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绝硬之狼 第八章

若用比较概略的方式形容,东京都杉并区就像是个往右下倾斜的菱形。

春雪家那栋住宅大楼以及梅乡国中所在的高圆寺地区,位于菱形东边的棱角。往西是黑雪公主住的阿佐古住宅,往西南则是谣就读小学所在的松乃木地区。谣的家应该是在更靠南边的大宫地区。

春雪与穿着白色制服的谣,并肩走在从梅乡国中往南延伸的红砖人行道上。回想起来,他们刚认识的那一天,也曾经一起走在这条人行道上。

当时他们一进入大宫地区,就坐在人行道旁设置的板凳上进行搭档对战。对手是绿色军团旗下的Bush Uta与Olive Glove。Utan在对战途中发动「ISS套件」的力量,把春雪打得还无可退,但谣却毫发无伤地击退拥有同种力量的Olive,还呼唤巨大的火焰风暴,把utan烧得一干二净。

……该不会今天也要这样?

春雪也不是完全没想过这个念头,所幸今天谣只是一直往前走,并未说出【请让我见识见识学长的实力】这种话。即使装着小咕饭菜的包包是由春雪提,谣的脚步仍然快得让人完全感受不到他们的身高差距。少女挺直腰杆,以流畅的动作迅速摆动双脚贴地行进,简直像是受过专业的步法训练。

虚拟桌面上的导航地图显示所在处为大宫一了目,再走两百公尺左右,两人便从人行道往东弯出去。这个住宅区有着许多古色古香的建筑物,地图上也浮现许多寺庙与神社的标记。

「总觉得……跟高圆寺那一带很不一样啊。」

春雪不由得压低声音这么说,谣也点点头回应。

【UI〉小时候,我很怕一个人傍晚经过这一带。】

——听到现在应该也只有十岁左右的谣这么一说,年长四岁的春雪实在说不出「我就算两个人一起走也很怕」这种话。可是,这不冷不热的风吹得两旁围墙后许多老树沙沙作响……老实说,他就是会紧张得像是抽到「墓园」场地一样。

现在明明还不到六点,路上却看不见其他人影。要不是有公共摄影机的支架兼路灯等距离架设在路上,他多半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小小心闯进了五十年前的世界。两人默默走在这条看似直线却又不是直线的路上,就在春雪的方向感开始错乱到连导航地图都难以补救的地步时——道路右方出现了一道古色古香的数寄屋门(注:日式庭院大门的一种,上方有屋檐)。

门是以泛黑的天然木材打造,屋檐铺着真正的瓦片。两扇门从左右牢牢关上,看不见门内的情形。但右边的门柱上挂着一块招牌,证明这并非一般的民宅。

谣在门前停下脚步,所以春雪也跟着停步,抬头看向招牌。招牌上以雄浑的楷书写着几个黑色的大字:「杉并能舞台」。

「杉并……能,舞台?」

春雪小声念了出来。谣点点头,迅速打字回答。

【UI〉这里就是我家,请从这边进去。】

谣走向关上的庭门旁一道状似通行用的金属门,左手一挥。她当然是在操作虚拟桌面,但看上去就像是用某种超自然力量下令一般,沉重的开锁声立刻随之响起。

谣推开门,示意要春雪通过。春雪这才紧张起来,说声「打扰了」并走过金属门。一看到门内的光景,他立刻看得张大了嘴。

这里简直像是无限制中立空间内的「禁城」。不,规模当然没那么大,但庄严的和风宅邸于树龄不知道有几百年的大树下往左右延伸,这景象怎么看都不觉得会是现实世界。而且这建筑物似乎有两栋,右边是平房住宅,左侧则有着乍看之下像是神秘的厅堂耸立。想来那多半就是门口招牌上写的「能舞台」。

门再度上锁,春雪小声对走到他身旁的谣问说:

「四堃宫学妹,这『能』……呃……是跟歌舞伎有点类似的……?」

这个问题问得非常粗略,但谣却露出微笑点点头。

【UI〉实实在在就是这一类的传统演艺。学长真是见多识广呢。】

「对、对不起,我也只知道这些。」

春雪先缩起脖子道歉,这才又战战兢兢地问起:

「……请问,能跟歌舞伎,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当然,只要春雪偷偷在虚拟桌面上网搜寻,要多少讲解网页都找得到,但这种临时抱佛脚的不懂装懂一旦被拆穿,可就相当难看了。而且在谣面前装懂,肯定马上就会拆穿,还不如老实承认自己的无知。春雪问这个问题,其实蕴含着这样的决心,但谣的回答却是:

【UI〉枫姊说过,很无聊的就是能乐,很白痴的就是歌舞伎。】

看到春雪哑口无言,谣以无声的方式发出微风般的笑,随即又打了一行字:

【UI〉实际的差异,我会在舞台那边说明。这边请。】

谣所说的「舞台」,果然就是盖在围墙内西侧的厅常状木造建筑物。

走近一看,可以发现构造相当奇妙。人小两栋建筑物是用走廊连接,但较大的建筑物有三边都没有遮蔽,正面靠里的木板墙上则有着壮丽的松树绘画。整体建筑物相当老旧,看起来似乎很少在用。建筑物左边有条长约十公尺的有顶走廊斜向延伸,连到一栋较小的建筑物。

穿过深远森林似的庭院,绕到较小建筑物后方,就能看见拉门式的入口。谣从制服口袋里拿出一把古色古香的金属钥匙开了锁,用双手轻轻拉开门,接着对春雪点点头。

「……打、打扰了。」

春雪第二次说出这句话,走过这同样古色古香的门。接着谣先牢牢拉上门,才打开墙上的开关。

天花板上老式的日光灯二见起,春雪就看得赞叹不已。

这空间多么奢侈啊。尽管只有三坪左右,说不上有多大,但天花板、墙壁、地板,以及所有家俱,全都是用打磨光亮的天然木材制成。盖这栋建筑物的年代,这样的情形也许很平凡,但这年头若要盖出一个同样的房间,肯定得花上一笔天文数字。

谣在地板段差前脱了鞋,从一旁的鞋柜拿出两双拖鞋,一双拿给春雪。春雪先道谢,这才走进屋内。

里头的家俱包括右倒墙边一个古色古香的柜子,以及一张没有椅背的椅子,正面则摆放着一件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大型家俱。目前他只看得出这是垂直立着的厚重木板,可以从左右两边折叠,但看起来明显比其他家俱新得多。

春雪在屋内四处张望,聊天视窗慢慢跑出一行字。

【UI〉这个房间是能舞台的「镜房」。】

春雪凝视这行字好一会儿,这才转身面向谣,小声问说:

「镜……房?」

【UI〉是的。我马上让学长见识一下。请学长坐住那张椅子上。】

春雪照她所说走上几步,坐在圆形的木造椅子上,正面就是那件神秘的大型家俱。谣朝家俱走了过去,解开侧面的金属制扣具,先把最前而的木板从右往左拉开,再把上面一块木板从左往右拉开,然后退到春雪身后。

——怪了,那不是家俱,是门?

春雪一瞬间有了这样的想法,但当他与坐在眼前的一名圆脸国中男生四目交会后,立刻发现并非如此。

春雪反射性地上半身后缩,便看到正面的国中生也同样歪着身体。两人同样靠了站在身后的国小女生扶住,才惊险地避免摔倒。

这么糊途的圆滚滚国中生不多见。也就是说,春雪看到的就是自己,这件神秘家俱则是一组大得不得了的三面镜。

平常春雪照镜子时,向来不敢看自己的模样超过一秒,现在却因为过度震惊而持续投注视线在上头。他从未见过这么大又这么豪华的镜子。有田家最大的镜子就是母亲房里的穿衣镜,但眼前的镜子面积肯定有那面穿衣镜的十倍以上,简直像个有三边墙壁用镜子围成的小房间。

「……………………」

春雪默默看着镜子十秒钟以上,才发现这三面镜的特征不是只有尺寸大。

镜子的品质,也就是外层玻璃的透明度兴内层镀银的反光率,也同样极为惊人,想必品质远远凌驾在井关玲那在学校借他的那面高精度化妆镜之上。这玩意儿让人觉得已超越了镜子成了一扇门,能够通往一个左右相反的异世界。

【UI〉能乐和歌舞伎有很多地方不一样……】

唯一没有被镜子照出的投影视窗上突然跑出文字。

【UI〉最大的差别之一,就在于歌舞伎的演员是在脸上画脸谱演戏,能乐则要带上叫做「面」的面具。】

春雪这次也花了好几秒的时间细细咀嚼这段文字,接着才说:

「啊啊,这样啊……那就是所谓的能面……是吧?」

【UI〉正是。戴上面的能乐演员,会让意识与面同化,化身人以外的事物舞动、歌咏。这「镜房」就是这么一个用来让演员专注的地方,帮助演员达到这种境界。有田学长看到的大镜子,就是阴间与阳间的界线。】

「界线……」

春雪又产生了那种感觉——一种自己已经非常接近核心的确信与焦躁。他下意识起身,朝镜子一步步走近。

镜中以同样的动作走近的自己,身影像水而受到扰动似的摇晃。不知不觉间,站在眼前的身影变成了身披白银装甲,以不透明面罩遮住脸孔的另一个自己——Silver Crow。春雪举起右手,Crow也做出一样的动作。双方的指尖慢慢接近,眼看就要碰在一起。

忽然间,春雪上衣被人从后一拉,让他惊觉地回过神来。一眨眼之间,镜中的对战虚拟角色已经消失,变回了原本圆滚滚的国中生。回头一看,谣面带微笑抓着春雪上衣,只靠右手灵活地打字:

【UI〉学长已经看得很够了,剩下的就到我房间再说吧。】

两人走出「镜房」,再度穿过林子,前往盖在东侧的母栋。

走着走着,脑袋蒙胧的感觉慢慢淡去,但紧张感却让他腹部绞痛。要是碰上谣的家人,该怎么自我介绍才好?毕竟国小四年级与国中二年级有十足的年龄差距,遇到最坏的情形,从报警到逮捕都有可能。

正当他在脑子里多方沙盘推演时,谣看穿他心思似的说:

【UI〉不要紧的,爷爷跟爸爸都不在家。有大规模公演时,他们很少回家。】

「公、公演?是能乐的……?」

【UI〉是。】

听到这个答案,春雪才再度认知到事实。

家里有巨大的「能舞台」,祖父与父亲都是能乐师,这表示四堃宫谣学能乐并非只是单纯当才艺在学,她就是「能乐之家的孩子」。而她过世的兄长……Mirror Masker也是一样。

见春雪又沉默不语,谣也不再说话,静静打开母栋的玄关。

谣领他抵达的房间不再四面八方都是木板,却同样十分稀奇,是一间铺着榻榻米的和室。房内家俱只有木制的写字桌、柜子与书架,没有床。所以说,谣多半是在榻榻米上铺垫被睡?这种睡眠环境,对春雪来说完全是未知的领域。

谣把书包放到架上,先拿了一个坐垫给春雪,才说了——应该讲写下了——一句【我失陪一下】,随即走出房间。春雪仔细想想,发觉这几年似乎都没用过这么传统的坐垫。他试着挑战跪坐姿势,但才十秒钟就觉得这会对双脚造成重大损伤,只好时左时右地分散体重来忍受痛楚。所幸短短三分钟谣就端了个托盘回来。

谣一看见春雪的模样,立刻露出忍笑的表情。少女先把托盘放到写字桌上,然后动着双手打字。

【UI〉请学长尽管轻松坐。】

「……好、好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春雪把没多久就麻掉的双脚换成盘腿姿势,这才松了一口气。谣则以端正的姿势跪坐在春雪面前,将清凉切工玻璃杯所装的冷茶与用小盘子装的水羊羹由托盘里移到桌上,模样楚楚动人到了极点。

「谢……谢谢。」

春雪道了谢,看见谣以手势请他喝茶,于是先喝了口冷茶。这茶似乎是用真正的茶叶所泡的绿茶,另外还加以冰镇过,因此清晰的苦味当中有着淡淡的甘甜。春雪对这种与保特瓶装茶完今不一样的滋味细细品尝了一番,这才重新意识到一件事。

四堃宫谣会冷静得一点都不像十岁少女,并小只是因为身为超频连线者的历练。塑造出现在的她,以及「Ardor Maiden」这个对战虚拟角色的,显然是她在这宽广又传统的日本房屋里生长的岁月。

既然发现到这一点,也就会注意到,这里跟春雪位于高圆寺北区高层住高大楼二十三楼的住家,有着唯一一个共通点。那就是「宁静」。即使小孩子放学回家,却没有任何人开口说一声「你回来啦」。这里有的,就是这种落寞的寂静。

「请问……四楚宫学妹。你还有其他家人吗……?」

他战战兢兢地这么问起,谣先喝了一口自己的茶,之后伸手到桌上打字。

【UI〉刚才我也稍微提过,爷爷、爸爸,还有年纪较大的哥哥,目前都为了公演而留在京都。另外家母也在工怍,要到很晚才会回来。】

「咦……那么,现在这家里就只有四堃宫学妹一个人……?」

【UI〉有帮忙打理家务的佣人,不过应该快要下班了。】

「…………这、这样啊。」

之前春雪一直被这个家的气派震慑住,但等到一一了解这许多特殊的情形,他才为时已晚地发现这岂不是「在女生家里跟对方独处」的状况?尽管心跳与呼吸都不由得加快,但他还是靠着意志力维持平常心。真要计较起来,昨晚仁子不但跟他独处,还在向一张床上呼呼大睡;而且就在几天前,黑雪公主还带他到自己家过夜。照理说他应该已经存到了一点经验值,不至于在这里陷入恐慌。应该吧。

谣并未发现——又或者是已经发现却不形于色——春雪内心的挣扎,轻巧地用竹制小匙把水羊羹送进嘴里。春雪也依样画葫芦地照做,让冰凉的水羊羹溜过喉咙,冷却自己的思绪。

谣在刚才的说明中打出【较大的哥哥】。这也就表示……

「你原先有……两个哥哥?」

春雪小声一问,随即看见马尾轻轻摆动。

【UI〉是的。大哥跟我差了九岁,所以我们很少一起玩。二哥……带我进加速世界的竟也哥哥大我四岁。他在三年前过世……当时我七岁,哥哥十一岁。】

谣是超出春雪之上的打字高手,但此时她的手指却显得有些生硬。她低着头,看不出脸上露出什么表情。春雪本想阻止她,告诉她不用再说,但谣纤细的手指却抢先继续了下去。

【UI〉在能乐的世界……不,歌舞伎和狂言也是一样。传承这些技艺的家族,生下的小孩郡没有最初的选择权。】

「最初的……选择权?」

【UI〉就是「要不要进入表演艺术的世界」。小孩没有权利做这个选择。还没懂事就会接触父母兄弟与亲感的表演,对表演产生亲切感并开始学习,才四、五岁就会以子方(注:儿童演员)的身分首次登台。到此为止,都是从小孩生在能乐家族时就已经决定好的。】

「从……从那么小就决定?」

春雪哑口无言地反问。他试图回想自己四岁左右的时候在做些什么,却只能模模糊糊想起一些在幼稚园里跑来跑去的记忆。

谣抬起头,露出淡淡的微笑继续说明:

【UI〉当然,也不是所有小孩都会就这么走上能乐师这条路,真的继续走下去的小孩反而是少数。子方只能演到上中学前后,有一半以上的小孩在走到这一步之前就会放弃。可是,大哥并没放弃……而且竟也哥哥和我也没打算放弃。不管是哥哥还是我,都因此爱上了能乐的世界。爱上了那个三间(注:长度单位,一间为六尺三寸,约191公分)见方的小宇宙。】

春雪默默地瞪着这几行慢慢出现的樱花色文字出神。

他并没当场了解能乐的世界是怎么回事。毕竟他从未现场看过能乐表演,顶多只记得在社会科的课堂上似乎多少有瞥过几眼2D画面。

只是尽管为时已晚,他还是注意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劫火巫女」Ardor Maiden在加速世界发动心念时所跳的舞、所唱的歌,都是来自「能乐」。四堃宫谣在加速世界的形貌与能力,都与她从懂事前就开始学习至今的能乐有着密切关系。

想到这里,春雪碰上了一个很大的疑问。

对战虚拟角色,是「精神创伤」的体现。

那么谣的虚拟角色——身披红白两色的巫女,应该也是从她的创伤中塑造出来的。这也就表示谣的创伤,跟她所爱的能乐世界有关……

【UI〉我三岁的时候,第一次以子方身分踏上舞台。尽管还只是个幼儿,但当时的紧张和感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谣再度开始打字,春雪则是默默地看着。

【UI〉从那天起,我就相信自己也会成为像爷爷还有爸爸那样的能乐师,每天都努力练习。可是……我开始上国小那一天,爸爸就说了,说我只能当子方……等我长大以后,就不能再登台了。】

「咦……为什么,哪有这样的!」

春雪不由得大喊出声,因为他觉得这样太过分了。不给小孩选择余地,就把他们拉进表演的世界,过了几年却又强制他们退出,这岂不是欺人太甚?

但谣却再度露出微笑抚平春雪的情绪,并平静地动着手指。

【UI〉没办法。因为,歌舞伎、狂言……还有能乐,都是男性的世界。比方说,这世上其实没有女性歌舞伎演员存在,学长不知道吗?】

听她这么一说,春雪这才发现。在歌舞伎世界里,饰演女性的演员之所以叫做「女形」,就是因为演员本身并非女性。

【UI〉近年来也有不少女性能乐师存在,但并非每个流派都有。我们四堃宫家所属的流派就不承认女流能乐师。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是很伤心。当时我心想,既然将来再也不能站上舞台,干脆别练了。但从小只认识能乐的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事才好……就在这个时候,竟也哥哥带我进了另一个世界。当时已经是超频连线者的哥哥,

给了我BRAIN BURST。】

谣略作停顿,手指轻快地飞舞。

【UI〉形成Ardor Maiden的精神创伤……我自己没有办法用明确的话说出来。但有一件事可以推测……我想,我之所以会带着淡红与纯白两种颜色诞生,是因为在当上超频连线者之前,我的心中有着两个世界、两个自己。竟也哥哥的Mioror Masker也是一样。他有银色与白色两种颜色……】

文中的「淡红」一词,让春雪觉得不太对劲。因为Ardor Maiden下半身的绯红色,应该算是深红。但他的注意力随即被后半段更令他好奇的情报吸引过去。

「银色……跟白色。也就是说……只有一半是金属色?原来也有这种情形啊……」

【UI〉我也只在哥哥身上见过。】

谣的回应让春雪思索起来。如果拥有「理论镜面」能力的Mirror Masker是这么特殊的对战虚拟角色,那么尽管有着同样的银色,却只是正常金属角色的Silver Crow有没有可能学会这项特殊能力,可就相当难说了……

春雪感到有点灰心,却又摇摇头甩开这些念头。现在他该做的不是盘算自己的事,而是专心听谣说话。当他把意识拉回虚拟桌面上的无线聊天视窗时,文字游标正巧开始动作。

【UI〉……对于之前每天生活里只有练习,没有朋友能一起玩的我来说,能遇到许多超频连线者的加速世界,是个非常开心、非常令人雀跃的世界。我每天都戴着Ardor Maiden这张专属于我的「能面」,在里头舞得忘我。】

「呃……当时网堃宫学妹是国小一年级对吧?对战这些事……你都不怕……?」

春雪忍不住插嘴,让现在就读小四的少女微微一笑:

【UI〉毕竟能乐里面就有很多作祟、杀人、闹鬼的曲目。】

「……原、原来如此。」

【UI〉对战让我很开心,而且遇到的每个人都对我很好。只是……这却与哥哥的用意背道而驰。我愈在加速世界跳舞,心中对另一个异世界——能舞台的向往也就愈是强烈。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两个世界对我来说是一样的……凡是在加速世界发现的事,学到的东西,达到的境界,我都想在能舞台上表现出来,这样的心情愈来愈强烈。】

「……这样啊……所以四堃宫学妹的对战虚拟角色,也算是某种『完全一致』(Perfect Match)呢……」

【UI〉我想是吧。竟也哥哥似乎也没料到会这样。当哥哥知道,他想用来让我忘记能舞台的BRAIN BURST起了完全相反的作用后……决定试着负起责任。就在我当上超频连线者的一年后,从现在算起是三年前,那年夏天的某一天。】

这时谣的手指忽然停住。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空已经染成火红,谣身上白色制服也透出溜进屋内的晚霞色彩。由于屋里并未开灯,室内愈来愈昏暗,只听得庭院里树叶的婆娑声像波浪般回荡。

谣深深低头,良久动也不动,忽然间却抬起头来,以带着几抹淡红色的眼睛直视春雪,十根手指领着黑影轻快舞动。

【UI〉竟也哥哥,在先前我带学长去看的「镜房」。对师父……观世流四堃宫家的人当家,七世四堃宫清梧郎提出了请求,请祖父准许我正式走上能乐师的路。可是……答案早就底定了。哥哥流着眼泪,一直对摇头说办不到的祖父哭求……即使我都说算了想阻止他,他还是不放弃……最后终于被同席的大哥一把推开……结果,就出了意外。】

「意……外……?」

【UI〉竟也哥哥被推倒在地……镜房的大镜倒在他身上。镜子砸得粉碎,碎片就……】

谣打到这里,手指再度停住。

但春雪已经能够轻易想像出结果。谣之前就说过,她哥哥竟也当时十一岁,只比现在的谣大了一岁。那巨大的三面镜落在这么小的小孩身上,后果实在不堪设想……不对,最坏的后果就是发生了。三年前,四堃宫竟也/Mirror Masker幼小的生命,就在那个房间凋零了。谣所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不知不觉间谣再度垂下头,双手用力握紧。看到她的小手频频颤动,春雪心想得说些什么才行,却又觉得不管说什么话,都只是肤浅的表面话,因此最后仍旧连开口都做不到。

他转而从桌子另一头伸出右手,轻轻碰了碰谣的左手。一碰之下,紧握的拳头猛然颤动、放松,进而松开拳头,纤细的手指轻轻盖住春雪的手指。

谣维持这样的状态,以右手慢慢打出文字。

【UI〉到头来……竟也哥哥最后的心愿,也被我自己化为乌有。事后,我就连以子方的身分踏上舞台都办不到了。】

两滴透明的水珠,无声无息地落在有着漂亮木纹的桌板上。

【UI〉因为,我从那个时候起,变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即使用BIC也无法治疗这种症状。】

春雪从认识四堃宫谣的那天,就晓得她因为运动性失语症而不能说话。

但直到今天,他都不曾想过谣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在他的想像中,只觉得这种症状多半就像感冒一样,将来自然会好。

春雪满心自责,恨不得痛殴太过肤浅的自己,只能紧紧咬着嘴唇。自己应该更早注意到,四堃宫谣这名少女身为超频连线者的实力既然高得可怕,代表她在现实世界当中失去的事物就是这么重大。虽然即使注意到,春雪多半也绒能为力……但至少还是应该着想到。

「……对不起,对不起……我……什么都……」

春雪好不容易从喉头挤出这几句说得沙哑的话,谣又一次轻轻握住他的右手。

【UI〉有田学长没有什么好道歉的。学长肯听我说这些……反而让我很开心。因为哥哥出意外的详细情形,过去我对任何人……甚至对枫姊跟幸幸,都说不出口……】

「……换做是师父或是学姊,相信她们一定能更……更明白地说出该说的话……可是,我就只会听……」

【UI〉这也是有田学长了不起的才能。】

谣说到这里,尽管眼眶含泪,仍然露出满脸笑容,春雪总算能够微微放松紧绷的嘴角。这让他鼓起一小撮的勇气发问:

「那个……小咕它会由松乃木学园照顾……该不会也有什么隐情……?」

这个问题未免太唐突了些,但谣之前那么拚命想替小咕找个容身之处,让他怎么想都觉得这件事和谣的「创伤」不可能无关。

听到他这么问,谣先眨了眨眼睛,才露出微笑点点头。她从春雪手上抽回手,重新以双手打字。

【UI〉学长说得没错。这是个好机会,我就对饲育委员长也说个清楚——有田学长知道修订过的动物保护法吗?】

「呃、呃呃……记得是……强制要求对所有宠物加上微型晶片……?」

【UI〉是的。说得精确一点,是体型达到一定大小的宠物。不管怎么说,法定饲主必须为宠物加上微型晶片,这让饲主无法像以前那样,嫌宠物碍事就任意遗弃。新型品片还有连上全球网路的功能,所以要偷偷在自己家里宰杀……之类的手法也不可能办到。】

随着聊天视窗的文字一行行出现,谣的表情也变得愈来愈沉痛,但她双手手指却坚定地持绩敲打写字桌。

【UI〉可是,这当中还是有着漏洞。小咕多半是在宠物店正规贩卖的个体……但有田学长也知道,饲养角鴞并不简单。不但需要相当大的鸟笼,饲料也很特殊。以前的饲主虽然买了小咕,但多半是后来养不下去了。这种时候,饲主本来应该付委托金给宠物店请他们领走,或是自己找新的饲主才行……】

谣深呼吸一口气,继续打下去:

【UI〉小咕以前的饲主,选择了钻漏洞的方法来省事。他自行取出……不,是挖出了埋进小咕左脚的微型晶片,把小咕丢到屋外去了。】

「……怎么这样……」

看到春雪茫然地低语,谣将微笑换成难过的神色点点头。

【UI〉鸟类很怕出血,而且小咕不曾自力更生过,根本不可能在东京活下去。它在松乃木学园小学部的校地里缩着不动时,获得饲育委员会收容。小咕马上被带去医院急救,但能保住性命真的是奇迹。可是……大概是因为有过恐怖的经历,让它变得极端不信任人类……】

「我想……也是。毕竟它被饲主那样对待……」

【UI〉医院的医师也说,再这样下去,最后还是会不得不以扑杀方式处理,但是我……就是不想对小咕见死不救。只因为有人说不需要它,只因为这样的理由,就必须从世上消失,实在太没天理了。】

谣在投影视窗打出这样一段文章的心理,春霁虽然想像得到,却不愿说出口。他转而原原本本地说出自己的心情。

「即使……即使被一百个人说不需要,只要有一个人需要自己,那就足以当作继续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最近我就有这样的想法,我想小咕一定也是这样。」

谣听了后以一对仍然含泪的眼睛望向春雪,不久后点了点头。

【UI〉还好,在我喂了很多次之后,小咕终于肯吃饵了。之后它慢慢好转……脚上的伤也康复了,所以我们就带它去植入了新的微型晶片。本来我还以为它从此可以一直在松乃木学园过活,结果又遇到废除饲育委员会的问题……之后的事,有田学长也都知道了。】

「这样啊……。我也会好好努力,这次一定要让小咕可以在梅乡国中安身立命。」

【UI〉靠你罗,委员长。】

谣露出淡淡的笑容,打字回应春霁这句话。春雪从她的表情中察觉了一件事。尽管并未进行对战,甚至不曾加速,但谣邀请春雪到她家里的目的已经达成……她已经说出现阶段所有春雪应该知道的事。

这时家中连续传来好几声不可思议的低沉金属声响。春雪还惊讶地想着怎么回事,谣则表示【已经七点了呢】。看样子,那应该是时钟的钟声。

确实,视野右下方的时间也显示着19:02。如果刚才那是时钟的钟声,就表示这钟慢了一些,但他决定不去在意,从坐垫上站起。

「对、对不起,一待就待了好久……我差不多该……」

谣听了后微微歪着头思索,接着迅速打字回答。

【UI〉有田学长要直接回家吗?】

「嗯……也许会在路上『对战』一下啦……」

【UI〉那我可以一起去吗?】

「咦,这、这也不是不行啦……」

春雪含糊地说到这里,才注意到窗外的晚霞已经几乎不见踪影。虽说现在正值夏至,但都过了晚上七点,要带国小女生上街,还是让他有所迟疑。

「天色都晴了,我想今天还是算了吧。不然我会被四堃宫学妹的家人骂的。」

听春雪这么说,谣换上落寞的微笑回答。

【UI〉不管是爸爸还是妈妈,只要我在晚上九点以前回到家,不管我在哪里做什么,他们都不会放在心上。】

「……这、这样啊……」

无论公共摄影机如何发达,市区的犯罪发生率如何遽减,这种教育方针还是未免太放任了吧……春雪想是这么想,但自己却也没什么门限可言,完全没有资格讲这句话。

但春雪还是再度重重摇头,面带笑容坚定地说道:

「就算伯父伯母不生气,师父跟学姊也会气得不得了。所以……对战就等明天再说吧。」

谣听了后连连眨眼,露出一整天来最灿烂的笑容.轻快地舞动双手手指。

【UI〉说的也是。要是穿帮,鸦鸦一定会被处以不挂绳子从新宿都厅高空弹跳之刑。】

谣一路送到临接道路的通行门前。春雪与她挥手道别,随手把导航APP的目的地设定在最近的环状七号线沿线公车站牌。接着就依照视野当中以AR方式显示的标线,开始在昏暗的住宅区里往东前进。

四堃宫谣告诉了春雪许多事情。他让这些拼片原原本本地在脑海中飘荡,走了十五分钟左右,随即在去路上看见干线道路耀眼的灯光。朝地图一看,这里似乎是方南町的路口附近。往高圆寺方面的公车站牌要再往北一点。春雪正打算走过去,却停下了脚步。

他的所在地差不多在杉并区的最东边,只要继续往方南大道走上个三百公尺,就可以到达「中野第二战区」。「中2」不同于由红色军团支配的「中1」,是不属任何军团的空白战区。这个区域东边是蓝色军团,南边则和绿色军团相邻,是所谓的缓冲地带,也因此成了自由对战的圣地。即使是在平日,这个时间应该也还有超过五十名超频连线者待在线上。

「就、就去看看吧。」

春雪自言自语说完后,由于没人说「不行」,他便小跑步通过环状七号线的行人穿越道。

杉并区现在是黑色军团的领土,所以即使春雪将神经连结装置连上全球网路,也可以拒绝其他超连线者挑战。然而只要踏入中野第二战区一步,这种特权就会消失。他将心一横,跨过视野中浮现的红色界线。显示在导航地图下方的现在位置,也从杉并区方南二丁目换成了中野区弥生町六丁目。几乎所有东京都的居民,在移动过程中都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否在二十三区当中跨越哪一区的界线,但对超频连线者来说,区与区之间的界线无异于国界。现在春雪几乎已经熟悉到可以在东京都心的空白地图上,慨略画出二十三区的形状。

现在这一瞬间,Silver Crow的名字已经出现在中野第二战区的「对战名单」上,随时都可能有人找他挑战,所以他先走到人行道的边缘,以免因为自动加速而出事。尽管在现实世界中最久也只有一点八秒,但最好还是避免在人潮中不由自主地停步。

春雪在前方五十公尺左右处,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儿童公园。一直往前走的他下了决心,如果在走到公园的路上都没有人找上门,就自己主动找人挑战。到时候要尽量选红色系,而且要尽量挑会用光束攻击的对手。他希望在参观了「镜房」并听了谣她哥哥的故事后,能让自己心中慢慢塑造出来的「对镜子的想像」成形。

真正的镜面,不只是反射光线的板子,更像是采光的入口。仔细一想,春雪到几天前都还拥有的强化外装「The Destiny」尽管有着几乎完全对光束攻击免疫的镜面装甲,却又兼有着能够接受装备者属性的相容性。铠甲就是有着这种温柔与暖意……所以才会将Chrome Falcon的愤怒与绝望照单全收,甚至不惜扭曲自身形体……

就在春雪转着这样的念头,走到离公园只剩十公尺的地方时——

啪——!熟悉的加速声拍响听觉,让春雪当场直立。意识从现实世界中切离,被带往时间加速到一千倍的另一个世界。

然而,视野中熊熊燃烧的火焰文字,却不是他意料中的【HERE COME……】云云,而是【A REGISTERED DUEL IS BEGINNING!】——他预约观赏的对战,就在这个中野第二战区开打了。

虽然不是自己下场对战,但观战也有观战的乐趣。春雪内心满怀期待,钻过坠落方向上大开的彩虹色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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