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盐没有送到?」
在朝廷会议上,听到这个申诉的奥拉,悠然地坐在王座上,翘起了一边眉毛,声色俱厉地回问对方。
这里是王宫中接近最里侧位置的一间小房间。
这个房间就连采光,也只在比人的身高高出许多的位置设置了一扇附有铁栏杆的小窗。君臣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会定期讨论决定国家方向的重要议题。
在不太宽敞的长方形房间的中央,放置了一张质地厚重的长桌,前后左右各放了几张木制椅子。
身为女王的奥拉当然是坐在上座,也就是桌子的短边。站在身后待命的秘书官法比奥只获准入室,不但不能就座,也没有发言权。
在这个场合里,能够列席而具有发言权的,只限拥有「大臣」或「将军」其中一个头衔的人士。
「说明一下详细情形吧,加兹尔边疆伯爵。」
被奥拉呼唤了名字,坐在接近末座的男子简短地回了声「是」,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
加兹尔边疆伯爵是个刚步入老年的男子。在卡巴王国人当中仍然显得格外黝黑的褐色肌肤,刻着几条年龄带来的皱纹,但从起立时流畅俐落的动作,以及那粗壮的脖子,可以推测他至今仍以严格的训练不断抵抗年老造成的衰退。
老当益壮的老战士,用那与橄榄球选手无异的厚实体格相衬的,低沉而响亮的声音进行报生口。
「前天,代为管理领地的犬子送来了『小飞龙』。据信上所说,从预定的日期算起已经过了七天,这期的盐依然没有送到。领土内的食盐储藏量,大约可抵三个月之用。犬子做为领主代理人,希望臣同意他派遣白军前往『盐道』,以铲除此事原因。
另外补充一句,臣也与犬子抱持相同意见。」
加兹尔边疆伯爵以流畅的口吻传达完事情梗概后,与起立时相同,以不让人感觉到年龄的稳定动作再度就座。
加兹尔边疆伯爵领位于本国与其他国家的国境线上。这个领内既没有海岸线也没有岩盐埋藏地的领地,生活所需的食盐全仰赖其他地区的进口。「盐道」就是为了将需求量大的盐畅行无阻地运送到国内所有领地,而由前几届的国王修筑的「国道」。
因此,加兹尔边疆伯爵的发言,并没有得到全面赞同。
「我反对。当然,盐没有送到边疆是一件大事,我不反对动兵确保公路安全。但是,这事不该由边疆伯爵来做,应该是国军的分内之事。」
挑衅地从正面提出反对意见的,是普约尔·纪廉将军。
年纪还在三十岁出头的普约尔将军,在参与这个会议的人物当中,年纪只在奥拉女王之上;然而在面对岁数大到能当自己父亲的边疆伯爵时,却毫无忌惮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
普约尔将军的意见并没有错。
「盐道」属于国道,派兵确保国道安全,基本上是国军的分内之事。
然而,加兹尔边疆伯爵也不示弱。
「是,正如普约尔将军所言,『盐道』属于国家的领地,这点臣也清楚。但是,比照过去的例子来看,盐的运输之所以会有迟滞,极有可能是因为出没于公路周边的『肉食龙』数量增加。
如此一来,就有必要派遣士兵进入公路周围的森林与草原,屠杀袭击人类的肉食龙。而公路之外的森林与草原,是我等边疆伯爵领的一部分。」
他提出了理论的根据,从正面承受着年轻国军大将军的视线。
「……」
「……」
以高级贵族之间的对立来说,很少有人像这个年轻将军与老将军这样,毫不避讳地从正面互相瞪视。奥拉坐在上座看着这一切,表面上装做平静从容,内心却在叹气。
(这下事情棘手了。虽说领主贵族不喜欢国军踏入自领地已经不是稀奇事了,而普约尔·纪廉为了立功,动不动就喜欢引起军事行动,也是司空见惯,可是……)
奥拉正在细细思量,忽然想起加兹尔边疆伯爵家,有两个儿子在上一场大战中战死。
不幸丧命的,是本来预定继承家业的长男,以及以骁勇善战闻名的次男。
目前代为守卫领地的「儿子」,应该是唯一存活下来的三公子。奥拉记得他是晚年得来的儿子,听说年龄还不到二十。
想到这点,就能推测边疆伯爵为何坚持要「由自领军解决」。
(大概是想用危险性较低的这件事,让儿子做出「符合继承人资格的成绩」吧。)
如果事情正如边疆伯爵所想像,盐未送达的理由,是出现在公路上的「肉食龙」造成的危害,那么讨伐起来并不困难。
盐商又可说是国营企业,同行的护卫人数非一般商贾可及,但战斗力仍十分脆弱,不能与军队相提并论。
即使领军的是没有多少实战经验的三公子,边疆伯爵军会输给野生龙的可能性,依然可以说相当地低。
说得明白点,这对急于立功的人来说,正好是个难度适中的「甜」障碍。
当然,这一切事情的前提,在于盐未送达的原因必须真的如同他们推测,为一般性的肉食龙灾害;不过就以状况证据来看,他们的推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奥拉暂时陷入沉思。
将这件事交给边疆伯爵军造成的利弊。出动国军又会带来哪些利弊。
奥拉在脑中迅速计算出最低限度的得失,以宏亮的嗓门,从旁打断了互相瞪视的两位将军。
「好吧,加兹尔边疆伯爵。」
「是。」
听到女王的一句话,老将军迅速将视线从普约尔将军转向奥拉,彬彬有礼地低头行礼。
女王注视着老将那开始混杂着白发的头顶,语气平坦地接着说:
「我接受卿之所言。这事由你负起全责解决,不得有差错。等解决了这事,论功行赏。」
这等于是在宣告「包括必要经费在内,一切事后付款。万一失败了,所有责任由你扛」,但对于加兹尔边疆伯爵来说,等于是所有大要求都获准了。
「是!遵命。臣一定会带来好消息。」
加兹尔边疆伯爵加深了脸上的皱纹,露出粗野的笑容,以霸气十足的嗓门如此答话。
「……」
至于提出的意见完全遭到否决的普约尔将军,则明显摆出一张不愉快的脸色,但他还不至于失礼到对女王的决定提出异议。
包括普约尔将军在内,列席的所有将军、大臣级的高级贵族们都将注意力摆在女王身上,女王坐在王座上,双臂在丰满的双胸下稍微交叉,向低头行礼的老将说:
「不过,我刚才所说的,只限于事情原因真如你所推测,确定是一定数量以下的『肉食龙』所造成的灾害。我要你派人调查,万一发现有其他原因,则必须再度联络王宫。知道吗?」
这项指示略嫌苛刻了点。本来以边疆伯爵的立场来说,由于必须管理远离国家中枢的边疆大型领地,因此在军事方面准许拥有相当大的独自裁量权。
奥拉的命令纵然只是暂时性的,但仍等于是给这种独自裁量权上了枷锁。
不过,与「盐的运送」相关的事件毕竟是国家大事,加兹尔边疆伯爵为了自己的家务事,却打算让经验尚浅的十几岁儿子处理这个问题,因此他也无意提出异议。
「是,臣遵旨。」
老将服从地低头行礼,奥拉双臂在胸部下方交叉,满意地对他点了个头。
「嗯。啊啊,还有,有功之人,我会亲手将奖赏赐给他。到时候要让你的公子来到王都,这事你就先记在心里。」
然后若无其事地又补了一句。
但是加兹尔边疆伯爵听到这话,却无法保持平静。他身体震了一下,两道粗眉反射性地蹙了起来。
不过,这也怪不得他。
女王心里在打什么算盘,再明显不过了。她所谓的「奖赏」,并不是字面上的奖赏。其中也包含了讨伐耗费的物资,以及士兵的临时工资等必要经费的事后支付。决定这笔庞大的「奖赏」金额,通常需要花上几个月,有时候甚至要交涉半年以上。
如此一来,就表示加兹尔边疆伯爵的儿子必须在王都逗留几个月到半年之久。
趁年轻时将独立心格外强烈的边疆领主贵族召到王都,提高他对王国的归属意识,这就是奥拉的目的。
话虽如此,以王家势力极端强大的卡巴王国来说,纵然是地方领主贵族,与王室建立起良好关系,也绝不是一件坏事。甚至可以说是维持家族力量上不可或缺的行为。
问题在于斟酌分寸。不能靠得太近让王室吞没,又不能离得太远受王室冷落。就算以做父亲的偏心眼光来看,也不认为才十几岁的儿子能参透这种绝妙的距离感。
不过他的担心,还不至于强到要在这时候拒绝女王的提议,把问题搞得更复杂。
况且,既然朝廷想在儿子心中根植亲近王室的意识,那么在奖赏支付上应该不会小气。这对于经历了上一场大战,目前仍在做战灾复兴的边疆领地来说,也是件值得感激的事。
加兹尔边疆伯爵立刻整理好想法。
「……臣明白了。犬子来到王都,想必能学到很多事情。谢谢女王的厚情关照。」
最后,加兹尔边疆伯爵如此回答,恭敬地低头行礼。
◇◆◇◆◇◆◇◆
当奥拉女王在朝廷会议做出亘要决定时,独自一人留在后宫的善治郎,在紧闭套窗的起居室一隅,吹着冰电风扇的冷风,正在敲打电脑键盘。
「好,大致上就这样了吧。」
他坐在椅子上,两手交握在头顶上用力伸直,舒缓全身僵硬的肌肉。
电脑萤幕上显示的,是他在公司上班时就用惯了的电子试算表软体。
键盘的左边,乱七八糟地放着一叠奥拉借给他的「本年度税收清单」龙皮纸捆。
他从几天前就开始将这些数据输入电子试算表里,刚刚才全部打完。
之后还要全部检查至少三递,确认有没有哪里打错,不过总之目前算是告一段落了。
善治郎扭转脖子发出喀喀声,做了个深呼吸后,重新看向自己刚打完的税收清单。
「不过,还真是满江红啊……」
跟上次一样,电子试算表中的数值,「比正确数字多的」用蓝字显示,「比正确数字少的」用红字显示。红字较多,就表示各地申报的税收经常少于计算值。
虽然其中应该也有一些只是单纯算错,不过恐怕很大一部分都是刻意做糊涂帐。
「嗯,反正顺便嘛,就再弄得清楚一点好了。」
善治郎看着萤幕,忽然想到一个点子,就加了上去。
不是什么很难的事。就只是在记载于龙皮纸上的税收额,以及利用电子试算表重新计算过的税收额旁边,设置显示两个数值差额的纵栏,其差额超过百分之十者,会一目了然地显示▲符号。
作业一下就结束了。在第一个储存格里输入简单的公式,接着用滑鼠点住储存格的右下角拉到最后一列,一瞬间就能复制出一整栏的相同公式。
看看重新列出来的数据,善治郎眉头深锁,发出近乎呻吟的声音。
「呜啊啊,都已经限制到百分之十了,竟然还有这么多个▲啊。数字差了一成以上,总不能再说是单纯的计算误差,或是不小心算错吧。」
或者应该说,如果纳税额差了一成之多还「不是故意的」,那这个会计的事务能力也未免太低,比刻意逃漏税问题还严重。
去年奥拉曾经做过一次某种程度上的取缔,只可惜这样的小取缔,似乎无法有效减少习惯成自然的逃漏税行为。
「奥拉也实在很辛苦呢……不对,我不能当作跟我无关,差不多该要有自觉了。」
善治郎如此告诫自己。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过了一年。善治郎渐渐开始参加起公家活动,担任奥拉的代理。他可不会永远当个「游手好闲的小白脸」。虽然次数不多,但只要在公共场合露面,于社交界跟他人交谈,自然也会产生名为人际关系的障碍。
虽说奥拉已顺利结束生产,重回社交舞台了,但是善治郎也不可能再完全恢复家里蹲状态。
追根究柢说起来,最不希望銮成这样的,也许是善治郎的精神状态也说不定。
善治郎原本是个一路正常念到大学,之后又风平浪静地过着上班族生活的普通人。绝不是「家里蹲适性」特别高的人种。
的确,当他决定来到这个世界时,觉得能够辞掉工作悠哉度日的生活有着无比魅力。
但那是当时的善治郎每天陷在加班地狱的泥淖里,精神开始感到疲劳,才会觉得那样的生活吸引他。
纵然身心因为长达三年的加班地狱而疲惫不堪,善治郎也才二十几岁。
身体的一点疲劳,只要睡个三天就能完全恢复,心灵的疲劳更是一个月离开工作,就会自然痊愈了。
刚开始的一段期间,他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转移到异世界来,与梦中情人般的美女结婚,接着马上是爱妻生产等一连串的大事件,时间过得飞快。
再加上他还有从那个世界带来的连续剧等电视节目、足球转播烧录的DVD堆积如山。
这不是在逞强,他就是纯粹地觉得,刚开始那种「只需要睡觉、吃饭、看DVD、玩游戏的悠哉生活」真的很「充实」。
问题是善治郎的价值观,并没有扭曲到能够对这种生活一直感到「充实」。
「差不多可以请她多给我一点事做了吧。目前有很多时间都用在学魔法上,所以还好,不过等到魔法课程告一段落后,可能会闲得发慌喔。」
善治郎坐在电脑前,吐露了自己的心境。
渐趋稳定的生活环境。
完全脱离疲劳的身心状况。
然而自己担负的义务还是一样少,允许行动的范围依然一样窄。
说得明白点,他开始觉得不自在了。
并不是身边的人跟他说了什么,就只是不事生产的自己令他自发地产生了罪恶感,从这点看来,善治郎的价值观跟标准的日本人终究还是相差不远。
他不是个工作狂,不会说什么把工作当成人生意义,成为公司的齿轮就是自己的天职;话虽如此,他也没迟钝到甘愿过着不用工作就能衣食不缺的生活,还不抱持任何疑问。
「虽然身为入赘的,没办法做什么太引人注目的事,不过对外的工作全部让奥拉找给我做,应该就行了吧。我可以自己来找点事做。」
怀有这种想法的善治郎,最近正在着手尝试的,是「蒸馏酒」的精制。
善治郎当初知道这个世界只有酒精度数超低的水果酒与谷物酒后,就从那个世界带来了家庭用蒸馏设备。
热源是电热板,温度也是自动设定,因此外行人来弄也不会失败。
不过追根究柢,毕竟只是家庭用品。一次能蒸馏的量很少,目前善治郎酿出来的量只能供自己享用,不过奥控似乎也对他这消遗很感兴趣。
卡巴王国没有蒸馏酒文化,但嗜酒之人多得是。就算是外行人酿造的淡而无味的蒸馏酒,就凭着它压倒性的浓度与强度,也有一定的价值。
蒸馏酒类的原理很简单。
水的沸点约为一百度。而乙醇的沸点是将近八十度。
也就是说,讲得粗略一点,只要将水与乙醇的混合液体——酒液长时间维持在八十度以上未满一百度的温度,酒当中的乙醇成分就会先汽化、分离出来。
接着注意别让这些汽化乙醇散掉,收集起来冷凝成液体,就成了浓度极高的乙醇溶液——蒸馏酒。
当然,由于水与乙醇具有麻烦的「共沸」现象,一个外行人光拿着温度计做温度管理,是不可能将水与乙醇完全分离的,不过只要重复几次前述的蒸馏作业,渐渐就能做出酒精浓度高的蒸馏酒。
「当下目标是将浓度提升到可燃程度。」善治郎是这样说的,不过他也觉得这好像跟当初的目的有点差距。
浓度高到能够当成燃料的酒精,不但太过强烈,也缺乏风味,一般人是不会拿来饮用的。
话虽如此,高浓度酒精仍然具有很高的利用价值,只要能确立精制法,对国家发展一定会有帮助。
「再来应该就是肥皂了吧。不,肥皂还够用,有问题的是洗发精跟润丝精。我有点低估了长发女性的使用量了。」
善治郎左思右想,坐在电脑前呻吟。
善治郎从原本的世界带来的物品,大多是电器制品等「可重复使用的物品」。用完即丢的消耗品,一个人能带来的分量有限,他会这样决定是理所当然的。
但善治郎明知道这一点,仍然例外性地尽量多带了一些入浴方面的消耗品。
洗澡用的肥皂、洗脸用的洗面皂,还有洗头用的洗发精与润丝精。
肥皂类问题不大。一开始带来的量就很多,再加上每次用完他都会带出浴室以免自然融化,应该还要很久才会用完。
最大的问题还是洗发精与润丝精。
以男性来说,善治郎自己的头发也算短,所以完全没料到自己那拥有一头及腰长发的妻子,把头发洗得干干净净需要用掉多少洗发精与润丝精。
「照这样下去,洗发精恐怕今年内就要用光了。虽然有从网路上下载手作肥皂与洗发精的方法……」
洗发精不用说,就连肥皂善治郎也没做过。
而且网路上找到的做法大多需要「氢氧化钠」或是「市售无添加肥皂」,尽是些这个世界绝对不可能弄到手的材料。
虽然也有使用灰与油制作原始肥皂的方洼,但从整体的措词来看,难度似乎比使用「氢氧化钠」来得高。
外行人以不完全的知识制作肥皂,虽然只是少数,但据说有时可能会因为洗净力太强而造成肌肤干涩,或是混入了意外成分,导致皮肤刺痛或发痒。
话虽如此,平常尽量不做什么奢侈要求的善治郎,只有入浴方面的问题,他实在不愿意妥协。
「刚开始试做出来的肥皂,先拿来洗手看看好了。洗发精也先拿来洗动物的身体测试……啊啊,不行。这个世界的家畜都是爬虫类。没有身上长毛的家畜……」
善治郎念念有词,抱头苦思,难得听到他的语气这么认真。
◇◆◇◆◇◆◇◆
朝廷会议结束了,但奥拉的工作还没结束。
举行完朝廷会议后,奥拉只带着法比奥秘书官一个人,来到王宫内的办公室。
「……呼。」
奥拉坐在办公室里那把可称为临时王座的藤条木椅上,呼出一大口气以放松情绪。
虽然她惯于以君王身分与高级贵族进行交涉、调整,不过像这次这种牵扯到「军队出兵」问题的大决策,仍然让她身心感到些许疲惫。
不过,君王的立场可没有优雅到能够慢慢休息,恢复疲劳。
「法比奥,拟文件。」
奥拉在椅子上坐正了姿势,从桌里取出一张龙皮纸,对秘书官下令。
「是。请稍候片刻。」
法比奥秘书官接下这张龙皮纸,以流畅的步伐走向房间角落的秘书用小办公桌,握着龙骨笔熟练地撰文。
「……」
处理工作驾轻就熟的中年秘书官,三两下就拟好了文件,拿着刚写好的文件回到奥拉这边。
「陛下。文件在此。确认无误后请签署。」
说完,法比奥将刚拟好的文件放在奥拉桌上。
龙皮纸上写的内容,是「加兹尔边疆伯爵领内的军事行动许可、关于盐道异变的调查命令,以及原因的排除命令」。
将这份书信交给加兹尔边疆伯爵,伯爵就等于获得了率领领主军踏入形式上属于国有地的「盐道」的法律根据,以及日后向王国索取「事成奖赏」的正当理由。
「……好,可以。」
将内文从头到尾读过两过,确认没有问题后,奥拉以熟练的动作,用原子笔在文件下方签名。
纸张已事先烙印了卡巴王室的国徽(「开启的门扉」与「沙子逆流的沙漏」),只要再加上奥拉的亲笔签名,就是一份官方文件了。
不用说,这种烙印了王室徽章的龙皮纸受到严格保管,任何人在未经奥拉许可下将这种纸张带出王宫,原则上是要判死刑的。
「那么,陛下。可以将这份文件交给加兹尔边疆伯爵吗?」
法比奥秘书宫询问做确认,奥拉立即对他摇摇头。
「不,那样太浪费时间了。盐道的异变,是国家的一件大事。文件由我连同使者直接『送』去。你告诉加兹尔边疆伯爵,先从属下当中选出一名使者。」
利用「瞬间移动」魔法,直接将捎着文件的使者送到加兹尔边疆伯爵领。
这是卡巴王国的一大强项。如果是其他国家的话,必须迂回绕过封锁中的盐道,利用走龙以接力方式将文件送达目的地,要不然就是带上能应付紧急状况的大量护卫,强行突破封锁中的公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官方文件实在不适合用「小飞龙邮件」寄送)
由于有这种「瞬间移动」魔法,卡巴王国才能在幅员广大的各大国家当中,例外性地在某种程度上限制边疆领主的权限。
就以这次的事件来说,如果是其他国家的话,基本上会是由加兹尔边疆伯爵独断出兵,私下处理,日后再向中央政府报告结果。
夏洛瓦·吉尔伯双王国是以夏洛瓦王室制作的「魔道具」与吉尔伯法王家操纵的「治愈魔法」为前提决定国家的经济政策;同样地,卡巴王国原则上也是以「时空魔法」的存在为前提构成国体。
从这方面来想,就能够理解目前「时空魔法」的使用者只有国王奥拉一个人,为何会被视为一大问题,而拥有潜在魔法力量的善治郎,找他谈侧室问题的人络绎不绝,也是理所当然。
「臣明白了。臣会如此转告边疆伯爵。不过,这样真的好吗?」
法比奥秘书官稍微低头行礼后,确认纸上文字都干了,才将文件收进木筒里,并有些意味深长地向女王问道。
「你指什么?」
又来了。
奥拉直接把厌烦的情绪写在脸上,但没有冷漠地置之不理,而是催促秘书官继续说下去。
中年秘书官并不因为女王凶恶的眼神而动摇,率直地说出了一连串意见。
「我是指陛下这次的决定。也许您不需要特地准许边疆伯爵出兵,既然这事发生在『盐道』上,应该有充分的理由可以出动国军吧?」
秘书官提出的疑问,正如同奥拉所料。
这个细脸的中年男人,每次有什么事,都会像这样故意做出与奥拉立场相反的意见。有时像这次这檬,等到下了决定之后才开口,也有时是在做决定之前提出来。
当然,他不是真的觉得自己的意见正确,而做出建言的。
他的目的恐怕是用这种方式活化奥拉的思维,引导她想到更多选择吧。如果是在做决策之前,与法比奥的对话,有时能够成为之后在决策会议上与持反对意见之人的事前模拟辩论。
他是个有用的男人。这点不会错。虽然不会错……
(但还真是叫人厌烦。)
奥拉心中抱着至今不知道想过多少次的感想,回答道:
「如果这样做,普约尔·纪廉有可能会亲自率军。要是轻易让他立了功,他的『元帅』就任一事就会变得有真实性。我并不乐见这种事发生。」
「但相对地,也可以得到国军解决了边疆领地问题的实绩。若是事情顺利,或许还能成为一个突破口,今后让国军驻留边疆领地,不是吗?」
将国境的警备从领主军主导,转换为国军主导。这是之前奥拉就一直在伺机进行的国防方面的大变革。
就这层音皇我来说,确实如法比奥秘书官所说,趁这类机会派遗国军前往地方,渐渐建立起地方有事时「理所当然」该出动国军的观念,也是个不错的判断。
然而,奥拉却毫不犹豫,坚决地摇头。
「不行。国军的强化与派遣驻留部队前往国境,一旦开始进行就要速战速决。花太多时间,等于是给各国长期趁虚而入的机会。现在不是时候。」
「过度执着于好机会,可能反而错失良机。也许在陛下的在位期间,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了。即使这样也无所谓吗?」
「无所谓。我不能因为追求理想,而招致最坏的结果。国政可不是赌博。」
奥拉的回答始终如一。
为了迅速对应国外威胁,奥拉一直在找机会,意图将国境的警备从边疆领主军转换为国军。
然而这种军事改革将会伴随着极大风险,奥拉自己很明白这点。
在缩编地方领主军之前,先强行派遣国军前往地方,可能诱发内乱。
但如果先缩编地方领主军,又等于是对各国暴露出弱点。
与其强行推动而引发地方领主的暴动,或是诱发外国野心侵略,倒不如维持现状还好得多。何况卡巴王国是个大国。纵然不能因为大国的立场而骄矜自满,但也没必要孤注一掷。
奥拉接着又说:
「再说,目前能派遣到加兹尔边疆伯爵领的国军,最近的就是王都的驻留军了。从王都派遣军队会耗费多余时间。领内的盐储藏量让时间有限,这个问题必须尽快处理。」
「既然陛下都这么说了,那么是否应该也让国军待命,以备加兹尔边疆伯爵的公子万一失败时的状况?」
「有必要吗?我不认为在那个状况下,普约尔·纪廉会疏于准备。一旦边疆伯爵军有所失态,纪廉必定会立刻出动国军的。」
「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让国军待命。若是等到纪廉将军请求才出动国军,将军的功劳就更大了。窃以为国军的派遣,应当在陛下的主导下进行为上。」
对于法比奥秘书官以坚定语气提出的忠告,奥拉今天是第一次没有立刻回答。
她将手抵在下颚,思忖了一会。
「……说的有理。知道了。在普约尔将军还没说什么之前,我方先指示国军进行『郊外长期演习』。人选全交由将军负责。」
她对秘书官做出了如此指示。演习地点不用说,当然是离加兹尔边疆伯爵领最近的演习场。
「遵命。至于军粮,就准备演习结束后,还能够『到盐道之间来回』所需的分量吧。那么,这场演习的事,应该告知加兹尔边疆伯爵吗?」
秘书官好像早就预备好似的,口若悬河地讲完演习计划的各项事宜,奥拉听了摇摇头。
「不用。没必要刻意隐藏,但也不用特地告知。反正放着,迟早也会传进边疆伯爵的耳里吧。特地告诉他,反而会让对方误以为我在给他压力。」
「是,臣明白了。」
好像终于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中年秘书官以缺乏人性的完美动作行了一礼。
◇◆◇◆◇◆◇◆
奥拉女王的日常生活极其忙碌,而且忙乱。
在会议室必须参加政治军事的重要会议,到了却座厅又要空出谒见的时间听取国内外陈情,而在办公室则得批阅层层堆叠的龙皮纸。
想把这么多的工作都做到尽善尽美,那恐怕得把LED落地灯拿到办公室,牺牲自己的睡眠时间了。假使善治郎站在奥拉的立场上,百分之一百会这么
做。
不过,奥拉不是那么笨拙的人。她还明白何时该收,何时该放。
身为君王,与其将自己逼得太紧甚至累倒,倒不如每天的工作稍微放点水,以长远的眼光来看比较好。
对事情不钻牛角尖的奥拉,暂停了今天下午的职务,在后宫与心爱的丈夫尽情享受着休息时间。
大中午,太阳向地表洒落着攻击性的阳光。
在后宫的中庭,回荡着木头与木头互相敲击的铿铿声。
「注意,右边!」
「呜!」
声音来自奥拉与善治郎手拿的木棒。两根长度相同,都在一百五十公分左右。
模仿短枪的这根木棒,身穿轻便军服的奥拉挥起来纵横如意,穿着T恤与运动裤的善治郎,拙劣地挡下她的攻势。
「再来是左边!」
「唔!」
「再来一次,右边!」
「啊呃!」
当然,奥拉已经很放水了,但对于善治郎来说,仍然是一刻都大意不得的连击。
善治郎表情焦躁地运用奥拉教过他的「基本防御术」,勉强挡下她的攻击。
「注意,脚边!」
「啊!噗!」
疏于防守的脚边被棍棒一扫,善治郎硬生生地摔在地上。
由于地面是柔软的草皮所以不会受伤,但痛还是会痛。不过善治郎现在连痛得缩成一团的自由都没有。
「喂,不赶快移动的话,就要当活靶子罗。马上站起来!做不到的话,至少要用翻滚的方式离开原地。」
说完,奥拉用棍棒在摔倒的善治郎脸旁边敲了好几下。
「可恶!」
善治郎表情焦躁地滚向一旁,尽可能迅速站起来。一翻滚,善治郎就像是从水中爬上岸的狗一样,全身泼洒出水花。
奥拉与善治郎都像是被当头泼了一桶水似的浑身湿透。原因并不只是因为运动流汗。在两人挥舞棍棒的草皮旁边,有一座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喷水池,毫无间断地喷出比善治郎身高还高的水柱。
奥拉与善治郎就在它的顺凰位置挥着棍棒。
当然是故意的。
在这个白天最高气温超过四十度的时期,若不是在这种特殊条件下,一般人热都热死了,哪里还能进行长时间的激烈运动。
「好,再来一次脚边!」
「唔喔!」
善治郎这次将木棒插在地上,挡住了这记扫腿,不过奥拉的攻击还没完。
「不行,腋下都没防备!」
奥拉将自己拿着的棒子,沿着善治郎插在草皮上的棍棒向上滑,钩住了善治郎的腋下,直接往上一掀。
「呜哇!」
才刚刚站起来的善治郎,又滚倒在草皮上了。
奥拉与善治郎刻意在这么炎热的时候,将贵重的中午相聚时间,耗费在这种有点暴力的运动上,当然是有原因的。
善治郎是为了解决之前就在担心的运动不足问题。奥拉则是为了告别怀孕中全身上下累积的皮下脂肪。
虽然奥拉已经平安生下第一王子,但孩子出了娘胎,不代表体重与体型就能回到怀孕前的状态。
这也可说是理所当然的。
如果这里是现代日本,奥拉有接受医师与营养师的完整指导的话,或许可以做到「摄取母子双方所需的足够营养,同时又不发胖的饮食限制」;然而在营养学并不发达的这个世界,任意进行饮食限制,只会因为营养不足而威胁到胎儿的安全。
与其营养不足,宁可营养过剩。奥拉听从米歇尔医师的建议,毫不马虎地摄取了「两人份」的营养,难怪会发胖了。
所以,产后的奥拉会发福不一定是件坏事。但先不论做为母亲,身为一个女人,总是不能接受自己目前的状态。
该说是幸或不幸呢,奥拉拥有善治郎所带来的「玻璃镜」这个无情的情报来源。
小面银镜或是水镜照起来不清晰的身材轮廓,都会被「玻璃镜」毫不留情地映照出来。
一旦以「玻璃镜」看到自己松弛的下巴线条,就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所幸目前丈夫的态度看起来,还没有「夫妻生活的危机」的前兆,不过她不能太依赖丈夫宽大的心胸。
「色衰而爱弛」这句格言纵然不是所有夫妻都适用,但也的确显现了一部分的真实。
「好,这是最后一击。准备了,上段打击!」
奥拉故意用较大的动作将棍棒高举过头,一直线朝善治郎的脑门敲下。
这一击她没有使上全力,以便在最后一刻及时收手,但对善治郎而言,仍然只在勉强能反应的范围内。
「嘿!」
镰!木棒与木棒撞在一起,发出了简直像金属般的尖锐声响。
善治郎于千钧一发之际,将棍棒水平架在头顶上,挡住了奥拉从高处挥下的棍棒一击。
「……」
「……好,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噗哈!」
看到妻子由严肃表情转为笑容宣布结束,善治郎将肺里的空气全吐出来,呼出一大口气,然后直接倒卧在草皮上。
「呼……」
「哈啊,哈啊,哈啊……」
稍微乱了呼吸的奥拉,坐在喷水池畔,让水花冲在背上,舒适地眯细了眼睛时,善治郎还在草皮上躺成大字形,上气不接下气。
「善治郎,喝得下吗?」
先一步恢复了疲劳的奥拉,从喷水池中取出装了饮料的宝特瓶,放在躺成大字形的善治郎的脸旁边。
「呜呜……哈啊,哈啊……咕,嗯,咕嘟……」
善治郎勉强撑起上半身,连跟奥拉道谢的体力都没有,拿起宝特瓶就往喉咙里灌。
瓶子里装的是掺了柑橘类果汁与黑砂糖的水。宝特瓶只是放在喷水池里,没有很冰,但这时候温温的反而比较容易入喉,真是令人感激。
「呼……复活啦……!」
一口气喝干了一整瓶五百毫升宝特瓶的善治郎,感慨万千地冒出这句话来。
一瞬间摄取了大量水分,使得全身喷出汗水。再加上运动使体温升高,以及被奥拉打中的轻微瘀伤,让他巴不得能直接跳进喷水池里。
「看你呼吸好像平顺了点呢。如何,我在打的时候有相当小心了,不知道有没有哪里打痛了?」
听到奥拉这样说,善治郎摸了摸还使不太上力的整个身体。
训练中,他的身体好几次被棍棒又戳又打,不过摸起来却没有哪个地方特别病。
虽然用来训练的棍棒前端包了好几层柔软的布料,但底下毕竟是长达一公尺半的坚硬木棒。要是随便用来打人,别说肌纤维或血管断裂,搞不好骨头都会裂开。
不过,奥拉应该是巧妙地控制了下手轻重吧。善治郎自己感觉起来,似乎就只有一些轻微瘀伤而已。
「好像没事。只有左边侧腹部与右大腿有点麻,其他就没有了。你看。」
说完,善治郎当场站起来,甩了甩双手给她看。
还没恢复疲劳的善治郎,虽然腰腿就像刚出生的小鹿似地微微颤抖,不过没有哪个部位用力时会痛。
善治郎直接走到喷水池畔,像奥拉刚才那样坐下。
疲惫不堪的身体,一不小心好像就要翻倒,摔到背后的喷水池里去了,不过就算真的摔进去应该也不会怎样。喷水的水池没有深到会溺水。
干脆就这样往后倒,把发烫的身体泡进水里算了。
就在善治郎受到这样的诱惑,稍微瞄了一眼背后的喷水池时。
「那么,第一场枪术训练感觉怎么样?让我听听你的感想吧。」
奥拉靠过来说完,也来到喷水池畔,在善治郎的身旁坐下。站着的时候,善治郎差不多比她高两根手指,不过像这样两人坐在一起时,身高差会扩大到「一只拳头高」
究竟是善治郎的腿短,还是奥拉腿长呢。想太多似乎也只会得到不太愉快的结论。善治郎刻意抛开这个想想很快就能得到答案的疑问,回答奥拉的问题。
「呃,虽然我早就想到大概会很辛苦,也不认为能一开始就比得过你,不过还真是超出了我的预料耶。完全无力招架嘛。让我想起高中加入足球社时,与J联盟青年队的那场练习赛呢。」
善治郎如此回答,面露苦笑夸张地摇头。
虽然后半又是高中,又是足球,又是J联盟青年队,尽是些「言灵」无效的词汇,不过光听前半,也能大致了解善治郎的感想。
「哎,除非真的天赋异禀,否则在武术这个领域当中,外行人本来就是对付不了练家子。你若是跟我一样,从年轻起就进行修练,现在说不定比我还厉害呢。」
对自己的战斗力没有过度自信的奥拉,如此笑着回答他。
事实上,奥拉的武力顶多与一般骑士没两样。跟普约尔·纪廉将军那种名闻遐迩的武艺高手,根本比都不能比。
善治郎以男性来说,体格与运动神经都不算特别好,但也不算太差。
不是说客套话,如果他从小就接受跟奥拉程度相似的训练,现在很可能已
经学会了跟奥拉相同程度的武艺。
善治郎知道奥拉没说假话,但同时也明白到话中「从这个年龄开始练起绝对来不及」的弦外之音,也只能苦笑得更深了。
「啊哈哈,谢啦。不过,我练这个的目的纯粹只是健身。没打算上战场大展身手啦。」
「这样想是对的。当然,如果你想认真练武的话,我不会阻止你;但如果不是的话,也不用勉强自己。」
奥拉也对丈夫所言表示肯定,回以笑容。
诚然,考虑到善治郎身为大国卡巴王国的少数王族之一,恐怕是没什么机会用到临阵磨枪的武术了。
善治郎自己也是把练枪跟练剑当成一种运动,从未想像过自己实际上战场挥动武器的样子。
「嗯,我也没打算练得那么认真。毕竟以我的腕力来说,要单手拿这个有点勉强……」
善治郎说着,坐在喷水池畔,用右手拿起了枪形的棍棒。
现在他练的还是基础中的基础,只学了用双手挥动的方式,但是在实际战场上,据说这种称为短矛的武器,通常都是一手拿着木盾,用另一只手来使用。
更进一步,在紧急情况下还得做出「掷枪」动作,才算得上独当一面的矛兵。所以如果程度低到只能用双手挥来挥去的话,就跟健康体操没什么两样。
「的确是。你想成为士兵挥动短矛,力气尚嫌不足。」
被奥拉这样讲,善治郎有些夸张地抱着脑袋。
「呜哇——讲得真直接……不过好吧,也是事实啦。奥拉的攻击真的好重,我的棍棒都快被打飞了呢——」
重。从善治郎竟然轻易说出减肥中的女性最不愿听到的一个字来看,恐怕是疲劳让他的思考能力大幅下降了。若是平常的善治郎,是绝不会犯这种错的。
「是、是吗。真的有那么『重』吗。」
就连奥拉听了,表情也不禁为之冻结、龟裂。
「嗯,重到一个不行。我说真的,每一击的重量感都好像可以把我打飞,看过那种攻击,我实在不敢相信奥拉的实力竟然只有一般骑士程度。好吧,大概只是我太弱了。」
说完,善治郎毫无心机地笑了。
「啊呜……」
很重、差点被打飞、重量感。没有恶意的话语对于现在的奥拉而言,却都恶狠狠地刺在心头。
这样下去不行。再继续讲这个话题,恐怕要演变成结婚后的第一场夫妻吵架了。
「对、对了。我想到另一件事,今天上午的朝廷会议谈到一个问题。虽然我觉得跟你没有直接关系,不过还是告诉你一声。奥塔薇亚女士的课堂上,应该有提过『盐道』吧?在盐道……」
为了维持圆满的夫妻关系,奥拉讲话明显地比平常快,硬是转变了话题。
◇◆◇◆◇◆◇◆
当天晚上。
后宫的起居室茌上午经过长时间蒸馏酒精的作业,到了晚上仍然飘散着淡淡酒味。
下午善治郎跟奥拉在中庭进行枪术训练时,将起居室的窗户通通打开换气,但仍然不能清除所有酒味。
也许是蒸发的酒精渗进了起居室的家具或地毯。
(以后改在中庭弄好了?)
善治郎一边想着,一边将装在威士忌空瓶里的自家酿造蒸馏酒倒进一对玻璃杯里。两只杯子的造形相同,一只有着红色细致纹路,另一只是蓝色的,是一种称为「萨摩切子」的工艺品。这在善治郎带来的餐具中是最值钱的。
经过多次蒸馏,提高了酒精浓度的自家酿造蒸馏酒,只带有一丝淡淡的琥珀色,几乎是无色透明的。
「那么,可以请你试喝看看吗?白天我让有空的几个侍女试喝过,但老实说评价不是很好。」
说完,面露苦笑的善治郎将红色的切子玻璃杯,拿到坐在沙发上的妻子面前。
就算是善治郎亲手酿的酒,只要是没有经过品尝与试毒的食品,身为王夫的善治郎一律不允许食用,更不要说贵为女王的奥拉了。
因此,必须事前先让没有值班的侍女们试喝一遍,确定她们身体没有任何不适,才能像这样让女王饮用。
至于最重要的评价……刚才善治郎已经说过了。
而遗憾的是,奥拉也几乎是一样的感想。
「唔……该怎么说呢,还真是淡而无味啊。」
喝了一口杯中液体的奥拉直截了当地说完,稍微蹙起了眉头。
「我想也是……唉。」
善治郎自己也有自觉,虽然垂头丧气,但也只能表示同意。
电热板式的蒸馏装置能够自动进行温度管理,因此蒸馏作业本身并不困难,但毕竟使用机器的是善治郎这个大外行。根本不可能知道为蒸馏酒添加风味或香气的「诀窍」。
结果只做出了稍微带有琥珀色泽的高浓度酒精溶液。
奥拉又喝了一口这个液体,出言安慰眼前低头沮丧的制作者。
「不过你说得没错,这酒的确『烈』得出奇。光是这个烈度就很有卖点了。味道或是风味,可以在饮用时加入果汁或香料来补充。品质较差的水果酒或谷物酒,有时会用这种方式饮用。」
听到奥拉这样说,善治郎敲了一下手心。
「啊,对耶。就用喝烧酒的那种方武就行了嘛。烧酒也是不只可以纯喝,还可以用汽水或莱姆水稀释了喝啊。」
说完,善治郎自己也喝了一口蓝色切子玻璃杯里的液体。连住在日本时只喝气泡酒与便宜威士忌的善治郎,都不得不承认这个酒「只有烈度没有味道」,如今他知道这种酒也有利用价值,不禁有点高兴。
「对了,威士忌或白兰地好像都是蒸馏后装进木桶,花上好几年成熟的。也许光是经过蒸馏,本来就不会有什么风味或味道?」
善治郎凭着模糊的记忆喃喃自语。先将杯中酒液喝完的奥拉,将空杯子放回桌上,开口回答他。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还有做各种尝试的余地罗。对了,你所说的这个『蒸馏』作业,是否一定要用你带来的那个特别装置才能重现?」
听到妻子表示出兴趣,善治郎稍微偏着头,皱起眉头回答。
「嗯——也不是不可能重现啦。它的原理其实很简单。说穿了,就是让酒精维持在大约七十到八十度的温度持续加温,收集沸腾冒出的酒精蒸气,使其凝结成液体就行了。问题在于温度该如何管理……如果想用一般的木柴生火来弄,在掌握到诀窍之前恐怕要尝试错误很多次喔。」
「原来如此。温度管理啊。你说的七十到八十度,大概有多热?」
对于奥拉的问题,善治郎深深坐进沙发里,视线对着天花板想了想。
「这个嘛……该怎么说比较好懂呢?有了,举个生活中的例子,纯水的沸腾温度大约是一百度,我们平常洗澡的温度大概是快四十度,所以应该就是『正好介于洗澡水与滚水之间』吧?」
善治郎觉得这样解释相当笼统,不过奥拉好像是听懂了。
坐在对面沙发上的奥拉略为探出身子来,深深地点了个头,回答:
「这样啊。这么说来,感觉还挺热的呢。至少不太像是人能『用手记住』的温度喔。」
「哎,应该没办法吧。会烫伤的。」
可能是不小心想像了一下,善治郎略微蹙起眉头,缩了缩身体。
实际上如果只是一瞬间的话,才七十度或许不会烫伤,话虽如此,想用「手」去记住这个温度也太不符合现实考量了。
「不过,总有办法可想。虽然领域多少有点不同,但参与砂糖熬煮作业的师傅,或许能够凭感觉测量水温。」
善治郎也点头回应奥拉的提议。
「嗯,有道理。在我那个世界,酒类蒸馏是很古老的技术了,所以只要学会基本做法,之后凭着师傅的感觉与经验,应该有办法喔。」
蒸馏酒的历史很久远。它的制造工程基本上也很简单。就算没有电子温度控制器之类的设备,应该也可以凭藉师傅的眼光与技术重现。
据说古时候的铁匠,甚至是紧盯着「火焰的颇色」来找出最适合打铁的温度。他想现在的卡巴王国应该也有拥有相同「眼力」的铁匠吧。
相较之下,用眼睛与肌肤记住蒸馏酒类的适当温度,似乎不是那么难。
当然,要达到这个目的,恐怕还是需要某种程度的工具,并且培育专业人才。问题在于蒸馏酒这种东西,究竟有没有做这些投资的价值。
虽说卡巴王国是个大国,但目前还在做战灾复兴,国库实在称不上充裕。
人才、资金,以及时间。一切资源通通有限。就算将来可能有助于国家利益,也不能说做就做。
总之,关于「蒸馏酒」的问题,目前就先当作夫君的兴趣吧,奥拉如此决定后,将话题转向更令她感兴趣的一件事。
「这样啊。有机会真想多试试。对了,换个话题,关于『玻璃』的制造技术,不久之内应该就能进行开发了。
只是预算有点吃紧,所以专属人员只有不到十名。不过他们都是退休的前任铁匠,或是在铁匠身边学过一定程度专业知识的
见习铁匠,说到用火绝对是得心应手。」
奥拉抬头挺胸地说着,善治郎虽然心里已经猜到她会怎么回答,但还是问问看。
「只能请到『前任』或『见习』,『现任』铁匠实在没办法吗?」
不出善治郎所料,奥拉不禁苦笑着说:
「是啊,因为铁匠是国家的人才。退休的老师傅们是还好,光是能请到一些见习铁匠,都费了我一番功夫呢。」
说完,她深深坐在沙发里,轻轻耸了一下肩膀。
现任铁匠是无可替代的专门技师。就某种层面来说,甚至比经过高度训练的骑士或优秀的文官还要贵重。
仅仅为了不知何时能做出成果的新事业,实在无法动用如此贵重的人才。不,正确来说,以奥拉的权力要动用他们并非不可能,但要是因为这样而降低了国内的铁生产量,最伤脑筋的终究是身为国王的奥拉。
虽说只动用一、两个铁匠,是不会造成那么明显的负面影响,但保证会有损铁匠们对王室的印象。
拥有一技之长的工匠,自尊心经常很强,横向关系也很坚定。
没事最好还是别招惹铁匠集团。
「总之,目前能分配到『玻璃开发』上的人员就这些了。当然这是只限于开发与制造,其他搬运资材与制作所需工具等等的人手要增加不难。
对了,最好还要有个开发设施专用的水车。你让我看的『低逼低』当中,有提到要将碎砖头磨成粉,还要将沙子磨成更细的沙粒,看起来有很多地方需要用到石臼。
既然人员有限,能用水车取代的劳力,最好从一开始就用水车代用。」
「对喔,这个世界有水车嘛。」
听到奥拉这样说,善治郎想起了奥塔薇亚上课的内容。
在原本的那倜世界,从纪元前就有水车了。水车在卡巴王国一样普及,也没什么奇怪的。
听到善治郎这样说,奥拉稍微蹙起眉头,点头回答。
「是啊,因为卡巴王国境内有许多河川流过。在农村地带,人们会有效运用水车来做磨粉等工作。不过,水车原本是来自北大陆的技术。我国的水车跟那边的水车相比,寿命就是短了点。不管怎么改良,总是没多久齿轮就发出怪声,一下子就裂了。」
「嗯?齿轮的寿命短,不就只是因为齿轮齿数之间没有『互质』吗?」
善治郎隐约想起念中学时数学老师上课离题讲到的小知识,就在他如此告诉奥拉时——
「嗯?『互质』?那是什么意思?」
有人叩叩敲响了房门,盖过了奥拉所说的话,门的后方传来听惯了的年轻侍女的声音:「失礼了。」
「好,请进。进来没关系。」
善治郎中断了话题,大声准许侍女进入房间,接着房门打开了,三名熟识的年轻侍女走进了善治郎与奥拉休憩的起居室。
站在中间的金发侍女像是代表三人似的,向坐在沙发上的女王夫妻低头行礼,语气沉稳地说出来意。
「很抱歉在这么晚的时间打扰两位大人。今晚气温看来依然炎热,小的想为卡洛斯殿下取些冰块,请大人准许。」
「对耶,说得是。的确是还有点危险。嗯,可以。拿去吧。」
善治郎语气轻松地答应了。
虽然善治郎这边有台五门冰箱,但它的冷冻库能做的冰块有限。晚上用的冰块被拿走了,善治郎与奥拉就只能拿电风扇放在装满水的水桶前撑过炎热夜晚,不过只要是为了宝贝儿子,这点小事可以忍耐。
卡巴王国人基本上天生就比较不怕热,不过对于出生刚过一个月的小婴儿来说,炎炎夏日的夜晚仍然难熬。事实上就算是贵族等富裕阶级的孩子,似乎也有不少婴幼儿因为不敌夏季高温而死亡。
由于电线拉不到卡洛斯与乳母共同起居的房间,没办法把电风扇拿过去,因此她们在房间里做了临时隔间使空间变窄,让整个室内充满冰块的凉气。
除此之外,为了减轻乳母的负担,每天晚上还会派出一名侍女彻夜值班,以奶瓶喂奶或是换尿布,不过听说这个值夜班的工作在侍女当中竟然是「令人艳羡的对象」,可见王子的寝室确实够凉快了。
侍女们说了声「谢谢大人」,恭敬地低头行礼后,便走向泳箱。
「唔。要是能让卡洛斯跟我们睡在同一间寝室就好了……」
奥拉望着侍女们打开冰箱的背影自言自语,好像还无法死心的样子。
当然,奥拉舍不得的不是有冰块的寝室。令她感到遗憾的,是无法与心爱的亲生儿子卡洛斯王子睡在同一间寝室里。
善治郎身为父亲,内心虽然全面同意妻子所言,但他没表现出来,而是带着苦笑劝说妻子。
「没办法啦。奥拉你也知道啊。那个年纪的小宝宝,晚上可是很会哭的。嘘嘘、嗯嗯、奶奶。要是每次奥拉都得跟着起床,白天就不用工作啦。」
就算授乳与换尿布一样交给侍女,让小婴儿睡在同一间房间里,晚上小孩每次一哭,大人还是会跟着醒来。
整个晚上这样睡得浅,肯定会影响到白天的职务。
奥拉心里也很明白,所以并没有打算坚持自己的任性要求。
「……嗯,我明白。真是,连自己的孩子都无法亲自照顾,君王这种立场可真是事事不如意啊。」
即使如此,她还是不禁要抱怨两句,这都是因为她太爱自己的孩子了。
善治郎很能体会妻子的怨言,也露出有些苦涩的表情说:
「奥拉还比我好呢。我可是再过不久,连跟善吉讲话都不行了耶。」
说着说着,可能是心情有点激动了,「唉。」善治郎万分遗憾地叹了口气。
「那是无可奈何的啊。因为你讲的不是南大陆西方语,而是异世界的语言嘛。卡洛斯现在就像一张白纸,这样会对他造成不良影响的。」
奥拉说完后,对坐在正面的丈夫微笑表示安慰。
抱怨者与安慰者。不知不觉间,立场竟然颠倒了过来。
「唉,我也知道啦……」
善治郎又叹了口气。
直到婴幼儿学会讲话之前,尽量不要用其他国家的语言对他说话。这在这个具有自动翻译「言灵」的世界是常识。
不会讲任何语言的幼儿在刚开始学讲话时,是无法借助「言灵」之力的。
在这个阶段,如果身边有两种人讲不同语言,幼儿很可能会混着学到两种语言。
因为小孩子还不懂得如何刻意压抑魔力,阻断言灵的效力。
举个例子,假设善治郎教他「爸爸」就是「父亲」的意思。父亲就是爸爸。一旦他先学会了这个词,以后奥拉他们就算用这个世界的语言教他「父亲」的讲法,听在卡洛斯王子的耳里,也会自动翻译成「爸爸」。
这样继续学习语言,最后就会教出一个讲着混合了南大陆西方语与日语的古怪语言的人。
说得明白点,就是会变成一个平常满口「跟me到dance hall together一下吧!」这种奇特语言的人种。
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在幼儿学会一定程度的语言之前,必须尽量避免与以其他语言做为母语的人接触。
善治郎虽然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不能与宝贝儿子自由接触仍然叫人难受。
「而且善吉是男生,满五岁之后,就连后宫也不能进来了。」
善治郎再次叹气。
卡巴王国的习俗认为不到五岁的孩子没有性别,因此卡洛斯王子目前可以在后宫受人抚养,然而后宫的男性止步禁令,就连直系王子也不例外。
一旦迎接了五岁生日,他的生活据点就得从后宫移至王宫,与同乳兄弟在相同的老师指导下,逐步接受文武并重的王族教育。
只要善治郎窝在后宫一天,可以肯定将来一定会与自己的亲儿子疏远。
「……以后请人在王宫也弄一间我的房间吧。」
就在善治郎口中喃喃自语时,侍女们手脚俐落地将装了冰块的大金属盆放到手推车上,在地毯上推着前往房门口。
这台手推车也是善治郎从现代日本带过来的。这是他为了搬动水力发电机,特地从生活百货买来的,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善治郎自己没什么用到,倒是为侍女们减轻了不少劳力。
「那么,小的退下了。」
「辛苦了。」
「麻烦你们罗。」
侍女们行了一礼便离开房间,奥拉与善治郎仍然坐在沙发上,如此慰劳她们。
随着轻微的啪答一声,房门关上,夜晚的起居室再度成了只属于女王夫妻的空间。
「……」
「……」
在被六只LED落地灯照亮的沙发上,善治郎与奥拉相对而坐,度过了一段无言的时间。
即使对话中断,双方也不会刻意找话题,由此可见对于善治郎与奥拉来说,两人独处的时间与空间,都已经是「理所当然」的状态了。
奥拉打破了自在的「沉默时间」,在沙发上挺直了身子,说道:
「好了。我也差不多该睡了。
明天一大早,我得使用『瞬间移动』送加兹尔边疆伯爵的使者到边疆伯爵领。睡眠不足的状态下使用大魔法,可能会影响到之后的政务。」
奥拉说着,视线望向放在电视柜旁的时钟。
时钟是电子式的,当然是以阿拉伯数字显示时刻,不过奥拉在这一年内,已经完全学会了阿拉伯数字的读法,以及二十四小时六十分六十秒式的时间计算法。
最近她也开始让王室专属的文官们学习阿拉伯数字,不过还没有人能像奥拉这样熟练地运用阿拉伯数字。
比起他们,说不定平常趁着侍女长不注意,一有机会就用向善治郎借来的「掌上型游戏机」大玩「方块游戏」或「竞速游戏」比赛得分的年轻侍女们——通称「问题儿童三人组」还比较熟练。
总而言之,奥拉说要早点就寝之后,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向身为丈夫的男人问道.
「你呢?」
被妻子这么一问,善治郎稍微想了想,然后慢慢摇头回答。
「不,我晚一点再睡好了。睡前还要做一下『魔法的反覆练习』。奥拉你先睡吧。」
要是以前的话,奥拉一说要去寝室,善治郎会立刻跟在后面,不过现在有点不同了。最近善治郎与奥拉又恩爱地开始睡同一张床,不过现在顶多只会相拥而眠,不会有直接的性行为。
就算奥拉是在上一场大战生存下来的女英豪,生了第一个孩子,紧接着翌年又要怀孕生子,多少还是有点辛苦。这次真的会影响到政务。
因此,目前生产报国这方面,得「暂时看情况」了。
顺便一提,善治郎与奥拉讨论之下得到这个结论时,他悔不当初自己怎么没把保险套带来这个世界。
他甚至还颇为认真地问奥拉能不能开发出「星体排列不齐备的状况下,从地球召唤物体的时空魔法」,可见得这对善治郎来说是很重大的问题。
「好。那我先去睡了。」
「嗯。我很快也去睡了。」
善治郎慢了一拍站起来,奥拉以极为自然的动作将双臂绕上他的脖子,让两人的嘴唇交叠。
「嗯……」
「嗯嗯。」
拥抱与接吻。比起以前,拥抱得似乎没那么紧了,也许代表了奥拉对自己正在瘦身的身材失去了自信。
「那么,晚安。」
「嗯,晚安。」
双方不约而同地放开了对方,奥拉就到寝室去了。
「……好。那么,我也赶快把魔法的反覆练习做一做,准备睡觉吧。」
善治郎大幅度地转动了两、三下脖子,彷佛要摆脱与爱妻拥抱的触感,用稍微强硬的语调对自己说完,就走向放了电脑的桌子,去做魔法的反覆练习了。