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y II
1
“这是什么?”
三神老师问道。他质问的对象是在我左边的一名男生,叫做望月。望月优矢。
身材娇小皮肤白皙,虽然看上起很朴素但是长着一张非常好看的脸……如果真的换上女装走在涉谷的街头,一定会被误认为是美少女然后被搭讪吧。但是,我从昨天开始,还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就算我主动和他打个招呼,他也会马上移开视线的。只是因为害羞么,还是因为他是那种讨厌与人相处的阴郁性格呢,很难判断究竟是哪种原因。
面对三神老师的质问,望月的脸上微微泛出红晕,“这个,那个。”
结巴地回答道。
“那个……就是那个,柠檬。”
“这个是,柠檬?”
望月微微抬起了头,对着歪着脑袋思考的老师小声地回答道:“嗯嗯,是的。”。
“柠檬的呐喊。”
这是发生在上学的第二天星期四,在上第五节美术课的时候的事情。
美术室就在之前所提到的旧校舍——0号馆的一楼,一个班被分成六个小组,每个小组围绕在各自的桌子旁。每个桌子的中间,都摆放着洋葱、柠檬或者马克杯等几样物品,也就是说,想让我们以这些为素材进行静物素描,这就是今天这堂课的任务。
用2B铅笔在分发的画纸上进行素描’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画放在洋葱旁的马克杯。
好像望月选的是柠檬吧。
我伸长了脖子,打量着他手上的画。这么说来——
嗯,原来如此。三神老师会那么问他也不是没有道理。
望月的画纸上画的东西,与桌上摆放的物品的形状差了十万千里,画的是让人感觉奇怪的东西。
要说这个是柠檬也算是吧,勉勉强强也能看出来。但是,和眼前的柠檬相比,纵向细长,体积是它的两倍,而且轮廓呈不规则扭动的曲线形状。
更夸张的是,连周围的空间都画满了像这样扭动的曲线……
这是,什么?
我也马上想到了这个问题,不过听到望月的回答“柠檬的呐喊”之后忽然想到了,难道说他是打算这么做么?
说到《呐喊》,这是连小学生都知道的——挪威画家爱德华·蒙克著名的代表作。那幅画用奇特的构图和色彩以及扭动的曲线描绘了一个站在桥上自己捂着自己耳朵的男人。这幅扭曲柠檬的画,总觉得这个和那幅呐喊有着相似之处呢……
“你觉得这样画很好么?望月君。”
面对抱着胳膊的三神老师,望月再次微微地抬起了头,“是呢……总之这个是,现在的我对这个柠檬的感觉呢。”
望月提心吊胆地回答道。
“所以呢,那个……”
“就是这样呢。”
老师绷着嘴“嗯”了一声,然后露出苦笑说了句:“那也没办法呢。”
“不过不符合这节课的目的……算了,就这样吧。”接着说道。
“但是,如果你想画这样的东西,尽量等到美术部的社团活动的时候再画吧。”
“啊,好的。——对不起。”
“不用道歉呢。请把这幅画完善一下吧。”
三神老师留下这句话便离开了教室,之后——
“你喜欢蒙克吗?”
我重新打量了一下望月的画,试探着轻声问道。
“啊……嗯。算是吧。”
望月回答的时候并没有看向我,只是重新拿起了铅笔。不过,并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强烈的排斥感。
“但是为什么要把那个柠檬画成那样呢?”
我继续问道,他和刚才的三神老师一样绷着嘴“嗯”了一声。
“我只是把我看到的东西画下来而已。”
“你的意思是说物品也可以‘呐喊’吧。”
“不对。蒙克的画经常被人误解,那幅画中呐喊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他周围的世界。他对于这种呐喊感到恐惧,所以捂住了耳朵。”
“那,这个也不是柠檬在呐喊么?”
“——没错。”
“柠檬捂住了耳朵吗?”
“虽然也没有……”
“唔,算啦。——你加入了美术部吗?”
“是啊,嗯。虽然三年级的时候再次加入了。”
这么说起来,昨天从勅使河原那里听说了,美术部直到去年都还处于停止社团活动的状态。不过,从今年四月以来成为社团顾问的是“漂亮的三神老师”……
“榊原君呢?”
这是望月第一次把视线转向我这边。像小狗一样微微歪着脑袋,“不加入美术部吗?”
“为、为什么我要加入呢?”
“因为呢……”
“虽然也不是没兴趣……但是还是觉得不适合呢。也不是那么擅长画画呢。”
“擅长不擅长那都是次要的。”
望月以一种非常认真的口吻说道。
“画呢,要用心之眼来看来画。那样才有趣。”
“心之眼?”
“没错。”
“这个就是,那个?”
我远远看着他的《柠檬的呐喊》,望月毫不羞怯地额首说了句“算是吧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擦了擦鼻子下面。
虽然看起来一副非常害羞的样子,但是只要试着和他搭话,也许也是个很有趣的家伙呢。——这样想着,也多多少少让我放松了心情。
说起美术部——脑海中想起一件事。
昨天上体育课的时候,在C号馆的屋顶上和她说话的时候,她——见崎鸣也拿着素描本。难道说她也加入了美术部?
0号馆的这间美术室,比一般的教室要宽几倍。装潢和设备都很陈旧,而且由于灯光的关系有种阴森的感觉,不过由于设置了很高的顶棚,明显地压迫感也少了许多。更确切的说,让人感觉视野开阔。
我现在才想起似的环视了教室一周。——但是,果然哪里都找不到见崎鸣的身影。
明明上午上课的时候还看见她了的一这样想着,于是不由地觉得可疑。
虽然没有时间和她好好谈一谈,但是曾在课间休息的时间成功逮到她一次,交谈了一小会。昨天你一个人冒雨回去的呢,这些,还真是废话。
“因为不讨厌雨。”
那时候,她回答道。
“最喜欢严冬的冰雨。马上就要变成雪之前的雨。”
中午午休时间也想逮住她,和她多说点话,但是和昨天一样,等注意到的时候她已经从教室里消失了。就这样,直到第五节美术课开始上课的时候她也没有出现……
“我说呢,榊原君。”望月对我说道,打断了我对于鸣的事情的思考。
“什么?”
“关于三神老师的事……你怎么看?”
“你这么问,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呢。”
“哦哦这样,算了……唔,这样呢。唔……”
好几次微微颔首的望月的脸上微微泛出红晕。
怎么回事呢,这家伙——这样想着,我心里也有点发慌了。
是仰慕吗?少年对年轻的美术课老师。这种事可以么?年长十几岁呢。
2
“蒙克的《呐喊》,一共分为四个部分呢。”
“啊,我听说过这件事。”
“我喜欢的是收藏在奥斯陆国立美术馆的那幅。火红的天空是最惊人的地方,到现在都还有种会从那里溢出血来的感觉。”
“唔。——但是那幅画呢,越仔细看越会觉得恐怖吧,不会让人变得极度不安吗?如果那么喜欢的话……”
也可以说它是一幅很容易看明白的画。到处泛滥着不顾作品原本的主题,只注重强烈的视觉冲击,只会让人觉得滑稽可笑的模仿作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以说是一幅人气作品吧。当然,望月所说的“喜欢”似乎并不是这种层面上的喜欢。
“不安。——确实是呢。对所有事情感到不安和无能为力。似乎是一幅可以挖掘出人内心那种心情的画呢。所以喜欢呀。”
“因为会让人不安所以喜欢?”
“因为是没办法假装视而不见的东西。——榊原君也是这样的吧。大家一定也都是这样的。”
“柠檬和洋葱都是么?”
我开玩笑似的说道,望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为画是心象的投影。”
“唔。但是呢……”
美术课结束后,我不自觉地和望月优矢结伴走了出去。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着,走在0号馆微暗的走廊里。
“喂,阿榊。”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过身去却没看到人,我知道那人是勅使河原。似乎从昨天开始,他就把我的名字略称为“阿榊”。
“两个人偷偷摸摸地说三神老师的事吗?让我也加入嘛。”
“很遗憾,已经转到有些阴暗的话题了。”
我回答道。
“说的什么呀,什么话题呀。”
“关于笼罩世界的‘不安’。”
“唉?
”
“勅使河原,有觉得不安过么?”
虽然觉得他不会有这种心情,但是还是试着问问看。我也很自然地称呼他为“勅使河原”,只叫名字而不用敬称。性格轻浮的茶色头发的人,说出来的答案却在我的意料之外。
“不安,当然有啦!”
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呢,他夸张地点了点头之后这样回答道。
“因为年级往上升了,偏偏进入了那个‘被诅咒的三班’。”
“唉?”
我不假思索地发出声音,同时看了看望月的反应。他的表情阴郁,沉默着低下头将视线移到脚边,好像看起来有些僵硬的样子呢。——一瞬间这里的空气凝结住了。我是这么觉得的。
“我说呢,阿榊。”
勅使河原说道。
“这个是我昨天就想和你说的话……”
“等等,勅使河原君。”
望月张嘴说道。
“会更糟糕的,不是么?”
更糟糕是什么?为什么?
“虽然说‘更’,但是……”
勅使河原的话只说到一半。我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于是开口问:“究竟是什么?”,但是我还没说完就忽然顿住了。
我们正从0号馆的走廊走到第二图书室前。平时鲜少有人使用的古老图书室入口处的拉门,现在打开了好几公分。然后从缝隙中可以看到教室里的情况……
……在那里。
她——见崎鸣在那里。
“怎么了?”
勅使河原讶异地问道。
“没什么,只是有点……”
我没有明确地回答,然后打开了图书室的门。图书室里的鸣把头转向了这边。
鸣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屋子里的一张很大的桌子前。“喂!”我一边举着手一边喊道,但是她没有回应我,马上把视线转回桌子上。
“喂,喂,阿榊。果然,你啊……”
“我说,榊原君,为什么会……”
我没有理会勅使河原和望月两个人异口同声的话语,走进了第二图书室。
3
墙面上全部是高度直到顶棚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书。不只是这样,房间有一半的地方林立着高大的书架。
房间大小感觉和美术室差不多,但是和那边有不同的感觉。这里一点宽敞的感觉也没有,收藏的书籍很沉重,给人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在房间亮度方面,这里更让人觉得阴森,仔细一看,有好几盏荧光灯被关掉了。
读书用的大桌子只有鸣坐的那一张而已。周围摆放的椅子不足十张。在左手边的角落深处,大约在书架中间的位置有一张小办公桌。虽然现在看不清楚桌子的模样,不过一般来说那里是管理图书的老师的位置吧。
沾染了古老书籍独特的气味,这里仿佛是时间停止的空间一般。
只有见崎鸣一个人。
尽管我朝她走近,她也没有看向我。摆在桌上的并不是书,而是一本打开着的八开大小的素描本。
逃了美术课,反而一个人在这里画画——吗?
“这样做好么,就这么闯进来。”
她依然没有看我一眼,说道。
“为什么?”我反问道。
“那两人不是阻止你了么?”
“——好像是呢。”
关于她的事情,总觉得班上同学的态度有些奇怪的地方呢。我开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
“这幅画是?”
我看着素描本,问道。
这是一幅用铅笔画成的美丽少女的画。并不是漫画或者动画那种小孩类的画。更像是写实画,比漫画更为写实的素描。
勉勉强强能看出性别的纤细体型。细长的四肢。长头发。脸上还没有画上眼睛、鼻子和嘴巴,尽管如此依然传达了这是一个“美丽少女”的讯息。
“这个是……人偶?”
我会这么问是有原因的。
肩肘、手腕、大腿根部和膝盖、脚踝……各个关节部分,看起来都像是某种人偶特有的“形状”。也就是所谓的“球体关节人偶”,这个名称完全体现了这种人偶特殊的形状构造。
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用握在手中的铅笔随意地在纸上画着。
“有模特吗?还是你自己的相像?”
做好了她会说讨厌逼问的准备,我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于是鸣终于把脸朝向我。
“不能说是其中哪个呢。两方面都有吧,也许……”
“两方面。”
“我打算最后在这孩子身上画上翅膀呢。”
“翅膀……那,这是天使?”
“谁知道呢,也许吧。”
说不定是恶魔。——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但是鸣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
“你的左眼怎么了呢?”
我试着问了问我一直很在意的事情。
“从在医院遇到的时候到现在,都戴着眼罩。——受伤了吗?”
“想知道么?”
鸣的头微微一侧,微微眯起右眼。我紧张得心口怦怦直跳。
“啊,你不想说的话就算了……”
“那就不说了。”
这个时候,从房间里的某处传来铃声。就好像是已经损坏的旧扩音器没有进行修理依然被使用着发出来的声音。
那是表示第六节课将要开始的铃声,但是鸣并没有打算从椅子上站起来。也许又想逃课吧。
就这样把她扔在这里吗,还是硬拉着她去上课呢?——应该怎么办才好呢?我拿不定主意。
“最好还是去上课。”
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
这是以前没听过的男性的声音。虽然有点嘶哑的感觉,但是声音低沉好听……
吓了一跳,于是环视房间四周,终于找到对方的所在之处。
他就在房间的角落,之前提到的办公桌那边。刚才都还没看到那个地方有人,现在站在那里的却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
“以前没见过你呢。”
那个男人说道。戴着土气的黑框眼镜,蓬乱的头发里夹杂着白发。
“那个,我是三年三班的榊原。昨天刚转校过来,那个……”
“我是图书管理员千曳。”
那个男人目不转睛的看着我说道。
“要是想过来什么时候来都可以,那,今天就快走吧快走吧。”
4
第六节课是一周一次的LHR(※LHR:Long Home Room的缩写,长班会。)。和小学时期的班会的时间差不多,在负责活动的老师的监护下,要想让氛围活跃,自由地进行讨论是不可能的。私立学校和公立学校也有像这种时候一样的相似之处呢。
目前,也没有什么一定要交流讨论的事情……就这样时间流逝,在预计的课程结束时间到来之前就散场了。
最终见崎鸣也没来参加班级活动。——但是,包括久保寺老师和三神老师在内,似乎没有一个人特别注意到这件事情呢!
今天也是外婆开车来接我。虽然我推辞了好几次说“不用了,没关系的。”,但是外婆并没有同意,说:“这周肯定是不行的哦。”既然外婆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能太过强烈地抵抗……
说到我的真正目的,只是想在学校多呆一会,找找看鸣在什么地方,不过现在不得不放弃了。不一起回去吗?我拒绝了勅使河原他们的邀请,坐上了来接我的车子。
5
当天夜里晚饭后,在怜子阿姨回到与主屋分开建设的工作室兼卧室之前,终于找到两个人独处的机会,可以稍微聊一会天了。
有很多想要问她的事情,不过每次像这样一和她说话,总是会紧张得不得了。违背自己真实的想法,在说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之后——
内心一阵挣扎之后,我终于说到了关于0号馆的第二图书室的话题。
“那个图书室,从很久以前就在那里吗?”
“嗯,是呢。在我上初中的时候当然是在那里啦,理津子姐姐中学时期大概也是吧。”
“从那时候开始就已经是‘第二’了吗?”
“不是哦。变成‘第二’是在新校舍建成后,建了新的图书室之后的事了吧。”
“——是这样哦。”
怜子阿姨靠在桌子上,换了换托着腮的左右手,喝了一口玻璃杯里的啤酒。然后发出小小的“哈啊。”的吐气声。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还是能够感觉到她每天都过着精神疲惫的社会人的生活吧。
“第二图书馆管理图书的老师,认识吗?今天遇到他稍微观察了一下,总觉得有种那个人就是那个房间的‘主人’的感觉呢……所以想问问,从以前开始,那个人一直在那里吗?”
“千曳老师,对吧?”
“啊啊,没错。就是这名字。”
“恒一君说得没错,那个人就是给人那种感觉呢。图书室的‘主人’。从我上学那时开始就在那里了哦——点也不亲切,总是穿着黑色的衣服,是个笼罩着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
氛围的人,所以大部分的女生都觉得他很可怕。”
“——是呢。”
“今天遇到他,说了什么令你在意的话吗?”
“没有。没说什么。”
我一边轻轻地摇摇头,一边回想起那个时候的情形。
在他赶我出去之后,走出图书室的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鸣在那之后怎么样了呢。留在那里继续画画吗?还是……
“话说回来,恒一君。”
怜子阿姨单手拿着装着啤酒的玻璃杯说道。
“社团活动之类的事怎么样了?”
“啊……嗯,这个呢。怎么说呢?”
“在之前的学校,加入的是哪个社团?”
她这样问道,于是我老实的回答道。
“料理研究部。”
为了反抗把家务事全部丢给自己的儿子的父亲,多多少少带点讽刺的意味加入了这种社团。
多亏了这个社团,我的料理技术突飞猛进,但是父亲却完全没有注意到。
“夜见北没有这样的社团呢?”
怜子阿姨温柔地眯着眼回应我。我说道。
“反正才一年而已,不强求一定要做点什么。——啊。但是今天,有人邀请我加入美术部呢。”
“哎呀,这样呀。”
“但是总觉得呢,还是……”
“这要看恒一君自己的想法啰。”
喝完剩下的啤酒,怜子阿姨手肘撑在桌子上托着两颊。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问道。
“喜欢美术吗?”
“比起喜欢,更确切的说是感兴趣吧……”
感觉到怜子阿姨的视线里仿佛闪耀着耀眼的光芒,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不过我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出了此刻涌上心头的想法。
“但是,我对绘画不是太擅长呢。哪种都不擅长。”
“唔——嗯……”
“不过呢,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过别人,可以的话,我想在大学学习美术相关科系呢。”
“唉,这样么。还是第一次听到呢。”
“雕刻或者造型之类的,想学这些方面的。”
我的玻璃杯里装着外婆亲手做的特制蔬菜汁。忍受着混有我讨厌的芹菜的果汁,我只是把它放在嘴边抿了一小口。然后——
“你怎么看呢?很莽撞吧。”
我下定决定问道,怜子阿姨再次发出“嗯——唔”的声音,然后抱着胳膊。
“建议——”她终于回答道。
“根据我的经验,要我说的话,只要是说想去上美大或者艺大的孩子,这种想法基本上一开始就会被父母全部否决。”
“——果然呢。”
“恒一君的爸爸会怎么做呢?如果知道了的话也许会慌慌张张地叱责你吧。”
“——也许会觉得意外吧。”
“建议二。”
怜子阿姨继续说道。
“假设你的愿望达成,进入了艺大,但是毕业后找工作的时候,会惊讶地发现自己什么也干不了。当然也要看每个人的才能,但是比起这个,最重要的还是运气,对吧。”
原来如此,这样呀。还真是现实呢……
“建议三。”
已经够啦——已经快要放弃的我,在怜子阿姨说最后的建议的时候,望着她温柔地微微眯起的眼睛,多少有点求救的意思。
“虽然话是这么说,如果真的想试一试的话,也不用害怕。怎么说呢?没有尝试就放弃,我觉得很差劲啦。”
“很差劲么?”
“嗯,因为这很重要的事吧,是帅气还是差劲。”
怜子阿姨轻轻地用双手摩挲着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泛起红潮的脸庞。
“当然——这件事帅气还是差劲呢,怎么看待就是你自己的问题了。”
6
翌日——五月八日周五,从早上开始一直没见到见崎鸣的身影。
因为生病而缺勤吗?虽然我是这样想的,但是昨天她看起来完全没有身体不舒服的样子……
不会吧——忽然想起一件事。周三上体育课的时候,在屋顶上说过话之后……
——如果在屋顶上听见乌鸦的叫声,回去的时候要先迈左脚。
这是怜子阿姨之前告诉我的“夜见北的心得之一”。据说,如果不遵照先迈左脚的规定的话,一个月之内就会受伤……
那个时候,鸣不理会不断响起的乌鸦的叫声,先迈出的是右脚。所以……不会是,因此而受了很严重的伤?——不会吧。
带着半认真的态度思考着,真的担心她会不会出事,神色凝重地望着远方的自己,在别人看来会觉得很滑稽吧。
不会吧,不会吧——虽然这样想着,但是最后,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向别人询问关于她缺席的理由。
7
虽然在私立的K**中没有这样的规定,但是在公立学校,基本上规定了第二个周六和第四个周六都是放假的。好像有些学校也会安排校外的“体验实习”之类的事情,但是在夜见北完全没有这样的限制。据说学生可以自行安排增加的假期。
因此,第二天九号是周六,停课。理应不用大清早起床——但是,这一天,我不得不去夕见丘的市立医院。为了对预后(※预后:医学用语,是指预测疾病的可能病程和结局。)进行诊断,预约了上午的门诊。
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似的,这次外婆也主动提出送我去医院,但是在当天,却没能送我去医院。因为祖父亮平早上突然发烧了,卧床不起。
虽然看起来情况也不是那么严重,但是,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平日的言行就明显表现得让人放心不下的老人。不能就这样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吧,我细心地考虑到这一点,于是向外婆提出:“我一个人去,没问题的。”
“这样啊。真是对不起了。”
到了这种时候,外婆也没有再说“不行”这种话。
“路上小心哦。万一身体不舒服了就打的回来呢。”
“好的好的,知道了。”
“千万不要勉强自己哦。”
“好的。不会的。”
“身上的钱带够了吗?”
“带了,够了的。”
就这样边走边说,恰好靠近一楼的走廊,听到八哥怜酱的声音,“怎么了?怎么了?”
它发出和以前一样异常兴奋的怪声送我出门。
“怎么了?……打起,精神。精神……”
仔细端详了一阵照明设备上摆放着的肺部透视图后,四五十岁的主治医生一边说着“很好很好”一边不断的点着头,“真是干净漂亮呢。——很好。什么问题也没有。”以一种轻松的语气告诉我他的看法。
“所以呢,切忌太过勉强自己……就这样吧,再观察一两周,如果没什么变化的话体育课也可以上了呢。”
“谢谢。”
虽然我温顺地低下了头,但是心中仍然不由自主地感到些许不安。去年的秋天也是这样,出院后不久也进行了这样的门诊检查,得到了一样的诊断结果……
当然,就算现在再怎么担心也是没用的。”接下来你就会痊愈,不会再犯病了。”也听到过有过这种经验的人的乐观看法,总之,相信他们的话吧。——嗯。就这样吧。
市立医院的门诊楼到处都是人满为患,看诊结束后在窗口交完费用的时候早就过了午饭时间了……现在已经基本算得上是健康的十五岁男生,自然开始变得无法忍受肚子饿这件事情。医院里的食堂就算了。在回去的路上找一家汉堡店或者甜甜圈店吧。——于是,原本打算走出医院就去公交车站的我,重新考虑了一下接下来的行程。
有十天没来这家医院,而且今天还很幸运(虽然这样说或许会让人生气),但是今天外婆没有跟我一起来,本来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现在可以有一点自由活动的时间去打探一下消息,比起饿肚子这件事,对于我来说这不是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么?——嗯。
重新折回医院。目的地就是我上个月下旬主要生活的地方——住院楼……
“哎呀?怎么了,恐怖少年?”
乘坐电梯到达了四楼,正准备走到护士值班站的时候,正好在走廊上遇到认识的护士。瘦长的身材,再加上乌溜溜直转的大眼睛,显得有些不平衡,印象中那是……水野小姐。
据说去年刚拿到正式护士的资格。虽然才刚开始在这家医院工作,而且经验不够丰富,但是在十天的住院时间里,我想交谈最多的医院相关人员大概就是她了吧。水野沙苗小姐。
“啊……你好。”
车到山前必有路,虽然并没有抱很大的希望,但是既然这个时候碰巧遇上了,试试看能不能拜托她帮忙或者得到想要的答案吧。
“怎么了。是榊原……恒一君呀。难道是因为胸又有问题了吗?”
“不。不是的不是的。”我急忙摇手。
“今天是来看门诊,检查一下的。什么问题也没有呢。”
“这样哦。那,为什么来这里呢?”
“这是因为,那个呢,想来见见水野小姐。”
虽然自己也觉得不太像我这种人说出来的话,但是听到这种玩笑话,水野小姐马上说道。
“真高兴。”
像是演戏一样的反应。
“是因为在新学校里没有找到朋友,所以觉得寂寞么……是不是这样呢?到底是怎样呢?”
“这个……那个,实际上呢,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原本能够和她轻松交谈的契机是,住院的时候阅读的斯蒂芬·金的书。她把目光停留在到那本书的书名上,“你总是看这种书吗?”她问道。
“并不是‘总是看’这种书。”
一副仿佛看到罕见事物的表情,我原本打算要故意装出冷淡的态度。
“那还看些什么书呢?”
她继续问道。
“嗯……孔茨之类的。”
马上这样回答道。
于是她马上一边说着“哦哦”,一边摆出像中年大叔一样的抱着胳膊的姿势。其实当时的我一直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但是,从那以后,我就被她取了一个“恐怖少年”的外号。
“住院的时候看那种书的人还真是少见呢。”
“很少见吗?”
“因为呀,太恐怖或者太让人感觉痛的东西,这些不都是一般人想回避的东西吗?因为自己生病或者受伤,不是已经很恐怖很痛了嘛。”
“唔嗯。但是只是书里面的故事而已,所以我是没关系……”
“是么。确实是这样呢。真了不起呢,恐怖少年。”
在那之后不久便弄明白了,原来她也是非常喜欢看“那种东西”的爱好者。古今中外的都看,小说和电影也都看。似乎是因为在工作的地方没有这样的“同好者”,所以正觉得有些寂寞。——于是,在我出院之前,从John Saul到Michael Slade,她向我推荐了一些至今为止从来没读过的作家的作品。
闲话不多说。
围绕着共同的兴趣聊了一会之后我抓住机会,向水野小姐问道:“有些事想问问你呢”。
“四月二十七日——上周周一的事情。那天在这间医院里,有没有一个女人去世了。”
“四月二十七日?”
一定会让人觉得这是个奇怪的问题。水野小姐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说道。
“上周周一……吗?榊原君还在住院呢?”
“是啊。正好那天是取出管子的日子。”
“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
她会反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我没有自信能够在不破坏真相的情况下对事情进行详细的说明。
“没什么……那个,有些在意的事情。”
我含糊地回答道。
那天——上周周一的白天,在这栋住院楼的电梯里,偶然遇见见崎鸣。她要去的是地下第二层。那层并不是病房或者检查室,除了有仓库和维修室之外,确实只有太平间了……
……太平间。
因为是那种特殊的地方,一直让我很在意,无法释怀。所以,从那里联想到的这个问题,现在试着向水野小姐问问看。
假设那个时候,鸣的目的地是太平间的话。造访空荡荡的太平间的人类并不寻常——般来说,应该是在太平间里安置了那天在这家医院死去的某人的遗体……应该是这样吧。
为什么我会认为死去的是“女人”呢?
这个是由某件事联想到的。因为那个时候鸣说出了令人猜不透的话(我那可怜的半身……)。
“总觉得好像有点奇怪的样子呢。”
水野小姐微微鼓起一边脸颊,盯着我的脸看。
“不过我也不会要求你告诉我具体的原因……说到这件事呢。”
“想起什么了么?”
“至少在我负责的患者里没有。但是,如果是整个住院楼的我就不清楚啦。”
“那,再问一下别的——”我换了个问题。
“那天有没有在住院楼里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女生呢?”
“什么?又是女生?”
“穿着中学生的制服。蓝色的夹克,短发,还有左眼戴着眼罩。”
“眼罩。”
水野小姐微微侧头回想着。
“眼科的患者?——啊,等等、等等。”
“看到了吗?”
“不是说戴眼罩的人啦,是刚才说的那天去世的人。”
“唉。”
“等等,这么说起来……”
水野小姐一边嘟囔着,一边用右手中指轻轻揉着太阳穴。
“……也许有这回事呢。”
“真的吗?”
“大概吧。好像隐约听到过那件事……”
她从患者、患者家属、医生和护士络绎不绝的住院楼的走廊走到了人影稀疏的候诊室,也就是表示在继续在走廊上和她站着闲谈不是太方便吧。
“虽然我也不是很确定,但是上周周一……我想确实有这回事。”
沉默了好几分钟后,水野小姐说道。
“女人……呢。好像是听说过在这里有个住院没多久的年轻患者忽然去世了。”
“那个人的名字是?”
心扑通扑通直跳得厉害。同时,不知道为什么,无法抑制身体强烈的颤抖。
“你知道名字或者病名等等详细的情形么?”
水野小姐一瞬间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然后看了看四周,“要帮你查一下吗?”
更小声地说道。
“可以吗?”
“如果只是暗地里向身边的人打听打听,并不是什么难事。——手机有吧。”
“啊,有的。”
“号码……”
水野小姐迅速地指示我的行动,然后从白色口袋里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我打听到了的话再告诉你吧。”
“真的?这样可以吗?”
“看在我们是同好者的交情上帮你。你特地跑来这里,看起来是有些特殊的原因呢。”
喜欢恐怖小说的新人护士这样说道,淘气地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并朝我微笑着。
“作为交换,哪天你要告诉我理由哦。可以吧,恐怖少年?”
8
【夜见的黄昏下,空洞的苍之瞳。】
看到那样奇特的招牌是在夜见山的街头,离黄昏还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时候。
从夕见丘回家的路上——。
在医院与外公外婆家的中间位置(——这是根据我脑海中模糊的地图来判断的),在被称为红月街的地方下了公交车,在显眼的快餐店解决了温饱问题之后,散步在小小的繁华街头。虽说是周六的下午,但是街道冷清,擦肩而过的路人们理所当然的全都是不熟悉的面孔,没有人向我打招呼,我也没有可以打招呼的人,没有什么特别吸引我的东西,就这样慢慢地信步而行。离开了繁华街,也离开了公交车通过的地方,穿过窄小的小巷,然后走进附近全是气派的房子的地方,再从那里穿过……没有理由,随心所欲地走着。
就算迷路也没关系,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从头开始吧,这样想着。这大概是在东京过了十五年没有母亲在身边的日子的少年的坚强吧。
仔细想想,到今天为止来夜见山大约三个星期了,像这样随心所欲地——谁也不会在意你一消磨时间还是第一次。如果就这样走到傍晚还不回家的话,外婆一定会非常担心,到那时候打个电话告诉她吧……
终于饱尝自由滋味!完全没有这样的想法。真的只是想独自一人走在街上而已。
时间刚过下午三点……但是,世界看起来有种奇妙的褪色的样子。并没有要下雨的迹象,但是头顶上的天空笼罩着乌云,与现在的季节极不相称,说起来,这不是正好映照了今天的我的心象么……
就在刚才,看到了电线杆上写着街道名“御先町”的标志。
虽然字的写法不一样,但是这个也读作“misaki”(※御先和见崎都读作misaki。)吧——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将这个街道名写进脑海中模糊的地图。非常粗略地计算了一下,我现在的所在地正好在医院、外公外婆家以及学校组成的三角形的正中央吧,大概是这样吧。
就是在那里的时候。
微微有些上坡的坡道。陆陆续续看到小商店的身影,但是基本上可以说这是一条冷清的住宅街,就在这样风景中突然——
【夜见的黄昏下,空洞的苍之瞳。】
黑板上用米色的涂料写着那样的字,那个奇怪的招牌吸引了我的目光。
用冰冷的混凝土建造的三层建筑。与周围民居的风格完全不一样,虽然有点像商住混合的建筑,但是第二层、第三层看起来也不像是用作店铺或者是事务所的呢。
招牌就在第一层入口处,悄悄地挂在门边,而且那边还设计了可以直接上楼的外楼梯。对着马路,从人口过来一点的地方有一扇椭圆形的很大的固定窗户。这是展示窗吗?——而且,里面没有设置一盏灯光,感觉很朴素,而且打不开的呢。
不知不觉停下脚步的我,
再一次把目光停在了招牌上,小声地读着那上面写着的文字。
“夜见之黄昏,虚空之苍瞳……是什么?”
招牌下面还悬挂着一块像招牌一样的陈旧的白木板,那上面像是用毛笔字写着这样的文字。
【请进吧。——工作室m】
这是什么。
古董店吗?还是……
忽然有种被什么人从某处盯着的感觉,于是我环顾了一下四周。但是,别说是“什么人”,就连马路上都没有半个行人。
天空渐沉,终于暗了下来。有种只有御先町这条街道,比其他地方早一步进入黄昏时刻的错觉,但是我仍然带着半恐惧的心情走向椭圆形的窗子。
光线昏暗,无法看清楚里面的情况。马上就要走到窗子跟前,把脸凑到玻璃上往里面望去——
“哇!”
发出短暂的惊叹声,我的身子无法动弹。刹那,从膀子后面到两肩、两腕,冷到麻木的感觉传遍全身。
玻璃的里面是——
铺着深红色布料的地板上放着一张黑色圆形桌子。桌子上放着披着黑色面纱,双手撩起脸部部分的面纱,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的只有上半身的女子。
光滑白皙的肌肤,令人恐惧的美貌的姿容……那是一名少女。垂至胸前的漆黑长发。只是瞳孔是深绿色的。包裹着她的红色衣裙,也和少女的身体一样,从中间被切断了。“……真美啊。”
非常奇特,但是也非常美……那是一个几乎按照真人的身高比例制作的少女人偶。虽然只有上半身,但是就好像是故意做成那样的装饰品。
到底是什么,这里。
到底是什么,这个……
对这些感到不可思议的我,打算重新走到入口处看一看招牌的时候——
上衣口袋里传来不合时宜的震动。那是有人打电话来的震动。
奶奶就担心我了吗?
一定是这样的,一边轻轻叹口气一边拿出手机。液晶显示屏上显示的却是未记录的电话号码。
“——你好?”
马上得到了回应,“啊,榊原君!”
是女人的声音。我知道了——话说这是,几个小时前才听过的声音。市立医院的水野小姐。
“刚才说的事,我已经打听到了哦。”
“唉。真快呀。”
“因为正好逮到喜欢闲聊的万事通前辈,马上问了问。前辈说她也是从别人那听说,所以也不能保证是百分百正确的情报。但是从报告等正式文件调查又很困难,所以这样也没关系吗?”
“是的——”
握着电话的手,不自觉地加大了力度。不知道为何,身体再次颤抖着。
“请告诉我吧!”我一边这样回答着,视线却无法离开窗子里面的人偶。
“上周的周——确实有个患者去世了。”
水野小姐说道。
“是个女中学生。”
“啊啊。”
“好像是在别的医院做了大手术之后,才转到我们这边的。手术很成功,恢复得也很顺利,但是忽然情况恶化了……连想办法挽救的时间都没有。好像是个独生女,父母那边也因此而乱成一团。”
“名字呢?”
将微暗的光线中凝视着我这边的少女的双眸,试着与“虚空之苍瞳”重合在一起,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问道。
“那个孩子的名字叫做什么?”
“那个呢……”
回答着我的水野小姐的声音,由于信号的问题,声音断开了一小会。
“这也是从同一个前辈那里听到的,虽然她也说得含糊不清的……但是,大概是这个名字。”
“——好的。”
“去世的孩子,名字叫做misaki或者是masak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