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下午。
「骑士纳塔略。我册封你为我的直卫骑士。期待你武勇与忠诚的表现。」
在王宫深处的一个房间,善治郎站在下跪的年轻骑士面前,尽可能装出有威严的口吻对他说话。
纳塔略·马尔多纳多。
这是在善治郎面前下跪的骑士之名。
年纪在二十五岁上下,与善治郎相仿。这个拥有焦茶色的头发、灰色眼睛与褐色肌肤等卡巴国民典型色彩的男人,神情肃穆地跪在地上,态度恭敬。
紧绷的五官给人一种耿直而不苟言笑的印象,不过也没有几个人那么大胆,敢在直系王族面前进行效忠仪式时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从第一印象要推断其人的个性,是很危险的。
善治郎拿起纳塔略交给自己的剑,飕一下从皮革剑鞘中拔出。
经过细心保养的锻铁制剑刃反射着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白晃晃地发亮。
剑刃长度约有五十~六十公分吧?从剑柄长度看来应该是单手剑,但沉甸甸的重量,不像是能够用一只手轻松挥动的样子。
善治郎用拔出的剑脊在跪下的纳塔略双肩上各敲一下,再慢慢收回剑鞘。
然后善治郎递出收进剑鞘的剑,纳塔略维持单膝跪地的姿势,以双手毕恭毕敬地接下,回答:
「是,我在此发誓,无违主命,无反道义,无畏艰辛,愿为善治郎大人的左右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就这样,骑士纳塔略的效忠仪式顺利结束。
纳塔略骑士离去后,在王宫的这个房间里,善治郎注意着不被旁人听见,安心地小声叹了口气。总算是没犯下什么失态办完了这件事。
「您辛苦了,善治郎大人。」
听到在后面等待的细脸中年男子——法比奥秘书官说的话,善治郎的身体反射性地震了一下。
立场上,这个中年男子算是奥拉借给善治郎使唤的部下,但除非是善治郎没有看人的眼光,否则他看善治郎的目光,是一点做部下的态度都没有。
善治郎认为他心里应该是想「我得盯紧他每一个言行,以免这个爱出风头的种马捅出什么漏子来」。
(真要说起来,如果他有把我当成上司的话,怎么能对我说「您辛苦了」呢……啊。差点弄错了。这样想不对吧。因为有「言灵」帮助语言沟通,让我常常不小心忘记了,这里是异世界啊。)
对于这个从见面到现在从没表现过一点友善态度的中年男子,善治郎也不禁对他产生了不必要的反感。
向人表示慰劳之意,只能上司对下属表示,下属慰劳上司是违反礼仪的。但这毕竟只是日本社会的常识。认为「您辛苦了」这句话带有恶意,未免疑心过重。
善治郎在脑中想起跟奥塔薇亚学过的王族标准答话方式,开口道:
「不,这没什么。我刚才那样说对吧?」
善治郎转向后方问他,法比奥秘书官依然是一副假面具似的面无表情,点头表示同意。
「是。以后,纳塔略骑士不但是龙宫骑士团的一名成员,也将担任善治郎大人直属家臣的职位。王族直属家臣的俸禄,是一年二十枚大型银币,因此这事对马尔多纳多家来说,将是很大的一项补助。虽然实际上付款的是奥拉陛下,不过形式上是由善治郎大人支付薪饷给纳塔略骑士,请您记在心里。」
「哦,有特别津贴吗?」
听到善治郎有些惊讶地说,法比奥秘书官表情纹风不动,肯定地说:
「有的。因为骑士的忠诚是用钱买来的。」
真是不符合奇幻世界观,既没梦想也没希望的一句话。
善治郎稍微偏着头,又问道:
「本来就是这样吗?」
「当然,不是只靠金钱解决一切。提升骑士的忠诚心得靠君主的话语,维持忠诚心也得靠君主的行动。不过,奠定基础的终究还是金钱。没有金钱这个基础,忠诚就不会成立。」
法比奥秘书官讲得斩钉截铁,虽然相当现实,但对善治郎来说也简单明了。
讲起来会让人梦想破灭,没有领土的骑士们,都是只靠王国发放的薪俸维生。武勇与忠诚是名符其实的商品,非得尽量卖个好价钱才行。
「原来如此。」
看到善治郎恍然大悟地点头的模样,法比奥秘书官本来像面具般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这时好像不经意地想起似的问道:
「啊啊,对了,善治郎大人是否有意拥有领地或爵位?」
突然问到这个问题,善治郎身体内侧又震了一下,但勉强不显现在表情与声调上,反问道:
「领地或爵位?你这话什么意思?」
「是。在我们卡巴王国,除了王都与周边地带之外,还有不毗邻国土的王室直辖飞地。这些领地的领主,目前是由奥拉陛下兼任,并于当地设置地方官,不过善治郎大人身为王族,也有权继承这些领地。然而,这份继承权只限善治郎大人这一代就是了。」
国王或王族除了王位与王位继承权之外,还同时拥有自己的领地或爵位,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反倒是没有自己的领地的国王才算是少数派。还有一些比较麻烦的例子,是一国之君还拥有其他国家的爵位。
「如果您想像之前那样继续安身于后宫的话,这些对您就是无用之物。不过如果今后您有意增加对外活动,那么您应该会需要一个头衔,或是能自由运用的资金。若是还想增加像纳塔略骑士这样的直属家臣,那更是需要个人专属的财源了。」
法比奥秘书官以这番话为说明做结。
善治郎想了想。
(原来如此,他说的确实有道理,不过……)
就算再有道理,也不像是「女王的心腹」会说的话。
善治郎身为女王的丈夫,虽然只是形式上,但自己一旦获得了领土或爵位,得到个人专属的财源,就表示善治郎将不受女王的控制。追根究柢,目前统一归奥拉所有的飞地收益,就算只是将一部分分给善治郎,也会单纯减少奥拉能够自由运用的金钱。
王夫拥有专属的地位与财源,再用这份财源整顿私人军力。
不管怎么想,都不是女王的亲信该说出口的提议。
(想观察我的态度?不,就算是这样也太露骨了。这应该说是在警告我吧。只是讲法比较兜圈子。)
「……」
他在思考的时候,秘书官挺直了背脊,用那对细眼睛专注窥视着善治郎的一举一动。
善治郎的态度有任何可疑之处,这个男人都绝对不会看漏。
想到这样的男人对奥拉发誓效忠,虽然觉得可靠,但当那道冰冷而怀疑的视线转向自己时,不但令人不愉快,也叫人恐惧感油然而生。
如果善治郎是站在奥拉这一边的,对于这项提议自然只能回答「不」。
善治郎也明白现在不是呕气故意乱回答的时候,于是刻意干咳了一声,老实地表示否定。
「不用了。财政与权限的统一,是『王室』健全发展不可或缺的要素。」
「可是,善治郎大人不是为了帮助奥拉陛下而决心走出后宫吗?恕臣失礼,虽然善治郎贵为陛下的伴侣,也是公认的直系王族,但无官无职的状态下,能做的事恐怕有限吧?」
平坦的语气,与缺乏表情的脸庞。口中吐出的是煽动性的话语。善治郎心里终于忍不住光火起来,对眼前这个男人的警戒心与恐惧心,因为愤怒而一时减弱,让他语气有些激动地回答。
「……就算真是如此,那也是该由我与陛下谈论、解决的议题,而不该由你来越级,跳过陛下跟我提案。」
话才出口,善治郎就立刻反省「糟糕。我说得太过分了」,但为时已晚。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善治郎这番话中带刺,掩饰不住火气的回答,却似乎让法比奥秘书官相当满意。
「……是,臣僭越了。」
法比奥秘书官面无表情的脸稍趋和缓,嘴角浮现笑意,对善治郎深深低头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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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时后。当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开始带有些许暮色时,法比奥秘书官前去会见在办公室处理轻微事务的奥拉。
「陛下,臣回来了。」
法比奥秘书官轻轻低头行礼,奥拉继续对着办公桌,只用视线瞄了他一眼。
「辛苦了,法比奥。亚力韩卓,你也辛苦了。下去吧。」
站在奥拉身后待命的年轻、认真的青年——第二秘书亚力韩卓,听了主子所言后,将手上的整捆龙皮纸交给法比奥秘书官。
「法比奥大人,这是今天的纪录。」
「知道了。后面我来就好了。」
「是,麻烦您了。」
第二秘书将整捆龙皮纸交给中年的第一秘书后,一丝不苟地行了个礼就告退了。
听着背后传来的喀答关门声,法比奥秘书官对坐在桌前动笔的女王说:
「如何,陛下。亚力韩卓的工作能力,您还满意吗?」
对于法比奥秘书官的询问,奥拉停下握着原子笔的手,将原本对着手边纸张的视线,转到站在自己
面前的秘书官那张细脸上。
「还不差。跟你不一样,他言行举止讨喜多了。不过,工作能力还不到『对答如流』的地步。我身体状况好的时候,可以让他待在我身边锻炼一阵子,不过目前顶多只能暂时代替你吧。」
听了女王严厉的评语,法比奥秘书官略为耸耸肩,答道:
「臣了解了。今后臣会继续致力指导,以让陛下满意。」
指导这些年轻秘书官,也是第一秘书法比奥的职责。
长年认识法比奥的奥拉,敏感地察觉到法比奥那面具般的扑克脸底下,燃烧着新人教育的热情,不禁稍微同情起那些年轻秘书官来。
不过,年轻秘书官表现得不够完美,也是事实。
「就这么做吧。话说回来,那边情况怎么样?」
中年秘书官并没因为话题突然转变而慌张,「对答如流」地回答:
「是。纳塔略骑士的效忠仪式顺利完成了。善治郎大人已经回到后宫。」
听到秘书官报告一切顺遂,奥拉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是吗。那太好了。那么,说来听听吧?在你看来,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善治郎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过了将近半年。现在问这个或许有点晚,但是善治郎一直窝在男性止步的后宫里,因此法比奥秘书官截至今天都没有机会跟他正式交谈。
不过,既然善治郎已经决定在适宜范围内增加后宫外的活动,奥拉就有必要掌握一下这个以铁面具般的面无表情闻名的心腹,对夫君抱持着何种印象。
对于女王的问题,中年秘书官似乎早已预备好答案,马上回答。
「是,看来大人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早就习惯于掩饰表情与言行。照那个样子看来,让大人处理公开活动,应该也不会犯下致命的失误。礼仪规范也及格了。虽然有很多可以纠正的地方,但都在容许范围之内。臣认为就算让大人出外露面,也不太可能因为疏于礼仪而引起问题。」
秘书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稍微耸耸肩,最后补充一句:
「另外,臣试着怂恿他接受王室保有的领地或爵位,但被一口回绝了。」
听到秘书官丝毫不以为意,光明正大地这样说,奥拉一脸烦闷的表情,用手遮住了脸。
「你又这样故意讲话激人……不过,领地与爵位啊。考虑到夫君今后的活动,确实可以考虑一下。」
女王把原本遮着脸的手移到下颚,表情严肃地陷入沉思,秘书官的嘴角扭曲出一丝笑意,挖苦似的说道:
「这件事就由陛下与善治郎大人之间好好谈谈吧。毕竟这个问题,似乎不是我这一介秘书官,可以『跳过女王越级』插嘴的。」
听法比奥秘书官的说话语气,奥拉知道是善治郎这样讲的,稍微笑了笑回答。
「很像是慎重的夫君会说的话。多亏于此,我也比较容易行动。也许我该先给他准备个爵位,提高一下身价也好。」
奥拉表示了善意的感想,不过其实善治郎并没有特别慎重地行动。他只是很自然地明白自己在私底下虽然跟奥拉是对等的,但在公事上则有明确的上下关系。
三年多的社会经验让善治郎亲身体会到,无法正确共享资讯,又没有统一的命令系统的组织,会有多么容易迷失方向。
「从陛下的丈夫这个立场来考量,可以继承『瓦伦迪亚公爵』的爵位,陛下认为呢?」
对于秘书官煽动性的话语,奥拉脸上依然浮现笑容,但压低了声音,威吓似的说:
「法比奥,少用言行来试探我。不用你担心,我也不会赋予夫君那么多实权的。至少只要我还坐在王位上的一天,『瓦伦迪亚』公爵爵位与『波托西』伯爵爵位都由我来兼任。我不打算让给别人。」
「陛下英明。」
受到女王叱责的秘书官一点都不显得畏惧的样子,稍微耸耸肩,对女王的判断做出如此评语。
「瓦伦迪亚」是王国当中最繁荣的港都,「波托西」则是拥有王国最大银山的地区。
就是这种王室独占的财源,将君王的权限加强到一般封建制国家少见的地步。将这两大财源拱手让给君王以外的人,只能说是愚蠢,就算对方是女王的丈夫也一样。
「不过,有孕在身的陛下短期之内无法『飞』往当地。交给地方官管理,也是有危险性的。」
听到秘书官指出这点,奥拉虽然蹙起眉头,但还是能够保持理性,点了点头。
「嗯,我明白。等到夫君能够使用『瞬间移动』后,先不论继承爵位的问题,我会想让他担任监督官等职位。」
飞地本来就容易成为违法或叛乱的温床,但卡巴王国却是例外,治理飞地毫无问题,就是因为王室成员能够使用「瞬间移动」的魔法。
在不知道何时会来抽查的君王管理下,想试图做出违法行为或叛乱,需要很大的胆量与才智。
然而,目前卡巴王国的「瞬间移动」使用者,就只有女王奥拉一人。从这层意味来考量,最好能让善治郎学会魔法,并多多生下继承直系血统的孩子。
「陛下所言甚是。如果能让大人发挥这样的能力,那是再好不过了。不过最希望善治郎大人发挥的能力,仍然是与陛下生儿育女,这点是不会改变的。」
「是啊。所幸子嗣方面一切顺利。今天也还没害喜过。照米歇尔医师的说法,害喜最严重的时期似乎已经过了。」
看到奥拉脸上浮现出今天最欣喜的表情,法比奥秘书官转换了话题,向奥拉问道:
「那真是太好了。对了,陛下今天应该与双王国的使者直接会面了吧。对方的态度如何呢?」
与双王国之间的外交问题:如何处理善治郎潜在拥有的「附加魔法」力量。为了找到一个妥协点,今天才刚安排了一场机密会议。
对于秘书官的询问,奥拉轻轻耸了个肩,回答:
「总之,就一开始听起来,对方看似无意限制我与夫君之间的生儿育女。只是,如果夫君与我以外的人生下孩子,他们是一定会介入的。」
奥拉说完,把全身体重靠在椅背上,转转头纾解肌肉僵硬。
这方面跟当初我方预测的底线完全一样。法比奥秘书官理解了情况,又继续问道:
「可是这样一来,陛下与善治郎大人生下的王子体内,一定会残留『夏洛瓦王室』的血脉。善治郎大人不迎娶侧室,就能令双王国放下干戈吗?」
奥拉又耸了一次肩,老实地摇头。
「不可能吧。实际上,对方已经暗示我,要让夫君迎娶夏洛瓦王室的旁系女性王族了。当然,前提是两人之间生下的孩子,要让双王国领养。
这件事还没有确定,不过就我感觉起来,对方的主要目的,似乎并不是不让『附加魔法』的血统留在我国,而是将『时空魔法』的血统引进本国。」
这么一来,就像卡巴王室混入了夏洛瓦王室的血脉一样,夏洛瓦王室当中也会诞生混有卡巴王室血脉的王族。对方大概是想说这样就扯平了吧。
当然,这是对方的主张,我方也有我方的主张。
善治郎是否潜在性地继承了夏洛瓦王室的血脉,谁也说不准,要是将对方的主张照单全收,搞不好最后会变成只有「时空魔法」的血统被白白偷走。
追根究柢讲起来,我方也不是蓄意偷窃对方的血脉,应该没必要过度让步。单纯就理论上来说,在奥拉与善治郎结婚之际,双王国已经对两人表示过「祝福」,那么现在就没资格再对善治郎的血统说长道短。不过,奥拉也不认为国际社会上的问题,能遵守这种拘泥形式的规则。
「不知道双方如何才能达成共识。」
「不知道。目前什么都说不准。恐怕短期之内,双方的议论会继续平行吧。毕竟这可是关系到『血统魔法』啊。双方都有太多不能让步的地方。
不幸中的大幸,大概就是对方也将开战当作是最糟、最后的手段吧。」
奥拉说完,又将身体靠在椅背上,转动着头。
卡巴王国与夏洛瓦·吉尔伯双王国。两边都是在南大陆称霸,首屈一指的大国。双方都明白轻易玩火可不只是烫伤就能了事。然而,这次关系到的不是面子那种不具实际利益的玩意。这可是为国家奠基的力量,「血统魔法」啊。她不认为能够简单找到妥协点。
「也许这个问题,在陛下与善治郎大人的这一代,是谈不妥的了。」
听秘书官说出这个具有真实感的坏预测,奥拉眉头深锁。
「……这点最好尽可能避免。这种问题总是时间拖得越久,双方就会为自己的主张找到越多正当性,更加无法让步。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这一代,变成下一场大战的导火线。」
话虽如此,奥拉也是君王。她有身为君王的职责,不能与外国签订对我国不利的密约。要是做出这种事情来,将会动摇奥拉的权力基础,换成引发内乱危机。
「这件事只能做好长期论战的心理准备了。我到生产之前行动都不方便,急着做出结论也太危险了。万一秘密泄漏出去,可
是会很棘手的。假如普约尔之类的听到这件事,他们会说出什么话来,你一定能想像吧?」
法比奥秘书官明白了奥拉想说什么,轻轻叹了口气,表示同意。
「……他们一定会兴高采烈地将侧室硬塞给善治郎大人吧。为了积极盗取『附加魔法』的血统。」
野心家普约尔将军不可能放弃强取外国血统魔法的机会。更棘手的是,一旦普约尔将军如此提议,可以预料多数贵族必然会表示赞同。「附加魔法」的血脉就是如此有魅力。
顾虑双王国的慎重派,很可能会居于劣势。
「慎重,千万得慎重行事。」
奥拉喃喃自语,像是在讲给自己听,无意识地用右手摩娑孕育着自己孩子的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