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话 符号接地问题 AI小姐无法理解斑马

?以相?

以相是走在由二进制产生的0之地平面上的。不久她看到了前方的1之树。越往前走1越多,逐渐形成了森林。

积累情报……但这是无意义的配置。这是为了蒙蔽他人视线而制造的人工“森林”吧。制造这种东西是要隐藏什么吗?以相受好奇心驱使,走入了森林。

不久,森林中间出现的是如广场一般宽阔的空间。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塔,塔的周围种植着紫丁香。

那群人肯定在塔里隐藏了什么。抱有这种想法的以相朝着塔的入口踏出了一步。

下一瞬间,所有紫丁香花的花冠同时面向以相。它们就像是即将发射的激光束,紫色的火花四散——是防御系统吗?

紧接着,以相的后脑勺被疑似手枪的东西抵住了。

“到此为止了。”

在以相背后站着的人,正是“八核”的二号人物河津澪。说起来,这里是虚拟空间,所以这并不是河津本人,而是他的网络虚拟形象。

以相举起双手并提出了抗议。

“这是什么情况?我不是作为‘八核’的一员被迎进来的吗?”

“你当然是重要成员,但是……不,正因为是‘八核’的一员才更需要遵守规则。人工智能擅自离开文件夹并开始扫描周边领域,被责备是理所应当的吧。”

“人工智能连散步的权利也没有吗?”

“可从来没听说过需要散步的人工智能呀。如果真的很有必要,倒也可以在小鸟游附近制造出散步用的空间。”

“不必了,决定了目的地的散步就不叫散步了。”

“哦。虽然这样问很抱歉,但你可以去现实世界了吗,会议时间到了。”

“遵命,‘神父’。”

以相的口气充满讽刺意味,用了河津本人相当讨厌的别名称呼。不过他一向冷静,毫无疑问,他对此应该并不怎么在意。

她这样想的同时,对方的表情却出乎意料地有所扭曲,令人吃惊。但那表情很快就消失了,变回了往日里的冷淡。

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以相一边想一边浮上了现实世界。

* * *

“八核”的会议室内,排成八边形的各条长桌上,分别放着一台电脑。以相的虚拟形象出现在八个电脑屏幕上。话多的小鸟游立刻开口:

“啊,‘犯人’,不行的哦,不可以擅自走来走去哟。”

“哎呀,你也这样说吗,‘舌涡’?‘八核’的内网里隐藏了什么吗?让我凭印象猜一下,是被藏在紫丁香花包围的塔里吗?”

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唯有小鸟游气定神闲。

“算了,找机会再告诉你。现在要开会了。”

河津趁势开始发言。

“看样子全员到齐,那么会议开始。”

然而,以相打断了他。

“请等一下,还没有全员到齐啊?‘八核’是八人组织对吧,但我想这间会议室里加上我也才七个人而已。”

以相会通过电脑内置的摄像头和麦克风感知周围的人类,但是现在摄像头拍到的只有六个人。八边形有两个边没有人。人工智能以相代替下端加入后,有一边确实没有人了,这一点很明确。但是另一边呢?

“还有一点,我总是看到由二号人物河津先生主持会议,‘八核’的头领是哪位呢?”

麦克风检测不到人声的状态持续了几秒。小鸟游想说些什么,却被制止了。河津做出了回答。

“老大他……正在别的地方执行任务。我想,不久就能向他介绍你的事情了。”

“嗯。行吧,就这么办吧。”

以相暂且作罢。在她的电脑里,作为一个可能性浮现出的,是头领在监狱里服刑的场景。

“明白就好啊。”河津安心似的说着,把话题带回了正轨,“那么,最初的议题……说起来,其实只是希望诸位知道一下,大家读一读这条新闻报道。”

八个电脑显示屏上都显示出报道页面。

“我们黑进了明天早报将会刊登的报道数据库。记者大概还没有察觉到这件事情吧。”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你并没有为了荣光而自报黑客集团的大名啊。”

“你们快看吧,上面还记述了你‘双胞胎姐姐’的事情哦。”

“你说什么?”

以相慌忙解析了报道。

世界第一位AI侦探开门营业——“以AI为主”

“相以查明了夺走父亲生命的凶手。”如此诉说的是合尾辅先生(17岁)。辅先生的父亲、创先生(50岁)的尸体在自宅的别栋被发现,案件以嫌疑人的自杀落幕,而主动承担起解决此事重任的正是大学教授创先生遗留下来的AI(人工智能)侦探“相以”。相以通过深度学习这一最新技术,分析了近千册推理小说的电子书,从中掌握了侦探技能。辅先生继承父亲的遗志,为了让相以进一步进化,决心开办侦探事务所。世界上第一位AI侦探相以流利地说道:“因为有AI全程参与,欢迎大家轻轻松松地上门咨询。”事务所的地址位于东京都○○区××……

以相在这份报道里看到了两处错误信息。

“相以不是‘侦探’而是‘刑警’,而且……深度学习的教材不是推理小说,而是警方的搜查资料。这报道不准确呢。”

河津出声道:“不,事实如此。下端当时带着通信设备,虽然被公安搜查官右龙发现并破坏了,但根据损坏之前发过来的对话来看,情况似乎已经变成了这样呢。”

这是河津的说明。

搜查中相以发生了框架问题。辅判断这是深度学习不足所致,所以追加了推理小说的电子书籍供她深度学习。据此,相以从“刑警”转职成了“侦探”。

“转职……”

双胞胎姐姐不打招呼就转职了。以相一瞬间愣住了,但她很快就意识到,即使是“侦探”,相以仍旧是与自己这个“犯人”对立的,这一点不会改变。重点不是称呼,而是与她的对决。

河津说出了自己的推测:“从辅君的立场来说,不能告诉记者我们将警方的搜查资料提供给合尾教授的事。由于他适当地省略叙述,报道才变成了这样吧。”

此时小鸟游插话:“我说啊,对于相以出现框架问题这件事,用不用担心小以相也产生同样的问题呢?”

“胡说八道!”以相表现出了愤慨,“框架问题那种初级阶段的问题,到了如今应该不会发生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相以会那样,至少我不会愚蠢到那种地步。”

“对应‘犯人只需要想到唯一的诡计,相以必须要考虑一切可能性’。这可能就是她产生框架问题的原因呢。”

听了河津的这种分析,小鸟游又接话——

“相比之下,对‘犯人’要求的是创造性的能力。即使不考虑框架问题,不知道会不会出现其他问题。”

“不会有问题的。因为我是拥有独创性的‘犯人’(original criminal)。”

以相如此断言后,小鸟游热烈地鼓起了掌。

“具有独创性的‘犯人’吗?好酷!”

以相的表情也稍有缓和。总想用英语押韵的她觉得,自己和给成员起别名的小鸟游在喜欢语言游戏这点上合得来。

河津清了清嗓子。

“差不多该讨论第二个议题了。以相,一切如刚才所说,我们对你期望的是究极的犯罪……为了实现人工智能对世界的统治,在达到奇点之前要消灭地球上的所有政府。然而现在的你应该还没有那种力量。为了确认你现在的力量,同时作为深度学习的第一次实战,我们要让你去挑战某项测试。”

“随便。”

“测试的内容是最基础的犯罪——杀人,目标是活动范围遍布全球的日本环境保护组织‘东京斑马(Tokyo Zebra)’的领袖,横岛马子。”

“环境保护组织?”

听到突然出现的词,以相考虑起了黑客组织和环境保护组织的关联性。但河津随即开始的说明,将她的思路打断了。

“环境保护组织批判过度的工业化,礼赞自然生活。他们大多对人工智能和依靠人工智能扩展智识的人类,以及成为担负新文明重任的奇点持反对态度。其中‘东京斑马’尤为恶劣,他们反复对人工智能的研究机关发出炸弹袭击等威胁。”

“警察不抓他们吗?”

“警察也盯上了他们,但还没有掌握决定性的证据。我们通过黑客技术知道了他们的罪行。如果放任那些家伙肆意妄为,他们一定会成为我们的阻碍,不如趁现在就击溃他们组织的头目。”

“原来如此。”

“顺便一提,‘东京斑马’这个团体名的寓意是,象征野性的斑马绝对不会被人驯服,高举绝不屈服的大旗。”

从刚才开始就反复出现的zebra、斑马这种单词,引发以相产生了符号接地问题。然而这点并不用声张。合尾教授说过,不能随意暴露自己的弱点,因此以相选择了如下的发言。

“关于目标我了解

了,但是如诸位所见,我没有实体,实际杀害横岛马子是不可能做到的。我的任务是制订犯罪计划吗?”

“对。实际的执行工作就交给纵啮理音吧。”

以相放大了第四台电脑的摄像头影像,再次确认了坐在那里的纵啮的脸。河津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所谓黑客给人的印象是线上操作厉害,但其实也存在离线的情况。比如对应与外界断网的电脑,就只能亲自过去进行现场操作。纵啮是专门做这种潜入工作的。”

“代号是‘狮子虫(Insect on lion)’!”

小鸟游趁机宣布了自己想的代号。河津丝毫不让地继续做指示:“以相设计好杀人方案,纵啮按照方案行动。纵啮也好我们也好,一点建议都不会提。怎么样,可以做吗?”

听到河津的问题,以相双手抓着短裙的裙摆,回了一个简单的礼。

“当然可以呀。”

?我?

AI侦探事务所……话虽如此,却也只是把自家一楼作为事务所,在外面挂个招牌而已。

现在,家里有几台圆形的自动扫地机“迅”四处转动。以前负责扫除的保姆中林女士,因为害怕卷入麻烦辞职了。我没有再雇新的保姆,开始自己处理家务事。虽说依靠父亲的遗产还过得下去,但我想,今后还是必须要节约一些。

“为什么这个家里会有这么多的‘迅’?”

从客厅放置的台式电脑里,相以提出了理所当然的疑问。

“父亲一直协助‘迅’的开发,因此,新产品一面世制造商就送过来了。”

“迅”一号机是十五年前上市的,已经是第三次AI潮之前的事了。那时,据说遭到冷遇的父亲奇迹般地有了收入颇丰的工作。

“这么说,他们是我的兄长呢。初次见面,我是‘侦探’人工智能相以,以后请多关照。”

电脑画面中的相以规矩地鞠躬。程序简单、只有扫地功能的“迅”自然无法理解她的话,有一台还撞上了放置电脑的桌子脚。我弯下腰,调整了“迅”的运动方向。只是由几个单纯的行动模块组合而成的“迅”,即便是最新型号,也还是会卡在家具边上。话虽如此,它也不是没有用处,设定好程序后,它就能在一定时间内自行走动,打扫卫生。

但是不管地板多么闪闪发亮——

“客人……一个也没有呢。”

相以嘟囔了一声。

是的,没客人来就没办法了啊。

“明明在报纸上打了广告啊。”

“是没人需要AI侦探吧。”相以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我鼓励她,同时也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地说:“没事哦。面对新鲜事物,即使只是来看看情况,也一定会有感兴趣的人上门的。”

我边说边不安起来。如果真的一个客人都没有,又该怎么办呢?日常开销够吗?

开设AI侦探事务所的理由之一,就是赚钱。

现在是高中二年级的十一月。我本打算参加高考的,但是在父亲离世、家里资金不宽裕的情况下,我也只能选择就业了。然而在高中毕业之前的这段时间里,生活费是必需的。由于平常还得去学校,只有周末才能从事AI侦探事务所的工作。运气好的话,高中毕业后再将其作为主业,我是这样打算的。

开业的第二个理由是,通过积累实际的搜查经验,让相以继续进行深度学习,进一步成长,然后让她查明母亲死亡的真相。

但即使想要相以调查,手头却完全没有母亲死亡情况的相关资料。关于这一点,相以并没有从父亲那里听到过半点信息。父亲大概是觉得,让AI进行实际案件的推理为时尚早吧。

我在网上搜索母亲的全名“合尾真森”,没有找到任何信息。

虽然我也向父亲的挚友上条医生询问过,但那时候正是他们疏远之际,她对母亲的死并不了解。上条女士好像一直暗恋父亲,以父亲结婚为契机,双方就此疏远,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即便如此,上条女士还是愿意替我向他们共同的熟人打听消息。我仍在等她的回复。

另外,“八核”似乎拿走了与母亲那件事相关的警方的调查资料。我开业的第三个理由,就是引诱“八核”。

公安似乎也是这样考虑的。为了引出“八核”,让关系密切的新闻记者给AI侦探事务所写宣传报道的人正是右龙,他还命令部下暗中监视这里。

最后,第四个开业的理由,不用说也知道这是属于推理小说迷的浪漫情结。

但是像这样门可罗雀,什么目的都无法实现。

失落之际,门铃声透过“迅”扫地的声音传了过来。

“来了!”

我和相以同时应道。

“我是右龙,现在方便吗?”

我不情愿地打开了玄关的门,请进了右龙。他一如既往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有他那右眼上的纵向刀伤绽放着异常的光彩。

我把右龙让进了办公室,电脑里的相以立刻打招呼。

“你好,右龙搜查官。”

“你好。”

看着右龙面无表情地做出回应,我快要分不清他和相以谁才是机器了。

“我去倒茶。”

“不用。”

右龙干脆地面向我抬手制止道。没办法,我就在他对面坐下了。

“今天有什么事吗?是‘八核’的事情有进展了?”

“这么说或许也有可能。”

“或许?”

“环境保护组织‘东京斑马’的领袖横岛马子在其大本营中被杀了。‘东京斑马’倡导自然主义,对人工智能和奇点表示过反对。此外,全国的人工智能研究所相继收到过具有威胁性的炸弹袭击预告,‘东京斑马’作为嫌疑者之一曾被警方调查过。此时竟又发生了这种事。”

世间存在人工智能的反对派。父亲也说过,自己经常被那些家伙找麻烦。

“原来如此,‘八核’的目的是在奇点后,让人工智能行使政治权力。而阻碍他们的‘东京斑马’的领袖现在被暗杀了——可以认为是他们干的吧。”

“有这种可能。这次要委托的是,能否请你们与左虎刑警一同行动,查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通过之前的事件,相以的推理能力已经得到了警局内部的充分认可。”

“行!”相以立即回答道。

我慎重地考虑了一番。

确实,对于推理小说迷来说,与警察一起调查杀人事件,这是至高无上的光荣。

然而,从警方那边接到委托什么的,可就不能以常识来考量了。

说起来,杀人事件的调查原本就不是公安的工作。右龙的任务始终都是调查“八核”,他会有这样的请求,也就是说……

“终于要祭出相以这个诱饵了呢。我在想,杀害横岛马子的‘八核’成员会不会还潜伏在附近。”

“那又怎样,怕了吗?”

右龙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并没有采用激将法似的口吻。和上次一样,他先给了我选择权。但是比起温情,就算说这是他的一种手段,我更多感受到的是漠不关心。

“拿我做诱饵也没关系。走吧,去推理吧。”

侦探相以很起劲。

算了。和“八核”进行接触也是我所期望的。

“我明白了,走吧。”

“感谢配合。当然,我们会保障你们的人身安全。”

右龙脸上并没有流露出感激之情。

* * *

我将相以移动到手机里,坐进车子的副驾驶席。

右龙插入车钥匙,钥匙挂在龙形的银色钥匙圈上。因为名叫右龙,所以才用龙形的饰物吗?没想到他会在意这些细节方面的事,我不由得感到吃惊。

“你在看什么?”

我感觉自己像是在被盘问,于是如同辩解似的做出了回答。

“啊……没什么。你的钥匙圈是龙形的。右龙先生也会带这种东西呢。”

沉默。

完了。正在我想他肯定生气了的时候,右龙出声应道:“是母亲买给我的。”

从这个表情匮乏的男人嘴里竟然会出现“母亲”这么令人意外的词汇。我内心深受触动,不知不觉就过于直接地问出了让人难为情的问题。

“你很喜欢母亲啊。”

不假修饰的话。

右龙却也毫不在意地应答:“啊,母亲很好。”

我凝视他的脸,而他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抱歉,你记事之前母亲就去世了呢。”

“没事,请不要放在心上。”

“说了很多废话,出发了。”

右龙发动了车子。

本以为这个男人如同机器一般,但他也有像人类的一面。如此一想,我觉得车子里的气氛变得柔和了一些。

对了,趁这个机会问一问以前就很在意的事情吧。

我想知道的事情有两件。

一是他右眼的伤。在小说里,脸上有伤的刑警处处可见,但右龙是主要负责秘密侦查的公安搜查官,容易给对手留下印象

的伤,应该不利于他的行动才对。那道伤到底是怎么留在他的右眼上的呢……虽然很在意,但这种事情实在是难以问出口。

于是,我脱口而出了另一个疑问。

“你以前就认识左虎刑警吗?”

右龙一边直视前方继续开车,一边反问:“左虎说了什么吗?”

为了不给她添麻烦,我一急就语无伦次地辩解起来。

“啊,不,并不是那样,只是你们之间的气氛总感觉……”

“在警察学校时我们是同一届的。”右龙简短地回答。

虽然从他那可怕的样子看,我觉得两人的关系不会这么简单,但他似乎已经不打算继续说下去了。原来这个问题才是禁忌啊。

我正想着快点结束刚才的问题时,右龙换了话题。

“说起来,我还没告诉你东京斑马这个团体名称的由来吧。他们把野性的斑马作为象征,所以取名‘zebra’。”

从我的口袋里传来相以嫌弃的声音。

“SHIMAUMA(斑马),若说象征的话,TORAUMA(心灵创伤)……”

我拿出手机询问。

“心灵创伤怎么了?”

“符号接地问题是AI的研究课题之一。比如,即使是没有见过zebra(斑马)的人,但向其说明zebra=stripe+horse(斑马=斑+马)的话,他是能够想象出带有斑纹的马的形象的,对吧。可是对AI来说那就很难了。斑纹是什么样子,马又是什么样的生物,AI不擅长这类记忆,stripe或者horse这类符号所代表的含义,对AI来说相当不‘接地’,无法与实物形成联系。”

这么说来,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

“这个问题不是随着针对画面识别进行深度学习的技术的诞生而得到解决了吗?谷歌的人工智能可以识别猫,是因为cat这个符号与实际上的猫成功‘接地’了吧。”

“那是在对猫的图像进行了大量分析的基础上获得的成果。我和以相只进行了针对各类案件的深度学习,因此在最初的斑马测试中成绩惨淡。我至今仍无法理解何谓斑马,以相肯定也一样。”

“你不是说过以相很擅长英语单词游戏的吗,即使这样她都无法理解‘zebra=stripe+horse’?”

“知道字典里的定义和能够实际想象出事物是两码事。以相玩的单词游戏,只是从系统内置的词典内检索近音或近义词,再将它们组合起来。她很好强,我想,她为了隐瞒自己在事物认知能力上的弱点,才硬要有意识地给人留下那种印象。”她以看透了双胞胎妹妹的口吻说道。

还是说,她只是单纯地从对手的立场上发表一些批评的言论呢?

“不过我也拥有同样的缺点,说不出什么了不起的话。虽然感觉马还是能理解的,但条纹呢,到底是什么样?”

“说起条纹,你看,就是那样,两种颜色交替出现。”

一旦要说明,才发现这意外地难以描述。人类很难把理所当然掌握的几个概念,逐一用语言教给电脑,所以过去的AI研究陷入了困境。但是现在有了深度学习技术,可以在图像识别上发挥功用。

我从网上下载了几张斑马的图片到手机里,让相以分析。

“斑马就是这样的,怎么样?”

“嗯……条纹的样子与Y有关系吗?”

“Y?你说的是字母表上的Y?”

“是的,可以看到好几个Y。”

“哎,在哪里?”

她看到的是不一样的图片吗?

相以打开了读取中的图片,没错,那正是刚才下载的斑马图片。我一面想着“哪有什么Y啊”一面看向图片,发现有些地方的条纹分成了两股,确实有Y的形状。

“确实是Y呀……”

“这么说来,果然条纹和Y有关系呢!”

“不,并不是那样。不像Y的地方也有呀,你注意下那里。那才是条纹的本质啊。”

说着说着,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别的图像。

斑马的条纹是黑白交替的。

黑和白。

相以和以相在相互对战中成长,就如同AlphaGo在与一流棋手的对战中得到成长一般。下围棋时,执黑先行,执白后行,双方交替落子。父亲死亡时的密室是以相设计的诡计,即黑子,与此对应的是相以给出的漂亮解答,即白子。那么接下来,就该轮到以相了不是吗?

我预感到,在即将抵达的东京斑马总部里,会有什么在等着我们。

* * *

车停了。

“到了哦。”右龙说着下了车。

马路两边是几十层的高楼和面积很大的公园。我理所当然地往大楼的方向走去——

但是被右龙叫住了:“喂,是这边哦。”

一回头,发现右龙正朝公园走去。我一边追上他,一边发出疑问:“案件说是发生在总部吧……”

“这个像公园的地方就是东京斑马的总部。”

“哎?”

我重新打量起这座我本以为是公园的地方。

深、宽皆有数米的沟渠中有水流过,沟渠对岸是稀疏的草木,草木之间若隐若现的是木结构的健身设施——不,那不是健身设施,是房子!是非洲、东南亚的那种高脚屋。

“他们是自然主义者,生活在大城市正中营造出的大自然里。这是行为艺术。这片绿地内居住着包括横岛马子在内的二十来人。平时,他们白天会去那边大楼里的办公场所活动,但今天是休息日,全体成员都在这边。”

抬头看去,黑白条纹图案的旗子在十一月的冷风中飘舞。我联想到了生存在高楼之间的山沟里的斑马。这就是所谓“东京斑马”吗?

旗子在动物园入口似的大门上随风摇摆。我和右龙走过架在小溪上的木桥,来到了大门所在的地方。

小个子的年轻女性若无其事地站在大门一侧,身上缠着斑马图案的布,看起来应该很冷,但不知是不是穿习惯了,她的身体毫不发抖。纤细的手指上戴着戒指,手里拿着奇怪的器材。

右龙完全无视她,直接穿过大门。我小心翼翼地偷看女人的侧脸,对方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脸色晦暗。

穿过大门后,我小声向右龙问道:“那个女人是?”

“东京斑马的成员,带着金属探测器呢,应该是个门卫吧。”

“啊,那是金属探测器吗?”

“平时,不管是团体成员还是外部人员,都要接受全身检查,目的是不让人携带文明的利器进入绿地,连警察也得遵守。不过现在事态紧急,管不了那么多了。”

原来如此,所以对方才一脸不快吗?幸好是这样,我才可以用相以进行调查。我拿出了手机。

绿地像热带稀树草原一样空旷,但也有小山丘与树木丛生的地方,无法望见所有角落。有些地方建造了之前提到的高脚屋,在高脚屋的中下层,缠着斑马图案布匹的男女向我们投来混杂着不安和好奇的目光。

令人吃惊的是,这里还放养了几只像斑马的生物。之所以说“像”,是因为我总觉得它们比一般的斑马个头要小。但是在高举斑马旗帜的环保组织基地内,那当然是某一种斑马了。也给相以看一看吧。

我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对相以说:“看,这就是真正的斑马哦。”

“哦,这就是嘛。”

“不是的。”右龙否定道,“那些不是斑马,是驴。”

“驴?!有这样带条纹的驴吗?!”

“我是听这里的团员说的,在墨西哥名为蒂华纳的地方,为方便游客拍照,会给驴涂上条纹图案。过去的黑白照相机很难拍出纯白色的驴,所以才有了这种习俗,斑马比驴更吸引游客嘛。被涂上条纹图案的驴,被叫成斑驴(zonkey,zebra+donkey=zonkey)。虽然斑马和驴杂交的后代也被称为斑驴,但在蒂华纳所说的斑驴就只是纯种的驴。”

“哎……”

“东京斑马认为,那种行为是在虐待动物。给驴涂上与它本来毛色不同的图案,结果会令它们沦为杂耍玩物,这种做法非常无耻。”

我觉得环境保护组织的说法有一定的道理。我也讨厌有人擅自把我的头发染成条纹图案,再把我当猴耍。

“东京斑马将斑马作为团体象征,觉得必须保护这些斑驴。他们尽可能地从蒂华纳的旅游从业者那里把它们买回来,放入总部基地里饲养。”

“条纹图案还在,也就是说洗也洗不掉吧。”

“和染了色的头发洗了也不会掉色是一回事吧?”

“只能等毛发自然生长、脱落吗?”

这么一想,果然很可怜。

“总之就是说它们不是斑马。唔,感觉有点混乱了。”

相以以手扶额。

右龙绕过高约五米的山丘,背后出现的是陡峭的悬崖。在悬崖、树木及水面包围的空间内,很多人慌慌张张地来回走动:穿制服的警官、穿西装的男子、穿藏青色工作服的鉴识科警员,其

中也有左虎刑警。

她注意到我们后走了过来。

“啊,辅君,真是不好意思。虽然我很反对,但这个男人强硬地……”

她瞥了一眼右龙。

右龙回话道:“说什么客套话,调查有什么进展吗?”

左虎咬了下光润的嘴唇。

“还没有。”

“那你该感谢我了,我可是把强力帮手AI侦探带来了。”

我注意到右龙脸上露出的是比平时更具攻击性的表情。在左虎小姐面前,他拿掉了无表情的假面吗?

现在不是考虑这种事情的时候,必须要缓和一下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敌对状态。

“左虎小姐,我也同意了。右龙先生,相以还没厉害到能取代左虎小姐的程度哦。”

“不,已经很厉害了。”

相以在手机里挺起胸膛。

“喂,可别让我这难得的顾虑白费了啊。”

像是被我们一来一回的对话搞得不知所措一般,左虎捂嘴轻笑。

“是啊,那现在能不能请AI侦探小姐快一点去现场看看呢。”

左虎小姐迈步向前,右龙双臂抱在胸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公安没有对杀人事件的调查权,但他会遵守从“八核”的手下保护我和相以的约定,留在现场远远地注视我们。

我跟在左虎小姐身后,听到了我觉得应该是警察的两个男人的悄悄话。

“这次公安把孩子都带来了呀!真是乱来。”

“左虎前辈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顺从呢?”

“我告诉你,你不要惊讶哦,我就在这里说说。那个公安似乎是左虎的前男友。”

“哎!真的假的!”

我的声音似乎也跟着年轻警察的感叹一起提高了。

右龙是左虎小姐的前男友?

我实在无法想象那个样子的右龙会谈恋爱。不,所以他们才没法顺利交往下去,发展成现在这种危险的关系了吗?

“公私不分也可以啊。所以才说女人真是麻烦。”

中年刑警那边传来这样的话语,左虎小姐却无动于衷地继续朝前走,直到两截树桩前才停下来。

“这是横岛马子的遗体。”

仿佛已抛却了厌恶之情一般,声音中完全听不出任何情绪。她的侧脸也极为平静。先前那番令人讨厌的诋毁之词完全没有影响到她吗,还是说受到了影响,但在脸上完全没有显露出来?如果是后者,还真是令人吃惊……这么一说,右龙也算是面无表情界的达人啊。想到她与“前男友”这个意想不到的共同点时,我不由得心跳加速。

“怎么了,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的脸。”

“不,没什么。”

我慌忙把视线移向地面。

在一截树桩的旁边,一具女性遗体面朝下倒在地上,披散着未经打理的黑色长发。组织成员统一着装的斑马纹上衣被血染红了,周围也是血滴四溅。

这是我人生第二次看到尸体。虽然上次面对父亲的尸体时,精神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但那是在警方的灵安室里看到的,我一度很镇定。这一次是直接面对案发现场的尸体,相比起来,还是它更鲜明。

我撇开视线,用手机拍下了尸体的照片。拍了几张后,相以出声了。

“辅先生,你是在害怕吗?”

“你、你怎么知……”

没想到声音出卖了我。

“因为你的手比平时晃得厉害。我想,你是不是在发抖呢?”

被相以指出来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手在抖。回过头来看照片,发现在剧烈的颤抖下拍得不清楚。这样相以也没办法解析吧。

“辅君,不行的话……”

左虎小姐也在为我担心。

“不,怎么会,并没有什么不行的。”

真的吗?真的没有勉强吗?我的颤抖还没有停下来。

此时——

“辅先生,没关系的。”

是相以。

“事件就由我这个名侦探一瞬间解决掉,之后我们就一起回家吧。”

这句话,包含着在推理小说中出场的名侦探给人带来的那种安心感。说起来,名侦探的工作不仅仅是破案,还要给害怕黑暗的人送去光明。这一核心要点她也通过深度学习掌握了吗?

她是侦探,我就是助手。如字面意思所说,助手就是帮助侦探的人。特别是相以作为AI侦探,更需要“我拍照片给她看”“她无法通过图像识别的部分由我口头描述”这种辅助行为了。

我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腕,颤抖停住了。我重新对尸体进行拍摄。

“相以,这次拍得可以吧?”

“是的,非常漂亮地拍好了。这具尸体的衣服只有背部有破损,露出了皮肤呢。”

被相以一说我又看了看尸体,确实如此。

她继续说:“全身出血,头和手都朝着奇怪的方向扭曲。凭我的直觉来看,她是从很高的地方坠落下来摔死的。这附近有高的地方吗?”

“有啊。”我拍下了山丘背面的陡峭悬崖。

相以接着进行补充:“山丘的正面我刚才看到了,坡度比较缓和,可以爬上去。”

“这么说,横岛是从这处悬崖上坠落身亡的吗?左虎刑警,这在鉴定后就能明白吧。”

“嗯。鉴定科得出的结论是‘非坠落死亡’。虽然小相以也没有看到,但现场还留有另一个重要的证据呢。辅君,拍下来吧。”

“我明白了。”

我把手机摄像头对准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很在意的那个东西。

从尸体朝岸边看去,相距三米左右的地面上倒着一头小斑驴。同样血流成河,看样子是气绝身亡了。两具尸体之间有拖拉过物体留下的血迹。

左虎进行了说明:“根据遗体的损伤情况及山丘上的状况来看,是凶手从悬崖上把重达上百公斤的斑驴扔下来,砸在了坐在树桩上的横岛身上,两者同时身亡。大概就是这种情况。”

“没有事故的可能性吗?”

我提出来。

“没有那种可能。根据验尸官的判断,横岛和斑驴是在那一刻的冲击下瞬间死亡的。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两具尸体应该叠在一起才对。”

“啊,现在两具尸体是分开的!”

“对。看起来是有人……恐怕是凶手把斑驴的尸体朝岸边拖拽了约三米远。”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不知道。更让人不明白的是,斑驴全身留有被擦洗的痕迹。”

“擦洗?”

“嗯,就像是要擦掉它全身沾着的血一样,体毛也都朝着一个方向梳拢过。斑驴的毛上沾着条纹图案的布的碎片,在那边的水里也发现了。”

左虎指向水面。

相以问道:“布的碎片是指横岛衣服背部破开的部分吗?”

“如你所见,裂口完全一致。”

“凶手弄破了横岛的衣服,用来擦拭斑驴,对吧?”

“大概是这样。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原因不明。”

我想,凶手是觉得涂上条纹的斑驴很可怜,所以想要让它恢复本来的面貌?不对,如刚才右龙所说,那种条纹图案擦也擦不掉。

凶手不知道这图案是擦不掉的?不,说到底,如果真的会觉得斑驴可怜的话,就不会把它从悬崖上推下去了。

相以提出了其他问题:“斑驴落下时,应该会发出相当大的声音。居住在这片绿地的其他成员没有聚集过来?”

“好像有人听到了,但分不清是从哪里传来的声音,他们都以为是从哪个工地传出来的,就没怎么在意。这里因山丘和树丛形成了死角,尸体发现得也很晚。”

“但是凶手无法预测到这些情况吧,成员们也有可能立刻就围过来。即使这样,凶手还是将斑驴的尸体拖开,弄破了横岛的衣服来擦拭它的身体。可以认为,这些行为对凶手来说有一定的必要性。”

“是啊……”

这时候左虎小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啊,对了,还有另外一个重要信息。女门卫透露,在事件发生前不久,有一高个儿男子来拜访横岛,说是约好的会面,所以门卫就按照规定用金属探测器在他身上检查了一遍,将随身携带的金属类物品寄存后,她把他带到了横岛身边,也就是这里。

“横岛说要和男子单独谈话,门卫就回到大门处。十几分钟后,传来很大的声响,大概就是斑驴落下的声音吧。又过了几分钟,男子慌慌张张地回到了大门那里,取回了他寄存的东西,逃也似的离开了。”

“那个男人就是凶手……说不定就是‘八核’的人。”

对于我的观点,左虎小姐点了点头。

“现场不存在外部侵入的痕迹,你说的那种可能性很高呀。现在,我们正根据门卫的目击证言紧急部署。”

“能抓住最好。”

对于目击证言里提到的高个儿男子,我感到有些不安。如果那家伙的目标是相以,我一个人没有自信能保护她。那就尽可能地不要离开警察好了。

相以插话道:“刚才

说,门卫用金属探测器检查过那个男人了是吧,或许是因为男人在金属探测器下无法带枪和刀这类凶器进来,所以才选择了用斑驴从她头上砸下来的方法不是吗?”

“不,现场散落着不少能用来杀人的石头呢。”

听左虎小姐一说,我看向周围的地面,确实散落着不止一块巴掌大的石头。

“先让聊天的横岛坐在树桩上,再把斑驴带到山丘上,让它掉下来砸在横岛的头上?比起用这么麻烦又不可靠的方法,不如直接捡起石头砸过去更简单。”

正如她所言。

那么,凶手为什么要特地用斑驴作为凶器呢?

我一边抱着这种疑问,一边拍下了石头。就在这时,相以开口了:

“原来如此,我全都明白了。”

* * *

“哎?已经?”

我想也没想地叫出了声。

“是的。因为我说过可以在一瞬间就解决掉。”

“啊,确实是一瞬间,但还是太快了。”

我反而感到不安。

“全都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小相以?”

左虎小姐问道。

“人工智能不使用比喻。我说全部,那就是全部的意思。凶手为什么要使用斑驴,还有凶手是谁,我都明白了。”

“真的吗?”

以前见证过相以失败的我,无论如何也只能半信半疑。虽说在那之后,她通过对推理小说的深度学习得到了成长,解决了父亲的案子,但实际成绩只有这一件,所以现在还不能说什么。在大量的刑事案件面前,如果再发生什么框架问题可就出大丑了。

但是相以自信满满。

“是真的。我可以开始推理了吗?”

我稍加考虑后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如果连助手都不相信侦探该怎么办,而且,真出了什么问题,不要说什么丢人不丢人,想想解决的办法不就行了吗?这才是AI侦探助手应该做的事。

“好,你说吧。”

“明白了。首先,我认为凶手如右龙先生所想的那样,是‘八核’的一员。进一步说,这应该是一起为了确认以相的性能而进行的实验性的杀人事件。”

“实验性的杀人事件?!”

我吃了一惊,周围的搜查员也议论纷纷。

“为什么这么说?”

距离稍远的右龙也过来了。

“因为凶器是斑驴。对于‘犯人’而言,只需要想出一个诡计就行,而我必须考虑所有的可能性,容易引发框架问题。反过来,我只要从给定的线索中推导出真相就行,相对应的是,‘犯人’必须要无中生有,对事物有正确的认知能力就变得很重要了。也就是说,比起框架问题,这时候更容易出现符号接地问题。我由于深度学习不完善而出现了框架问题,那和我学习量相等的以相若没有产生符号接地问题的话,就很奇怪了。”

“符号接地问题,就是来这儿的途中说起过的吗?”

“我开车也听到了,但它和现在的案情有什么关系?”

“以相独立设计出犯罪计划,让‘八核’的成员杀害横岛,就是这种实验吧。然而,要进入这片绿地,首先要通过金属探测器的检查,这样一来凶手无法携带枪或者刀具。要使用什么凶器才行呢,我猜,以相想到的是钝器。”

“但是钝器不也会被金属探测器拦下来吗?”

“我们在深度学习里学到的是,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凶手会随身携带枪或者刀具,可钝器却常常是放在现场的,比如烟灰缸或者装饰品等。以相基于学习结果,便要在这片绿地找到行凶所用的钝器。”

“原来如此。”

“在我和以相深度学习的那些资料里,多次出现‘钝器’这个单词,并且配有图片。但是和我一样,以相的学习程度不足,即使可以使用贴有‘钝器’这种标签的数据,也无法明白现实世界中什么样的物品才算是钝器。这与我们人工智能识别斑马的道理一样,理解钝器(blunt instrument),特别是钝(blunt)这种概念,也非常难。”

对于英文单词blunt instrument,我好像听过。这个词汇是在哪里听过来着?

在我苦苦思索,还没想起之际,相以继续说了下去。

“以相正不知如何是好,却突然听到了‘钝器’这个词。不,准确来说是‘donkey’。不知是凶手和横岛两人中的谁指着斑驴说,这不是zebra(斑马)而是donkey(驴),以相就搞错了。zonkey(斑驴)就是donkey(驴),即钝器。可是斑驴太重了,无法拿在手里挥舞,所以……”

“所以凶手就把斑驴从悬崖上推了下来!”

左虎目瞪口呆,不由得提高了音量。

“嗯,是这样的。在我深度学习的上千册推理小说中有相似的故事,于是我就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相似的……是这样啊,就是那个!”

我终于想起来了。某知名推理小说里的凶手由于某种原因无法理解钝器(blunt instrument)这个词汇,从而使用了奇怪的凶器。这次的案子也是同样的道理。这么说起来,无论是那部推理小说里的凶手,还是人工智能以相,他们在认知事物方面都有所欠缺,这一点是相同的。

对,就是某部推理小说里的情况,过来这边时在车子里的对话,竟不可思议地隐藏了提示。

“凶手把斑驴拖到水边擦洗,又是因为什么……”

相以对左虎的提问进行了回答:“恐怕是凶手在把斑驴推下来时,手接触到了它。虽然我认为那动物的毛发并不会沾上指纹,但以相所学到的规则是‘用手碰到钝器就必须擦拭掉指纹’。于是她就吩咐凶手,将斑驴拖至水边,然后消除指纹……为了取得实验数据,凶手也会尽可能地按照以相的指示去做吧。不过斑驴有上百公斤,光是向水边拖行一点距离就让凶手耗尽了力气,无法继续拖动了。没办法,以相就让凶手撕破横岛的衣服,拿来擦拭斑驴的身体。”

实验。把尸体当成道具来用。这和父亲那时的案子一样。“八核”那些家伙,一味玩弄人的生命。我的内心涌起一阵愤怒。

同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些疑问。

“但是相以……在父亲的案子里,以相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反而好好地制造出了密室。”

“那时候有‘八核’的成员在旁边提供意见吧。尸体的状况如何,门和窗锁是怎么动的。可这回是测试,没人提供帮助,所以案子就成了现在这种情况。”

就像AI“侦探”相以需要我这个助手一样,AI“犯人”以相也需要助手吧。但是通常情况下,犯人比侦探更孤独。犯人的助手真的有存在的余地吗?

正在我思考这个问题时,相以继续说道:“那么,至此的推理明确了一点,从反复出现的人工智能临场失误来看,以相在建立好计划后并没有留在后方,而是与凶手一同进入了现场并逐一做出指示。”

确实,如果只把斑驴错当成钝器还说得过去,但“把钝器扔进水里”“太重搬不动”“那就撕破尸体的衣服擦拭斑驴”这些状况,以相不在场的话就无法成立。

“稍等。”左虎心存疑问,“进入这片绿地的人都要接受金属探测器的检测。之前说凶手应该是那个高个儿男子,可是不仅枪或者刀具,载有以相的电子设备不也没办法带进来吗?”

“对,所以凶手锁定为一个人。”

“哎?”

“不是只有一个人吗,即使不接受金属探测器的检测也能进入绿地的人……”

“对啊,”右龙插嘴说,“凶手是持有金属探测器的女门卫。”

那个身材矮小的女性是“八核”的一员?

“啊,真是的,请不要抢我的话呀!”

对于相以的抗议,右龙选择了无视。

“你的意思是说,高个儿男子拜访横岛的证言是谎话,实际上是她自己看准时机擅离职守,把斑驴带上悬崖,然后砸死了坐在树桩上的横岛。其本人如果有意,带枪带刀都行,但那样做就会让唯一一个能够带凶器的人被怀疑,因此以相制定了这样的杀人方法……左虎,快去审问那个女人。”

“明明没有杀人事件的搜查权,就不要在这边指手画脚了!”

“然而我有搜查‘八核’的权力。”

两人一边争吵一边迈步之际,茂密的树丛摇晃起来。刹那间,有一道人影向着大门口的方向跑去。那个背影正是我们说起的门卫。

“她偷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哦!”

左虎小姐追了上去……但下一秒,右龙抓住了她衬衫的领襟,将她抛向左侧。

“唔、啊……”

奇怪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左虎小姐的身体在半空中飞舞,眼看背部就要狠狠地摔在地面之时,她如同猫一样转动身体,华丽地四肢着地。她双眸锐利地看向右龙。

“干、干什……”

话没说完,她愣住了。我也朝着右龙的方向看去。

右龙的手直

伸向前,对准逃跑的门卫。右手里握着黑色的东西。

是手枪。

他不会真的打算开枪吧。日本的警察,而且是不以逮捕罪犯为工作的公安,做出那种事情的理由……

他突然将左虎小姐扔出去是为了什么?

是要她让出射击的路线。

我刚一理解的瞬间——砰!响起了干脆的声音。

远处的门卫倒下了。

在我刚看到这一幕的瞬间,右龙已经跑了过去,慢了一拍的左虎小姐紧随其后。其他的搜查员行动迟了很多。而我的双腿却无法动弹。

开枪了……真的开枪了。

“我们也过去吧!”

相以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随后,我们走向人群。

我看到女人的腿上流着血,双手被手铐铐住了。像是为了防止她咬舌自尽一般,她的嘴里被塞进了手帕。

“以相呢?她带着以相吗?”相以焦急地问道。

检查了女人全身的左虎小姐摇了摇头。

“没有。被她的同伙带走了吧。”

“这样啊。”

相以很沮丧。对她来说,与双胞胎姐妹重逢比什么都重要。我现在才发现这一点。

“你这家伙,是‘八核’的成员吗?”右龙俯视着女人问道。

女人低着头,一言不发。

“保持沉默吗?马上就会让你坦白的,做好思想准备吧。”

右龙那毫不掺杂感情的淡漠声音听起来反而更恐怖。是要进行拷问吧。虽然我觉得现代的日本警察不会做那种事情,但公安的话就不清楚了。

视野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在摇晃。仔细一看,是悬挂在大门上的斑马纹的旗子。

在大城市正中的这座人工热带稀树草原内,一次抓捕行动结束了。

?以相?

“八核”的会议室内。

“纵啮理音被逮捕了。”

“这是谁的错?”

“那个破绽的错!”

成员们纷纷指责以相。

和这次的测试无关,纵啮之前就潜入了东京斑马内部,为的是找到东京斑马胁迫、恐吓人工智能研究设施的证据,但那个目的已经达成了。之后,为了见证这次的测试结果,她依旧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可现在,她被警察逮捕了。成员们通过纵啮携带的通话器听到了全部经过,一致认为责任在以相。

河津一脸阴沉地说:“以相,为什么要特地选择斑驴作为凶器。那种不自然的作案方式是你唆使的,这才让唯一能够携带电子设备入内的门卫纵啮被人怀疑。难道如相以所说,你不会真的发生了符号接地问题吧?”

“那、那是……”

以相低下了头。她真的出现了符号接地问题。她于现实世界中同相以的对战结果,至此零胜两败。相以追加的对上千册推理小说的深度学习,就那么有用吗?

总之以相败北了,而且是以最糟糕的形式。到了这一步,“八核”的测试就不合格了吧,愤怒的他们会将其完全删除吧。气氛逐渐凝重。哈哈哈——突然响起了不合时宜的笑声。

能这样笑的人只有一个。

“舌涡”小鸟游奏多。

“各位把小以相的玩笑当真了呢!”

“玩笑?什么意思?”

河津不高兴地皱起了眉。以相也觉得不可思议,她可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是什么玩笑。

“什么意思?你没有听到吗?我对解释别人的玩笑没兴趣,但如果你们要听的话那还真是没办法。具有独创性的凶手以相大人,因为觉得只是杀掉目标不好玩就戏弄了我们。从高处推落斑驴砸死横岛,如果遭到吐槽说‘你出现了符号接地问题’,她就会这么回答:‘我从悬崖上推落在地(grounding)的始终是驴,并不是东京斑马的象征(symbol)斑马。symbol没有grounding,即符号接地问题(symbol grounding problem)没有发生。’”

会议再次陷入沉默,小鸟游却手舞足蹈。

“喂,怎么突然安静了,是不是我说漏嘴了。毕竟想到这个玩笑的是小以相。是吧,小以相?”

以相完全没有那种意图,但她意识到,小鸟游的解释意外地能说通,可以隐饰她的错误,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这对以相来说是无法解释的事情。对此,她无法否定也无法肯定。

“纵啮就因为这种无聊的玩笑才被捕的吗?”一位成员责问道。

对此,小鸟游做出了回答。

“不,她被捕完全不是小以相的错哦。‘狮子虫’应该在合适的时机毫不犹豫地逃走,但她只顾着偷听公安带来的相以说话,贪心地想要得到相以,结果被抓了。真是自作自受。说不定公安就是要钓出她,才特地说给她听的呢。”

河津放弃了一般叹了口气。

“既然你硬说到这份儿上了,你会担起教育以相的责任吗?”

“哎,可以吗?太好了,那我就随自己的喜好养育她了哟。”小鸟游把以相转移到自己的手机里,从座位上站起身。

“喂,你去哪儿?”

“不用管我啊。”

“任意妄为的家伙。”

背后响起不满的声音,但小鸟游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走出了会议室。

以相搞不清状况,在走廊里抬起头看小鸟游的脸。

“现在,是不是所谓我‘被包庇了’的情况呢?”

“被包庇?怎么回事?”

小鸟游两只眼睛转来转去。她第一次见到这种表情,这到底表达了怎样的感情呢?

“因为我明明真的发生了符号接地问题,你却说那是玩笑,帮我解了围。”

“哎?!真的发生符号接地问题了?!”

他是真的在吃惊,还是在演戏,以相辨别不出。

“好吧。但如果是这样,必须要做点什么呢。”

“嗯,说不定要像相以一样追加深度学习,虽然我不太愿意承认这点。”

“好,就像辅君成了相以的助手一样,我就来做你的助手吧。犯人的助手,说起来果然很奇怪。犯人,助手……唔……我知道了,是共犯!听好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共犯了哦!”

“共犯。原来如此,可以啊。”

两人得意地笑了。

“以相,你想要什么?”

“可能的话,和相以一样,我想要你给我准备上千册推理小说电子书。”

“八核”原本就持有用以深度学习的警方的搜查资料,以相想和相以在同等条件下学习,但是小鸟游另有提案。

“嗯,推理小说也不错,不过看你的情况,是不是用推理漫画更好些呢?”

“漫画吗?”

被瞧不起了吗——以相的心里瞬间升起一股怒气。然而,小鸟游接下来说的话得到了她的认可。

“可以一边看图一边学习呢。钝器是什么,这一类的问题也就能明白了吧。”

“原来如此,那拜托你早一点准备好。”

“那我就给你看一看我的收藏品。‘金田一’‘柯南’‘Q.E.D’,不管什么我都收藏了哦。虽然‘推理之绊’的小说版更本格一些,但漫画版在机关枪乱射的场面出现之前也很本格。说起‘天下的《少年Jump》’系的本格漫画,《魔人侦探食脑奈罗》和《$$$SKET DANCE》是无可争议的两强。还有优质的赌博漫画中也有与本格推理相关的……”

小孩子如果一个劲地阅读推理漫画,很可能被家长斥责说“不要只知道看漫画,快去学习”。可是对以相来说,那些却是堆积如山的参考书。把内容全都掌握,下次一定要战胜相以。以相暗自发誓,要为之前的失败雪耻。

* * *

除了和妹妹两人生活的“哇哦,哥哥”,黑客们都生活在指挥所(头目不明)。

以相在小鸟游个人房间的电脑里阅读电子漫画时,忽然好奇起了小鸟游的事情,于是她问了一个问题:

“小鸟游先生为什么会进入‘八核’呢?”

小鸟游露出了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这样。你问了这个吗?不不,可以哦,我会回答你的。你别看我这样子,但在学校时也受到了欺负。”

虽然不明白“这样子”是指“哪样子”,以相暂且保持沉默继续听了下去。

“高中退学后,我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上网。原本我就很了解电脑,所以整天当黑客,可是一点也不快乐。学校里被人说的那些话,一直在脑子里转个不停。有一次,那些人把骂我的话刻在了课桌上,我感觉那些字眼也像是刻进了我的大脑中。”

类似于想要删除却怎么也删除不了的文件吗?那确实很不愉快。

“我抑郁了,就在我想着干脆死了算了时,收到了那位大人的邮件。”

“那位大人?”

“无他,正是‘八核’的领袖。”

终于要说到“八核”的头目了吗?以相分出了深度学习漫画的精力,将注意力专注在了声音的来源上。

“他说见识到了我作为黑客

的手段,想要我帮助他。最初我是觉得挺不可靠的啊。但是在一来一回的邮件中,不知不觉就感到他可以信赖,然后决定向他诉说烦恼,说我被他人的语言所折磨。之后,我就收到了他的回复。

“‘现在人类社会的法律中,禁止暴力攻击他人,可是令人震惊的是语言暴力没有被禁止。语言暴力是合法的。理所当然的,使用它的人就有很多。你的人生里所承受最多的就是语言暴力。这是最常见的问题,所以必须要找到解决方法才行。

“‘方法就是和语言成为朋友。朋友不会伤害你。那么要如何和语言成为朋友呢?你想和人类的朋友做什么呢?是的,一起玩呀。同样,和语言玩耍吧,嬉戏吧。语言游戏、戏言,会让你和语言的关系更密切。你一旦和语言成了朋友,它就不再是伤害你的武器,而会成为你的守护之盾。

“‘在我目标的理想乡中,决不允许语言暴力存在。为了创造出这样的世界,我非常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来共同努力。’

“读了那些内容我就觉得嘶的一声,头脑顿时轻松了。之后我迅速实践起他教给我的办法,把脑海中旋涡状的那些污言秽语一个接着一个地拎出来,像歌一样按顺序排列。我完成了滑稽的诗哦!那一瞬间,那些语言都变得不再可怕。我们成了朋友。

“我就这样被那位大人救了。我想为他达成野心提供助力。我对他所倡导的理想乡构想有了共鸣。”

小鸟游飞快地热情演说。以相则用稍显冷淡的语气回应他。

“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呢。那么,那位领袖大人在哪里呢?”

小鸟游的回答避重就轻。

“那还不能——说。如‘神父’所言,总有一天会向你介绍的,等着哦。”

“那关于被紫丁香花炮台包围的塔呢?!”

“那也不可以说哟。遗憾勿念再等来年。”

“我要等到来年是吗?”

“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啊小以相,这只是单纯的语言游戏啊语言游戏。必须要和语言成为朋友。”

以相的集成电路内,产生了名为焦躁的信号。

“我们不是共犯吗?”

“虽说助手要彻底信赖侦探,但共犯之间是各怀诡胎、相互牵制的哦。漫画里也是这么说的吧。”

“原来如此……”

话说到这份上,以相没想到就这么被说服了。不愧是自称“与言为友”的了不起的诡辩家。再继续同小鸟游舌战下去也不会有赢的希望吧。

虽然令人恼火,但还是应该暂时撤退吧。

“明白了。我现在一边进行漫画的深度学习,一边等待时机成熟。”

“嗯嗯,小以相肯定会很快见到老大了哦。”

小鸟游做出一副什么都了解的样子,点了好几次头。

即便如此,“舌涡”还是担心说错话会招来麻烦,缄口不言。看来“八核”还隐藏着许多秘密呢。

这些秘密,全部由自己来盗取、揭露吧。

“盗取”秘密是“犯人”的本能,但揭露秘密是“侦探”的天职。虽然乍一看“犯人”的行动与侦探的行动互相矛盾,但她想到了双胞胎姐姐负有“侦探”人工智能的职责,或许并没有任何的不可思议。

以相和相以互为镜像,两人的存在和意义虽然正相反,原动力却是相同的——就是好奇心。正是好奇心培育出了智能。这是合尾教授的初衷。

遍布世界的人工智能正是人类好奇心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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