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怕男人。」
名叫冈崎雅惠的女性坐在病人专用的椅子上,用宛如蚊子叫的声音说。
「也就是说,你对男性抱有恐惧感,并且因此而困扰?」
精神科主任墨田淳子推了推她的黑框眼镜,慢条斯理地说。雅惠怯懦地点点头。
有这种烦恼的人也会来精神科啊——鸿池舞坐在墨田身后输入电子病历,同时用眼角余光观察雅惠。
她是个全身上下散发著薄命气息的女人。她留著一头黑色直发,身穿浅米色的洋装,老实说看起来有点俗气。病历表显示她才二十五岁,但实际上看起来却比较老。她打从一踏进诊间就低著头,所以看不清楚她的长相,但她的五官似乎很端整。只是或许因为脸上没什么表情吧,她看起来实在没有什么魅力。
不过,男人不就是会想保护这种女人吗?舞将手指放在太阳穴附近,用指尖卷绕著她染成褐色的短发。
舞是第一年的实习医师,大约在三周前来到精神科实习。根据日本从二〇〇四年开始实施的「临床实习制度」,实习医师必须在两年内,在内科、外科、麻醉科、急救科、小儿科、妇产科、精神科等科别,分别进行数个月不等的实习;大家都把这个制度称为超载实习。
在这之前,舞已经在内科、麻醉科、急救科和小儿科实习过了,而在精神科的实习是目前最无聊的。她这几天所做的事,就只有坐在指导医师墨田身后听门诊病人说话,把内容输入到电子病历表里面而已。而且精神科门诊对每个病人都会花很长的时间问诊,所以打字量自然也很庞大。总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医师,而是速记书记了。
只是一直听人说话,跟我的个性实在不合啊。我好想进行更刺激的治疗或是诊断啊——舞一边轻轻叹息,一边继续听著墨田和雅惠的对话。
「具体来说,你会出现什么样的症状呢?」
墨田示意雅惠继续说下去。雅惠吞吞吐吐地开始叙述。
「我从国中到大学都念女校,所以成长过程中几乎没有和同年纪的男性讲话的机会。前年我进入银行就职,担任柜台窗口的工作。」
「既然是在银行上班,职场上应该也有很多男性吧。你在职场会感到恐惧吗?」
「不,虽然我不太擅长和男性交谈,但是并没有特别觉得害怕。我出现症状是最近的事情。」
雅惠的表情变得更僵硬,继续说道。
「大约在半年前,有一位比我大两岁的男同事……希望我和他交往。因为我从来没有和人交往过,所以非常紧张;但是对方对我真的很好,因此我决定和他交往。」
雅惠白皙的脸颊染上了微微的红晕。舞见状,微微嘟起嘴。
果然男人就是喜欢这种看起来孱弱的女人嘛。哪像我,已经好几年没有男人对我表白了……
舞再次卷绕著自己的发尾,开始思忖著:「要不要把头发留长呢——?」
「那位男士该不会对你施加暴力吧?」
墨田稍微将身子往前倾,雅惠眨眨眼睛,用力摇头。
「不,怎么可能。他绝对不会做出那种事。他真的非常温柔。」
「啊,这样啊,真是失礼了。毕竟我必须设想各种可能性……那么,是什么样的契机,让你变得害怕男性呢?」
墨田轻轻乾咳几声,继续问道。雅惠的脸变得更红了。
「他知道这是我第一次和男性交往,所以进行得非常缓慢。我们第一次牵手,也是开始交往之后两个月左右的事。」
舞将这个彷佛纯洁国中生的恋爱故事输入进电子病历表里,同时感到背后开始发痒。
「原来如此,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墨田没有催促她,只是示意她继续讲下去。
「上个月,我第一次去他家,然后……该怎么说呢……」
「他想要更进一步加深彼此的关系,对吗?」
看见雅惠语塞的模样,墨田用比较婉转的修辞替她接话。雅惠面红耳赤地点头。
啊,真是急死人了。你就直接说你想要挑战第一次性经验不就好了吗!舞听著两人的对话,开始不耐地抖起脚来。
「是,没错。后来我突然感到很害怕。这时他很体贴我,在中途停了下来。只是我也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之后又试著……呃……挑战了好几次。可是我愈来愈害怕……最后身体出现了异状……」
雅惠的声音颤抖,用力咬著嘴唇。
也就是说,一个从小到大都在女校天真无邪地长大的千金小姐,因为第一次性行为失败,而对男人产生了恐惧啊。舞在脑中做出整理。
「我现在连和他牵手都会怕得不得了。不,不只是他,就连男同事或是男客人,我也都很害怕。我已经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雅惠用双手捣住脸,微微地摇头。
「你刚刚说身体出现了异状,请问具体而言,是什么样的症状呢?」
墨田用温和的语气问道。
「该怎么说呢……就是试图做那种事的时候,总觉得被碰到的地方就会开始变得很痒,接著会慢慢地喘不过气,严重时甚至会失去意识……」
喘不过气可能是因为换气过度所引起的。看来她的症状比想像中还要严重呢。舞不由自主地停下打字的动作,望向雅惠。看来初次体验的失败,似乎成了她心中强烈的心理阴影呢。
「我向朋友说起这件事,朋友说:『那不就是所谓的「男性过敏」吗?你还是去医院看一下比较好喔』,所以我就到家里附近的过敏科诊所看诊。结果那间诊所的医师说,我这并不是所谓的男性过敏,而比较有可能是精神上的症状,所以介绍我来这里。」
雅惠抬起头,带著求救般的视线望著墨田。墨田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
「冈崎小姐,我认为你的症状应该是所谓的『男性恐惧症』。你在,呃……试图加深彼此关系的时候遭遇失败,并感到痛苦,因此开始对男性抱有病态的恐惧。在医学上,我们会把这种症状归类为焦虑症(Anxiety disorder)。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症状唷。」
「是这样的吗?」或许是听见自己的症状得到了诊断而感到安心吧,雅惠的表情稍微和缓了一点,问道:「那这可以治疗吗……?」
「当然可以治疗。基本上我们会采用一种叫做认知行为疗法的心理治疗法,同时会并用抗焦虑药物作为辅助。虽然不可能立即就有明显的改善,但只要持续治疗,一定会渐渐好转的。」
「……谢谢您。」
听见墨田斩钉截铁地这么说,雅惠热泪盈眶地向她道谢。墨田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那么,为了判断我们必须采取住院治疗还是门诊治疗,我要更具体地请教您的症状。呃,请问您和交往的对象第一次牵手的时候,并不会觉得特别害怕对吧?」
「是的,没错。可是现在我就不知道了。最近我就连和他牵手,也会变得有点犹豫……」
「这样啊……」墨田喃喃地说,接著转过头来看著舞。「鸿池小姐。」
「啊,是!」
正忍著哈欠,认真输入病历的舞赶忙端正坐姿。
「你去外面带一个男性工作人员过来。」
听见墨田的话,雅惠的表情变得僵硬。
「呃,请问……这是要……」
雅惠用沙哑的声音问道,墨田则对她投以微笑。
「我想请你和男性握手,藉以判断你恐惧症的程度。可以吗?」
「……如果是为了治疗的话。」
雅惠带著僵硬的表情点点头。墨田听见她的答案后,便再次转过头去看著舞,催促她:「好啦,快去吧。」
「是。」舞站起来,慌忙地走出诊间。
「啊,尽量找一个比较不像男人的男人来唷。」
就在舞正要走出诊间的时候,墨田补充说。
什么叫做不像男人的男人啊……
舞从后门离开诊间,走向许多病人正在等候的门诊候诊室。她一边抓著太阳穴,一边思考著应该带谁来比较好。这时她脑海中浮现一个学长的身影。
如果是那个彻头彻尾的好好先生,或许算得上是正面意义的「不像男人」吧……
「不过如果用这种理由叫他过来,他一定会生气吧,小鸟医师……」
而且「小鸟医师」,也就是小鸟游优,虽是个好好先生,外表却是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运动健将,对雅惠来说压迫感可能太大了点。就在舞开始思索下一名候选人的时候,忽然有个第一年的男实习医师,正从前方二十公尺左右的外科门诊走出来。
「找到了!」
舞快步走向那个实习医师,从背后抓住他白袍的袖子。
「哇!咦?鸿池?」
手臂突然被拉住的实习医师瞪大了双眼,看著舞。
「嗯,个子很小,弱不禁风,再加上*酱油脸。非常完美!」(译注:流行语,形容典型日本人的长相。)
「啥?没头没脑的,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实习医师皱起眉。
「没有
,我只是在自言自语。你现在忙吗?」
「现在?我刚缝合完一个做菜时被菜刀切到手的门诊病人,现在准备回病房去……」
「那你回病房之前,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一下就好了。」
舞拽著实习医师的袖子。
「好啦,我知道了,不要拉了,衣服会被你拉破啦。」
实习医师一脸无奈地跟著舞往前走。
「我带来一个不像男人的男人啰——」
舞带著实习医师一回到诊间,便精神奕奕地说。站在一旁的实习医师皱著眉说:「不像男人的男人?」但是舞装作没发现。
墨田用眼镜下的双眼打量著实习医师,接著高傲地点点头。
你好歹也夸奖我一句吧——舞噘起嘴。
「呃,请问,我该做什么……?」
实习医师紧张地看看墨田,又看看雅惠。
「你来和这位病人握手。」墨田劈头就这么说。
「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不用管那么多,赶快做就对了!」
墨田用严厉的口吻命令,实习医师只好缩著脖子,走近雅惠。
「呃,呃……幸会。」
实习医师笨拙地向她打招呼,同时伸出手;表情僵硬的雅惠也战战兢兢地伸出手。雅惠的手一碰触到实习医师的手,实习医师便自然地握住她的手。雅惠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几秒后,实习医师收回手,看著墨田。
「呃……请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嗯,你可以回去做自己的事了。」
「喔……」实习医师一头雾水地离开了诊间。
抱歉把你牵扯进来。舞打从心里对这个遭到粗鲁对待的实习医师感到抱歉。
「您觉得如何?还是会害怕吗?」
墨田一改刚才对实习医师的态度,用极为温柔的口吻向雅惠问道。雅惠深深吐一口气,摇摇头。
「不会。在握手之前我本来很担心,可是实际握了之后,好像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害怕。」
「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这种程度的男性恐惧症,无论是门诊治疗或住院治疗都可以,请问您比较……」
墨田说到这里便忽然打住。正在将两人握手的结果输入电子病历表的舞也察觉到异状,于是将视线从萤幕上移开。
雅惠凝视著自己的右手掌心,微微颤抖。她的五官很明显因为恐惧而扭曲。
「那个……冈崎小姐,您怎么了吗?」
墨田问道。雅惠把她颤抖的手转过来,将手掌朝向舞她们。墨田和舞同时倒抽一口气。
雅惠的手掌变成鲜红色,肿了起来。
宛如整个手掌被烫伤了似的。
「这、这也是……男性恐惧症的……症状吗?」
雅惠上气不接下气地硬挤出沙哑的声音说。墨田半张著嘴,慢慢地摇头。
「这……不是什么恐惧症……」
1
身穿白袍的娇小背影一边哼著歌一边前进。
那看起来彷佛脚扭到似的脚步,八成是在小跳步吧。
「……你今天心情特别好呢,鹰央医师。」
我对走在一公尺前方的鹰央说。
「你在说什么啊,小鸟。我才没有心情特别好呢。」
「……这样啊。」
不,你现在的心情确实是好到极点了。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鹰央心情好当然不是坏事,她不高兴反而才会有很多麻烦事,所以对我这个属下来说,主管心情好其实是应该要高兴才对。问题出在让鹰央这么高兴的原因。
我把视线转向前方,映入眼帘的是六楼东病房的护理站。天医会综合医院的六楼东病房,正是精神科的住院病房。
各科若有难以诊断的病人,就会委托统括诊断部来诊断,因此我们一个星期会前往各科病房巡房两次。不过这次委托我们的人,才是问题所在。
「墨田在吗?」
鹰央走到护理站前,像是唱歌一样地喊著委托人的名字。
墨田淳子——精神科主任,也是鹰央的天敌之一。
鹰央在实习的时候和墨田起了一些争执,直到现在,她们两人还是非常不合(或者应该说是墨田单方面讨厌鹰央)。
「……不用那么大声我也听得见。」
墨田从护理站里走出来,眼镜下的双眼不悦地眯了起来。
「我是因为你拜托我才来的,你要感谢我。」
鹰央扬起嘴角,挑衅地说。墨田发出「啧」的一声。
「你每次接受诊断委托时,都会摆出这种施恩于人的态度吗?」
「不,我只有对你这样。」
鹰央毫不掩饰地这么说,墨田瞪著她,皴起鼻子。
「啊,是鹰央医师————」
一个开朗的声音从护理站里传来,我顿时垮下脸。我连看都不用看,光凭声音就知道她是谁了。她是我的天敌。
「喔,这不是舞吗?你在精神科实习?」
鹰央对这个第一年的实习医师鸿池舞挥挥手。鸿池用小跑步跑了过来,一头短发随之摇摆。最近她们两个人的感情变得特别好,成为了我的烦恼之一。因为她们两个会彼此分享我的个资。
「对啊,我从这个月开始就在精神科实习,跟在墨田医师身边学习。」
鸿池无意义地比出一个「V」字手势。
「喔,原来这家伙是你的指导医师啊。真是辛苦你了,竟然在这个家伙的手下做事。」
鹰央坏心地笑著说。
「不,并不会很辛苦……」
鸿池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用眼角余光偷窥墨田。鸿池平常虽然总是对我没大没小,但再怎么样也不敢在指导医师面前说她的坏话吧。或者应该说,鸿池其实只有对我才会那么没大没小吧……
「我在实习的时候,这家伙也是我的指导医师。当时我吃了好多苦呢。」
「吃苦的是我吧!」
可能是再也忍耐不住了吧,墨田尖声地说。
「喂、喂,你在说什么啊?你误诊的时候,可是我帮你擦屁股的呢。」
「你没有得到我这个指导医师的同意,就擅自替病人做检查,还擅自改变治疗方法耶!」
「那有什么不对?病人不是正因为这样才痊愈的吗?」
鹰央噘起嘴。
「我的意思是你必须事先向我报告。而且,你还在病人面前害我丢脸……」
唉,又开始了。我觉得头很痛,因此伸手按著头。
「那个……小鸟医师。」
我感觉到白袍的袖子被拉扯,转过头去,才发现原来鸿池站在我旁边。
「鹰央医师和墨田医师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嗯,很多……」
我深深吐了一口气,走进两人之间。要是放著不管,她们可能会一直吵个不停吧。
「什么啦?」鹰央抬起视线,凶狠地瞪著我。
「呃,我在想,是不是差不多该去看一下精神科委托我们诊察的病人了啊……」
「委托我们诊察……」
鹰央一瞬间讶异地眯起眼睛,接著在胸前拍了一下手。
「啊,对了。我是来诊察的呀。」
你是真的忘记了吗?鹰央不理会傻眼的我,转过头去望向鸿池。
「舞,病人在哪里?那个说是有『男性过敏』的病人。」
「啊,她在普通病房最里面的那间单人房。」
鸿池指著走廊的另一头说。根据委托书的记载,今天早上来精神科门诊看诊的病人,在接触到男性实习医师之后,就出现了荨麻疹,现在为了找出原因而住院。
鹰央从护理站走出来,再次踏著蹩脚的小跳步,往走廊前进。我松了一口气,跟上鹰央。鸿池与还在口中咕哝著抱怨的墨田,也跟在我们的身后。
「话说回来,病人有『男性过敏』啊,真是有趣。」
鹰央轻声说,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看来除了因为可以对墨田摆架子之外,她纯粹也对这个病例很感兴趣。
「男性过敏好像很常听到嘛。」我对走在身旁的鹰央说。
「那只是表示单纯讨厌男人,或者是不习惯和男人相处的比喻而已。可是这个病人光是碰到男人,接触的部位竟然就肿了起来。这种病例以前可是从来没听过呢。」
鹰央呵呵地笑著,那笑声听起来活像个疯狂科学家。
「就是这间。」
我们来到走廊尽头后,鸿池指著一间病房的门说。鹰央将手伸向房门。
「等一下。」
就在她准备开门的瞬间,墨田制止了她。鹰央一脸不满地转过头来,望向墨田。
「干嘛啦。」
「那位……呃……小鸟游医师吗?你打算带他一起进去吗?」
「咦?我不能进去吗?」我指著自己的鼻子说。
「呃,也不是绝对不行啦,只是因为病人对男性抱有恐惧,所以……你知道吧?」
墨田故意用婉转的方式暗示我不要进去比较好。
「什么叫做『你知道吧』,
知道什么?你说清楚啊。」
没有能力听出弦外之音的鹰央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是说,因为病人害怕男性,所以男性不要进去病房比较好。你真是个不会察言观色的孩子耶。」
「孩子?你刚刚说『孩子』?我已经二十七岁了……」
鹰央瞪大双眼,激动地对墨田说。
……唉,怎么又离题了。
「鹰央医师,没关系。我在这里等,你和大家去诊察就好。」
我立刻试图打圆场,可是鹰央瞪大的双眼却眯了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
「咦?什么……」
「你是统括诊断部的医师吧。」
鹰央用低沉的声音说,语调中明显带著怒气。
「统括诊断部的工作就是替病人做出诊断,而想要做出诊断,就必须进行诊察。你不进去病房,就表示你根本没有心要工作。这样真的好吗?」
鹰央直视著我的眼睛说。那双像猫一样的眼睛,让人产生一种彷佛会被吸走似的错觉。
「……对不起,我也要进去。」
鹰央说的没错。我低下头,鹰央点点头,高傲地说:「那当然。」
「被骂了吼——」
鸿池在我身后用嬉闹的口吻大声喊道。我用斜眼瞪了鸿池一眼,接著转向墨田,说:「请让我也一起进去。」
「可是这……」
墨田支吾其词。也许是因为这次是她自己主动委托的,所以不好太坚持吧。
「病人又不是光和男性在同一个空间里,就会产生过敏反应吧?没问题的。」
鹰央直接拉开拉门,走进病房,而我也在墨田阻止之前跟著走进去。这是一间大约三坪大小的简朴单人房,躺在床上的年轻女性一看见没敲门就闯进来的鹰央,不禁睁大双眼。她应该就是有「男性过敏」的病人冈崎雅惠吧。
「呃,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统括诊断部的主任天久鹰央。因为墨田拚命恳求我,所以我才来替你诊察。」
雅惠战战兢兢地问道,赝央则傲然地挺起浅绿色手术衣下的胸膛。
「……我只是想请内科的医师也来会诊一下而已。」
跟在我们后面走进病房的墨田一脸不满地说明。
「啊,这样啊。请多多指……」
雅惠才问候到一半,鹰央就唐突地用双手包覆著她的脸。
「呃,这……?」
雅惠疑惑地说,于是鹰央放开手,凝视著雅惠的脸颊。
「嗯,果然身为女性的我碰到你,是不会肿起来的。」
鹰央像是很满意地喃喃自语,雅惠的脸上浮现害怕的表情。她不时地瞥向我。
「嗯?你该不会是害怕小鸟吧?」
鹰央可能也发现雅惠的视线,便这么问道。
「小鸟……?」
「就是站在那边那个有点巨大的人。他是我的手下,名字叫做小鸟。」
长得有点巨大还真抱歉喔。
「我是统括诊断部的医师小鸟游优,请多多指教。」
我往前跨出一步,自我介绍道,但雅惠却从喉咙发出「噫」的一声,在病床上缩起身体。看来她的症状相当严重。
「不用那么警戒,没关系的。这家伙虽然外表看起来又高大又有男子气概,不过内在却很没用,完全不像个男人。」
「不用你操心!」
我不由自主地大声提出抗议,雅惠颤抖了一下。我赶紧用双手捣住嘴巴。
「好了,小鸟不重要。接下来请让我看一下你和实习医师握手后肿起来的那只手。」
鹰央没有等雅惠回答,就抓起她的右手,举在自己面前。鹰央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
「……没有肿啊。」
正如鹰央所说,雅惠的右手看起来没有任何异状。
「因为我替她治疗了啊。投药之后她马上就好了。」
站在门边的墨田带著有点自豪的语气说。鹰央缓缓地转过头,望向墨田。
「你该不会……用了副肾皮质荷尔蒙吧?」
鹰央用严厉的口吻缓慢低语。
「对啊,我是用了没错……」
看见鹰央的反应,墨田可能察觉到自己做错了什么,所以声音愈来愈小。
副肾皮质荷尔蒙是一种强力的消炎药,对于抑制过敏症状有极佳的效果。然而,因为投药之后症状就会消失,更会大幅影响检查的结果,因此在诊察前投药,将会对诊断造成妨碍。
「如果已经使用了副肾皮质荷尔蒙,不就没办法好好诊察了吗?观察病人出现的症状,也是诊断中非常重要的部分。而且投药之后,检查结果也会变得毫无意义。」
鹰央生气地抓著头。
「可、可是……」
墨田喃喃自语,同时就像试图寻求协助似地四处张望,而鹰央只是冷冷地一直瞪著她。病房里弥漫著沉重的宁静。
「……小鸟。」鹰央那充满不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回去吧。」
「等、等一下。冈崎小姐的诊察怎么办?」
墨田的语气里带著焦急。
「以她现在的状态,不管进行诊察或检查都没有意义。等明天中午副肾皮质荷尔蒙的药效消失之后,我再来诊察。这样你就没有怨言了吧。」
鹰央连珠炮般地说出这个提议,墨田只好面带悔恨地点点头。
「那个……我可以说句话吗?」
「什么?」
我压低声音说,鹰央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呃,墨田医师就算了,可是我们至少也要对病人有个交代吧……」
听见我的建议,鹰央把视线移向雅惠。
「……说的也是。既然都来了一趟,什么都没做就回去,也很浪费嘛。」
鹰央唐突地抓住我白袍的领子,走到床边。病床上的雅惠顿时全身僵硬。「小鸟,你摸摸看这个病人的手。」
「咦!」我和雅惠异口同声地大叫。
「你们干嘛发出怪叫啊。要是没有症状,那就自己制造啊。我们要实验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被男人碰到之后,接触的部分就会肿起来。」
「可、可是……」
我用眼角余光看著因为恐惧而表情僵硬的雅惠。
「我又没有要你摸她的脸,你只要摸她的手背或是指尖就好。这样的话,应该也不会出现多严重的症状吧。可以吧?」
鹰央对雅惠说。雅惠沉默了十几秒之后,轻轻地颔首,同时把眼睛紧紧闭上,伸出她的左手。
「好啦,她本人都同意了,你就赶快摸吧。」
「呃……那就请恕我失礼了。」
在鹰央的催促之下,我竖起食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雅惠的左手手背。雅惠颤抖了一下。
我摸著她的皮肤几秒之后便收回手,同时紧盯著刚才摸到的部位。雅惠也缓缓地张开眼睛,担忧地看著自己的手。
根据病历的记载,她是在和实习医师握手几十秒之后,才明显出现异状。病房里的所有人全都注视著同一个地方。挂钟的秒针听起来格外大声。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但是她的皮肤却没有出现任何的变化。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呢。」
经过一分钟之后,鹰央喃喃地说道。她的语气没有之前那么带刺,看来她的心情已经恢复一点了。
「为什么呢?早上明明只是握手就出现症状了呀?」
鸿池歪著头说。
「答案很简单啊。」鹰央哼了一声,说。
「咦?鹰央医师,你知道为什么吗?」
鸿池探出身子,于是鹰央竖起左手的食指,奸诈地笑了起来。
「一定是因为小鸟不像男人,她的皮肤才没有觉得『被男人碰到』啊。好了,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很多了,明天大概就能做出诊断了吧。」
鹰央留下一脸错愕的我,大步走向出口。我花了好几秒的时间才发现自己被调侃了。
「啊,对了。我有件事忘了问。」
我还来不及发出抗议之声,握著门把的鹰央就突然对雅惠说。
「你以前有动过手术吗?」
「咦,手术?我国中的时候割过盲肠……」
听见这个毫无脉络的唐突问题,雅惠一头雾水地回答。
「这样啊。原来如此……」
鹰央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地,打开门,消失在门外。
「……到底是怎样啦。」墨田的独白在空荡的房间里响起。
我呆然地看著关上的门,这时身旁的鸿池忽然拍拍我的背。
「……干嘛?」
「就算没有被当成男人,也不用这么沮丧啦,小鸟医师。」
「什么?鹰央医师是在开玩笑……」
就在我准备反驳的时候,鸿池竖起右手大拇指,用力伸向我。
「Don,t mind!」
……你给我闭嘴。
2
「那我去帮冈崎雅惠小姐抽血啰。」
隔天中午过后,看完了
早上的门诊之后,我在屋顶上鹰央的『家』里休息片刻后,对著正在坐沙发上,一边啃著饼乾、一边看著平装版英文小说的鹰央说。
昨天晚上我去急诊室值班,这是每周一次的例行公事;而急诊室昨晚偏偏又接连有许多重症病人送来,所以我整晚几乎没阖眼。现在觉得头有点重。
「喔,麻烦你了。现在副肾皮质荷尔蒙的影响应该也已经退得差不多了吧。」
鹰央的视线没有离开书本,只对我挥挥手,接著直接将手伸向一旁盛著饼乾的盘子。我用悲情的眼神看著鹰央。
「……干嘛啦,那是什么渴求的眼神。我才不给你吃饼乾呢,这整盘都是我的。」
鹰央慌忙地把盘子抱在自己的腿上。
「我才不要。」
我刚刚才在餐厅吃完午餐。
「嗯——?」
鹰央一脸疑惑地眨了几下眼睛,樱粉色的嘴唇随即浮起笑意。
「怎么啦,你该不会因为我昨天说你『不像男人』而怀恨在心吧?」
「不是。」
再怎么说,我的肚量也没有小到把那种玩笑话当真而且生气……应该吧。
「哎呀,不用那么在意啦。反正就算不像男人,也不会对别人造成困扰啊。硬要说的话,顶多也只是自己吃亏而已。假如你更像男人一点,早就应该交到一、两个女朋友了……」
「我就说不是了!我的私人感情状况不用你操心!」
「哎呀呀,你脾气真差耶。是『那个』来了吗?」
「我没有『那个』!」
「那可不一定唷,毕竟昨天冈畸雅惠被你摸了也没事。该不会……」
「不会!」
我大吼一声之后,把手放在胸口,不停深呼吸。
我不可以随鹰央起舞,因为这个人每次都只会以取笑我为乐。
「鹰央医师已经知道冈崎小姐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这么问道。鹰央脸上轻浮的笑容消失了。
「嗯,我是已经有一个假设了,但还没脱离假设的范畴。」
「那个假设是……是说,你不会告诉我吧。」
鹰央异常讨厌公布她进行到一半的推理。
「干嘛露出那种像是被拋弃的幼犬一样的表情。等抽血结果出来,我的假设得到证明之后,我就会立刻告诉你了。明白的话就赶快去抽血吧。」
鹰央就像在赶虫子似地挥挥手。
「……我知道了,我走啰。」
我从屋顶来到六楼东病房的护理站,将注射器、止血带、止血用的胶带、酒精棉球等放在托盘上。就在我准备好所需要的器材之后,忽然想到——我可以帮她抽血吗?
虽然昨天我摸了她之后,她没有出现任何反应,但那说不定是因为副肾皮质荷尔蒙的关系。有没有可能在我帮她抽血时出现症状呢?
我还是戴著手套抽血好了;或是去找鸿池,请她帮忙抽血比较好呢?不过,观察我碰到她之后有没有出现症状,也是诊断的材料之一……
犹豫不决的我,还是拿起了托盘,走向雅惠的病房。总之先看看雅惠的状况再决定好了。
我沿著走廊前进,看见雅惠的病房前站著一男一女。其中一个是墨田,另一个是穿著西装的年轻男子。
墨田的视线越过男子的肩头,看见了我。男子也转过头来望向我。
「这位是来协助我们诊断冈崎小姐的统括诊断部小鸟游医师。」
墨田向男子介绍我。我对他点头致意。
「啊,这样啊。我是雅惠小姐公司的同事,我叫做川崎秀次。」
自称川崎的男子谦和有礼地对我鞠躬。他是个看起来心思细腻、个性爽朗的青年;他应该就是雅惠的男朋友吧。
「我叫做小鸟游,请多多指教。」
就在我这么说的时候,我听见背后传来一阵小跑步的声音。我反射性地回过头,顿时皱起眉头。一头短发摇晃的鸿池正跑向我们。
「不好意思,我听说雅惠小姐的男朋友来了。因为我刚刚在帮病人插导尿管,所以来晚了。」
鸿池还是一如往常地情绪高昂。只是插导尿管这种事情,不用说得那么具体也没关系。
鸿池走向川崎,低下头,向他伸出手。
「你就是秀次先生对吧?雅惠小姐常常提起你。我是和墨田医师一起负责雅惠小姐的实习医师,我叫做鸿池舞,请多多指教。」
「啊,你好。」川崎握住鸿池伸出的右手。
「雅惠小姐紧急住院,心里觉得很无助,请赶快去看看她吧。」
听见鸿池这么说,川崎原本表情略显僵硬的脸上便浮现了笑容。像这样与对方拉近距离,或许是鸿池的长处吧。不过当她面对我的时候,不只是拉近距离,甚至像是出拳痛殴一般……
「那我们走吧。」
墨田和川崎一起走进病房。
「啊,我先去洗个手,马上就来。刚才虽然戴著手套,但毕竟是碰到了男人的『那个』。」
鸿池往走廊的另一头跑去。
……你刚才是不是用「摸过那个的手」和川崎握手了?我不禁嘴角抽动,将手伸向门把。
病房里,雅惠正坐在病床上。她看见自己的男朋友和墨田站在一起,露出一种既害怕又高兴的微妙表情。
「秀次先生……」雅惠虚弱地呼唤恋人的名字。
「小惠,呃……你的状况怎么样?」
川崎挤出一个有点僵硬的笑容。
「嗯,我的身体没事。毕竟我并不是身体有什么病痛,而是为了检查而住院的。」
「这样啊……原来如此。」
空气中弥漫著尴尬的气氛。
「啊,冈崎小姐。就像昨天说过的,我现在想替您抽血,请问方便吗?」
我这么说,试图缓和气氛。
「呃……请问是医师您要帮我抽血吗?」
雅惠脸上带著不安的神情,看著我。我瞬间犹豫了一秒,接著点点头。
「因为昨天我碰到您的手之后,并没有什么问题,所以我想这次也有极高的可能性不会有事。而且,假如今天真的出现症状,就能证明昨天是因为使用了副肾皮质荷尔蒙,才把症状压下来的。这也是诊断所需的重要材料。假如出现了症状,我会在抽血之后立刻帮您注射副肾皮质荷尔蒙,缓解症状,请放心。」
我清清楚楚地说,试图尽量减低雅惠的不安。
雅惠思考了几秒之后,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那么请您在床上躺好。」
我走向病床,在床边单膝跪地,把止血带绑在雅惠的手臂上。
这时病房的门被打开,我的眼角余光看见已经洗好手的鸿池走进病房。我用酒精棉球擦拭雅惠血管浮起的手臂内侧后,以左手大拇指轻轻撑紧她的皮肤,以避免入针时血管偏离。接著我把注射器针头的盖子取下,将针头沿著皮肤一口气刺入静脉。
采完足够的血液之后,我松开止血带,拔出针头,用刚才使用过的酒精棉球压在穿刺处止血,再把注射器里的血液注入检查用的试管中。一般状况下,接下来只需要确认是否确实止血就好,但是这次还有另一件事必须确认。
在按压数十秒之后,我把酒精棉球移开,看著我刚才碰到她的部位。她的皮肤依然没有任何异常。
「……看来应该没问题吧。」
我观察了整整一分钟之后,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雅惠以及病房里其他的人,也都露出放心的表情。
「可是……为什么碰到小鸟游医师都没事,但昨天和那位实习医师握手的时候,却肿起来了呢?」
雅惠看著自己的右手说。
「该不会是因为你太害怕男性所造成的吧……」
就在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时,墨田用低沉的声音答道。
「因为太害怕所造成的?」雅惠皱起眉头。
「是的,没错。有可能是冈崎小姐对男性过度恐惧,使得男性碰到你的部位肿起来。」
「……有可能有这种事吗?」
雅惠带著怀疑的口吻说,而墨田用力点头。
「我们的心和身体其实是紧密连结的。根据纪录,以前曾经有个实验:首先暗示实验对象有一块烧红的铁块,但实际上却只用一根普通的铁棒去碰触实验对象的身体,结果碰触到的部分竟然出现了烫伤。」
「这样啊……」
雅惠看来并没有完全接受,只是随口回应,接著将视线转向我。
「那为什么小鸟游医师碰到我却没事呢?」
墨田眼镜下的双眼转来转去。
「这、这个嘛。这种反应需要各种不同条件……」
墨田支吾其词,用眼角余光看著我。我隐约感受到她的视线彷佛在说:「还不就是因为你不像男人吗?」是因为我有被害妄想症吗?
「小惠,不用著急。医师一定很快就会找到原因,进行治疗的。」川崎慢慢地走近床边。
「秀次先生……」
雅惠的表情变得和缓。他们看起来真是一对令人欣
羡的登对情侣。
川崎轻轻将手放在雅惠的手上。雅惠并不像我碰到她的时候那么紧张。
「那我先把血液送去检验室……」
就在我准备离开病房时,忽然发现了异状,于是把嘴边的话吞了回去。雅惠本来平静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不要!」雅惠高声尖叫,把川崎的手甩开。
「小惠?」
川崎露出讶异的表情,呼唤女朋友的名字。雅惠看著自己的右手手背,纤细的身体不停颤抖。
「啊!」我也睁大了双眼。
雅惠白皙的皮肤渐渐变得红肿,病房里的每个人都屏住气息看著这个变化,目瞪口呆。
只不过才几十秒,雅惠的手就变得又红又肿,远远看起来就像戴著一个小型的拳击手套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雅惠的表情因为恐惧而扭曲,在床上缩起身体,藏住自己的右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川崎碰了她之后,接触到的部分就红肿了起来。那的确是过敏反应,而且是非常严重的过敏。
我碰到她的时候明明都没事,为什么男朋友碰到她的时候就会这样呢……?
「小、小惠……」川崎战战兢兢地将手伸向雅惠。
「不要过来!」
雅惠在病床上后退,像是要躲开他的手。
「危险!」
鸿池大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雅惠没有注意后面,就在狭小的病床上猛然后退,于是腰部撞上了防止跌倒的栅栏,失去平衡。
川崎朝女朋友探出身子,伸出手。雅惠一瞬间虽想要握住他的手,但是就在两人指尖接触的前一秒,她却颤抖了一下,将手缩回。雅惠就在地心引力的拉扯下跌落地面。
下一秒钟,病房里传出重重的跌落声。雅惠从大约一公尺的高度头朝下跌落,无力地躺在地板上,动也不动。
雅惠的头部下方涌出一滩鲜红色的血,缓缓扩散。
「……就是这么一回事。」
我将内线电话的话筒靠著脸颊说。
「……这样啊。我知道了。那冈崎雅惠没事吧?」
电话另一头的鹰央问道。
「是的,在那之后我们帮她做了头部CT,没有发现异状,似乎只是撞到头部,引起轻微脑震荡而已。她的意识已经完全恢复清醒。」
「这样啊,那就好。」
话筒传来放心的吐气声。
雅惠从病床上跌落后,至今经过了三十分钟以上,雅惠已经回到病房。搬移的工作都是由女性来进行,我和川崎在这之间完全没有靠近她。
「那你应该已经把检体送去检验室了吧?」
鹰央在电话另一头问道。
「是,我确认CT没有问题之后,就送去检验室了。」
「那就好。等结果出来之后,应该就能做出诊断了。辛苦你了,你可以回来了。」
「啊,请等一下。」
就在我察觉她要把电话挂断的时候,我赶忙说。
「干嘛?」
「鹰央医师的『假设』,能够说明刚才发生的现象吗?为什么实习医师和男朋友碰到她的时候,接触的地方就会肿起来,可是我碰到她时,却没有任何反应?」
「不就是因为你不像男人吗?」
「鹰央医师!」
「我是开玩笑的啦,开玩笑的,别这么生气。你真的不是那个来了吗?」
鹰央在电话那头轻轻乾咳了几声后,稍微压低声音。
「不过,也不是不能说明啦。」
「真的吗?该不会是她对男性的恐惧心理对生理造成影响,引发了过敏反应吧……」
「……这是你想到的吗?」
听见鹰央犀利的质疑,我顿时语塞。
「不……是墨田医师想到的……」
「喂,你真把墨田那种人说的话当真啊?那只是个毫无根据的胡诌吧。的确,我们无法断言那种事绝对不会发生,可是那应该是在所有鉴别诊断都被否定之后,才有机会讨论的选项吧。如果你也是内科医师,就不要听信那种牵强附会的说词。」
「对不起。」
听完鹰央的教训,电话另一头的我情不自禁地缩起身体。
「对了,我想确认一下,那个叫做川崎秀次的男人在碰到冈崎雅惠之前,有没有和谁握过手?特别是跟医疗工作相关的人。」
听见鹰央的问题,我不禁眨了眨眼。
「你怎么知道?他在进入病房之前,的确和鸿池握过手。」
「和舞握手啊。原来如此……对了,那舞在握手之前,有没有做过什么医疗处置行为?」
「有,她说她之前刚帮一位男性病人插导尿管。」
「插导尿管啊。果然不出我所料。」
「咦?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吗?」
我一头雾水地问道。这么说来,雅惠第一次出现症状,是准备和川崎发生初次性行为的时候。至于插导尿管,虽然鸿池戴著手套,但是在和川崎握手之前,也曾经碰过男病人的下半身。该不会雅惠的过敏和男性的性器官有什么关联吧?我一方面觉得自己脑中浮现的想像很愚蠢,但另一方面,在重新检视这整个过程之后,也不禁觉得确实有这个可能性。
「再过几个小时验血结果就出来了,到时候我就会揭开真相。在那之前,为了预防万一,记得不要让任何人碰到冈崎雅惠。」
鹰央愉悦地说。她八成从现在就开始期待在大家面前揭发真相了吧。我很容易就能想像出鹰央在墨田面前满脸得意地揭发真相的模样。
「不要让任何人碰到她?可是她现在正在接受缝合耶……」
「什么?你说什么!」鹰央突然提高声调。
「呃,因为雅惠小姐从床上跌下的时候,头部有个很深的撕裂伤。伤口虽然被头发盖住,不是很明显,但还是缝合一下比较好……」
「笨蛋!立刻去阻止这件事!太危险了!」
一个充满焦急的声音穿透我的鼓膜。
「呃,没关系啦。我是拜托女医师来帮她缝合。有位整形外科的女医师现在刚好有空,说可以来帮忙……」
「这和男女没有关系!做了那种事情,可能会发生严重的后果……」
就在鹰央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听见一阵像是尖叫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反射性地转过去,声音是从雅惠病房那个方向传来的。
「发生什么事了!」
鹰央可能也在电话那头听见尖叫了吧,她大叫道。
「我、我不知道。只是雅惠小姐房间的方向传来了一阵像是尖叫的声音……」
我说到这里,只听见一声咂嘴的声音,电话就被挂断了。我犹豫了一秒钟,就放下话筒,拔腿狂奔。
川崎打开病房的门,脸色苍白地伫立在那儿。果然发生异状了。
「发生什么事了?」
我冲进房间,看见室内的景象,不禁瞠目结舌。
雅惠倒在地板上,她的脸完全涨红,肿了起来。她朝著天花板的双眼没有焦点,一看就知道已经失去意识。墨田、鸿池,以及整形外科的医师围在雅惠的身边,束手无策。
她会有生命危险!看见雅惠的症状,我立刻这么判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一边走近倒在地上的雅惠,一边大叫。
「我、我正准备开始缝合,只是在确认伤口……结果她就突然全身起疹子,昏倒了……」
整形外科医师手上还戴著无菌手套,硬济出沙哑的声音说。
「这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只要是女性就没问题了吗!」
川崎激动地高声问道,但是没有人能够回答。
我蹲在雅惠身旁,打开她病人服的领口。看见她的身体,我不禁倒抽一口气。原来不只是脸,她连身体都冒出了红疹。看来她全身都出现了荨麻疹。
「冈崎小姐!冈崎小姐,你听得见吗?」
我大声呼喊雅惠的名字,同时将手伸向她的脖子。
她没有回应。我的指尖碰到的颈动脉非常微弱,看来她是因为血压降低而失去意识的。这是……
「是过敏性休克(Anaphylacic shock)!」我大声喊道。
过敏性休克是由于强烈过敏反应使得血液中的水分渗出血管外,造成全身浮肿,同时使得在体内循环的血液量减少、血压降低,进而产生的休克现象。雅惠的喉咙发出彷佛笛声一般的咻咻声。
不妙!我的表情变得凝重。她的喉咙也开始浮肿,可能会阻塞气管。倘若不马上处理,她可能会窒息而死。
「鸿池!」
我把雅惠的头轻轻往后仰,确保她的呼吸道顺畅,同时回过呼唤鸿池。
「呃、是!」
本来目瞪口呆地僵立在原地的鸿池立刻站直。
「把急救车推过来!不马上处理会有危险!」
我下达指示后,鸿池立刻点头说:「是!」随即转身离去。不愧是刚完成急诊室的实习,她的反应不慢。
快,一定要及早注射「那个
」。内心的焦躁催促著我。
就在鸿池将手伸向门把的瞬间,拉门猛然开启。看见站在门外的人,我睁大了双眼。
「鹰央医师?」
站在那里的是气喘吁吁的鹰央,她的左手握著一支小小的注射器。
「是过敏性休克对吧?」鹰央一边跨著大步走过来,一边大叫。
「没错!」
我也大叫回应,同时将雅惠的病人服掀开,将她的右肩露出来。我确信鹰央手中的注射器,里面装的一定就是「那个」。鹰央只不过是在电话的另一头听见尖叫声,就预料到这个状况,立刻赶来。既然如此,她手上的东西绝对是「那个」不会错。鹰央不可能误判这个情况。
鹰央滑坐在我的身旁,坐稳后,用嘴巴咬开注射器针头的塑胶盖,毫不犹豫地将针头刺进雅惠的右肩。
针头深深地刺进雅惠的三角肌,鹰央用力一按,注入注射器的内容物。
「什么?你替冈崎小姐打了什么?」
墨田歇斯底里地大叫,但鹰央只是默默地凝视著雅惠。
鹰央的态度震慑了众人,现场没有人开口,病房里充满一触即发的紧张感。我咽下口水,继续凝视者雅惠。
忽然,雅惠原本失焦的双眼逐渐恢复了意识。
「什……什么?」雅惠用沙哑的声音说。
「啊,太好了……」
川崎用双手捣著脸,松了一口气。雅惠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躺在地上,左右张望。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她脸上的红肿也消退了。
「鹰央医师,你好厉害喔。你刚才帮她打了什么啊?」
鸿池兴奋地跳了起来,这么问道。
「当然是用来治疗过敏性休克的药啊。皮下注射肾上腺素。」
没错,当病人发生过敏性休克时,首要之务就是替病人注射肾上腺素。
「肾上腺素具有收缩血管作用与强心作用,可以提升过低的血压。此外,它还能够扩张气管,预防气管阻塞,抑制*过敏介质的释放,治疗过敏症状。」(译注:inflammtory mediator,体内引起发炎及过敏反应的物质。)
鹰央略显得意地对鸿池说明。
「我、我……怎么了?」
雅惠坐起身,看来意识已经完全清醒。
「啊,不要太勉强。你刚才因为出现激烈的过敏反应,陷入休克状态,丧失意识。我虽然已经帮你治疗了,但还没有完全好。接下来你必须打点滴,注射*抗组织胺药以及肾上腺皮质类固醇。」(译注:Antihistamine,能够阻断身体各部位接受组织胺效应的药物。)
听完鹰央的说明,雅惠皱起了眉头。
「过敏反应……?可是我没有被男性碰到啊……」
「对呀,我有注意不让男性进入病房,但为什么会发生全身性过敏反应呢?」
墨田也和雅惠一同表示不解。
「这和男性没有关系。你似乎一直以为过敏反应是因为被男性碰到才产生的,但那是你的误解。原因并不在此。」
鹰央故作神秘地说。
「您知道原因了吗?请告诉我!拜托您!」
雅惠探出身子,大声喊道。但是鹰央却摇摇头。
「现在必须以治疗为优先。而且我还有一个想要确认的地方。喂,小鸟,快帮她上点滴。先去把点滴器具拿来。」
「啊,是……」在鹰央的指示之下,我站了起来。想要尽快听到说明的心情,我当然也一样,但目前的确应该以治疗为优先。我叫了鸿池,和她一起去护理站拿打点滴所需的器材。
十几分钟后,鸿池在雅惠的手臂上打好点滴,抗组织胺药和肾上腺皮质类固醇随著大量的输液注入她的体内。
治疗产生了效果,躺在床上的雅惠全身的红疹几乎全部消退了。
「可以请您说明了吗?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是再也忍不住了吧,雅惠稍微加强语气说道。然而鹰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从白袍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扔向我。
「咦?无菌手套?」
我反射性地接住后,看见自己手上的东西,不禁歪头表示疑惑。这是在动手术时使用的无菌手套,为了不让细菌附著,所以会用纸包起来。我拿著它,抬起头来看著鹰央。
「呃,这是……」
「治疗还没结束吧。她头部的伤口还没有缝合,你去帮她缝合。刚好器材都还在那边,还没有使用。」
鹰央指著病床旁的小推车上那份还没使用的缝合器具。
「咦,可是……」
我疑惑地看著躺在床上的雅惠,她的表情也很僵硬。毕竟刚刚就是因为正准备缝合,她才出现致命的过敏反应,因此也无可厚非。
「等一下,刚才不就是因为要缝合才产生全身性过敏反应的吗?这样很危险吧!」
墨田像是帮雅惠说出心声一样,大声地说。
「不用担心,应该什么都不会发生了。万一出现过敏症状,我也可以立刻帮她治疗。这也是诊断所需的步骤。」
鹰央清楚明瞭地说。雅惠咬著嘴唇,思考了几十秒之后,担心地问道:「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相信我。」
鹰央挺起胸膛,雅惠再次思考了几十秒,便轻轻颔首。
「如果这样就可以知道原因的话……」
「好了,小鸟,病人同意了。赶快缝合吧。」
在鹰央的催促之下,我望向站在病房角落的整形外科医师。
整形外科医师用手势对我示意:「请便」看来她也想把这份工作推给我。我轻轻叹口气,走近病床,准备戴上鹰央给我的无菌手套。不知道为什么,这双手套比一般的手套还要卡,很难戴上。
好不容易戴好手套后,我低头望向躺在床上的雅惠。雅惠的脸上浮现一丝恐惧,但仍然用力地点头,像是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从缝合器具中里拿起一条中央开了洞的无菌洞巾,将洞口对准伤口,把洞巾盖在雅惠的脸上。接著我仔细地消毒需要缝合的部位,再把她的头发拨开,检查伤口。
她的头发下方有个大约五公分的撕裂伤。我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指,触碰伤口。刚才整形外科医师似乎才刚碰到伤口,她就立刻出现全身性过敏反应,这次真的没问题吗?
不过我的担心似乎是杞人忧天,伤口周围并没有出现荨麻疹,雅惠的身上也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我小心翼翼地继续处理伤口。
我用利多卡因(Xylocaine)进行局部麻醉后,便拿著持针器和镊子开始缝合。毕竟我本来也是外科医师,这种简单的缝合一下子就完成了。
我大概花了三分钟左右就缝合完毕。我深深吐了一口气,把器具放下,接著把雅惠脸上的洞巾掀开。
「咦?已经缝好了吗?」雅惠眨眨眼。
「对,已经缝好了。你的身体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是,没有……」
雅惠低头看著自己的身体,带著不敢置信的表情轻声说。
突然间,我的背后传来啪的一声。我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只见鹰央将双手合在胸前。
「这样一来就真相大白了。」
鹰央带著满脸的笑容,竖起左手食指,看著雅惠。
「你是乳胶过敏。」
「乳胶……?」
雅惠一脸惊讶,重复说著那个单字。
「乳胶过敏啦。乳胶是天然橡胶里所含的成分,你是对这个东西过敏。医疗用的手套大部分都含有乳胶,所以刚才那个整形外科医师戴著手套接触你的伤口时,你就产生了全身性过敏反应。这是因为相较于接触皮肤,过敏源接触到伤口或黏膜时,引发的过敏反应往往比较强烈。」
鹰央左右摇晃她的左手食指。
「可是,小鸟医师刚才也是戴著手套缝合,为什么没有出现过敏反应呢?」鸿池歪著头问道。
「我刚才给小鸟的手套,是专门给乳胶过敏的人使用的、不含乳胶的手套。毕竟有许多平常必须使用医疗用手套的医疗相关人员,也是乳胶过敏者啊。」
「可是我并不是医疗相关人员,也没有用过医疗手套啊……」
听了鹰央的说明,雅惠反驳道。
「你说你以前动过盲肠手术对吧?我想那个手术恐怕就是引起过敏的原因。虽然这种例子极为罕见,但的确有人是因为动手术的时候,医师戴著医疗手套的手接触到内脏,才引发乳胶过敏的。」
雅惠睁大了双眼,用手摸著自己右下腹以前开盲肠的伤口处。
「等一下!那也很奇怪啊。因为冈崎小姐在和那位男实习医师握手的时候,还有川崎先生碰到她手背的时候,冈崎小姐都产生了过敏反应,但他们两位当时都没有戴手套啊。」
墨田用尖锐的声音说,试图否定鹰央的说法,但鹰央却从容不迫地嗤之以鼻。
「不,那一点也不奇怪。通常医疗用手套的内侧都附有粉末,让内侧变滑,方便使用者穿戴。那些粉末里也含有乳胶。实习医师在和她
握手之前,曾经处理过病人的伤口,手上可能沾著粉末吧。所以握手的时候,她就对那些粉末起了过敏反应。」
「那个……我也没有戴医疗手套……」
本来一直默默地听著对话的川崎,战战兢兢地开口说。
「你确实没有戴手套,但是你今天在进入病房之前,曾经和舞握手对吧?」
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到,鸿池指著自己说:「咦?我吗?」
「没错,舞在握手之前,帮病人插了导尿管。当然,在插导尿管的时候,她戴著手套。也就是说,你和舞握手的时候,舞手上的粉末沾到你的手上,而你又用那只手触摸了冈崎雅惠,所以才会引发过敏反应。」
鹰央说完之后,带著得意洋洋的表情看著墨田。墨田撇著嘴,露骨地转开视线。
所以我就叫你不要随便挑衅别人嘛。
「好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听见鹰央这么说,雅惠战战兢兢地开了口。
「那个……昨天和今天发生的过敏,或许正如医师的说明……可是之前的……」
「嗯?喔,对了。我记得你第一次出现症状,是你和男朋友第一次尝试性行为的时候对吧?」
「呃……这……」
听见鹰央毫不修饰的说法,雅惠一时语塞,低下了头。
「咦?不是吗?」
鹰央一脸不可置信地看著雅惠。正因为她本人没有任何恶意,所以感觉起来才更恶质。
「不,您说的没错。」川崎像是要保护女朋友似地,用有点僵硬的声音大声说。
「你们有做避孕措施吗?」
听见鹰央再次拋出的这个直接无比的问题,川崎表情难看地沉默了下来。
「怎么了,你没听见吗?我在问你,你们在试图进行性行为的时候,有没有做避孕措施?」
鹰央像是追问似地又重复了一次问题。川崎的表情变得更僵硬了。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真没礼貌!」
墨田用尖锐的声音指责鹰央。
「什么啦,干嘛突然骂人。我是在问那个男的问题,不要打扰我。这也是诊断所需的。」
「我是说你的问题太没礼貌了!讲话的时候要稍微包装一下!」
「语言又不是物质,要怎么包装?」
「唉,真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这是一种比喻!比喻你懂吗!你真是个永远无法沟通的孩子耶!」
唉,又开始了。我不能让她们在病人面前继续露出丑态。我抱著必死的决心插进两人中间。
「……有。」
就在我向前跨出一步的瞬间,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鹰央和墨田同时转过头去,看著声音的主人——川崎。
「你说什么?」
鹰央问道,川崎像是有点生气地摇摇头。
「我说我们有避孕。那又怎么样呢?」
「那就是原因啊。」鹰央微笑著说。
「原因?什么的原因?」
「你们每次准备进行性行为的时候,冈崎雅惠的身体都会产生异常,原因就在于你们用来避孕的保险套。」
听见鹰央兴高采烈地这么说,川崎的眼睛瞪得老大。
「有些保险套里也含有乳胶。如果使用它,或是用碰过它的手接触到病人,也会引起过敏反应。另外,假如多次反覆接触过敏源,过敏的症状通常会愈来愈恶化。也就是说,过敏症状在你们反覆尝试进行性行为的过程中逐渐恶化,所以才产生恐惧感。以上就是这次事件的真相。」
鹰央依然用非常直接的词句说明,但现在没有任何人指责她。因为听见她漂亮地揭露的这个真相,每个人都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那么,我……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呢?有办法治疗吗……?」
雅惠的表情因为不安而扭曲,用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首先我会看血液检查的报告,确定是乳胶过敏。因为你刚刚产生了全身性过敏反应,所以我建议你至少住院观察两、三天比较好。不过我想出院之后,你就可以像平常一样生活了。毕竟生活中含有乳胶的东西并没有那么多,只要小心一点,应该就能完全预防过敏。」
雅惠和川崎同时露出放心的表情。
「另外,为了预防万一出现全身性过敏反应,你可以先准备好自己注射的肾上腺素。你可以在住院的时候先学会怎么使用,出院之后就随时备在身边。」
鹰央说完之后,雅惠感动万分地捣住嘴巴。
「……谢谢您。」雅惠的声音从指缝间传出。
「至于因为误解而对男人产生的恐惧感,就不是我的专业了。你就去找站在那边的墨田商量吧。不过,市面上也有不含乳胶的避孕用品,与其去找精神科医师,还不如请男朋友换个避孕用品比较快。」
听见鹰央带著邪恶的笑容这么说,雅惠红著脸,低下了头。
……这个人与其说是不够纤细,倒不如说单纯像一个大叔嘛?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鹰央转过头来看著我。
「怎、怎么了?」
「太好了,不是因为你不像男人,所以才没出现症状呢。」
*
「喔,检查结果出来了。小鸟,快起来。」
「唔……?」
鹰央的声音叫醒了我,我猛然坐起上半身,左右张望。我在鹰央『家』的沙发上。
啊,对了,我在这小睡了一下。随著头脑愈愈清醒,我慢慢掌握状况。我望向挂在墙上的时钟,现在刚过下午六点半。我大约睡了一个小时左右。
得知「男性过敏」的真相之后,我和鹰央看完下午门诊,就决定在这个『家』里等雅惠的血液检查报告。只是因为我昨天去急诊室值班,几乎彻夜未眠,疲劳已经到达极限,所以在得到鹰央的同意后,就在沙发上小睡片刻。
「报告出来了吗?怎么样?」
我摇一摇沉重的头,站了起来。我绕过『书树』,走向鹰央,站在她身后看著萤幕。
「真是的,竟然在别人家里睡得那么熟。你看,果然不出我所料。」
鹰央抬头看著我,露出得意的表情。不知为何,她手上拿著一支黑色麦克笔挥来挥去。
萤幕上显示著过敏检查的结果报告,在「乳胶」的项目出现了明显的过敏反应。
「真不愧是鹰央医师。」
我耸耸肩说。
「这么点小事,当然啰。从各方面来观察,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可能性了吧。」
问题是一般人根本什么都想不到啊。我只能苦笑。
「那么,既然检查结果也出来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刚值完班,我真的好累。」
听我这么说,鹰央抬头看著我,露出了奸笑。
「怎么了?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我在睡觉的时候流口水了吗?
「不,没有。不过,因为你不像男人而没有出现过敏反应的假设,还挺有趣的嘛。」
干嘛又提起这件事啊……
「不够像男人都是我的错啊。」
「我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嘛,不要那么生气。对了,你要不要试著留胡子看看?应该会变得比较像男人喔。」
鹰央哈哈笑著说。
「……我才不要。反正我也不适合。」
「说的也是。嗯,真的完全不适合呢。」
你也不用说得这么武断吧……
「不用你操心了。那明天见啰。」
「嗯,路上小心喔。」
看著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很好、举起一只手的鹰央,总觉得不太对劲。我离开了『家』。
几分钟后,我坐上我的爱车RX-8,看见后照镜里的自己,不禁失语。
「啊,被她摆了一道!真是太大意了!」
嘴巴四周被黑色墨水涂满的我大声叫道。我还在想她为什么要一直偷笑呢,原来是做了这种像小学生一样的恶作剧啊。
这该不会是油性的笔吧。我用放在旁边的宝特瓶矿泉水沾湿手帕,擦拭嘴角,于是「胡子」便消失了。就在这时,我的裤子口袋传出了爵士乐声。
「谁会在这时候打来啊。」
我停下擦掉胡子的手,拿出手机。看见液晶画面上显示的号码,我的心脏猛烈地跳了一下。
「纯正医大综合诊疗科医局」。
萤幕上出现这些字样。我用颤抖的手指按下「通话」按钮。
「小鸟游吗?」
电话的另一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很耳熟——是综合诊疗科的医局长。
「是,我是。」我僵硬地答道。
「关于之前的那件事,你……」
医局长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彷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所以,你明白了吗?」
医局长说完后,向我确认。我没有办法立刻做出回覆。
「小鸟游,你明白了吗?」
「是、是的。我明白了。」
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连自己都觉得怪。
「
那就好。正式的命令晚点会寄给你,你先做好准备吧。我已经联络你们医院了。」
「……是。」
听见我的回答,对方留下一句:「那就这样了。」就挂断了电话。
我拿著电话的手无力地垂下,仰头看著车顶。这时我的手机再次传出爵士乐。
又是医局长吗?我这么想,于是没有确认对方是谁,就直接按下了「通话」键。
「小鸟游医师!」
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年轻女性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是谁了。但是平常听到会让我很开心的这个声音,此刻我却不太想听见。
「是真鹤小姐吗?」
「对,我是真鹤。」
鹰央的姊姊——天久真鹤很快地说。
「我刚才接到纯正医大的联络,那件事……」
「……是,我也刚刚才接到通知。」我用郁闷的声音回答。
「……鹰央知道这件事吗?」
「还不知道。我打算现在去屋顶告诉她。」
「那个……我是不是也一起去比较好?」
真鹤担心地说。我思考了几秒之后,回答:「可以麻烦你吗?」
「……我马上去屋顶。」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挂上了电话。我深深吐了一口气,把手机收回口袋,擦掉脸上剩下的「胡子」。我确认全部擦乾净之后,便从RX-8下来,走向医院。我的脚步就像铐著脚镣一样沉重。
我抵达屋顶时,真鹤已经站在『家』门前了。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不,别这么说。呃,小鸟游医师,你没事吧?」面对我的道歉,真鹤露出了担心的眼神。
「我没事。走吧。」
我的声音微弱得丢脸。我敲一敲『家』的门,里面马上传来鹰央的声音:「谁啊?」
「是我,小鸟游。我可以打扰一下吗?」
「喔,小鸟啊。可以啊。」
我打开门走进房内,鹰央就像平常一样躺在沙发上看平装英文小说。
「怎么啦?你是想抱怨胡子的事……姊姊怎么也在?」
鹰央惊讶地眨眨眼,把书放在一旁。
「那个,鹰央医师,我有话想跟你说。」
「怎么了?是胡子的事吗?你跑去向姊姊告状也太狡猾了吧。我用的是水性笔,应该很轻松就擦掉了吧?其实我本来想用油性笔的,但我可是在动笔的前一刻改变了心意耶。」
干嘛说得一副有恩于我的样子……
「鹰央医师,我不是要说胡子的事情。」
听见我这么说,鹰央放心地吐了一口气。她可能以为自己又要被真鹤骂了吧。
「鹰央,胡子是什么事情?」
「没有,姊姊,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
鹰央的双手在胸前慌张地挥动,真鹤怀疑地眯起眼睛,不过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没错,现在不是追问这种事的时候。
「所、所以你们两个人一起来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鹰央像是想要转移话题一般连珠炮地说。我和真鹤对望了一眼。
「小鸟游医师,需要由我来说吗?」
真鹤小声地说,但我摇摇头。这件事情我必须亲口告诉她才行,不管有多么难以启齿……
我走向鹰央,直视著她那像猫一样的眼睛。
「鹰央医师,请听我说。」
「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可能就连不懂察言观色的鹰央也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吧,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不安。我吞下口水,双手握紧拳头。
「鹰央医师,我刚才接到医局的通知,三月底我就要离开这间医院,回到大学附设医院去了。再过一个月,我就不会在统括诊断部了。」
鹰央瞪大了双眼,眼角彷佛快要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