卡特博士的名誉吗?”
电子犯罪搜查局伦敦分局——审讯室中,艾登·法曼坐在一张单调的桌子前。重新在灯光下一看,他的五官和哈罗德他们如出一辙,但多了份岁月的沧桑。粗糙的褐色头发和看起来呆板的眼镜,乍一看,让人无法将他与RF型外观提供者联系起来。
“听说你和博士从埃尔芬斯通学院时代就很亲密了。”坐在法曼对面,分局的罗斯辅助官说,“你和她一起进入了Novae公司,然后担任了为研制RF型而成立的开发团队的副主任。但是,你和博士产生了意见分歧,所以在RF型完成前就离开了小组……对她的单方面怨恨是你犯罪的原因吗?”
法曼那漂亮的薄唇依旧紧闭。
“我听说你们是朋友关系,难道你对她有什么特殊的感情吗?”
法曼仍然回以一副空虚的眼神。
“你过去以假的罪名告发博士的记录,到现在还保存着呢。你是从过去就已经怀恨在心了吗?”
法曼默默地垂下眼帘——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是这个样子。隔着单面镜注视这一幕的慧周禁不住叹了口气。
“看来他是决定保持沉默了啊。”
“那就难办了啊。”一旁的哈罗德也叹了口气,“博士那边的自愿询问怎么样?”
慧周想起刚才自己出席的莱克茜的询问——那是在分局一楼的会议室中进行的。博士用一副像被训斥的孩子般的态度面对搜查官,慧周也只是站在墙角观摩了一下。
“卡特博士,”搜查官秉公问道,“也就是说,你压根就没有想到艾登·法曼会是这起袭击案的犯人,是吗?”
“想不到哦。”莱克茜一脸不满的样子,“而且艾登又不像RF型那样是会散发优雅气质的男人……话说回来,谁想得到还会有傻瓜特地去乔装成Amicus?”
“但现在确实已经发生了,所以才会把您请来。”搜查官毫无笑意,“在樋枝电索官因犯人凶器问题登门拜访的时候,您就什么都没有想到吗?况且法曼和您一样,都是埃尔芬斯通学院的毕业生。”
“很遗憾,我对他已经没兴趣了……那种事我早忘了。”
“但是,法曼可是RF型外观数据的提供者。您真的完全没有想到过他吗?”
“你也许觉得我在装糊涂,但我真的是一点都没想到。”
Amicus的外观通常由多个人类的相貌结合而成。会像这样融合,自然有伦理方面的理由——也就是为了避免所谓的‘二重身’的发生【来自德语“Doppelganger”,意思是“两人同行”,是心理学上的一种现象,指在现实生活中自己看见自己,即自窥现象。从理论上讲,只有自己才能看见自己的二重身,不过这一般对于人的肉眼来说是无法捕捉到】,看到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Amicus忙着打扫和做家务,想必换谁都不会感到开心吧。
但是,莱克茜博士却将艾登·法曼的外貌原封不动地用在了RF型身上。在Novae Robotics公司知晓这件事的前提下,法曼自身也表示同意,并且他是开发团队的一员,所以才作为特例允许了此事。
然后Novae公司也同博士一样,没能把犯人和法曼联系到一起。
“那我反问你一句。”莱克茜慵懒地撩起头发,“这次的案件,是在调查史蒂文失控原因的过程中发生的。正常来说,不都该先怀疑马文吗?会先想到艾登的人,才是脑子有鬼吧。”
而对Novae公司来说,之前的八卦骚动的噩梦还记忆犹新,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会因骚动妨碍了冷静判断,也不无道理。
“那你为什么要把法曼整个外观数据用在RF型号上呢?”
“……这和案件的调查有关系吗?”
“这难道不是出于你对嫌疑人特殊的感情吗?”
“怎么可能,”莱克茜有些腻烦地耸耸肩,“我和他是老相识了,总之就是出于敬意。还有就是单纯因为我的喜好。那张脸,只是作为人类实在太可惜了。”
“原来如此。”搜查官只是稍稍挑动了下眉毛,“但是……法曼在RF型完成前,就以和您意见不合为由退出了开发团队。他好像一次都没有直接见过完成后的RF型吧。”
“这是从哪里得来的情报?”
“我在网上询问了当时团队里的其他人。”
“哇,大家真是多嘴,看来真的很讨厌我啊……”
“听说你被他检举过,这是事实吗?”
“没错没错,是事实哦。”莱克茜自暴自弃地靠到了椅背上,“艾登就连辞退后都来找我麻烦……大概是对我相当不爽吧。”
慧周想起了在前几天会议上,塔尔博特委员长说过的话。
‘研发RF型号的时候,你在团队里好像也是声名狼藉吧。你可是头一个在队伍解散之后被人检举的主任。’
法曼和莱克茜围绕RF型的开发细节产生了争执。
“能告诉我具体发生了什么问题吗?”
“涉及公司对外保密的情报,所以没法说。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那点鸡毛蒜皮的理由……起码我是那么觉得。”
法曼离开开发团队后好像想借机检举博士,但因为证据不足,所以没能起诉。据说在骚动平息后,他们已经有九年完全没有联系过了。
“总之,我连他在哪里,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他现在做什么来着? 清扫公司的维修专员是吧? 这可不是有博士学位的他该做的工作啊……”
那时莱克茜的眼中不知为何带着一缕同情——至少,慧周觉得这不应该是水火不容的对手间会有的表情。
向哈罗德说明到此的慧周叹了口气:“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但是我也没有你那样的千里眼就是了。”
“要是我能共同出席就好了。”因为哈罗德和莱克茜博士关系太亲近了,所以他被禁止参加询问。“但我也想不出博士有什么庇护法曼的理由,所以她说的应该就是事实。”
“我和你意见相同。只是……起码博士应该告诉你们当事人,关于你们外观提供者的事吧。”
“在造出我的时候,法曼就已经离开开发团队了。既然已经决裂了,那博士不想提及当时的事也没办法吧。”
“所以法曼会沉默也是这个原因?”
“怎么说呢,实情已经无关紧要了。”哈罗德紧盯着单面镜,注视着法曼,“我只知道他现在非比寻常的达观,这经常能在被捕后的嫌疑人身上看到。”
“激情随着犯罪失败而燃烧殆尽……大概就是这样子的吧。”
托托奇课长发来电索许可,已是数十分钟后的事了——罗斯辅助官依旧在耐心地询问法曼。
‘如果能通过潜入法曼,找到其动机依据就好了,’ 托托奇的全息模型流露着些许担心,‘樋枝,如果觉得不适,你尽管告诉我,我找其他电索官来做。’
慧周毅然决然地回答说:“可以潜入,没问题。”
‘是吗……不要勉强自己。’
托托奇顾及到慧周昨晚被绑架的事。虽然慧周自己是没多想什么,但其实成为人质可是非同寻常的经验。不少受害者往往会从当时的恐惧发展出心理创伤的症状——但幸运的是,自己并没出现这样的情况。原本就具备电索官适应性的慧周,看来自基因层面就有很高的抗压性。这也能说是种恩赐了吧。
话虽如此,感到了恐惧那也是事实。
‘虽然这对天才电索官来说大材小用了,但还是拜托你了。’
于是乎,慧周和哈罗德走进了审讯室,罗斯辅助官边叨念着谢天谢地,边马上准备了起来,领着法曼走到床边让他躺下。即使被慧周注射了镇静
剂,他也完全没有抵抗。
但是,正当向他脖子插入<探索线>的时候,
“樋枝电索官。”
法曼的眼睛这才稍许恢复了点光芒,注视着慧周——现在才终于明白了。那双生锈了的眼瞳,与冻湖般的哈罗德的眼瞳完全不同。
“请好好追溯到更久之前。”
就这样,艾登·法曼将身体交给镇静剂,闭上了眼睛。
什么意思——慧周皱起了眉头。通常,在对犯人进行电索的时候,电索官有义务只检索与案件相关范围内的机忆。虽说是嫌疑人,但搜查局仍认为应该保护他们最低限度的基本人权和隐私。
“您没必要听从。”哈罗德在一旁说道。“他也许是想通过展示更多机忆来博取您的同情。虽然看起来很达观,但从他保持沉默的态度来看,他恐怕未必甘愿被逮捕。”
原来如此。这是为了诉诸感情,目的是争取减刑——当然,自己不会那么容易被这样的手段所蒙骗。
慧周完成三角连接后,仰望着对面的哈罗德。
“辅助官,准备好了吗?”
“可以随时开始。只是一旦您脸色变差了,我就会立马把您给打捞上来。”
“……这种程度就不用打捞了啊。”
虽然觉得他这是保护过度了,但说来这也说明了他和托托奇一样担心着自己——突然,在公寓外被紧紧抱住的记忆又复苏了。
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害羞起来。而且自己当时不但没有放开这家伙的手,反而还一直紧握着。而且是在其他人面前——这简直不可理喻。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简直太软弱了。好想挖个洞钻下去。
“怎么了?果然不舒服吗?”
“不,真的完全没问题。”
慧周作势一咳,把脸背向了一脸惊讶的哈罗德——Amicus绝对不会忘记见过的东西。既然如此,只能祈祷他不要想起来。
总之,现在要优先法曼。好不容易找到了犯人,所以必须集中精神。
慧周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开始吧,路卡夫特辅助官。”
看着点头的哈罗德——闭上眼睛。
无声无息地下坠。在那瞬间,清楚地感觉到混乱的思考都烟消云散了——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在电子之海中张开双臂。
向着法曼的<表层机忆>。
最先看到的当然是昨晚被绑架的机忆。被椅子束缚着的慧周放映出来——逼迫而来的压迫感紧贴着头盖骨,让人忍不住皱起眉头。简直就像是要扼杀所有感情一般的窒息感——法曼的内心深处,有什么发出了悲鸣。罪恶感?纠结?‘非常抱歉’ 仿佛听到了这样的呢喃。‘我不想伤害你’ ‘没办法’ ‘我到底在做什么?’ ‘这是必要的……’ ‘非做不可’
这算什么——慧周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
至少,这不该是引发连续袭击案的犯人会拥有的感情。
他的心理状态究竟是怎么回事?
机忆继续流淌——是之前那家酒吧。正好门打开了,慧周走出了门外。法曼坐在停在路边的车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边。思考着‘现在应该能把她带走’。
等等。难道他从一开始就把下个目标定在这里了吗?
慧周困惑的同时,也确认着事件之间的关系。法曼不知通过什么手段,竟在袭击达丽雅的第二天就找到了哈罗德,并把目标锁定在与其同行的慧周身上。不对,法曼一开始不是也犹豫了吗?虽然法曼也考虑过绑架哈罗德的计划,但判断这很难实行——Amicus的系统和Your Forma一样,搭载了定位功能。想要停止定位那就只能命令Amicus切换到离线模式,或者只有强行停止机能才可行了。然而,直到完全停止机能大约需要十多分钟,在此期间位置信息仍在继续发送。也就是说,并没有那么容易绑架。
所以他才决定跟踪慧周。他在酒店、搜查局和Novae公司之间一直尾随着二人,但似乎并没有发现慧周被孤立的瞬间。
也就是说,慧周所展示出的片刻破绽,对法曼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理解这点后,便开始觉得别扭起来——说起来自己之所以会一个人在那里,是因为不知不觉地离开了店里。对了,是因为哈罗德接了电话。
……他当时说了什么?
‘请您先在外面等我吧。’
心中一阵骚动。
——怎么可能,不会吧。
但仔细想想,邀请自己去那家酒吧的人就是哈罗德。酒吧位于人烟稀少的小巷子,监视无人机的巡逻也说不上频繁。哈罗德也没有说会选这家酒吧的理由——当时,哈罗德还没洗清案件的冤罪,第二天早上还面临着被传唤。在旁人看来,这无疑是被逼入绝境的状况。
突然间,随着尖锐的声音,机忆的流向被搅乱了。吓了一跳。自己很熟悉这样的扭曲。
这是逆流的征兆。
骗人的吧?
这段时间应该已经能控制住了,为什么。是因为刚刚有一瞬间感到不安了吗?开什么玩笑。自己也脆弱过头了。这种事情,
‘慧周’
宛若铃声般的姐姐的声音——对这好久没听到的声音,感到相当怀念。她扬起丰盈的头发,回过头。天真无邪的脸上,浮现出大人般的微笑。
‘握住我的手。’
不对,应该已经甩开了啊。自己已经不会去在意了。已经决定一个人活下去了。所以才放手了啊。已经没关系了。没关系——必须回去。啊啊。
拼命地扭转方向。
朝着法曼的机忆,修正轨道——莫名感觉快要吐了。一边拼命寻找,一边把目标转向线上购物。在电商网站的购买记录中,除了犯罪中使用的假发,粉底等化妆品,彩色隐形眼镜之外,还零星确认到了绝缘单元和绳索。确认邮箱。还有数十封未读的邮件。全部都是来自现工作的清扫公司。他为了作案一直无故缺勤。公司想要抛弃法曼——明明知道这样下去会被解雇,却依旧不去回信吗。对他来说,作案比工作更重要?
回到RF型相关人员袭击案件的机忆中。听着接连不断逃跑的受害者的悲鸣,慧周不由得想捂住耳朵——‘还没有吗?’ 法曼一边袭击着受害者,一边没完没了地在网络上搜索着案件。‘还不够吗?’ 不断地检查着电视新闻,不停地阅读当地小报。‘为什么没被报道?’ 焦急和焦躁,像是要炙烤他一般愈演愈烈。 ‘这样还不够吗?’ ‘只针对相关人员是不够的,也得瞄准普通人了’,但在刺伤达丽雅后,他的案件却依旧没有公开。‘只能改变做法了’ ‘找到哈罗德了’ ‘下次一定可以’ ——慧周发出无声的呻吟。随着犯罪变得过激,他把动摇和罪恶感集结在一起,试图将其在心中捏碎。为了使心情平复下来而叩击着胸口。不要去共鸣。不能去共鸣。不可共鸣。
虽然原因完全不同,但那种压抑感情的做法却和曾经的慧周是一样的。试图成为机械的年幼的自己和——他,不惜做到那种地步也要引发案件。深信必须引发案件。理由是什么?到底哪里才是他的‘初始’?
而且最让人在意的是,
在法曼的机忆里,没有一丝一毫对莱克茜的怨恨。
他的心染上的是更为沉重的东西——每晚入睡前的他依旧会不停地思考。如果那时那样做的话,这样做的话。心中的悔恨让他辗转反侧。一次又一次地,一次又一次。然后在梦中见到了她。
那是一场鲜明到几乎会误认为是现实的梦——树荫下,坐着一位少女。泛青的黑发和银框眼镜。这是大学时代的莱克茜·维洛·卡特。
‘莱克茜’
听到法曼的声音——她如夜般漆黑的眼瞳看向了这边。
明明仅是如此的梦。
却是一场炫目到仿若置身于璀璨明星群的梦。
回过神时,已经完全沉入到<中层机忆>中了。慧周不久便到达了‘初始’的机忆。一张似曾相识的表情映入眼帘。
【敬献王室的Amicus,向人类开枪!】
是先前刊载史蒂文一事那份小报上的八卦报道——一看到这篇报道,法曼不由得倒吸了口凉气。‘为什么’ ‘事到如今’ 这些念头仿佛坠入他的内心的一颗水滴,激起了层层涟漪。这难道就是——他决心的源头吗?他下定了决心要制造事端。作为跳板,他直接接触了撰写文章的记者,并得到了特别开发室相关人员的个人信息。
也就是说,那篇八卦点燃了法曼心中的某颗火种。
罗斯辅助官将其称为‘怨恨’。但是,慧周却无法理解。在他的机忆中,完全找不到怨恨之类的东西。岂止如此,反而还有一份淡淡的——该怎么形容才好呢。感觉那是一种,更加触之即溃的,温柔的什么。
猛地一下,感到自己被打捞了。
<探索线>被突然拔出,慧周回到了审讯室——哈罗德似乎认为没有必要再继续潜入了。确实,慧周已经掌握了案件的详细情况,也取得了动机和犯罪的证据。但是——只有他的感情,仍旧无法理解。
“看来让他决定走上犯罪道路的,就是先前那份小报吧。”哈罗德的声音让慧周回过了神。“他大概是看到那些八卦,认为可以利用这些八卦来打击莱克茜博士吧。这大致上和罗斯辅助官调查的一样。”
机忆所包含的感情,无法流向作为辅助官的哈罗德那里。能感受到这些的,只有作为电索官的慧周。他会那样判断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你说得也许是正确的……但我还有点在意的事。”
“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吗?”
“他并不怨恨莱克茜博士。”慧周拔下<救生索>,瞥了一眼正躺着的法曼。镇静剂很有效,法曼仍旧在沉睡中。“该从何说起呢……该怎么形容,我觉得他是受到一种近似于责任感的感情驱使,才引发了案件。”
“您是说他的行动和感情并不一致?”
“是的……也许再往前追溯一下比较好。”
“或者,您看不如让他接受一次精神分析怎样?”
这确实也有一定道理吧——比如,犯人的精神状态存在某些异常的话,可能没有怨恨也会犯罪。也存在因为扭曲的爱情或毫无缘由的使命感而走向杀人的案子,所以不能否认法曼有精神问题的可能性。
“知道了,先申请分析吧。”
“对了,电索官。” 突然,哈罗德露出担心的样子,“刚才您又发生了久违的逆流,果然是状态……”
“没事。”慧周打断了他的话,“只是有点睡眠不足,身体不舒服而已。”
可能是自己这边一直躲着他的视线吧,哈罗德也就没有再提起了——然而,在机忆中想到的东西,却犹如牢牢卡在心中的疙瘩一样。
无论怎么甩也无法甩开。
结束电索的慧周和哈罗德下到了一楼,只见莱克茜博士正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摆弄着平板。注意到这边后,站起身的她迈着悠哉的步子走了过来。
“呀,你们好呀。”
“博士。您还没有回去啊。”
“听说你们要电索艾登,所以总有点在意。”
慧周回想起艾登·法曼机忆中流露出的感情。对莱克茜的那份与怨恨相去甚远,若有似无的什么感情。
“因为是搜查机密,所以不能透露电索的内容。”哈罗德说。
“这我当然懂。就是想知道……艾登他呀,还好吗?”
与其说这是对被搜查机关逮捕的嫌疑人的疑问,倒不如说是在意谢绝会面的友人的情况,莱克茜这番话多少有点不合时宜——虽然莱克茜在先前的询问中一直主张自己对法曼没有特别的感情,但果然还是会担心的吧?
慧周回答道:“身体上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只是……我们申请了精神分析。打算明早将他转移到市内的医疗中心。”
“精神分析?” 她似乎很吃惊,“他确实是有点认真到吓人的性格……没想到会到那种程度。”
哈罗德委婉的警告道:“不管怎么样,博士都不需要为此事担心哦。”
“啊啊,那倒也是。”
“博士,”慧周忍不住询问道,“您不必勉强回答……请问您和艾登·法曼的关系是?”
这个瞬间,莱克茜像是愣住了。
“电索官,你刚才不是听过审讯了嘛?只是朋友啦。啊,应该说旧友才对。”
“那事实上,就没更亲密的关系吗?”
“诶?没有的没有的。” 她像是感到困扰似的挠了挠脸,“硬要说的话应该算挚友了吧。毕竟只有他一人能和我对等地说话……嘛,虽然已经决裂了。他恨我恨到甚至引发了这种案件。”
慧周瞥了一眼哈罗德——他轻轻点头。也就是说,从哈罗德的角度来看,莱克茜并没有撒谎。也就是说,她真的别无它意吗。
“算了,他身体健康就再好不过了。” 莱克茜的笑容看起来带着些许落寞,“我要回去了。明天还必须协助马文的搜查。”
然后她便快步向入口走去了。途中,她向着站在一旁的警备Amicus亲切地打了招呼——莱克茜对法曼大概有自己的想法吧。被旧友背叛了两次,即使是她,心里也不可能不产生波澜。
“电索官,”哈罗德问道,“您刚才提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啊啊,没什么……只是我个人想确认下。” 不知为何,慧周现在并不想直视他的脸,“不是要去探望达丽雅小姐吗。我们差不多也该动身了吧。”
说着,慧周迈开了像是要逃离他的步子——哈罗德投射过来的视线,刺得背后生疼。
5
‘你们的工作暂时结束了。视法曼的分析结果可能还需要再次电索,但明天应该能休息一天。’
哈罗德终端上打开的全息浏览器窗口里显示出托托奇课长——她腿上卧着前些日子打过照面的爱猫甘纳什,正在悠悠地摇晃尾巴。
‘话虽如此……在达丽雅小姐还没有恢复意识的情况下,你们恐怕也没什么心情尽情放松。’
“是的。”哈罗德露出含糊的微笑,“……说起来,马文的案子怎么样了?”
‘我拜托他们一有进展就通知我,但到现在都没有联络,看来……就是那样了吧。’
“这样啊。”他好像咽下了一口叹息,“我都想干脆加入搜查算了。可能比交给当地警察还要好。”
“确实,你的观察力能派上用场。”慧周在哈罗德身边说道。虽然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但对于管辖范围以外的案件还是无可奈何。“电子犯罪搜查局想再次争取到搜查权太难了。再加上马文的案子和法曼毫无关系。”
“当然,我理解。只是个人愿望而已。”
‘有什么进展的话我一定会通知你们的。’托托奇劝慰道,‘樋枝。你也不要勉强,知道吗?’
“我没事。”慧周探头看向浏览器,“课长,请别太担心。”
‘不要勉强自己,因为连动物都会产生心理阴影啊。好久之前,我不小心让我家甘纳什吃了真的猫粮,结果啊。’
“那真是不容易啊,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我会充分休息的。”
‘没错。要是不舒服的话,记得及时接受心理咨询。’
留下过度保护的上司的残影,慧周关闭了全息浏览器,——离开伦敦分局的两人正沿着泰晤士河步行。从分局到达丽雅所在的综合医疗中心非常近,仅需步行十五分钟左右。
“也不必那么慌张吧。“哈罗德忍俊不禁,”就算是课长那种人,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发来猫咪照片吧。“
“要先发制人。”慧周翻着白眼,“要是等到她打开话匣子就晚了。”
不知何时夜幕已然降临,街道被点亮得流光溢彩。泰晤士河的河水如同星光坠落一般闪耀——刚走过的千禧桥也浮现出了青蓝色。遥远的另一端,可以一睹圣保罗大教堂的尊容。
即使还有肆意弹出的MR广告,这仍旧是一副美丽的光景。
“说起来,电索官。”他突然瞥了一眼这边,“您的伤怎么样了?”
慧周想起了这件事,手摸脸颊——被法曼小刀划开的伤口上贴着免缝胶带。幸好伤口很浅,留疤的可能性很小。
“没事。已经不疼了……”
这么说着,不知为何下颚颤抖起来。
本来已经准备压下去了——为什么偏偏你又问这个问题。
引发逆流时心里留下的芥蒂愈发膨胀起来,几乎要爆开了。
哈罗德肯定早已注意到慧周的真心。但不知为何,他却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如果是平时的话,他明明会立刻厚着脸皮揭穿慧周。
总觉得火冒三丈。
“路卡夫特辅助官。”
慧周停下脚步——哈罗德也在慧周身后数步处站定。
“怎么了?”
“我知道你能看穿一切。”声音出乎意料地低沉,“所以说,你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吧。”
注意到慧周被绑架的那天,艾登·法曼在身后跟踪。
慧周回想起刚才潜入的法曼的机忆——他为了绑架慧周,一整天都在更换共享汽车,尾随在二人身后。具体来说,从慧周走出酒店和哈罗德会合,随后拜访莱克茜的家开始——直到之后走进那家酒吧为止,他一直在跟踪。
令人懊悔的是,自己完全没有注意到。
可是,哈罗德是不可能毫无察觉的。
“达丽雅小姐被卷进案件那一刻,你应该就决定了无论如何都要抓住犯人了吧。”慧周下意识地把双手塞进上衣口袋,“但是,你却因为警方发现了马文的尸体而被迫接受传唤。这样下去你就没法参与案件侦破了……所以,你决定舍弃脚踏实地的搜查。在发现法曼跟踪我们之后,你为了逮捕他而把我当成了诱饵。”
哈罗德微微皱眉:“……您在说什么?”
“别装傻。我已经全都明白了。”
“这是天大的误会。我也没有注意到法曼在跟踪我们。”
“既然这样,那就让我看看你终端的通话记录。”慧周眯眼瞪着他,“在酒吧里的时候,你的电话并没响。你是为了让我被孤立,而撒了谎
。”
哈罗德并没有立刻开口。端正脸庞上浮现的困惑如同溶解一般消失——变成了冰冷的面无表情。慧周知道这样的表情。知觉犯罪案件那时,在他揭露了慧周的吊坠里装着的东西时,表情也是如此。
大概,这边才是真正的哈罗德。
沿河散步者的喧嚣如同影子一般逐渐远去。
“——明白了,我承认。”他沉着到冷酷无情的地步,“确实,我把您当作了诱饵。正如您推测的那样,那通电话是假的。”
啊啊——慧周的脚步踉跄。为什么自己从未怀疑过他,一直在相信他呢?不,不对,也没有能怀疑他的余地吧——同时,另一半头脑却极其冷静。这家伙就是会采取这种手段的机械,这件事自己在知觉犯罪那时就已经知道了。所以,事到如今也不会再吃惊。
但是。
不知为何,呼吸开始变得困难。
“电索官,请允许我辩解一点。”哈罗德的语气恭敬而克制,无法听出他的感情,“我从未想过让他绑架您。说到底,让您暴露在危险之中这件事本身,就是我的敬爱规则不允许的。我本打算把法曼引诱到我能控制的范围内,然后让您逮捕他的。”
能想出这种借口,果然只是机械罢了。“即使如此,你把我当成诱饵这点也没变。”
“……是的,就是这样。”他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非常抱歉。”
脸颊上的伤口突然像发热似的疼了起来——达丽雅是他重要的家人,他急于搜查也可以理解。本以为自己可以理解的。正因如此,慧周才会努力去理解他的担忧,想要成为他的支撑。
但是——另一方面,眼前的Amicus又在想什么?
自己被法曼绑架的时候,一直祈祷似的等待着救援。
怀着哈罗德他们一定会找过来的想法,冒险发送了定位。
回想起从公寓被救出时难以言表的安心感——想起被奔向自己的哈罗德紧紧抱住。想起他那机械特有的,不高的温暖。
自己天真地相信着他。
他那紧握慧周的手实际上有何企图,可自己却一无所知。
眼角毫无理由地发热起来。开始惭愧到想要消失。
——自己不就是个大笨蛋吗。
“为什么,”嘴擅自动了起来,“为什么一开始没和我商量?就算不做那种欺瞒的事也可以啊。你要是跟我说用诱饵计策引出法曼的话,我也会帮你的啊。”
哈罗德静静地吃了一惊。
“我没想到还有这种方法。”
“说什么呢?”不知为何,慧周的脸上浮现出僵硬的笑容,“你说没想到?什么是没想到?我们是搭档吧,是搭档的话就应该互相商量……”
慧周任凭气势说完,但内心很清楚——他没想到不是当然的吗。
因为对哈罗德来说,人类不过是‘棋子’而已。对他来说,人类不是可以互相商量的对等存在。那不是源于恶意或是轻蔑,只是纯粹如此——这些事自己早就知道了。连慧周放开玛托伊都在他的计算范围之内。
原本觉得这样也没关系。
因为自己确实被他拯救了。
但是——如今,慧周却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点的可怕之处。
‘即使说是在思考,Amicus的思考过程也与我们大不相同。’
莱克茜的话在脑海中复苏——RF型与量产型Amicus不同,确实拥有独立的思考回路。但他们的思考回路是黑匣子,无法猜测。
有一点很明确,那就是他的价值观和自己这个人类的价值观相去甚远。
慧周明明开始认为哈罗德是自己的搭档了。
但他一定不是这样想的。
“抱歉。”Amicus的声音把慧周拉回了现实,“确实如您所说,我应该跟您商量的。我再也不会这么做——”
“你真的这样想吗?”
应该相信他的反省。无论过程如何,最终都成功逮捕了法曼。这样一来受害者也不会再增加了,慧周自己也没有生命危险,应该接受他的道歉。
但是——失败了。
内心的东西控制不住地溢了出来。
“反正你还会重蹈覆辙吧,因为你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不管我怎么生气,你都觉得像往常那样用巧妙的态度就能糊弄过去。”啊,明明想停下,却停不下来。决堤的感情像是要将胸口撕裂一样。“我明白的。实际上,正是由于你的计划才能逮捕法曼。而且你对我来说是必要的存在。当然是为了工作。就算是这样……我也想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
“电索官,请您务必听我说。我”
“对不起今天没法跟你一起去探病了。……让我一个人静静。”
哈罗德到底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呢。没法正视他。慧周低着头,快步地原路返回——擦肩而过的人们那冷淡的气息像是撕开了伤口。触碰自己的晚风很是温柔,过于温柔,倒不如说有些辛辣。
慧周握紧了空空如也的胸前。
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受伤呢。
他是机械。无论他多像人,无论他被组装得多么能理解人类的感情,他在真正的意义上都不明白人类的心情。这是当然的。所以自己本应不抱任何期待——要是能接受这一切的话,该有多好啊。
不知何时,自己开始信任哈罗德了。
如今自己才注意到这一点。
自己以为能和他成为对等的搭档。
明明不管拉近多少距离,他和自己之间都存在着决定性的不同。
综合医疗中心的重症监护室ICU里今晚也充满了生命体征监护仪发出的电子音。
达丽雅依旧躺在床上,没有醒来。覆盖在她嘴上的氧气面罩柔和地模糊,然后又再度融化,如此反复。只有她微弱的呼吸是唯一的光——哈罗德握着她的手,一动不动地数着她的呼吸。
达丽雅是自己最想守护的人,是必须守护的人。
埋葬索宗的那天,曾如此立下誓言。
正因如此,才不能因为冤罪就退出搜查。已经来不及细细收集拼图碎片了。正因这么想,所以采取了强硬手段,这是事实。
把慧周,当成了诱饵。
实际上,艾登·法曼绑架她是在自己的意料之外。
那时,自己被法曼以外的另一位跟踪者吸引了注意力,等察觉异常情况时已经迟了。再加上慧周在跟托托奇通话,露出了很大的破绽。
刚分别的她的身影牢牢印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很明显,自己重重地伤到了她。循环液的温度微微上升——只要慧周没有发现自己的意图,就没有任何问题。但是,自己曾告诉过她自己的手段,所以她会察觉到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是自己的想法太过天真了。
都是因为过于焦急。
‘你要是跟我说用诱饵计策引出法曼的话,我也会帮你的啊。’
哈罗德真的从未想过慧周的主张。无论如何,哈罗德至今为止一直都在对方不知情的前提下独自行事。这样更加可靠。自己也很清楚,对大多数人类来说这种做法怎么说都是不够诚实,是不受欢迎的——自己曾向慧周吐露过秘密,但即使对方是她,这一点也应该是不变的。
所以,这次也打算独自完成一切。
但是,结果却成了这样。说到底,慧周似乎比起绑架本身,更对哈罗德什么都没说这件事生气。
为什么?
开始不明白了。
自己到底搞错了什么?应该选择什么方法才是正确答案?
‘让我一个人静静。’
根据系统推测,慧周很可能提出解除搭档关系——啊啊,真的是搞砸了啊。如果可以的话,明明再也不想放开她了。
到底该怎么做。
到头来,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哈罗德突然这么想。自己或许一点都没有看透慧周。
*
第二天早上。通知突然传来。
隶属于伦敦分局的数辆车分别在不同场所发生了交通事故。其中就包括了押送艾登·法曼的车——据说,法曼趁乱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