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木健介是杀人魔──
立井回到东京时,原本半信半疑的杀人疑虑已经变成确信。高木不止杀了吉田真衣的母亲,还杀了他的亲生父亲与荣田重道吧。
立井只能这样推论了。
一开始他认为可能是监禁或绑架,因此他彻底寻找了与高木健介相关的人物。现在他不得不推翻这个想法了。
想像往坏的方面进展。
高木健介至今仍失踪的理由占据了立井脑海。
说不定──高木是因为还要杀人才继续潜伏。
立井认为就算是高木,也无法持续躲开国家权力的追查。他为了争取时间而利用立井,并锁定了下一个目标──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
但只要高木健介杀害了下一个目标,两个人的生活便将告吹。
高木健介将遭到逮捕,立井也会因协助而被问罪。
立井必须阻止状况发展到这一步,这是为了他自己,更是为了高木。
当然,若所有事情都只是立井杞人忧天就没问题。
无论怎么做,必须再次见到高木的现况仍不会改变。
调查无法进展。
直至目前为止,立井都像是顺著潮海晴的小说情节那般追查高木的人生。若《锈蚀双翼的孩子们》描写无户籍儿童时代的孤独、《踏上通往无意义夜晚之旅》描写与吉田真衣相遇,那么接下来该注意的,应该就是潮海晴的第三作《桩子》的内容了。
这部作品没有像是故事主轴的内容,只是描写了一位离家出走的少女与保护他的少年一起度过的四个月生活。从一开始到最后,他们都没有离开住处,文章充满难以宣泄的寂寥。读著读著就会让人觉得很丧气,并且赫然发现自己忘了呼吸。这就是潮海晴的精髓──封闭到令人绝望。
这应该也是以高木和吉田真衣的人生为样本吧。
十九岁的高木健介与十二岁的吉田真衣同居。以小说家身分出道前的高木健介,与从儿童保护设施离家出走的吉田真衣,至少同处了四个月时间。
但在那一年之后,高木健介开始与立井润贵同住。
这中间的一年空白充满谜团──
立井推测,这边或许有能够找出高木健介的提示。
他与伊佐木道别之后,回到东京住处,重新调查室内,以冷静的态度面对两天没回来的自家。与高木健介同住的这间电梯大楼房是两房两厅格局,对于几乎没有个人物品的高木健介而言,一个人住这里确实会有空房。
──三年前他与吉田真衣一起住在这里吗?
否定。
──房租太贵了吧。
高木健介与吉田真衣开始同住时,他还没出道成为小说家,应该没有收入,当时他们租得是更便宜的房子吧。之后,高木出道成为小说家,收到小说版税之后,才决定搬家。
他跟吉田真衣分居了吗──?
如果她有租房子,房租是高木支付的吗──?
立井翻开以高木健介名义申请的银行帐户存摺,发现一直以来每个月都有约四万日圆左右的转帐记录,转出对象是个人帐户,而且是立井没有印象的名字。每个月四万日圆这笔数字让立井曾想过是车贷或者养育费一类的,但这两样都与立井至今追查到的高木形象不甚符合。
除了这间电梯大楼房之外,高木果然还有租其他房子吧。
立井紧紧握拳,觉得又更接近高木一步──但立刻放开了手。
房里没有任何像是租赁契约的文件。
如果说高木健介另有秘密房间,立井也没有方法可以找到。
他已经没有可以继续追查的线索了。
来到警察署后,与之前同样的壮硕中年刑警及纤瘦的年轻刑警出来接待。此案似乎正以他俩为中心展开调查。
即使来第二次了,立井仍无法适应审讯室的气氛。进房的一瞬间,甚至有种轻微晕眩的感觉,导致脚步踉跄了一下。
「你累了吗?」中年刑警笑著说。虽然讲电话时的语气客套,但实际见面时似乎不是如此,讲起话来比前一次还装熟。
中年刑警坐到立井对面,年轻刑警则在房间一角待命。立井重新观察了中年刑警的脸孔,发现他的表情感觉柔和了些。原本得意地鄙视立井的态度已不复见,并且挺直身子,表现出打算好好听立井说话的态度。
「高木健介,首先要跟你说的是,你的不在场证明获得了证实。」
中年刑警一开口就先说了这个。
看样子于警方推定的犯罪时间,「高木健介」人在池袋酒吧内用餐一事已获得证实。同时也确认了包括在这之前与之后搭乘地下铁的纪录,以及更之前在大学图书馆开会的状况。
立井露出笑容,心想当然是这样。
并且暗暗地放下心来。
原来如此,因为实际犯罪的可能性已经消除,所以刑警才改变态度吧。
刑警先低下头表示「抱歉,之前怀疑你」后,才接著说明:
「也就是说,这次溺死的尸体是因为意外而死,或者是有某人假冒了『高木健介』这个名字犯罪。」
看来下一步是这样推测。
刑警首先问了立井有没有得罪人,以及有没有人可能假冒高木健介这个名字。
因为洗刷了犯罪嫌疑,让立井心有余力,每个问题他都没有否认,只给出了感觉最合理的暧昧答案,彷佛没有招惹过任何人那样。
「那间房。」刑警突然说道。
口气尖锐有如刀割。
「一个人住算很大吧,除你之外还有谁住在那里吗?」
这问题足以让立井脸上装出的笑容消失。
刑警的手臂搁到了桌上,拳头就在立井眼前。
虽然不是嫌疑犯了,但似乎仍被怀疑与案情本身有关。
「我把工作与就寝的房间分开。」立井斩钉截铁回答。
警方已经知道「高木健介」是一位小说家,立井说出收入与房租,并强调如果是自己毫无疑问住得起这间房。刑警同时问起两支手机,立井则表示分别是私人用与工作用。而很凑巧的是高木除了与责编之外没有其他联络对象,立井的手机里面只有大学同学的联络方式,即使被拿去察看也说得过去。
「嗯哼。」刑警讨厌地歪了歪嘴角。「那么,安眠药是自用吗?」
出乎意料的发言让立井反问:「安眠药?」
「你在网路商店订购了国外的安眠药吧?」
高木连这种东西都有准备吗?
立井只简短回答说是拿来当作小说参考资料用。
他开始冒汗,嘴唇也变得乾燥,不禁轻轻咬了咬。彷佛想遮掩嘴角一般搔了搔鼻子,并回视有如正监视著自己一举一动般窥探过来的刑警。
警方该不会──
刑警完全不为立井的目光动摇,持续追问:
「你的邻居表示『在一名青年外出之后隔壁也有生活噪音传来,我一直以为那一户住了两个人』。你怎么看?」
立井说这是错觉吧。实际上可能是警察在套话,因为他们家那栋建筑并不会产生生活噪音并影响到邻居。
原本立井想说应该只是刚好朋友来玩──但闭上了嘴。
如果随意认同,警方接下来一定会逼问朋友的名字,这下就没办法回答了。
立井于是强调是邻居错觉。
刑警观察立井的眼光冰冷,至少不是看待一般良善市民会有的眼神,所以立井完全不能回错话。
「我说高木啊。」声音低沉而铿锵有力。「你在包庇谁对吧?」
问题直接。
果然怀疑立井是共犯──
立井虽然努力不表现在脸上,但他不确定能不能瞒过刑警的法眼。他不禁在内心叹息,刑警已经接近真相了。
「你有证据吗?」只能尽全力虚张声势。
所谓慢慢凌迟就是指这种状态吧。
刑警哼了一声。
「没有。但是看你的态度就知道了,尤其是看著受害者照片时的眼神。」
嘲笑一般的语气让立井身体发冷。
虽然他拚命想假装没事,但早就被看穿而显得滑稽。
「只凭想像无法逮捕吧?」
这根本是垂死挣扎。
只能抓著这点反驳。
「那是当然。」刑警拍了拍膝盖笑了。「如果搜索了你家,那又另当别论了。」
立井背部冒汗。
刑警表示,只要法官开出搜索票,警察就能随意搜索民众的住宅。
得意地如此说明的刑警把脸凑了过来,呼出满是菸味的气息。
「你要怎么办?这时候自白还是等我们去搜索你家?哪一个比较好?」
立井觉得自己双腿快要没力了。
两个选项都是死路一条。
如果自白,就必须说出立井借用高木身分证的诈欺行为;但若自家遭到搜索,高木健介的个人物品就会被搜出。只要犯罪现场有留下一个高木健介的指纹就无法开脱了。
理性静静地告诉自己。
──背叛一个连说明都没有就消
失的杀人魔也无所谓吧。
──那个人救了自己的理由也可能不是基于善意,而是为了制造杀人时的不在场证明啊?
喉咙乾燥。
好不容易吐出的声音无比乾哑。
「我没有包庇任何人。」
刑警稍稍睁开了眼,发出类似感叹的声音,并有些取笑般地说「真顽固呢」。
立井挺直背。
「搜查家中?好啊,可以拿来当写书的题材。尽管凭著没有根据的想像去做吧,如果什么都没有查到,恕我今后以非虚构作品将这段内容出版成书。」
「你真难搞。」
刑警用拇指搔了搔自己的下巴。
「如果你没有涉及杀人,是不会判处太严重的刑罚。但如果你协助杀人犯逃亡又另当别论了,你有自觉吗?」
「天知道?」
「不要逞强。哎,你好好想清楚。」
刑警每说一句话就提高了一点音量。
「犯人迟早会被捕,届时犯人将需要人在一旁支持,如果连你都被捕了那该怎么办?还有逃亡中的犯人该怎么生活?有逃亡资金吗?一旦钱用完了,犯人就会再次犯罪,并因此加重罪状或者又会为了杀害某人而潜伏。我说高木,你这样做是帮助对方吗?如果真的爱对方,不就该让对方好好赎罪吗?这些话有没有打动你的心?还是你觉得这只是说得好听而嘲笑呢?你说啊?」
刑警快嘴说完,重重一拳砸在桌上。
立井在双腿灌注力量静静地捱住这些诉诸情感的话语。刑警所说的话有一部分精确地掌握到了真相,立井有股想要托出一切的冲动,但忍了下来。
刑警于是改变方法,开始说明受害者荣田重道的身家。述说的尽是些引人同情的内容,例如荣田重道过去虽然犯过错但顺利更生在餐饮店工作。虽然单身老家的父母仍健在,尽管薪水不多还是持续给父母孝亲费。连腰都挺不直的年迈夫妇知道荣田重道死亡的消息后,似乎悲伤地哭泣了,并且直到现在都在等待警察捎来将犯人逮捕归案的消息。
这种彷佛认为荣田重道是可怜受害者的说法让立井浑身发热,他知道自己动了气。
「我说高木,你怎么看?」刑警继续说道。「你对荣田重道的父母有什么感想?」
「这还用说。」立井反射性出口。「除了『活该』之外没别的了。」
「啊?」
刑警彷佛说不出话般抽了一口气。
「你认识荣田重道吗?」
立井失言了。
他虽然急忙摀住嘴,但已经太迟了。立井曾对警察说过「不知道荣田重道是谁」,但刚刚这发言明显表示跟荣田重道有关系。
刑警茫然看著立井,在后面的年轻刑警也从低头看著的文件抬起脸回头。
──糟糕了。
这样他们就会更接近真相一步,自己涉及杀人的嫌疑就更重了。
「……你刚说的也太天差地远,很可笑。把名字丢去网路搜寻就能查到荣田干过的恐吓案件,而我只是记住了这些。」
说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
立井露出自暴自弃般的笑容。
「就是因为找不到证据,所以只能仰赖自白了对吧?你们这种做法很困扰,冤罪不就是在这种先入为主的认定之下产生的吗?」
话语空虚地回荡。
刑警的声音与方才咄咄逼人的感觉相反,显得平静。
「……高木健介,我能说的都说了。明天你再来这里一趟。」
尽管立井主张没什么好说的了,但刑警并不接受。
刑警将手放在立井肩上,相当沉重。
「好好烦恼过后,再让我听听你的答案。」
之后等笔录做完,让立井签过名之后便放走了他。跟第一次审讯不同,对方没有反覆询问同样的问题。
立井无力地回应后,离开警察署。
虽然感觉到背后传来同情目光,但他一次也没回头。
每次被审讯都会露出一点马脚──
立井边自嘲边回到家,虽然审讯问了很多,但时间上连一小时都还没过去。
离开警察署后,吹了风的身体感觉阵阵寒冷,立井才察觉自己竟流了这么多汗。他在自动贩卖机购买运动饮料,一口气喝光。
并默默地认为自己应该撑不过下一次审讯。
或许负责刑警不是采用长时间控制并迫使立井自白就范的方针,而只是以刀刃般锐利的话语割伤他、让他承受无法愈合的伤势后释放,简直就是活活凌迟。如果是这样,被纠缠好几个小时问到烦躁可能还好一点。
『他那反应看来是对荣田重道怀恨在心,是受害者家族吗?』『犯人是为了高木才杀害了荣田吗?』『嗯,高木毫无疑问包庇了什么人,只要证据确凿,就准备搜索住家吧。』『好的。』『嗯,我看他那样子应该快要自白了,只要下次亲切一点,很快会沦陷。』
刑警之间这般对话的情景浮现于眼前。
他们没有发现高木与立井交换了,但确实逐渐揭穿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再加上某种可能性严重扰乱了立井内心。
『又会为了杀害某人而潜伏。』
立井有与刑警相同的预感。
让父亲死于火海,让吉田的母亲摔死,让荣田重道溺死的高木健人打算继续杀人──确实很有可能。
但该怎么阻止他?自己明明连高木的下落都不知道。
无计可施──
与高木健介和吉田真衣有所交流的人全接触过了。
目前没有他们曾经住处的线索。
警察一步一步接近真相。
心情非常绝望,分身生活终于要走向终结。
回家后,立井坐在客厅桌子上。
闭上双眼,至今与高木共同生活的点滴历历在目。立井打工完回家之后,可以听见高木房里传来敲键盘声。在客厅看了一会儿书后高木现身,询问他书本的内容。偶尔立井邀请高木去外面喝一杯,只见他带著苦笑带开话题。他说过自己不习惯爱喝酒的人之类意味深长的话,但没有说明详情。现在的立井大概可以猜出他爸爸应该是个酒鬼,但过去的立井并没有深究,只是回头继续看书。而高木这时表示希望立井阅读他的原稿,结果两个人聊起小说中的描写直到天亮──
这样的光景浮现眼前又闪逝而去。
立井不禁嘀咕,为什么?
这两年不是过得不错吗?我虽然不懂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但应该不全是坏事啊。
高木,为什么,为什么你──
即使反覆提出疑问,脑中浮现的却是被荣田重道毁坏的自己一家。
•••
当时还是高中生的立井,曾茫然地想过人类的愿望是什么。
自己的愿望是活得正正当当。
身为一个人的正当,身为高中生的正当,身为班上同学的正当──希望能在多不胜数的尺度之中做一个被认同的存在。即使这些正当有时很压迫,强行要求他人会被白眼认为是跟不上时代也一样。
有力量、可靠的男性;兼顾恋爱或社团活动的高中生;亲切地支持烦恼中的同学──如果被人指示「要这样」应该会想反抗吧,但人有时候无法逃离「想要这样」的愿望。立井虽然想在中学时的青春期经历一段破天荒人生,但那也只是正确地想像出来的破天荒模样罢了。
他不觉得羞耻。
每个人应该都抱有类似的愿望,只是程度上有差别。
至少立井的家人是这样。
父亲为了扛起这个家而努力工作,母亲做好家管。当社会风气开始导向男人也要做家事时,父亲尽管不擅长家事,也会帮忙洗衣服。立井不仅努力念书,偶尔也会去帮忙家业的外送工作。虽然不会每天说,但每个家人应该都爱著彼此,大家一起打造出正当的家族形象。
这并不是被人要求,所以不觉得辛苦,甚至很舒畅。
但因为荣田重道的关系,家族形式开始变化。承受执拗威胁的父亲收掉长期以来经营的外送店时,家族的正当形象开始崩解了。
父亲没办法很快找到下一份工作。
立井并不知道他都去找了些什么工作,但每天晚上缩著身子喝酒的父亲似乎很尽力求职了。只是个高中生的立井无法想像只有自己开过店的五十多岁男人,在就业市场上究竟是被人怎样看待。
父母都为了不让立井担心而佯装开朗,但立井知道他们偶尔会铁青著一张脸看著银行存摺。
他不得不说。
即使这么做与他心中理想的儿子形象有落差。
某天晚上,立井对一脸烦躁地看著电视的父亲说道:
「我不上大学了,毕竟不是很想读书。」
这是谎话。虽然立井还没想好要就读什么系所,但希望自己能在大学专攻一门学问,并能因此自豪。
父亲开朗地笑了。
「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好好去念书吧。」
并坚强地如是说。
结果立井还是依赖了父母、相
信父母,并为了回应父母的期望而努力学习──扮演著正当的儿子形象,没有发现这么做是强迫父亲做到同样的正当。
立井在偶然进入房间时,发现父亲的新事业是什么。
「轻松简单,谁都可以成为大师的网路投资讲座」。
以此为号召的资料放在桌上。
父亲不是参加讲座──而是担任讲师。
稍微翻阅了一下资料,立井马上理解那是怎样的工作。
父亲谎称自己是东大经济系毕业,并开设了以家庭主妇为客群的投资讲座,以免费指导为名目,让肥羊做出等于赌博的投资。若投资成功便会收取讲座费,失败就让对方购买教材。
这是高中生也能理解的下流生意,跟诈骗没两样。
理智上能理解。
他想当一个正确的父亲,想完成扛起整个家的使命。
──如果假装没看到,还可以保住这个家。
自己扮演理想的儿子,父母也可以完成各自的任务。只要闭上双眼,离开父亲的房间便可。
但是,立井脑中有著一位恐吓他人的男子存在。
从弱者手中榨取金钱的下三滥声音。
所以立井──以污辱蔑视的话语咒骂回到家的父亲并揍倒了他。
立井润贵亲手毁了这个家。
在剧烈争吵过后,父亲选择了失踪。父亲直到最后都不肯修正这是为了家人无可奈何的主张,立井于是拋出否定其人格的话语。
母亲常常逼问他,难道没有其他说法吗?
他也承认或许有,但没办法。
凭立井匮乏的语言能力和不成熟的精神,只有咒骂父亲一顿的选项。他知道父亲也有父亲的理由,仍无法阻止话语冲口而出。
事后满满的后悔。
与高木相遇后的自己就有办法说出口。
可以不用当一个出色的父亲。
就算我们变成与一般有点不一样的家庭也没关系。
如果是现在,应该可以传达得更好──
•••
立井对元凶荣田重道的恨没有消失过。
当荣田因恐吓嫌疑遭到逮捕时,据说是市公所的外包雇员。就立井调查的结果,外包雇员的薪水几乎等于最低基本工资。
虽然他绝对称不上过得好,但也不能因为这样就恐吓他人。
他的死让立井怀抱邪恶的喜悦情绪。
但占据他内心大部分的,却是在那之上的愤怒。
尽管荣田重道可恨,但──立井仍不希望高木健介杀了他。
假设选择权在立井手中,他应该会提议两人继续过著分身生活吧。
对现在的立井来说,维持现有生活比报仇更重要。
向高木劝说著,开朗地说「就让我们继续这样的生活吧」。
他想继续当高木的分身。
但是为什么──
立井无止尽地反覆疑问,突然觉得饿了起来。仔细想想,从早上到现在完全没有吃东西。打开冰箱,里面塞满了蔬菜汁与冷冻食品,全部是高木购买的。
立井在心中对高木致歉,拿出了冷冻义大利面,拆开塑胶外包装,发现附在里面的说明书。这是超市买不到的订购商品,得花上一些功夫调理后才能食用。立井阅读过说明之后,发现开头记载了来自销售者的谢意,向透过网路购买的消费者致谢。
网路──立井突然在意起这个词。
并回想起峰所说过的话。
『手上拥有最多追查高木线索的人不就是你吗?』
立井叫出声。
为什么至今都没有想到这么单纯的事。
他因自身愚蠢无比悔恨。
接著把义大利面又丢回冷冻库,前往高木的房间。
高木健介是个依赖网路维持生活的人。
书本只会购买电子书,吃喝也都是在网路上下订。
他订购的东西真的只会送到这里来吗──
立井透过高木的电脑找到他常用的购物网站,幸好高木在这个网站上维持著登入的状态,不必输入密码。接著他调查了高木在网站上登记的收货地址。
果然有高木租赁的另一间房的资料。
那里离立井居住的新宿不算太远。
是在新宿站与新大久保站之间的一栋两层楼小公寓,即使恭维也算不上乾净。可能因为接近闹区,空气有些混浊,不管多么穷困的学生应该都不会想要住在这里吧。
立井将骑过来的脚踏车停在公寓前,先确认了一下房间位置。
时间已经来到傍晚,从外侧楼梯上来二楼,前方建筑物遮住了阳光,让房间前面变得更加阴暗。
立井的目标是二楼最后面的那间房。按下门铃没有回应,仔细聆听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途中立井感觉到人的气息而回头,但没有任何人。
错觉吗?或许因为紧张而太敏感了。
立井回到建筑物入口,发现与丢垃圾相关的公告单,右下角有物业管理公司的电话。他以高木健介名义打电话过去,对方请他过去走路五分钟可达的办公室。立井在对方指定的办公大楼某一户内递出高木健介的身分证,对方于是给了他备份钥匙。
回到房前,心脏以未曾有的速度猛跳。
高木健介说不定潜伏在此,或者吉田真衣可能在这里生活。
他先在裤子上抹去掌心的手汗,才旋开门锁。
推动门。
一股烂熟般的气味首先扑鼻而来,感觉像是混杂了布料与发霉的气味。广告传单和信封散了玄关一地,看样子是从门上的信箱满出来。
这个房间现在似乎没有住人。
立井找到没有封口的信封,拿起来一看发现上面没有邮戳,应该是直接送过来的。取出里面的宣纸,上头只有以粗暴字迹写下的「还钱来」字样,看起来不像金融机关发出的通知。立井觉得这笔迹好像在哪里看过,却没办法具体想起来。
往里面走去,来到一间约三坪大的和室,里面放了两个纸箱。立井先开了窗之后才开始调查房内,里面的家具只有桌脚可以折叠的矮桌一张,与一个小型单门冰箱。冰箱里面没有东西,甚至没有接上电源。
接著打开橱柜,里面收纳了寝具,有两组棉被。
和室角落有小小的厨房空间,与其说这里是「厨房」,更像是「摆了炉具和流理台的地方」。立井接著摸索厨房脚下附近的收纳空间,找出两双筷子、两支叉子与两个碗。
不会错,高木健介与吉田真衣曾经住在这里──
高木健介收容了离开院所的吉田真衣,在这个破烂的房间同居。之后收入增加,行有余力时才搬去了电梯大楼新家。
看样子高木把这里当储藏室持续租用。
应该是为了藏匿这两个纸箱──
纸箱大概是边长一公尺大的正方体,虽然偏大,但并不是立井与高木居住的电梯大楼房无法收纳的尺寸。之所以特地租了个房间保管,一定为了避免被立井发现吧。
虽然高木这样明显地隐瞒让立井有些受伤,但现在也不是抱怨的时候了。
立井打开纸箱。
第一个纸箱里面装著衣服。摊开纸箱之后首先看到一件白色针织衫,接著陆续翻出女性洋装,应该是吉田真衣的衣服吧。
第二个纸箱里面装了许多杂物。立井首先取出放在纸箱角落的笔记本,摊开之后里面写了许多可爱少女般的圆圆字体,或许是吉田真衣的字迹。另外还有小学生的参考书,高木应该有持续让离家出走的吉田真衣学习。
立井心想其他书本该不会也是参考书籍而拿起来看,就发现一叠用钉书针固定的文件。
这叠文件封面印有「轻轻松松月入五万日圆!新手也能做到的小额投资」字样。
立井瞬间觉得乾渴。
「这是……」
这是立井过去曾看过,父亲开设的投资讲座。
是在收掉外送店之后,开始做些可疑生意的父亲房间里发现的玩意。
为什么这些文件跟吉田真衣的个人物品一起保管呢?
吉田真衣或者是高木健介参加了父亲的投资讲座吗?
立井把纸箱倒过来倒出里面的东西,并寻找有没有其他线索。但除此之外的东西几乎都是吉田真衣使用过的文具或饰品,没有发现什么有力线索。
正当立井想说应该没机会找出其他情报时。
一个暗暗发光的东西夹在书本之间。
是一支USB随身碟。
立井将之放进口袋,并且心想若这里面空无一物,那真的就玩完了。
他甚至没空把纸箱恢复原状,便直接冲出房间。
立井猛踩脚踏车冲回住处后,在电脑上开启USB随身碟,里面有四个档案。
三个影片档,以及一个文字档案。
文字档案的档名是──「《桩子》原案」。
立井没看过这篇文章,高木只让他读过原稿,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原始发想阶段的文字。
再配上影片档案,是吗。
影片里究竟拍了些什么呢──
立井决定回头再阅读文字,先点开了影片。
戴上耳机,播放第一段影片档。
影像并不清晰,似乎是用手机拍摄的。画面一直晃动,光线昏暗。地点是在室内,铺有榻榻米的房间,垃圾到处乱丢。拍摄者走在脏乱的房内,不断嘀咕著不满。
镜头拍了好几分钟脏乱的房间,但画面角落好像有拍到些什么。拍摄者把镜头放在比地板高一层的位置,朝著对象固定。
画面中央出现一位少女,眼神空虚地看著镜头,身上穿著小花睡衣。年纪很小,应该是不到小学中年级的女生。
立井有股不祥的预感。
拍摄者似乎很满意镜头角度,于是放开了镜头,至此拍摄者终于出现在画面之中。是一个上半身穿著T恤,下半身一丝不挂,裸露性器的男子。
不可以再看下去──
立井停止播放影片并开始觉得想吐,只好深呼吸想办法平静下来。
接著下定决心,用快转方式跳著确认影片。他实在无法直视这段影片,即使把声音关掉,也好几次差点呕吐。
三段影片都是一样的东西。
成人男性与少女性交的影片约有三十分钟长。
立井很想──把他们具体做了些什么的记忆消除。
打从心底产生的厌恶喷发。
拳头在想要怒吼的激情驱策之下重重打在桌上。
可是,这些影片给了立井很重要的情报。
「是荣田重道与吉田真衣……」
影片内的男子毫无疑问是荣田重道。
少女肯定是吉田真衣吧,脸孔比伊佐木的照片看起来更加稚嫩,应该是她被儿童保护设施收留前所拍的影片。
荣田重道与吉田真衣有关联。
奇怪。当时她应该过著无法离开家中的生活,难道荣田重道是吉田真衣母亲的男友吗?
立井忍住逐渐消沉的心情,以快转播放影片。他根本没心情观看行为本身,专心留意荣田重道途中有没有透露出什么讯息。
吉田真衣始终不发一语,像个坏掉的娃娃一样躺在垫被上。只有在荣田重道做完一轮满足之后,嘴角才稍稍动了。
立井倒带回到她动嘴的部分,加大音量。
『钱……』
这是立井第一次听见吉田真衣的声音。
重重地撼动了他的心。
听到她虚弱的低语,眼泪从立井的眼中滚出。
一直嚣张跋扈的荣田突然慌了起来,看来是积欠了该给吉田真衣的钱,只见他一直拜托吉田真衣,说已经有眉目可以付清,请妈妈不要打电话到职场。看样子这些欠款让荣田相当疲于奔命,他好几次拜托吉田真衣传话,甚至约吉田真衣一起去吃饭以便讨好她。
吉田真衣的母亲让女儿卖身──荣田重道则是客人──
存在USB随身碟内的影片是直指这项事实的证据。
高木知道这点之后才杀了她的母亲吗?而在过了五年之后的现在,葬送了出狱后的荣田重道性命吗?
但这样没能完全化解立井的疑问。
为何高木健介如此拘泥吉田真衣?
这些人的行为确实很丑陋,他们虐待了吉田真衣。吉田真衣的母亲甚至谎称女儿有智能障碍,不让她去上学。
但是──为什么高木健介非得犯下重罪不可?
影片中穿好衣服的荣田,最后像是想起什么般拿起摄影机。画面剧烈摇晃之后,拍到了整个房间,接著是荣田重道丑陋脸孔的特写之后,影片结束。
立井瞬间好像看到某个看过的东西,于是倒带回去。
镜头拍到整个房间时,可以看到窗户。立井在这里按下暂停,看到了从两人所在房内窗户可看见的窗外景色,正面有一座很有特色的三角形红色屋顶。
好像在哪里看过这屋顶的立井搜寻记忆,他应该就在这几天之内看过它。
──是高木健介度过童年时光的家前面。
想到这里,立井觉得血气尽失。
为什么吉田真衣在高木健介曾居住过的家中卖身?
感情跟不上结论,立井只能强行以理性驱策身体行动,拿出电话拨打。没接通。接著打去对方职场。虽然觉得这么做缺乏常识,但这是他无论如何都想立刻确认的事情。
电话接通,立井说明来意之后,转接给了当事人接听。
「峰先生……」立井如是说道。
峰在电话另一头表露不满。他现在似乎很忙,要立井长话短说。
「请告诉我高木原本姓什么。」
立井接著强调:
「高木健介在认识峰先生之后才被高木哲也收养……他在与您相遇时应该不姓高木才对。」
峰没能立刻想起,只听他低语著「原本姓什么呢」。
忍耐不住的立井说道:
「──该不会是吉田吧?」
并打从心底希望峰否定。
希望峰不悦地骂他一顿说「到底在胡扯什么」。
峰轻快地回答:
『啊啊,对喔,跟我相遇时他叫吉田健介。』
这个答案串起了所有谜题。
第一次杀了亲生父亲,第二次杀了吉田真衣的母亲,第三次杀了荣田重道。然后──高木健介接下来即将执行的杀人行为也集约在一个答案上。
是妹妹──高木健介为了世界上唯一的妹妹成了杀人魔。
立井抹掉流个不停的泪水,读完最后留下的文字档之后,边哭著边奔了出去。
朝向应为高木去向的场所,拚命地。
在「《桩子》原案」之中,与高木健介的痛楚一起──写下了最后一个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